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安德森•刀真诞生于英国。
父亲是英国人,出身伦敦,是中上阶级家庭的三男。
母亲是日本人,但从小长期生活在英国,所以几乎像个英国人。
刀真在三岁之前住在英国,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到日本,到五岁之前在日本住了两年。父亲当时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母亲和刀真则住在外公外婆家,这是因为距离都心较远的外公外婆家环境比较好。五岁到十岁,他再度住在英国;十岁到十二岁,他搬到日本。十二岁的夏天他又回到英国,并在英国待到十五岁,这次再度来到日本。
他在英国与日本之间来来往往。
在英语和日语、英国文化和日本文化、英国习惯与日本习惯交错的生活中,孩提时期的刀真常常产生这样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国籍方面,他有英国和日本两个国籍。由于日本不承认双重国籍,在二十二岁前他必须选择其中之一。然而幼小的刀真在意的不是国籍问题,而是更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当幼稚园的朋友问他:「刀真,你是哪里人?」的时候,他应该要如何回答?
──你就回答double。
母亲这样告诉他。不是「half(注7:half 日文的混血儿一般称作「ハーフ」(来自英文的half)。)」,而是「double」。不是只有一半,而是拥有双倍。母亲的主张很有道理,最近也有越来越多媒体采用「double」这个词而不用「half」,不过在当时并非如此。不仅幼稚园的小朋友,连他们的家长都不是很了解意思。要使用对方不了解的词,对小孩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因此刀真并没有说「double」,而是很简单地回答:「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日本人。」朋友也接受了。然而在刀真心中,自己到底是哪里人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此外,往返于日本和英国之间时,刀真遇到了奇特的现象。
在日本的时候,他常常被拍照。
三岁到五岁的记忆很模糊,不过母亲可以作证:「光是在外面散步,大家就会停下脚步称赞你好可爱,还想要拍照。」十岁到十二岁,总算比较少被要求拍照,可是路过的人常会说他:「真可爱,大概是混血儿吧?」「真是可爱的孩子,是混血儿吗?」人们口中的「混血儿」不是负面的意思,反而像在称赞他,也或许实际上就是在称赞他。遗传自祖父的金发碧眼在日本颇为吃香。
然而在英国完全没有这种情况。
金发和蓝眼睛在英国当然不稀奇,而且以英国人的眼光来看,刀真并不是美少年,而是混了亚洲血统、有些平板的面孔。如果拥有黑发和细长的黑眼睛,或许还有人会称赞他是亚洲帅哥。当然前提是那个人对东方人有好感。
在英国,刀真是很低调、很安静的小孩。
成绩中等,运动表现不是很好,尤其不擅长足球。不论刀真的外表如何,如果足球踢得好,或许还能成为学校的明星。
英国从小学就有辩论课。小孩子会针对一个主题就正反两方意见进行讨论,譬如「应不应该猎狐狸」(在日本或许就会讨论该不该捕鲸)。秉持明确的意见,和意见相反的对手讨论──刀真很不擅长这种辩论。然而这门课很重要,刀真常常被导师指摘,要求他要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勇敢发言。
他现在才想到,要有自己的意见,首先必须明确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就是说,必须确立自己的身分。但刀真摇摆不定,因此无法对自己的发言感到确信。
在英国,自己很普通而不显眼。
在日本,自己常常受到宠爱与称赞。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他混乱,后来又发生更麻烦的事。
刀真十一岁住在日本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他开始遭到同班男生霸凌。特定的三名男生会对他说:「你的日语好奇怪!」「你长得浓眉大眼,真丑。」「金发好讨厌。」虽然是很幼稚的霸凌,但不论如何幼稚,被欺负的一方都很难受。之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敏感地察觉到刀真被霸凌,也疏远了他。
他的书包和课本被藏起来,拖鞋被塞到马桶,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被推挤、脚踢。霸凌越来越严重,最后终于因为被剪头发,母亲和外婆因此发现了。
母亲非常生气,要向欺负刀真的同学家长和学校追究责任。
但外婆劝她不要闹大。这里不是英国,事情闹得越大,刀真的立场就会越艰难。
两人都不肯退让,家中起了争执。刀真喜欢母亲和外婆,不愿意看到两人为自己激烈争吵的模样,因此他觉得应该早点解决问题。这样下去,不只是在学校,连在家里他都会失去栖身之处。
他必须凭自己的力量解决。
当时才十一岁的刀真,已经抱定舍身的决心。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那时候刀真的个子很小,在体格上也输给他们。但他还是得面对挑战,不能畏缩。以口语化的日语来说,害怕的人就输了。
决定胜负的日子终于到来。
放学后,鞋子里被放入泥巴的刀真与三人对峙。他叫他们别再做这种事,主张自己没有理由受到这样的对待。但霸凌他的同学却嘻皮笑脸地用夸张的语调嘲讽他:「窝听不懂泥宰说什么~?」
噗吱。
刀真这时首度体验到理智断线的感觉。
他的忍耐达到极限,怒火爆发,无法控制自己。在两个国家之间来来往往、像《伊索寓言》的蝙蝠般身分暧昧不明,每次居住的地点变动就得改变自己──这些烦恼被拋在脑后,他心中只剩下愤怒。
