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丹羽学长,目前已知道几件事。
首先,那间充满男人味的房间其实不是丹羽学长的房间,而是他姊姊的房间。据说他姐姐是个狂热的格斗技迷,本人也在体育大学练摔角。顺带一提,他姊姊并没有练日本舞踊。小时候虽然学过,不过她受不了慢吞吞的动作,很早就不练。
丹羽学长的脸之所以变得好像赛后的拳击手,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要成为男子汉,并接受他姐姐的格斗技特训。
「姊姊的教法根本已经超过斯巴达的等级。」
丹羽学长揉著仍旧明显的瘀青说。
「即使我快要哭出来,请她手下留情,她还是不肯放过我……而且她要我趁这个机会把说话方式也改过来。总之她彻底磨炼我……」
丹羽学长在学校长久以来都维持沉默寡言的形象,是不想因为娘娘腔的说话方式被取笑而采取的防卫措施。
去年秋天,丹羽学长失恋了。
为了避免误会,在此特别注明,丹羽学长的恋爱对象是女孩子。据说他喜欢的是身材娇小、气质柔美、像精灵般的女孩。他偶尔会在电车上看到那个女孩,终于在夏天下定决心跟她要了联络方式。学长不想对喜欢的女孩子说谎,因此鼓起勇气把真实的面貌展现给对方。他跟那个女孩聊过日本舞踊,还招待她参加成果发表会。她曾经称赞学长的舞说:「真的好漂亮,我好崇拜你。」
他们会一起看电影、逛街,两人很谈得来,总是相处得很愉快,因此学长相信两人一定是天生一对……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跟我说,她交了男朋友,要介绍给我认识……」
出现在学长面前的是个空手道社主将,和精灵就读同一所学校。
身材魁梧、肌肉发达、气质木讷的那个男生开朗地向丹羽学长打招呼,对他说:「谢谢你常常照顾她!她能够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也就是说,我一直都自作多情,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成恋爱对象,只当作谈得来又有女性气质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歪著头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促使我展开增进肌肉计画的契机。可是啊,我无法对自己说谎……即使能说谎也会很痛苦,我终于明白这一点。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欺骗自己……感觉好痛苦。虽然痛苦,可是到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回头……因为我说要停止练舞,结果跟母亲大吵一架。」
「母亲……就是师范吧?」我问。
「对呀~」
丹羽学长点头……不对,是花满学长。他要求我这样称呼他。
今天是星期六。
进入梅雨季节的东京虽然是阴天,但大概不会下雨。我们一行四人正前往东京都内的剧场,准备欣赏歌舞伎。
花满学长总算解放自己之后,以神清气爽的表情出现在我们约定的车站前方。先到的芳学姊低声说:「哇哦,Yellow。」丹羽学长今天穿著黄色紧身裤,上半身则穿著黑色外套,还戴了银色项炼。由于他长得很高,如此打扮显得很时尚,不过呢……呃,老实说很娘。
「如果你好好道歉,你妈应该也会接受吧?」
芳学姊这么说,花满学长回答:
「也许吧,下次我会好好跟她谈。我也想告诉她歌舞伎同好会的事情喔。因为多亏小黑,我才会想要再次跳舞。」
「不不不,别这么说。」
「不要害羞嘛~真是的,个子小小的好可爱~」
花满学长戳戳我的肩膀,害我失去平衡,连忙抓住握把。
我们正在电车上,四人都站在车门附近。可是……可恶,大家好像都低著头看我……这三个人怎么都长这么高?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生!
「小黑,今天要看的是什么戏?」
很合适穿卡其色画家裤的芳学姊问,另一边车门附近的女孩子不时偷看她。嗯,学姊真的很帅吧,看起来清爽又温柔。可是,这个人是女的喔……我边在内心说明边回答:
「《菅原传授手习鉴》中的《寺子屋》。」
芳学姊面带微笑,稍微歪著头问:
「嗯?你刚刚好像说了笔划很多的汉字标题?可以再说一次吗?」
「只要记住『寺子屋』就可以了,这出戏是以寺子屋为舞台。」
「我记得寺子屋是江户时代类似私塾的地方吧?」
「是的,既像学校也像私塾,是平民子弟学习读写的地方。」
「这么说,就是校园剧吗?」
「……完全不是……」
蜻蜓已经看过DVD,冷静地如此回答。
没错,很遗憾《寺子屋》并不是活泼快乐的校园剧。
芳学姊问蜻蜓:「那么是什么样的故事?」
蜻蜓看看我,我在回答之前问:「花满学长知道吗?」
「不知道。我偶尔会看歌舞伎,但都是看『所作事』。」
「所作事」是指舞踊。
「这么说,你不太常看义太夫狂言之类的吗?」
「大概只有《义经千本樱》吧?因为其中有《道行》。」
《义经千本樱》是超级主流的歌舞伎剧目。这出戏非常长,其中包含舞踊剧《道行初音旅》。歌舞伎的卖点之一就是能够同时享受戏剧和舞蹈,不过两者也常会分开来单独上演。
芳学姊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说:「你们讨论的话题好像很艰深?」
我连忙回答:「没这回事!谈到歌舞伎,总会给人用语很艰深、汉字笔划又多的感觉,不过其实不难,而且还有导览耳机这个强力帮手。」
「耳机?」
「观众可以借一种类似小型收音机、附耳机的器材,它会说明剧情大纲、看点、剧中的梗等等。」
花满学长也附和:「对呀,那真的很方便呢!而且不会干扰到人看戏,会在绝妙的时机给予提示喔~」
在谈话中,电车抵达目的地车站。我们下了车,在人潮中前进。车站内也有张贴剧场的海报,海报上是《车引》的一幕。
「《寺子屋》的主题简单说就是忠义,不过如果事先透露太多,会破坏看戏的兴致。看完之后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再请你问我吧。」
「了解。第一次看歌舞伎,好期待呢。」
芳学姊的语气真的很愉快。我虽然回答「一定很有趣」,内心却有点紧张。如果她到时候说很无聊怎么办?或是说看不懂、完全听不懂义太夫节……
《寺子屋》是满好懂的剧目。虽然背景颇复杂,有菅原道真、太宰府天满宫等等,但即使忽略这些,应该也能欣赏其中乐趣。我就是看准这一点才选这出戏,不过每个人的感受方式不同,纵使我觉得有趣,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也未必会有同样的感想。
我们提早来到剧场。
这里的外观不像歌舞伎座那样摆明了是传统艺能的殿堂,从外面看是满普通的现代建筑。不过进入观众席,仍旧会看到独特的构造。
「这就叫『花道』吧?」
芳学姊稍稍抬起下巴问。
我们的座位是前面算起第七列的三号到六号,属于下手边缘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沟席」。下手是指从观众席看去的舞台左边,相反的右边则称为上手。
「是的。这个位置离花道很近,可以近距离看到走在花道上的演员。不过演员在说台词时,通常会转向另一边的上手方向,所以我们这里只能看到屁股。」
「屁股啊……」
「不过《寺子屋》不太会用到花道,所以这次我以接近舞台的位子为优先,毕竟这样比较有临场感。」
选择座位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歌舞伎基本上重视正面观赏的效果。当演员摆出「亮相」的姿势时,看来最帅气的角度还是正面。舞踊等动作从正面观赏也比从斜侧看去更漂亮。
话说回来,即使在正面,但如果远到看不清演员的表情,还是会有点遗憾。虽然有观剧用的双筒望远镜这种便利的道具,不过透过望远镜看到的范围太狭窄。如果座位在最前面,又会距离舞台太近,不太能看到演员的脚边,脖子也会很累。一般来说,以第七列到第九列的座位最好。中央区块的第七列到第九列位置很快会卖光,不过边缘有时候会剩下。这次运气很好,能取得第七列的座位。
「小黑,两边稍微高出来的座位是什么?」
好奇心旺盛、不断环顾四周的芳学姊又问,我回答:
「那里叫看台席,票价最高。坐在那里会附茶,脚部则类似坑式暖桌那样,也有桌子,事先预约还会把便当送到座位。」
「真棒,就是有钱人专属座位吧。」
「没错。但因为在舞台侧面,未必容易观赏。不过上手侧的看台正对著花道,倒是能很清楚地观赏花道上的演员。」
