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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最终幕

心慌意乱。

张皇失措。

这种场面,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堂堂一个大男人显得仿徨无助,只能慌乱地踱步……啊,对了。我终于想到,就像是等候妻子生产的丈夫,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的场景。现在的远见老师就像那副模样。

我们这位顾问老师并不是喜欢多嘴干涉的人。

他尽可能让我们为所欲为……或者应该说,是尊重我们的自主性。这样的老师真的很难得。虽然他很容易操心,所以大概有很多事情想要提醒我们,不过,他仍旧很有耐心地默默旁观。

这样的老师之所以会如此慌乱,是因为无法跟上突然的变化。这也是难免,我自己其实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慌乱。

迎新会即将来临,二年级的梨里学姊却病倒了。

然后在公演当天介绍的代演者,竟然是蛯原仁。

他是梨园名门白银屋的公子。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向老师报告这件事,他还发出「呼耶?」的怪声。

「我要先说好。」

这位公子正在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面前说话。

这是早晨七点的社办。我昨晚就联络大家早点来,众人的反应有些微妙。花满学长问:「有必要这么做吗?」梨里学姊说:「太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其他成员则抱持「总之等明天再说」的态度。体操社的长沼学长很有男子气概地对我说:「了解了,一切交给你来判断。」

「我并不打算以歌舞伎演员的身分站上今天的舞台,只是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代替三轮山学姊演出。因此,我并不打算展现白银屋的演技。」

哇,怎么说这种话……我内心捏了一把冷汗。远见老师原本总算停下脚步,现在又开始来回踱步。

「你的意思是打算敷衍了事吗?」

花满学长以低沉的声音问。身材高大的他双手环胸,以强烈的视线瞪著蛯原。但蛯原也没输,他回看对方的眼神很有力量,不愧是歌舞伎演员。

「不是。应该说,我得比平常更努力才行。」

「什么意思?」

「我平常总是和比我年长许多的大前辈一起演出。由于我的经验不足,诸位前辈看不下去都会帮忙我。由于周围的人演技杰出,所以能牵引我顺势达到更高的境界。但是这次……」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

「舞台上却没有比我更懂歌舞伎的人。」

哦哦,讲得真直接……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但是说得这么明确,大家内心一定不是滋味。我努力忍住想要出面缓和气氛的心情。这时候不能由我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和稀泥,要让蛯原说出想说的话,然后社团所有成员也自由说出意见,然后才能迎接正式演出。

「笨蛋,这不是废话吗?我们是普通的高中生。」

紧绷的气氛轻易被阿久津打破。

芳学姊稍稍歪著头说:「的确,毕竟我们是初学者。」

数马说:「总不能要求我们太多。蛯原,我们现在这样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说实在的,这种情况由你来牵引我们不就好了?」

花满学长附和:「对呀。舞蹈也一样,和厉害的人一起表演,便能发挥出实力以上的水准。就让蛯原来提升大家的程度吧。」

「……今天是第一次共演,你们还真大胆。」

蛯原皱著眉头回答。

「戏剧著重的是整体的平衡,各位如果演得好,我当然也能这么做。举声音为例,总不能只有一个人特别大声吧?」

「也就是说,你要配合大家。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真爱装腔作势。」

蛯原瞪了阿久津一眼,然后环顾众人说:

「没错,我会配合大家。所以既然要和我共演,就请你们演得好一点。」

芳学姊笑了一下说:

「真敢讲。既然被他这么说,我们也得努力了。小花,对不对?」

「对呀,小芳。数马、阿久津,你们也明白吧?」

「是!」两名学弟点头。

看来虽然不能和睦相处,不过大家已经接受要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我感到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来。

蛯原说:「那就让我从头到尾看一遍吧。」

我自告奋勇说:「那么,赤星由我先来代替。」虽然我的演技非常糟糕,但我记得所有人的动作和台词,应该可以稍微派上用场。

由于社办很窄,所以体操社的大动作以省力模式进行,我们将整出戏从头到尾演一遍。

大约十五分钟后──

「怎、怎么样,蛯原?」

远见老师站在蛯原旁边,战战兢兢地问他。

「……嗯,大概是类似歌舞伎的某种东西吧。」

这个回答真的很不可爱,不过还在我的预期范围内。依蛯原的个性,不可能会说「真是太棒了」之类的感想。

「体操社的各位,谢谢你们。我已经了解和捕快之间的配合方式,你们可以先回教室。」

蛯原的话让长沼学长露出惊愕的表情。

「咦?你不用跟大家一起练习吗?」

「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了。」

「一次就记住了?」

「是的。」

明确的回答让其他社员都大为惊叹。

虽然说基本上和一般的《白浪五人男》一样,但捕快人数只有一半,最后的「亮相」姿势也有改变,蛯原却看一次就记住了。他果然是特别的。

体操社的成员对我们说「待会儿见」,先行离开社办。

剩下的只有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蛯原低著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说:

「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我就来说说希望每个人修正的地方,可以吗?」

就是所谓的针砭吧。

我看看大家。花满学长、芳学姊、数马还有阿久津,都带著做好觉悟的表情。我把视线移回蛯原身上,代表大家回答:

「告诉我们吧,你可以直接说没关系,告诉我们该怎么改善才会更好。」

「不用你要求,我也会直接说。想说的事情很多,不过反正没办法全部记住,所以我对每个人只提一件事。首先是日本駄右卫门。」

「什、什么啦!」

花满学长摆出防卫的姿势。

「你的演技太小了,请扩大自己的存在感。难得有这么好的体格,不要把肩膀往前缩。我想这是你跳女舞的习惯,不过今天请切换过来。」

花满学长似乎也有自觉,因此端正姿势回答:「知道了,我会注意。」

接下来,蛯原看著数马说:「忠信利平。」

「在、在。」

「声音。你应该能从腹部发出更大的声音吧?尤其是报上名字那里。弁天讲完之后,掌声会很热烈。凭你现在的声音,一定会被盖过去。」

「我自己觉得已经很大声了……」

「……

『再下来是』!」

蛯原突然提高声量。

众人都瞪大眼睛,远见老师甚至还稍微往后仰。蛯原的声量非常惊人,声音大到空气都在震动,却完全不像是在怒吼。

太厉害了,这就是站在职业舞台上的演员的发声。

我再次感受到可以和他一起演出的喜悦。

「至少要这么大声。」

「知、知道了,我会使劲。」

「不用太使劲。肩膀太用力的话,反而会阻碍发声。你就想著要让声音投射到二楼座位就行了。」

「嗯。」

「接著是弁天。」

芳学姊微微倾头代替回应。

「步伐要再加大一个拳头左右,番伞距离身体再多五公分,下巴缩一公分。声音不用勉强装成男人的声音,更自在一点。」

芳学姊苦笑著说:「……真仔细。你不是说对每个人只提一件事吗?」

蛯原回答:「我相信你能够立刻修正。」芳学姊耸耸肩说:「你还真抬举我。」不过如果是她,的确应该能够准确地修正。

「只要大家各自注意以上要点,就会比现在稍微好一点……」

「喂!喂喂喂!我呢?」

阿久津高举起手主张自己的存在。

「不要忽略我!也说说我的问题吧!像是声音再大一点之类的!」

「……你反倒还嫌太吵……」

听到蛯原的话,我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不要笑,小黑!可恶,蛯原,给我认真提意见!」

蛯原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

「没有?」

「没有。虽然不是说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但是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

阿久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的脸,我再度涌起笑意。这股笑意传染给其他人,连远见老师都为了憋笑而颤抖。阿久津用力跺脚,红著脸说:「真是可恶的家伙!」

不过我似乎可以理解。

或许蛯原真的不喜欢阿久津……不过,他之所以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大概是因为阿久津的南乡力丸已经完成了。而且就如蛯原自己说过的,他和阿久津是相反类型的演员,如果轻率地提出建议,反而可能造成阿久津的混乱……不不不,他应该没想那么多,大概真的只是因为讨厌阿久津。

那也没关系。

他愿意和我们一起演出,这样就好了。

接著蛯原为了试穿戏服,前往隔壁的服装室。

小丸子说过,和服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身高差异。其他成员正在练习修正刚刚蛯原提醒的地方,并彼此检验。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认真。

叮咚,手机响起,梨里学姊传简讯来了。

『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简讯这么写,她或许是在床上哭著打出这则简讯吧。为了梨里学姊,我们一定要让舞台成功……不,不对。

舞台应该要能够乐在其中。

「来、来栖。」

远见老师走到我身旁。老师照例是最紧张的人。

「不要紧吗?开演前才临时换角……」

「一定没问题的。对不对,蜻蜓?」

正在操作笔记型电脑的蜻蜓盯著萤幕,就如平常一般回答:「嗯。」这种安定感不知让我感到多放心。

「虽然到最后一刻还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反倒符合我们的特色,不是很有趣吗?」

「虽然没错……唉,可是好像连一次都没有顺利地迎接公演……」

「真抱歉,每次都让老师担心。」

我向老师道歉,他便说:

「不用跟我道歉。总之……我只希望你们能开开心心地演出。老爸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他还拜托我要好好录影。」

「谢谢老师。我非常开心,大家应该……也一样吧。对不对,蜻蜓?」

「嗯。」

蜻蜓回答时没有看我们,似乎让老师感到不安。远见老师有些拘谨地再次询问:「村濑,你真的很开心吗?」

蜻蜓回过头,轮流看著我和远见老师。

接著,他眼中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丝──真的只有一丝丝──的笑意,回答:

「很开心。」

我对歌舞伎非常感兴趣。

看歌舞伎会让我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歌舞伎是日本值得夸耀的传统艺能,在江户时代是受到庶民喜爱的娱乐,演员都是男人,女性角色也由女装的男人饰演。男扮女装的歌舞伎演员美貌不输给真正的女人。夸张的化妆、大胆的故事结构、彻底的表演精神,多么美妙啊!我最初在介绍日本文化的电视节目中看到歌舞伎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盯著看。

歌舞伎演员摆著定格姿势,张大眼睛瞪向观众。

舞台上传来像是敲打木头的声音。

电视萤幕上出现五个男人拿著伞、排在一起的场景。根据介绍,这些人是小偷。

为什么小偷会这么帅气?是类似亚森罗苹的小偷吗?我脑中浮现种种疑问,立即被歌舞伎这个奇妙的世界吸引。

在那之后,我拚命收集相关资料。

文献方面的资料很难入手,不过在网路上可以看到许多图片与影片。

只是我听不懂演员在说什么。虽然应该是日语,但似乎夹杂许多古文。我询问母亲,她也说她不知道。

我想看真正的舞台。

我想看真正的歌舞伎。

我一直怀抱这样的期望,没想到父亲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全家要搬到东京。由于四月开始是新学期,因此搬家进行得很仓促。也因为如此,我到现在还没去成歌舞伎座或国立剧场。我询问同学歌舞伎的话题,大家却都露出诧异的表情。当我知道没有人看过歌舞伎,不禁感到不敢置信。

不过,我今天终于可以看到歌舞伎。

当我看到迎新会的节目单,差点发出欢呼。这所学校竟然有歌舞伎社团,而且还会在迎新会上表演一幕短剧。因为是学生的社团活动,所以当然和专业的舞台不同。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我终于能够看到现场表演的歌舞伎。

「唉,我开始想睡了……根本没必要举办迎新会吧?太冗长了……真希望赶快结束。」

坐在旁边的同学抱怨。

的确,如果只是由社团代表上台致词,感觉有些无聊。不过戏剧社演出的极短剧很有趣,啦啦队的表演也充满活力,满有看头的。

「呃,接下来是……歌舞伎同好会和体操社。为什么这两个社团会一起表演?」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下一瞬间,舞台灯光变亮,我便理解到体操社的存在意义。

哒哒哒哒,砰!

从舞台左右两边出现身穿黑色短和服的男生,表演精采的空翻。由于没有任何事前说明,因此没有心理准备的新生都发出「哦哦」的惊叹声。

这时又有两人跑出来空翻。

砰!他们漂亮著地的地点正好是舞台中央。两人彼此对看说:

「找到了没?」

「没找到。」

也就是说,他们在找某个人。

「那帮盗贼,不知逃至何方。」

「无论如何,非得找出来!」

盗贼……也就是说,他们在追捕小偷。接著两人重新面对舞台正面。

「初濑寺到稻濑川,皆不见踪影,或已穿越朝比奈山路,前往六浦方面。」

「不妨绕道先行,埋伏彼处守候。」

「仅此一条路,必定可寻得。趁道路尚未泥泞──」

「吾等也不得怠慢,需抢得先机。」

台词变得越来越难懂,我正感到伤脑筋,同学突然指著前方说:

「那里好像有字幕。」

水色的背景上方,流过以现代日文写成的字幕。

『从初濑寺到稻濑川,这一带都找不到人。他们或许已经穿越朝比奈的山路,前往六浦了。我们如果绕到他们前方,在那里守候,一定能找到他们。因为只有这一条路。来吧,趁道路还未泥泞,我们也不得怠慢,趁早出发。』

