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听我说,来栖。冷、冷、冷静点。只只、只要表现得跟平强一样就行了……」
平强?
「第、第一印象很中药!」
中药?
「这、这样、深、深呼吸……吸~~呼~~……咳、咳、喀哈呼!」
远见老师咳得相当厉害,连上半身都缩起来。我拍抚著他的背问:「不要紧吗?」其他人也都担心地看著老师。
时间是四月底。
地点是旧校舍老式的红砖建筑一楼走廊上。我们站在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前方。
社办的门近在咫尺,门内传来热闹的交谈声,听得出来人数很多。里面都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感兴趣的新生──没错,今天是入社说明会的日子。
「呼~呼~……不、不要紧,不好意思……」
远见老师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抬起头看我。他的眼镜下滑许多,看起来很窝囊……不过我很喜欢这位老师,也很信任他。他是个不懂就会老实说不懂的大人,不会装腔作势,所以才令人尊敬。远见老师刚当上顾问的时候,几乎对歌舞伎一无所知,不过因为热心研究,现在已累积相当多知识。顺带一提,他现在四十五岁单身,真希望他能找到好对象……
老师以僵硬的表情问我:「来栖,你不紧张吗?有多少一年级生加入,将会决定歌舞伎同好会的命运。」
我对他笑著说:「的确。我到这里之前,也紧张得要命……不过看到老师就冷静下来了,因为老师连我的份一起紧张啦。」
「是、是吗……身为老师,听你这么说心情有些复杂,不过既然能帮上你,就当作是好事吧。那么,我先去接那个人。」
「啊,你要去接指导员?」
远见老师点点头,接著又神经质地吞咽口水说:
「这件事也让我很紧张……我只有在电话里跟他打过招呼,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希望他是个可靠的人……」
「一定没问题,毕竟是白银屋介绍的啊。」
指导员大概相当于运动社团的教练,是从校外请来指导社团活动的专家。虽然说远见老师对歌舞伎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终究无法指导演技。之前是由我有样学样地进行演技指导……其实也只是教大家站位、动作之类的。不过,现在总算有正式的指导员要来了。巧合的是,指导员来的时间刚好和入社说明会是同一天,这正是打从春天就有好兆头!第二年的歌舞伎同好会社团活动一定会越来越充实。
「来栖,新生这边就先交给你,我待会儿和指导员一起过来。」
「好的。」
「大家也拜托了。」
「好!」其他成员异口同声回答,老师慌慌张张地走向出口。
「老师真忙。」花满学长目送老师的背影这么说。
芳学姊也微笑著说:「四月原本就已经够忙了。」
数马说:「真高兴找到指导员……咦,梨里学姊呢?」
花满学长回答:「她好像要参加学生会的会议。」我也听她提起过,她在学生会的事结束之后便会过来。
小丸子扶起红框眼镜说:「话说回来……里面的人数应该很多吧?」
高个子的蜻蜓默默地注视著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不过都是很可靠的伙伴。再加上一年级新生,歌舞伎同好会一定会变得更有趣──我怀著无比兴奋的心情这么想。
我悄悄上前一步,把耳朵贴在门上。
门内传来一年级生,也就是希望入社的学生们的喧闹声。我还没看到社办内的情况,所以不知道具体人数,不过应该有不少人。大概有一个班级的人数吧?
