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等等……发生什么事?」
三轮山梨里不禁拉高音调,村濑蜻蜓见状,伸指抵在嘴唇前方。没错,现在舞台上正在演出,在代替舞台翼幕的隔板后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然而,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惊讶?梨里身上还穿著登势的服装,虽然闭上嘴巴,但仍瞪大眼睛注视著舞台。
这里是老人社福中心的电影室,歌舞伎同好会正在这里举办小型的首次演出。
演出的剧目是《三人吉三》。
梨里对歌舞伎不熟,不过这似乎是很有名的剧码。她不是同好会的成员,只是受到自幼认识的好友邀请才参加。这个朋友名叫丹羽花满,饰演小姐吉三,小姐吉三是男扮女装骗人的盗贼。在舞台上持刀和小姐吉三争斗的则是少爷吉三,少爷吉三是没落武士家族出身的恶徒,演出者是男装丽人浅葱芳。
小姐吉三与少爷吉三在争夺一百两的大笔金钱。
和尚吉三则扮演阻止两人的角色。
看戏的人也许会很想吐嘈:「怎么大家都叫吉三!」不过,也因此才有《三人吉三》这个剧名。顺带一提,「吉三」是吉三郎的略称。
问题在于这位和尚吉三。
饰演和尚吉三的,原本应该是一年级的来栖黑悟。他热爱歌舞伎,甚至自行创立同好会并成为同好会的代表,对歌舞伎有深入了解,但演技却差劲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原本应该是如此,然而……
「那、那个人是谁?」
梨里压低声音问蜻蜓。通往舞台的「花道」是由平台搭成稍微高起来的通道,此刻站在花道上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绑起金色长发,身上虽然穿著和尚吉三的半缠,但怎么看都不是来栖。来栖的个子更娇小,眼睛圆滚滚的,是个很像小狗的男生。
负责音响效果的蜻蜓,边用自制音效发出「附」(注1:◆ 歌舞伎演出中,用木梆敲在「附板」上发出的效果音。)的声音,边低声说道:
「……约斐尔。」
约……?那是什么?梨里还来不及继续问,就听到有人说:
「啊,那个金发的人是阿久津。」
说话的是她身后的数马。数马和梨里同样是来客串演出,他是戏剧社一年级的男生。
「阿久津?」
「他跟我同班。约斐尔是他在玩乐团时的……算是艺名吧?反正就是个蠢名字。那家伙基本上满可笑的。」
这位基本上满可笑的阿久津,为什么会站在舞台上?这样的换角实在太唐突,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
梨里瞥了蜻蜓一眼。
平时沉默寡言的眼镜男仍旧淡然地操作著机器,但仔细一看,他的眉头出现皱纹。看来蜻蜓也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试图让戏剧继续进行。开始演出的戏就像已发动的列车,不能让它停下来。
舞台上的两名演员──花满和芳,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
「真佩服芳学姊。她应该很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数马低声说道,梨里也点头。
芳原本就是戏剧社的明星,而花满也曾好几次登上日本舞踊的舞台。正因为台上的人是他们,或许才能面对此刻的意外。两人内心应该都在想:「这家伙到底是谁?」却隐藏内心的动摇,继续演戏。
三人以金发的和尚吉三为中心,摆出歌舞伎「亮相」的姿势。
「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
听到阿久津说出的台词,数马发出「喔」的声音,梨里内心也觉得讶异,至于蜻蜓只是微微动一下左边的眉毛。
声音很不错。
听起来很舒服。虽然不像是用喊的,却非常宏亮。
面对突然出现的碍事者,小姐和少爷都叫他走开,但和尚吉三坚持不走。接著就是重头戏的长篇台词。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跳入纷争不相识,名闻遐迩乃吉三。即便血气旺,又非太神乐,初春演剑舞,任一方受伤皆不可。」
这一串话听起来很复杂,不过简单地说就是自我介绍:「别打架了。我是和尚吉三喔!」这段台词来栖说得相当糟糕。明明台词的节奏分明,他却像在念经一样,完全没有抑扬顿挫,让听的人感到很无力。
可是,现在不一样。不论是速度、节奏、抑扬,任一要素都让人听得神清气爽。
观众席也出现变化。老人家原本只是以「守护的心情」观赏高中生演戏,此刻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所幸今日乃节分,争斗之心鬼在外,福在内三人吉三。福茶之豆与梅干,不留仇恨种。虽似除厄之台词……」
说到这里,他张开原本盘在胸前的双手,这个姿势也很沉稳且有模有样。
「还请托付给在下!」
意思是,这场争斗就交给他来处理吧。
数马望著舞台,惊讶地喃喃自语:「那家伙真厉害。」梨里亦有同感。阿久津的声音完全没有紧张的痕迹,非常平稳,因此能让看的人安心。不知他是否很熟悉舞台演出?
