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很勤勉的人。
对于喜欢的事情,我可以全力以赴,可是对于没那么喜欢的事情……譬如学校的课业,我就尽可能不想去做。因为很无聊,让人昏昏欲睡,而且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只做有趣的事,其他都拋诸脑后。
但我也知道不可以这样。
彩子小姐替我付高额学费,是希望我用功读书。我也能想像,如果没有一定的学力,将来一定会后悔。阿公也说过,为了做想做的事,有时候也得稍微忍受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多多少少会念书,考个不至于留级的分数。
可是──
「我这个人是理论派的,所以如果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提不起干劲。对我来说,英文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就算这世界变得globo又怎样?我又不出国,也不想出国。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很naive,根本不可能适应国外环境。因此,我完全没有学英文的tension。」
这世上也有人能忝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
他的名字是约斐尔•阿久津。
今天小丸子不在,没人给他闪电般的吐嘈。我当然也可以去打他的后脑杓,可是在这之前,阿久津莫名其妙的话语让我脑中充满问号。「globo」是什么?
坐在我旁边的梨里学姊,边用兔子发夹夹起浏海边问:
「……刚刚那段话的意思该不会是:即使这世界变得国际化,自己仍旧不想出国。而且自己的个性很sensitive,不适合国外生活,所以没有学习英文的motivation?」
她不是问阿久津,也不是问我,而是问蜻蜓。
「嗯,大概吧。」
阿久津反驳:「喂,等等,我才没有说什么motivention。」
梨里学姊以漂亮的发音纠正他「motivation」,接著又说:
「tension是『紧张』的意思,如果要说『干劲』是motivation。其实这个词原本是『赋予动机』的意思。然后naive是『无知』、『不知世事』的意思,不是太正面的字眼。如果你想说『纤细』,要说sensitive。还有,不是globo是global……你竟然能一次错这么多……」
梨里学姊忍不住叹气。阿久津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像小孩子般噘起嘴巴说:
「我、我就说我英文不好,而且没必要学会!」
蜻蜓冷冷地看著阿久津说:
「你的日语也有问题。说什么理论派?根本意义不明。如果你想说『讲话要合乎逻辑』,至少应该说『理性』才对。」
「什么嘛!连蜻蜓都……『理论』跟『理性』还不是差不多?」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跟笨蛋解释也没用,所以我懒得解释。」
来了,一刀两断!我脑中浮现阿久津从肩膀被斜劈砍死的模样。砍人的蜻蜓大概就像冷酷的虚无僧,说出「我又斩了无意义的东西」之类的台词……等等,那好像是五右卫门说的(注4:五右卫门是漫画及卡通《鲁邦三世》中的角色。他是一名剑术高手。这段话是他在斩了各种东西之后说出的固定台词。)。我不禁心想,和蜻蜓面无表情、语气冷淡的轻蔑相比,小丸子的吐嘈或许比较有爱……
「总之,你得加强英文。」
我重新拉回话题。
「下次期末考至少要拿三十分,否则就得停止参加社团活动。阿久津,你应该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吧?」
阿久津小声回答:「不希望……」
我们此刻在学校的补习室将两张长桌并在一起,阿久津坐在靠窗边的桌前,我、梨里学姊和蜻蜓坐在他对面。
「小黑,如果我不能参加迎新会,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我当然希望你参加,所以才会请梨里学姊和蜻蜓来帮忙。」
「哦……对。」
「不过迎新会毕竟不是正式公演。如果阿久津真的不行,那只好尽早放弃。」
「什么?放弃?」
「当然,我才不想陪没有干劲的家伙浪费时间。」
我稍微参考蜻蜓的口气,刻意使用冷酷的口吻,不知道有没有效果。阿久津的精神年龄很幼稚,很爱撒娇,有时必须对他严格一点。身为社长,应该要巧妙运用红萝卜和鞭子才行。
「没错,我也没那么闲。」
「……我也是。」
担任小老师的梨里学姊,以及负责为阿久津猜题的蜻蜓纷纷附和。顺带一提,我只负责盯好阿久津。老实说,英文……也是我不太擅长的科目,我顺便向梨里学姊请教吧……
「知道啦……我会好好念书……」
阿久津像被斥责的狗一样沮丧,摊开课本。哇……这家伙竟然在书页角落画翻页动画……而且好像还是巨著……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课?
「我会很严厉地指导。啊,另外还有一个人想要参加……小黑,没关系吗?」
「什么?他想参加我们的特别辅导?」
「嗯,是我们班上的男生,英文成绩好像很危险。他跟我比较没话聊,不过和小花满要好的。」
这时补习室的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我不认识的大个子男生。
「来了来了,他叫长沼。」
梨里学姊替他介绍。长沼有些困惑地说:「啊?哦……」走进来把书包放在桌上。这个人还真高大……身高虽然应该是花满学长比较高,可是,长沼的肩宽和胸围都很壮硕。并不是肥胖,而是肌肉发达,怎么看都是运动社团的体格。
「长沼是体操社的副社长。」
原来如此。我向他低头说:「请多多指教。」
「不,我才应该请你们多指教……很抱歉,我不是你们社团的人还来参加。」
他对我低头致意。幸好,感觉是个好人。
「我看过长沼的考卷,有很多都是很可惜的错误,像是过去分词拼错,或是忘记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
长沼坐在阿久津旁边,低声说:「老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至于阿久津……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著手。呃,姑且问一下……阿久津,你知道什么是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吗?」
「真是的,梨里学姊!这个我当然知道。主词是第三人称单数,又是现在式的话,动词就要加『S』,对不对?」
梨里学姊点头说:「对对。」
我内心松一口气。阿久津上次在梨里学姊说「初次见面」的时候,竟然说「我很好,谢谢」。不过,他至少知道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
「那么你把『I have a book.』的主词改成『她』,写在这里。」
「OK、OK。」
阿久津精神奕奕地站起来,在白板写下大字。
She haves a book.