哇,终于要面对关键时刻……
迎接学弟妹与指导员之后,我身为二年级生又是社长,必须带领大家,让歌舞伎同好会更加活跃……
「……糟糕。」
见我喃喃自语,蜻蜓转向我。这个戴金属框眼镜的酷酷男生问:
「怎么了?」
「本社的紧张大师远见老师离开之后……我又开始紧张……呜呜……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致词……虽然说是社长,可是我才二年级,长得又矮,看起来很不可靠……对、对了,乾脆请芳学姊当代理社长,华丽地致词,比较……」
「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芳学姊笑咪咪地一口回绝。是吗……好吧,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逃避。不论再怎么没用,我都是社长,必须由我来致词才行。
「怎么了?原来小黑这么容易紧张?」
花满学长食指点著下巴,微微侧头,以少女般的姿态问。
丹羽花满学长是三年级生。他身上清爽的柠檬色衬衫不是制服,不过胸口绣著校徽,据说是向小丸子请教之后自己绣的。他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虽然说他今年春天身高就已经一百八十一公分,身体是男人,但言行与思考几乎跟女生一样,只不过恋爱对象也是女生,所以有点复杂。基本上他在本社几乎被视同为女生。
「小黑碰到某些场合特别胆小,有时候却又会意想不到地说出很大胆的话。」
难得穿著制服裙子的浅葱芳学姊同时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是本校的明星。她身材高挑、容貌秀丽,温和的微笑和优雅的举止宛若王子一般。虽然是女生,却是王子。我跟蜻蜓曾经讨论过,正是因为她是女生,才有办法成为真正的王子吧。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符合「闪闪发光」这个形容词,校内也有专为她组成的粉丝团。
「我认为,小黑是那种容易受到年长者宠爱,可是会被年幼者瞧不起的类型。也不是说态度不够坚决……只是感觉上,他虽然能在逆境中努力,却不擅长要求别人做同样的事。」
小丸子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蛇之目丸子负责制作服装,当她坐在缝纫机前,无人能出其右。她也是受到圈内人尊崇的Cosplayer之神。但她本人并不扮装,专门制作衣服。以前我曾问:「你没想过自己来扮装吗?」她鼓起脸颊迅速质问:「你要我扮什么角色?雪宝?杯面?贾霸?」说完掉头就走。我不知道什么是贾霸(注1:贾霸 分别为《冰雪奇缘》的雪人「雪宝」,《大英雄天团》的医疗机器人「杯面(Baymax)」,以及《星际大战》的犯罪组织首领「贾霸」。),后来自己上网google还吓了一跳。这……一点都不像吧。虽然小丸子有点胖,可是看起来满可爱的啊……不过我不会告诉本人,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
「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小黑,用力表现吧!」
数马摆出挥拳的姿势。
数马一开始只是协助演出,后来正式加入歌舞伎同好会,真的很感谢他。他虽然不是很出锋头,可是非常善体人意,即使是不怎么有趣的单调工作也愿意率先帮忙,属于无名英雄的类型。数马长得不高,也不是特别帅,却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女生大概都无法抗拒体贴的男生吧?而且以本校来说,就外表英俊这点而言,没有男生赢得过芳学姊……
「……跟平常一样就行了。」
有人低声说道。
这个声音勉强只有我听得见,说话的是蜻蜓。
村濑蜻蜓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这个沉默寡言的酷酷家伙拥有超乎一般高中生水准的数位技术,负责舞台美术工作。由于家住在隔壁,所以我们放假时也常常在一起。他大概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也对,照平常表现就行。」
我做出结论。
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我虽然能够导演戏剧,却没办法导演自己,没办法装出聪明、可靠或是有趣的形象,只能展现跟平时一样的自己,也就是平凡、不显眼,但是非常热爱歌舞伎。我只有对这点非常有自信……这就是我,来栖黑悟。顺带一提,我现在之所以穿著运动服,是因为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好,走吧!」
「嗯。」
「表现出平常的我。」
「嗯。」
「真实的~自己~」(注2:真实的~自己~ 《冰雪奇缘》日文版主题曲歌词。)
「不需要唱出来,而且这个梗太老了。」
「啊,好的。」
我抱定决心、挺起胸膛,其他人也鼓励:「加油!」没问题,我可以办到。怎么能害怕学弟妹呢?我已经是学长了。没错,我可是有成立歌舞伎同好会的实绩。
我大步走向门口,手伸出去即将碰到门。
「那个……」
我转头看其他人。
「我想要……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可以从后门进去吗?」
「唉……」所有人都发出叹息。
呜哇~真抱歉,我就是这么没用……可是,我会紧张啊!我国中时是回家社的,没有指导学弟妹的经验!而且因为很黏阿公,喜欢和老人家说话,但面对比自己年幼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这样,我偷偷摸摸地走向后门。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是过去称为「小表演厅」的地方,位于旧校舍,没有冷暖气,但空间还算宽敞,很适合做为练习的场地。室内的桌椅已经搬开,前方设置著几个平台组合而成的小舞台。
「那么,我们也跟随小黑,从后门进去吧?」
芳学姊苦笑著替我发言。真不好意思……
我轻轻推开门。
哦哦……好多人!到处都是人!我心脏扑通跳,以目视估算人数。哇,真不敢相信……四十……?不,更多,应该有五十人吧?
