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很多次,你演的丰作太正经。丰作是『太鼓持(丑角)』,应该更轻松一点。」
「是,很抱歉。」
仁还没有卸妆,双手放在地上低下头。他虽然已经擦过汗,但是在和服底下,汗水仍旧从腋下滑落。这应该是心理方面的汗水。
十月的公演开始了。
晚间场最后的表演是《廓文章》。
这出戏是将近松门左卫门的《夕雾阿波鸣渡》剧中一幕改编而成的作品,通称《吉田屋》,是以大阪青楼为舞台的上方狂言。
仁的祖父饰演青楼的主人,吉田屋喜左卫门。
仁被分配到太鼓持丰作这个角色。他的角色要撮合两名主角──太过于沉迷烟花巷而被父亲逐出家门的伊左卫门,和他的情人妓女夕雾──是相当重要的角色。搭配义太夫和常磐津音乐的演技相当困难。
他拚命练习。
不论是站位或距离,应该都很完美。
但是在首日演出结束后,饰演女形的人气演员、八卷屋的大哥却告诉他:「你应该表现得更开心一点。」
仁的心里不免一惊。
开心?
看起来很开心……的戏剧?
他低头说「我会再努力精进」。次日他更加努力,特别留意要摆出愉快的表情,并夸大滑稽的表现。他很拚命地演戏,在学校时脑中也一直想著这件事,还因为上课时发呆而被老师警告。对仁来说,这是很少发生的情况。
就在刚刚,八卷屋的大哥总算对他说「你进步了」,但接下来又叮咛:
「不过,不能做得太夸张。」
仁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太鼓持的戏,感觉很开心的戏,不过不能做得太夸张……
「祖父,我有问题想要请教。感觉很开心,又不会太夸张的演技应该是……比方说,在『夕雾小姐有宿疾』那一段……」
他正要请教祖父时,一名弟子走过来说:「打扰了,井筒先生来见您。」
「哦,让他进来吧。」
面向镜台的祖父端正坐姿,仁也在他旁边正坐。
井筒先生是后援会的干部,是很重要的戏迷。
「打扰了,白银屋。」
「井筒先生,谢谢你今日来看戏。」
仁随祖父一起低头。井筒先生身旁跟著一个女孩,好奇地环顾后台。她的年纪大概和仁差不多。
「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孙女。我听说她没看过歌舞伎,心想这样不行,歌舞伎是日本重要的传统文化,所以特地带她来。」
「那就更感谢了,希望能有更多年轻人来看戏。」
奶油色的连身裙大概是为了和祖父出门才穿的,并不是依据她的喜好挑选。和身上的服装相较,她脸上的妆很浓。虽然高中生化妆并不稀奇,但她的睫毛太夸张……仁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不会表露在脸上。
「透子,你看,他叫乙之助,就是刚刚演太鼓持的人。」
女孩狐疑地问:「太鼓持?刚刚有人拿太鼓吗?」
她大概以为「太鼓持」就是拿太鼓的人。仁的祖父宽容地哈哈笑说:
「现在没人用这个词,也难怪你不知道。太鼓持是在宴会中炒热气氛的艺人。」
女孩听了说明,只是兴致索然地点点头说「这样啊~」,并且瞥了仁一眼。仁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原处。他不想和连「太鼓持」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对话。
「透子小姐,你对歌舞伎有什么感想?」
「呃~我觉得花魁很漂亮。」
「对吧?那身服装其实很重。穿著沉重的服装加上假发,要保持优美的动作相当困难。」
「真的啊?好厉害唷。」
井筒先生笑咪咪地看著孙女和人间国宝的对话,接著开口:
「话说回来,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优秀的孙子……身为素人的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他最近真的进步很多,实在很期待他未来的表现。」
「很感谢你的赞美,不过这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虽然很热心练习,可是毕竟人生历练还不够。」
「哈哈哈,他还年轻,人生历练以后会慢慢累积的。」
祖父眨眨眼,仁便把手放在榻榻米上,很有礼貌地致意:
「我会继续努力精进,祖父和我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井筒先生回答:「我会期待的。」接著又看向孙女说:
「真难想像你们都是高中生。透子,你也该稍微学习一下礼仪……」
「爷爷,我的脚麻了。」
井筒先生看著孙女噘起涂了油亮唇彩的嘴唇,口中虽然说「才刚劝你又这样」,不过还是开心地笑了。
他留下礼金道别之后,便带著孙女一起离开。
祖父笑著说:「那位小姐的睫毛真是惊人。」弟子递上特制的综合果汁。祖父瞥了一眼女孩刚刚坐著的地方,看到一条女用毛巾手帕掉在那里。
「咦?他们应该还在后台入口附近,你替她送去吧。」
「是。」
仁站起来,走出后台。
他询问后台入口的工作人员,得知他们刚刚出去。他来到外面,看到井筒先生正在路边等计程车。空车似乎迟迟不来。
「爷爷,我以后不要陪你来看歌舞伎啦。」
仁听到女生的声音,停下脚步。
「哦?你不喜欢吗?」
「我几乎都在睡觉。」
「今天的剧目应该不会很难才对。」
「步调太慢了,而且有太多听不懂的词语,动作也很少……简单地说,就是很枯燥、很无聊。音乐剧还比较有趣一些。」
「嗯~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便当满好吃的。」
「哈哈哈,这样啊……喔,透子,快去招那辆空车。」
计程车停靠在路边,把两人载走。
仁伫立在原地,凝视著远去的黑色车身。他手中仍旧拿著手帕,没有递出去。他无法递出去。听到那样的对话,他该怎么招呼他们?
别这么说,请再度光临。
看习惯了,就会觉得很有趣。
只要稍微研究一下,马上就懂了。使用导览耳机也很方便。
……这是谎言。仁内心涌起的并不是这些场面话,而是更单纯、更直接、更负面的情感。
像你这种人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表演给看不懂的人看。你会觉得无聊,是因为用功不足。你以为我为了继承传统,花了多少时间与努力?不懂事的素人,却只会抱怨……
──歌舞伎的观众都是素人。
他突然听见这句话。
不是耳朵听见,而是浮现在脑中。不,应该说是心中。
这是谁说的?对了,是那家伙──一脸呆样、眼睛大大的来栖黑悟,在高中创立歌舞伎同好会的怪人。
仁当然知道,观众是素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歌舞伎不是一般戏剧,而是拥有四百年历史的传统艺能。因为延续古老的传统,随著时代变迁自然会变得艰涩难懂。观众当然必须拥有一定的知识才能欣赏,这不就是歌舞伎的奥妙之处吗?
──简单地说,就是很枯燥、很无聊。
秋风吹乱仁的头发。他握紧碎花图案的手帕,转身回到后台。他把手帕塞进途中经过的垃圾桶,准备收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