因此,常用到花道的剧目就非常推荐选择上手侧的看台席。当然也要有钱才行。
「来,帮我传过去吧~我做了饭团喔~」
花满学长给了每个人小包裹,是薄木片包著的两颗饭团。不是用保鲜膜包的,感觉很有风情。「谢谢!」我向他道谢,芳学姊则感叹地说:「小花真细心。」蜻蜓也点头致谢。
「我想说可能有人不喜欢酸梅,所以加了鲑鱼和昆布。请你们在休息时间吃吧~这里应该可以在座位上吃东西吧?」
「没问题。对了,像是音乐厅之类的地方好像就禁止在座位上饮食。」
古典音乐的音乐厅即使在休息时间,也只能在大厅或休憩厅饮食,或许是担心会场内弥漫著食物的气味吧。在这方面,歌舞伎剧场的规定就宽松多了。江户时代一般人都习惯边吃喝边看戏,不过现在当然不能在演出时吃东西,也不可以让塑胶袋发出窸窣声,或是把身体凑到前方观赏,手机电源也得关闭。这方面就跟其他剧场相同。
不久,就听到我最喜欢的「咚……咚」声音。这是引导我前往特别世界的声音。
「柝的声音响起了。」
花满学长似乎也知道。芳学姊问:「柝?」
「就是敲响类似木梆的东西告知时间。刚刚是开幕的柝,表示即将开始。」
舞台音乐开始,柝的节拍变得越来越短。
帷幕拉开,出现一排排坐在寺子屋里的小孩子。
太棹三味线的乐声响起,义太夫节在空气中震动。
一字千金二千金,三千世界之宝物,师长传授予学子。菅秀才藏身其间──
戏剧即将要开始。
*
我们看完《寺子屋》后,走出剧场来到一家连锁咖啡店。
我不怎么喜欢咖啡,而且这家店单价很高,所以很少来。不过芳学姊似乎常常光顾,很轻松地点了「中杯豆浆拿铁加榛果糖浆,加热」这种简直像是咒语的商品名称。感觉好帅……花满学长也以熟练的态度点了豆浆拿铁,我和蜻蜓则点了类似刨冰的星冰乐。
至于歌舞伎的感想──
「真不敢相信!」
芳学姊皱著眉头,首先开启议论。
「我也不敢相信!根本无法理解!」
花满学长也这么说。坐在我对面的这两人彼此对看,同声说:「对吧?」唔……《寺子屋》的评价好像不太好。
我硬著头皮问他们:
「请问……是哪个部分难以理解?」
芳学姊凑向前,激动地说:「根本是虐待儿童嘛!」花满学长也说:「应该说是虐杀儿童才对!」就连蜻蜓都补刀说:「……嗯,仔细想想算是谋杀罪。」
「这个嘛……嗯,的确很过分……」
我连连点头。这样的感想是难免的。姑且不论已经看过好几次的我,如果没有预先做功课就观剧,当然会惊讶。因为这是年幼的小孩被斩首的故事……
「小黑,为什么?为什么小太郎必须送死?」
「因为他要代替菅秀才……」
芳学姊说:「菅秀才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然后被寺子屋的老师藏匿起来对吧?后来被追杀的人发现,就逼他『交出菅秀才的首级』──到这里没错吧?」
「没错,就是这样。」我点点头。
如果要补充的话,那位「大人物」是菅丞相,也就是菅原道真。
「寺子屋的老师被逼急了就想说,乾脆交出替身?」
「没错。接著他脑中浮现寺子屋里那些小孩的脸孔,可是大家都是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不适合代替出身高贵的菅秀才。」
「「好过分!」」
两人齐声抗议,害我不禁道歉:「对不起。」不,我又不是寺子屋的老师……顺带一提,老师的名字叫做武部源藏。源藏老师很擅长书法,是菅丞相的大弟子,菅丞相对他的恩情很深,因此他非常烦恼。不论如何,他都要守护菅丞相的独生子。
「源藏老师愁容满面地回到寺子屋时,刚好有新学生进来。这个新生长得相当俊美。」
「那就是小太郎吧?」
「是的。他是源藏老师不在时由母亲带来寺子屋。老师看到小太郎向他打招呼,忽然想到……」
「「就用这孩子的头来代替吧?」」
啊啊,两人又齐声说话……而且用现代的说法,感觉未免太露骨。不过这种说法也没错。面对两名学长姊,我只能回答:「唔……是的。」
「毕竟是古代的故事,我可以了解当时的人比现在更重视忠义。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杀死其他人的小孩吧?」
「小芳说得没错。就算退让一百步,杀死自己的小孩也就算了,可是他却找了非亲非故的小孩子当替身。」
「的确……如果源藏老师有小孩,应该会让自己的小孩当替身吧。可是源藏老师和太太之间没有小孩,所以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还担心被孩子的母亲知道,老师便跟其他人商量,到时候只好也杀死小孩的母亲。对不对?」
芳学姊确实掌握了剧情,这让我很高兴。初次观赏歌舞伎的人,往往不仅无法了解义太夫节,甚至连演员台词都听不太懂。
「太过分了。嘴里还说什么待弟子如同亲生孩子……我不了解源藏老师的心情,而且小太郎的父亲也好过分喔!」
花满学长双臂紧贴著身体,摆出可爱的姿势发脾气。
「小太郎的父亲是叫什么丸的吧?」
「……松王丸。」
低声回答的是蜻蜓。他或许觉得自己如果不偶尔出声会被遗忘吧。
「那段剧情发展太惊人了。我原本以为他是反派的坏蛋……从这里开始,故事好像就变得比较复杂。」
「我就从头说明吧。」
我放下星冰乐,在桌上摊开餐巾纸,向蜻蜓借笔画出人物关系图。
「首先要说明的是,《寺子屋》是自《菅原传授手习鉴》这出很长的戏剧撷取的一部分。这一段很受欢迎,所以常常单独上演。」
《菅原传授手习鉴》是取自菅原道真传说的故事。
剧中的道真被称为菅丞相。丞相是古代中国的官位,日文正确说来应该念成「Jou Shou」,但在这出戏中不知为何却称作「Shou Jou」。
菅丞相有个政敌,名为藤原时平。时平应该念作「Tokihira」,但在戏中却念作「Shihei」。这个人在戏里是反派角色。
两人各自都有侍从。菅丞相的侍从是梅王丸、樱丸,而寺子屋的源藏老师虽然被断绝关系,不过原本也是菅丞相的侍从。正是因为菅丞相对他有极大的恩情,他才会藏匿菅秀才。另一方面,时平的侍从则是松王丸。
芳学姊说:「也就是说,松王丸是属于时平队的。既然这样,松王丸和源藏老师应该是对立关系,因为他们的主子不一样。」
我回答:「没错。当时菅丞相遭到诬陷,被流放到九州的太宰府。因此,松王丸才会命令源藏老师:『砍下菅丞相的儿子──菅秀才的首级。』」
源藏老师苦恼许久,终于把名叫小太郎的新生当作菅秀才的替身斩首。他是铁了心肠做出这样的行为。小太郎和菅秀才的长相当然不同,不过因为死后和生前的脸会有差别,他便豁出去赌上一把。
松王丸来到寺子屋,逼迫源藏老师:「快交出首级!」这时交出来的就是小太郎的首级……
「可是松王丸却说:『没错,这正是菅秀才。OK,干得好!』就回去了。源藏老师和他太太原本担心会露出马脚,得到OK的回覆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确认首级的场景称作「首实检」。不是首实验,而是首实检。在歌舞伎当中是常出现的场面。
「在这之后,小太郎的妈妈来迎接儿子。」
源藏老师心想「这下糟了」,但仍请小太郎的妈妈进入屋内。他原本打算,这样一来只好连母亲也一起杀害,正要展开攻击,小太郎的妈妈却说:「我家的孩子成为替身了吗?」让源藏老师大吃一惊。当他正感到错愕时,先前来检查首级、应该已经回去的松王丸大步走入屋内说:「老婆,你应该感到高兴!儿子派上用场了!」
没错,小太郎其实是松王丸的儿子。也就是说,松王丸看到自己儿子的首级,却谎称「这确实是菅秀才的首级」。
「可是,为什么松王丸突然转投敌营?戏里说到梅花樱花之类的又是什么?」
「松王丸是三胞胎,梅王丸、樱丸是他的兄弟。」
三人当中,只有松王丸成为敌方的侍从,梅王丸和樱丸则服侍菅丞相。然而松王丸内心其实也想要服侍菅丞相,这次他终于可以藉由牺牲自己的儿子来展现忠义。
芳学姊注视著人物关系图发出「嗯~」的沉吟声,又说:
「我明白其中道理了,但还是不了解他的心情。对松王丸来说,孩子究竟是什么?难道可以为了自己的忠义心就牺牲吗?」
「看到自己小孩的首级……他不震惊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意见,老实说我也这么想。
「母亲的心情一定更煎熬吧?如果是我,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小孩去当替身。怎么可能说什么『派上用场』之类的。」
「当然。如果我是父亲,也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做法。比小孩的性命还重要的忠义算什么?江户时代的人都是那种想法吗?」
「太过分了。」
「真的好过分。」
哇,我又想道歉了。
两人当然不是在责怪我……可是,我会不会选错剧目?也许应该选愉快一点的剧情,像是结局圆满的爱情故事……《吉田屋》之类的?