「小黑,快前进。」
花满学长从后面推我,我连忙走进去。
新生虽然在聊天,但基本上都面向前方,所以没有发觉到我们。即使发觉了,应该也没人记得我的脸。其他人在舞台上则化了妆,所以新生们大概也认不出来……啊,不过芳学姊例外。不论何时何地,芳学姊身边都会传来女生的尖叫声。五十名左右的新生当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大概也是芳学姊效应。
「啊,金发。」芳学姊小声地说。
真的耶,里面有个金发男生。本校的校规不是很严格,但这么明显的金发应该会被警告吧?话说回来,阿久津之前的发型也很夸张。他染了一头金发,外加红色挑染,还戴了好几个耳环……虽然身为摇滚乐团的主唱,但唱的歌非常夸张……不知道该说是很糟、很惨,还是可耻到爆炸……
嗯?
对了,阿久津呢?
他刚刚好像不在,难道迟到了?他明明很期待见到学弟妹……
「小黑,快点上前吧。」
花满学长戳一下我的背。
对,我不能一直从社办后方偷看新生。
必须走到前面,抬头挺胸致词,并且介绍其他成员。
我要热情地对大家说,欢迎来到歌舞伎同好会,一开始先尝试入社也可以,一起来感受歌舞伎的乐趣吧──
「YA~~~~」
气势非比寻常的吆喝声,让我停下准备踏出去的脚。
这个声音是在前门用力打开的同时发出来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我、其他社团成员还有新生都注视著同样方向。我只能看到大家的后脑杓,不过可以想像得到,新生们此刻一定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因为我现在也张大嘴巴……
「Hey ! Every day, welcome to the Kabuki Club!」
锵锵~
响起的是吉他声。那把吉他是Fernandes ZO-3,一种内藏扩音器的小型电吉他。弹著吉他、把everybody说成every day的白痴是谁……应该不用说明……
「各位一年级学弟妹,大家好!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太夸张啦!」
太夸张的是你!而且是负面意思的夸张!
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亮晶晶的银色上衣、黑色紧身皮裤、高跟长靴,肩上披著日本駄右卫门的戏服,脖子上缠著紫色皮草围巾,留长的头发挑染成金色……
「真厉害……他不是故意搞笑,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帅吧?品味差到那种地步,也算是一种才能。」
芳学姊带著八分惊愕及两分佩服的语气这么说。一旁的花满学长喃喃说:「我如果被迫打扮成那样,一定会因为羞耻过度,两秒钟就死掉……」数马点头附和:「我也宁愿全裸。」
锵锵~
弹奏吉他的是阿久津新。
又名约斐尔。
……这是阿久津在玩乐团时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大天使的名字……光从这点就知道他病得有多严重。
这家伙既爱现又自以为是,演起戏来虽然是一流的,但演戏以外,做任何事的徒劳程度也堪称一流。他甚至朝著呆若木鸡、以女生居多的新生说:「怎么了?别紧张,Fräulein(小姐)!」看来他搞不清状况的程度也是一流,实在是一流的大笨蛋。
「为了聚集在这里的baby们,我特地准备了新歌。最近乐团活动暂停,所以吉他演奏技巧有些不稳定,不过我的爱情超越技巧,所以安心Lisa吧,Please!」
Lisa?为什么要提到丽莎?什么意思?
