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在日本又称神无月,英文是October。
原本还残留些许夏季气息的风变得凉爽,彷佛早就忘记夏天的存在。上学时穿著毛背心和开襟毛衫的机会也变多。
距离文化祭刚好剩下一个月。
全校都陷入有些浮躁的气氛,各社团也都在进行准备工作。月中因为有期中考,所以准备活动会暂时停止。不过考试结束后,就到了最后冲刺期间。
在进入最后阶段之前,我必须思考一些问题。
「你希望这出戏能更好懂?」
正藏先生叼著禁菸菸斗这么问,我点头说「是的」。
「可是,《三人吉三》应该不是多困难的剧目吧?」
「不过对于没有看过歌舞伎,也对歌舞伎没有兴趣的高中生来说很难懂。基本上,台词使用的语言就跟现代不一样……嗯?这个好好吃!」
我咀嚼著可乐饼说。正藏先生得意地笑了。
「对吧?这是我家附近商店街的肉店自己做的。那家店的老板是我国中同学,看在这份交情还算我便宜呢。」
可乐饼松软的马铃薯泥中加了辣味绞肉,这是正藏先生带来的点心。我上次拜托他再来看我们的表演,于是他特地来看我们,还带了可乐饼。即使凉了都这么好吃,刚炸好的时候一定非常……真想要淋上酱汁,夹在没有烤过的土司之间享用。泛起油光的酱汁渗透到土司白色的部分,格外美味……
……不,现在不是想像这种事的时候。
「在演戏之前加上前言怎么样?你可以去当司仪,对观众解释。」
「我也考虑过这种做法……」
不过,我不太想做说明。
因为听人说明很麻烦。
我母亲即使买了新的家电,也不会先阅读说明书。她一开始就插入电源使用,还说什么要凭经验来学习,也因此电视周围的线乱七八糟的。蜻蜓看不下去,还曾特地来帮我们整理。他看到我们家拉了一大堆延长线的凄惨状态,喃喃地说:「……小心失火。」幸亏在失火之前,蜻蜓就来我们家帮忙整理。
总之,一般人通常都讨厌听人说明。
如果是跟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关的说明就没问题,可以愉快且充满期待地听完。喜欢音响的人,一定会喜欢阅读音响的说明书;如果是引颈期盼的游戏的操作系统,也会认真阅读说明。可是,对于没有太大兴趣的事物,即使听了说明,也只会当作耳边风。
「的确……我也是那种不看说明书的人。」
「啊,我可以猜得到。老师感觉上就是会读说明书的人。」
「那家伙还在说明书贴上便利贴,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过如果连前言都没有,那就只能改编台词本身……」
「是的,这点我也想过。可是……」
翻译台词。
就如同把文言文翻成白话文,可以试著把江户时代的台词翻译成现代语言。譬如「宦途窒碍难行」,可以说成「上班族真的好苦」。如果要更彻底现代化,大概就变成「根本是血汗劳工XD」吧?话说回来,这不是《三人吉三》的台词,而是《寺子屋》的台词。
「可是我很喜欢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在〈大川端〉那一幕,要细细品味台词才有趣。」
「这点我也有同感。」
「所以,不能乱改台词……」
该怎么做,才能把意思传达给观众?
──听得出台词的音,可是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用词太艰深了。虽然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大概有一半都听不懂吧。
那段诚实的感想一直萦绕在我脑中。
正藏先生笑著说:「你这人还真是贪心。」
「咦?我很贪心?」
「那当然。歌舞伎的确曾经是庶民娱乐,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现在已经变成一种古典艺能。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终究是既成事实。它不再是一般人可以亲近的戏剧。」
正藏先生说话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基本上,如果是歌舞伎座的表演,午场和晚场不同公演时,午场会从十一点演到三点半,时间很长。晚场则从四点半开始,上班族根本不可能去看。虽然周末也有上演,可是在宝贵的假日,除非特别喜欢的人,不然谁会去看戏。」
「的确是这样……一般戏剧都是六点半或七点开演。」
「感觉上,歌舞伎的公演系统就是不符合这个时代,所以越来越远离一般人,变成某种特别的、门槛很高的东西。可是,你却想要排除门槛──不是吗?」
「没错,根本不需要那种门槛。」
正藏先生咯咯笑著。
「我就说吧。事实上,古典艺能都会有门槛,甚至有很多人尊崇这样的门槛。可是,你却说不需要门槛。另一方面,你又不想破坏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觉得这才是歌舞伎的精髓……你看,这样不是很贪心吗?」
「哦。这样说起来,我好像真的很贪心。」
古典艺能基本上是具有延续性的艺能活动。这些艺能自古传承,并且以传承内容为重。当然,每个时代也都会有新的尝试,这些尝试累积起来,经过筛选后留下值得保存的内容,才会形成现在的模样。所以,如果要欣赏歌舞伎,观众也必须拥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只要做一些准备功课,歌舞伎就会变得更有趣。我自己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了解这一点……同时,我也能够理解观众觉得这种准备很麻烦的心理。
「并不是说弄得简单易懂就好了。歌舞伎是重视『型』的艺能。如果改造太多,就不是歌舞伎。」
改造太多,就不是歌舞伎。
但如果不改造,就无法传达给观众。
「唔~~~~」
我倾斜身体,发出很长的呻吟声。
社办外面传来大家发声练习的声音。在中庭练习很舒服,我平常也会和大家一起练习发声和做操。
