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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幕

起床后,我首先拉开窗帘。

窗玻璃上没有雨滴。

没有下雨。

「太好了,我真是个晴男!」

昨晚的雨完全不见踪影,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打开窗户通风,做了一个胜利手势,没有换下睡衣就拿起揉过的软橡皮擦,丢向隔了一条道路的对面窗户。软橡皮擦黏在窗上,几秒后窗户打开。蜻蜓穿著代替睡衣的皱巴巴T恤,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然后又看了看天空。

「放晴了……哈啊……」

他说完,打一个呵欠。

「没错!我要早点出门。」

「几分钟后?」

「嗯~三十分钟吧。」

「我也一起去。」

「不用啦,你慢慢吃早餐。」

我们家的早餐基本上是面包,而且要自己准备。彩子小姐通常熬夜工作,所以早上很难爬起来,有时候还是我替她做三明治。不过蜻蜓家的妈妈都会煮饭。

「没关系,我会请妈妈做饭团。」

「这样啊。」

「你要单纯的明太子口味,还是明太子美乃滋口味?」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会替我准备饭团。

我高举双手喊:「明太子美乃滋口味!」究竟是谁最早把明太子和美乃滋混在一起?我真想颁发感谢状给那个人。蜻蜓打了第二次呵欠,点点头关上窗户。

三十分钟后,我们在家门前会合,一起前往社福中心。

由于今天的义演也属于学校活动,因此我们穿著运动服。本校运动服是深蓝色,胸口有小小的「河内山学院」字样。运动服真的很便于行动,我很喜欢。

「幸好放晴了。如果下雨,老公公老婆婆就不方便出门。」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一点。」

「嗯,而且我们还有行李。」

光是戏服就占很大的体积,我又要带化妆道具,因此提了很大的行李。拿著这么多东西撑伞会很不方便。蜻蜓也带了电脑、线材,甚至还有备用的电脑,所以行李也很大包。两人看起来都很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如果是晚上,或许会被辅导员叫住。

「听说这次观众可能会增加。」

这是昨天远见老师告诉我的。

「因为上次的《三人吉三》很受好评,平常来社福中心的老人家这次还特别邀请家人和邻居一起来的样子。也有人说,想要让孙子观赏歌舞伎。」

「嗯。」

「听到这样的反应,就觉得很高兴。」

「嗯。」

「一年级的学弟妹应该也可以学到很多。」

「嗯。」

今天的蜻蜓还是这么酷。我因为迎接正式演出而心情浮躁,所以两人加起来除以二刚刚好。

「早安!」

我们进入做为休息室使用的和室,发现远见老师已经到了。

他看到我和蜻蜓便说:「你们来得真早。」

「老师,你也来得很早。该不会在紧张吧?」

「虽然不是我自己要上台,可是我照例很紧张……不过这个场地是第二次来,所以好一些。上次来栖还因为中暑而昏倒……真令人怀念……」

「唔!那是我的黑历史……请你快点忘记。」

我边打开包包边这么说。远见老师笑著说:

「有什么关系?多亏那场意外,阿久津才会加入。危机有时候会成为转机。人生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事。就生物学来看,环境变化的危机往往也会成为名为进化的转机……」

「老师,关于进化的演说还是下次再听吧。可以先确认今天的流程吗?」

我边吃饭团边跟远见老师进行最终确认,明太子美乃滋饭团真好吃……蜻蜓则前往做为表演会场的电影室设置电脑。呃,演员首先换上浴衣或前襟可以打开的衣服以便化妆,然后召开最后一次会议,换上正式服装……

在我们忙碌当中,其他二、三年级的社员也陆续抵达。

随著一声声「早安」,休息室越来越热闹。

「捕快的服装请挂在这里。」小丸子说。

「黑色服装感觉好朴素。不能加上金边之类的吗?」阿久津问小丸子,被她用手刀猛劈。

「我把饮料放在这里喔。」数马细心地帮忙。

「小花,来做准备运动吧~」梨里学姊今天也很可爱。

「好啊。小芳,你也一起来活动筋骨。」花满学长今天也很高大。

「嗯,换衣服之前先来做准备运动好了。」芳学姊今天也光芒四射。

这次二、三年级的成员都饰演捕快,不需要化妆,因此有更充裕的时间。他们穿著运动服各自开始拉筋。

啊啊,终于要正式演出,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虽然说自己也要上台让我格外紧张,不过更大的不安是担心一年级生能否好好表现。不不不,都到这个时候,就相信他们吧。即使失败,一定也能够成为很好的经验──如果这么说,会被一年级生嫌唠叨吧?不过这是事实,而且不这么想,我会颤抖到无法上台。不论是谁都会害怕失败。