「……故事。」
餐桌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早已喝完饮料的蜻蜓看著我们,再次说:「这是虚构的故事。」
喔,对了,他说得没错。既然是戏剧,当然是虚构的故事。菅原道真虽然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但也只是做为这出戏的原型而已。
「不过那出戏应该也反映了当时一般人的价值观吧?」
芳学姊的表情仍显得不能接受。我回答:
「也许吧,但是……呃,我想江户时代的人的确比现代人更重视忠义,那么比受到重视的忠义还要重要的是什么?大概就是父母亲与孩子,也就是家人的性命。所以在戏剧世界中,才会出现牺牲自己孩子来实践忠义这样的剧情。」
「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自己的孩子还是比忠义更重要?」
「是的。还有……这是我个人的解读。剧里,松王丸口中说樱丸很可怜,但内心或许是想著自己的儿子而痛哭吧……」
听我这么说,芳学姊若有所悟地点头:
「原来如此。那场痛哭的戏也可以解释成是为自己的儿子哭泣。身为武士、身为男人,他在哭泣时必须隐藏内心……害我也想哭了。」
什么?我不禁凑向前问:
「你、你也觉得想哭?」
芳学姊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眨眨眼点头说:「嗯。」
「意思是,你觉得很感动?」
「嗯,对呀。」
「这么说来,你是不是觉得歌舞伎至少有一点点有趣?」
或许因为我的声音太过认真,芳学姊不禁端正姿势回答:「很有趣。」接著她似乎想到什么,对我说:
「对不起,我应该一开始就说出这一点。你替我们订票,又做了各种安排……歌舞伎真的很有趣,剧情也比我想像的好懂。」
花满学长也说:「嗯,对呀,我也觉得很有趣。虽然没有舞蹈,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但我确实了解到歌舞伎的动作和日本舞踊有共通点。」
我顿时感到全身无力,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松一口气说:
「好险。因为你们好像很不满……害我以为不行了……」
「我们不满的是小太郎被杀,不是戏剧本身。」
「对呀。应该说,就是因为有趣,才会在看完戏之后讨论这么多吧?类似看完一部疑点很多的电影。」
芳学姊说得没错。
戏剧和电影的乐趣不只在于观赏,还要加上事后跟别人的讨论。这种讨论不一定是严肃的影剧评论,也可以只讨论自己喜欢哪一段、讨厌哪一段,或者像刚刚一样,讨论哪一段无法理解之类的。
「……我也许会想试试歌舞伎。」
我没有错过芳学姊突然丢出的这句话,激动地问:「真的吗?」若以排球比赛来比喻,我的回应就像是反应极佳的自由球员。芳学姊有些腼腆地耸耸肩说:
「嗯。故事情节虽然也满有趣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感觉很帅,有种很直接的帅气。我原本以为会很古板……真是意外。」
「哇!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
我的屁股已经从椅子抬起一半。
「呵呵,小黑,你的反应好像自己受到夸奖一样。不过我大概可以理解小芳说的帅气。歌舞伎原本是庶民的娱乐吧?所以讲求直接、易懂。」
「歌舞伎的服装与化妆都很有装饰性也很有趣,却不会给人过度堆砌的印象。这点满不可思议的。」
「……夸饰。」
蜻蜓,太感谢你了!这正是我想要说的话。
「夸饰?呃,是指变得很夸张的意思吗?」
「像是少女漫画里,女主角的眼睛画得很大之类的?」
我用力点头说:
「没错,就是夸张。歌舞伎把夸饰的效果发挥到极致,最佳代表就是脸谱。角色粗犷的个性不是用表情呈现,而是一开始就画在脸上!」
芳学姊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的确满有趣的。原本应该让演员展现演技的地方,却是用画的。」
「是的,就是用画的。而且从脸谱的颜色还能看出角色性质:红色代表正义,蓝色代表坏人或幽灵,褐色代表妖魔鬼怪。」
「那不就破梗了!」
「也可以这么说。」
我回答之后,三人都哈哈大笑。虽然蜻蜓只是默默听我们说话,不过他总是这样,所以没有问题。
「或许是在追求易懂的过程中,得到『夸张到极致』的单纯答案吧……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嗯,我好像可以理解。」
「芳学姊,你也来参加吧!歌舞伎真的很有趣。」
「可是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从现在开始了解就可以了,而且学姊已经有演技基础。」
花满学长也支援我:
「对呀。舞蹈方面由我来教,小芳可以教我们发声。虽说同时参加戏剧社会很辛苦,可是小芳一定能办到!」
「舞蹈方面有小花指导……可是,最重要的歌舞伎由谁来教呢?」
「我会努力的。」
花满学长惊讶地看著我问:
「小黑,你有演出歌舞伎的经验吗?像是地戏剧之类的?」
地戏剧又称村戏剧,是指过去在农村上演的素人歌舞伎,至今仍有些地方保留这样的传统,例如由儿童上演《白浪五人男》之类的。
「我完全没有经验!」
「嗯~光有活力是不够的……没有经验还能教人吗?」
芳学姊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我回答:
「与其说是教导,不如说是一起尝试吧。老实说,我也要实际开始做才知道!」
「我说过,光有活力……」
「没问题的,即使玉碎也再所不惜!」
「喂,我可不想碎掉。」
连花满学长都斥责我。的确,真的碎掉会有问题。
「呃,我已经把动作和台词都记起来,虽然只限定有名的剧目。而且现在有很多影像资料可参考。刚刚花满学长也提到『地戏剧』,素人演出歌舞伎并不稀奇。如果要收钱招揽客人当然很难……不过,我们只是社团活动。」
「我当然不会以专业为目标……可是既然要演出,我还是希望能够让观众看得高兴。」
芳学姊不愧是戏剧社无可撼摇的明星。我用力点头同意:
「我也这么认为。看得开心、演得开心的戏剧,正是我想追求的目标。我希望大家都能乐在其中,并且相信可以凭创意、巧思达到这样的目的,所以想要担任导演和狂言方。」
「狂言?」
「狂言方是指能剧那种?」
花满学长指的是在能剧舞台演出狂言的人。狂言是能剧上演时穿插演出的趣味性对话。
「啊,我不是指野村万斋先生演的那种狂言。歌舞伎的狂言方是指写剧本的人,亦即狂言作者。现在也负责舞台的进行,打柝的人同样是狂言作者,大概最接近舞台监督的位置吧?」
「小黑要写剧本?」
「我想要改编古典戏剧。学校没有导览耳机,如果直接上演古典歌舞伎剧码,大家一定会看到睡著。」
花满学长说:「专业的剧场里也有人在睡觉啊。」
他大概是在刚刚的公演中发现有观众在打瞌睡吧。歌舞伎的观众席没有很暗,所以睡著很容易被发现。如果是前方的座位,演员也会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听著舒适的音乐和台词,偶尔昏昏欲睡,在我看来其实也没关系。
「我认为应该想办法演出高中生也能理解,而且觉得有趣的歌舞伎。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想要创立歌舞伎社。」
「哦。」芳学姊的声音似乎有些佩服。「像是现代版歌舞伎吗?」
「这方面已经有勘三郎(注15:◆ 此处指第十八代中村勘三郎。)先生在Theatre Cocoon开始尝试,现在则由他儿子勘九郎先生进行。我很喜欢这样的尝试……不过,我觉得或许有更不一样的方式。」
「比方说?」
「呃……具体内容今后再来思考。」
「什么~原来你完全没有计画!」
花满学长拍一下我的额头,我只是发出「嘿嘿」的笑声。
在决定剧目之前,无法决定详细的改编方式。
「我真的很期待。」
好久没看到真正的舞台,让我更受到刺激。
歌舞伎真的很棒。
既帅气又漂亮,而且能感动人。江户时代的人觉得很帅的东西,现代的我也觉得很帅。仔细想想,这真的很神奇。