看到这个句子,所有人都深深叹气。不,不是所有人,只有长沼学长呆呆地凝视著白板。
「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长沼,怎么连你都这样问!haves是名词『有钱人』的意思!要用has才对!」
「哦,是啦,也有这种说法。」
阿久津虚张声势地这么说。梨里学姊对他怒吼:「只有这种说法!」糟糕……他的英文程度实在是……
「咦?可是,我不是加了『S』吗……」
「又不是只要加『S』就可以!have的情况要变成has,你不是学过吗?」
「那『V』跑到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大概去买东西了吧……」
「真的?买什么?」
「……乾脆去买味噌(注5:「脑味噌」是日文中「头脑」的俗称。)补充到阿久津的脑袋里……」
「蜻蜓,说得好。」
梨里学姊无力地点头。阿久津噘嘴抱怨:「什么嘛!」不过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下麻烦了……距离考试只剩下没多少日子……只能期待蜻蜓的猜题。
「……感觉好像很辛苦……」
面对长沼学长怜悯的视线,我露出虚弱的笑容。
*
放学后的英文特训持续进行,不过到了周末还是要休息。
十一月最后一个周六,我们来到颇意外的场所……不只是「颇」,应该是非常意外,简直是晴天ㄆ一ㄌ一ˋ。虽然我不知道汉字怎么写。
「这栋房子好大。」
「……」
「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那家伙的态度才会那么自大吧?」
「……」
「啊~我肚子有点饿了。阿妈说,今晚要吃汉堡排,可是我们家的汉堡排都是酱油口味的酱汁。我比较喜欢褐酱,阿妈却坚持说和风口味比较好。她说配白饭的话,还是酱油口味比较适合。那咖哩饭和蛋包饭又怎么说,对不对?小黑,你们家的汉堡排酱是什么口味?」
阿久津坐在正襟危坐的我旁边,很邋遢地盘著腿问。唉,这家伙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反而让人羡慕,我现在紧张得肩膀和背部都僵硬了。
「你呀……现在这种时候,汉堡排的酱汁根本不重要吧?」
「不不不,汉堡排的酱汁很重要。汉堡排如果没有酱汁,我会暴动喔!」
「阿久津,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是我根本不想来的朋友家……啊,那家伙不是朋友,也不是班上同学,算是认识的人家里?」
他的确不算朋友。我跟他不熟,反而还被他讨厌。这人以前曾当面斥责我:
──听好,我在演的歌舞伎,和你们那种扮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让我说好几次!
他说得当然没错,我也无从反驳,甚至还反射性地道歉了。因为那家伙感觉很恐怖。他总是绷紧神经,动不动就生气……
当然,我也知道个中理由。
我重新环顾这间宽敞宏伟的日式客厅。花满学长家也是宏伟的和风建筑,不过这里更加堂皇。光是壁龛旁边的装饰柱,就粗到给人压迫感。真不愧是人间国宝的家。
没错,这里是蛯原家。
也就是梨园名门白银屋的家。我们此刻正在他们家的客厅。阿公听了不知道会有多惊讶。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反省会结束之后,我正准备回去时,正藏先生对我说:
──阿黑,关于指导者那件事……老实说,有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
──白银屋说,他可以介绍能够胜任指导者的人,不过想要见一次面。
──见面?谁要见谁?
──白银屋要见那家伙,和尚吉三。
听到这个回答,我顿时张大嘴巴。嘴巴虽然张开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只能摆出愚蠢的表情。
人间国宝想要见阿久津?见那个约斐尔?我惊讶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虽然我也感受到阿久津身为演员的才能,可是,那终究是在高中社团的范围内,我完全没想到白银屋会对阿久津产生兴趣。
我询问「为什么」,但正藏先生似乎也不知道明确的理由。总之,白银屋希望阿久津造访他家。我惊恐地将这个要求转告阿久津,阿久津却喊:「啥~?」表情像吃到受潮的洋芋片,一副嫌麻烦、没兴趣、完全没意愿的态度,只勉强答应:「小黑也一起去的话,我就去吧。」
因此,我们此刻才会在这里。
「呼、哈、哈啊~~」
「阿久津……不要张大嘴巴打呵欠……」
「可是很无聊耶。到底要等多久?」
「人家是歌舞伎界的大老,也是人间国宝,一定很忙。」
「管他是大老还是二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好歹要端出茶和蛋糕吧?我们也算是客人不是吗?」
正当阿久津说出这般厚脸皮的话时,拉门迅速打开。
「……没有蛋糕。」
哇,是蛯原。
白银屋的公子以毫无笑容的冷淡表情替我们端茶过来。托盘上放的是日本茶和卡斯提拉。他以无可挑剔的动作进入客厅,把茶点放在我们面前,脸上明显写著「不满」两个字。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个……请不用客气……」
他老实回答:「我也不是自愿对你们客气。」想想也是,蛯原心中大概想著:「这些家伙凭什么跨过我家门槛?」他的心情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原来是卡斯提拉。虽然不算讨厌,可是没有鲜奶油的海绵蛋糕,感觉好空虚。」
「不喜欢就别吃。」
「我又没说不喜欢。」