少爷说:「莫非您就是名闻遐迩──」
小姐接著说:「吉祥院所化出身──」(注2:◆ 仍跟随师父修行的僧侣。)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和尚吉三!」
节拍掌握得很好。花满和芳受到阿久津的表现影响,台词说得更为流畅。舞台上只要有一名演员很稳定,其他演员似乎也能够更从容地发挥。
「非但不知名,还只是菜鸟,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长。」
他念到「知名(nadakai)」时,把尾音连在一起变成「Nadakee」,听起来格外帅气。接下来的长篇台词也讲得很流利,却绝不单调,而且非常清晰,很容易听辨。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他的咬字很清楚,所以观众要听懂台词不会很困难。原来他有演戏的才能……明明是个超级大音痴。」
「咦?他是音痴?」
「没错,是音痴。」
「……是音痴。」
就连蜻蜓都低声嘀咕,看来阿久津真的是公认的音痴,不过他吟咏七五调台词的音感倒是非常杰出。
接下来的戏也进行得很顺利。
三名盗贼以和尚吉三为首,结拜为义兄弟。他们拿起祠堂里的杯子,各自在自己的手臂割出小伤口,将三人的血混在一起轮流喝下去。依照和尚、少爷、小姐的顺序递过杯子之后,最后杯子再次回到和尚手中。和尚吉三说「以我为终结」,喝尽之后把杯子摔在地上打破──情节应该是这样……
「嗯?」
金发和尚歪著头,露出诧异的神情。
没打破。
杯子没破,而是在地板上弹起来继续滚动。接下来的台词是「直到碎成土,兄弟三人誓言不会变」,所以杯子不破就麻烦了。梨里捏了一把冷汗,一旁的数马则发出「啊」的惊呼。
「怎样?发生什么事?」
「那、那个杯子……是练习用的塑胶杯……他们要我换成正式演出用的陶杯,可是我忘记了……」
塑胶杯?那就打不破了。梨里紧张地看看蜻蜓,蜻蜓默默摇头,意思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只能交给舞台上的演员随机应变。」
和尚吉三缓缓地捡起杯子。
梨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啊啊」的悲叹声,心想如果没捡起来就好了。只要假装杯子已经打破,若无其事地继续演下去──这应该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但扮演和尚的阿久津却再次把杯子摔在地上,等于是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果这一次打破了,或许勉强可算是安全过关……但是,塑胶杯只是发出硬质的声音弹跳起来。
「哇!糟糕。」
发出声音的是数马,但梨里内心也喊了同样的话。
弹起来的杯子滚到观众席,这是最糟糕的事态发展。扮演小姐吉三的花满表情冻僵了。他虽然具有日本舞踊「名取」的资格,舞台演出的经验丰富,不过日本舞踊并不会发生这种意外,因此他会不知所措也在所难免。扮演少爷的芳脸上虽然未显动摇,但似乎也绞尽脑汁在思索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负面的紧张情绪扩散开来。
舞台上的气氛很快就感染到观众席,这就是舞台可怕的地方。舞台和观众席既是相异的世界,同时又连结在一起。如果有人笑出来,或许气氛还好一些,但台下的老年人都紧张万分。尤其是杯子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老妇人,更是缩起肩膀,明显感到狼狈。
「喔,这可糟了。」
轻佻的口吻打破僵局。
「这陶杯如此顽强,有劳这位客官,替我送上来吧。」
和尚吉三……没有这句台词,这是即兴演出。阿久津以即兴方式继续演戏,芳也及时反应。她把身体转向观众席说:
「等等,和尚大哥,怎能称呼『客官』?有求于人,应用适当说法。」
「少爷,何谓适当说法?」
「此时应该说:『坐在那边的美女,有劳尊驾,捡起大哥掉落的陶杯。』」
老妇人听到自己被称作美女,顿时脸红。周围发出温暖的笑声,场面一下子变得轻松。
花满也加入对话:「没错,大哥,这年头就连我这个男人都被称作小姐,所以至少该称呼『美女小姐』。」
阿久津笑著说:「这倒是真的。既然如此,美女小姐,可否请您助一臂之力?」
说完,他走下不太高的临时舞台。老妇人口中虽说「真不好意思」,还是捡起塑胶杯递给和尚吉三。和尚牵起老妇人的手,让她面对观众,周围自然涌起掌声。
双方连结起来了。
梨里有这种感受。舞台与观众席连结在一起,产生共同意识。正是因为这座舞台很小,才会有如此温暖舒适的气氛。观众的紧张已完全消除。
和尚回到舞台。他蹲在中央,恢复先前的姿势。小姐和少爷也就定位,重新开始演戏。
「陶杯不碎,仁义不碎。」
和尚高举起杯子说。台词改变了,原本这里应该是「直到碎成土」。
少爷继续说:
「兄弟三人──」
小姐则说:
「誓言不会变。」
数马握拳说了声:「好!」场面控制得宜,回到原来的剧情,三人的即兴演出能力都值得赞叹。
后来的戏进行得很顺利,最后的亮相姿势也摆得很漂亮,歌舞伎同好会首次公演《三人吉三》获得热烈的掌声。梨里和数马也走上舞台,五名演员一再鞠躬。温暖的掌声久久不歇,让他们迟迟无法回到幕后。虽然值得高兴……但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来栖仍旧没有出现,令人有些担心。代替来栖突然出现的阿久津热情地对观众喊话:
「谢谢~!三Q~!Danke schön~!」
阿久津心花怒放地朝观众挥手,还主动走下舞台,和替他捡杯子的老妇人握手。该说他服务精神旺盛,或者是爱出风头……不论如何,他炒热了全场的气氛。