差不多该化妆了,我在角落迅速换上浴衣。女生则有专用隔间可以换衣服。

「一年级生怎么还没来?」

花满学长看著手表问,正在调整腰带的我也刚好想到同样的事。

距离集合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虽然说准备时间预留得很充分,可是一年级生还不会自己化妆,换衣服也很麻烦,所以我告诉过他们绝不能迟到,今天早上还传LINE提醒他们:「严禁迟到,不要忘记带戏服!」

「喂,小黑,他们全都已读不回耶。」阿久津看著手机说。

「嗯……不过之前像唐臼也几乎从来不回我。至少他们都看到讯息了……」

「看到还迟到?怎么可以在正式演出的日子迟到!」

听阿久津这么说,小丸子吐嘈:「你没资格说别人。」

阿久津听了露出不解的神情,这家伙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在文化祭直到最后一刻才现身……真是方便的脑袋……

梨里学姊歪著头问:「会不会是电车或巴士误点?」

同样在看手机的芳学姊回答:「没看到相关情报。」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安稳,不过目前也只能等候……不久,距离集合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一年级生全都还没到。

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事有蹊跷。

远见老师手边有学生的手机号码,因此先打给刀真,但电话没有接通。不只是刀真,四个人的手机都没有接通。远见老师又打了每个人家里的电话,只有水帆的妈妈在家,说她一个半小时前就出门了。这样的话,应该早就抵达。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情形……虽然不希望是真的……

远见老师用紧张的声音问:「该不会四个人都遇到突发事件或意外……」

身为教师,把学生的安全放在第一也是理所当然,但我有不同的想法。一年级生没有来的理由不是这个。

「应该不是发生事件或意外。」

芳学姊以冷静的声音说。

「我也这么觉得。」

花满学长附和,梨里学姊也点头。数马双臂交抱说:「我原本觉得不可能,不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小丸子明显面带怒容没有说话,只有迟钝的阿久津一本正经地问:「咦?怎么了?难道他们都拉肚子?」

这时,蜻蜓拿著没有使用的线材回来。他看到我们每个人都面带苦涩的表情,再加上一年级生都没有来,瞬间便理解状况,很乾脆地问:

「集体杯葛?」

没错,就是这个。我虽然害怕说出来,但还是必须面对现实……

「咦?集体杯葛?那不是很严重的事吗?呃,就是那个,集体的贝果……」

小丸子告诉不懂装懂的阿久津正确答案:

「在这个情况,是指联合起来不参加集会或运动的意思。」

「对!我就是要说这个。」

「小四生安静一点。小黑,怎么办?」

「……嗯。」

我瘫坐在榻榻米上,脑中一片空白。

集体杯葛,一年级生都没来。

今天是新生公演,是为了一年级新生所准备的舞台,可是他们却全体缺席,团结一致地缺席。

「戏服也不在这里,所以没办法由二、三年级生代演。」

「……嗯。的确……」

「就算能让二、三年级生代演,也没有人演捕快。」

小丸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芳学姊把手放在她肩上,轻声对她说:「冷静点。」这是对小丸子说的,不过或许也是对我说的。

「……我没办法冷静!这样……太过分了……」

小丸子开始哽咽,阿久津惊讶地倒退一步。

「太过分了。我虽然每天只有踩缝纫机,可是一直看著你们练习。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长姊都很认真指导,可是他们一直不肯听话,只会抱怨,有的态度很差,有的极度胆小……可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陪伴他们。小黑总是最早来社办、待到最晚,还依照他们的要求去找生岛先生谈判……结果竟然是这样?不合他们的意思就临时取消演出?哪有这种事!太夸张了!简直像神级社团的新刊突然搞逆CP一样不应该发生!」