阿久津抓住蛯原准备拿走的盘子,用手抓起卡斯提拉。我感觉自己好像跟没家教的小四学生在一起……另一方面,蛯原则挺直背脊,以漂亮的姿势正座。他的位子在我们斜对面。他瞥了我一眼,很快地又移开视线。
阿久津转眼间就吃完卡斯提拉,这时,关键人物终于现身。
「嗨,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这位就是第三代白银屋。
他也是蛯原的祖父,艺名是小泽静寂,是兼能演「荒事」与「和事」的名家,不过获得最高评价的则是「实事」。
「荒事」是粗犷豪迈的演技,服饰与化妆都很夸张,据说很受江户庶民喜爱,代表性的角色大概像《雷神不动北山樱》的鸣神。「和事」则刚好相反,属于柔和优美的演技,在上方(也就是关西地方)发展成形,以《廓文章》的伊左卫门为代表。
另外还有「实事」。这是立役(男角)的一种,角色个性是真挚面对逆境的诚实人物。《假名手本忠臣藏》的大星由良之助就属于这一类。顺带一提,这个角色的名字当然是出自那位大石内藏助(注6:大石内藏助为赤穗四十七浪士之首。《假名手本忠臣藏》为了顾及幕府禁令而更改赤穗事件的时代背景与人物名称。)……不过我上次在社团向大家说明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谁是大石内藏助。梨里学姊说:「啊,是演员吧?演过《班长》的那位。」不过她指的应该是佐佐木藏之介。
总而言之,白银屋的「实事」真的很杰出。我和阿公看了好多次的录影带里,他还是年轻的花形(注7:花形歌舞伎是以年轻演员为中心演出的歌舞伎。)演员,不过当时就已经崭露头角,现在则已然成为歌舞伎界不可或缺的至宝。
「很高兴你们两位能够来访。」
人间国宝露出笑容。
他穿著深褐色特等绉绸和服,搭配龟甲花纹的腰带,看起来非常帅气;虽然已有相当年纪,动作却宛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脸部肌肤的光泽感觉也很年轻。白银屋在我们面前正座,这时阿久津总算也端正坐姿,有些笨拙地斜斜低头说:「上次真不好意思。」
上次……?
阿久津和白银屋不是第一次见面?
「令堂还好吧?」
「那个人就算被杀都不会死。她已经回美国了。」
「哦,这样啊。她直到现在还是青春美丽呢。」
连妈妈的话题都出来了,这么说来,他认识阿久津一家人……?我搞不清楚状况地看著阿久津,他便解释:
「……我老妈好像认识这位老爷爷。」
哇!这家伙竟然称呼人间国宝为老爷爷。我连忙小声纠正阿久津:
「你应该称呼他『白银屋』!」
「什么?可是蛯原也是白银屋啊。两个人都一样,不是很容易搞错吗?」
「没关系!一门当中提到『白银屋』,当然是指静寂先生!」
「怎么每个人都有好几个名字?真麻烦……」
白银屋笑著原谅失礼至极的阿久津,又说:
「我看过文化祭的《三人吉三》了,非常有趣。」
「什么……您看过了?」
我再度惊讶到几乎往后仰。人间国宝竟然会看区区高中生演的文化祭歌舞伎?而且还觉得非常有趣?
「嗯,我不是现场看的,而是跟你们顾问老师借了录影档案。分成两部上演的做法是你想出来的吧?呃……你叫来栖,对不对?」
「是、是的!」
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想现在立刻捏自己的屁股,确认这不是作梦,可是因为脚太麻了,很难抬起屁股。
「如果能透过那样的尝试,让更多年轻人对歌舞伎产生兴趣,可就再好不过。」
「我、我也这么觉得。」
「阿久津饰演的和尚也很不错。你是如何诠释这个角色?」
「啊?」
阿久津发出很滑稽的声音。
「我没什么……诠释。」
「怎么会没有?对你来说,和尚吉三是什么样的人物?」
「什么样的……」
糟糕,阿久津说不出话来。
这也难免,这位约斐尔不可能谈论「角色诠释」这种艰涩的话题。基本上,阿久津并没有从头到尾认识《三人吉三廓初买》。这出戏中的人际关系相当复杂,因此我也没有对大家说明。与其告诉大家,庚申丸和一百两会辗转落入不同人手中、谁跟谁其实是亲子关系等等,结果造成大家混乱,我更著重在传达歌舞伎独特的魅力、世界观、以及台词节奏的乐趣等等。
然而,我这样的判断此刻却遇到了麻烦。
身为社长,我应该好好说明整出戏的情节才对。此时才后悔也太晚了,抱歉,阿久津……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又没有见过他。」
我听到他说出这种蠢话,心中捏了一把冷汗,不过白银屋却宽容地说:
「哈哈哈,这倒也是。」
「还有,我们生活的时代相差太多了,所以很难产生共鸣。我看过整出戏的DVD,不过还是不太懂。」
「……什么?」
我看著阿久津,心想我可没听说这种事。
「阿久津,你看过整出戏?」
我怀著狐疑的心情询问,他很乾脆地点头说:
「看过了。我家附近的图书馆视听资料里刚好有这出戏,我就借来看……可是看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死掉……歌舞伎里的人物未免太容易死了吧?」
不,这就像看了警探剧说「怎么会有这么多杀人事件」一样……把没有事件发生的平凡日常搬上舞台也很无聊啊……
「哦?阿久津,看来江户末期的年轻人心境不能让你产生共鸣啊。」
「江户末期?」
「是的。作者默阿弥……在创作《三人吉三》的时候是叫河竹新七,是活跃于幕府末年到明治年间的人,写出许多名作。我认为这出戏相当能够反映出时代性。」
「幕府末年……就是剧烈变化的时代吧?」
听我这么说,白银屋点点头。
「一般老百姓大概很不安吧?黑船来袭,日本被迫开国,前途未卜。更何况几年前才发生大地震,在江户也死伤无数。《三人吉三》就是在那样的时代诞生的戏剧。」
「啊,怪不得……」
阿久津说了这么一句话,白银屋便问:「怎样?」
「虽然不是角色诠释之类的,不过我在演和尚的时候,想到一件事……」
阿久津蠕动著膝盖说话。白银屋笑著说「放轻松坐吧」,我们也就不客气了。现代高中生能够保持正座的时间很短。在这方面,能一直保持端正坐姿的蛯原实在很了不起。