蜻蜓从翼幕招手,暗示他们「快点回来」。
然而阿久津完全没有注意到,梨里不得已只得用手肘推阿久津,总算让他回到翼幕。
「太成功了!哦哦,数马,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即兴演出?我真厉害……」
阿久津一进入隔板后方,来到观众看不到的死角,就兴奋地开口。梨里还没问他「先不管这些,来栖怎么了」,蜻蜓就做出动作。
「哇!」阿久津被抓住胸口,发出焦急的喊声。
「……小黑怎么了?」
蜻蜓平常脸上不会露出喜怒哀乐,此刻却摆出很可怕的表情,看来他在舞台演出中相当努力地保持冷静。
「来、来栖他……」
「对呀,小黑怎么了?」
「你为什么穿著小黑的衣服出现?」
花满和芳也围著阿久津瞪他。阿久津一脸不服气地说:
「怎、怎么?多亏有我,舞台演出才成功了,不是吗?难道你们都不跟我说声谢谢?」
「……我在问你,小黑怎么了?」
蜻蜓的双眼从眼镜后方怒视阿久津,阿久津投降说:「好啦,我知道了。」他终究不敌蜻蜓的气势。
「他在上台的前一刻,突然……」
阿久津正要解释时,蜻蜓的手机响了,这是简讯传来的声音。蜻蜓读完简讯后,很乾脆地放开阿久津的领口,告诉大家:
「……小黑在医院。」
「什么!」
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相当惊讶。
「他好像因为中暑被送进医院,不过状况已经稳定下来。老师和小丸子在他身边……大概是在上台的前一刻倒下的。」
「对了,他当时好像……不太舒服……」
「小黑好像都没有喝水……」
「医院在哪?大家一起去吧。」
花满、芳、数马这么说,梨里当然也同意,所有人仍穿著戏服、化著妆就开始行动。
花满迅速下达指示:「蜻蜓,你去跟社福中心的人说明情况,告诉他们,我们一定会回来整理。小芳,你去准备室拿大家的行李,总不能把贵重物品丢在那里。数马,你也去帮忙小芳。梨里,你可以去外面叫计程车吗?」
「好的!」
梨里仍旧穿著登势的服装,不过这样比较醒目,或许更容易叫到车。
「小花、小芳、蜻蜓、数马还有我……一共五个人,所以需要两辆车!」
「没错,拜托你了!」
梨里拉起和服裙襬正要跑出去,突然有人拉著她的袖子说:「喂,等等!」她回头,发现拉她的人是阿久津。
「应该有六个人吧?不要丢下我……」
他和舞台上判若两人,发出窝囊的喊声。
*
「笨蛋!」
「的确满笨的。」
「真的很笨。」
「你真笨。」
「……」
花满学长、芳学姊、三轮山学姊和数马连续骂了我四次笨蛋,但最难受的还是最后的无言攻击,至于是谁的攻击就不用多说了。虽然不用多说,但我姑且还是说出来吧,是我寡言的朋友,村濑蜻蜓同学。
「虽然来栖真的笨得要命,不过多亏了我,舞台演出没有开天窗,还大获成功!」
朝著已经反省的我补刀的是阿久津新。金发的和尚吉三仍穿著戏服,站在床的尾端说道。
不只是和尚,少爷、小姐、登势和太郎右卫门都仍穿著戏服。这间双人病房刚好只有我在,不过他们刚刚在走廊上应该相当引人注目吧。
「不是我自夸,跟来栖的和尚相比,我演的和尚好太多了。只要结果圆满就万事OK……哇,好痛!」
小丸子重重地打了阿久津的背。她原本大概是想要打后脑杓,但身高太矮。
「吵死了!你突然跑来当不速之客,别讲得好像很伟大一样!」
「不素……?」
「就是没人同意就擅自闯入的意思!你又不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人!」
芳学姊安抚愤怒的小丸子说:
「别生气啦。他虽然是不速之客,不过的确多亏他,才能让演出顺利结束。对了,小黑,你已经康复了吗?你的气色好像还好。」
我靠在枕头上回答:
「嗯,我很快就恢复意识。现在这瓶点滴结束之后,医生会来看看情况,然后我大概就可以回去了。真的很抱歉,我明明最应该振作……却变成这样……」
我向大家低头,真心在反省。
不论演员或幕后人员,在正式演出当天无法善尽职守,实在是太不像话。
虽然有时的确会出现无可奈何的情况,但这次不同,我忽略了自我健康管理。即使因为第一次公演而紧张,也不该让自己中暑而陷入脱水症状。
我低著头说:「对不起。」
「……还有下次。」
这是蜻蜓的声音。接著花满学长也说:
「对呀,不是还有文化祭吗?河内山学院高中部的文化祭。」
「没错,今天应该算是初次公演的预演吧。」
芳学姊也笑咪咪地对我说。听他们这么说,令我相当感谢。我总算能够抬起头,再度道歉:「对不起。」
接著我转向阿久津,也得向这家伙道谢才行。
「阿久津,谢谢你,多亏有你代演。」
「呃……嗯。」
他先前明明极力要求得到赞美,但实际获得赞美时却显得不好意思。阿久津回避我的视线,低声说:「总算是演完了。」
「你果然演过歌舞伎。」
「……小时候学了一点。」
「只学一点,怎么可能临时演出和尚吉三?」
「我知道你们在练习,所以就记住了……台词……」
小丸子若有所悟,瞪著阿久津说:
「原来就是你来偷看练习的!」
「我才没有偷看!只、只是见习而已。」
「哦?见习?没经过同意就偷偷来见习啊?」
小丸子缓缓逼近,阿久津不禁倒退一步说:
「因、因、因为……对了!都是你的错!」
「啊?」
阿久津指著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做了什么?我曾邀请阿久津加入歌舞伎同好会,但是被拒绝……
「为什么没有继续邀我?」
「啊?」
「哪有人被拒绝一、两次就放弃!有歌舞伎相关经验的人很难得耶!应该更积极地来说服我才对!」
「呃……」
「你是白痴吗?」
小丸子代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斩钉截铁地评论。
「换句话说,你在摆架子?你其实很喜欢歌舞伎也想要参加演出,却说不出口,所以来偷看,还偷偷记住台词,等人家哪天去邀你?搞什么?这是什么诱受?那么希望别人关注你吗?真讨厌,超恶的!」