独自一人想著「超帅的」当然也不错,但如果同世代的伙伴能一起欣赏,一定会更加有趣。我是那种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想要报告「这个好好吃!超级好吃!味道如何如何地好吃!」的人,也会想说:「大家一起去吃吧!」
因为,大家一起绝对更有趣。我想做有趣的事情。为了有趣的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或者应该说,我只能为了有趣的事情努力。
「我想要和学长姊跟蜻蜓一起找到更多伙伴,演出歌舞伎。我希望能够演出让观众觉得『原来歌舞伎这么有趣』的戏剧!」
我热烈地提出主张,一旁的蜻蜓则酷酷地点头。
芳学姊用宝冢明星般的动作拨了拨浏海。
花满学长竖起食指,抵在下巴下方。
然后,两人同时对我说──那就来试试看吧。
*
「大家好,我是一年三班的蛇之目丸子。如同你们所见,我又矮又肥又丑,不过这点本人亦有自知之明,所以请别客气。顺带一提,我也知道这段自我介绍很可悲,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所以,即使气氛变差了也请不要在意。我是受到村濑委托才姑且过来的,当然对舞台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我又矮又肥又丑,不可能会在大众面前表演。村濑跟我说,希望我能够负责服装。我虽然又矮又肥又丑,但是对洋裁技术有些自信。不只是洋裁,我还能制作和服,像是巫女、神官、阴阳师的服装都做过。不过我完全不了解歌舞伎,也没有兴趣,只是想说姑且来听一下才过来。完毕。」
这段连珠炮般、不知是攻击还是自虐的自我介绍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忍不住看向蜻蜓。蜻蜓的表情仍旧一如平常地冷静呆滞。
呃,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该如何改变这难以形容的气氛?
正当我努力思索该说什么时,芳学姊以爽朗的声音说:「我有问题~」真是太感谢了。我把接下来的发展托付给芳学姊:「请发问。」
「抱歉,因为『又矮又肥又丑』的印象太强烈,我忘记你的名字,可以再说一次吗?」
芳学姊穿著白衬衫和绣有校徽的背心,面带笑容、毫不犹豫地这么问。糟糕,我忘记芳学姊基本上也是个我行我素、不会观察气氛的人。
「我叫蛇之目丸子。」
她臭著脸回答。她穿的是箱型褶裙的标准制服。
「好,那就叫你小丸子吧。」
「请不要用那种称呼方式。」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圆圆的像小丸子一样,名字也是丸子,不是刚好吗?」
芳学姊笑咪咪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由阔达的程度让我同时体验到提心吊胆与不知所措的心情。
我转向花满学长求救。这个人就某种意义来说,比芳学姊更有女性气质,或许能缓和眼前的气氛。
「小芳,别这样,她本人都说不要了。」
「是吗?无论如何都不要?那么,你有其他更好的称呼方式吗?」
「……算了,随便你怎么叫吧。」
「她说没关系耶,太好了。」
「小芳真是的……你这种个性,竟然能在女生居多的戏剧社生存下去。」
「没什么问题呀?啊,不过当我提出要兼其他社团时,社长发了很大的脾气。」
没错。昨天午休时间,学过全接触空手道的戏剧社社长雾湖学姊,怒气冲冲地走进我们班教室。我当时很害怕,真的超级害怕。雾湖学姊大步走向我,恶狠狠地瞪著我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这种事!」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掉头离开,话中指的当然是芳学姊。我感觉好像夺走人家的男朋友……不,说我夺走男朋友感觉好奇怪……等等,可是芳学姊是女生……啊啊,感觉好复杂……总之就是很恐怖。
「对了,你不能说自己是矮子之类的,这种自我暗示会把自己逼向更糟糕的地步喔。」
「不用多管闲事。自己说总比被别人说好一点,所以我才先说出来。」
「好讨厌的防卫方式!虽然你的确又矮又偏肥,不过应该算不上很丑,只是微丑而已。主要是那副大眼镜的问题吧?你摘下来看看。」
我收回前言,花满学长和芳学姊没有太大差别。想想也是,这种女性化的男性往往是毫不修饰言词、有话直说的个性……
蛇之目扶著红框眼镜反驳:
「啊?我得老实告诉你,『摘下眼镜就是美少女』这种设定早就灭绝了!现在眼镜反而是一种流行配件,甚至是萌配件!不过,有价值的只有俊男美女戴的眼镜──美少女、美女、美少年、美男子和美中年!我个人觉得最萌的则是美老人戴的老花眼镜,但最大的前提是长相要够美!我不打算完全否定『丑得很萌』的概念,只是那样的高山对我来说太过险峻!不过,或许再过几年就可以接受吧?或许我也能踏入『丑得很萌』的领域!」
「这女生好奇怪,她在说什么?」
「我可不想被人妖说奇怪!」
「好过分!你这是歧视言论!」
「哈哈哈哈哈,那么我就是伪男了吧?」
「……」
啊啊,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顺带一提,最后那个无言的人是蜻蜓。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他依然保持惊人的稳定态度。蛇之目……算了,就叫小丸子吧。之前蜻蜓提过、拥有高超技巧的服装制作者,正是小丸子。
蜻蜓和小丸子有个共同点,两人都是那个圈子(也就是异常热衷并精通次文化的御宅族圈)的名人。蜻蜓在影片投稿网站享有「神」的称号,小丸子也同样受到Cosplay玩家赞誉为「神」。御宅族的圈子里有很多神,不过日本自古就有八百万神的说法,所以没问题。
「呃,可以请大家听我说话吗?」
我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方。
「今天请大家集合,是为了重新跟大家说明歌舞伎同好会。现在这间教室里包含我在内总共有五个人……」
我边说边在黑板写上名字。
从二年级开始写吧。敬称省略,请多多包涵。浅葱芳、丹羽花满、村濑蜻蜓、蛇之目丸子,还有来栖黑悟。
「得到各位的帮助,总算可以创立同好会。」
我拿出一张A4纸,这是校方准备的创立同好会的申请文件,要在上面写下五个人的姓名以及顾问老师的名字。
「我会拜托教生物的远见老师担任顾问。代表的话,如果各位没意见,就由我来担任。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尽管提出来,如果没问题,请在这里签名。」
花满学长翩然举起手说: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确认。我只要教大家跳舞就行了吧?」
「是的,我希望花满学长教大家日本舞踊,芳学姊教大家演戏的基础,例如发声方式之类的,并且希望即使是负责幕后工作的人,在基础练习时也一起参加。」
「嗯,首先要巩固基础的意思吧?做任何事情,基础都很重要。」
个性踏实的花满学长这么说,但我的计画不太一样。
「呃,我想要同步进行,在练习基础的同时开始戏剧练习。」
花满学长讶异地问:
「戏剧是指歌舞伎的剧目吗?」
「是的。」
「连台词都要加进去?这样的练习,不是应该等基础扎实后再开始比较好吗?」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这样的话,在学会基础之前,我们大概都毕业了……」
「哈哈哈。」芳学姊发出悠闲的笑声。「当然,传统艺能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学会。」
「唔……的确……不论我怎么锻炼大家,也是有极限的……」
「是的。所以,嗯……怎么说呢?就先做做看再想办法吧。」
听到我的提案,小丸子错愕地说:
「也太随便了,这样能演出歌舞伎吗?」
「嗯~大概吧。」
「大概?」
所有人怀疑的视线都朝我射过来。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很难保证绝对没问题。虽然脑中有一定的蓝图和想像,不过该怎么说明才能传达呢?
