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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幕间

「仁,明天开始就是文化祭吧?你不是很忙吗?」

听到祖父问话,仁回答:「不会。」

他在大镜子前检查领带有没有歪。今天的餐会当中,会有支援白银屋的诸位列席,因此必须注意服装仪容。

「我们班只有研究成果展示,所以准备起来并不会很辛苦。我负责的部分已经完成了。」

祖父听他说明,便回答:「是吗?那就好。」

这里是东京都内某家五星级饭店的洗手间。刷得光亮的洗脸盆旁边放了竹篮,里面叠放著许多条擦手巾。仁又看了镜子一眼,这次整理一下浏海。

老实说,他有点紧张。

直到国中,祖父都没有让他一起参加这样的餐会;不过上高中之后,他开始逐渐受邀。他很高兴得到大人般的对待,不过,也感受到逐渐获得认定为白银屋继承人的压力。

「学校生活愉快吗?」

「……还好。」

仁没有预期到这样的问题,所以回答得有些犹豫。最近偶尔会听到类似的问题。不知为何,祖父似乎很在意仁的学校生活。祖父笑了一下说:「还好吗?」然后进入厕所隔间。

老实说,仁并不喜欢学校。

不过,不到讨厌的地步,比较像是嫌麻烦。他在学校也有朋友,不用担心没有说话的对象,不过彼此并没有亲密往来,仍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态度,所以不会私下邀他。

大家大概私底下都在说他坏话吧。

「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以为他是艺人吗?」「他大概觉得只有自己是特别的。」……这些批评不难想像,不过没有人当面跟他说,顶多是在运动比赛时幼稚地喝倒彩罢了。

学校生活不需要愉快。

相反的,如果愉快就麻烦了。他无法认真参加社团,也常会缺席各种活动,如果他喜欢学校、在学校很开心,一定会感到很遗憾。愉快的不是学校,而是舞台。

──哈哈,真敢说。

他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不禁缩起身子。

他看著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身后当然没人。他自己也知道,刚刚的声音是自心中产生。

──舞台很「愉快」?上次在后台的洗手间呕吐的是谁?

「……吵死了。」

他用很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镜中的自己皱著眉头。

──到最后,太鼓持丰作的角色还是没有演好。越想要演得轻松,越是变得沉重。无法控制自己,连身体状况都出问题,害周围的人担心,真是丢脸。

吵死了,吵死了。

这种事他也知道,并有非常深刻的体会。下次就没问题了,下次不会再失败。他会更加努力练习,演好自己的角色,不会愧对白银屋的名号。他要回应祖父的期待,并且满足到场看戏的观众。

「真是的,年纪大了就常常跑厕所。」

祖父从厕所出来,边洗手边说。仁从竹篮里拿出小毛巾,递给祖父。

「对了,你上次提到的歌舞伎……是社团吗?」

「嗯……您是指歌舞伎同好会吗?」

「对对。」祖父笑了起来而加深皱纹。「他们不是也要在文化祭表演吗?」

「是的,我听说他们要演《三人吉三》。不过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仁有拿到文化祭的宣传手册,不过并没有拿给祖父。

「嗯,我是透过某个管道听说的。他们似乎很努力。」

「……」

「年轻人能够对歌舞伎感兴趣,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你不觉得吗?」

祖父边擦手边问他,仁只能勉强回答:

「或许吧。不过,光凭半年左右的练习,不可能演出像样的歌舞伎。」

「哦,你还真严格。」

「我知道歌舞伎有多么困难、深奥,至少比他们懂。」

「的确。」祖父轻拍仁的肩膀表示同意。「歌舞伎是很困难的。即使是我,现在仍旧这么想。我大概要一辈子持续进修吧。不过,仁,歌舞伎同样是很愉快的。」

仁内心一惊。又是「愉快」。

「所以素人会想要表演歌舞伎也是很自然的事。例如能乐也有一般人练习的『仕舞』。虽然不知道有没有高中生在练……」

「的确……」

「你不去看歌舞伎同好会演的戏吗?」

「我没有预定要去。」

「是吗?」

祖父没有对他说:「你应该去看。」除了练习之外,祖父不会强求他做任何事。就是因为没有下达命令,仁养成了猜测祖父想法的习惯。他不免心想,自己也许该去看看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

