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否决了。歌舞伎社被否决了~」
我用唱歌般的韵律说道,打开拉门进入教室。坐在最后排座位的蜻蜓仍盯著智慧型手机,回了一声「嗯」。
「被否决了~哈哈哈。」
「你说过了……不过,被否决为什么还要笑?」
「虽然被否决,但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我把屁股挪到桌上,探头看蜻蜓的智慧型手机问:「你在做什么?」手机画面是影片上传网站。
「该不会是在看你上次上传的影片评价?」
「嗯。」
「怎样?反应如何?有人按赞吗?」
「嗯。」
他照例如此回应。蜻蜓的发言有一半是「嗯」──不,也许更多,大概占六成吧。顺带一提,刚刚这个「嗯」是类似「还可以」的意思。同样的「嗯」也可能意味「很糟」或「很棒」,如果语尾上扬又有别的意思。蜻蜓的母亲总是抱怨「这孩子真难懂」,不过我几乎都可以理解蜻蜓想说什么。
蜻蜓站起来,椅子发出「喀哒」的声音。我也从桌上跳下来。
我们站在一起,身高相差二十公分。比较矮的当然是我。没关系,我不在意,小型和节能才符合时代趋势。
我这位挚友的全名是村濑蜻蜓。
他是个身材很高、不爱说话的眼镜男,兴趣是用电脑创作音乐与影片。他的技术很杰出,在网路上可以称得上是名人,就连大人都佩服他的品味和技术。当蜻蜓的影片获得盛赞,我会觉得好像连自己都得到称赞般高兴。不过,我当然是毫无贡献。
「这次真的是力作。我好喜欢长腿水豚脱离大气层那一幕。超有震撼力!」
「嗯……为什么被否决?」
蜻蜓问的当然是歌舞伎社,他不是现在才开始省略主词说话。我重新背起书包回答:
「老师说,创立社团没那么容易。」
我是垂肩体型,所以书包常常滑下来。
「好像有预算之类的各种问题。不过如果是同好会,应该就有办法。」
「同好会……」
「没错,歌舞伎同好会。」
根据远见老师的说法,要创立正式社团必须得到学生会和学校总务处的同意。可以先用同好会的形式展开活动,再凭实绩升格为社团。
「不过成立同好会也有条件,成员至少需要五个人。」
「……五个人……」
我们边走在走廊上,蜻蜓边低声复述。
蜻蜓说话时基本上都很低沉又小声。他很文静,动脑比动口来得多,我则比较倾向在想到的同时便采取行动,不过奇特的是我和蜻蜓很合拍。自从蜻蜓小学五年级转学来到我的班上,我们就成为好朋友。当时蜻蜓的个子也很矮,我们两人的身高几乎没有差别……不不不,现在是节能时代,我这种小个子才是走在时代的尖端。
「……五个人……」
现在已经长到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蜻蜓再次低声复述。
「嗯,还差三个人。」
我是在新学期开始前的春假,告诉蜻蜓有关歌舞伎社的计画。
我们当时在汉堡店,边分享大包薯条边由我单方面说话。虽然平常几乎都是如此,不过那一天我更是变本加厉地滔滔不绝述说:想要演出歌舞伎,不知道能不能在学校和大家一起演出。我想要上演《劝进帐》、《白浪五人男》、《三人吉三》、《封印切》。应该会很有趣吧?我觉得一定会很有趣,不知道能不能创立歌舞伎社。会不会很难?会不会不太可能?要不要试试看?可以试试看吗?
我喝完自己的可乐,用吸管吸著只剩冰块的杯子,像念咒语一般说话。这时默默听我说话的好友总算开口:
「──就去做吧。」
蜻蜓这样对我说。
然后停了一拍他又说,应该需要幕后人员吧?也就是说,他愿意和我一起创社,令我感到欣喜若狂。当时我们坐在吧台座位,我因为太高兴而坐在凳子上转圈圈,转到第五圈时因为恶心才停下来。
蜻蜓非常可靠。
他的脑筋很好,懂得计画,手也很巧,让他来当幕后人员实在是不二人选。实际要演出歌舞伎时应该会需要很多人,像是演员、导演、大小道具、照明音响……总之,为了先成立同好会,首要之务是找到剩下的三个人,之后再慢慢增加人数就行了。
在校舍出口换鞋子时,蜻蜓问:
「……可以只借名字吗?」
他常穿的黄色运动鞋已变得又旧又塌。只要是喜欢的东西,蜻蜓都会用得很久。
「这个嘛……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幽灵社员,还是想找可以一起努力的伙伴。」
「对歌舞伎很熟的人?」
「不一定。基本上,你自己也不熟啊?」
我笑著说道,蜻蜓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嗯。」
蜻蜓大约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看戏──当然是我硬拉著他去看的,不过他似乎超乎预期地觉得有趣。
「只要喜欢歌舞伎,任何人都欢迎参加。」
蜻蜓微微皱眉说:
「……喜不喜欢还是其次……」
他想要说的是,喜不喜欢还是其次,大家大概连看都没看过歌舞伎。
「嗯,一般高中生大概不会看歌舞伎。我也没碰过除了我以外喜欢歌舞伎的同学。」
我用还很新的皮鞋鞋尖踢了踢地板。中学时代都是穿运动鞋,所以现在穿上皮鞋感觉好像长大了一些。只可惜脚后跟磨出水泡,要不然会更理想。
「不过,或许会有略懂一些的人。比如说,刚好父母喜欢之类的。」
蜻蜓歪著头,好像在问:「会吗?」
我们经过足球社正在练习的操场边,走向后门。对于搭电车上学的我们来说,从后门出去比较接近车站。
春季的天空底下回荡著跑步的吆喝声。
我就读的河内山学院高中部位在东京都边缘,创校以来的理念是「自由、自尊、尊人」。虽然是私立学校,但没有严格的校规,校风还算自由自在。学校有制服,不过也可以穿便服上学,只是身上至少要有一件带校徽的服饰。在这个季节,很多人会穿有校徽的制服外套。
高中部位在地势稍高的土地上,周围是住宅区。一学年共有七班,全校约有八百名学生,其中有一半是从附属的国中直升上来。国中部的校舍在其他地方。本校也有关系大学,大多数学生都采直升的方式升学。由于不用担心入学考试,因此校内气氛说得好听是悠闲,难听点则是太过散漫……不过这些都是听来的,我高中才进入这所学校,所以不是很清楚。蜻蜓则是从国中部直升,也就是说我们国中三年都上不同学校,不过因为住得很近,几乎天天见面。
蜻蜓说:「我去调查看看。」
他大概是要向国中时代的朋友收集情报。我故意撞一下蜻蜓,笑著对他说「多谢」,蜻蜓依旧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嗯」。
我们在到达后门之前停下脚步,两人都伸长脖子抬起头。
高大的樱花树伸展枝叶,宛若守护著门。这是学生称为「后樱花」的大树。通往正门的路上也有成排樱花树,但那里的樱花已经凋谢了。只有这棵树开花的时间比较晚,在四月下旬的此刻总算盛开。
一阵风吹来。
淡红色的花朵飘在空中,非常美丽。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樱花?我看著樱花,心中就会有股莫名的悸动,不过因为觉得害臊,所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说到樱花……
「《樱姬东文章》。」
我忽然想到并脱口而出。蜻蜓回头,微微皱眉说:
「我不懂那出戏……」
「嗯。樱姬真的很厉害。」
这里的「厉害」不是称赞的意思,应该是脱离常轨的那种「厉害」。遇到超越自己理解范围的东西,我们总会不禁说「好厉害」。
「不论怎么想……我都没办法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不了解。不过就剧情来说,那是歌舞伎作家鹤屋南北擅长的因果故事。」
《樱姬东文章》是我第一次和蜻蜓一起看的歌舞伎。
对于只要有一台电脑就可以处理图片、音乐与影片的蜻蜓来说,古老的歌舞伎世界似乎反而显得新鲜。歌舞伎的背景称作「书割」,故意画得很平坦。我到现在都记得蜻蜓看到之后,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不用CG……?」我能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不过歌舞伎的舞台还是要用那种背景才对味。
「樱姬的女人心简直就是谜。虽然也会让人有点想要解谜……如果去问女生,是不是能得到答案呢?」
「你会被她们唾弃。」
听到蜻蜓的忠告,我顺从地点头说:「也是啦。」
《樱姬东文章》的故事是这样的:
美丽的樱姬有一天晚上被闯入家门的强盗……呃,就是……被乱来了,可是她无法忘怀那名强盗,甚至痴迷到在自己身上刺下强盗手臂上的吊钟刺青。
我看到这里不禁瞠目结舌。等等……你不是被强暴了吗?明明受到那么粗暴的对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该不会是,呃……「那个」真的那么棒?才一次就让你无法忘怀?
