原本打算在盗取圣·沃尔特帝国之前,绝不会去见他。
然而,由于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也只好露出一脸蠢相,去见那只怪物了。
巴尔塔扎尔用他那双浓浓的熊猫眼,望向了车窗外。
帝纪一三五一年,十月二十日,北多岛海克洛斯诺达尔岛——
吃了伊丽莎白一记卑劣的奇袭正是昨天发生的事。由于这项分派给他的只能想到预先做好万全准备这一种手段的奇葩任务,他便今天一大早搭乘王家专用飞艇越过大瀑布,降落在这克洛斯诺达尔岛上,再坐着前来迎接他的车,一路直奔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的人身边。
“从埃利亚多尔飞艇冒险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哥哥你的活跃了。你也没有真格想要销声匿迹吧?”
在漆黑的高级轿车的后座上,在他旁边坐着的西门·贝尔纳对他说道。巴尔塔扎尔他一开始就对这个很久未见的弟弟说话的口气有些不满。
“我从来就没有过偷偷摸摸销声匿迹的想法,想去追就尽管追好了,反正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过要回那个家的想法。”
真像哥哥你的风格啊,西门这个简短地答道,将目光转移到了向后逝去的克洛斯诺达尔岛的景色上。在历经几度战火的现在,作为对抗乌拉诺斯多岛海地方舰队的重要据点,从海德拉巴群岛撤退的帝国军不断在这座岛上集结着。
“其实原本是希望能在咱们出生长大的家里见你的,由于乌拉诺斯的侵略,便从克里斯塔逃到这座岛的别墅来了。哥哥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家吧。”
“父母他们怎么样?”
“现在堪帕内拉骑士团领内。三年前他们惹恼了会长,便被赶出去了。”
“那是威斯特朗大陆的乡下吧,一毛不拔的地方。”
“好像在那儿还挺自在的呢。爸爸他本来就不适合争权夺利。这是上个月来的明信片。”
在西门递过来的明信片上,印着正在海滨享受着海水浴的父母的照片。他嗤笑一声,回答道,
“没兴趣。”
这对于那对对祖父言听计从将儿子送上战场的双亲来说,这样的命运再适合不过了。既然他们本人都那么满足,那就随他们去吧。
从十四岁的时候,他从在密特朗大陆克里斯塔出生的家离家出走,大约八年了。他一直紧紧怀抱着那颇具有少年气息的野心一直东奔西走,明明距离达成那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最终还是没羞没臊地回来探望祖父了。
“老头子大限几何?”
“不要叫老头子。医生说还有一个月左右。”
“那东西死了会怎么样?”
“会一发不可收拾啊,贝尔纳集团实在太大了。如果要是能定下来血胤相连的后继者可能会好一些,但会长风流倜傥四处造人,仅仅后继者就有十几人。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并无血缘关系但靠着实力爬上来的理事长啦、董事啦、CEO啦各类头衔的人,都在拉帮结派相互打击。总有一种感觉,不管谁当下任会长,在此之后都会种下祸根。”(译者注:翻译成“风流倜傥四处造人”的地方,原文「あちこち子どもをつくる」,直译成“到处生孩子”)
“归根到底,这是一只妖怪一手造起的国家,妖怪死了,要消失就消失吧。”
“嘛,消失恐怕是不会,应该会分裂吧。这样一来贝尔纳集团的股份会整体下降,会波及到工资,定会对五十万从业员的生活造成影响。尽管希望避免这些,但总不能对会长说,快写遗言吧,但又的确想要避免后嗣之争骨肉相残,全体干部们都在搔首踟蹰,想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不论军队还是民间,在这世上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随性所至的笨蛋啊。”
巴尔塔扎尔略有些愣神地从鼻中出了口气,看向了克洛斯诺达尔的风景,忧郁的心情轰然而至。到这个关头自己才去见临终的祖父,也什么都无济于事,为什么伊丽莎白却要执拗地命令自己去探望他呢,完全无法理解。何况那祖父也根本不会记得一个自命不凡在十四岁就离家出走的孙子;而且,他现在还呆在病床上等死,记忆便会更加模糊。
即便现在见了,也没有意义。
至少如果他窃取了圣·沃尔特帝国,说不定还能让他大吃一惊。我现在还一事无成,雷尼奥尔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呢,哥哥。”
当车穿过豪华壮观的别墅大门时,西门这么说着。
“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而并非我的意志。”
准确地说这哪儿是命令,简直就是胁迫,但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可是身居会见阿喀琉斯作战参谋的要职啊。”
“……我并没有打算长住,探望过老头子以后就走,然后你就对女王如实禀告,结束。”
“遗憾,哪怕能一起吃个饭也好啊。”
在宽广的府邸内稍稍跑了一会儿,一栋上了年代的Gemini式房屋出现在小树林的背后(译者注:关于这个Gemini式,我不知道用在建筑风格上表示什么什么样式)。那组成了尖屋顶的极其花哨的造型,配着色彩黯淡的外壁。缠绕整个房屋的爬山虎让人不禁想到即将赴死的妖怪的经脉,给人一种阴郁的氛围。
在大门前下了车,他们在将近二十名佣人前来迎接下,从入口进去了。
“不先喝点儿茶吗?”