「哈哈哈,努力想吧!脑筋是为了思考而存在。不过,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得动脑筋。」
「咦?什么事?」
「我有个提案,你去叫大家过来。」
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基础练习刚好结束,我便朝著大家喊:「喂~进来吧~」
稍微流了汗的六个人回到室内,首先注意到正藏先生。
「啊,爷爷!」
梨里学姊跑上前。她似乎和正藏先生特别合拍,甚至还互留了彼此的邮件帐号。两人击掌喊:「Yay! What's up?」听说正藏先生最近在练习英语会话。
「哦哦,可乐饼!」
发现可乐饼的是芳学姊。她最近通常每隔一天轮流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的练习。希望不要因为我们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害她在戏剧社的立场变得尴尬。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问过她……
「什么?有可乐饼?」
「竟然有可乐饼!」
「可乐饼!」
「!」
阿久津、花满学长、小丸子和蜻蜓纷纷聚集到芳学姊……不对,是可乐饼周边。
我提醒大家:「喂~这是正藏先生带来的,要先道谢才行~」
闻言,所有人都朝著正藏先生齐声喊:「谢谢!」这种有点像运动社团的气氛,主要是出于花满学长的指导。传统艺能界是非常重视打招呼的。
大家围坐在正藏先生身边吃著可乐饼,我偷偷地又吃了第二块。可乐饼一共有十块,所以还有两个人可以吃两块。我们当然也请正藏先生吃,不过他以「早就吃腻了」为由拒绝。接著他又说:
「告诉你们,我想到一个点子。你们想不想取屋号?」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听到这个提议立刻做出热烈反应的当然是阿久津。小丸子对他怒吼:「不要把嘴里的可乐饼喷出来!」
「真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文化祭当『大向』来喊你们的屋号。」
「哦,这样感觉很酷。」
「太棒了!」
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点子。
「哇,那我想要取和坂东玉三郎一样的屋号。我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他,好迷人喔~」
听到梨里学姊这么说,正藏先生苦笑著说: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玉三郎是大和屋,可是不能随便使用人家的屋号。你们不是任何人的弟子,所以得自己想出新的屋号才行。」
「如果是艺名的话,我已经有了……叫做藤若花峰。」
花满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名取」指的是已经具有特定流派的名字,所以当然会有艺名。
「小花好帅~对了,日本舞踊没有『大向』吗?」
「观众有时也会朝著舞台吆喝,不过通常都是喊名字。譬如我在舞台上,观众就会喊:『哟!花峰!』」
「花和山峰的『峰』吗?那就取『花峰屋』吧。」
花满学长听到正藏先生的提议,高兴地点头说:「就用这个吧。」
「梨里,你呢?」
「呃……取外来语的屋号会很奇怪吗?」
「也不是绝对不行。你想到什么?」
「如果公演顺利结束,我想要把影片寄给加拿大的朋友看。所以我想取『Maple屋』,应该很好懂……」
正藏先生听她说明之后,思考片刻。
「虽然很可爱,不过感觉有些突兀。加拿大的国旗是那个……叫Maple Leaf的图案吧?那就叫『枫叶屋』怎样?你可以把意思解说给朋友听。」
「我喜欢这个屋号!」
梨里学姊高兴地抱住正藏先生。正藏先生笑咪咪的,似乎很高兴。
「花峰屋和枫叶屋……感觉都很华丽。我想要取素雅一点的屋号。」
「芳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家?我父亲是从事服装产业……正确地说是纺织公司。」
「那就叫『糸屋』怎么样?虽然不华丽,可是很简短,喊起来很俐落。」
正藏先生试著喊:「糸屋!」听起来的确俐落又帅气。芳学姊也很中意,就决定将屋号取为「糸屋」。
小丸子低声说:「……幕后人员没有屋号,真没意思……」
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有些落寞……不过即使取了屋号也用不到啊。
然而正藏先生很爽快地说:
「有什么关系?就取吧。现在不是有很多部落客名字、昵称、帐号之类的名称吗?负责服装的人当然也可以取屋号。」
「……来栖,可以吗?」
「咦?问我?当然可以啦。」
「我不要只有自己取。来栖、蜻蜓,你们也要取屋号。」
这……我并不需要屋号……啊,可是如果有个帅气的笔名之类的,应该也不错。
「我、我会想想看。蜻蜓,你呢?」
「……我叫蜻蜓就可以了。」
「你的本名就很像艺名嘛。」
我和小丸子的屋号就留作功课。这个议题大概已解决……
「……既然那家伙是白银屋,我就取『黑金屋』……不不不,要更华丽一点……『黑蔷薇屋』?有点太女性化了。如果要有男子气概,就叫『刚力屋』……不行,好像肌肉男。应该要更闪耀的感觉,像是『金星屋』……好像外星人。乾脆取名『宇宙屋』念成『Cosmos屋』?不过,我还是想加入耽美气息……『紫苑屋』、『堕天使屋』……」
我忘了,完全忘了这家伙的存在。
正藏先生看到阿久津以认真得可怕的表情喃喃自语,皱起眉头说:「喂,谁来阻止这个笨蛋!」他是在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就得从观众席喊:「堕天使屋!」
「阿久津,拜托别取太可耻的屋号。」
「等等,小黑,我快要想到很棒的名字了……展翅遨游世界的国际性……飞机……羽田机场……『羽田屋』……不,乾脆叫成田……」
啪!