总之,对于高中男生来说,这样的剧情实在很令人烦恼。
樱姬后来和那个男人结为夫妻,又沦落到妓院。歌舞伎里常常出现妓院和烟花巷。由于贵族小姐成为妓女很稀奇,樱姬因此声名远播,而剧中混合公主语言和妓院语言的奇特台词也是值得聆听的地方。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各自的处境与过去交织成因果故事,不过全部解释起来太长,在此先省略。
即使如此──
「真是莫名其妙,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么恶劣的男人?」
蜻蜓思考一会儿说:「……关系成瘾?」
「唔,你说的词好艰涩。」
「……类似这个男人很没用,所以我得陪在他身边……之类的。」
「哦,原来是那种情况。就像无法离开家暴丈夫的妻子?」
「也许。」
江户时代的女孩子在剧场看戏时,是否也会低声议论「太夸张了吧?樱姬太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呢?这样想像实在很有趣。
我又抬起头仰望樱花说:
「希望同好会能够成立。」
蜻蜓默默点头。飘落的花瓣掠过睫毛,我觉得很痒,不禁发出「咿」的假声。
春天真棒,我很喜欢春天。
感觉好像新的事物就要开始,令人兴奋期待、心浮气躁的空气,实在很棒。
在这种日子,就想要吟咏某段台词。
虽然这段台词的场景应该是在月夜的河边,而且是男扮女装的小偷在偷窃之后说的台词,由高中生朗诵似乎不太合适……不过,这段经典台词却非常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更何况花坛砖头的高度刚刚好,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
咚!我踏出右脚踩在砖头上,身体稍稍倾斜摆出架势。
「春空月朦胧,白鱼篝火也迷蒙。」
啊啊,果然很畅快。
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不论用听的或用念的都很舒服,令人神清气爽。
「冷风吹拂微醺时,心旷神怡乐淘淘。轻浮乌鸦欲归巢,河边船蒿沾湿手,插入小米中(注4:◆ 「湿手插入小米中」为日本俗语,意指不劳而获。),意外得来一百两~」
我念到这里瞥了蜻蜓一眼。面无表情的好友显得兴致索然,但仍照我上次教他的,加入吆喝声:「来驱邪呀来除厄。」我很得意地继续吟咏台词:
「今晚果真是节分?西海太遥远,只需到河中,落水夜莺可除厄。不似豆多一文钱,袋中乃金币。这真是……」
念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把最后的著名台词改编一下如何?
改编成现代风……也就是我们容易了解的说法。
我所生长的现代,以及感觉很遥远的江户时代,或许就能因此连结起来。
擅自乱改台词,作者默阿弥会生气吗?他应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吧,毕竟默阿弥先生年轻时也玩得很疯。
一阵风吹来。
我的浏海被吹乱了,樱花纷纷飘落。
小姐吉三是个小偷。他以男扮女装的姿态让人掉以轻心,趁机偷窃。这天晚上他顺利偷得一百两,年纪尚轻的恶棍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会怎么说?
「打从春天就超Lucky~!」
蜻蜓听了我的台词仍旧面无表情,有气无力地替我鼓掌。
*
几天后的午休时间,蜻蜓递一张纸给我。
「候选名单。」
A4纸张上印著表格,整理出三个人的姓名、学年、班级、推荐理由、疑虑事项。看到简明易懂的版面,嘴角仍垂著面条的我不禁大为赞叹。我今天的午餐是炒面面包。
「蜻蜓,你真厉害,大概可以现在就去公司上班了!」
「嗯?」
从意外的语调听来,他大概不打算当上班族。我想到大约在国二那年夏天,我曾问蜻蜓将来想做什么。蜻蜓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给我的答案是:「……司那夫金(注5:◆ 芬兰小说「姆米谷」系列当中主角的友人,爱好旅行与音乐,喜欢自由与孤独的生活。)。」我本来想告诉他司那夫金不是职业,但看到好友眼中闪烁著难得的光芒,只好回答:「这样啊,那我就走姆米路线吧。」
我边嚼著炒面面包边看他给我的报告。
阿久津新、浅葱芳、丹羽花满──招募成员的候选名单是这三人。
「阿久津是一年三班的学生,推荐理由是……拥有梨园血统?哇,这消息是真的吗?」
「虽然只是传言,但本人没有否定过。」
梨园有时也泛指整个歌舞伎业界,不过在这里指的是歌舞伎世家。也就是说,他的父亲、祖父或近亲是歌舞伎演员。生长在这种家庭的男孩子,通常会依循家里安排成为歌舞伎演员,从幼年时期就接受严格的训练。虽然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却能够锻炼基础功又有庞大的后台,因此具备压倒性有利的条件可以站上舞台。
即使生长在与传统艺能无缘的家庭,也可以拜歌舞伎演员为师,或进入专门的培育机构,开辟出成为歌舞伎演员的道路,不过起跑点总是差了梨园子弟一大截。以登山比喻的话,梨园子弟是从富士山的半山腰开始爬,一般人的起点却是在山麓……不,应该是在新宿一带选择登山鞋吧。可想而知,普通人大概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追上梨园子弟。在歌舞伎界,血统是很重要的。
「……嗯?不过他是情妇的孩子?」
关于阿久津新的注释这么写,蜻蜓边扒便当边点头。蜻蜓的便当盒简直像百科全书那么大,菜色也很丰富。
「这点本人也没有否认?」
「嗯。不过好像没人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这样啊……大人的世界还真是复杂。疑虑事项是:忙于乐团活动,没有意愿参加社团。担任Brilliant Imitation的主唱,受到部分女学生喜爱……」
「作词据说也是阿久津负责。」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乐团。从名称来看,可能是视觉系的吧……接下来是浅葱芳。喔,这个人是二年级生,极有女孩子缘的戏剧社成员。容貌端丽,在舞台上很耀眼,甚至还有戏剧社公认的粉丝团。如果能够成功招揽,绝对可以增加观众人数。疑虑事项是:要退出戏剧社预料将会很困难……」
我从蜻蜓的便当拿了一块煎蛋,点头表示同意。
「另一个人也是二年级。丹羽花满,母亲是日本舞踊藤若流的师范,本人也自幼学习舞踊,已经是『名取』……哇!这个人超棒的。如果要演出歌舞伎,一定要学日本舞踊,所以我好想要这样的人加入!还有,我也想要炸鸡块!」
蜻蜓应我的要求,把插著炸鸡块的筷子伸过来,我感激地一口吃掉。蜻蜓家的炸鸡块总是这么好吃。
「丹羽学长没有疑虑事项?」
「他好像没有亲近的朋友,所以收集不到情报。而且他最近好像常常请假。」
「常常请假?是因为生病吗?」
「不知道。」
「这样啊。」
「白饭?」
「我要。」
这回他递出白饭,我则像饿坏肚子的雏鸟般迅速吃进嘴里。我边咀嚼边想,放凉了仍旧美味的白饭,一定是用很好的米煮的吧?我母亲很少煮饭,所以白饭都买微波食品。
「好,马上去找他们吧!首先是阿久津。他在三班?」
「不过他午休时间好像都在屋顶。」
「那就去屋顶找他。」
我们急忙吃完剩下的午餐,我还要了最后的炸鸡块,然后离开教室。学校的屋顶有部分区域实施绿化,午休时间也开放给学生上去,有点像小型公园,是很受欢迎的场地。
「……就是他。」
蜻蜓指著前方。
绿地区域的角落设有长椅。坐在长椅上、拿著Fernandez ZO-3系列(俗称大象吉他)的人似乎就是阿久津。他身边围绕著几个女生,大概是他的粉丝吧?