如果这是漫画,此刻阿久津身上大概已经插了好几枝箭,小丸子的攻击依旧毫不留情。不过他们毕竟从小就认识,因此阿久津似乎也有了一些抵抗力。他耸起肩膀,愤怒地反击: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我讨厌歌舞伎!」
「啊?既然讨厌歌舞伎,为什么还要背台词?」
「我、我讨厌歌舞伎,可是更讨厌受到排挤!」
他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此回答,就连小丸子都愣住了。不只是小丸子,我也愣住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种理由简直像是小学生的藉口……说什么讨厌受到排挤……
还没完全从惊愣中恢复的小丸子问:
「……基本上,你什么时候加入过我们?」
「我、我原本预定,如果你们再邀我一次,我就愿意参加同好会……」
「谁知道你怎么预定啊!」
「总、总之,我的确帮上忙了,你们应该会欢迎我吧?应该感谢我吧?可是你却老是这样凶巴巴的!」
「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还停留在小四阶段,我才会这么凶!」
「不准说我是小四!」
「吵死了!你连看《小狐狸阿权》(注3:◆ 新美南吉著作的童话。描述狐狸阿权和人类兵十之间的故事。阿权是一只孤独而调皮的狐狸,后来试图帮助兵十但不为他所理解,最后还被兵十开枪射击。)都会哭!」
「那是我实际在念小四时发生的事!不过我现在还是会哭!那是经典!」
两人以惊人的气势对话,其他人都无从插嘴。
身穿帅气的无袴和服、手插在怀里的芳学姊笑著说:「这段相声真有趣。」要不是护士过来斥责「安静一点」,这段相声大概还会继续下去。
「喔,你们都来了……感觉好像是东西屋(注4:◆ 敲锣打鼓地游街、吸引路人注意,并进行街头宣传活动的队伍。始自江户时代。)来探病……」
回到病房的远见老师这么说,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东西屋,老师便喃喃地说「这就是代沟吧」,好像有点受到打击。接著他又问:
「舞台表演得怎么样?」
「顺利结束了。多亏有阿久津在,帮了很大的忙。」
阿久津听到芳学姊这么说,得意地撑大鼻孔。
「是吗?我很想仔细听你们报告,不过我们得先回去社福中心收拾善后才行。来栖,我联络上你妈妈了。她说现在没办法抽身,会请一位叫梶原的人来接你。」
「哦,好的。」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了。我并不在意妈妈不来,不过想到要麻烦梶原先生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如果我说可以自己回去……大概又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吧。
「那么,大家先回社福中心吧。村濑,你可以留在这里,陪来栖等来接他的人吗?」
「……好的。」
「你可以直接一起回去。」
蜻蜓点点头。老师知道我和蜻蜓是邻居。
「那就再见了,小黑。」
「小黑,你要好好休息喔。」
「来栖,新学期开始之后,我可以在同好会的入会申请单签名喔。」
「吵死了,小四生!来栖,你要多保重。」
我笑著向大家挥手。
热闹的一群人离开之后,傍晚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我得知舞台演出顺利结束之后,顿时感到全身无力,而蜻蜓只是默默坐著。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气氛并不尴尬,我和蜻蜓可以一整天待在一起都不说话。
过一会儿,蜻蜓从书包拿出小型摄影机。
「……要不要看?」
他大概是录下了今天的舞台演出。我探出身体说:「当然要看!」虽然还挂著点滴,不过只剩一点点就要结束。
「因为是从后方定点拍摄,花道只拍到一半。本来是预定由老师来拍摄。」
「抱歉,都是我害的。」
蜻蜓淡淡地说:「最失望的应该是你吧?」
他说得没错,我也点头。虽然想要挤出笑容,不过感觉会让表情更怪,所以就算了。在场的只有蜻蜓,我没必要装模作样,如果觉得沮丧就露出沮丧的表情吧。
我感到很窝囊也很懊恼。
这是歌舞伎同好会的首次演出,我却无法参加,和大家一起演戏。更糟的是,我连大家的表演都没看到。没有比这更让我懊恼的事。
糟糕,我开始想哭了。
正想到这里时,蜻蜓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
「你看。」
蜻蜓要我看小萤幕上的影片。我轻轻吸一下鼻子,凑上前看萤幕。我的眼睛大概红红的,不过蜻蜓假装没看到。
「喔,三轮山学姊演得真不错。」
三轮山学姊演的是最早登场、最早说台词的登势。她表演得相当稳重,而且不愧是练过日本舞踊,身段相当自然。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场,他夺走一百两,说出著名台词──啊啊,好可惜,有一个地方舌头打结了,不过还是表演得很棒,也得到热烈的掌声。芳学姊上场时,粉丝们顿时发出欢呼声。芳学姊的帅气让我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是女人打扮成男人来演歌舞伎,却完全不觉得不对劲。芳学姊的音域很广,以偏低而有磁性的声音演活了恶男的角色。
「从这里开始进入武打场面……嗯,动作很流畅,但速度的强弱可以更明显一点……『附』的音效很完美,真有你的。」
我称赞蜻蜓,他只是点头说「嗯」。我这朋友还真酷。
接下来终于轮到和尚吉三登场。代替我演出的阿久津,究竟展露了什么样的演技?