“不用。老头子在哪?”
“你性子还真急啊。”
巴尔塔扎尔实在想尽早一刻从这房间,不,从这岛上出去。无论是那夸张的绘画、华美的日常用品还是墙上的烛台,凡是映入他眼帘的东西都是那么令他不满。四周到处渗出发了霉的气味,在管家的引领下,他每每在馆里前进一步,那种瘴气就变得愈发浓厚。
而且不知不觉间,悸动也愈发激烈起来。
他每前进一步,都感觉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冷气传向他的神经纤维。自从搭乘埃利亚多尔飞艇敌中翔破起,他明明数次跨越了修罗场,可现在自己积累起的经验仿佛完完全全被人嘲弄了,经过高度压缩的雷尼奥尔的气息笼罩在巴尔塔扎尔的面前,侵蚀着他的身体和意识。
——即使自己倒在穿上也要拉个垫背的吗,妖怪老头。
正当他心中这么大骂着的时候,在二楼最深处一扇极其雄壮的大门前,管家止步了。
“老爷就在这里。现在就可以进去吗?”
巴尔塔扎尔无言地点了点头,管家敲了门,说有客人来访后,把门打开。
笼罩在室内的沉重空气立即如奔流一般向他直逼而来。这正是他记忆一模一样的、那怪物释放出的妖气。
一度闭上了眼睛,做好了出现在宿敌面前的觉悟,巴尔塔扎尔进入了宽敞过头的卧室。
排成一排的长方形玻璃窗,其高可达天花板;从一旁倾斜射入的太阳光在锃亮的花岗岩地板上反射着。在唯一一扇开着的窗户附近有一个鸟笼,一只色调非常罕见的鸟带着很清爽的声音鸣叫着。
一张带着华盖的床孤零零地摆在房屋的正中间。
在床旁边,一位初老的绅士跟巴尔塔扎尔打了招呼。
“我是雷尼奥尔会长的顾问律师,叫维扎克,让您久等了。请到这边来。”
被这么催促着,巴尔塔扎尔向床的旁边移动过去。
“………………”
在床上躺着的妖怪,和记忆中的毫无差别,他睁开那像是嘴里总是含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一样的一副不爽的眼睛,紧紧瞪视着巴尔塔扎尔。
——竟然这么小吗?
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尽管相貌一点儿没有变,但全身的体格缩得像是打了个对折。这又小又干瘪的雷尼奥尔·贝尔纳,简直就像是干膜质的深海鱼一样。
维扎克的嘴贴近雷尼奥尔的耳朵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雷尼奥尔极其烦躁地瞪大了眼睛,对着维扎克仅仅挥了挥手腕,就像是要赶走苍蝇一样。维扎克丝毫没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对着巴尔塔扎尔行了一礼,对着他背后的西门微微点头,两人一起出了房间。
“…………?”
在不经意间,卧室里只剩下了巴尔塔扎尔与雷尼奥尔两个人。这是何等意外的情节展开啊。他本打算说一两句话,有机会再讽刺对方两句然后就回了,谁料想气氛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被榨干了的妖怪,依旧只是躺着,同时瞪视着巴尔塔扎尔。
巴尔塔扎尔直立在床边上,低头看着站立于多岛海世界顶点的金融之王这悲惨的结局。
沉默。
从鸟笼里,再次传来了清爽的鸣叫声。
“久疏问候了。”
无法忍耐现在的尴尬气氛,巴尔塔扎尔主动开了口。
“卫生兵的任务还满意吗,臭小鬼。”
用着对于一个濒死老人来说十分清楚的声音,雷尼奥尔回应着他的寒暄。巴尔塔扎尔稍稍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我呀?”