屋顶上的风很强,阿久津的头发也随之飘扬。
视……觉……系……?
呃……金发外加红色挑染……原来这年头还有人染这种头?就算本校的校风很自由,他那样难道不会挨骂吗?他的耳朵穿了好几个耳洞,戴著金色耳环。依照校规,在学校应该摘下耳环才行。
「你流下~漆黑的钻石眼泪~」
他开始唱歌。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此时在阿久津附近吃便当的学生似乎都紧张起来,全身僵硬。
「银色的骷髅在发光~北鼻,love youuuuu~爱情是残酷的轮回曲~刀刃般的月亮~正切断我的脊髓~」
哇……这真是……
「……好惨……」
我旁边的蜻蜓脸颊痉挛地喃喃说道。
「北鼻,love youuuu~and ecstasy~爱情是残酷的轮回曲~金色的爪子刺进我身体~淋上红宝石般的深红血液~你会成为永恒~」
歌词已经够糟了,但歌声更恐怖,已经不是音痴可以形容。阿公以前教过我,这就叫做「连米糠味噌都会臭掉」。
你看看,阿久津歌声所及范围内渐渐没人了。人群分散,宛如海水拨开……又不是摩西!大家便当吃到一半都不得不逃避,实在是惊人的破坏力。如果利用尖端科技研发,搞不好可以变成武器吧?防卫省或五角大厦会来挖角吗?
「那些女生怎么都没事……」
他身边的女生陶醉地听著歌,甚至拍手打节拍。太厉害了!爱情会蒙蔽人类的眼睛和耳朵,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已经接近拷问。
歌曲终于结束。阿久津说了声「Danke」,以倦怠的态度拨了拨浏海。虽然距离稍远,但仍看得出他的五官相当立体,个子也很高,外表的确可能吸引女生。
「Danke schön,Fraulein(非常感谢,小姐们)。你们喜欢,我也很高兴。」
为什么说德文?虽然百般不解,我们还是走近阿久津。午休时间已快要结束,女生们纷纷准备回教室。
「再见,阿久津!」
「期待你的新歌,约斐尔!」
嗯?刚刚那个女生说什么?约斐……?
「Vielen Danke(多谢)……嗯?你们是谁?男性的歌迷还真难得。」
阿久津边朝女生挥手边转向我们。
「很遗憾,午餐演唱会已经结束。如果你们想要下载刚刚那首〈爱是残酷的轮回曲〉……」
阿久津摇晃著只有发根是黑色的金发说到一半,蜻蜓就简洁地打断:「不要。」阿久津似乎愣住了。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出他的五官轮廓非常鲜明,最重要的是眼神很有力量,十分适合舞台。
我问:「你就是阿久津新吧?」
他以高傲的语气回答:「在凡间有人这样称呼我,不过我的真名是约斐尔。这是代表神之美,有四张脸、四只手、四副翅膀的大天使……」
蜻蜓望著紧抱小巧吉他说话的阿久津,喃喃说道:「病得真久。」的确,都已经高一了,他的中二病却持续到现在。
「那个……阿久津,时间不多,我也不想太啰嗦,所以直接问你。你父亲真的是歌舞伎演员吗?」
阿久津的表情变了,原本为自己陶醉的表情恢复正常。
「……搞什么,原来你们是来问那种事?」
他用发夹夹住浏海,额头还满漂亮的。
「怎么?你们对演艺圈的八卦有兴趣?」
「我叫来栖黑悟,这个高个子是村濑。我们都是五班的。还有,我们喜欢的不是八卦,而是歌舞伎。」
「恶!真的?」
阿久津露骨地表达嫌恶之情。
「真不敢相信有人会喜欢歌舞伎。那种东西哪里好?既老气又古板,但戏里的时代考证又乱七八糟,再加上观众都是欧巴桑和阿婆。又不是老人院!真受不了。」
「是吗?我觉得歌舞伎很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那种东西只会让人睡著!年轻人还是要玩摇滚!要叛逆!要革新!」
「歌舞伎在当时也是叛逆和革新的象徵。」
「啥?你说什么?『地方』会像摇滚这么激烈吗?『太棹』不管如何努力地锵锵弹奏,有办法赢过电吉他吗?」
「两者各有优点,没什么好比较的吧?」我笑著回答怒气冲冲的阿久津,又说:「我想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你要不要参加?」
「不要。」
他立即回答。
「不要不要不要,绝对不要。」
阿久津连续说了五次不要,表情越来越凶狠。
「别傻了!高中生演歌舞伎,未免太悲惨了吧?为什么要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那种东西?惩罚游戏吗?」
阿久津背起大象吉他,臭著脸说「走开」。我退开一步,让出一条路。当我退开时,蜻蜓也缓缓退后一步。
「……真火大。」
阿久津踏著沉重的步伐,不停嘀咕。
「基本上,你以为想演就能演吗?歌舞伎根本不是素人能演的东西。」
「嗯~不过地方上也有满多素人歌舞伎。」
「那些都是当地传统啊!根本没听过学生社团表演歌舞伎!还是说,你是有经验的人?你是梨园的人吗?」
阿久津走过我们面前之后又回头怒吼,气到额头上浮现青筋。既然这么生气,乾脆快点离开,他却留在这里。此刻,他比先前唱那首怪歌时还要真情流露地瞪著我们……我并不讨厌阿久津这样的表情。
「我们跟梨园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久津听了我的回答,怒火似乎减少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诧异的表情。他看著我问:
「……那你为什么选择歌舞伎?」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因为喜欢。」
「你只是喜欢观赏吧?」
「嗯。不过,喜欢看足球比赛的人会参加足球社,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学校没有歌舞伎社,所以得先创社才行。」
阿久津张开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啧」了一声,转身背对我们。这时预备铃声刚好响起。我朝著远去的背影再度呼唤:
「阿久津!一起来参加歌舞伎社吧!如果能找到有经验的人,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阿久津头也不回地怒吼:「我没有经验!也没看过歌舞伎!」然后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他拒绝得很彻底。」
听蜻蜓这么说,我只是抓抓鼻子下方,发出「嗯~」的声音。
蜻蜓继续嘀咕:「梨园血统的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我回答:「不,这点还无法断言。」
「他说他没看过歌舞伎。」
「那应该是骗人的。」
「嗯?」
「如果他真的不懂歌舞伎,不可能说出『地方』、『太棹』之类的用语。」
「地方」是指伴奏人员。在日本舞踊中,舞者称为「立方」,伴奏者称为「地方」。相对于站立的舞者,伴奏者是坐著的,因此更接近地面。
「太棹」则是三味线的一种,使用最粗的「棹(琴杆)」。歌舞伎的义太夫节(注6:◆ 源自净琉璃的说唱艺术,以三味线伴奏,在歌舞伎中做为旁白。)会用到它。在传统民谣中,津轻三味线也属于太棹。
「太棹可以弹出很强烈的声音,所以他才拿来和电吉他比较。虽然应该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可是,如果不是稍微懂得三味线的人,不可能脱口说出『太棹』。」
「他还提到时代考证……」
「嗯,这点也是不懂歌舞伎的人绝对说不出来。」
没错,歌舞伎当中有很多无视时代考证的戏剧。
基本上,江户时代的人或许没有想过要做时代考证。譬如有一出戏叫《妹背山妇女庭训》,故事是以大化革新为基础。历史课有学过吧?就是苏我入鹿、藤原鎌足这些人会出现的历史事件(注7:◆ 日本飞鸟时代的一连串社会、政治改革,主要内容是废除当时豪族专政的制度,并效法唐朝皇帝体制成立中央集权国家,对日后影响深远。),发生在西元六四五年,远比江户时代更为古老,然而剧中人物有很多都穿著江户时代的服装。
「这就像《水户黄门》里的武士穿西装打领带一样。」
「嗯。」
「所以说,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不过没看过歌舞伎的人不会知道这种事,甚至有些人只看过一、两次也看不出来。毕竟对我们来说,江户时代和飞鸟时代都是『古代』啊。」
但是,阿久津却指出这一点。
「那家伙绝对懂歌舞伎……虽然我不知道梨园血统之类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一定懂歌舞伎。虽然懂,却讨厌。」
他讨厌的程度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不过我不知道个中缘由。
「好像很难说服他……要放弃吗?」
我露齿微笑回答:「怎么可能?」
蜻蜓以早已料到的表情说:「我想也是。」
「怎么可能被拒绝一、两次就放弃!」
「嗯。」
「我觉得这比完全没兴趣的情况更有希望。」
「嗯。」
「我会持续劝说阿久津,但也会去找其他人。」
「嗯。」
「我们一定要创立歌舞伎社!」
「……首先是同好会。」
蜻蜓一如往常的平淡声音被钟声盖过。哇,糟糕,上课钟声响了!