小丸子掉下大颗眼泪。

芳学姊轻轻搂住小丸子,遮住她哭泣的脸,并拍拍她的背。阿久津不知所措地接近小丸子,从口袋里拿出不太乾净的手帕,放在她圆滚滚的手中困窘地说:

「丸……你别哭啦。」

我第一次听到阿久津发出这种声音。对了,他们好像从小认识……

接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也说不出话来。小丸子为了我们这么生气,但我心中甚至涌不起怒意,只是低头看著榻榻米。榻榻米边缘有烧焦的痕迹,或许曾有人不小心把菸灰掉到榻榻米上……看著黑色的焦痕,不免有种错觉,感觉痕迹缓缓地越变越大。

「来栖。」

听到远见老师的声音,我抬起头。

「怎么办?今天的公演要取消吗?」

老师刚刚还显得很慌乱,现在却已冷静下来。大人果然不一样。哪像我,因为打击太大,甚至无法正常思考。我知道自己应该思考,却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如何思考,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远见老师。

我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拒绝,很惊讶、受到很大的打击,就好像……突然迎面被打了一巴掌,而且还是被意想不到的对象打。

……不,事前应该有些微迹象。

我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很好的学长,也不是可靠的社长。一年级新生这么做,是要表达对我的不信任。

四人拒绝公演,拒绝观众……也拒绝了我。

「这是义演,观众没有买票,所以我想取消公演也是选项之一。不过如果当天取消,观众都已经来了……要不要改成交流会?举办一场和老人家与附近邻居讨论歌舞伎的交流会,应该也不错。」

取消公演……?交流会……?

我甚至无法应声,只能呆呆望著远见老师。

「这样的活动不也很有趣吗?如果你觉得可行,老师现在就去跟社福中心办公室的人商量,必要的话得准备茶水和点心。距离预定开始的时间还有两小时,不要紧。」

远见老师面带笑容这么说。他眨眼的次数有点多,可以想见这番话他也说得很勉强。我感到很抱歉,不过还是说不出话。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当机。

「老师。」

开口的是蜻蜓。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考虑。」

「啊……好,当然。想想看,大家一起讨论……喂?村濑?」

蜻蜓一把拉住我的双臂。

「走吧。」

他直接把我硬拉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吧?去哪里?他有些粗暴地把困惑的我拉出休息室,我听到远见老师慌张地问「你们要去哪里」,但蜻蜓头也不回。

「蜻、蜻蜓……?」

我仍穿著浴衣和拖鞋,被他拉到电影室。

这是今天的表演会场。

前一天大家一起完成了……舞台已经布置好。

蜻蜓让我站在大约是观众席中央的位置。

投影机投射出背景──樱花盛开的稻濑川。蜻蜓刻意将影像做成类似歌舞伎的背景。

「顶多五十个人。」

站在旁边的蜻蜓说。

「和文化祭或迎新会相比,观众非常少,都是些来看高中生社团表演歌舞伎的老年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就算突然取消公演,应该也没人会生气。他们大概会笑著原谅我们。」

没错。

嗯,一定是这样。他们都是人生经验丰富的人,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失态,也会宽宏大量地原谅我们。

「所以,要取消吗?」

「……」

我盯著这个房间。

天花板很低,花道只是以平台排列而成,舞台上甚至没有帷幕。

观众席只排列了四十张折叠椅,如果有更多人来,只能请他们站在后面观赏。这是很小──只属于我们的小剧场。

去年我们首次在这里演出歌舞伎。

我因为在上台前晕倒,没有参加演出,到现在仍为此相当后悔。只能在录下的影片中看大家演出,令我感到很不甘心。

又来了。

我又不能上台了吗?

我咬牙切齿,下巴几乎发出吱吱声。

「没时间了,下结论吧,社长。要取消吗?」

好友毫不留情地问。他很清楚地表示:「你好歹是社长,不能逃避。」

要老实说出现在的心情吗?我想取消,想要改成交流会,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大家,自己回家躲进被窝里,因为遭到拒绝是很令人沮丧的事。当有人说「不想跟你一起努力」……会很受伤。我现在很想哭。

勇气。取消的勇气。不勉强自己的勇气。

阿公说过,也有这种类型的勇气。他说人生有时也需要撤退,不是蒙著眼睛往前冲就好,储备力气再出发同样是一种勇气,我应该要好好记住。

阿公。

我记得,都记得,你最后还加了这么一句:

──可是,不可以把这当成逃避的理由。

「不取消。」

我挤出声音,看著我们小小的舞台,再次说:「不取消。」

还不到时候,现在撤退太早。我不想拋弃这座舞台,不想取消演出。

因为我们不是职业演员,可以上舞台表演的机会,一生当中大概没有几次。高中毕业之后……或许就没有了。

每一次机会都不能浪费。

怎么能逃避?