「……他想说listen吧?」
蜻蜓补上一句,我才恍然大悟,张著嘴巴点点头。
「那就来听我的新歌!『Traître de l'amour』……爱情的叛徒!」
为什么英文考二十七分的人要用法文……糟糕,他好像开始弹前奏了!这是紧急状况!我必须在惨剧发生前阻止他!阿久津之前在乐团担任主唱,但他的音痴程度会让人怀疑,到底是发生什么样的阴错阳差才会分配他当主唱?阿久津的歌声连胖虎听了都会哭著赤脚跑走吧。
「阿、阿久……」
我连忙想跑向前,但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时……
啪!声音非常响亮,白色圆形物体直击阿久津的额侧。阿久津发出惨叫声,停止演奏。
「好球。」
称赞的是芳学姊。
「谢谢。」
回应的是小丸子。
在地上弹跳的是……啊,好像是网球……软式的那种。没有使用硬式网球,或许可以视为小丸子的温柔。
「快退散吧!永远的中二!」
「我已经高二了!而且我还没唱我的新歌!」
「不用唱了!不,应该说『不准唱』!」
「可是我特地准备了新歌……喂,等……你要干什么,丸子!」
小个子的小丸子快步前进,把阿久津拉下台。如果阿久津认真想反抗,他的臂力当然比小丸子大,不过阿久津似乎很怕小丸子。他虽然口中高喊「让我唱歌~」但仍被拉下临时舞台,甚至被带到社办外。小丸子临走之际对我说:「社长,接下来就交给你!」
「啊,好的。」
说、说得也对。
我是社长,必须在冷到难以想像是春天的空气中,重新控制场面……全体一年级生怀疑的视线刺痛了我,他们的视线好像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黑,先打招呼吧。」
提醒我的是芳学姊,我隐约听到女生的娇喊声,让室内空气稍微回暖一些。
「好、好的。首先,请各位成员上前……」
二、三年级生都走到前方,在临时舞台上排成一列。
我站在中间,重新环顾台下的一年级新生。
女生的视线几乎都朝向芳学姊,男生……呃,大概有十个人吧?哇,那个金发是货真价实的,眼珠是蓝色、五官深邃,明显具有外国血统,是来留学的交换学生吗?哇,他旁边那个人感觉好可怕,没有眉毛……大家都在看我。怎、怎么办?我紧张到开始觉得痛苦……
「小黑,呼吸。」
蜻蜓在我旁边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停止呼吸,怪不得会很痛苦。我缓缓做一个深呼吸后,开口说:「呃,我是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来栖黑悟。」
我鞠了躬。没有掌声……嗯,没有就算了。
「谢谢各位来参加说明会。上次迎新会中,我在舞台上穿著全黑服装,从事幕后工作。同好会成员包括台上这五个人、刚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再加上一位三年级学姊,一共有八个人。」
这时有人喊:「芳大人~」芳学姊露出微笑微微挥手,然后把食指举到嘴唇前,意思是:「谢谢你,不过现在请先保持安静。」不愧是明星,很习惯应付粉丝。
「活动内容当然是歌舞伎。我们会自己演出歌舞伎。大家或许会觉得歌舞伎的门槛很高,可是只要试试看,就会觉得很有趣。」
开始说话之后,我总算稍微平静一些。我环顾一年级新生继续说话,金发同学兴致盎然地看著台上。
「上次在迎新会演出的《白浪五人男》是歌舞伎里很有名的剧目,相信其中也有大家熟悉的台词,像是『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之类的。」
大约有五个学生点头。
「我们连服装和化妆都自己来。刚刚那位戴红框眼镜的二年级学生负责服装制作。她虽然技术高超,不过一个人负责还是太辛苦了,所以我们也在热烈招募负责服装工作的幕后人员──当然还有演员。」
「那个……」
有个女孩腼腆地举起手,我请她发言。
「要当演员或是幕后人员……可以自己选择吗?」
「当然。不过每出戏的演员人数不同,所以无法保证一定能上台,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尽量让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也得学习歌舞伎相关的知识吧……?」
「大家会学习到演戏所需的最低限度知识。说是学习,其实只是由我来说明而已,想要了解更多的人可以自行研究。基本上我们不会强制大家……因为社团活动就是为了『乐趣』。」
「乐趣?」
我笑著回答:「没错。戏剧原本是庶民的娱乐。如果演戏的人没办法乐在其中,观众也不会觉得有趣吧?」
提问的女生似乎松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
「我也有问题。」
接著举手的是金发同学。他的蓝眼睛很漂亮,让我不禁看呆了。
「想要当演员的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角色吗?」
他的日语说得真好,或许是混血儿吧?