“你长脑子了吗?”
看样子他对以提问来回答问题相当不满意。巴尔塔扎尔耸了耸肩,
“我学会了对所有战斗中受伤的应急处理措施。”
尽管他多少次看到军队士兵的尸体和负伤状都吐了出来,也多少次哭着求饶,可他却只字不提,依旧一副佯装不知的态度回答着。雷尼奥尔那本来就不好看的表情,扭曲得更加狰狞了。
“你那腐朽的本性,还没改好吗?”
“………………”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了。臭小鬼永远是臭小鬼,无论如何都成长不了。”
“………………”
“那个叫什么啥啥保尔之八人的,看样子你对和一些次元低下的人玩找朋友游戏饶有兴致嘛。”
恐怕他是在说“埃利亚多尔之七人”,可即使名称和人数的错误他都能忍,“找朋友游戏”什么的他却无法原谅。
“我同意他们次元低下,但却不是朋友,那帮人是我的部下。”
如果要是伊丽莎白和神乐在这里的话恐怕会暴怒吧,可谁都不在这儿,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许纠正老夫的话,臭小鬼。你就给我闭嘴,对我说的话‘好的好的’点头同意就完了。”
“………………”
“让拉斐尔那样的弱智中意你就开始自命不凡了?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毫不合身份被捧上神坛的年轻人翘起尾巴,结果梯子一撤就摔惨了。现在你就尽管飘吧,之后被剥皮现了原形,有你落魄头脑发懵的时候。”
“………………”
“我好像都看到你的哭脸了啊,想必一定很好笑吧,一直被人天才天才地夸着的凡人的末路。”
尽管他也深切地知道这妖怪是一肚子的坏水,但现在竟然像这样面对面让他大骂不断,果然还是会上头。如果要是还在贝尔纳集团上班的社员的话也许还能做到不管被如何辱骂都忍耐着,但我可是帝国军参谋,根本没有非要对这个臭老头摇尾乞怜不可的道理。这里只有两个人,还有淤积至今的怨恨,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家伙也马上要死了,即便在此时将一切倾吐一空也完全没有关系。
巴尔塔扎尔恢复了颇为从容的笑容,装腔作势地撩了一下前发。
“哎呀呀,这求都求不到的人生指南,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了,我都忍不住也想要经历一番向祖父大人您一样出彩的人生了。”
“少给我那么笑,让人不爽,肚子深处的脏水全都露出来了。”
“明明都躺在病床上即将赴死了,可家人也好亲戚也好友人也好,没有人靠近这屋檐一步,一眼望去只有佣人和律师的感觉。仅仅为了将贝尔纳财阀壮大起来就工作到了皮包骨头的程度,可最终获得的,只有翘尾巴的孙子,以及作为唯一慰问之物的小鸟,还有这孤零零的床啊。”
他一边用手指向鸟笼中的鸟一边讽刺道,而雷尼奥尔也还以嘲笑与大骂。
“对于我来说,鸟不是就足够了嘛,被低俗的人类所中意只会让我更加郁闷。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不是很棒吗?”
“着实难以让我羡慕起来。”
“你让一群朋友围着就很满足吧,凡人?超越不了我的功勋,便和朋友们牵起小手互舔伤口吗?”
这个老头子的性格真是已经腐烂了。
“我对祖父大人的业绩,只有轻蔑,一点点羡慕都没有。”
他这么回道,雷尼奥尔德语调稍稍有些改变。
“哦?轻蔑我的伟业吗?”
虽说这变化真的极其微妙,但比起刚才破口大骂连连,言语中稍稍多了些威严。
“是的,我从心底里觉得无聊。”
他这么一回答,自己便察觉到了。雷尼奥尔做的这些,着实是无聊。这个世界会成现在这样,也有这个男人的原因。巴尔塔扎尔确认了这点。
“扶我起来。”
突然间,雷尼奥尔命令道。
“哈?”
“靠自己的力量起不来,扶我起来。”
妖怪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就像婴儿一样抬起了双臂。
经过一瞬间的犹豫,巴尔塔扎尔还是如他命令的那样,单手支撑着雷尼奥尔的背部抬起了他的上身。
“疼死了,慢点儿,慢点儿扶我起来!!”