「阿久津,你想到什么呢?」
「不过,应该是我想错了。」
「没什么对或错。我又不是默阿弥,更不是和尚吉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色诠释,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吗?」
蛯原也把视线朝向这里,不是看我,而是看阿久津。他的视线非常锐利,就像磨太久变得太细的针一般。
「嗯,那我就说吧……我觉得这些家伙好像都在自暴自弃。」
「自暴自弃?」
「他们似乎都没有思考将来的事。不知道是自暴自弃,还是凭著一股气势过活……总之,就像是只活在当下。」
剎那主义──阿久津想说的大概是这个吧。如果是的话,那么就跟我第一次看《三人吉三》的感想相同。
急著赴死的年轻人,就像渴望在最美的时刻散落的花朵。像我们这种生在和平社会、受到呵护长大的世代,明明无法了解这样的情感,却又能够产生某种共鸣。说得更极端一点,甚至怀有憧憬。
今天结束了,年纪又会增加一些。
明明想要做一番大事,却一事无成地老了。
心中想著不应该是这样,在夜晚的街头徘徊,缩著背、盯著周围,寻找喜欢的对象、憎恨讨厌的家伙,然后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明天在哪里?
明天一定会是好日子吗?未来一定会是闪耀的吗?谁能够保证?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不安,在大人眼中或许显得很青涩。
「感觉他们都不在乎明天,只有现在才重要。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阿久津这样说。
「所以才会显得自暴自弃,只凭著气势过活。虽然说这种行为很蠢,不过我觉得好像也满帅的。所以,我想要演出帅气的一面。和尚是三人当中的大哥吧?那就应该最帅才行,要很帅气地拋开一切。」
「哦。」
白银屋稍稍点头,然后转向坐在旁边的孙子问:
「仁,你觉得呢?」
「……您是指诠释吗?」
「对。如果由你饰演和尚,会如何诠释这个角色?」
蛯原思考了一会儿,接著抬起下巴,不是看著白银屋,而是看著阿久津说:
「那个角色并不只是自暴自弃而已。和尚吉三连自己的亲人都杀死,背负著因果报应。他确实有剎那主义的一面,但并非只是自暴自弃或凭气势过活,内心深处……应该存在著某种冰冷的达观。他似乎已经放弃活著的人,甚至生命本身……这或许和他原本是佛教僧侣有关。」
「你是指,和尚吉三寻求从轮回中解脱?」
「是的。他在无意识间追求涅盘……这样是不是想太多了呢?」
「杀生无数的和尚寻求涅盘。嗯,这也很有趣。角色的诠释是自由的,没有正确答案。不过你往往会想得太艰涩……阿久津和来栖,你们了解刚刚仁所说的吗?」
我们很有默契地摇头。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他好像在说些很高深莫测的内容。
「诠释是很重要的,不过不论想得多深入,如果无法传达给观众就没意义。观众通常不会期待太艰涩的道理。虽然也不是说简单易懂就好,可是,容易理解的确是很大的力量。」
「容易理解……?」
「没错。仁,或许是因为我让你从小就站在舞台上,所以你背负著太多包袱。当然这也是我让你背负的,这点我有在反省。」
「请别这么说。」
「你现在必须减少一些包袱,懂吗?」
「……是的。」
背负太多包袱……这句话的含意,我大概能够稍微了解。蛯原拥有才能,也很勤勉。他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站在舞台上学习许多东西,不论是技术层面,或是感性层面……他习得的东西确实成为财产,但这些财产此刻正重重压在他身上。放下背负在身上的众多包袱,丢掉财产,变得更自由──这或许就是白银屋想要说的。
不过,这是我这个门外汉的猜测,所以也可能完全猜错了。
「接下来……」
白银屋拿起插在腰带的扇子。
他把扇子轻轻放在面前。在歌舞伎和能乐的练习中,扇子是必备品。这么说来,难道……
「难得阿久津也来了,你们就来演一下吧。」
「啊?」
「咦?」
「什么?」
蛯原拉高句尾音调,阿久津露出一脸蠢相,我则心跳加速,三人发出各种声音。
「就来演小姐和少爷的第三幕,《巢鸭在吉祥院本堂》这场戏吧。」
哇,太厉害了,我竟然可以近距离看到练戏的过程,而且阿久津还是接受白银屋的指导,这种机会相当难得。
「祖父,请等一下。我并不想要和阿久津……」
「仁,你演小姐吉三。」
「我也不想跟蛯原……」
「你演少爷。你知道第三幕演什么吗?这是小姐和少爷重逢,两人决定自杀的经典场面。」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不过还是努力忍下来,命令阿久津:「演吧,一定要演。」
「但是和蛯原……」
「没错,毕竟是专业演员和素人,你的差劲演技会被突显出来,可是,这样的经验也是必要的。」
我故意激怒阿久津,他立即忿忿地说:
「我才不差劲!虽然这家伙是专业演员,我跟他比起来大概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不过我天生就有成为明星的资质!」
「不不不,明星应该是蛯原才对,他是名门子弟耶。」
「明星资质跟家世没有关系!」
「可是你站在蛯原旁边,光芒就被盖过去了。你大概会吓得连台词都说不出来吧?」
「不要胡说八道!」
阿久津激动地怒吼。
「你根本不了解!就坐在那边欣赏我难以掩盖的明星光芒吧!喂!蛯原,快来演!」
真是单纯。
不过阿久津这种白痴般的单纯也是武器。和那种考虑太多、为自己找藉口、没有勇气、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的那种人相比……这家伙应该能够抓住好几倍,甚至好几百倍的机会吧?