同学喃喃地说:「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们要绕到盗贼前方。」

除了困难的汉字以外,我大概都看得懂,但感觉字幕转换的速度太快了。同学对我说:「我念给你听吧?」我便非常感谢地请他帮忙。只是小声念的话,应该不会打扰到周围的人。

背景突然改变。

标题出现《青砥稿花红彩画 齐集稻濑川之幕》,汉字还有标上平假名注音。

『虽偷盗但不做非道之事。五名小偷英雄报上名字的经典场面!』

字幕还出现场景解说,不知道真正的歌舞伎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呈现方式?这么简单易懂,感觉很方便。

「自雪下翻山越岭,暂且逃至此地。」

凛然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说话的人站在礼堂观众席后方,新生们同时把头转向那里。

「哇!」

我不禁发出小声的惊呼。

演员身穿有菊花花纹的深蓝色漂亮和服,脚踩木屐,扛著番伞站在聚光灯下。标致的鹅蛋脸,额头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痕化妆,感觉格外妖艳。

「走投无路春之夜,钟声七响六浦川。」

接下来的声音来自前方靠右侧的观众席走道。由于接近出入口,因此应该是从大厅走进来的。这名演员虽然也穿著同样的和服,但花纹不同,不知是云还是龙。白色番伞则样式相同,上面写著黑字。

「趁夜未明前,远离飞石洲崎乘船去。」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转向左手边的通道。出场的是有些女性气质的年轻人。和服的花纹是鸟……或许是鸡。

「舍弃故乡周游于三浦至三崎海上!」

洪亮的声音令我感到惊讶。

第四人在很近的地方,同学也发出「哇哦」的惊叹声。这个演员身穿云间闪电花纹的和服,脸上的妆和先前三人不同。之前几人的脸都涂得偏白,但这个男子却是深色的肤色,感觉最粗犷而有男人味。由于在近处,因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番伞。上面写了什么字呢……我伸长脖子想要确认,刚好和第四人视线交会。

好惊人的气势。

是谁说日本人的长相和性格都很温驯?他以强烈的目光瞪向我,让我不禁缩起肩膀。很难想像同样是高中生,却有那样的气势。

「……白浪。」

第四人小声说了这几个字。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同学却说:「哦,原来上面写的是『白浪』。」我这才知道他是在告诉我番伞上的文字。

「海上不同于陆地,毋须在意他人耳目。」

距离舞台最近的通道上出现第五人。这个人的发型也很夸张,头发乱蓬蓬的……啊,该不会是留长了吧?古代人留「丁髻」的发型会剃光周围的头发,如果原先剃掉的部分没有定期修剪,大概就会变成那样。

五名盗贼缓缓走在观众席的通道上。

他们各自朝著舞台前进,口中朗诵台词。看来他们是在讲述之前逃跑的过程。

「然至六浦川畔前,越过阡陌远州滩。」

「不可轻忽山风吹,若遇疾风追捕者。」

「橹棹之外凭腰刀,直至舵柄断。」

「展露身手砍追兵,若是不敌时。」

「切断锚索救命绳,五人共同──」

这时五人已经齐聚在舞台上,场面相当壮观。当全体齐声说:

「套帆缆。」

在这个瞬间,背景突然变漆黑,白色的大字以横式书写的方式「啪啪啪啪啪」地出现。

白浪五人男

喀!宛若敲木头的那个声音响起。

随著这道声音,背景又变了。

这次的背景是明亮的河岸樱花,观众席涌起欢呼声与掌声。女生情不自禁地喊:「好漂亮~」就连旁边的同学都讶异地问:「咦?歌舞伎是这样演出的吗?」不过他也目不转睛地盯著舞台。

从舞台侧翼跑出最先登场的五名黑衣人。

字幕显示:

『现在登场的是捕快。他们想要抓住五名盗贼。饰演捕快的是体操社的社员,请欣赏他们华丽的动作。』

五名小偷退到舞台后方的位置。

原来如此,这里应该是体操社的表演场面。他们做出精采的倒立与旋转动作,然后五人在同一时间静止,看来非常痛快。接著,他们又以霹雳舞般的旋转技轰动全场。当他们暂时从舞台侧翼退场之后,接著又一一伴随著助跑进行空翻。所有人都成功著地,引来热烈的掌声。

掌声静止后,演员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饰演捕快的人大概还气喘吁吁,但仍拚命调整呼吸,说出台词:

「不准动!」

戏剧再度开始。

「喂!有何贵干?」

「还需多问?盗贼头目日本駄右卫门及手下四人,快快束手就擒!」

捕快要盗贼乖乖被捕。看起来像盗贼首领的蓬蓬头告诉捕快,既然被发现,他们也不打算做无谓的抵抗,一一报上名字之后,就让捕快们绑起来。

同学不禁问:「什么?正常的小偷哪会在被抓之前报上名字啊?」

我试著回答:「这应该是一种表演吧。」

「表演?」

「嗯。人气演员会一一说台词,让观众可以看个仔细。」

「哦,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你看过这出戏吗?」

「我在那边的时候,最早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概就是这出戏。我当时也有同样的疑问,所以在网路上搜寻影片反覆观赏,想过各种可能性,最后觉得大概是一种表演……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正不正确。」

「哦。」同学看著我。「你真的很喜欢歌舞伎耶。」

「嗯。」

我笑著回答,同学也笑著说:「真是怪胎。」

好,接下来终于到自我介绍的场景。

首先报上名字的是从观众席看去,最右边的蓬蓬头首领。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他堂堂正正地以洪亮的声音念出台词。

这个学生大概原本体格就很好,压低的重心也很稳,充分展现值得依赖的盗贼首领气质。

「出身远州滨松,年方十四遭父母拋弃,以白浪夜盗维生,虽偷盗但不做非道之事。挂川至金谷,处处做人情,得义贼之名,遭官府通缉,乘盆舟渡川。置身险境已四十,人生五十年,六十余州无藏身之地,盗贼首领日本駄右卫门!」

在演员报上名字的同时,背景画面以直式文字秀出「日本駄右卫门」。以视觉方式强调角色的名字──我看过的歌舞伎影片当中并没有这种表现方式,如果是这些学生自己设计的,那真的很厉害。一般高中生竟然能用崭新的形式来演出日本传统文化……

观众纷纷鼓掌。同学说:「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感觉满帅的。」背景上方的字幕随时都会出现演员的台词。

「其次是江之岛岩本院稚儿出身,平时习于著振袖,岛田发髻由比滨,男扮女装施展美人计。不容轻忽小女子,遭人识破小袋坂,恶名传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层层越过鸟居数,获八幡氏子鎌仓无宿头衔,生长于岛上,名为弁天小僧菊之助!」

这时有一群女生发出欢呼声,鼓掌得最热烈的也是女生。

「啊,这位是戏剧社的浅葱芳。她是女生喔。」

从国中就念这所学校的同学告诉我。

女生?

那就奇怪了,因为歌舞伎应该只有男人才能演出……难道说高中社团连这样的框架都能够摆脱吗?

我感到心跳加速。

多么自由,多么愉快。

「再下来是月之武藏江户出身,自幼习于偷窃,离家至伊势参拜,顺道至西国挣钱,始自吉野山,顺势经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称围棋手,潜入寺庙豪宅盗金钱,罪行堆积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重重恶事不高飞,盗用判官亲信名,号称忠信利平。」

这个声音很自然,也很容易听懂台词。

每个演员几乎都站立不动地说话,不过在台词最后报上名字的时候,会做出很大的动作。这样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帅气。此外,当演员在说话的时候,其他四人都像图画般文风不动,这似乎是种固定的形式。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介绍下一个演员的时候,同学发出「嗯?」的声音,稍微探向前方。

「怎么了?」

「那是……白银屋的……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现在素人歌舞伎的舞台?可是脸长得有点像……」

我不知道同学困惑的理由。演员继续朗诵台词:

「曾为故主作盗匪,钝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锈,不能除去深绿盗贼心。柳之都谷七乡,花水桥之山路间,今之牛若名声高,藏身之处遭人见,月影谷神舆岳,今日生命破晓时,即将消逝星月夜,名为赤星十三郎。」

……怎么回事?

感觉不太一样,和刚刚的三人不同。

女性化的站姿和柔软的动作,大概是角色个性的不同。但除此之外……这个演员和其他人有某种更深层的差异。

赤星十三郎在五人当中,或许可说是最为低调的角色。演员也是以这种方式演出……但却非常有吸引力。或许是因为他的姿势非常完美。双腿的角度、手腕举起的方式、伞的拿法,以及文风不动的身体轴心与重心──这样的身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因此,感觉整个人从体内透出无法隐藏的光芒……让人无法不注视他。然而他并没有特别突显自己,非常协调地融入周围的人。