雷尼奥尔十分嚣张地这么怒喝着,一边呼哧呼哧地说着一边借着巴尔塔扎尔的手移动了腰的位置,直起了上半身,瞪视着他。
“说说看,你小子轻蔑老夫功勋的理由。”
筑起世界最大的超大规模联合大企业的男人的目光,从正面突刺着巴尔塔扎尔。
“如果是半吊子的理由,就杀了你。就算是帝国军作战司令部,也逃不出我的影响范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给现在的帝国提供资金的人是谁。”
果然,一种可怖的压迫力向他袭来。可巴尔塔扎尔还是撑住了——不能在这里胆怯。要说他离家出走也有八年,在各种场合历经了各种修罗场,磨砺了自己的精神。
——要把这男的打垮,永远站不起来。
他做好觉悟,说道。
“好。那么就让我们追溯到你放高利贷时候的想法吧。贝尔纳财阀能壮大至此的秘密,正在于这个黎明期。”
雷尼奥尔此时也不打岔了,仅仅是带着几欲穿透钢铁的眼光盯着巴尔塔扎尔。
“你最先盯上的是威斯特朗大陆的林德布卢姆一族。你让有权势的诸侯包围他们,让虽有土地却没有钱财的乡村公爵感到有战争的威胁。而要给资产家放贷,以增强军备的理由唆使他们最为便捷有效。然后你便给林德布卢姆无偿贷款,作为抵押,你则获得了好几项特权,其中林德布卢姆一族靠武力压制的土地的征税权尤甚。用你的资金整好军备的林德布卢姆一族将周围的诸多势力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而你便在新的殖民地上获得新的特权,发迹起来。至此还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可你恶劣的地方正在这之后。”
雷尼奥尔只是默默地瞪着巴尔塔扎尔。巴尔塔扎尔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在林德布卢姆一族将长年敌对的势力悉数征服以后,你便又在其周围竖立起新的威胁来。要控制一个政府,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给其树立外敌,然后给其提供抵御外患的军备。你暗中给外敌提供资金,在其军事能力加强以后,对林德布卢姆一族鼓吹道,‘新的敌人出现了。这次的敌人很强,要想征服他们,需要更多军备’……你发现通过让多股势力相互争斗可以以钱生钱。政府为了能生存,便不惜去借数以国家预算十倍的资金;有时候印钞局的机器要全速旋转去造币。你发现了战争可以创造钱财,而且你还发现了为了不断获利,便只能继续发动战争。不能让一个强国支配整个世界,因为如果那样的王,就没有所谓增强军备这一回事了。正是好几个政府互相进行军备竞赛,你才能在战争业中大笔捞钱。只要战争一直持续着,就不会失去牟取暴利的机会。”
“………………”
“你在这三十多年,无论对乌拉诺斯,还是圣·沃尔特,无论是海德拉巴,抑或是秋津联邦,你都同等程度地融通资金。只要某一国看样子要做大了,你便立即操作国际金融市场,让大数额的资产流向其他势力。其目的之一正是为了无法出现胜者,谁也战胜不了谁,为了阻止某一个拥有压倒性势力的大国统治这整个世界的事态。”
巴尔塔扎尔每说一句,从他心底都不断涌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也就是说让军扩竞赛永远持续下去。为此,也就需要调整在各国流通的资金总量。这就是你战略的全部。”
巴尔塔扎尔瞪视着眼前干瘪的老人,如此断言道。
“你的计划成功了。那些列强即便被榨得干干的只剩下了空壳,还是在以血洗血不断争斗,有几百万人都因此殒命,有几百万幼子饿死,只有贝尔纳财阀一家日渐壮大。这正是一项对世界的命运完全不顾,只为自己越吃越肥而给全世界提供战争用资金的作业。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
巴尔塔扎尔从极近的地方静静看着雷尼奥尔,深深地吸了口气,断言道,
“比屎还不如。”
他挺起胸膛,从正面瞪视着祖父,话语中充满了力量。
“的确,你捞的钱比任何人都多,这点我认同。可在这些功勋里,哪里能找到你的幸福呢?”