蜻蜓转身,面朝向门口说:

「他说不取消。」

我听到他这么说也转向门口,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其他人都聚集在那里。大家在等我做出结论……

「我想也是。」芳学姊说。

「关于小黑的固执,我有深刻的体认。」花满学长说。

「哇~这种兴奋的感觉就好像回到去年呢!」梨里学姊说。

三年级学长姊都带著些许笑意,显得很从容。当然,我不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或许是为了不要给我压力,才刻意装出轻松的表情。

相反地,二年级生很直接地表达不安与慌乱。

「不取消?可、可是要怎么办?」数马问。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阿久津很蠢地一再重复。

「喂,我们没有戏服!只有小黑带来的南乡力丸而已!」小丸子已经接近恐慌状态,远见老师则面无血色。

「老师,请让我们表演。」

我走向老师拜托。

「就由现在在场的成员来表演,我不想取消演出。」

「可是……没有戏服要怎么表演?」

没错,这是最大的问题。不只没有戏服,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人带浴衣来。没有戏服就不成歌舞伎,只有南乡力丸穿戏服也很奇怪。白浪五人男要是没有一致的服装,实在是……

一致……

一致的……

我看著大家。除了老师以外,大家都穿著这套服装。

这时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员刚好经过,看到我们彷佛停格般僵住不动,便问:「发生什么事?」他手中拿著看似遗失物的塑胶伞。

飕!

脑袋开始急速运转。

现有的东西。今天能做的事。其中较有趣的东西。愉快的事情。乱七八糟、怎么想都不可能、大概只有我们能做到、荒唐无稽的事情……

「我们来演。」

我看著大家说。

「依照迎新表演的角色分配。梨里学姊,可以吗?」

「呃……可以。虽然当时没有办法上台,不过我练了很久!」

「小黑,我跟你说过,没有戏服啦~~」

我对泪眼汪汪的小丸子回答:「我知道。」本歌舞伎同好会自豪的戏服不在这里,既然不在就无法穿上,虽然遗憾但也没办法。

可是我们有一致的服装。

「我们穿运动服来演。」

听到我的发言,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远见老师甚至停止呼吸。就连蜻蜓都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再次表明。

如果连我都不相信自己,大家也不会听我的话。

「这是日本首度上演的运动服歌舞伎!」

这项提案是第二次被提出来。

上次是在大约两个星期前,放学后的速食店。

这次则是在正式公演的前夕。

「太、太乱来了。」

水帆撑著伞说。傍晚开始下的雨越来越大,雨点打在塑胶伞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嗯,我知道很乱来,但这是表达我们真实想法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就算是这样……还是太、太过火了吧?」

雨滴从雨伞骨架的尖端滴落,然后掉在渡子的伞上。两人站的距离很近时,就会有这样的身高差距。

渡子说:「水帆,你不要误会了。」

她的伞不是透明而是蓝色的,因此很难看到她的脸。

「我不是想要挑衅学长姊,其实刚好相反。今后我们主要会和二年级的学长姊相处,三年级生会毕业,而来栖社长是二年级……如果要一起从事社团活动,就必须互相理解。如同刀真所说的,歌舞伎同好会太过于忽略一年级的意见。」

「可是来栖社长已经去和生岛先生谈过,只是没有谈成,那也没办法……」

「关于这件事……」

渡子说到这里停下来。

过一会儿,伞移动了,水帆总算看到渡子的脸。她像平常一样带著温和的笑容说:「我们去那边的公园谈吧?」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有一座可以避雨的凉亭。

渡子是在晚上八点造访水帆家。

她说有话想谈,水帆连忙穿著家居服就跑出来。她穿著T恤和运动裤,外加一件连帽外套,脚上是凉鞋,脚趾尖已经湿透了。另一方面,渡子仍旧穿著制服。

她们过马路,在公园的凉亭躲雨。

两人总算可以收起伞,不过因为有风,因此有些雨水飘进来。

「真的很抱歉,这么晚来找你。」

「没关系……渡子,你怎么了?」

渡子突然转身背对水帆。看到她瘦小的肩膀在颤抖,水帆大吃一惊。渡子该不会在哭……?