「这点会经过讨论后决定,毕竟还有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我希望能尽量依照大家的意愿。」
「我想要饰演弁天小僧。『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看到金发同学这么热切地说,我不禁露出笑容问他:
「你懂得真多。你看过《滨松屋店前》吗?」
「看过,我不久前看了DVD。」
他说到DVD时发音很标准,让我有些胆怯,不过还是回答:「蓝眼睛的弁天小僧或许满好玩的。」顺带一提,金发同学旁边的无眉同学则是一脸无趣的表情。
「歌舞伎同好会希望能招募到新生,跟我们一起享受演戏的乐趣。老实说,依我们现在的人数没办法升格为社团,继续身为同好会的话,预算也会很拮据……这个同好会的学长姊和学弟妹相处很融洽,没有奇怪的魔鬼训练之类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大家,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社团,所以希望来参加的新生越多越好……」
这时前门突然打开。
我停止说话望向门口,看到有个陌生人站在那里。
不是学生,是大人。
但应该也不是老师,我没看过这样的人,感觉……毛茸茸的。或许是因为头发和胡须而给人毛茸茸的印象。
「……原来有这么多人。」
毛茸茸的人没有徵询同意就擅自探头张望社办内,然后以无趣的口吻这么说。
他的头发很卷,似乎很久没剪了。脸上的胡子也铁定不是为了造型而留。沉重的威灵顿框眼镜、薄薄的尼龙夹克、皱皱的裤子……这个男人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满身倦怠感。依气质来看,也不像是跟学校有关的业者。我不禁问蜻蜓:「这是谁?」蜻蜓回答:「不知道。」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一遇到难题就想依赖蜻蜓,这个习惯也该改了……
毛茸茸的人走上前。
他拄著拐杖,稍微拖曳著右脚走路,不知是否受了伤。他看著临时舞台上的我们问:「你们是学长姊吗?」
「啊,是的……」
「坐在台下的是一年级生吗?」
「是的,那个……」
我正要问「请问你是谁」,他便移开视线,看著一年级生说:
「全体立刻换上运动服。」
「啊?」
我和一年级生同样感到惊讶。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而且今天是说明会……不不不,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五分钟后到操场上集合,不准迟到。」
「那、那个,等等……」
「二、三年级生也一样。」
「不,这不是重点……」
「欸咻……」
他擅自展开折起来放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然后问:「喂,社长是哪一个?」
「是、是我。」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看我一眼说:「社长还真矮。」实在太没礼貌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长高两公分,快要一百六十了!
「那个,很抱歉……」
「你已经穿著运动服,不用换衣服吧?去帮我买咖啡。」
「啊?」
「自动贩卖机的咖啡就可以。」
「需不需要奶精和糖……不对!呃,请问你是哪位?」
毛男不耐烦地回答「生岛」,然后朝著仍一脸困惑的一年级新生怒吼:「快去换衣服!」我们毕竟是现代的高中生,不太习惯被人怒吼,尤其是女生都吓呆了,宛若鸟兽散般跑出社办。啊啊啊……其中有些人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们在发什么呆?我不是叫二、三年级生也去换衣服吗?小不点快去买咖啡,不要加砂糖但要加奶精。」
「这……」
「换衣服之后要做什么?」
芳学姊止住完全不知所措的我,提出询问。
自称生岛的毛男不耐烦地回答:「跑步。」他抓抓卷发的头,又补充说:「绕著操场跑,像傻瓜一样一直跑,直到我喊停为止。」
芳学姊瞥了花满学长一眼,两人朝彼此点头,然后走出社办。
咦?你、你们要去哪里?我正感到疑惑,数马也喃喃说「我得找人借运动裤才行」,准备走出社办。甚至连蜻蜓都面无表情地转身。
「等……蜻、蜻蜓!」
我抓住他的衬衫下方,结果从裤腰拉出一截布。真、真抱歉……蜻蜓收起衬衫,低声说:「早知道我就不换衣服。」我们同班,蜻蜓当然也上了体育课。
「什么?你也打算跑步?」
蜻蜓皱著眉头回答:「没办法。虽然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蜻蜓最讨厌的就是跑步、马拉松之类的。我以前曾问过他,世界末日和全程马拉松要选哪一个,他回答:「世…………马拉松。」考虑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
我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听那个毛茸茸怪人的话……」