再加上他虽然自恋,可是没有太多不必要的自尊,因此很能承受打击。不论被小丸子说什么,他大概两分钟之后就会忘记。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学习能力太低。
「……我又没说我要演。」
「仁,凡事都是经验。」
「可是我的歌舞伎和素人的……」
「仁。」
白银屋稍稍瞪了蛯原,他的眼神在表示「不要让我说好几遍」。白银屋虽然看似温厚,不过仍旧很有威严,连我也感受到不容反抗的魄力。
蛯原很不情愿地点头。
阿久津说:「好!啊,可是我不知道台词……」
对了,这一幕没有练过,所以阿久津不可能记得台词。不过阿久津……或许办得到,只要有我支援……
「哦,你不记得台词吗?那么……」
「我可以当提词人。」
我不禁脱口而出,说完才感到后悔。白银屋有些惊讶地看著我。
提词人是在演员忘记台词或站位的时候偷偷提醒的工作人员,躲在舞台大道具后方等观众看不见的位置。通常演员都会牢记台词,所以提词人出面的场合不多。更何况《三人吉三》这么知名的戏,白银屋当然也记得台词。这里根本不是我多事的场合……
「对、对不起。」
我缩起原本挺直的背脊道歉。
「来栖,你记得少爷的台词吗?」
「啊,是的……我很喜欢那一幕……」
「这么说,小姐的台词,你也记得吗?」
「大、大概记得。」
白银屋听我如此回答,摸摸自己的下颚说:
「对了,我听说上次文化祭的演出,包括台词的念法、站位、动作的指导都是你负责的……」
「不,那真的是……拚命参考影片之类的资料,然后用素人的方式说明……细节也都交给演员自行发挥……啊,对了,谢谢您替我们找到指导者!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我连忙说出一开始就应该道谢的话,向白银屋鞠躬。
「这种事不用在意。既然是阿正拜托的事,我也不能拒绝。而且你们的社团活动有很大的意义……嗯,那就由我来饰演小姐,你来饰演少爷吧。」
「呃,什么?」
「只要坐著念台词即可。从小姐吉三自楣窗下来的地方开始。」
什、什、什么?
要我来演?在这里演少爷吉三?和小泽静寂合演?这位可是人间国宝耶!
我看看阿久津,他一副「你就试试看吧」的表情。
我看看蛯原,他的表情非常苦涩。
啪!
我觉得脑中好像发出这样的声音。因为太过紧张兴奋,有根螺丝弹出来了。今天发生太多惊讶的事,脑袋无法跟上。我不禁低头检视榻榻米上有没有掉一根螺丝,但当然没找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来栖,怎么了?」
我的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的模样似乎太诡异,连白银屋都担心地询问。
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重新面对白银屋,正要开口说「前……」,又立刻停下来,弯起伸长的腿,再度正座。
我挺起胸膛,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眨一次眼睛。
豁出去了。
反正螺丝已经弹出来,不要多想,就去做吧。反正他没有叫我做动作,如果只是念台词,应该没问题。因为我常常念这段台词,还一人分饰两角。
是念给阿公听的。
在他的病床前。虽然他那时大概已几乎听不见了。
「前次见面是何时?」
我说出少爷的台词。
「虽早晚思念──」
小姐回应我的台词,白银屋的声音真令人陶醉。
「两人同为逃亡者。」
「不知身在何处。」
「且音讯全无。」
在这里停顿一下。这时两人会走近并牵起手,所以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两人齐声说……
「啊!真令人想念。」
两人深切地倾诉著重逢的心情。
结拜为义兄弟的两人,睽违许久才重逢,这段期间发生许多事。少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和尚吉三的父亲;小姐也发现自己之前夺走一百两的夜莺,其实是和尚吉三的妹妹。少爷为了对和尚交代而决定自杀,小姐知道之后也说自己要一同自杀。
少爷一开始阻止小姐:「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那件事,罪不至死。你应该活下来,告诉和尚大哥事情的经过,然后在我的忌日替我供奉一杯水。」
但小姐不肯退让,还央求「请你要求要我一起赴死」,最后少爷也答应了。
「所言有理,你心意既已决,我便不多说。请和我一同赴死。」
就如你所说的。你的心意既然已经如此坚决,我也不再多说。请和我一起去死吧……听到少爷这样说,小姐非常高兴。
「这才是兄弟之谊。与其遭制止,我反倒高兴。」
这才是兄弟之间的情谊。与其被你阻止,如此我反而更高兴──也就是说,两人发誓要一起自杀。
虽然是两个男人一起自杀,但小姐依旧是女装打扮,所以怎么说呢……感觉很有性倒错的意味。身为落魄武士的帅哥和女装少年,在今天大概就是BL了吧?我好像听说过,江户时代对于同性恋比现在更宽容……或许这样的剧情也和时代背景有关。
我们把台词对到一个段落。
我之所以能流利地说出台词,当然是因为有白银屋的引导。坐在座垫上的白银屋虽然怎么看都是一位老先生,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中性的小姐。他为了配合我,刻意放松力气在演戏,可是仍旧散发出压倒性的光芒。我不想用「光芒」这种陈腔滥调来形容……但是真的没有别的词可以代替。