「渡、渡子?」

「……对不起……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的很不安……因为我不小心知道了……我其实也不想知道……」

「你、你别哭。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

凉亭中央设有水泥长椅,水帆让渡子坐在没淋湿的地方,然后坐在她旁边。灰色的椅面感觉很冰凉。

「……好像对生岛先生说……」

渡子低著头说。

「啊?」

「来栖社长……好像对生岛先生说,不必听一年级的要求。他们太任性,不用理会他们的意见。一旦接受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什么……那个社长竟然这么说?」

渡子看了一眼水帆惊讶的表情说:

「你没办法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说起这件事的是芳学姊……」

「芳大……芳学姊?」

水帆差点叫成「芳大人」,连忙改口。如果情报来源是芳学姊,水帆很难不相信。

「我当时在服装室的角落整理柜子,就是放小道具的地方。那个位置在戏服后面成为死角,再加上我长得矮,所以进去之后几乎看不见。过一会儿,芳学姊和花满学长走进服装室……」

──小黑也变得很厉害了嘛。

芳学姊这样开头,花满学长回答:

──嗯,他们的确很任性。如果让所有人都演自己想演的角色,舞台就无法成立了。

──小黑确实去找生岛先生谈过,所以也算是尽到义务,只是,我对他的做法感到有些疑虑。

──毕竟感觉很像是在骗人……

接著两人便谈到渡子刚刚说的内容。也就是说,来栖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想要变更角色分配,只是形式上去找生岛谈过……不,其实是去请生岛绝对不要改变角色分配。

「……怎么会……三年级生也都知道吗……?」

「至少那两人知道。虽然他们不太接受来栖社长的做法……可是如果三年级生出面干涉,社长会很难做人,所以他们就说再看看情况……」

渡子说到这里吸了一下鼻涕。

她从书包取出手帕,遮住脸的下半部,另一只手放在膝上,紧抓著裙子喃喃说道:

「真不甘心……我们这么相信他……」

水帆听到她沙哑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年级生当中,最信任社长的就是渡子。刀真和唐臼动不动就抱怨时,也总是渡子在劝慰他们两人。

「刀真他们……」

「我告诉他们了。」

渡子擦著眼泪回答。

「我们三人讨论之后,得到刚刚的结论。我们要集体杯葛明天的公演。」

「……」

「可是一年级生必须全体一致行动。如果你反对……那就算了,这种事如果大家没有共识,便无法进行。」

因为遭到背叛,所以要背叛对方。

水帆无法完全同意这样的想法。虽然她也觉得社长的做法很卑鄙,会有反弹情绪是理所当然,可是明天公演放鸽子……没有联络就全体缺席,再怎么说都不太好吧?这样还会对三年级生造成困扰,对社福中心的人也很失礼。

难道不能明天先演出之后,再重新讨论……

「呃……」

「……水帆,你反对吗?」

渡子看著态度犹豫不决的水帆,用遗憾的声音问。

「我、我并不是反对……」

「没关系,别在意。我刚刚也说过,只要有一个人反对,就应该取消这项计画……我也会这样去说服刀真和唐臼。」

水帆脑中浮现那两个男生的面孔。

──一之谷反对?真没胆量。难道她都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那个大块头的女生反对?啧,真是的。

刀真无奈的表情。唐臼不耐烦的表情。

水帆知道自己总是倾向选择安全的方向,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而缩起脖子,对于感到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提出异议,胆子很小,只有身材高大。