我和蜻蜓对看一眼,同时拔腿奔跑。
*
第五节课是远见老师的生物课。我们本来想偷偷溜进教室,却被老师发现了。远见老师基本上很文静,不是那种会怒骂学生的类型,不过他对学生的处罚方式很独特。这次我们接受的惩罚是要拆解肌肉君,擦乾净之后再重新组装。肌肉君是由很多零件组成,所以这项工程非常浩大,尤其像肠子部分又相当复杂。
放学后我和蜻蜓花了一个小时与肌肉君共处,然后一起去找二年级的浅葱芳。
「浅葱前辈是戏剧社的吧?听说本校戏剧社很受欢迎,社员人数也很多。」
「嗯。因为人数太多,文化祭还要公演两次……」
「不过,几乎都是女生吧?」
我边走下通往礼堂地下室的阶梯边问蜻蜓。河内山学院的礼堂与体育馆是分开的,设有舞台和椅子,音响设备也齐全,因此可以做为剧场使用。地下室的空间很宽敞,是戏剧社的练习场地。
「男社员大概有两成左右。」
蜻蜓回答。他因为脚长,所以一次跨过两阶,踏著沉重的步伐下楼。我也想学他,感觉却像蹦蹦跳跳的。
「这样啊。大概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才那么受欢迎吧?」
「啊?」
「我是指那位浅葱学长。他不是很帅吗?阿久津长得也不错,可惜被那头怪异的发型和凄惨的歌声破坏了。」
「……小黑。」
蜻蜓习惯叫我小黑。我才回了一声「嗯?」就已经来到礼堂地下室的入口。滑动式的铁门半开,可以看到戏剧社成员正在进行基础训练。
「哇,好厉害。」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在做伏地挺身。他们不是运动社团,而是戏剧社吧?而且其中有八成是女生,可是每个人都奋力在做伏地挺身。啊,不是每个人,有两名学生站在大家前方计数。
「四十八~」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四十八?我只能做十五下伏地挺身……正在计数的是绑两条马尾、身材娇小的女生。蜻蜓告诉我:「小个子的是社长,三年级。」河内山学院的高中生多半会直升关系大学,由于不用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有很多学生直到高三夏天仍继续参加社团活动。
「加油~还剩三下喔~」
说话的是站在社长旁边的高个子。他穿的不是学校指定的深蓝色运动服,而是白底带金色线条的运动服。这时,在最前列努力做伏地挺身的学生更正:「芳、芳前辈!是剩两次……」
「哈哈哈哈,被发现了。总之,继续加油吧~」
发出愉快笑声的这个人似乎就是浅葱芳。我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原来如此,即使从远距离也能看出他的五官很端正,脸蛋又小,身材比例非常好;甚至以歌舞伎演员来说,脸还嫌太小了一点。舞台演员和电视或电影演员不同,脸要大一点比较好。
数到五十的时候,社员同时崩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发出「吁~」、「哈~」之类的疲惫喘息声。浅葱看著这幅情景,勉励他们:「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努力。」伏地挺身似乎是基础训练的结尾,社长宣布:「休息十分钟,大家各自做伸展操。」
我们趁这机会走近两人。
「嗯?你们是谁?」
浅葱学长面带爽朗的笑容转向我们。
哇,睫毛好长!皮肤好白!嘴唇也很有光泽,整个人感觉线条很纤细,宛如少女漫画中的王子。所谓的明星魅力,指的就是这种人吧……正当我看呆时,一名看似学妹的女生拿著洁白的毛巾走过来,对浅葱学长说:
「那个……请用毛巾!」
「哦,谢谢你。不过我没有流汗。」
「啊……好的。那么,请问要喝饮料吗?我准备了蜂蜜柠檬!」
长发飘逸的小学妹和其他社员同样穿著练习服,不过仔细一看,她还戴了臂章,上面印著「芳值班」。
「嗯,谢谢。不过你不用照顾我,和大家一起去做伸展操吧。」
「好、好的!」
她看到浅葱学长对自己微笑,立即面红耳赤地点头,然后小跑步回到同伴身边。稍远的地方传来尖叫声,一群人热烈讨论:「芳大人好温柔喔!」「我闻到好香的味道!」完全是追星的态度。
浅葱学长有些疲倦地抱怨:
「雾湖学姊,我看还是取消『芳值班』的制度吧……」
雾湖大概就是社长的名字。
「不行。一年级在公演时几乎分配不到角色。如果连微薄的乐趣都取消,未免太可怜。」
「可是毛巾我可以自己拿,也希望想喝水时自己喝。还有,我其实不太喜欢蜂蜜柠檬……」
雾湖斩钉截铁地说:「放弃抵抗吧,芳的角色和义务就是要接受一年级服务。」
「哪有这样……」
这位雾湖学姊虽然满漂亮的,不过眼尾上扬,显得有些凶狠。接著她转向我问:「新闻社的采访不是约明天吗?」
「啊,不,我们是……」
「改成今天其实也没关系,你们可以使用对面的小房间。」
我们不是新闻社……我来不及解释,浅葱学长就对我们说「走吧」,然后快步往对面走过去。乾脆利用这项误解吧。我对蜻蜓眨眨眼,跟在浅葱学长后面。
礼堂地下室是打通的楼层,不过墙边有几间小房间,似乎是做为置物间使用。
浅葱学长打开小房间的电灯,问我们:
「这是校内刊物的采访吧?咦,不用拿相机吗?」
房间大约六个榻榻米大小,有折叠椅和桌子,可以当小小的会议室。
我老实承认:「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浅葱学长诧异地问:「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新闻社的人?」
「不是。我叫来栖,他叫村濑,都是一年级生。事实上,我们是来招揽你的。」
「招揽?」
「我们希望你来参加歌舞伎社……不,歌舞伎同好会。」
浅葱学长听到我的告白似乎愣了一会儿,然后愉快地哈哈大笑。他边笑边坐在折叠椅上,并用手势示意我们坐下。我坐在浅葱学长正对面,蜻蜓坐在我旁边。
「真服了你们。幸好雾湖学姊不在这里,如果你们刚刚在她面前说出来,她一定会当场赏你们正拳加旋踢再加下劈攻击。」
「原、原来她这么可怕……」
「她家是开空手道馆的。像你这种小个子的男生,一定会被踢飞出去。」
浅葱学长交叠起白运动裤包覆的长腿,仍旧嘻嘻笑著。
「对了,你刚刚提到的歌舞伎同好会是什么?很少有高中生会喜欢歌舞伎吧?」
「歌舞伎很有趣。」
「哦?哪里有趣?」
「因为它很自由。」
听我这样回答,浅葱学长玩弄著拉到顶端的拉炼金属环说:「是吗?我印象中很拘谨。」颜色偏淡的头发轻轻摇晃的姿态也很像王子。
「其实是很自由的。歌舞伎原本是庶民娱乐,当时受欢迎的演员就像偶像。」
「哦。」
「比如说,城里发生殉情事件成为街坊话题时,歌舞伎作家会立刻以此为题材写出脚本上演。如果在现代,一定会被批评说太轻浮了。」
「就某种层面来看,的确很自由。这么说,歌舞伎同好会是要演出歌舞伎?」
「对。」
我用力点头,一旁的蜻蜓仍旧默默无言。