剎那间,我屏住呼吸。这是……这个和尚实在是……
三人的对话。
结拜为兄弟。
打不破的杯子──摔了两次也没破。
蜻蜓对我解释:「那是塑胶杯。」
看样子是忘记把练习用的杯子改成正式演出用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打破。不过阿久津用即兴演出化解意外,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也巧妙配合,让这场戏顺利结束。
好厉害,掌声非常热烈。虽然也可能有部分是对高中生的努力给予赞赏,不过从气氛看来,大家都看得很开心。如果能够照到老人家的脸就会更清楚了,遗憾的是录影带只有拍到观众的后脑杓。
蜻蜓关掉影片,问我:「……阿久津如何?」
我默默地靠在枕头上,吁了一口气。
该说什么呢……毕竟是在小萤幕上看影片,有些地方很难做出明确的评断,很多东西还是要看现场演出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他的『口条』很好。」
「口条」是指发声、说台词、音质等等。空有好声音,但台词说得不好也不行;反之亦然,不论台词说得多好,要是原本的声音不佳,也不能称得上是好的「口条」。
「相当好,好到有点稀奇的地步。」
「有那么好?」
「嗯。」
虽然只是从摄影机麦克风收到的声音来判断,但他和芳学姊相较也不逊色……不,或许声音更宏亮。他的咬字很清晰,台词很容易听辨,七五调的节奏相当流畅却不会单调,具备舒服的抑扬。
一声、二脸、三姿,在歌舞伎的世界中,最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脸蛋和姿态。阿久津的眼神很强烈,视线立刻就能定住。歌舞伎有许多静止场面,这点是很重要的。他的个子很高,但重心放得很低,因此有安定感。换句话说,他的脸蛋和姿态也都很适合舞台。
「……太惊讶了……」
我盯著萤幕中的静止影像喃喃自语。
虽然是音痴,又自称约斐尔,内在像小四生……
不过,歌舞伎同好会似乎得到相当珍贵的人才。
*
「总而言之,歌舞伎同好会多了新的伙伴。」
第一次公演后过了几天,第二学期开始。放学后,我在同好会社办的小表演厅向大家介绍新人。
「大家应该都认识了,不过我还是来介绍一下吧。扮演登势的三轮山学姊正式加入我们,谢谢!」
三轮山梨里学姊在我左手边淘气地挥手。她今天也别著平时的兔子发夹。三轮山学姊和花满学长从小就认识,学过日本舞踊,个性开朗、充满好奇心。有这样的二年级生当伙伴,让人感觉很安心。
「嘿嘿,因为很有趣,我就决定加入了。『三轮山学姊』这种称呼感觉太拘束,还是叫我『梨里』吧。」
「那就称呼『梨里学姊』吧。另一位是……」
「叫我『约斐尔』吧!」
「才不要!」
立刻被小丸子吐嘈的这个人,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知道是谁。没错……就是阿久津新。
「拜托,别用那个可耻又讨人嫌的绰号!」
「还有,阿久津,你那发型也该处理一下。」
「对呀,这年头哪有人染金发又挑染红色。」
小丸子、芳学姊、花满学长联合批评,让阿久津一时语塞。他困窘地看著我,害我跟著困窘起来。
「呃,这个嘛,发型的确有点……」
「金发不能演歌舞伎吗?这是歧视吧?歧视是不好的行为!」
「也没什么歧不歧视的,演出时基本上都会戴假发,所以没关系。只是我觉得,你打扮自然一点应该会比较帅。」
「……比较帅?」
「没错。而且发质都受损了,变得又乾又枯。顺便剪短就会变帅了吧?」
阿久津抓起一撮头发检视发稍,接著又看向我,一本正经地问:「……真的会变帅?」看来「帅」对于阿久津来说是关键词。
「来栖,你这样说,这家伙会变本加厉喔。他根本就不帅嘛!」
这句严厉的评论来自小丸子。
「不不不,阿久津很帅唷──在舞台上。」
下了舞台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我姑且没说出来。阿久津今天也戴了品味差劲的长耳环,穿著软趴趴的化学纤维衬衫。这年头哪里还在卖那种玫瑰和荆棘图案的衬衫啊……
「帅?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视觉系可耻男会帅?」
小丸子显得很不服气。她还没看过阿久津的演技,当然无法认同。
「是真的,我也很惊讶。」
「喂,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不理会阿久津的抗议,又问芳学姊和花满学长:
「你们和他一起演出,有什么感想?」
芳学姊立即回答:
「他演得很棒。与其说是现代剧的演技……大概比较偏歌舞伎的演技吧。他的动作很大,很有存在感。虽然突然出现不认识的和尚吉三,让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实说,他引导了我们的演出。」