蜻蜓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收进裤子里,可是又发现裤子拉炼有些滑落,完全拉上之后才说:「指导员。」
「……咦?」
「那个人应该是指导员吧?没有其他解释了。」
「咦?啊?唔?」
怎么可能!远见老师不是去接指导员了吗?所以指导员应该会和远见老师一起回来……咦?走廊上慌慌张张跑过来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是远见老师……
「来栖,抱歉!我好像跟对方错过了。指导员到了没有?」
「……」
我眨一下眼睛,望向蜻蜓。
蜻蜓对我露出「看吧?」的表情。社办内传来那个人的声音:「喂~快去买咖啡!」
*
「太残忍了。」
蜻蜓悲叹。
「太残忍了,简直罪大恶极。太任性了,人类应该更谦虚……呼……才行。踩著他者能够得到……呼……什么?有那么……呼……值得争取吗?我搞不懂有什么……呼……意义。」
「说太多话会更累喔。」
我在蜻蜓身旁提醒他。
这是放学后跑操场时进行的对话。
虽然跑步速度不快,但是要边跑边说话还是很困难。蜻蜓平常沉默寡言,跑步时却变得格外饶舌。
「跑步实在太痛苦……呼……所以我想要藉由说话转移注意力。」
「怎么想都是反效果吧?」
「我也明白,但还是照样踩著地球……呼……继续说话。也就是说,跑步实在严苛到……呼……让我失去合理判断的……呼……能力。」
「你真的闭上嘴巴比较好。呃,这是第三圈?」
蜻蜓连连点头。他的目光涣散,眼镜下滑。
我边跑边回头看后面,一年级生明显跑得很不情愿,还被网球社的三年级生斥责:「不要挡路!」
「大家跑步要排成两列!」
身为社长的我对学弟妹喊话,聚成一团跑步的一年级生勉强排成队伍,但其中有两个人脱队并离开跑道。我听到其中一人说:「真是受够了!」我无心责骂他,因为我内心也想著同样的事情──真是受够了!
昨天我们初次见到指导员。
歌舞伎同好会请到的指导员名叫生岛庸介,他年轻时是白银屋的弟子,但因为腿受伤被迫离开舞台。也就是说,他昨天拖著脚走路并不是因为暂时性的受伤。他虽然不是梨园出身,但实力获得认可,据说也曾登上歌舞伎舞台饰演配角,是货真价实的前歌舞伎演员。
「呼、呼……搞不懂……这样践踏地球……有什么意义……呼……」
我们今天仍旧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跑步,继昨天之后再度跑步。
生岛先生现在任职于建筑方面的公司,不过因为腿的问题,每周只去公司上班两天左右,平常在家进行制图工作──这些都是远见老师告诉我的。
这位生岛先生今天也以一副毛茸茸的姿态来到学校,命令我们:「跑步。」
但我们是歌舞伎同好会。
演出歌舞伎当然需要基本体力,所以跑步不是全然没有意义。戏剧社也挺常跑步,还要做肌力训练。这点我明白,所以如果是练习前稍微跑步一下,我能够接受……可是,这不是「稍微」的程度。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男生要跑操场外圈三圈,女生要跑两圈半。一圈的距离大约是八百公尺,也就是说,男生大概要跑二点五公里。我可以理解蜻蜓碎碎念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年级新生中途退出的心情。
……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个家伙「飕」地跑过我们旁边。不,与其说是「飕」,不如说是「闪闪发光」。是金发同学,他很认真在跑步。
「喂,叫你等一等!」
边喊边追金发同学的是无眉同学。他的语调带著关西腔,全身散发倦怠、不耐烦的气息,但似乎没有偷懒。
我们继续向前跑,又遇见大概慢了一整圈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另一人很矮。
「加油,水帆!」
「我、我会努力……渡子……」
小个子在替大个子打气。我对两人说:「女生可以少跑半圈喔。」
「我……我不要紧。就算跑得很慢,也要跑完……」
两人当中看起来更为痛苦的大个子说。她大概就是水帆吧,身上流了很多汗。小个子的渡子在一旁担心地说:「你还是别勉强自己吧?」
「可是……芳大人也跑完了……」
哦,原来水帆是芳学姊的粉丝。
芳学姊的确跑得很轻松,而且已经跑完了。那个人的运动神经很好……顺带一提,花满学长也一起跑完了。
我跟蜻蜓超过她们,跑完第三圈。蜻蜓当场坐下,边喘著气说:「……践踏得太严重了……」边摘下眼镜擦汗。
「我知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向地球道歉。来,喝完水就回社办吧。」
我们大口补给水分,顺便洗了脸才回到社办。今天因为远见老师请我做班上的事,所以我们两人比较晚来参加社团活动。也就是说,一年级生应该都已经跑完步回到社办。
终于要开始了。
我们总算能练习演戏。
首先要从基础发声开始,接著是日本舞踊。一年级生的浴衣怎么办……不过现在还在体验入社期间,应该穿运动服就可以。
我心中盘算著这些问题,走回社办。
「咿!」
一踏入社办,便对眼前的惨状感到震惊。
这、这是什么……战场吗?学生……主要是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这就是所谓的尸横遍野……?