「如果你能够加入我们,舞台一定会增添魅力。对了,我觉得你应该很适合演助六之类的角色。」
嗯,绝对很棒,我几乎可以想见他在花道(注8:◆ 位于歌舞伎舞台(从观众席看)左侧、贯穿观众席通往舞台的通道。)上摆姿势的样子。
「助六可以说是江户时代的超级大帅哥。他穿著黑色和服,手拿蛇目花纹的和伞,绑著紫色缩缅布头巾,一出场就很帅气。他的女朋友是号称最高级妓女的花魁扬卷,可是其他妓女也很爱他。当时的妓女会送菸管给中意的客人,结果大家都把菸管送给助六。助六这时候的台词也很有意思,他像这样双手拿著大把菸管──」
我坐在折叠椅上张开双腿。助六也是像这样坐在长板凳上,风雅地秀出黑羽二重和服底下的红绢。我模仿听过好几次的台词,拉开嗓门喊:
「简直就像是~降下菸管雨~」
浅葱学长稍稍张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盯著我好一会儿,又看看旁边的蜻蜓。蜻蜓低声说:
「对不起……他一谈起歌舞伎……就停不下来。」
啊,糟糕,我是不是又有点失控?
我连忙并拢双脚说「对不起」,一谈到歌舞伎我就会兴奋起来。不过浅葱学长却悠然地说「别在意」,并且露出微笑。
「这个话题很有趣。呃……你叫来栖是吧?看你这么热衷,歌舞伎应该是真的很有趣。」
「真的很有趣!希望你也能一起……」
「嗯,不过有个最基本的问题。歌舞伎不是男人的世界吗?」
「是的,演员都是男人。」
「没错吧?」
浅葱学长笑咪咪地说话,我也笑咪咪地点头。两人都笑咪咪的,不知经过多久时间。我感觉到气氛明显不自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抱歉,我忘了告诉你。」
蜻蜓低声向我道歉。忘了告诉我?告诉我什么?浅葱学长看著我们,露出苦笑。
「哦,看来高个子知道,只有来栖误会了。」
「误会?」
「呃……这样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听到「唧」一声,浅葱学长把拉炼拉到锁骨下方附近,露出细长的脖子。
「你看。」
他微笑著用食指点一下自己的喉咙中央。
「……啊。」
我到此时才终于察觉。
然后,我为自己的愚蠢与极度失礼的误会而脸红,连忙低下头道歉。
「抱……抱抱抱、抱歉!」
怪不得线条这么纤细、怪不得声音这么高,哇,好可怕!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可怕了!我的眼睛到底长在哪里?
「没关系,这也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我因为穿便服上学,在车站还常常会有女生给我电子邮件帐号……不过,我很少在学校被误认。」
浅葱学姊似乎未感到不悦,她把拉炼拉回原状。蜻蜓和我同样深深鞠躬。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应该都很熟悉她吧?因此,蜻蜓才会忘记告诉我……她的性别。
「就是这样。」
浅葱学姊站起来,我们也反射性地连忙跟著站起来。
「我会替歌舞伎同好会加油,不过不可能参加。」
她对我们挥挥手,脸上保持笑容走出房间。她离开之后,房里似乎变暗一些。她的光芒就是如此强烈。
蜻蜓叹一口气,再次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回答,只是站著思考。
没错,歌舞伎是男人的世界。现代的歌舞伎是如此,专业的歌舞伎也是如此。因为是由男人饰演女人,还因此发展出比女人更像女人的「女形」文化。
可是──
即使如此──
「学姊,请你等一下!」
我冲出房间追浅葱学姊,虽然听到蜻蜓在身后急忙喊:「喂!」但我无法停止。
我想要创立的是歌舞伎社,是社团活动。
所以歌舞伎界的规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被那种东西束缚。
我怀著这样的想法冲向前。
*
我知道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让一个人的脸变得很呆。
重点在门牙。不妨做个实验,用奇异笔把自己的某颗门牙涂成黑色。看,你的脸立刻就会变得很呆。遇到挫折而沮丧的时候,玩这种游戏笑一笑或许不错。但笑完之后如果感到空虚,我可不负责。
如果缺少门牙,不论多么俊美的外表都泡汤了,更何况我的长相原本就不算俊美,缺门牙之后变得非常可笑;说话时也会漏风,更增添喜剧性。
「……唔……噗……咳咳……来栖,你的脸怎么了?」
远见老师差点笑出来,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却不太成功。我回答:
「我的假牙掉了。跌倒的时候脸撞到地面……老师,你卢果觉得好笑就笑吧。」
「……不,我怎能嘲笑别人的不幸……唔唔……我姑且问一下,你不是跟人打架吧?」
远见老师真厉害,真会忍耐。虽然脸颊不断抽搐,却勉强没有笑出来。班上同学看到我的脸都大爆笑。
「者么可能。老师,我像是会打架的学生吗?」
「不,我当然不认为……噗噗……」
我趁远见老师说话时试著对他咧嘴笑,果然戳中他的笑点。他把脸转开,颤抖著肩膀,不过还是没有哈哈大笑,真是正直又认真的老师。
远见老师虽然个性乏味,却颇受学生喜爱。他不会开些无聊的玩笑刻意讨好学生,反而受到好评。
这件事是秘密──我会缺门牙都是雾湖学姊害的。
坪山雾湖是戏剧社的社长,也是一名双马尾悍将。
女孩子演歌舞伎有什么不好?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我怀著这种想法,追在浅葱学姊身后大喊:「一起来参加歌舞伎社吧!」一旁的雾湖学姊听到了,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你想要抢走我们的招牌吗?」在此同时,她使出相当犀利的旋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划破空气的声音。
我现在明白那只是威胁,我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她的旋踢恰好不会踢中我。
但是,我当时吓破了胆。
打从出生以来的十六年间,我都过著与打斗无缘的人生。我是阿公带大的,所以很擅长应付老人家,却不擅长应付旋踢。
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反射性地往后闪躲。
我身后是蜻蜓,他是跟著我跑出来的。我撞到蜻蜓,结果往前扑倒。这时一颗平衡球滚过来,这是戏剧社用来训练体干控制的大球。我原本以为自己倚靠著平衡球,实际上是骑了上去。我无法持续坐在不稳定的平衡球上,不久便以脸朝下的姿势往前方滚落。
滑滑滑,砰!