这是长时间站在大舞台上的演员特有的、肉眼看不到的光芒。
这样的光芒从白银屋的内侧散发出来。
对戏告一段落,白银屋夸奖说:
「来栖,你真了不得。姑且不论发音方式,你的节奏掌控真不像是素人的表现。」
「这……没、没这回事。」
直到此刻,我才冒出满身大汗,彷佛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我念的台词只是模仿他人而已,真的很想找个洞钻进去。不过以素人的身分,或许连这种想法都算是厚脸皮,因此我只能感到非常惶恐。
「阿久津,大概就是这样,你了解了吗?」
「嗯,我大概了解了。」
「仁,你也没问题吧?两个人都只要坐著对台词就好。来栖的确也可以当提词人,不过家里有剧本,我请人拿过来吧。」
哇!原来有剧本……说得也对,这个家里当然会有剧本。我不禁脸红,对自己毛遂自荐感到可耻。
「啊,不用剧本了。」
白银屋正要叫人,阿久津却这么说。闻言,蛯原比我先瞪向阿久津,明显露出怀疑的表情问:「为什么?」
阿久津得意地笑著说:「我刚刚看了就记起来啦。」
「……原来你早就记住台词。」
阿久津回蛯原:「刚刚不是说过,我看过一次DVD吗?」
……等等,所以说他只看过一次而已?
「我当时只是很平常地看戏,没有特别记台词。不过,刚刚是抱著待会儿要轮到自己演少爷吉三的心情在看,所以没问题,我已经记住台词了!」
阿久津有些戏剧化地拍拍自己胸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阿久津是说真的,那么,他只听了两次就记住所有台词。
「来吧!少爷吉三是帅哥,正适合我来演!」
阿久津毫无顾忌地说。
蛯原挑起单边眉毛,白银屋脸上则泛著令人猜不透心思的微笑。
*
「结果,那场对决谁赢了?」
数马抓著点歌机的遥控器,凑向前问。
「不是对决吧?」
芳学姊边说边摇动铃鼓,发出锵锵的声音。
「哦?可是蛯原应该会觉得『我一定不能输』吧?」
花满学长边喝乌龙茶边说。
「毕竟他是世家子弟,总不能输给参加歌舞伎社团的阿久津,对不对?」
梨里学姊喝的是无酒精鸡尾酒。被她询问意见的长沼学长则问我:「是吗?」蜻蜓默默无言,用遥控器追加食物。七个高中生的吃喝速度非常快。
十二月中旬,这天是期末考结束的日子。
多亏梨里学姊的斯巴达训练,加上蜻蜓的猜题,阿久津总算是免于不及格。根据考后对答案的结果,他有把握可以得到四十分,顺利的话或许还有五十分。阿久津感动地说:「哦哦,这是我平常分数的三倍耶!」不过那是他平常考太差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KTV举办庆祝会。
一起念书的长沼学长在梨里学姊的指导下,竟然拿到七十分。他弯下魁梧的身材向梨里学姊鞠躬道谢,说这是他这辈子在英文考试中拿到的最高分。
阿久津虽然也想来KTV,但和他住在一起的祖母感冒了,他因为担心就直接回家。他虽然是个笨蛋,不过还挺温柔的。小丸子很遗憾地也缺席。她在年底要参加无比重要的祭典,正为此忙著准备。为了盂兰盆节与年底期间在东京海边举办的那场祭典中的Cosplay,小丸子赌上自己的性命,任何人都无法干扰她。
坐在我正对面的长沼学长,以非常认真的表情问我:
「来栖,我不是很了解传统艺能的世界……不过,身为世家子弟的蛯原,真的不能输给阿久津吗?」
「嗯~基本上也不能用胜负这种说法……歌舞伎是艺能,不是运动。只不过,蛯原生长在歌舞伎世家,从小一直接受训练,如果被拿来和一般高中生相提并论,当然会生气吧?」
「可是,阿久津不是也有歌舞伎的基础吗?啊,长沼,帮我拿炸鸡~」
长沼学长听到梨里学姊的央求,轻松用单手拿起盛放炸鸡和薯条的盘子。虽然说是盘子,却是派对用的大盘子,上面堆满肉和马铃薯,应该很重才对。不愧是体操社的副社长,手臂肌肉非常发达。
「长沼,你也吃嘛~啊,我来挤柠檬吧?」
「啊,好……」
我忍不住偷看两人的互动。因为根据花满学长的情报,长沼学长似乎喜欢梨里学姊……今天据我观察,发现长沼学长的视线果然都追著梨里学姊。真棒……这就是青春啊……
「之前传说阿久津是歌舞伎演员和情妇生的小孩,其实是假的吧?」
梨里学姊长得虽然可爱,却把嘴巴张得很大,一口吃掉炸鸡,然后这样问我。
「是的。阿久津的父亲好像是现代剧的演员,歌舞伎是母亲还有她认识的人教导他的……呃,直到小学六年级为止。」
阿久津说他小时候非常喜欢学习歌舞伎。
然而有一天,他的乐趣突然被剥夺,家中所有与歌舞伎相关的东西全都消失了,甚至禁止讨论歌舞伎。
「他说因为母亲生病,所以生活完全改变。阿久津本人似乎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过一般家庭的小孩,不可能会接受歌舞伎的菁英教育吧?听说他母亲也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会不会是来自和歌舞伎有关的家庭?」
听了花满学长的推理,我点头同意。不过现阶段我们并不知道更多内情,又不好意思打听人家家庭的过去……
不过,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
我们受邀去蛯原家的那一天,临走之际,只有阿久津被白银屋叫住说「有些话要谈」。我那时便先回去了,不过我很好奇白银屋究竟跟阿久津谈了什么。隔天我询问阿久津,但他只是含糊不清地说:「嗯,讲了一些事情。」听说白银屋认识阿久津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呢?