「呜呜……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尸体突然抓住我的脚踝,害我吓得大叫。身材有些丰满的尸体抬起头,原来是小丸子。她当然没死,不过表情显得很痛苦。
「怎、怎么了?」
「小黑……你去跟那个……魔鬼教练说……负责服装的幕后人员不需要肌力训练……」
「啊,原来你们刚做完肌力训练。」
「深蹲五十下,仰卧起坐五十下,伏地挺身三十下……根本是无差别攻击……为什么连幕后人员都要做这种事……去跟那个令人遗憾的宗方仁(注3:宗方仁 日本运动漫画《网球甜心》中的严格教练。)说啦!」
「宗方仁是谁?」
「去问你妈就知道了!」
小丸子猛地抬起上半身,但顿时扭曲著脸,按著手臂喊:「好、好痛!」看样子她已经开始肌肉酸痛……
「总之,手臂痛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制作服装。还有,一年级生也会跑光!」
听她指出这一点,我重新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或瘫坐在地,表情没有丝毫活力。
「不过基础体力是必要的。」
芳学姊边说边走过来。她在跑步、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仍几乎没有流汗。花满学长说过:「小芳的核心肌群很强。」
「可是一开始就光练这些……新生应该会排斥吧?」
「我也这么觉得。」
和她在一起的梨里学姊点头同意。
「梨里学姊,你也做完肌力训练了吗?」
「嗯,勉强做完了。因为中途可以休息,而且伏地挺身可以膝盖著地,有这些宽限条件我才有办法做完,可是接下来一定会肌肉酸痛。」
「的确……呃,其他二、三年级生呢?」
「指导员说今天肌力训练完毕就结束社团活动,所以大家都回去了,阿久津非常不满地喊著:『我要演戏~』」
只有跑步和肌力训练就结束了?
不太妙吧?这样根本不像是歌舞伎同好会,难得对歌舞伎产生兴趣的一年级生也会跑光。芳学姊看我沉默不语,便问:「小黑,身为社长,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去跟毛……啊,不对,是跟生岛先生谈谈。」
我必须问清楚那个人有什么打算。
「生岛先生去买咖啡了,应该马上会回来。」
「那个……梨里学姊,可以请你跟我……」
我本来想拜托她和我一起去,可是她回避了。
「我待会儿要和小芳一起去买东西~」
「啊,没关系……反正这本来就是社长的工作……」
我虽然面带笑容,内心却相当失望。如果有三年级生在,会安心许多……毕竟对方不是本校老师,而是校外人士,加上从昨天得到的印象看来,应该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
两位学姊跟我说再见,拿著行李离开。
结束规定训练的一年级生也开始摇摇晃晃地回去。其中有人中途停止做伏地挺身,暴怒地说「莫名其妙」就离开。
不妙。
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很不妙。想要入社的新生会越来越少!