我以惊人的速度滚落,超痛的。旁观的人大概觉得很有趣吧?还听到戏剧社的人对我报以莫名其妙的掌声。
也因此,我目前缺牙。不过我已经和牙医预约时间,所以不要紧。
即使是雾湖学姊,当时似乎也大吃一惊。「是我不好。」她向我道歉,但又接著说:「不过,如果你敢对芳出手……就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
远见老师咳了一下问我:
「那么,来栖,同好会成员有办法找齐吗?」
「嗯~还债苦战中。」
「这样啊,我想也是。歌舞伎的门槛很高吧?」
「就是因为这种误会太多,柴会很辛苦。我想把门槛降到很低很低啊。对了,老师,你认识二年级的丹羽学长吗?」
「丹羽花满?他怎么了?」
「我听说他会日本舞踊,希望他能掺加歌舞伎同好会……但也听说他坠近常常请假。」
「你等等。」
远见老师站起来,询问在稍远座位使用笔记型电脑的老师。
「后藤老师,可以请问一下吗?」
「啊?好的。」
后藤老师抬起头。她的个子娇小,头发在脑后扎成包包,以《姆米谷》的人物来说就像小不点米妮。
「丹羽花满是你班上的学生吧?」
「是的。」
「这位学生是一年级的来栖。他想要创立新的同好会,也想邀丹羽参加。丹羽今天有没有上学?」
后藤老师眨了眨眼睛回答:「他今天缺席。」我听到他今天又没来学校,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后藤老师接著说:
「我想他明天应该会来。明天是预定面谈的日子。」
哦哦,这么说来,明天好个机会。
我问:「后藤老师,丹羽学长有没有掺加社团?」
后藤老师回答「他是回家社」之后,摀著嘴巴问我:「你的牙齿是怎么回事?」她大概是在笑吧。
「我的假牙掉了。回家社……」
「他因为要练舞,所以不参加社团。他母亲是日本舞踊的老师……」
「对!这个我知道!谢谢老师!」
我向后藤老师和远见老师鞠躬之后,走出教职员室。很好,我得到有力的情报,明天一定要见到丹羽学长。
这一天我乖乖回家,去附近的牙科看医生。我在这间诊所看了很多年,牙医是个常会说些奇妙自言自语的女医师,一看到我就喃喃地说:「硬是要一直咬胡桃,结果失去门牙的小松鼠……」然后隔著口罩嗤嗤地笑。她的医术很好,但病患人数却没有太大成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我顺利装了临时假牙,迎接次日。
午休时间,我只花几分钟吞咽面包与果汁,便前往二年级的校舍。
……呃,应该是这里吧?我们学校面积太大,一个人很容易迷路,新生有一阵子还得随身携带地图。今天蜻蜓要参加IT委员的活动,因此午休时间没有和我在一起。也就是说,我少了带路的人。
「请问……丹羽学长在吗?」
我询问从二年二班走出来的女生。这个女生比我还要高,浏海夹著兔子发夹。她问:「嗯?你是国中部的吗?」
我稍稍噘起嘴回答:「我是高一。」
「哦,真抱歉。谁叫你长得一张娃娃脸。你要找小花吧?等等哦。」
小花……啊,大概因为他的名字是花满吧?这个绰号还真可爱。丹羽学长从小学习日本舞踊,大概是个线条纤细的和风男子。
歌舞伎大致上可以分为戏剧与舞踊。
戏剧当然就是演戏,其中又有时代物、世话物、生世话物等种类,不过姑且先不要谈得那么复杂,总之就是演戏,有台词也有故事。
另一方面,舞踊顾名思义就是舞蹈。歌舞伎当中有时会称为「所作事」。著名的有「娘道成寺」之类的。「娘道成寺」是女形的舞蹈,另外像「连狮子」则是由「立役」甩动茂密的头发跳舞。「立役」是女形的相反词,也就是男角。
歌舞伎演员都会学日本舞踊。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歌舞伎是从日本舞踊诞生的,两者之间存在著无法切割的关系。日本舞踊的动作浓缩了歌舞伎的基础。也因此,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得到懂得舞踊的人协助。
「来来来,小花,就是这个男生要找你。」
兔子发夹的女生回来。我抬起头,不禁错愕。
你是丹羽花满学长吧?我是一年级的来栖黑悟。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正在寻找成员。我听说丹羽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非常希望你能够和我们一起……
我原本想好的这些台词全都烟消云散。
「……喂,你是谁?」
声音低沉而不悦。
咦?怎么搞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我咽下最先浮现的问题。太可怕了,不能问。他的左眼只能张开一半,眼睛旁边有瘀青的痕迹,下唇也有些裂开并肿起来。脸颊到下巴的部位贴著贴布,衣服底下隐约可见的肩膀也贴著贴布。
而且他的块头很大,非常高大。蜻蜓虽然也很高,但眼前这个人更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吧?长长的浏海后方闪烁著锐利的目光……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呃……」
我说不出话来。应该……没有找错人吧?
「干嘛?找我有什么事?」
「喂,小花,一年级被你吓到了。」
兔子发夹学姊咯咯笑著,我颤抖地点头。是的,我的确被吓到了,此刻的心情宛如在新宿歌舞伎町附近撞上黑道大哥,手中的可乐全洒到对方身上。话说回来,如果在心惊胆战中虚度休息时间,我也会十分懊悔,所以下定决心问道:
「请问……是丹羽花满学长吗?」
「嗯。」
「听、听说令堂是藤若流师范……」
「那又怎样?」
被瞪了,好可怕。如果我是狗,此刻大概已经夹著尾巴逃走。虽然太迟了,但我多么希望蜻蜓跟我一起来……即使他什么话都不说,光只是站在身后就让我感到安心。
「歌、歌、歌舞……」
「歌舞?」
我在内心呼吁自己冷静,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说出:
「请问你愿意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吗?」
我选择了最短距离。同好会还没有正式成立之类的细节,留待以后再说。
「歌舞伎……?」
「我听说丹羽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所以……」
「我不练那种东西了。」
「啊?」
我用上扬的语调询问,丹羽学长恶狠狠地俯视我说:
「我不练了,对歌舞伎也没兴趣。回去!」
「咦?真的?为什么不练了?」
问得这么直接的人不是我,而是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兔子发夹学姊。
「小花,你以前明明很喜欢跳舞啊!」
「……吵死了。」
这两人似乎满要好的。丹羽学长虽然说「吵死了」,可是口气并不算凶狠,反而带点困惑的表情。
「太可惜了,你从那么小的年纪就一直练习。」
丹羽学长用很细微的声音对兔子发夹学姐说「跟你无关」就回到教室。我没有时间阻止他,只能看著有些驼背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
「小花怎么搞的……」
兔子发夹学姊喃喃自语。
「那个……?」
我脸上大概写著「我想要知道详情」,学姊说明:
「我们从小就认识。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我都跟著小花的母亲学舞。小花则是从学会站立的同时开始练习,从小就非常杰出……我记得他才十岁就拿到『名取』。」
「『名取』是资格受到认证、得到老师赐名的意思吧?」
「没错。连家元(宗师)都特地来看他,感觉是个天才少年。」
「他这么厉害?」
兔子发夹学姊点点头,然后似乎回忆起过去,微微抬起头说:
「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和小花一起跳舞,感觉好像会闻到花香……似乎来到梦的世界……」