但是她想要改变。

上高中之后,她想要稍微改变。

所以她才会参加社团活动。即使不能站上舞台,也想要帮忙在舞台上闪耀的演员。

「对不起,你不用在意。」

渡子站起来,虚弱地笑了笑。

「我走了,会再联络刀真和唐臼。只要好好说明,他们应该也会理解……大概吧……」

「渡子!」

「不要紧,没有人会觉得是你害的,我不会让他们这么说……啊,对了,就当作是我改变主意。这样的话,他们两个一定也会放弃……」

「不能这样!」

水帆难得发出比较大的声音,站起来面对表情惊讶的渡子。

「你不能这样……渡子,你不必配合我。」

水帆觉得,必须阻止渡子独自背负所有责任。她也和渡子一样不甘心,却没有勇气大声说出自己的主张,总是在逃避。如果只有自己逃避就算了,却把渡子也卷入自己的逃避行为当中,只有这一点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大家都决定了……我也会遵守。」

「水帆……你真的愿意吗?」

「嗯。」

「会被学长姊和老师骂喔?」

「嗯,我要和大家一起被骂。」

水帆稍微笑著这么回答。渡子也笑了,接著轻声说:「谢谢。」

……当时水帆自认为拿出了勇气。

和渡子道别后,她一再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没有错。不论在洗澡时,或是钻进棉被之后,她都这样告诉自己。但必须如此说服自己,其实就表示有问题。正是因为心中有怀疑,才会需要说服自己。

她觉得自己不能逃避。

如果一年级当中只有她逃避,未免太卑鄙。因为她的逃避,其他人就无法提出抗议。也就是说,另外三人会被迫压下自己的意见。水帆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才会遵从大家的意见。

然而──到头来,这或许也是一种逃避吧?

水帆窝在棉被里思考,脑中萦绕著种种想法。

她一开始听到要集体杯葛公演的时候,觉得这样做太过火。就算考虑到来栖社长背叛他们也一样。换句话说,当时水帆已经做出自己的结论。既然如此,不论其他三人怎么说,她不是都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吗?集体杯葛确实不符合水帆的性格,毕竟她不喜欢受到瞩目,但是这次水帆之所以反对杯葛,不是因为自己不想做,而是她判断这么做是不正确的;或者老实说,应该是「不想做」加上「不正确」这两个理由。

但是……最终她还是迎合渡子他们的意见。

她觉得一年级生当中只有自己的意见不同,太过任性。

……这样是任性吗?想到这里,水帆就感到混乱。主张杯葛的人有三个,如果依照多数决,就应该杯葛。可是如果自己反对,杯葛行动便会取消。她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改变意见……但仔细想想,这样不是本末倒置吗?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意见?

多数的意见就是正确的意见吗?如果自己是少数派,为了不破坏团体的和谐,是否应该退到多数派后面?

直到天亮,她都没有得到结论。

她看到挂在衣架上的戏服,不禁苦恼地抱头。他们既然要杯葛,当然不会带戏服过去,所以二、三年级生也无法代演。至少……至少应该把戏服送过去吧?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在杯葛组集合地点的速食店里,渡子这么说。

「我了解水帆的善意……但只有水帆把戏服带来,而且没有时间了……」

水帆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的时间。渡子说得没错,距离开演只剩下四十分钟。况且,即使有全体四个人的戏服,尺寸也不合。

已经无法挽回。

水帆感到胸口很痛苦。这是她自己做出决定的结果。

「……不过这么一来,来栖社长应该会有所反省吧?那个人欺骗我们,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事。」

坐在水帆对面的刀真虽然这么说,但缺乏平常那般闪闪发光的活力。刀真或许昨晚也辗转难眠吧?刚刚的台词似乎是在设法消除自己的罪恶感。唐臼平常的臭脸变得更臭,沉默不语。

「现在虽然会有点难受……」

渡子开口。

「不过长远来看,就会明白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能因为我们是最低年级,就无视我们的意见。」

「嗯,渡子说得没错。」

刀真立即回应,似乎是要从渡子的话语得到慰藉。水帆也轻轻点头,但在点头的同时又感到疑惑。

「学长姊他们现在是不是很慌张呢……」

渡子稍稍低著头说。她心中一定也感到刺痛吧?

「不过,反正是以老人家为观众的义演,又不是在大舞台演戏,即使取消……」

「舞台没有分大小。」

唐臼今天第一次开口。他仍旧没有看著任何人,语调非常严厉。

「……哦,这样啊。」

渡子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没有站上过舞台,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一定是这样没错吧。即使如此,也已经没办法挽回了。」

唐臼看著渡子,没有眉毛的脸上泛起的表情,不知是愤怒、憎恨或轻蔑?水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唐臼自己不也决定要杯葛吗?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最初渡子提议要杯葛的时候,同样是在这间速食店里,当时唐臼很明确地拒绝了。会不会是他后来知道来栖社长背叛他们,才改变主意呢?