好,打中了,小丸子的制裁击中阿久津的后脑杓。那家伙真是蠢到没有极限……
阿久津的屋号也留作功课,正藏先生再三叮咛他不要随便乱取屋号之后便离去。正藏先生一回去,远见老师也来了,我们开始练习《三人吉三》。
阿久津虽然蠢,不过他演的和尚还是很棒。
其他三人也熟练许多,已经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台词。我从第二学期开始负责打「附」。我试著在格斗场面加快速度,他们也都能跟上。虽然和原本的节奏不同,但是对于不懂歌舞伎的高中生来说,这样的速度应该比较适合。
此外,我也想到各种呈现方式,但对于最根本的「难懂」问题,还是没找到解决方案。
正藏先生也说过,歌舞伎是重视「型」的艺能。如果打破太多「型」,那就不是歌舞伎。
话说回来,我们本来就是素人高中生,或许不应该想那么多……不过我想要上演的是歌舞伎,不是歌舞伎风格的戏剧。即使是素人,我也想要上演歌舞伎。
「梨里学姊,这本书是《日光》吗?我很喜欢这本书。你竟然看得懂原文,好厉害喔。」
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听到小丸子和梨里学姊的对话。梨里学姊手中拿的是英文的平装书。《日光》好像是现在很畅销的吸血鬼小说,据说主角是没有照到日光就会死掉的怪胎吸血鬼。
「我如果不多接触英文,就会越来越退步。不过这本书我一开始读的是翻译版,已经知道故事内容,所以读起原文版不会很困难。」
「哦,这样啊。」
「小丸子,你喜欢英文吗?我读完可以借你。」
「真的?我也想挑战看看……如果读得懂英文,就可以看Slash小说(注10:◆ 以男性之间的恋情为主题的英文同人小说。)了。」
「Slash?」
「啊,没事,请别在意。」
小丸子扶起红框眼镜的镜架回答。我不经意地听著两人的对话,背起书包准备回去。
蜻蜓已经准备完毕,边玩手机边等我。我的书包肩带照例滑下来,因为我是垂肩体型。
这一瞬间,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英语。翻译版。原文书。内容相同……
「梨、梨里学姊!」
我大步接近梨里学姊。她看到我气势惊人,瞪大眼睛问:「怎么了,小黑?」
「那本书……你刚刚说你读过翻译版了。也就是说,你已经读完日文版的故事了吧?」
「对、对呀。」
「你读过日文,又读同样的英文内容,对不对?」
「嗯,就是这样……」
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关键。我调整一下呼吸问道:
「同样的内容,读两遍不会觉得无聊吗?」
梨里学姊眨了眨往上卷起的睫毛,摇头说:
「不会,我不觉得无聊。虽然说这也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故事……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知道内容,所以才能安心阅读吧。」
「安心……」
「而且也比较有心情可以欣赏翻译版没有的巧妙用词。」
「……有心情……」
梨里学姊和小丸子看我目瞪口呆,彷佛暂时停止运转,诧异地问:「你不要紧吧?」
「……喂!」
蜻蜓无声地凑过来,戳一下我的眉头。我往后倾,把脚往后踩了一步保持平衡,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版……原文书……对了,原来可以用这一招……」
「来栖,你在那边喃喃自语什么?」
「小丸子,对不起……可以增加服装吗?」
「啊?」
「蜻蜓也对不起……美术道具和音乐都要增加。还有梨里学姊,台词和戏分都会增加。」
「喂喂喂,等一下,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老实说,这时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大家的声音。
终于找到可以让观众更容易看懂歌舞伎的方法。
我脑中被模拟情境塞爆,完全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应该行得通。可是来得及吗?
我看看蜻蜓、看看梨里学姊、看看小丸子,同时,心中浮现已经离开社办的花满学长、芳学姊、阿久津还有远见老师。
大家──会接受我的提案吗?
*
当我提出那个方案时,距离文化祭只剩不到一个月。
我知道会很困难,时间太紧迫了,也知道会对大家造成很大的负担。但是,我还是想要试试看。虽然可能太过任性,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试试看。
「我会在三天……不,两天内写出剧本。期中考前,我希望所有演员都能记住台词;考试结束之后,立刻开始排演。」
对于我提出的无理要求,最先爽快答应的是芳学姊。
「好啊,来试试看吧,感觉很有趣。」
她身兼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明明应该是最忙的人,却表示赞同。花满学长苦笑著说:「如果在这时候退缩,就不是男子汉了。」梨里学姊也笑嘻嘻地说:「反正我的戏分很少,没关系。」
「我的台词虽然很多,不过和『外郎卖』比起来太简单了。还有啊,关于我的屋号,你们觉得『艾督瓦尔屋』怎么样?艾督瓦尔是法文『星星』的意思,应该很适合我这个明星……」
「演员方面都没问题。幕后人员呢?」
「等等,喂,听我说话!」
我不理会阿久津,继续询问蜻蜓和小丸子。
「服装没问题。虽然工作量会增加,不过反正不是太困难的衣服。只是要给我明确的概念,不然会不好找。」
「嗯,我会做出明确的指示。蜻蜓呢?」
「……嗯。」
这个「嗯」是「虽然不简单,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意思。这次新增的部分当中,工作量最大的应该是蜻蜓。他大概又要熬夜了……对不起,我也会尽量帮忙的。
梨里学姊问:「对了,太郎右卫门怎么办?应该没办法再请戏剧社的人帮忙吧?」
我皱起眉头说:「关于这一点,数马现在好像在烦恼要不要离开戏剧社……如果他要离开戏剧社,就可以参加我们的演出。」
「哦?小芳,真的吗?」
「好像是。」
芳学姊只简短地回答。根据数马的说法,戏剧社的男生很容易感到挫折。社员人数以女生压倒性居多,而且连饰演男性角色的明星都是女生,男生总是被分配到需要劳力的幕后工作。再加上最近社团内的气氛很紧张……
阿久津很乾脆地说:「那就来歌舞伎同好会不就好了?」
不过数马无奈地告诉我,在文化祭之前最忙碌的时候,他不好开口说要退社。
「我想要再等数马一阵子。他好像开始对歌舞伎产生兴趣……等到新剧本出来,我会先拿给他看。」
「也对,先等小黑的剧本出来吧。我很期待唷!」
花满学长鼓励我,我也依照约定,在两天之内写出剧本。因为削减了睡眠时间,我在上课时间猛打瞌睡,不过总算写出自己满意的剧本。
我拿给蜻蜓看后,他说:「嗯,这个嘛……」
我相信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很有趣」。如果写不好,蜻蜓应该会直接说出来。
我也把新剧本拿给数马看。
他当场阅读起来,还没全部看完就说「我决定离开戏剧社」。他说我们这边比较有趣,希望能够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令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没有做错。