率直的心情,从他的话语中流露出来。
“你不是英雄,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将这世界变成地狱的怪物。你从来不出现在表面的舞台上,披着一副善人面,而实质上是夺走几十万、几百万无辜市民姓名的人类历史上最低劣的恶魔。”
他如是放话,不知为什么,突然悲从中来,不知如何是好。对着眼前表情丝毫不改,只是承受着他极其过分辱骂的老人,他甚至都觉得有些怜悯了。
“将灾难播撒到全世界后,你所获得的正是这种孤独。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这又哪有幸福可言?”
这位披荆斩棘却踏上了不归路,终于抵达这旁边只有笼中小鸟、律师以及不懂礼仪的孙子的床上的老人,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惨不忍睹的人。
“我和你不一样。”
从内心涌出的话语无法抑制。
“我知道,幸福究竟是何物。”
不知为何,神乐的笑容与这孤寂的卧室重合在一起。将神乐从牢房中救出,背着她跑的时候,胸中充满的那种感情,这位老人一定不会懂得。
“让我送给可怜的你最后的赠品吧。”
并非之前预想的话语,不断地吐露了出来。
可是,管他呢。
就让我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随性说出来吧。
“这场战争,由我来终结。”
明明像这样的事,连想都不曾想过。
“你所播撒下的灾难,全部由我去连根拔掉。”
在我内心深处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何时萌芽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
然而,我现在想要委身于这样的感情洪流中。因为说不定现在从我口腔中迸发的东西,是连我自身都未曾察觉到的我真正的心情。
“所以你还不能死。”
我要超越一直以来不断追逐着的你的背影,然后向着再前方前行。
“在我终结战争以后,你就去死吧。”
这就是临别赠礼了,英雄。
“你的屁股,由我来擦。”
在他说完之后。
妖怪大声喊道。
“维扎克!!”
门立刻打开,律师慌慌张张就进入了房间。
“给这男人那个东西。”
明明被那样破口大骂道,却丝毫不见雷尼奥尔有一丝感情动摇,带着冷静的口吻催促着他。律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手摸索着房间墙壁的一角,将那一块壁材卸了下来。
在墙壁里面埋藏着一个隐藏的金库。他转了转密码锁,从里面取出了一枚信封。雷尼奥尔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发出了迟缓的话语。
“在外面看。在这里别看,让人不快。”
那信封很薄。巴尔塔扎尔从律师手里接过来,有些百无聊赖地盯着祖父的脸。
“你那一脸蠢相是怎么回事啊?”
雷尼奥尔就像前来探望最初一样,带着就像是正在吃着难吃的东西一样的表情毫无感情地说着。
“啊,没有。对我演说的评价呢?”
他问了这个很白痴的问题,雷尼奥尔依旧毫无表情地说道,
“三十二分,五百分满分。前半部分主旨还很明确,可后半部分掺杂了太多感情,乱七八糟。”
“………………”
“让我躺下。”
“哈?”
“听了你那些老太太裹脚布一般的长篇大论顿觉疲劳困倦,让我躺下。”
“啊,是。”
巴尔塔扎尔老老实实地像刚刚一样支撑着雷尼奥尔的背部,让他躺了下来。那干瘪的身体又轻,又僵硬,就像血都流干了一样,让人难以想象。
“西门,你是证人,和他一起读这信件。”
被雷尼奥尔这么一叫,大概是一直在走廊上听着他们谈话的西门,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了头来。
“……是,谨遵您的意思。”
“嗯。没事了,可以走了,臭小鬼。”
雷尼奥尔有些粗暴地这么说着,闭上了眼睛。原本预计他有不绝于耳的反击的巴尔塔扎尔,只好十分扫兴地转身,背对着祖父。
正当他要走出房间得时候,背后又有声音传来。
“巴尔塔扎尔。”
“…………?”