「呃,歌舞伎有所谓的『型』。只要记住这些『型』,即使是素人也能有大概的样子。」
芳学姊问:「『型』是指姿势之类的吗?」
我点头说:「是的,那也是『型』的一种。包含演员站立的位置、身体角度、姿势、动作、台词的抑扬顿挫、节奏、韵律,这些在歌舞伎当中都是固定的。虽然也有即兴演出,不过和现代戏剧相比少很多。此外,演员服装和化妆的规定,亦属于广义的『型』。」
「型」是指严格规定的形式。
我认为「型」宛如歌舞伎的脊椎。
要习得虽不容易,但因为是固定的,所以能够「记住」。歌舞伎演员的练习时间很短,只有在结束将近一个月的公演之后、到下次公演前的几天可以练习,而且每次公演的合作成员都不一样。之所以这样也没问题,是因为台词与「型」已经深深融入演员体内。
小丸子以质问的口气问我:
「什么意思?你是指,只要定型演出就行了?」
「不是这样的……不过首先要学会『型』。没有『型』,一切都免谈。」
「『型』就是形式吧?简单地说,是模仿表面?太肤浅了吧?你想要追求的只是乍看有点样子的素人歌舞伎吗?」
「我们本来就是素人啊。」
我相信素人歌舞伎如果能够先有个型,就已经很不错。
「哦?换句话说,你只要玩歌舞伎家家酒就好?」
「与其说是家家酒……如果说没有达到职业的等级就叫家家酒,那么,足球社的人都在玩足球家家酒吧?这样说来,高中社团全都是在玩家家酒。」
小丸子执拗地说:
「运动有业余组啊!」
这时芳学姊以愉快的语调问:
「戏剧社呢?戏剧不是运动,这么说是在玩戏剧家家酒?但大家都很认真努力喔。」
「等一下,业余这个词不限定在运动领域才能使用吧?将棋也有业余三段之类的称呼。」
正当话题开始偏离,突然听到有人低声说:「……业余是职业的相反词。」说话的是坐在最边边的蜻蜓。
「……泛指不是以这项技术维生的人。一般来说,业余人士的技能比不上职业人士,但也有业余人士具备超过职业人士的能力。譬如说,参加奥运的选手很多都是业余的。」
「哦哦,蜻蜓竟然说出这么长的话!」
芳学姊赞叹的点很独特。花满学长则点头说:「这样说明很容易懂。」只有小丸子看似仍有些耿耿于怀。
「我、我想说的是……认真程度的问题。即使有了『型』,只凭半吊子的态度是没办法演出歌舞伎的!」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
这一点不论是运动、歌舞伎或现代戏剧都一样。凭半吊子的心态去做,只会得到不怎么样的结果;马马虎虎去做,只能得到马马虎虎以下的结果。虽然可能比较轻松,但一定很无聊,一点都不有趣。
「所以我想要努力来做。我是素人、是高中生、是业余,可是我很喜欢歌舞伎,也想要和大家分享歌舞伎的乐趣。我想要告诉大家、想要四处宣传歌舞伎并不艰涩,其实非常有趣,所以才想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
「……可是,最会演歌舞伎的应该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那就到歌舞伎座看戏就行了,那里有人间国宝在演戏呀!」
「没错,就是这个!小丸子,这才是重点!」
原先无法说明清楚的理由总算得到头绪,让我不禁大喊出来。小丸子皱起眉头骂「太大声了」,真抱歉。
「问题在于,即使是人间国宝演的戏,高中生看了也会睡著。」
「那是因为不了解戏剧内容吧?」
「没错!歌舞伎的内容很难懂。」
「事先阅读手册就好啦,也可以上网查……」
「一般人不会做那种事。」
芳学姊以悠闲但果断的语调否决。
「我之前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时候,也没有预先做功课,因为太麻烦了。手册上确实有介绍故事情节。我看了小黑买的手册,可是看到上面一堆笔划很多的汉字,就懒得看了。」
正是如此,这才是现实。
会预先针对剧情做功课的,通常只有原本就对歌舞伎感兴趣的人。比方说,如果是因为课外教学而被迫去看歌舞伎的高中生,不可能预先做功课。在禁止使用手机或聊天的剧场,不熟悉的台词吟咏就像在听摇篮曲,一定会一击毙命地使人熟睡。不论歌舞伎是多么优秀的传统艺能,也不可能让熟睡中的观众感到有趣。
那么,应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很喜欢歌舞伎,也喜欢和阿公聊天,并且喜欢和阿公朋友的老先生、老太太聊天。而在剧场可以认识各种人,像是穿著高雅和服的太太,或是卖便当的大姊姊等等,同样可以聊各种有趣的话题。
不过说真的,我也希望能和同世代的人聊天。
我想要聊自己最喜欢的歌舞伎。蜻蜓似乎逐渐喜欢上歌舞伎了,这让我很开心,不过我很贪心,想要增加更多同伴。
若要达到这个目的,该怎么做呢?
「只要能够觉得有趣──」
我看著大家说:
「如果我们觉得有趣……大家一定也会觉得有趣。」
如果我们能够享受歌舞伎的乐趣,快乐地演戏、快乐地跳舞──
「我想要愉快地朗读台词、帅气地摆出『亮相』姿势、很有气势地踩著『六方』,总之要享受歌舞伎的乐趣。只要舞台上的我们能够乐在其中,观众一定也会看得很高兴。我相信,一定会有某种只有我们才能办到的呈现方式。这是职业演员无法尝试的方法、是大人无法尝试的做法,但是,我们可以尝试这种方式。只要是为了有趣的事情,我什么事都能做,可以努力也可以拚命。」
所以──我继续说:
「和我一起来尝试吧。请多多指教。」
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如果只有一个人,真的什么都不会。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怀疑,自己真的够资格创立社团或同好会吗?我自知没有那种格局。不论是学业或体育,我都是在平均分数附近徘徊,不像蜻蜓那样精通电脑,也不像芳学姊那样有魅力。我不会跳日本舞踊,也不会制作服装,什么都不会。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五个人集合在这里。
在蜻蜓的帮助之下,总算召集到这些人。
于是,我产生更大的欲望,开始觉得我们或许能做出更有趣、更好玩的事。
所以此刻,我才会低头拜托他们。
「……我参加。」
最先传来的是挚友低沉的声音。
「虽然要兼两个社团,不过我不会偷懒。」
接著是芳学姊开朗的声音。啊啊,我一定会被雾湖学姊杀掉,不过我不会后悔。
「首先要请大家准备白足袋才行,我的训练很严格喔。」
花满学长愉快地这么说,实在太可靠了。
「我……我什么都不会……」
听小丸子这么说,我猛地抬起原本低著的头。
「服装!服装是非常重要的!服装如果不帅气就不是歌舞伎!我们素人更是如此!」
「喂,我就说你的声音太大了!」
「如果要向专门的业者租借,会很花钱!同好会几乎没什么预算……」
戏剧的成果不只取决于演员,能干的幕后人员也相当重要。
芳学姊在胸前盘起双手,以怀疑的语气说:
「不过啊,小黑,歌舞伎的服装必须要有重量感。如果像动漫角色那种只有表面功夫的服装,在舞台上应该不够看吧?」
小丸子闻言,瞬间满脸通红地质问:
「你的意思是,我做的服装只有表面吗?」
芳学姊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
「哈哈哈,别这么生气嘛,我说的只是一般的看法而已。」
小丸子怒发冲冠地喊:
「我会生气!我、我虽然又矮又肥又丑,但是制作的Cosplay服装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我绝不原谅没有看过就胡乱批评的人!」
「那就做给我看吧。」
「当然!」
芳学姊露出得意的笑容,朝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的我说:
「太好了,小丸子愿意加入我们。」
这时我才发觉,原来芳学姊是在诱导。
呼,吓我一跳。我就觉得奇怪,明明芳学姊曾和我一起看过小丸子制作的服装图片,当时还赞不绝口。
「喂……我没有这么说。」
「她愿意制作歌舞伎的服装。小丸子,谢谢你,有你在真的很可靠。」
「我……」
「嗯,这样一来就有五个人了,我相信是最强的五人。」
芳学姊笑咪咪地站起来,轻轻夺走我手中的申请单,直接走向小丸子的座位。这个人光是走路也很帅气,无意识中会吸引人的目光追随……
「来。」
她把申请单放在呆住的小丸子面前,我们都屏息观望。小丸子仍旧脸色通红,交互注视著芳学姊和申请单。
小丸子会怎么做?