我选择的方法没有错。我们的戏剧会变得更有趣。
经过仔细讨论,结论是幕后人员必须多找几名帮手。蜻蜓可以设计音响、灯光等程式,但是当天要一个人操作会有困难。另外,更换服装时也需要助手。我们决定各自找可以帮忙的同学,相信在没参加社团而对文化祭没有太大参与感的学生当中,应该有人愿意帮忙。
期中考之前,大家真的都把台词记熟了。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们便开始排练。由于只剩下两个礼拜,大家都非常专注。尤其是芳学姊,一开始就几乎毫无缺陷。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的练习也很顺利,已经向戏剧社提出退社申请的数马同样没问题。
至于剩下的那位──
「小黑,你觉得『绮罗星屋』怎么样?」
「阿久津,你还在想屋号啊……」
我感到无言,他却忿忿地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此刻社办内只有我和阿久津两人。阿久津每次都很早到社办,今天也比我更早来,已换上运动服在拉筋。
「『大向』对我这个重要演员喊的屋号,一定要帅气、有品味、显眼、时尚才行。」
「如果要取有品味的屋号,你最好不要自己取。」
「为什么?我以前在乐团还负责作词耶!女生听到我的歌词都很陶醉!」
嗯,只有极少数奇特的女生……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拍拍他结实的背说:「阿久津,你要有认清自己的勇气。」阿久津的背肌和腹肌都很强健,这点光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
──听说阿久津的运动神经很好。
不久前,远见老师曾经这么说。
──我听体育老师说,他没有参加过运动社团,可是不论他从事哪项运动,都能很快抓到诀窍,玩得很开心。不过,他似乎迟迟无法记住规则……
我大概可以想见那种画面,不禁笑出来。这时远见老师又提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蛯原似乎也是相同的类型。不论让他做什么运动都能迅速学会。体育老师说,他应该是核心肌群很发达……而且他能立刻理解规则,应付任何竞技活动。不过他不像阿久津嘻皮笑脸的,态度总是很平淡。
蛯原的运动神经应该是长年练习锻炼出来的。歌舞伎演员每个月会有二十五天左右的午、晚场公演。更何况出生在白银屋这样的家庭,他迟早会演出主角等级的角色,在舞台上从头演到尾。因此,他必须具备柔软且强韧的身体,自幼的锻炼便是为了培养那样的身体。
「……对了,阿久津。」
阿久津张开双腿坐著,正准备把上半身往前趴下去。这家伙的身体很柔软。
「干嘛?你想到很棒的屋号了吗?」
「不是。我从以前就想问……你是跟谁学歌舞伎的?」
「……」
阿久津刚把手肘贴到地面就停下来。他的脸朝著地板,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片刻,他很小声地回答:
「……跟谁学的不重要吧?」
他的声音很没有活力。
嗯~这点果然是不可触及的话题吗?甚至还有传言说,阿久津是歌舞伎演员和情妇生的孩子。我也是因为听了这个传言,才会邀阿久津参加社团。不过这是家庭内部的问题,如果当事人不想说,我也不打算勉强追问。
只是,我仍旧很在意。我相信阿久津相当喜欢演戏。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讨厌歌舞伎,却喜孜孜地来参加练习;虽然常说些蠢话,但基本上很热心;喜欢出风头又自恋的个性,也可以说非常适合舞台。可是当我问他:
「阿久津,你喜欢上歌舞伎了吗?」
「啊?你在说什么?我讨厌歌舞伎。可是我是个温柔的好人,看到歌舞伎同好会遭遇困难,就会想要帮忙。」
「这样啊,原来你是为了我们。」
「当然。不过我也不讨厌出风头就是了。」
「应该说很喜欢吧?」
他伸长上半身笑著说:
「也是。反正乐团解散了,我现在基本上很闲。而且你想像的歌舞伎和一般歌舞伎不一样,感觉满好玩的。」
「咦?真的吗?」
他此刻左右弯曲身体,进行身体侧面的拉筋。
「嗯。你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想说高中生怎么可能演歌舞伎、这家伙在想什么……不过像这次的新剧本,感觉就很有趣。反过来看,这种演出歌舞伎的方式大概也只有高中生才办得到吧。」
「哦哦,阿久津,没想到你能够理解。」
「你把我当成什么啊?」
阿久津笑著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运动裤的屁股问我:
「对了,《三人吉三》演完之后要演什么?还是世话物吗?」
「嗯~毕竟时代物的排场很大,没有预备知识也不容易了解……而且,台词会出现更多艰涩的用语。」
世话物是以江户庶民生活为焦点的戏剧,譬如《三人吉三》、《曾根崎心中》、《封印切》等等。时代物则是描绘当时武士社会的戏剧,时代设定往往比江户时代更早,例如奈良、平安、鎌仓、室町、战国时代,甚至还有追溯到神话时代的故事,著名的戏有《菅原传授手习鉴》、《义经千本樱》、《假名手本忠臣藏》等等。有人或许会问:「《忠臣藏》不是江户时代的故事吗?」没错,不过幕府当时禁止上演当代发生的事件,所以就把背景改成《太平记》的年代(注11:◆ 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共四十卷,以南北朝时代(西元一三三六年至一三九二年)为舞台。),人物名称也稍做更动,像大石内藏助就改成大星由良助。
「时代物格局很大,感觉很棒。」
「的确。」
「动作也会变大。台词和世话物比起来,有更多吟唱的部分……不是有种独特的节奏吗?那要用到腹部和喉咙,感觉像震动身体在发声,真的很爽。」
阿久津咧嘴笑了笑,把脚缓缓张开到与肩同宽,双手往前伸出,像是举起看不见的某样东西,然后默默地稍微鞠躬,展开那件隐形物品。他的动作类似展开一卷文件。
「细想过去种种──」
声音回荡在室内。他没有用很大的声音,而是压低声音吟咏,但仍非常清晰。原来他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仍旧盘腿坐著,有些茫然地仰望阿久津。
「大恩教主如秋月,隐身涅盘云端,生死长夜之长梦,不曾有人惊醒。」
是弁庆。
《劝进帐》的弁庆为了守护主人源义经,假扮成山中修行僧,试图溜出关口,但是被守关的富樫挡下来。富樫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是募款要重建东大寺的僧侣,手中应该会有劝进帐(劝人捐款的文件)。念出来给我听听。」
弁庆展开白纸卷轴,朗读不存在的劝进帐。阿久津演的就是这一幕。
「中期有先帝,御名圣武皇帝。挚爱夫人诀别后,思慕不已,涕泣荒眼,泪珠成串,将思念转为善路,为上求菩提,建立卢遮那佛!」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时代物的台词对现代人来说很陌生,更何况饰演弁庆这个角色格外讲究浑厚感,素人模仿只会变得愚蠢可笑。可是……为什么?平常愚蠢可笑的高中生阿久津、身为重度音痴的阿久津,为什么能吟咏得这么帅气?为什么能念出这些台词?