「对呀。虽然这么说对小黑不太好意思,不过你的演技完全不能跟阿久津相比。他的声音很好,也很清楚自己的站位,还能即兴演出。跟他一起演戏,让人感到很安心。」
在舞台翼幕观看的梨里学姊也说:
「阿久津在台上真的很帅。看小黑在排演时演的和尚吉三,我不能了解为什么小姐和少爷会想要拜他为大哥,不过看过阿久津的表演,我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阿久津演的和尚很有魅力。小丸子虽然仍旧一脸狐疑,不过等她看过影片,应该会有不同的评价。
「老实说,我很期待阿久津。阿久津是那种一上台就判若两人而变得帅气的演员。」
「对吧?没错吧?呵呵,你终于了解我的价值!咦?等等,那不在舞台上的时候……」
「所以说,阿久津,你还是放弃金发吧。」
「咦?好吧,如果这样比较帅,我就染回……呃,判若两人才变帅的意思是……」
我趁阿久津还没深入思考之前做出结论:
「就这样决定!对了,接下来我想要举办反省会,大家一起来看上次演出的影片,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啊,在那之前,芳学姊……」
「嗯?」
「问卷调查做得怎么样?」
芳学姊点点头,从书包取出纸张。
「我请当天看戏的所有人回答问卷,不过……」
她递出A4的纸给我。在社福中心演出的《三人吉三》,虽然主要是演给使用该设施的老年人观看,不过由于芳学姊粉丝的强烈要求,因此有六名抽签中选的女学生也到场观看。这份问卷就是请她们回答之后收回来的。
「谢谢。」
「别太期待,不会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事先看过问卷的芳学姊,表情有些忧郁。对我来说,最在意的是同世代的感想。不论是多琐碎的事,我都非常乐意知道。
「小黑,也告诉我们吧。」花满学长说。
我点点头,把六张纸摆在桌上。「第一个问题是:『以前有没有看过歌舞伎?』」我用目视方式统计答案。
「全体都回答没有,今天第一次看。」
这个结果符合我的预期。也因此,第二个问题「回答『看过』的人,请问你喜欢什么剧目?」全体都没有作答。
「对于今天的演出,以五分为满分评价……一人选三,三人选四,两人选五。」
梨里学姊说:「哇,评价不错嘛!」
花满学长笑著告诉她:「应该是顾虑到小芳吧。」
嗯,正确答案。不过,即使考虑到这点而减一分,结果也不坏。让我在意的是接下来以文字书写的「请写下对于今天表演的感想」这部分。我忐忑不安地扫视内容。
「呃……『芳大人好帅。』」
这是可想而知的反应,一开始当然是这个。
「『无袴和服的打扮实在太帅了,一定会出现在梦中。如果能在梦中见到,那就太幸福了。声音也很迷人,令我好陶醉。真希望芳学姊的台词再多一点。芳学姊如果还会参加演出,我一定会去看。』」
接下来也是一连串对于芳学姊的赞美。毕竟是芳学姊的粉丝,我早已预期到这样的倾向,不过,如果能再多写些其他方面的感想才会有参考价值。身为当事人的芳学姊并没有露出特别喜悦的表情,托著脸颊听我念出问卷内容。
「呃~下一个人的感想『这是我第一次看歌舞伎,出乎意料地有趣』……哦哦!」
这回似乎可以期待,而且这个人写得满长的。我热切地继续念:
「『我很在意一开始出现的女人究竟是生是死。不过,她为什么要拿草席?抢钱的女人感觉有些粗野。不过她的声音突然改变,感觉很好玩。』」
咦?这个人没有发现小姐吉三其实是男人,大概是没有听清楚台词吧。她也不知道登势拿草席代表流莺……不过这也难免,一般高中生──不,现代人几乎都不知道这种事。
「『芳学姊非常迷人!和服打扮也很适合她!拿刀打斗的场面很帅……』」
以下是滔滔不绝地对芳学姊的痴情赞美。我念到一半,芳学姊便按著额头说「停」,并对我做出挥手赶狗的动作,大概是要我跳过去,因此我就跳到下一个人的感想。
然而,其他人的感想也都半斤八两。
对于戏剧的具体感想只有一点点,顶多是女孩子的和服很可爱、歌舞伎的姿势很帅气之类的,其余八成都是对芳学姊的热情赞美。
芳学姊仍旧托著脸颊,淡淡地说:「看,我就说没什么参考价值吧?」
「嗯~不过大家都说,虽然是第一次看歌舞伎,但还满有趣的……」
花满学长说:「那也没办法。毕竟她们是小芳的粉丝,当然会写出那样的感想。」
芳学姊用有些丧气的语调问:「是吗?」
「不对,太奇怪了,怎么没有说我很帅的感想?」
阿久津一本正经地感到不解。小丸子叹道:「这个白痴,到死都治不好。」大家都笑了,我也一起笑──但心中突然产生难以形容的不对劲感。咦?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这样的不对劲在我搞懂之前就消散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得到的感想不符我的期待吗?