小丸子丰润的脸颊红冬冬的,僵坐在原位,彷佛是角色扮演游戏中被咒语击中的角色,低著头无法动弹。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芳学姊站在桌子旁边,看著小丸子一会儿,接著好像想到什么,发出「啊」一声,然后取出插在背心口袋的笔递给小丸子。她的态度显得理所当然。
「……」
「嗯?用这枝笔吧。」
小丸子抬起头,芳学姊又对她笑了笑。
剎那间,咒语解除了。
小丸子接过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洁白的纸上,首先写下的是她的名字。
看到这一幕,花满学长喃喃地说:「那个人为什么会生为女人呢……」我和蜻蜓闻言,也连连点头。
「不过还好她是女人。如果像她那样又生为男人,大概常常得面对争风吃醋的场面。」
「搞不好还会为了争夺芳学姊而发生砍杀事件。」
「喂,你们不要胡思乱想!好,大家也快点把名字签一签。」
芳学姊噘起嘴,把申请单拿过来。
每个人都写下名字,最后轮到我。我有些紧张地在「代表」一栏写下「来栖黑悟」。花满学长在背后称赞:「哎呀,你的字不错嘛,感觉很雍容大方。」没错。我的个子虽然小,字却很大。
「没想到丸也要参与歌舞伎演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抬起头。不只是我,五个人全都望向教室的前门。乾枯受损的金发映入眼帘。
「就算参与,像你这种个子顶多只能演小孩子,绝对不可能演公主。」
「……吵死了,你这个超级大音痴。」
小丸子凶狠瞪著的人,是约斐尔……正确地说,是阿久津新。他靠著门,没有进入教室,只是以嘲讽的笑容看著我们说:
「歌舞伎社团?不错嘛,想参加就参加吧。」
小丸子反击:
「我先说好,我负责的是服装制作。基本上,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你这个超级音痴自恋男!」
「喂,别说我音痴!我只是稍微不太擅长抓音准而已。」
「世间就把这种人称作音痴!」
看来小丸子和阿久津原本就认识。对了,他们好像是同班同学……不过他们的对话好像超过一般同学的界线……
「吵死了!我可不想被肥宅批评!」
「没错,我的确是肥宅!不过我是受人需要的肥宅!虽然我又矮又肥又丑,可是连巴黎都有人寄电子邮件请我制作衣服!跟你这种不会唱歌又中二、自我认同欲过度强烈、被乐团成员舍弃的超级大音痴自恋自我中心要人宠的家伙不一样!」
「……唔……」
阿久津膝盖一软,身体撞到门上。看来他受到很大的打击。超级大音痴自恋自我中心要人宠……好夸张的命名。
「歌、歌舞伎这种东西,素人来搞绝对不会成功!你的服装也只会白白浪费!」
阿久津明显变得退缩,但仍继续发射剩余子弹。不过小丸子以不痛不痒的表情冷冷地问:「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干嘛?」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到:
「阿久津,你该不会也想参加歌舞伎同好……」
「怎么可能!」
答得好快,简直是脊椎反射性的回答。
「我、我不是说过吗?我讨厌歌舞伎!才不要把自己闪耀的青春浪费在那种东西上头!」
「咦?呃……这样啊?」
「没错!就是这样!我只是刚好经过走廊,听到这里有声音才过来看看!」
虽然我觉得传出声音的教室不只这一间,不过没有继续追问。阿久津拚命否定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可怜。
对了,我现在才发觉,自从在屋顶上劝诱失败后,就没再去找过他……
我并非放弃招揽他,只是因为招揽芳学姊和花满学长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虽然总算招募到五个人,不过我打算继续增加社员,因此,当然也希望阿久津能够参加……
「阿久……」
「我才不参加!绝对不要演歌舞伎!」
他用怒吼般的声音说完,彷佛逃跑般离开。
小丸子猛地站起来,特地走出教室,昂首站立在走廊上予以追击:「不要再过来了!」她挥一下右手……该不会是撒盐驱邪的动作吧?我第一次看到驱邪的假动作。
「呃,小丸子和阿久津……」
很熟吗?我不太敢问,因此没有说出后半句。
「我和他住得很近,从小学就认识。那家伙只有身体变得高大,精神年龄还停留在国小四年级!」
小丸子仍旧气呼呼的。
也就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这么说,她或许知道那件事。
「阿久津有没有学过歌舞伎?」
「哦,你是指关于他是歌舞伎演员跟其情妇的孩子那件事吧?那则传言的开端是他从前写的作文。」
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人」。阿久津写说:「我父亲是歌舞伎演员。虽然已经死了,也从来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不过他是很厉害的演员。」
「没有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才会谣传说他是情妇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不过,后来他就完全不谈论自己父亲的事。阿久津的母亲是个和服美女,好像也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但我从来没看过阿久津演歌舞伎。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
我也有相同的疑问。阿久津既然讨厌歌舞伎,为什么来找歌舞伎同好会?难道只是来嘲笑小丸子?可是,刚刚那场争论应该算是他输了。他大概总是像那样被打败吧?
「真是怪人。」
小丸子喃喃地说,我附和:「的确。」不过我立刻想到,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说别人怪,因为歌舞伎同好会……全都是些怪人。
*
就这样,成员到齐了。
会走路的闪耀星辰、在校内拥有粉丝团的明星──浅葱芳。
完全解放自己、在班上也开始展现女性气质的藤若流名取──丹羽花满。
Cosplay玩家之神、没有她制作不出来的服装──蛇之目丸子。
凭著一台笔记型电脑就能创造出梦幻世界的男人──村濑蜻蜓。
还有我,来栖黑悟。
我试著替自己想个很帅的介绍词,却想不出来。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我压抑著想要蹦蹦跳跳的心情前往教职员室。别说是蹦蹦跳跳,我甚至想要转个圈摆出胜利姿势。因为我实在太高兴了。
四月底,我和远见老师讨论过。
当时他告诉我,不可能成立歌舞伎社,因此我便以同好会为目标。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月又几天,成员总算到齐。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等到同好会累积一定的实绩,我希望能够升格为正式的歌舞伎社。
不过歌舞伎社……听起来好生硬,写起来也有很多笔划,就叫「Kabuki社」也不错。那么,同好会应该命名为「Kabuki同好会」。
好,就这样跟远见老师说说看吧。
至于社办,我觉得可以选在旧校舍的小表演厅,虽然或许又会碰到蛯原……不不,我们成立正式的同好会之后,应该就不需要客气。如果可以替小丸子借到缝纫机就好了。还有假发怎么办?如果要请专业的发型师会很花钱,只能借现成的……应该会有租借业者吧?待会儿和蜻蜓一起查查看,希望学生有打折!