「我回去了,真不舒服。」

「猛!」

唐臼不理会叫住他的刀真,走出速食店。渡子目送他的背影,喃喃说道:「他为什么不留眉毛呢?」

唐臼似乎很痛苦。

水凡也感到痛苦,这一定是因为罪恶感。她原本以为和做出同样选择的伙伴在一起,这股痛苦便能稍微缓和,但几乎没有变化。

社福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宣布要取消公演呢?学长姊是不是正在对到场的观众道歉?他们一定对一年级生感到非常愤怒吧?从早上开始,来栖社长和其他学长姊就一再传LINE,远见老师也打过电话,但她当然只能全部假装没看到,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水帆以前曾体验过类似的痛苦,那是在国一的马拉松大赛。水帆很不擅长运动,长跑对她来说几乎是拷问。每当马拉松大赛即将来临,体育课就几乎都在跑步。她因为无端长得太高,还被体育老师说:「你的步伐很大,应该可以跑得再快一点吧?」让她更加难受。当大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晚上都睡不著觉,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马拉松大赛,上床之后闭上眼睛也在想马拉松大赛。

她实在很讨厌马拉松,甚至还用父母亲的电脑上网搜寻没有马拉松的国家。如果能够告诉别人自己内心有多么难受,或许会稍微好一些,但水帆不是那样的个性。

到了马拉松大赛那一天,水帆做出决定。

她决定要逃避。

当天早上,她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许是因为压力,她真的感到倦怠且微微发烧。她在体温计动了手脚,把微热的温度拉高到三十七点八度后拿给母亲看。由于水帆平常很少说谎,母亲立刻相信了,对她说:「你今天休息吧。」

她在家里躺了一天。

她松一口气,起初觉得可以不用跑步实在太美妙,但这样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到了大家起跑的时间,她开始感到焦躁,内心逐渐涌起自责的心情。

她跷掉了马拉松比赛,用装病的方式逃避。

大家都在跑步,即使很难受也在跑,只有自己偷懒。

不,这样真的比较轻松吗?虽然不用流汗、不用气喘吁吁,体力上比较轻松,但是一点都不快乐,反而痛苦。她感到胃痛。明天要怎么对大家说呢?要怎么向肌肉酸痛的大家说明?她发烧了,烧到将近三十八度,妈妈叫她不要跑……

她光是躺在床上就感到呼吸困难。

氧气似乎完全不够,她拚命地反覆吸气与吐气,结果变得更加痛苦,甚至让她怀疑自己会死掉。她勉强走出房间向母亲求助,当过护士的母亲告诉她这是过度换气症状,她缓缓深呼吸后,才逐渐恢复正常。

从这次的经验,水帆深刻体认到一件事。

自己很胆小、很畏缩、很窝囊……因为程度太严重,甚至没办法逃避自己。

即使逃避了,也会感到痛苦。

而且逃避的话,她甚至连成就感的奖励都没有。以马拉松大赛为例,她如果参加了,不论成绩多糟,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拿到全校最后一名,也能够留下跑完的成果,如此一来会有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如果逃避,成就感等于零,而且还会有沉重的罪恶感。

不要逃避还比较好一些。

这就是水帆得到的结论。在那之后,她便贯彻这项基本方针。

然而这次……她逃避了公演。不,她没有逃避杯葛行动,所以应该不算是逃避吧……她又开始搞不清楚了。总之,她只知道自己呼吸困难。

水帆再次看看时间。

距离演出……还有三十分钟。

「……那个,我先走了……」

水帆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会窒息,因此站起来。

「水帆,你要去哪里?回家的话,家里的人一定会说老师打电话来了。」

「嗯,我会去图书馆或其他地方打发时间。」

「这样啊……你应该知道,不可以去社福中心喔。我们明天到学校,再跟学长姊谈这次的事情吧。」

「嗯。」

水帆点头,朝渡子和刀真稍稍挥手道别。

水帆拿著自己的包包与装戏服的大袋子走出速食店。就如渡子所说,她不能回家,不过从这里到图书馆有些远。她内心犹豫著该怎么办,姑且先回到车站,看到唐臼一脸无聊地坐在圆环的长椅。他大概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吧?