他第一次被雷尼奥尔以名字相称,转过身来。
“拜托了。”
从床上,传来了那样的声音。他已看不到雷尼奥尔的面孔。
“……是。”
他仅仅说了这些,出了卧室。
他把门关上,在走廊上碰到了西门。
“你还活得很旺嘛,哥哥。”
自己的演说应该让他全都听到了吧,西门的脸由于恐怖而铁青着。
“我收到了这个。”
他从兜里拿出信封,在对方面前展示着。
“这个,在庭园里一起读读吧,好像这个必须由我一起确认。”
巴尔塔扎尔应承了下来,便跟弟弟一起,回到了走廊上。
不过一会儿便到了房屋外面,向中庭走去。
外面万里无云照射在修得整整齐齐的中庭草坪上。刚刚到这里时还觉得这里景色阴森森的,可现在看上去不知为何,显得熠熠生辉。
“那么,我打开了。”
“请吧。”
由于是那只妖怪,说不定很有可能在里面装了剃刀什么的,不得不小心,巴尔塔扎尔便十分谨慎地拆了封。
里面只装了一张纸片。
字面显得冷冰冰的。
“遗书
遗嘱人将贝尔纳集团会长一职交由巴尔塔扎尔·贝尔纳继承。
遗嘱人还将所拥有的一切财产交由巴尔塔扎尔·贝尔纳继承。
帝纪一三五一年 十月二十日
遗嘱人 雷尼奥尔·贝尔纳”
读过一遍,巴尔塔扎尔挠了挠头。
他又重新读了一遍。
字面没有任何变化。
他将目光转向了弟弟。
“怎么了?”
巴尔塔扎尔被这么问道,将脑袋一歪,又一次重新读了下短短的字面。
“不明所以。”
他将信递给了弟弟。
西门通读了全部的文字,“嗯”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想到,应该就会这样了吧。”
他并不那么吃惊,将遗嘱还给了巴尔塔扎尔。
“我来解释一下吧。其实拜托伊丽莎白女王让哥哥你前来探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会长。我想他早就看出了哥哥你的能力,才叫你前来的。”
“………………”
“哥哥你和会长,实在是太像了:两人都有着天才的能力,但都不太能和其他人处得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虽然才能超群但实在太过笨拙,才最终像道具一样对待他人,才说出了过分的话,做出了过分的事。本来比起任何人都要赞赏对方,可却一点儿也不愿把这一点表达出来。”
巴尔塔扎尔一边恍恍惚惚地听着西门的话,一边第四次将目光落到了信上。
“哥哥你一直以来的活跃,会长全都知道。在你离家出走以后,会长他一直都注视着你。会长还曾对我说,去看看你哥哥怎么样,我有时还偷偷地去Air Hunt士官学校呢。会长从很早以前就将哥哥视为他自己的继承人了,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就入不了会长的法眼。在我们小时候,他就只严厉地对待哥哥,我想正是考虑到了将来吧。”
巴尔塔扎尔终于深刻理解了遗嘱的内容。
“今天呢,会长对哥哥进行了试炼;而这遗嘱,正是合格证书。”
西门露出了笑脸。
“恭喜你了,哥哥。‘玉玺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如何?”(译者注:翻译成“玉玺在手,天下我有”的地方原文「世界を手に入れる」,就表示“世界落入手中”那种意思。抱歉,三国杀中袁术的台词十分洗脑。)
巴尔塔扎尔盯着那文字看了许久——
突然,便将那遗嘱一点一点死了个粉碎。
“哥、哥哥?!”
西门睁开了眼睛,慌忙想要制止哥哥,但间不容发,他哥哥迅速将撕碎的信抛向了空中。
“你、你干什么呀?!”
早已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的信,向风中飘散而去。
巴尔塔扎尔并不回答,只是用鞋底不断踩踏着来不及随风飘散而落在脚下的纸片。本想制止他的西门察觉到了哥哥的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哥哥……”
尽管那践踏信件的动作十分粗暴,但他的侧脸,看上去总感觉好像在哭泣。
柔和的风,将纸片带向了远方。
巴尔塔扎尔将内心深处涌出的激情,全部踩到了鞋底。
愤怒伴随着几乎可以融化他的骨头、肌肉和五脏六腑的狂热,从灵魂深处的深处涌上来,吞噬了巴尔塔扎尔的全部。
太差劲了,比屎还不如,比在屎上翻动的蛆还要低劣。
构成巴尔塔扎尔的全部细胞,都奏响了这样的合唱。
他将膝盖抬到腰那么高,踏在已粉碎的遗嘱上,不断踩踏着,踩了很多次,很多次,直到这些可恶到极点的碎纸片解体到了分子大小。
“死老头。”
话一出口,便又咬紧了牙关。尽管巴尔塔扎尔口腔内被咬破,从嘴角中滴着血滴,他也毫不介意。
“原来我还只不过是在你手里跳舞而已吗?”