我兴奋地思考著这些问题,抵达教职员室──
「抱歉!」
听到远见老师以严肃的脸孔这么说,我不禁发出「啥?」的愚蠢声音。
「歌舞伎同好会可能很难成立。」
「啥……咦?咦咦……?」
「不,说得明白一点,不是很难,而是不可能。」
我张大嘴巴,连「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三个字明显写在脸上,远见老师再次对我道歉说「来栖,真的很对不起」,然后对我说明:
「听说学校有规定,如果找不到指导者,就无法承认同好会。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们已经找老师当顾问……」
「我可以当顾问,但没办法指导。这点来栖也很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
远见老师连「亮相」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和歌舞伎毫无渊源的生物老师。但是,如果要提这一点……
「漫、漫画研究会的田所老师也不会画漫画啊!」
我如此主张。田所老师是美术老师,虽然很会画画,但我没听说他画过漫画。
「漫画研究会的主要活动是研究漫画,所以顾问不需要会画漫画。事实上,他们在校庆上还有发行研究杂志。」
「剑道社的久保田老师也不会剑道吧?」
「嗯,不过他们另外请了专门的教练。可是歌舞伎同好会的情况,即使要找专门的指导者……也完全没有著落。」
远见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怎么可以现在才说这种话?」
站在我旁边的蜻蜓说。他像平常一样喃喃说话,但声音比平常更低沉。
「老师说可以创立同好会,小黑才拚命努力……」
「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远见老师对我们深深鞠躬。因为老师腰弯得太低,害我相当不好意思,连忙说:「不,那个……」更何况这里是教职员室,老师向学生谢罪的光景显得格外突兀,我感觉到周围老师的视线不时瞥向我们。
「来栖,我害你白忙一场。你那么努力……」
「老、老师,真的不行吗?指导者是绝对必要的吗?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的语气越来越急。「喂喂!」板著脸出面制止我的是教务主任。站在我们面前的那副身材,在成人病健检时一定会被查出问题。
「不可以让远见老师为难。老师为了你们,跟我谈判了好几次。但是五年前,阿卡贝拉同好会也因为同样的规定而没有获得校方承认。既然有规定,又有这样子的前例,校方不可能承认歌舞伎同好会。」
「可是……」
「对不起。」
这大概是第四次听到远见老师道歉。
远见老师是好人。虽然他只当了几个月的导师,但我明白这一点。我也相信他真的和教务主任谈过好几次。他昨天得知规定,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一定是因为直到最后关头都想寻求解决的方案,设法让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但是,他没有找到这样的方案。
教务主任说:「成立歌舞伎研究会也不错啊?如此一来,我可以担任顾问。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喜欢观赏歌舞伎,现在偶尔也会去看,毕竟我们学校还有白银屋的孙子……对了,乾脆就成立研究会,大家一起来支持乙之助……蛯原同学吧?这个点子太好了。」
教务主任自己说得很高兴,我却无法回答。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都失去力量,上半身也变得驼背。
蜻蜓说:「更改规定就行了。」
远见老师点头说:「这点我也想过。可是,更改规定要经过学生会和理事会同意,最短要花上半年的时间,而且新规定还要等到下个年度才生效。」
「不可能等那么久……」
我虚弱地回答。
假设要在三年级的夏天退出社团,那么,从二年级开始社团活动的话,只能参加一年半。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演一出戏。
远见老师歉疚地看著怅然若失的我。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低声说道,勉强自己笑一下。蜻蜓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我。
「高中生要演出歌舞伎,难度还是太高了。」
「喂,小黑。」
蜻蜓以严峻的表情看著我。我回避蜻蜓的视线,低著头继续说:
「即使尝试,搞不好也不会有好结果。现在虽然凑齐五个人,可是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增加社员……也不知道能不能举办公演……俗语不是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时遇到障碍或许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等到挑战之后才失败,伤害会更大,我一定也会更挫折,还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芳学姊、花满学长、小丸子,还有蜻蜓……」
我抬起头看著挚友。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眼镜后方的双眸质问我:你是这种人吗?你有这么容易放弃吗?
「……才怪。」
我看著他的眼睛,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蜻蜓顿时挑起眉毛。
我扭转身体,朝向教务主任说:
「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学生。其他事情姑且不论,关于歌舞伎,我绝对不会放弃。我是很顽固的。现在放弃的话,戏剧就结束了。远见老师,请让我看看那份规定。」
「咦?哦……在这里。」
「谢谢。嗯~呃~蜻蜓,你觉得呢?」
我把规章递给蜻蜓。蜻蜓阅读文字的速度很快,这是靠niconico动画网站上的弹幕训练出来的。
「……有关指导教师。同好会活动必须要有指导教师监督,如果没有具备必要指导能力之教师,担任顾问之教师在负责监督同好会活动之余,可另外安排指导员(教练)。指导员只需对于该领域具备适当知识与技术,不问是否具有教师资格……」
蜻蜓以格外明晰的语调朗读。接著,他从规章抬起视线,重复一次。
「……不问是否具有教师资格。」
「也就是说,不是老师也没关系?」
「嗯,指导员不需要是老师。」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我们此刻大概想到同样的事情。
我对远见老师说:
「老师,我来当指导员。」
「什么?」
「我来教大家歌舞伎。」
远见老师支支吾吾地说:「这……虽然没有违反规定……可是……」
「你在说什么?」教务主任以惊愕的表情插嘴。「你叫来栖吧?不是学生吗?我从来没听过学生当指导员的。」
蜻蜓冷静地回答:「规定上没有写『学生不能当指导员』。」
我连连点头。教务主任冷笑说:「这是狡辩。」
我当然知道这是狡辩,太乱来了。我当指导员是开什么玩笑?说实在的,我不可能有办法指导大家,但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如此主张。
「我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识。日本舞踊方面,有藤若流名取的丹羽花满学长教我们;戏剧方面,则有浅葱芳学姊带领大家。」
「……什么?丹羽和浅葱都加入了歌舞伎同好会?」
「是的。」
我把写上成员姓名的同好会申请单拿给教务主任看。教务主任从口袋掏出老花眼镜戴上,喃喃地说:「太惊人了,没想到你竟能挖走戏剧社的明星。」
「浅葱学姊愿意同时参加两边的活动。」
「不论如何,还是不可能让学生当指导员。你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识?哈哈哈,如果你能当指导员,我大概也能当吧。」
「那么,就请教务主任担任!」
「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如果凭你那种程度的知识就能当指导员,我也可以。我观赏歌舞伎可有二十年了。」
教务主任笑著把申请单还给我。我对他说:
「……主任知道吗?」
「嗯?」
教务主任仍旧带著笑脸看我,但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他大概发现我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却真的生气了。
「教务主任,你知道我具备多少歌舞伎的知识……有多么喜欢歌舞伎吗?」
我没有和教务主任讨论过歌舞伎,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不能擅自认定我的能力。虽然看戏的资历是他比较长,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的年纪是我的三倍左右。如果真要比较,应该比比看教务主任在十六岁时看过多少歌舞伎。
我大声说:「我在问,主任知道吗?」
「来、来栖。」远见老师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我知道教职员室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
我也是会生气的。被人称作「狗狗」我也不在乎,但这种时候我真的会生气。
阿公说过,动不动就发脾气怒吼的人是胆小鬼,但是,该生气时却不生气的人,同样是胆小鬼。
「这个嘛……我的确不知道……」
教务主任乾咳一声回答。
当然,主任不会知道。他明明不知道……不,就是因为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的话……
「──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脱口而出的是弁天小僧菊之助的台词。
我知道教务主任、远见老师,甚至连蜻蜓都惊呆了。
不过,我还是继续说:
「五右卫门歌中云,七里滨砂散尽时,盗贼之种仍留存。」
我用比正常节奏更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吟咏这段著名台词。
「白浪夜偷盗,曾为江之岛年季奉公稚儿。始于偷窃众信徒,一百两百香火钱,变本加厉行恶事,上之宫与岩之院,搜刮熟睡参拜客。窃盗恶名远播后,终被逐出江之岛,尔后专施美男计。各处寺院中,偶听音羽屋,仿其音色行诱骗,声不似但名有缘,俺乃人称弁天小僧菊之助是也!」
我一口气背完自称喜欢歌舞伎的教务主任一定听过的台词。
不过,我没有就此打住。能够背诵这段著名台词的人并不少见,这也是我最先记住的歌舞伎台词。
「俺乃弁天伙伴,出身渔夫浪花上,遥望富士之彼方,大矶小矶小田原。海中主船神明前,毒骰掷出似弃锚。窃取船上赌博钱,船板下方漆黑若地狱。天明后又放大胆,强取兼豪夺,重罪压船船难行。昨日往东今往西,居所不定者──南乡力丸。还请记住俺面孔!」
我又一口气背完他的搭档南乡力丸的台词。
不过还不行,还不够。唉,一不做二不休,把接下来的台词都背完吧!