「最后人物!」

这是最后一位,就是刚刚告诉我番伞上文字的人。

豪迈、愉快、大胆无敌。

这个角色让我想到这些形容词。

其他四人都把白手巾挂在左肩,只有他围在脖子上。

「海风强劲小余绫,岸上松树歪斜生,出身海滨仁义道,沦为盗船人,潜入白川夜船中。白刃闪电映波间,杀人罪孽重,如负虎石难站立。恶事传千里,已有觉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怜为何物,厌恶诵经者──」

他张大眼睛瞪著观众。

「南乡力丸!」

他在挑战,我受到了挑战。

我感到心跳加速。

──你们都过来吧!来到歌舞伎的世界。大家都过来。因为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的眼神力量让我产生这样的心情。

观众席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听到旁边的同学赞叹:「竟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忘情地拍手。果然很棒,现场的演出就是不一样。竟然有这么愉快的社团,选择这间学校真是选对了,超幸运的。

我不会犹豫,一定要加入这个社团。

虽然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接受我,可是我已经决定,一定要加入他们。

演出继续进行,接下来是白浪五人男与捕快的交手。

伞……还有捕快手上的那个武器好像叫「十手」,双方以手上的道具当剑,展开形式化而类似日本舞踊的美丽动作在打斗。不断响起的敲木头声非常威武且爽快。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啊!」

我突然发现舞台旁边接近帷幕的地方,有个蹲著的影子。

不,不是影子。虽然全黑,但是有实体。

这个人正以木棒敲击木板。

他全身穿著黑色和服,头巾也是黑色,还有遮脸的布,但现在掀了起来。那人应该是男生,他认真看著舞台,配合演员的动作用力敲打木板。

「那应该是『黑子』。」

同学告诉我。

「咦?还是叫『黑衣』……?总之就是类似的名字。虽然在舞台上,可是要假装他不存在。」

「在舞台上,可是不存在……?」

「没错,身穿黑色和服就是这样的意思。我之前在某本书上读过。」

沐浴在灯光中的舞台。

华丽的演员。跃动感,生命感。

支撑他们的,就是那全身黑衣、专心致志的娇小黑衣。

最后的姿势摆出来了。

捕快和演员一一摆出最符合自己角色风格的姿势。那位南乡力丸一脚踩在趴在地上的捕快身上,显得豪迈奔放。背景出现新的文字,秀出角色名字和演员姓名,也就是片尾字幕。捕快果然都是体操社的成员。长得最高、表演空翻的,是三年级的社长,名叫长沼。

礼堂笼罩在掌声中。

这或许是截至目前为止最热烈的掌声,还有人以指吹口哨。虽然有可能是半开玩笑,不过至少可以证明大家都看得很开心。

演员们放松姿势,站成一列。

「谢谢大家!」

他们齐声道谢,以高中生的姿态鞠躬。

聚光灯移向舞台旁边。

灯光照亮的是刚刚那位黑衣。他依旧站在舞台边,有些害羞地站起来。

所有演员都把左手伸向旁边,指著黑衣喊:

「歌舞伎同好会社长,来栖黑悟!」

黑衣很腼腆地鞠躬。

原来如此,他连名字都叫做「KUROGO(注14:日文中「黑悟」与「黑衣」同音。)」……我的手掌已经拍到发疼,但还是继续鼓掌。我的双手大概变红了,但我还是不想停止拍手。

「你要加入歌舞伎同好会吗?」

同学问我。我因为太兴奋了,不禁回答:「Absolutely!」

啊啊,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他。然后我要告诉他,我想要入社,请让我一起演出歌舞伎。

日本的传统艺能。

怪诞奇妙、很酷、很通俗,又很迷人。

像这样令人兴奋的舞台剧,即使在号称戏剧之国的我的母国也很少见。我虽然听过有人批评歌舞伎的故事情节太单纯,但那是没有真正了解歌舞伎的人所说的胡言乱语。

简单、直接而纯粹。

这才是歌舞伎的魅力……不过在做出这样的结论前,我对歌舞伎还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但我心中充满预感。

这个社团一定非常有趣。

「我、我……想要早点演歌舞伎。」

我兴奋地用力抓住同学的手臂喊。同学点点头说:「哦……这样啊。」

「我可以演吗?应该可以吧?」

「这、这个嘛,应该可以吧?你一定可以的,看你这么热衷的样子。」

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

我想要早点和他们一起站上舞台。虽然我对幕后工作也有兴趣……不过老实说,我还是想站上舞台。我想要以演员的身分,说出具有奇妙韵律的台词。

「嗯,应该很有趣吧。」

同学打量著我说。

「金发碧眼的歌舞伎演员……应该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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