「对了,那家餐厅叫什么?」

「是日本料理店『楢山』,应该是在最上层。」

他们走出洗手间,沿著走廊前进,穿过宽敞的大厅,前方应该就是电梯厅。休憩厅有现场钢琴演奏,气氛很欢欣,也有不少外国客人。一名高大的白人男子快步走来,不小心轻轻擦撞到仁。

「喔!很抱歉。」

他很流利地道歉,仁也点点头说「没关系」。他正觉得这个人身材真高大,不经意地目送他的背影,却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面孔。

「……咦?」

他忍不住发出声音,祖父回头问:「怎么了?」

「那是我们学校的……」

「同班同学吗?」

「不同班……他是刚刚您提到的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

名字好像是……阿久津。

就是自称演和尚吉三,嚷嚷说他也想要取屋号的笨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高级饭店?他身上穿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松垮休闲服,和一名身穿和服的女人在说话。刚刚那个白人男子走到和服女人身边,交谈几句之后,就拉著阿久津的手用力握手。阿久津显然感到很困扰。

「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不用了,我们不是朋友。」

仁很乾脆地这么说,祖父苦笑著说:「是吗?」又继续往前走。不过他才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回头。

「那是……」

祖父望著阿久津一行人,似乎想到什么。

「怎么了?」

「有点像……该不会是……」

到底是谁像谁?

仁还没有发问,祖父便已走向阿久津一行人,仁不得已只得跟上去。走近时,他听到阿久津和那名和服女人在争执。

「这孩子怎么搞的!竟敢命令母亲!」

「我只是要你文化祭的时候不要来学校!」

「去自己孩子的学校有什么问题!」

「你平常明明都不管我,这种时候才装出母亲的态度,我只觉得很困扰!如果你不来,所有事情都可以圆满解决!」

「莫名其妙!你这个呆瓜!」

女人迅速举起右手。她是个很适合穿和服的美女,不过个性似乎很强硬。从对话听来,她应该是阿久津的母亲。白人男子慌张失措地看著两人,当女子准备要打阿久津的头时,连忙握住她的手劝戒:

「不行,诗织,打人是不好的。」

然而女人狠狠瞪他一眼,他便「喔」了一声,后退一步。

「吉姆,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的问题,你不要插嘴。」

「可、可是,诗织的儿子也等于是我的儿子。」

「吵死了!欧吉桑给我闭……唔咿!」

啪!现场响起很响亮的声音,高雅的皮包直击阿久津的脸。

由于动作实在太快,被称作吉姆的男人也来不及阻挡。阿久津摀著鼻子呻吟。

「很抱歉打扰你们。」

祖父迅速介入他们之间。阿久津的母亲狐疑地注视祖父,但不到三秒脸色就变了。「啊!」她的反应很明显是认得祖父。仁的祖父是歌舞伎演员,又是人间国宝,所以认识他也不足为奇……但是,她的态度并不只是看到名人的反应。

「哦,果然是诗织。三年前我只是很短暂地见到你……」

「白银屋!」

被称作「诗织」的女人这样称呼仁的祖父,并且连忙鞠躬。她称呼的不是演员名字而是屋号,因此少说是对歌舞伎世界有一定认识的人。

「请别客气。我一直很在意你后来怎么了……看到你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让您见笑……对了,我去年结婚了,这位是我先生,詹姆士•艾梅里克。吉姆,这位是……」

「我当然知道。您是第三代小泽静寂先生。很荣幸能够见到您。」

「哦?你认识我吗?」

吉姆热情地握手,脸颊变得红润。

阿久津的母亲说:

「他在美国的大学研究日本文化,这几年迷上歌舞伎,而且最欣赏白银屋。」

「那真是感谢你。」

仁的祖父和阿久津的母亲似乎是旧识。大人和乐融融地聊天时,仁和阿久津对看了一眼。或许是因为被目睹争执的场景,阿久津显得有些不自在,很快便把视线移开。仁在内心嘲笑:「真是幼稚的家伙。」

「对了,诗织小姐,这位是令郎吗?」

「是的。那个,我还没有告诉儿子……」

阿久津的母亲没有说完,不过祖父点点头说:「嗯,我明白。」

「我这儿子真的很呆……喂,新!快向白银屋打招呼!」

阿久津在母亲的催促下点了点头,只说一声「晚安」。仁的祖父也温和地回他「晚安」之后,若有所思地注视著阿久津,甚至到有些突兀的地步。

「这么说,你就是新……」

「这位聪明的少爷是白银屋的公子吗?」

「是的,他是我孙子,舞台上的艺名是乙之助。」

仁向前踏出一步,低头致意:「初次见面,我是小泽乙之助。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阿久津的母亲发出赞叹的声音。

「跟我家的阿呆完全不同……」

「他和新念同一所高中。」

「咦?这么说来,就是河内山学院?」

祖父点头的同时,手机铃声响起。手机放在祖父的内侧口袋。仁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大概是与会者担心而打来的。

「哦,糟糕。很抱歉,我跟人有约,要先告辞。」

祖父在接起电话前急忙这么说,鞠了躬后接起电话。仁也说声「告辞了」,转身要离去。

「啊,乙之助。」

阿久津的母亲叫住他。

「请问你也要参加文化祭的《三人吉三》演出吗?」

被问这种问题,让仁差点笑出来。欧巴桑,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跟我祖父是什么关系,可是,别搞错了。你以为我会跟你儿子合演吗──他内心虽然这么想,不过脸上仍挂著淡淡的笑容回答:「不,我不会参加。」因为我是职业的……他本来想加上这一句,不过如果说了多余的话,难保不会被祖父责骂,所以他还是忍住了。

「你笑什么?」

他心里一惊。

阿久津瞪著他。糟糕,难道表情透露出来了吗?不,应该没这回事。在隐藏内心想法这方面,仁不可能会失败。

「你这呆子说什么?乙之助哪有在笑?」

听到阿久津的母亲这么说,仁暗自松一口气。

「我看到他在笑。」

「原来你不只脑袋差,连视力都变差了吗?」

「吵死了!」

仁听著两人相声般的对话,和挂断电话的祖父一起离开。

祖父在电梯里问:「……他也要演《三人吉三》吗?」

「是的,听说他要演和尚。」

「和尚吉三吗……」

祖父喃喃自语。电梯静静地上升。

「请问……您和阿久津的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阿久津?喔,这是他的姓吗?」

「咦?」

祖父难道不知道阿久津的姓?但他刚刚明明很快就叫出阿久津的母亲……不,祖父称呼的是「诗织」这个名字。

「那个……」

仁看著祖父的眼睛。祖父眯起眼睛,说了声「嗯」。仁知道这样的笑脸代表什么意思。当祖父想要隐瞒某件事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笑脸。

「我和她是很久以前认识的,诗织的父亲曾经帮过我……看到她现在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祖父感慨地说完,又回到餐会的话题:「我们得为迟到道歉才行。」也就是说,他不想要多谈阿久津他们的事。仁也放弃继续追问。

文化祭……

他们的《三人吉三》会演成什么样子?大概类似歌舞伎的Cosplay,再喊些台词吧……观众或许会因为新奇而去观赏,反正只是热闹庆典的余兴节目罢了。

不过──也许很愉快。

演戏的人大概很开心吧。

真是天真、真是悠哉,所以仁打死都不愿意跟那些家伙扯上关系。

仁看著不断变化的电梯楼层灯号,无意识地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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