没有服装,没有假发──但是阿久津看起来就像弁庆。
我可以想像这家伙站在舞台上,对著富樫朗诵劝进帐的画面。
之前我也曾有相同的感受。
啊,对了,那是在见到蛯原的时候。当时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踏出飞六方的步伐,不禁心想「弁庆在这里」。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蛯原比较接近富樫的形象,阿久津格外大胆的气质则很适合弁庆。
「然而在先前治承年间,业已烧毁。如此灵场消失令人叹息……」
他停止念台词。
原本拿著劝进帐的阿久津垂下手,劝进帐的幻影消失了。
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抬起头看阿久津的脸,发现他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他的表情似乎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视线朝著窗外。
他看到什么?我站起来,望向和阿久津同样的方向,看到在敞开的窗外站著一名身穿和服的女人。我几乎从来没有在校内看过有人穿和服,因此有些惊讶。这名女性虽然不年轻,却长得很美,年纪大概三十多岁吧。她穿著有光泽的红豆色和服,腰带是菊花花纹;脸颊微微晕红,眼睛闪闪发亮地看著这里。
「新!」
那个人开口了。她看著阿久津,呼唤他的名字。阿久津没有回答,身体僵直不动。
「新……你还在练歌舞伎吗?」
她用带有关西腔的口音说话,又往窗户靠近一步。阿久津的脸颊抽搐一下。
「我刚刚听老师说,你加入歌舞伎社团……本来还不敢相信,没想到是真的。我好高兴……妈妈真的好后悔当时……」
「吵死了!」
阿久津用墙壁都要裂开的声量怒吼。刚好在此时进入社办的小丸子,被他吓得稍微跳起来。在她后方的梨里学姊也探出头问:「发生什么事?」
我朝梨里学姊摇摇头。我、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个人看样子应该是阿久津的母亲。
「你来干什么?回去!」
「搞什么?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还好意思问『搞什么』!这是我的台词!你几乎都不回国,不要在偶尔出现的时候摆出一副母亲的态度!」
「……新……」
和服美女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便帮她缓颊:「阿久津,你别用那种态度说话。」
可是──
「……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老娘说这种话!」
我立刻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忙。和服美女从手提包取出某样东西,使劲从窗外丢进来。那样东西「飕」一声直线飞来,正好砸到阿久津的额头。他被砸到时发出「咕咿!」的惨叫声。人在真的很痛时不会说「好痛」,而会发出怪异的声音,阿久津也是如此。
「咿……嘎……咕……」
阿久津双手摀住脸,弯下腰呻吟。掉在地板上的东西是扇子。这把扇子颇大,看来也很坚固,该不会是舞蹈用的扇子吧?
「哼!这是神明在惩罚你!」
不,刚刚丢扇子惩罚他的明明是你吧……我边这么想边捡起扇子,走到窗前把扇子还给可怕的和服美女。她的脸孔本来变得有点像厉鬼,不过瞬间修正表情,对我说:「哎呀,谢谢你。」接著问我:
「你是新的朋友吗?」
「是的,我叫来栖,名义上是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
「原来如此。承蒙你平日照顾犬子。虽然新是个不成材的孩子,不过,希望你能够跟他好好相处。」
我真想吐嘈:「不不不,应该好好相处的是你们吧?」
「毕竟我居住在国外,没办法好好看管他……结果让他变成一个呆子。」
对于阿久津是呆子这点,我没有异议。话说回来,阿久津的母亲住在国外,那么他现在跟谁住在一起?
「我、我就说你吵死了……快回去!」
阿久津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手仍旧按著额头。
「闭嘴!我本来想说难得找到可以夸奖你的话题,没想到你嘴巴这么臭……听好,新,妈妈这次要在这里待一个月。我也听说你们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如果你演得随随便便,我可不原谅你。给我好好记住!那么……我先走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阿久津的母亲对我优雅地微笑之后便离去。我无言以对,只能鞠了一个躬。
梨里学姊说:「哇~感觉个性好强烈。」
我只能点头同意。
「原来她平常住在国外,不过文化祭那天可以来看表演。阿久津,真是太好了。」
「……」
阿久津似乎没有听到梨里学姊的声音,只是凝视著窗外。窗外已经不见他母亲的身影。他紧握著拳头,脸涨得通红,彷佛在努力压抑某种沸腾的情感。小丸子难得露出忧虑的表情看著阿久津,没有说话。
「咦?发生什么事?」
「久等了~开始练习吧~」
「嗯?气氛好像不太对。」
「……」
数马、花满学长、芳学姊和蜻蜓纷纷走进社办,不过阿久津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
「阿久津?」
我从近处叫他。他没有回答,只是抽动一下喉结。下一瞬间,他无言地撞向我。
「好痛!」我大喊。
我被重重撞到肩膀,不过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阿久津宛若负伤的野兽般粗暴,匆匆离开社办──或许应该说「逃出」比较正确。
走廊上传来「哇!」的声音。那不是阿久津的声音。我听到他跑远的脚步声,接著看到远见老师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刚刚似乎和阿久津相撞了。
「阿久津怎么了?」
老师边扶正眼镜边问。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老师,我们也想问这个问题……
*
我们面临了危机。
这是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上次我因为中暑晕倒的时候,也算是满大的危机,不过这次恐怕更严重。
阿久津没有出现。
他既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上学。如果只是一、两天,还有可能是因为感冒,但至今已经四天了,就要进入周末。下个礼拜四、五是文化祭的准备日,礼拜六、日就是文化祭。
远见老师忧虑地说:「我问过他的导师……本人好像坚称身体不适。」
花满学长问:「老师,阿久津现在跟谁住在一起?他爸爸已经过世……妈妈平常也住在国外吧?」
「他好像和祖母住在一起。」
我们围坐在一起,思考该如何应对。
「身体不适」应该是谎言。阿久津不上学的原因虽然不明,但一定和上次跟他母亲发生的冲突脱不了关系。
「那家伙上次对妈妈口出恶言。虽然他的妈妈说得更难听……」
「阿久津好像很讨厌妈妈。」
从小就认识阿久津的小丸子开口。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和他同班之后才认识他……当时他还很普通,就是常见的那种小屁孩。不过上国中之后,他变得很阴沉……」
「阴沉?阿久津吗?」
我忍不住反问,小丸子说:
「他那时候真的很阴沉。过一阵子,他的母亲再婚、搬去国外……他就开始染发、穿耳洞……」
芳学姊轻描淡写地说:「青春期的时候反抗母亲是很常见的现象。」
不过我们也都处在青春期当中。我有时候也会和母亲起一些小冲突。虽然说因为她很忙,我们很少对话……
「阿久津那小子,该不会连文化祭都不来吧?传给他的LINE都已读不回……」
我对花满学长说:「我寄信给他,他也不理我。」我不知寄了多少信、打了多少次电话。