他将涌出来的愤怒委托给自己的身体。
“竟然让我的努力,用这么一张纸片全部化为乌有了。”
无论是自己十四岁离家出走,忍耐着贫困独自求学,赢得奖学金进入Air Hunt士官学校;还是自己不但从早到晚努力学习,还一定会在贵族高官的派对中露脸,苦心联系有权势者建立人脉;抑或即使在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点子被几次三番地无视,自己却毫不放弃,依然迎合着那些愚昧的参谋们。
“全部,都是为了将你击垮。”
可是啊,这死老头却。
却岂有此理地主动将自己花费一生时间筑起的地位和财产全部甩给了我。
这简直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发奋才将我放逐到战场上一样;就像是知道我会将憎恨转化为动力而不断努力一样;就像是雷尼奥尔已经预测到了自己会朝着他君临天下的高高的高高的宝座,一步一步地攀登着陡峭的台阶一样。
——比起任何人,都要赞赏我。
——比起任何人,都要理解我。
——正因为如此,才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我。
那就要涌出的泪水,是不甘吗?还是其他的种类?仅仅将这种东西流淌下来,就以为着我输了;如果要是再做出比这还要凄惨的举动那该如何是好?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对自己的愤怒。他将自己的狭隘和无知,一遍又一遍地用鞋底践踏着。草坪和土壤一直被践踏着,擦破磨碎,甚至到了肉眼不可辨的程度。
祖父和自己,究竟谁才是大人物已经一目了然:和那样的祖父比起来,现在的我简直就是个小丑。
——我究竟怎样做才能胜过你啊。
对于这个自己内心的疑问,答案刚刚自己已经得出来了。
自己刚刚对着祖父爆发出来的激烈感情。
要超越祖父,只有实现那番带着充足的气势甩出的话语了。
他用手臂擦了擦眼角。两次、三次,反复擦拭着。
他努力压抑着涌上的感情,为了不让西门看见自己溢出的东西,仰起脸来对着天空。
在心中淤积的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了澄澈的一片湛蓝中。
巴尔塔扎尔依旧仰望着天顶,闭着眼睛,任由风吹拂着自己。
然后,他挤出了一句。
“……我不需要老头子的老古董,全都给你了。”
“哥哥……”
“我已经有了要做的事。我没有空跟这寒碜的家扯上关系,只有像你这样的凡人,才适合作这一家之长。”
西门一脸吃惊地盯着哥哥看了片刻,耸了耸肩。
“……这可是贝尔纳财阀的全部哟?这里有着比起列强国家预算还要多的资产。是什么事让你宁愿舍弃这些啊?”
巴尔塔扎尔的表情充满了严肃,向十月的天空发誓道,
“这场战争,就由我来终结。”
我要想超越你,只有这一种手段了。
将第二次多岛海战争以及同乌拉诺斯的战争终结,正是我超越了你的印证。
“拜托了。”
刚刚他听到的祖父的话语,在那片蓝天中回响起来。雷尼奥尔他也一定有着不能对他人言明的苦衷和后悔吧。在从区区在一条街上放高利贷的一直将公司做大,承担可达数十万人之多生计的过程中,也面临过很多次必须牺牲人性的事态吧;而他最后叫着巴尔塔扎尔的名字,说出的那句简短的话中,难道不正是融入了他真正的愿望吗?
——你可是拜托我了啊,死老头。
——所以,在那以前可别死,一直在那孤寂的床上,和鸟一起等着吧。
——来让你见证一下这愚蠢的战争终结的时候。
巴尔塔扎尔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将双手插在兜里,告诉西门让他去叫踏上归途的车。
西门将两只手的手心伸向了天空,耸了耸肩。
“就算你说全都给我,这也实在是……得和维扎克先生好好商量商量才行。怎么办好呢……”
巴尔塔扎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弟弟提出了要求。
“说来你啊,喷气式飞机弄得怎么样了?”
“诶?”