「不论阿久津的家庭背景如何,我相信他有当演员的才能。要不然,白银屋也不会对他产生兴趣。」
「……是吗?或许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芳学姊边伸手拿生菜沙拉边这么说。
「利用……?」
「那位公子最近好像意志消沉的样子。虽然他原本就不怎么多话,可是,现在据说在班上也都不讲话。」
「真的吗?但芳学姊为什么会……」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消息?即使是同为一年级生的我们,班级不同就无法得知这种情报。
芳学姊边拿起小番茄,边笑著回答我的疑问:「因为我有情报网。」
「对呀。每一个班级一定都会有小芳的粉丝团成员。」
「哦,原来是那方面的……蛯原真的那么没精神啊?」
「他连上课中都在发呆,难得被老师警告。总之,他大概是在我们无法想像的压力下遇到了瓶颈吧?或许有部分原因是歌舞伎同好会演出成功,让他受到打击。」
梨里学姊问:「怎么可能?只不过是高中的文化祭而已。」
芳学姊说:「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同世代的观众都看得很高兴,也能够理解戏剧的内容、听懂台词在说什么。而且,我们──」
芳学姊看看我。
「我们自己也很开心。多亏小黑,让我们能够快乐地演戏。」
「我、我什么都没做……」
数马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黑,别害羞了。」他这么说,不是让我更害羞吗……
「阿久津是……」
哦哦,蜻蜓难得开口耶。他虽然坐在我旁边,但因为太安静,让我差点忘记他的存在。
「……为了遇到瓶颈的蛯原,去当强心剂?」
他询问坐在斜对面的芳学姊。
强心剂原本是用来治疗心脏衰竭。也就是说,为了让快要不行的人复活而使用的强力手段……之类的意思。
「没错。虽然称不上是竞争对手……不过,同辈当中如果有在意的对象,就没时间意气消沉──白银屋或许是这么想的吧?」
「有可能。」
蜻蜓表示同意,我陷入沉思。阿久津被利用为强心剂……?就理论来说可以理解,但是……
「不过,如果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的对手,也无法激励公子奋发图强。所以白银屋某种程度也认可阿久津的才能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他演的和尚吉三真的很不错。」
「没错。话说回来,胜负结果到底如何?」
数马再度问我,我笑著回答:「当然是蛯原厉害许多。」大家听了都发出遗憾的声音。或许在无意识当中,对于同社团的伙伴抱持著期待吧。
「可是阿久津也不坏……事实上,他们演了几次。阿久津进步得非常快,让我很惊讶。」
正确地说是五次,白银屋让蛯原和阿久津反覆演同一场景五次。他没有做出详细的指导,顶多只是提出换气的建议,但两人的演技却不断变化。
──
此生未曾受苦难,换得来世两人同坠阿鼻地狱。
少爷吉三说,在此生中没有受苦,就让两人来世共同下地狱吧。
──
挂轴上记载,净玻璃之镜,明白映照此身罪。
小姐吉三所说的「净玻璃之镜」,据说是地狱阎罗王手边的镜子,能够映照出死者生前的所有罪行。
──吐血思念血池畔,抱石临深渊。
──承受八寒地狱冰,化作剑山锈。
──终至头颅插旗竿,并列于台上。
两人接连说出不祥的句子,其实是谈到两人坠入地狱时会遇到的种种情况。虽然内容血腥,但是由英俊的少爷和女装美少年的小姐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颓废的性感魅力。
阿久津最初只是念著台词,不过从第二次开始就出现越来越大的变化。第三次时,他的视线焦点固定了。不用说,他当然是注视著蛯原,蛯原也看著阿久津。蛯原的自尊大概不容许自己先移开视线。
两个高中男生起了变化。
他们变成身处江户末期,被时代的变化与过去的因果玩弄的两名年轻盗贼。白银屋静静看著他们的变化,我也无法移开目光。
──
此刻一时或半时……
小姐的眼中充满对少爷的信赖与爱情,感觉好像已经无法分辨小姐吉三是男是女。不论是何者,似乎都没关系。
──
气息犹存便是极乐世界。
少爷以怜爱的眼神看著他的义弟。这真的是阿久津吗?那个英文考十五分的阿久津?
──
想来真无常。
这是小姐吉三的台词。抱著赴死决心的小姐──蛯原,脸上带著浅浅的微笑。这是该笑的地方吗?或者这不是歌舞伎的型,而是现在蛯原心中涌起的情感?