「小黑。」
我正感到焦虑时,听到蜻蜓呼唤,便朝著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生岛先生一手拿著罐装咖啡走过来。走廊上传来喀、喀的拐杖声,速度并不快,缓缓地沿著走廊前进。
我走向生岛先生,没几秒就走到他面前,然后改变身体方向与他并肩而行。
「那个……」
「干嘛?」
「那个,关于基础训练……」
蜻蜓也来到我旁边,但他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默默跟我们走在一起。
「基础训练怎样?」
「呃……会不会太重了一点?」
「啊?你们还年轻,那点运动量不算什么吧?」
「可是我们不是运动社团……另外还有发声、舞蹈等等该做的事……」
喀。
拐杖的声音停止,也就是说,生岛先生停下脚步。
「有意见的话,我也可以不干。」
「……咦?」
「当初是跟我说:『一切就交给你。』我一开始听到要去指导高中生的社团活动歌舞伎,本来是拒绝的。基本上,我最讨厌小鬼。」
生岛先生拉开易开罐拉环,又说:
「对我来说,高中生也是小鬼。」
「……是。」
「身体几乎已接近大人,内在却是小鬼,在我看来反倒最麻烦。」
「不,这是……」
我本来想说这是有个人差异的,生岛先生却继续说:「我今天搭电车的时候,面前的高中生只顾著玩手机游戏,完全不打算让座。」
我失去回嘴的时机,心想那是他刚好遇到不让座的高中生吧?也有会立刻让座的高中生,像我就会让座,只不过生岛先生遇到的高中生并非如此。
凭一个人的行为决定整体族群的印象是很常见的情况,我如果被喝醉酒的欧吉桑找碴,也会想说:「喝酒的人就是这么讨厌!」即使大多数喝酒的人都无害也一样。
「我虽然讨厌小鬼,可是因为受到恩人拜托,所以决定接下来。条件是指导方法要完全交给我决定。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教法,那也没关系,我可以不干。」
「……」
你不喜欢,我就不干了──在我耳中听来,他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人说自己讨厌小鬼,但他的任性程度跟小鬼差不多。
「那我就去跟顾问说,我不干了。」
我看到生岛先生转身,连忙喊:「请等一下!」追上去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
「我、我不是要你辞去指导员……」
生岛先生啜饮一口罐装咖啡看著我。
「只是……现在有很多一年级生,如果太辛苦的话……」
「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有多辛苦比较好吧?软弱的身体是没办法演歌舞伎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譬如幕后人员应该没必要锻炼肌力……」
「我说过了,不满意我的做法,我就不干。」
生岛先生说完,想要绕过我继续向前走。我像只螃蟹般横移,再度阻挡他:「不、不行!」
他如果辞去指导员,我们会很伤脑筋。
同好会如果要升格为社团,必须要有十名以上的社员,以及能够进行专业指导的指导员。这两项都是必要条件。生岛先生如果不干,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下一个指导员。而且,他是白银屋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介绍的人,如果因为我的一己之见把他赶走,会让拜托白银屋的远见老师和正藏先生没面子。
「请不要走。」
我向他鞠躬请求,内心暗骂:「可恶,你这个毛怪!」
「是吗?也就是说,可以依照我的做法啰?」
「这、这个……多少也要听听学生的意见……」
「听好了,你们和我的关系不是老师和学生。指导歌舞伎这种古典艺能的人不是老师,是师父。师父是绝对不可违抗的对象。师父说乌鸦是白的就是白的,师父说鸽子是黑的就是黑的。师父叫你吃,就连香菜也得吃下去。」
「……呃,我喜欢吃香菜。」
「什么?你这人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
我问蜻蜓。蜻蜓想了一下,酷酷地回答:「我也不吃香菜。」怎么会?香菜很好吃啊!我们家彩子小姐最喜欢在担担面里加一大堆香菜。有一阵子她嫌外面卖的香菜太贵,还在家里自己种香菜。
……说到哪里?
啊,对了,生岛先生如果离开,会很伤脑筋。我一定要让歌舞伎同好会升格成为歌舞伎社。
「总之,请你不要走。我会尽可能遵从指导……」
「是吗?身为社长的你愿意遵从,其他人也没问题吧?」
「大、大概……」
虽然我完全没自信,但此刻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你叫,呃……」
「我是来栖。」
「来栖,明天我不能来,所以由你转告大家。跑步和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你拿一下。」
生岛先生把罐装咖啡递给我,还补充一句:「不准喝。」谁要喝你的咖啡──这个回应我只放在心里。
生岛先生用空出来的手从皱皱的衬衫口袋取出随便折起来的纸条,递给我说:
「就是这个,你去告诉大家。」
「哦。这是……咦?」
我把写在传单背面、字迹很丑的指示读到一半,心中感到相当困惑。
「那个,生岛先……」
「交给你了,下次见面是下星期一。」
「呃!可是这个……」
「不准违抗师父!」
已跨出脚步的生岛先生稍稍回头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只得停住脚步,无法追上去。
蜻蜓从我身后窥视纸条内容,喃喃地说:
「这……行不通吧?」
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