“我离家出走时应该已经给你下命令了,让你十年之内造出喷气式飞机。”
“啊,啊啊,那个啊,嗯,放心吧,进展顺利。”
在他十四岁离家出走之时,巴尔塔扎尔对前来送他的西门甩出了这样的要求;而自那八年后,看样子西门一直忠实地进行着这个项目。巴尔塔扎尔略带些钦佩地道,
“你还意外地能干嘛,我原以为你马上就会忘了呢。”
西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当然马上就忘了,可会长他一直让这喷气引擎计划进展着。看样子是在他生日聚会上,哥哥那么一说喷气机的必要性,他其实已经采纳了,于是便在贝尔纳重工业极其隐秘地开发,现在已经做到可以单独使用引擎了。”
巴尔塔扎尔不禁暗自叫好。雷尼奥尔他又和自己想得一样,并付诸实施了吗……正如西门所说,他对未来的展望都和自己是一模一样的。
“可是,目前还无法搭载在机体上使用,这是因为空气力学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当接近音速时,机体有些部分会超音速而有些部分则会亚音速飞行,这样便无法控制了。要想让喷气机飞起来,看样子还得要两三年的时间。”
“这样啊……那样的话,这个项目就全权交给我了。雷尼奥尔那个老东西,止步于喷气引擎行了。”
“你还真是无欲无求啊,我会安排好的。不过真的只是那些就行了吗?尽管我刚刚那么说,但现在那些都还只是引擎,无法安装在飞机上哟?我想啊,还有很多更好的东西可以要。”
巴尔塔扎尔笑着搪塞着西门那吃惊的面孔。
“足够了。”
在巴尔塔扎尔脑中已经描绘出了喷气飞机的用途。正当他仰望着秋日的天空,描绘着梦想的时候。
“格林上校!!”
从小树林的对面,一名身着圣·沃尔特帝国军军服的士官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叫着他。
“…………?”
士官跑到巴尔塔扎尔面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敬礼,告知对方自己是隶属克洛斯诺达尔岛通信队的上尉。
“从Air Hunt岛作战司令本部传来急电,说让您马上返回作战司令本部。高速侦查机已经准备好了,万分紧急,请即刻转移至克洛斯诺达尔第四飞机场!!”
“急电……?”
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态才会点名把自己叫回本部,完全没有线索。
“是什么事?”
他这么一问,通信队上尉收紧了表情,胸挺了起来。
“今天上午,慧剑皇王国发布了让位诏书,大威德亲王即位,成为第一百二十代慧剑皇王国义仁皇王!”
Hmm,巴尔塔扎尔点了点头。早就有慧剑皇王健康状况不佳的传闻,现在终于让位了吗?
“伴随着此事的发生,也打通了外交路线,皇王国那边主动联络,说是希望尽快与圣·沃尔特方进行会谈。”
嚯——这次他吐出了一口气:对方会主动去运作交涉事宜,这消息可再好不过。如果作为帝国阿喀琉斯脚后跟的河南战线可以通过双方对话做一了结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为什么急电会送到自己这里呢?
“皇王国明确指定了帝国方特派全权大使的人选,说是如果不是这个人物便不能进行交涉。请稍等,我来为您读一读皇王国方来电的全文……”
上尉此时便从包里取出了电文。巴尔塔扎尔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不会吧。
“请将巴尔塔扎尔·格林上校作为帝国方的特派全权大使派遣至河南战线鹤川、刈羽桥。如果不是格林上校便不与交涉。到派遣格林上校前来,我们给予两天宽限,以上。慧剑皇王国特派全权大使,紫神乐准将”
对方的名字变成了不可见的桩子,贯穿了巴尔塔扎尔的心脏。(译者注:我有些怀疑犬村写此句时被打断了思路。因为或者说“变成了桩子,将他定在那里”,或者说,“变成了(某种)利物,贯穿了心脏”;但若说“贯穿心脏”,很少会第一个反应到“桩子”)
“……紫……!”
尽管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看样子神乐在那异邦之地,也得以发迹,被委任了与国家元首堪匹敌的权限。
“……我明白了,马上就走。西门,接下来随你处理了,我很忙。”
西门耸了耸肩。
“很重要的工作?”
“啊,我去拯救世界了。”
巴尔塔扎尔背对着弟弟吃惊的声音,如此回答道,三步并作两步坐进了前来接他的车上,径直远处的飞机场。是高速侦查机的话,四个小时就能返回Air Hunt岛。巴尔塔扎尔一边在后座上浏览着慧剑皇王国的最新消息,一边只是想着神乐。
“还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变得更加出色。”
距离现在大约两年前,在飞空要塞奥丁临别之际,在两人接吻之后神乐说出的那番话,反复地几次三番地在他耳朵内侧响起。
“成为能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然后再见面。”
在去飞机场的途中,神乐那令人怀念的微笑,覆盖了整个克洛斯诺达尔岛的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