不过,就如花满学长所说,那也是没办法的。她们是在不了解歌舞伎的状态下看戏,因此也不太可能写出针对戏剧内容的感想。如果芳学姊的英姿让她们感到满意,那也不错。
我如此说服自己之后,环顾大家说:
「不论如何,第一次公演应该算是成功。虽然因为我,为大家带来困扰,不过大家还是顺利完成演出……真的很感谢大家。同好会的成员也增加了,让我们更加努力,下次在文化祭的舞台成功演出吧!」
我做出符合社长风范的结论,得到大家的掌声。阿久津一开始装出事不关己的表情,但被小丸子用手肘推一下,只好不情愿地一起拍手。
「接下来到视听室吧。」
去视听室是为了看影片。这里虽然也有萤幕,但是要播放给大家看稍嫌太小。
我最后一个离开社办,来到走廊尽头时突然停下脚步。
「糟糕,我把剧本放在社办。蜻蜓,你先跟大家一起过去。」
「嗯。」
我想要边看影片边重新检视剧本。我向右转回到社办,拿起放在桌上的剧本,走出房间锁上门。
当我追著大家离开旧馆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好像就在这里。」
我和说话者之间刚好有一道很高的树篱,彼此看不到对方。我心想她们是不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有兴趣,不禁停下脚步。
另一个女生问:「就是从戏剧社夺走芳大人的社团?」
夺走……不不不,是芳学姊自己要加入的。更何况,我们怎么可能从那位戏剧社社长手中夺人?一定会被狠狠赏一脚旋踢。
「好过分哦!她明明是戏剧社的明星。」
「不过,她没有退出戏剧社吧?听说今年也会参加文化祭的公演。」
「可是讲到公演,去年分成两场演出,都由芳大人主演,今年却变成双主角,只能看到芳大人一次,门票争夺战一定会很激烈。」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虽然默默无言地暗自惊讶,但仔细想想,芳学姊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在两天内演出三场戏。她如果参加戏剧社的两场公演,不可能又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芳学姊知道这一点,因此大概去和雾湖社长交涉过了。她们或许争执了很久……可是依照芳学姊的个性,她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告诉我们。
「对了,小爱,你上次不是去看过那场歌舞伎吗?」
「嗯,我抽中了所以有去看。芳大人的和服打扮好迷人!你们看,我有用手机拍下来。」
她们停下脚步,纷纷吵著要看。我隔著树篱偷偷往外看,一共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我有印象。她来社福中心看过我们的表演,大概就是小爱吧。另外两人看著手机,发出尖叫声。
「芳大人穿无袴和服的样子好帅!上次的军服也很帅,晚礼服也让人心动,不过和服同样很棒呢。」
「我喜欢她演托特统帅的那身黑披风~」
……统帅?什么统帅?芳学姊在戏剧社到底都演些什么角色?
「这场歌舞伎的主角是芳大人吗?」
「嗯~我不确定……应该不是吧?」
不对,她也是主角,他们三人都是主角……
「什么意思?你看过却不晓得?」
「嗯,不太确定。」
「芳大人演什么样的角色?」
「呃,有点像武士……可是又像小偷,好像还企图抢女人的钱。」
她回答的语调缺乏自信。这个小爱该不会就是在问卷调查显示有很多误解的那个人吧?
「什么?演小偷?芳大人演小偷?」
「大概……」
「小爱,你讲得不清不楚的,有专心看戏吗?」
「当然有!我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芳大人。可是毕竟是歌舞伎,谁看得懂啊。」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不免一惊。
「歌舞伎真的很难吗?」
「说实在的,我甚至连难不难都不知道,因为根本听不懂台词在说什么。」
「芳大人的咬字很清晰吧?」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得出台词的音,可是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用词太艰深了。虽然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大概有一半都听不懂吧。」
「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啰?」
「好像是……有两个小偷在打架,又有一个小偷出面制止他们……这样的故事……」
「啊?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
「什么?」
「啊,他们好像还有把血滴到杯子里喝掉。」
「搞什么?好恶心喔。」
「嗯,莫名其妙。」
我抱著书包,咬著嘴唇心想她竟然连这部分都没看懂。《三人吉三》中饮血结拜为义兄弟那一幕也太艰涩了吗?