我继续演出独角戏,站在原地改变脸的方向与声音,以代表不同的角色。这是独角戏的基础「落语」(注16:◆ 日本传统艺能的一种,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一人在舞台上透过化身不同人物对话讲述滑稽的故事。)的要领。
「莫非是近来世间传闻之五人男──日本駄右卫门党羽?」
说这话的其实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是,俺乃五人男之一。首领为日本駄右卫门,其次为南乡力丸、忠信利平、赤星十三、弁天小僧,俺乃区区凑数者。」
弁天小僧回应。
「既然招出实情,不还钱也归不得。骗得钱财就此归还。」
南乡力丸掷出一百两。
这是滨松屋店头的一幕。男扮女装的弁天小僧露出真面目,态度丕变,显得倨傲不恭。在这著名的一幕中,弁天小僧和南乡力丸想要骗走滨松屋的一百两,却被玉岛逸当(真实身分是日本駄右卫门)看破。弁天厚颜地说:
「尽管交出两人至官府。骗局拆穿时,早有移送之觉悟,特此剪来新布条。」
剪来新布条意味准备了新的兜裆布。他要说的是,自己早有入狱的心理准备。
我继续演出歌舞伎独角戏。
两名厚脸皮的盗贼,不知所措的店家。愤怒的玉岛逸当要斩杀两人时,店主因为不愿把事情闹大而阻止。弁天小僧受伤了,店主表示医药费由他支付,央求他们快回去。然而,弁天小僧却抱怨医药费太少……这段剧情轻快巧妙且带有喜剧性。
「今天暂且先离去。相逢必是有缘,日后还会不时来访。」
弁天小僧这么说。
店家闻言也很无奈,对他说:
「万万不可,切勿再来。」
演到这里我就没气了,已经到达极限。
我没有受过戏剧训练,换气方式不正确,所以喉咙很乾,连连咳嗽。教职员室依旧悄然无声,我边咳嗽边恢复冷静,不禁大为后悔,内心不断喊:「哇~哇~!」
我在教职员室干什么!
即使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这样还是太丢脸……
我咳到眼泪直流,然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这时──
啪啪啪。
拍手的竟然是教务主任,接著远见老师也「啪啪啪啪啪啪」地热烈拍手,然后是蜻蜓「啵啵啵」的拍手声……掌声似乎具有感染力,全教职员室的老师和恰巧在场的学生都为我拍手。
我惊讶地环视大家,然后连忙低头。
我羞愧到极点,相较之下,先前悄然无声的时候还好一些。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口中说著「对、对、对不起……」。虽然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不过还是在道歉,或许是怀抱著「很抱歉让你们看了莫名其妙的独角戏」的心情吧。
「真是败给你了。了不起,来栖,你的确比我更懂歌舞伎。」
「对不起、对不起……」
「教务主任,请再考虑看看。我一定会找到指导员,希望你能够允许同好会成立。」
「远见老师,你说要找指导员……难不成你认识梨园的人?」
「呃……不是梨园,而是大向之会的人……」
咦?我惊讶地看著远见老师。「大向」是指在歌舞伎演出中发出吆喝声的观众,像是「中村屋!」「成田屋!」之类的。虽然个人也可以喊,不过时机很难抓,内有很深奥的学问,因此会有几个名为「大向之会」的团体。这些人会从三楼座位发出吆喝声,属于戏迷中的戏迷。
「哦,没想到你认识大向之会的人……好吧,那就请你尽快找到指导员。这次算是屈服于来栖同学的热情吧。」
「什么?意思是主任同意歌舞伎同好会成立吗?」
「弁天小僧赢了。」教务主任笑著说完,把老花眼镜收回口袋里。我抱住蜻蜓的脖子痛快地喊:「太棒了!我们成功了!」蜻蜓毫无抵抗地摇摆身体,只回一句:「好痛苦。」
太好了,幸好我没有放弃。
我把申请单交给远见老师,顺利获得受理。远见老师也说好几次「太好了」。我想要询问有关大向之会成员的事,不过他说「以后再说」。
总之,这样一来,歌舞伎同好会便能成立。
我刚刚真的很焦虑,想到如果不成功,不知该如何对另外三人解释。因为顿时放下心,走出教职员室时脚步甚至有些摇晃。
「蜻蜓,我超渴的……」
「嗯,去买饮料吧……」
蜻蜓话说到一半便停住脚步。
我因为倚靠著他走路,连带也停下来。我抬起头,看到有人站在三公尺前方看著我们──是蛯原。
「嗨。」
蛯原首先开口,他手中拿著某种文件。
「你是……黑悟同学吧?真不赖呀,我听到你刚刚的弁天小僧。」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继续说:
「你的记性很好嘛。」
他称赞我。
不过,我没有心情跟他说谢谢。他称赞的是记忆力,也就是说,他想表示那根本不是戏剧,只是背出台词而已,要我别自以为是。旁边的蜻蜓轻轻啐了一声,所以应该不是我有被害妄想。更重要的是,蛯原的眼里完全没有笑意。
他以冷漠的眼神对我说:「你似乎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我回答:「嗯,很开心。」我总算能够创立同好会,和伙伴一起演歌舞伎,当然很开心。
「嗯?这不是蛯原同学吗?」
教务主任来到走廊上,一看到蛯原便展露笑容,蛯原维持冷淡的笑容打招呼。教务主任接著看到我,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突然想到某件事:「喔喔,对了。」这一瞬间,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来栖,你们可以请蛯原同学指导啊。他是道地的专业人士,绝对够资格当指导员。蛯原,听我说,他们创立了歌舞伎同好会……」
「老师,那是不可能的。」
唰!
蛯原的回答快到几乎让我听见这样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呢?像是网球回击那么快。
「很抱歉。我每天都必须练习,无法从事社团活动。」
他以坚定不移的口吻搭配爽朗的笑容回答。教务主任很遗憾地说:
「也是,你没有多余的时间。明明身边就有歌舞伎演员,真可惜。对不对,来栖?」
「啊,是的。」
我僵硬地点头。我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蛯原,如果他能提供协助,一定会很可靠。
可是,我上次明白了。
当蛯原冷笑著说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时,我就明白蛯原和我们「追求的歌舞伎」相差太远。蛯原追求的是职业人士高格调的歌舞伎,我追求的则是以自己开心为优先的歌舞伎。两者之间的歧异太大。
蛯原对教务主任鞠躬说:「先告辞了。」
他以优雅的姿势踏出步伐,走过我们旁边时看也不看一眼。收起假笑的侧脸丝毫没有表情,让我错过出声的时机。
我有点想问他。
──蛯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是因为歌舞伎同好会获得承认而不高兴?还是对我拙劣的弁天小僧生气?或是无法容忍我凭那点程度的背诵演出得到掌声?或许……全部都是吧?
「我好像被他讨厌了。」
我苦笑著对身旁的蜻蜓发牢骚。
「……别在意。」
「嗯。」
「他和我们待的世界不一样。」
蜻蜓说的或许没错。我只是歌舞伎迷,根本无法想像梨园子弟的生活。
但是,还是很可惜。
他是现役歌舞伎演员,而且才高中就能踏出那么帅气的飞六方。不能和那样的家伙成为朋友──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