……怎么回事?

水帆觉得怪怪的,唐臼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唐臼。」

「……哦,原来是你。」

唐臼颤抖一下,转头看她。

「不要吓我。」

「对、对不起。」

水帆感觉到他似乎没有排拒自己,便走上前去。唐臼和水帆在社团当然每天见面,可是几乎没有直接交谈过。就好像常常见到,却一点都不亲近人的野猫……水帆想到唐臼好像也喜欢猫。

「那个……」

「干嘛?」

「刀真养的……你捡到的那只猫,叫什么名字?」

「土比。」他立刻回答,还补了一句:「据说是『To be, or not to be』的简称。」

「莎士比亚?」

这是《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

唐臼抱怨:「我本来想要取更普通的名字,刀真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他稍稍移动位置,似乎是挪出空位给水帆。

「坐下吧。你站在那里,会给我很大的压迫感。」

「啊,对不起。因为我的个子太高……」

水帆边回答边坐在稍远的位置。唐臼驼著背,低头问:「多少?」

「啊?」

「身高。」

「啊,一百七十八……」

「分一点给我吧。」

「嗯,如果能分给你就好了。」

唐臼在男生当中稍微偏矮,两人坐在一起,上半身的高度完全不同。

「刀真跟那家伙呢?」

「渡子?他们应该还在店里。」

「……」

「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

「什么严重,根本是恶劣到极点。」唐臼狠狠地说。

「恶劣?」

「超级恶劣,这种事绝对不应该做。」

「……可是,我们还是做了。」

「所以说,我们很恶劣。」

唐臼断然的语调让水帆感到奇怪。

「可是……你和刀真不是都同意吗?因为来栖社长欺骗我们……所以你们和渡子一起决定杯葛新生公演,不是吗?」

唐臼终于看向水帆。他的脸颊抽搐,露出不自然的笑容问她:「是田中这样跟你说的?」

「嗯……咦?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

唐臼抖动著肩膀发出笑声。这大概是所谓的自嘲吧?

「唉,随便啦,到头来我还是放弃舞台……我也不能待在那个社团了。反正原本就是陪人家入社,这样反倒轻松。」

「唐臼……你要退社?」

「嗯。虽然对刀真过意不去,不过我绝对不想再见到田中。」

「那个……你和渡子之间发生什么事?或许有什么误会吧?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水帆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太多管闲事,连忙补充:「当、当然,你不用勉强跟我说。」

唐臼盯著水帆,说出意外的台词:

「你真是好人。」

「啊?」

「你明明身材高大却很胆小,不过是好人,练习的时候也很认真。」

「因为……我比其他人更迟钝,所以只能努力练习。」

「这样啊。不过这样的人累积努力,最后就会表现得很好。」

「是吗……」

「嗯。」

「唐臼,你虽然常常抱怨,可是也很认真,都没有跷掉社团活动。」

「虽然我很排斥演那个角色……不过后来稍微觉得有点有趣。」

「可是你却决定杯葛?」

「没办法。」

唐臼站起来,边叹气边伸懒腰。他把上半身往后弯,以惊人的柔软度弯曲之后,再度恢复原本的姿势。

「拜拜。」

他说完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

唐臼和渡子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

水帆很在意,但以她的个性不可能追上去询问,而且老实说,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社福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了?

渡子叫她不可以过去。那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哪有脸过去?然而她还是很在意,就和逃避马拉松大赛的时候一样。当时她甚至想要穿著睡衣跑到马拉松大赛的会场,向大家道歉「很抱歉,我只是装病」,然后一起跑完马拉松。不过她当然没有那种勇气,只能缩在棉被里烦恼。

如果只是去偷偷看一下情况……如何?

她当然不会出现在学长姊面前。如果他们很早就做出取消义演的决定,也有可能早就回去,这么一来便不会碰到面。不论如何,没有先了解现况的话,她无法著手做任何事。

水帆站起来。

从这座车站应该可以搭公车到社福中心。

她缓缓地走去查询时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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