我大概能体会她的意思。在演艺方面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能够改变周围的空气。歌舞伎也一样,偶尔会有那种光是站在舞台上就能主宰周围空气的演员。
「他为什么不练了?」
「嗯~我也不知道。我从国一到今年春天,因为双亲工作的关系一直住在加拿大,所以我和小花已有四年没见面。难得见到他,却看到他变成那副花脸,真的好惊讶。」
「我也很惊讶。」
我原本想像的是有著柳腰的十七岁男生,结果却遇见赛后的拳击手。
「我们难得读同一所学校,可是他几乎都不跟我说话。我们以前明明很要好。他现在变得……该说是很男性化吗?总之就是不太说话,在班上也独来独往……个子又长得很高……啊,你一定还会成长,不要放弃喔!」
我虽然觉得她的关心有些多余,不过学姊似乎没有恶意,我就用笑容敷衍过去。
这时预备铃声刚好响起。
我向兔子发夹学姊道谢之后,连忙冲出二年级校舍。
我全力奔跑,勉强来得及在上课前回到教室,不过坐下来之后仍不停喘气。这节是生物课,远见老师还担心地对我说:「你要试著深呼吸。」
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我努力吸入氧气的同时,脑中一直思索丹羽学长不再学习日本舞踊的理由。
*
「就这样,目前为止全数失败。」
放学后,我在旧校舍后方边吃红豆奶油三明治边报告。
「阿久津是音痴摇滚乐手,浅葱学姊是戏剧社的至宝,丹羽学长是赛后的拳击……唔、嘎……唔唔……」
我被面包噎到。蜻蜓拍打我的肩膀说:「牛奶。」我咬住拿在手上的盒装牛奶吸管,把停滞在喉咙的块状物冲入胃里。
「啊啊,好痛苦……差点要被红豆奶油三明治杀死……」
「红豆奶油三明治没有杀意。」
「肚子好饿,午休时间我才吃一个面包而已。」
「嗯……慢慢吃。」
「好。」
午后的阳光把我们坐著的破旧长椅晒得很温暖。
旧校舍后方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间,弃置著坏掉的喷泉与枯萎的花坛。这里以前大概是庭园。以砖造的旧校舍为背景,应该是很有风情的庭园。现在则和旧校舍一样,感觉好似已被遗忘。
我们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寻找可以当社办使用的场地。文化社团聚集的校舍已经全满了,因此必须另觅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之后的根据地。
于是,我们看上这栋旧校舍。
这里的一楼好像有间称作小表演厅的房间。从平面图来看,小表演厅有个两间教室大小的大厅以及小小的准备室,感觉很适合社团使用,只可惜没有冷暖气。
「好奇怪,警卫明明说没有锁。」
「嗯。」
旧校舍并非禁止进入的区域。只要跟警卫说一声,就可以借到钥匙。今天似乎也有学生借了钥匙,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却发现门仍旧锁著。借钥匙的学生是不是先去别的地方?在这里等候,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个学生过来?就这样,我们继续在后院里等待。
吃完红豆奶油三明治,我又猛嚼鸡蛋三明治。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福利社买面包,和福利社阿姨都混熟了。
「……老师还是很忙吗?」
蜻蜓问我,我回答「嗯」。
「每次看到那个人,我就会想到『忙死』、『战场』或『火灾现场』之类的词。」
蜻蜓称呼我母亲为「老师」。理由是因为……她当然也算是老师,不过不是学校教师,也不是医生(注9:◆ 在日本,称呼老师的「先生(sensei)」一词也可做为医生等其他职业的敬称。)。总之她是个很忙的人,当然没空帮我做便当。
「对了,她很久以前帮我做过一次便当……内容是我喜欢的蛋汁拌饭……」
「你是说白饭上面淋了生鸡蛋?」
「没有淋。便当盒里几乎都是白饭,然后一颗生鸡蛋放在边边,就视觉而言非常洁白。」
「的确很洁白。」
我感受到蜻蜓同情的视线,便告诉他:
「别急著可怜我,更残酷的还在后头。我当时想著冷饭拌生鸡蛋能吃吗?不过还是在便当盒盖敲破鸡蛋、拌入白饭。但这时我才发觉到……没有酱油……这个最惨的状况。」
我妈忘记把酱油放进去。这种时候,英语圈的人一定会说「Oh My God」。我是日本人,所以是说:「真的假的?」
「如果我更早发现,就不会敲破鸡蛋了……」
冷掉的白饭加上没有酱油的生鸡蛋,味道真的很悲哀。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切地体认到酱油的存在意义。
「要不是和我一起吃便当的伙伴各自提供我一些配菜,我大概没办法吃完吧……」
「好可悲的经验。」
「的确很可悲……不过蜻蜓,这种事不重要。不要被过去束缚,重要的是未来。我们得凑齐歌舞伎同好会的五个人才行。」
「嗯,我有追加情报。」
蜻蜓边喝盒装草莓牛奶边报告,阿久津──那个凄惨的视觉系乐团主唱约斐尔──退出乐团了。
「咦?为什么?因为他是很严重的音痴吗?」
「这或许也是理由,不过他们似乎原本就有人际关系上的问题。」
据说阿久津想要组视觉系乐团,但其他成员都想要走硬派庞克路线。
「哦……阿久津退出乐团,应该是很好的机会。」
「你还要邀他加入?」
「我是有这个打算。浅葱学姊那边,我也没有放弃。」
「我早知道戏剧社不会放手,所以本来希望她能够兼两个社团……」
「嗯。只要她本人有意愿,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
如果更详细介绍歌舞伎,浅葱学姊或许会感兴趣。我有这种预感。可是雾湖学姊的防卫太严密,这次她或许会赏我真正的旋踢。我得先锻炼脚步,练习华丽地闪躲攻击。
「丹羽学长呢?」
「那边我也没有放弃。一旦放弃,『戏剧』就结束了。」
「差了两个字。」
就在蜻蜓如此回应我引用的漫画经典台词时──
砰!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背脊好似有电流通过般产生反应。
啪!啪!啪啪!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砰!
这段激烈的声响是歌舞伎当中常以「啪哒啪哒」的拟声词表现的「附」的声音。这是歌舞伎独特的效果音,以类似木梆形状的附木击打附板发出声响。
这时又加上「咿唷~!」的吆喝声,以及鼓声。
能管的笛音震撼耳膜。
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们后方是旧校舍的墙壁与窗户,窗户的位置有些高,我站上长椅,趴在窗户上窥视校舍内,看到了走廊,已经无人使用的长走廊。
然后,在走廊尽头──
有一名很年轻的弁庆。
他左手举著金刚杖、右手抬起,摆出「亮相」的姿势。
没有穿著舞台服装,没有梵天袈裟,也没有头巾与法衣,身上穿著黑色运动服,当然不会戴假发,只有脚上穿著白色足袋。
但是我仍旧一眼就看出,这是弁庆,武藏坊弁庆。
弁庆踩著「飞六方」的步伐。
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张大眼睛注视著。弁庆朝我逼近,大幅摆手,强而有力地踏著走廊往这里过来。他怒瞪著眼睛飞奔过来,转眼间就通过我眼前,简直像一阵风。
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六方」步伐的震动如电流般传到我的身体与心灵,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弁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出现在旧校舍走廊?