「这样下去不妙,时间所剩不多……或许应该考虑阿久津不来文化祭的情况。」
梨里学姊提出很实际的判断。
「就是说要更换演员吧?」
数马发言,蜻蜓也点头。这的确是正确的判断,但问题是谁要演和尚吉三。所有人同时看向我,又同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咦?等等,好过分……
「数马。」
芳学姊叫了数马。他们从国中时代就是学姊、学弟的关系。
「在!」
「你有办法当understudy吗?」
under……?我看著芳学姊,她告诉我:「就是替角的意思。」
「嗯~还有一个礼拜吧?」
数马考虑了一会儿。
「我很擅长记台词,所以大概能演……不过,找我来演真的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让小黑演和尚,就没人打『附』。我很喜欢那个声音。现场的声音比录音音效更好,所以我觉得让数马来代演和尚比较适合……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黑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的确没错……不过如果让数马演和尚,太郎右卫门要找谁演?」
虽然这个角色的戏分只有一点点,却无法删除。
「让小黑来演太郎右卫门吧?」
「不不,花满学长,那个场景也要打『附』。」
「喔,对了。这么一来,只能找小丸子或蜻蜓……」
然而,负责幕后工作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绝对不行!」事实上,正式演出的时候,幕后人员会更忙,所以不可能让这两人来演。目前虽然找到三名当天可以帮忙幕后工作的人,不过要让其中一人站上舞台也太乱来。
「嗯~真是伤脑筋……」
我看著盘手沉吟的远见老师,脑中想到一个方案。不过,也许很勉强……也许有点可怜……可是我们已经进退维谷。套句日本俗语,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稻草都想拿来当救命绳。老师感觉比稻草可靠多了。
我看看其他成员。
大家应该都有同样想法,各自低语:「……可以吗?」「应该可以。」「没有别人了。」「这是紧急方案。」「……嗯。」
我端正姿势,面向远见老师说:
「老师,你来演太郎右卫门吧。」
老师有片刻露出呆愣的表情。他呆住两秒,茫然三秒,然后发出尖叫。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是生物老师!」
「我知道。我们学校又没有歌舞伎老师。」
「不,你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绝对不可能站上舞台,绝对会忘记台词,然后说不出话呆站在台上。你们或许不知道,有这样一首老歌:〈然后我就束手无策了〉(注12:◆ 原文为「そして仆は途方に暮れる」,大泽誉志幸一九八四年的歌。)。这是一首名曲。我一定会变成歌词那样!」
我们看著一口气说完的老师,不禁拍手赞叹。
「老师,你的口条真好。」芳学姊称赞。
「我知道这首歌。妈妈很喜欢。然后♪我就束手无策了~」梨里学姊唱起歌。
「台词很少,不可能说错的。」数马也笑著说。
「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这种问题……」
「老师!」
我把脸凑向前,接近到几乎撞到老师的鼻子。
「只是候补的替角,还没有决定要上台,而且现在是紧急状态。」
「可可可、可是……」
「我今天会去阿久津家,一定会说服他。」
「一定?」
「是的,大概一定可以。」
「『一定』怎么可以加上『大概』!那就不是『一定』了!我真的不可能上台演戏!」
我们第一次看到老师这么慌张,或许比我昏倒的时候更为慌张……看来他真的很排斥上台,不知道有过什么样的心理创伤。
「不是大概,我一定会说服他。」
「我、我也一起去。」
「不,老师不用一起来。」
「为什么!」
因为阿久津看到太阳穴冒著青筋的老师,一定会吓到不想听我说话……不过我没这么说,只说:「有时候,只有学生来谈会比较方便。」
知道了,这件事务必拜托你──当我和蜻蜓一起走出社办时,在背后感觉到老师依赖的视线紧盯著我。
阿久津家在从学校走得到的范围内,蜻蜓知道路。
「和他住在一起的好像是父亲那边的祖母。」
我们走了约二十分钟左右。在路上,蜻蜓述说著收集到的情报。
「咦?真的?这么说来,父亲是歌舞伎演员的传言……」
「大概真的只是传言,不是事实。他真正的父亲好像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然后母亲和美国人再婚,现在住在波士顿。」
「波士顿……在美国?」
「嗯。她先生好像是大学讲师,教日本文化。」
「哦,怪不得喜欢和服美女。」
「他们在美国生了女儿……也就是阿久津的妹妹。或许也因为如此,阿久津的母亲很少回到日本。」
「原来如此……不过你是怎么得到这么多情报?该不会是从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吧?」
蜻蜓瞥了我一眼,毫不留情地指责:
「你是笨蛋吗?阿久津的个人资料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就算出现在那种地方,也完全不值得相信……是田中太太告诉我的。」
「田中太太?」
「住在阿久津家斜对面的田中太太。」
「哦?你们认识?」
「算是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吧。」
根据蜻蜓的说法,他母亲参加的瑜伽教室有位高桥太太;高桥太太家里养猫,因此认识同样养猫的近藤太太;近藤太太的兴趣是爬山,因此认识一位同样爱爬山的南太太;而南家的长女和田中家的长女是好朋友……人际关系就是这样串连起来的。
「还真是隔了好几层的熟人……」
「幸亏有脸书。」
总之,蜻蜓前往田中太太家打招呼,并对她说「阿久津没来上学,我很担心」,结果喜欢聊天的田中太太就详尽地告诉他刚刚那些情报,甚至还请他吃蛋糕。
「真的?超幸运的。」
「我先说好,除了想要的情报之外,我还听了八倍不相干的废话。」
「那真是……辛苦你……」
蜻蜓的态度虽然不是特别亲切,却有默默听人说话的耐力,外表看上去也是一本正经的高中生,所以大概颇受大人喜爱吧。
我们来到一栋小小的独栋平房门口,来开门的是阿久津的祖母。不过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实在很难想像已经为人祖母。
她欢迎我们说:「哎呀,没想到新竟然会有这么正常的朋友。」
「请问我们可以和新谈谈吗?」
「当然。他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如果他不开门,你们就破门而入吧。」
她笑咪咪地这样说,我不禁回答:「我们会努力的!」我指的当然不是要努力破门,而是努力说服他。
我们来到二楼,边敲门边喊:「喂~阿久津!」
一如预料,没有回应。
「喂~约斐尔~」
无言。
「音痴大王~」
无视。
「和尚吉三~」
没反应。
我试著压下门把,但门上锁了。他在闭关吗?蜻蜓戳一下我的肩膀,勾勾手指示意我让开。我从门前退开,看到他取出很小的瑞士刀──就是那种有小小的刀片、剪刀、锉刀之类的,可以折起来收在一起的工具。蜻蜓很喜欢这种小巧的东西。他弯下高大的身体,拉出简直像清指甲用的迷你刀插入钥匙孔。只见他稍微转动小刀,就发出「啪」的声音。
「咦?骗人,打开了?」
「嗯。」
我试著压下门把,门锁果然已经解开。
「好厉害……你可以去当鲁邦三世(注13:◆ 日本漫画中的怪盗角色,五右卫门和不二子都是他的伙伴。)了。」
「我是五右卫门派的。」
「我是不二子派。」
「你想当不二子?」
「啊,不对,不是那个意思。嗨,阿久津!」
阿久津似乎没有发觉门锁已经打开,看到我们直接闯入显得相当惊讶,从手中的游戏机抬起头来。他张大嘴巴一脸呆样,气色很好,怎么看都不像病人。他嘴角的碎屑是……唔!