「所以,你觉得不有趣?」
我没听到回答的声音,却看到小爱点头。我不想看,但还是看到了。
「我想他们应该也努力了,只是,还是希望芳大人可以早日厌倦歌舞伎……我比较喜欢普通的戏剧或音乐剧。」
「对呀,歌舞伎好无聊。」
「嗯,好无聊。」
沙沙沙……旧校舍周围没有铺柏油路,我听到三人踏过低矮杂草的声音。这个声音掺杂著我刚刚听到的对话,在脑中不断旋转。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为什么?我扪心自问,答案立刻就出来,她们刚刚也提到了。
因为看不懂,所以无聊。
小爱说她听得出台词,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黑。」
我听到蜻蜓呼唤而抬起头。
当我抬起头,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头垂得多低。蜻蜓大概是因为我迟迟没有出现而过来看看。他看著我,显得有些尴尬。
「……我听到了。」
蜻蜓的话很简短。
原来你也听到那些女生的对话啊?那我就没必要复述一次。
于是,我说起别的话题:
「……刚刚阿久津不是说,都没有人写到他很帅吗?」
我终于知道先前感受到的不对劲是什么。
「嗯。」
「虽然因为这个发言很符合他的风格,大家都笑了……可是仔细想想,他的疑问很正确,因为舞台上的阿久津确实很帅。」
即使是只有在小萤幕上看到影片的我也这么认为,如果现场观看,应该会觉得更帅吧。所以,我才会感到不对劲。
「与其说帅不帅……不如说当天舞台上最活跃的就是阿久津。花满学长和芳学姊同样表现得很好,不像是歌舞伎的初学者,但老实说,阿久津属于另一个境界。因为他从小就学过歌舞伎,这也是理所当然。这点大家应该都知道……可是问卷调查中,却完全没有人提到阿久津。对于登势和小姐吉三还有一点点感想,关于和尚吉三却是零。蜻蜓,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些女生不觉得阿久津帅。」
蜻蜓回答之后,隔了几秒又补充:
「我猜那出戏的关键是角色。就像漫画和轻小说,主要是呈现角色的魅力。在这方面,小姐和少爷都很好懂,男扮女装或是出身高贵但落魄的人物,到现在也常出现这样的设定。」
「可是,和尚却不一样……?」
蜻蜓点头。
这时我想起蛯原之前说过的话:『当时我是最年轻的演员,演和尚的是比我资深许多的兄长。那出戏当中以和尚最为难演。』
我自己也察觉到和尚是困难的角色。用现在的说法来说,小姐和少爷的个性很突出,以角色设定而言,算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和尚却非如此。即使台词说明是「所化」出身的盗贼,现代人也不太容易理解。
「台词里虽然有很多说明,不过使用的词语很艰涩,像是『所化』、『虫拳』,我在听你说明之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们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当然不会了解和尚这个角色,甚至连故事情节都不了解,内心一片茫然……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望著分析得条理分明的好友点了点头。
那出戏的内容没有传达给观众。
超乎我想像地没有传达出去,完全没有传达,一丁点都没有传达。问卷调查的评价?可考虑减个一分?太蠢了,根本不是减一分的问题,那些分数几乎都是给芳学姊的,或许全部都是。如果芳学姊没有上台,分数会变得……不,基本上她们根本不会来看吧,就这么简单。
蜻蜓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低声问:
「……小黑,你还好吗?」
还好……才怪,我感觉自己的脚好像没有踩著地面。
太得意忘形了。
我一直很顺利地爬上梯子。
进入高中,成立歌舞伎同好会,募集成员。虽然在第一次的演出前晕倒,但多亏如此而找到阿久津这样的人才。阿久津的演技超乎我想像,如今还多了两名新成员,我感觉一帆风顺。
当我顺利爬到顶端,梯子却突然被搬走。
第一次公演获得成功,老人家给我们热烈的掌声。
但内容却没有传达出去,那些女生完全不理解戏剧内容。
有一个很恰当的词可以形容我现在这种状况──自我满足。我感到既羞耻又惭愧,懊恼地低头,已经连站都不想站了。
「太好了。」
蜻蜓从我头顶上方说话。
太好了?有什么好?哪里好?他应该看得出我现在沮丧到极点,可是,他又说一次「太好了」。我蹲在原地,用大概很窝囊的表情抬头看向蜻蜓。
「问题变得明确。」
「……」
蜻蜓扶著眼镜说:
「这是很大的收获吧?没有经过debug,程式是不会完成的。」
「……debug?」
「就是启动试作的程式,检查有没有错误的意思。程式要跑过才知道成不成功。」
「……」
「我们也才刚开始跑而已。」
「……」
「跑过才知道会在哪里跌倒。跌倒的经验绝对不会白费。」
「……蜻蜓……」
「嗯?」
「……我快爱上你了……」
「笨蛋。」
蜻蜓皱起眉头瞪我。看到他这张脸,我总算能笑出来。
我使劲站起身,当场轻轻跳跃两次。嗯,没问题。虽然事实上打击很大,不过没问题。身为社长的我如果为了这点挫折就沮丧,未免太对不起跟我一起打拚的伙伴。
「找到课题了,对吧?」
「嗯。」
「角色设定和台词内容,都有必要弄得更容易懂……这样的课题。」
「嗯。」
我深呼吸一次。
创办歌舞伎同好会的目的,是要和同世代的人一起享受歌舞伎的乐趣。这个课题一定要想办法克服才行。为此,我必须努力思考该如何设计和呈现。
虽然这个课题很困难,但很值得挑战。
游戏里的迷宫如果太简单也会很无聊,必须要有一定的难度才行。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除了蜻蜓以外,还有一群有趣又有些奇特的同伴。
我对蜻蜓说:「走吧。」
大家在视听室等我们。
蜻蜓默默点头,在起步之前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痛到几乎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