──
此番境遇。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能感受到少爷和小姐的心彼此契合。总觉得有种……看了都快要脸红、哀凄而甜蜜的气氛,甚至让我感到尴尬。
「平常感情不好的两人却能营造出那样的气氛,真不简单。更何况阿久津还是素人。」
「他演起戏来真的很厉害。」
「芳学姊,你也这么想?」
「不只是我这么想,连雾湖都这么说。她说阿久津只要站上舞台就是一幅画。」
「哦哦,连那位令人畏惧的戏剧社社长都这么说啊!」
我相当感动。花满学长看著我点头说:
「的确。站在舞台上的阿久津,真的感觉很快乐、很闪耀。和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连我都感到快乐。」
数马说:「那家伙完全不会紧张,反而很兴奋地期待开幕。这点我真的觉得很厉害。」
「的确。」我也表达同意。
有句成语是「如鱼得水」,站上舞台的阿久津正是如此。他的姿势变得比平常更端正,声音变得更洪亮,动作变得更大,而且充满活力。
以前正藏先生曾说,阿久津饰演的和尚吉三是「新奇的和尚」。我上次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正藏先生趁阿久津本人不在场时,笑著对我说「你别告诉他,免得他想些不必要的东西」,然后告诉我说: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开朗的和尚。一般来说,和尚吉三这个角色虽然不拘小节,但同时是很有分寸的大人,又带著些许悲哀。可是,那家伙演的和尚却像个孩子王,气势十足,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也就是说,阿久津诠释的方式和一般不太相同。不过正藏先生补充说,这并不是坏事。
──像你们这种小鬼,如果演出人生的悲哀,看了感觉也很怪,连屁股都觉得痒痒的。所以,他那样演就行了。全凭气势过活、冲动莽撞,但又替结拜兄弟著想的大哥,这样的和尚吉三也不错。
我也有相同的印象。阿久津的演技非常自由自在,可以充分感受到他本人乐在其中。反过来说,也可以说是随他自己高兴在诠释。这大概是因为阿久津并没有范本。
歌舞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艺能,父亲传给儿子,师父传给弟子。
不论是什么样的角色,一开始都是由有经验的人手把手地教导。以前无法录影,因此必须凭身体记忆、刻划。首先经由学习,依照指导演戏,反覆演出这个角色之后,逐渐产生自己的创意与巧思……然而,阿久津没有经过这样的程序。
──真奇特。明明是随心所欲的演技……但他演的和尚确实是歌舞伎。或许要归功于从小的训练,不过更重要的是……
正藏先生说,那家伙一定非常喜欢歌舞伎。
嗯,没错。我从以前就觉得阿久津很喜欢歌舞伎。在这个社团里,大概仅次于我……不,搞不好和我一样喜欢。
实在是太喜欢了,才会表现在舞台上。
热情成为光芒,从他的身体绽放、从他的声音渗透出来。
「我觉得阿久津……真的很厉害。」
我再次环顾大家。
「大家当然也都很厉害。缺少任何一个人,这个歌舞伎同好会就无法成立。这是真的。」
跳起舞比任何人都有女人味的花满学长。
光是站在舞台上便能博得女生欢呼的芳学姊。
好奇心旺盛、吸收速度很快的梨里学姊。即使是小角色也不抱怨,并且率先帮忙幕后人员的数马。至于小丸子和蜻蜓,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人员,我无法想像没有他们。
「不过阿久津……」
直到最后才厚脸皮地硬挤进来的那家伙……
「感觉能够带我们到更高的境界。」
我一直想要在学校演出歌舞伎。
我想要和同样是高中生的伙伴共同创造舞台。
如果能藉由这样的舞台,稍微增加对歌舞伎感兴趣的伙伴,我就很高兴了。至少参加社团的人数,就代表增加的伙伴──简单地说,我并没有太远大的抱负,目标不是「让许多人喜欢的舞台」,说穿了只是「让自己开心的舞台」。但如果完全没有观众也提不起劲,因此,我还是希望有一定人数的观众来看戏。
但是,我现在萌生欲望。
阿公说过,人类如果欲望太强,绝对没好事;可是,如果完全没有欲望,活著也很无聊。
「……所以,我想要追求一项目标。」
我站起来说话,蜻蜓默默把麦克风递给我。啊,对了,既然都来到KTV,就用用看吧。
花满学长问:「你要追求什么目标?」
我打开麦克风开关,挺直背脊说:
「我想要在礼堂演出!」
哦哦哦!大家发出惊叹声。
「河内山高中的礼堂有一千两百个座位,各项器材也很充足,比外面随随便便的剧场更豪华,是本校值得自豪的设施。如果歌舞伎同好会能够在那里演出……应该会很棒。为了达到这项目标,我觉得还是需要阿久津。有那家伙在,我们就可以挑战更多新尝试。阿久津的存在对我们来说……」
「主人,让您久等了♡」
砰!咚咚!
我看到突然闯入包厢、昂首站立的那家伙,不禁目瞪口呆。
他身穿深蓝色布料、白色荷叶边的女仆装。
另外还戴著不知叫什么的白色荷叶边头饰──戴在好不容易从平头稍微留长为短发的头上。从短裙伸出来的一双脚长了腿毛,肌肉发达。
……我这才想到,这家KTV也有出租Cosplay服装……
扮相极差的反串女仆夺走我的麦克风。
「阿妈的状况好转,所以我立刻赶来了♡没有我在,大家一定很寂寞吧?」
啾咪☆
他摆出的姿势,用文字形容大概是这样。我朝著横比胜利姿势的那家伙屁股,用膝盖踢了一记。「哇!」他大叫一声往前倾倒,双手刚撑到桌上,就被两旁的芳学姊和蜻蜓同时巴头。
实在是……难得称赞他……
一下子就毁了气氛的女仆装阿久津,轮番遭众人殴打,扭动著身体喊:「咦?为什么要打我?不够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