「你竟然边吃洋芋片边玩游戏!真是悠闲!」
「你、你们是怎么……」
「我们怎么进来的不是问题,你为什么不来参加社团练习才是问题……这段台词是不是有点酷?」
我问蜻蜓,但他只是摸摸镜框批评:「太普通了。」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
「先坐下吧,蜻蜓。」
「这里是我家!」
「吃点洋芋片吧。」
「这是我的洋芋片!」
我和蜻蜓分别占据阿久津两侧的位置。为了不让他逃跑,我们紧紧夹著他坐下,逼问:「你该好好对我们说明吧?」
「你为什么不来社团?你应该也知道,距离文化祭只剩下不到几天而已。」
他听我这么问,便说:「我、我不演了。」
「啊?你的意思是不演《三人吉三》?」
「……我本来想通知你,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你们一定会很生气……」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就如阿久津所预期的,对他怒吼「别开玩笑」吗?或者揍他两、三拳就可以解决?
不对,我和蜻蜓都明白这点。
「我并没有生气呀。」
「……咦?真的假的?」
阿久津战战兢兢地看著我。
「我大概也猜到了。你之前嘴里说不喜欢歌舞伎,却总是比所有人更早到社团练习,可是最近都没有出现。我猜想,你大概连正式公演那天也不会来了。」
「……」
阿久津把膝盖紧紧靠在一起,小声说「对不起」。他似乎也自觉到做错事。
「在道歉之前,我想先听听理由。我好歹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代表,必须跟大家说明清楚。远见老师还担心到脸色苍白呢。」
虽然老师之所以会脸色苍白是有别的原因,不过我没有说谎。
「……理由……」
阿久津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谈,但我在这一点也无法退让。
「我知道是跟那位很凶悍的美女母亲有关,对不对?」
阿久津露出放弃抵抗的神情,关掉游戏机的电源──啊,他当然有先储存进度──接著又说「你们不要贴那么近,我不会逃走」,蠕动著身体离开我们中间,移动到对面的位置。对面是一张床。
阿久津重重坐在床上,驼著背说:「……我不想让那家伙看我演戏。」那家伙指的应该是他母亲吧。
「为什么?你会不好意思?」
「才不是……因为那家伙背叛了我。」
「你是指她再婚之后,拋下你去美国?」
「才不是!不要随随便便帮我解释!」
「……如果不想让小黑随随便便帮你解释,你就得自己详细说出来。」
蜻蜓终于开口,随口就说出很酷的台词。寡言型的角色有时候会抢走最好的戏分。
「……我说的背叛是指戏剧。教我歌舞伎的人是她。」
我惊讶地问:「什么?你是跟母亲学的?」
阿久津忿忿地点头。
「我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的。听那家伙说,我最早学会的话便是『且~慢~且~慢~』,虽然这也可能是她乱掰的。总之我从很小的年纪,就像玩游戏一样接触歌舞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有很多以前的歌舞伎影片。我从小看的不是《面包超人》或《汤玛士小火车》,而是那些东西。」
「呃……有人说你父亲是歌舞伎演员,是真的吗?」
「是她这么说的……不过是谎言。」
──新,我告诉你,你身上流著歌舞伎演员的血。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一流的演员。绝对会的。
阿久津的母亲一再反覆对他说这些话。对于年幼的小孩来说,父母亲的话是绝对的。幼儿时期的阿久津完全相信母亲的话,以为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一位伟大的歌舞伎演员。
「我还是小鬼时真的相信这种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写在作文上,写说自己死掉的父亲是歌舞伎演员,所以直到现在仍有那种传言。不过因为嫌麻烦,我也不管它。」
「所以说,我同样被那个传言骗了……」
「没错。事实上,我老爸是个没没无闻的演员。不是歌舞伎演员,而是普通的现代剧演员。这是我和阿妈住在一起之后,她告诉我的。我也看过他的照片。什么歌舞伎演员的血统,真是好笑!」
阿久津狠狠咒骂。蜻蜓开口说:「不,那是……」我和阿久津等待片刻,看蜻蜓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却以「……没什么」作结。蜻蜓平常虽然沉默寡言,不过通常会明确表达心里想的事情,这种情况很罕见。
我把话题拉回来问:「你妈妈为什么要说谎?」
「我怎么知道?我才想问呢。搞不好她真的跟歌舞伎演员交往过一阵子吧,或许企图找机会生下小孩,让小孩成为演员,结果却和其他男人生了小孩……」
「这种剧情未免太洒狗血。」
「那女人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她的个性很强硬。」
虽然她的个性似乎很激烈,不过,我觉得阿久津的想像有些脱离现实。
不论如何,阿久津的父亲并不是歌舞伎界的人。
我说:「向母亲学习歌舞伎,感觉满稀奇的。」
阿久津抬起视线,似乎是在追溯记忆,接著回答:
「她教我的几乎都是舞蹈部分。戏剧方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我家教过我,大概有五个人轮流来教我很多东西。他们来的时候都超级偷偷摸摸的,带我练习歌舞伎之后,又偷偷摸摸地回去。我问他们是谁,他们都不肯回答,也叮咛我不可以告诉别人我在练习的事。」
秘密练习……?这件事也挺奇妙的。歌舞伎并不是一般才艺。即使是教小孩,能指导的人也有限。到底是谁教导阿久津歌舞伎?阿久津的母亲有相关人脉也很不可思议。
在我苦思的时候,阿久津继续说:
「我……小时候并不讨厌学歌舞伎。就像玩游戏一样,单纯觉得很有趣。像是夸张的动作、男扮女装之类的,我也觉得超有意思。歌舞伎还有很多奇怪的故事,例如狐狸假扮成人类。我以前很喜欢那种东西。」
阿久津虽然说「以前」,但我知道──阿久津,你现在也喜欢歌舞伎吧?非常喜欢吧?所以才会那样喜孜孜地来参加社团活动。
我此刻只是在内心喃喃自语,仍继续听他说话。
「可是,这样的乐趣突然被剥夺了。」
那是在阿久津小学六年级的春天。
母亲突然对他说:「不用再练习了。」练习用的浴衣、足袋、舞扇等等全部被丢弃,歌舞伎相关的书籍和DVD、录影带也被处理掉。阿久津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问那女人理由,可是她只说『不用再学歌舞伎』。当时我们住的独栋房屋虽小,却有铺木板的练习场,后来也搬到普通的大厦。我心里没办法接受,可是她……变得有点奇怪……大概类似忧郁症吧。她不说话、不吃饭,几乎都躺在床上……」
阿久津母亲的熟人担心她的状况,带她去医院看病,后来便逐渐康复。但阿久津见识过母亲封闭自己的模样之后,从此不敢再提起歌舞伎的话题。对于没有父亲的阿久津来说,母亲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他大概很害怕母亲的状况再度恶化。我很能体会他这样的心境。
「可是啊……」
阿久津的脸庞扭曲,发出懊恼的声音。
「身为小孩的我那么操心……可是,那女人才过一年就交了男朋友,跑到美国去,还突然告诉我说她生了妹妹!我怎么可能跟她一起去美国!我的英语成绩只有2耶!」
在此要说明一下,我们河内山高中的成绩是以十分制评分。阿久津,2实在太糟了,至少要维持在3以上才行。
就这样,阿久津和母亲决裂,留在日本和祖母住在一起。他以前便偶尔会见到祖母,但是他以前以为是母亲那边的外婆。
听了这段经历,可以理解阿久津对母亲心怀芥蒂的理由。
明明是母亲要他学习歌舞伎,有一天却又从他身边夺走。我可以理解他无法原谅的心情。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随便拋弃我们的《三人吉三》。
「我知道你的状况了……可是,你这样太不负责任。」
「……」
「就算只是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大家还是非常努力在练习,你却突然说不愿意演出,不觉得太任性了吗?」
我没有拉高嗓门,只是淡淡地询问。阿久津低头说:
「我也觉得有点任性,可是……」
「就算你以前经历过很多波折,但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上次你妈妈看到你在演弁庆,不是很高兴吗?」
阿久津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愤恨地说:
「所以我才更生气!到现在才这样!我又不是为了她演戏!」
「那么,你是为了谁?」
「当然是为了自己。」
「那就为自己演《三人吉三》吧。」
「……可是我绝对不想让她看到。」
「观众不是只有你妈妈。」
「还是一样,我只要想到她在观众席就不想演。虽然对你们很过意不去──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可是,我还是不要参加演出,绝对不要。」
这样啊,他这么坚持不肯演出。
伤脑筋。
真的很伤脑筋,我和蜻蜓面面相觑。
即使我有很大的臂力,可以把阿久津硬拉到舞台上,但这样会有好结果吗?或者我抓到阿久津的弱点,藉此威胁他演和尚,但这样能顺利演出吗?
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
像阿久津这种人,一定会在表情、气氛中显露出自己是被迫演戏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人站上舞台。那不是我想要上演的歌舞伎。不论演戏的一方或看戏的一方,都要感到开心,否则就没有意义。
蜻蜓低声说:「……那就没办法了。」
「嗯,没办法。」我也点头。
「咦?」
阿久津转向我们。他大概以为我们会坚持更久吧,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
「练习了那么久,真是可惜。」
「嗯。」
「而且好不容易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
「嗯。」
「不过,这也没办法。总不能把阿久津绑起来,拉他站到舞台上……打扰了。」
我站起来,蜻蜓跟著站起来。阿久津有些困惑地回应:「哦……好。」接著他又问:「……和尚吉三会改由你来演吗?」
我回答:「不会。如果由我来演,就会毁了整出戏。我们正在想其他办法。」
「……搞什么,原来你们都决定要找替角了。」
「因为离正式演出的日子已经没剩下几天,当然必须考虑到万一的状况。实际上,目前就已经是万一的状况。」
我用有些严厉的口吻这么说,阿久津便移开视线,小声地说:「我、我知道。」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很喜欢你演的和尚吉三。」
「……」
「新的表演前半段也练得很不错……话说回来,我自己上次在正式演出前一刻昏倒,所以没办法说你什么。」
我边说边叹气,蜻蜓替我辩护说:「那是不可控制的因素。」
我苦笑著回答:「嗯。不过管理健康也是当事人的责任。虽然结果圆满,不过我当时还是感到超级自我厌恶。」
说完,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书包,对阿久津说:「再见。」
蜻蜓没有再看阿久津一眼,迅速打开门走出去。
阿久津仍旧坐在床上看著我。
他眨了两下眼,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离开阿久津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