「正统的。」
蜻蜓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蜻蜓,你认识他?」
「他是正统的梨园子弟。蛯原仁,一年一班,艺名是小泽乙之助。」
「什么?……那不就是白银屋的子弟吗?这种人竟然在我们学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绝对不会参加社团。」
「我想也是。不过,还是去跟他谈谈吧!」
「喂,小黑。」
我不等蜻蜓把话说完就开始奔跑。
原来借走钥匙的是乙之助……不,是蛯原。他利用旧校舍的长走廊当练习场所。虽然他自己家里应该也有练习场,不过要踩「飞六方」需要很大的空间。毕竟这种步伐需要用上整条花道,名符其实地飞奔。
门锁已经打开,我踢掉皮鞋,从玄关急奔向走廊。声音停止了。
「蛯原!」
我看到黑色运动服的身影在走廊尽头。
我大约站在走廊的中央,距离蛯原有些远,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似乎注意到了,手拿金刚杖看向我。他脚边放著手提音响,刚刚的声音大概是从音响传来的。
「好厉害!」
我边说边跑向他,蛯原诧异地看著我。
「你的飞六方太有气势了!哇,我看得都起鸡皮疙瘩!」
「……你是谁?」
蛯原边问边把金刚杖靠著墙放下,发出「铿」的声音。面对突然飞奔进来、一脸兴奋的我,他明显露出怀疑的表情。蛯原的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有一张细长的脸,但肩膀不是很纤瘦,身体很结实,感觉轴心很稳。白银屋是精通男女角色的家族,因此像他这样应该是理想的体格。
「啊,我是来栖黑悟。」
「……黑衣?」(注10:◆ 黑悟与歌舞伎的「黑衣」同音,都念「Kurogo」。)
「不是拿『差金』的『黑衣』。黑色的黑,孙悟空的悟,黑悟。」
差金是黑色棒状小道具,前方会附上蝴蝶等做出翩翩飞舞的动作,由全身黑色装扮的人尽量不明显地(实际上很明显)操作。这个全身黑色装扮的人就是黑衣,有时会写成「黑子」,也常念成「Kuroko」,不过原本正确的写法应该是「黑衣」。顺带一提,下雪的场景穿黑色反而明显,所以会穿上白色装束成为「雪衣」。
「哦。黑悟同学,你喜欢歌舞伎吗?」
「嗯,很喜欢。」
「真少见,你还这么年轻。」
「哈哈,你不也跟我同年吗?」
「我是因为别无选择。」
蛯原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我说:
「出生在白银屋,等于命中注定要成为演员,我们从好几代之前就走著同样的道路。」
「我在录影带里看过好多次第七代饰演的弁庆!」
「这样啊,谢谢你的支持。」
他很客气地鞠躬,让我慌张起来。蛯原真的很成熟,大概因为从小和大人相处,活在传统艺能世界的缘故吧。
「小黑!」
蜻蜓总算追上来。蛯原看到蜻蜓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微笑著说:
「原来黑悟同学是村濑的朋友。」
「嗯。」
「你可以叫我『小黑』,我也称呼你『蛯原』吧。不对,我已经这样称呼了。」
我们都是一年级,再加上我希望他能轻松跟我交谈,因此便这样说。蛯原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浅笑,然后再度拿起金刚杖说:
「那么,我要继续练习了。」
「啊,等等。事实上,我们准备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
「歌舞伎同好会?」
他原本移开的视线再度回到我和蜻蜓身上。
「那真不错。不过很抱歉,我目前还没办法帮你们弄到门票。如果是国立剧场,学生应该有优惠……」
「不不不,我不是要你帮我们弄门票。我们想要上演歌舞伎。不是观赏,而是要演出。」
「……演出?」
金刚杖的尖端碰到走廊地面,发出「铿」的声音。
「你们想要站上舞台?」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没错。我当然知道你是专业人士,每天又要练习,不太方便参加同好会,可是希望你能以顾问的形式参加,给我们建议……」
「哦,建议呀……」
铿铿,这回金刚杖发出两次声响。
蛯原轻轻敲了两下走廊地面,脸上仍旧带著笑容,我却感觉到冰凉的空气流过……是我多心了吗?嗯,一定没错。蜻蜓拉拉我的袖子,是要我离开的意思,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那么我现在就给你建议吧,黑悟同学。」
蛯原抬起嘴角。他的五官端正,可以称得上是和风美男子。
「真的吗?太好了。可是我还没有……」
「你还是放弃歌舞伎同好会吧。」
「啊?」
「你们是傻瓜吗?真的以为素人能够演出歌舞伎?」
他脸上仍旧保持笑容,却说出严厉的话语,让我瞬间僵住了。蜻蜓仍旧拉著我的袖子,催促我赶快离开。
但是我没有动弹。
他既然问我,我就要回答。我平静地说:
「……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吁了一口气,稍微放松身体。
「就是因为这么认为,我才要创立同好会,不久的将来还要发展为歌舞伎社。」
「歌舞伎社?」
「没错,大家一起演出歌舞伎。」
「噗……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真,你的脑浆原料大概是红白两色吧?」
他很明显在嘲笑我,但我不会因此认输,也回敬「哈哈哈」的乾笑。
「那真是华丽的脑浆呢。那么,蛯原的脑浆大概是黑色、柿子色、青葱色的歌舞伎舞台布幕颜色吧?」
蛯原听到我的话,脸上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隐藏的轻蔑表情。
「你根本不了解歌舞伎。」
蛯原伸出下巴,俯视著我。
「听好了,我最早开始学习歌舞伎是在三岁的时候。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持续练习。为了把白银屋的『型』融入自己身体,不论感冒、发烧,每天都得练习……已经十三年了,但今后要走的路仍很长。在祖父眼中,我的演技应该还很糟糕。」
「是吗?你真是辛苦。」
「当然很辛苦,但这就是歌舞伎的世界。传统艺能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会基本上都是世袭制。」
我点点头说:「也许吧。」
蛯原说的话并没有错。
「可是,我还是要创立歌舞伎社。」
糟糕,是歌舞伎同好会。
不过也罢,反正最终目标是歌舞伎社。
「……你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蛯原发出嘲笑声,用冷淡的口吻对我说。
「我不这么认为。」
「无聊。素人懂什么歌舞伎?」
「可是歌舞伎的观众都是素人。」
蛯原的眉毛抽动一下。他有些粗暴地说:「演戏和鉴赏是两回事。」鉴赏……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毕竟阿公总是说:「好想去『看戏』啊~」
「我也知道演员和观众不同。演员是站在舞台上、以此赚钱的专业人士,观众是付钱买票看戏的,是来享受戏剧。但歌舞伎是素人也能享受的艺术,那么,我们也可以演出歌舞伎……」
「歌舞伎有四百年的历史!」
宏亮的声音响彻走廊。
歌舞伎演员直到今日仍不使用夹式麦克风,因此声量非常重要。就这点而言,蛯原不愧为歌舞伎演员。
「……如果你生长在背负传统的家庭,就说不出这么轻松的话。不过,你们要把歌舞伎想得那么简单也是你们的自由,只是别把我扯进去。」
蛯原说完把脸转向旁边,挥动金刚杖,发出「嗡」的声响。虽然不是朝著我们挥来,但因为声音很惊人,我不禁退后一步。
蜻蜓低声说:「走吧,小黑。」
我抬起头,看到他脸上写著「识相点」。我当然知道蛯原的心情很糟,应该说他明显动怒了。他似乎非常厌恶歌舞伎同好会。
「蛯原。」
离去之前,我必须告诉他这件事。
「我并没有把歌舞伎想得很简单。」
但是蛯原完全没有听我说话,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检视放在窗边的手提音响。
音源倒转后,播放出《劝进帐》的某一部分,是弁庆和富樫对话的著名场景。
『──身上袈裟为?九会曼陀罗柿色法衣。脚上胫巾为?称作胎藏界黑色胫巾。八结草鞋为?踏上八叶莲花之心。呼吸气息为?阿吽两字……』
台词很艰深吧?都是宗教用语。这段修行僧问答场面的精采之处,在于假扮修行僧、试图闯关的弁庆如何蒙骗守关的富樫。两人的台词应对和韵律缓急是欣赏的重点。姑且不论艰涩的内容,白热化的攻防气氛非常精采。当然如果能够掌握剧情内容、了解台词的意义,那会更加有趣。
不了解也很有趣。
了解之后更有趣。
我觉得这就是歌舞伎的趣味。虽然不艰难,但也不肤浅。由于具有深度,因此同样的剧目不论看几次都很有趣。此外,演员如果换人,演出方式也会不同。即使情节相同,仍会成为不同的戏剧。
蛯原会成为什么样的演员呢?
我还没有看过站在舞台上的蛯原。虽然热爱歌舞伎,但我直到这两年才开始到剧场看戏。
我们走了几公尺,又听到金刚杖敲打走廊发出「铿」的声音。
这声音感觉很焦躁,彷佛再次斥责我「无聊」,但我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