他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用英语骂人。
他光著脚挥舞满是泥巴的鞋子,披散著金发,忘我地追逐欺负他的同学。
人在遭到自己无法理解的语言质问时,似乎会产生恐惧。
在这之前,刀真因为害怕被排挤,在学校绝不会使用英语。他的日文程度足以进行日常对话,读写方面也因为比其他人用功而没有问题。但他生长在英国,在英国度过的时间又比较长,因此想要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时,便会自然而然使用英语。再加上这里不是英国,听的人并不了解,因此他连连说了许多母亲听见一定会狠狠教训他的单字。
就结果而论,霸凌停止了。
欺负他的同学似乎认定刀真为「让他生气会很麻烦」的对象。刀真则告诉母亲和外婆,经过谈判之后获得对方理解。
在那之后,他在日本的生活大致算平稳,虽然周围的人依旧会对他说:「混血儿真好。」「真羡慕你鼻子那么高。」「会说英语很有利吧?」每次听到这种说法,他心中就感到不自在,只不过一一反驳太麻烦,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为什么大家觉得混血儿理所当然会说两种语言?不论是混一半、混四分之一,有很多人只会说一种语言。会使用两种以上的语言,单纯只是因为学习过,刀真自己也非常勤奋地练习写汉字。如果想要成为双语人士,从现在学习就行了,一点都不晚。
总之,危机总算度过。
在那之后,他又在英国住了几年,但仍不擅长辩论。
面对习于辩论的英国人,他便会屈居劣势,就好像拿著一把刀去挑战身穿厚重盔甲的对手,对方不会轻易被砍伤。然而,如果是面对日本人,对方几乎等同于赤手空拳,这下子就变成刀真占优势。当他了解这样的结构,在日本的时候便会强烈主张自己的意见。
「可是我仍旧是蝙蝠。」
刀真对来见土比的唐臼这么说。唐臼讶异地问:「蝙蝠?」
「《伊索寓言》的蝙蝠。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从前从前,鸟类和兽类起了争执。当时蝙蝠对鸟类说:『我是你们的伙伴。看,我有翅膀。』又对兽类说:『我是你们的伙伴。看,我的脸和身体属于兽类。』不久之后鸟类和兽类和解,蝙蝠被双方认为是卑鄙小人,因此再也没有动物理会它……就是这样的道德寓言。」
「哦。不过蝙蝠是哺乳类吧?对不对?」
唐臼询问坐在膝上的小猫。和猫玩耍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幸福。没有眉毛而给人可怕印象的脸上,带著几乎要融化的笑容。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确立自己的身分认同。」
「这样啊。」
「英国人和日本人……莎士比亚和歌舞伎……我到底属于哪一边?」
「你想得太复杂了。」
「是吗?」
「属于两边不行吗?」
「母亲也这么说,但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拥有两边的特点。在社团里,我的确很积极提出各种主张……但那是因为我没有自信。由于我很努力地背过弁天小僧的台词,所以被分派到其他角色就觉得胆怯。」
刀真叹一口气,躺在原本坐著的床上。弹簧床晃动,天花板映入眼帘。
「我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石桥刀真吧?老爸是英国人,老妈是日本人,不知道为什么迷上歌舞伎,会论述自己是什么人感觉有点烦──这就是你吧?」
「这样听起来,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大部分的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啊,对不对?」
土比发出「喵~」的回应,唐臼露出微笑。
「……不过,渡子倒是挺特别的,很少遇到像她那样扭曲的人。」
「的确,我们车头车尾被她骗了。」
「彻头彻尾。」
「彻头彻尾……没错,我彻头彻尾被她耍得甜甜圈。」
「等等,你说被她耍得怎样?」
「说错了,是团团转。我们被耍得团团转,结果答应要一起杯葛。可是,你起初不是反对吗?为什么改变主意?」
「……」
唐臼没有回答。他似乎不是装作没听见刀真的问题,而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用现在告诉我。」
刀真起身对他说。
「等到有一天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就算你永远不说也没关系,这种事不会撼动我们的友谊。」
「……你说话老是这么戏剧性,真受不了。」
唐臼皱起眉头。这时小猫爬上他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被猫爪刺痛,唐臼稍稍缩起脖子。他的脖子很修长。
「这点你就认命吧,我是用莎士比亚作品的日译本学习日语的。活下去或死亡,这正是问题所在……啊,时间快到了。」
「嗯。」
两人都站起来。
在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白浪五人男》社福中心公演之后,由于适逢期末考,社团活动暂时停止。现在他们考完了,正处于休息期间。
期末考最后一天,远见老师找了刀真、唐臼和水帆。
他们原本预期会遭到严厉斥责,前往生物准备室后看到指导员也在那里,就是从毛怪变身为帅哥的生岛。
「生岛先生要给你们这个。」
远见老师递出门票。
花形歌舞伎,晚场。剧目是……
「《白浪五人男》。从《滨松屋店前》演到《齐集稻濑川》。看过真正的歌舞伎,你们再决定要怎么做吧。」
没有留胡子、没戴眼镜、穿著笔挺衬衫的生岛这么说。说完,他望著打在窗户的雨点补了一句:「梅雨解决了花粉症,可是对腿不太好。」上次天晴的时候他没带拐杖,但今天拿在手上。
「不过,来栖学长应该不会原谅我们吧?」
刀真也抱持同样疑问。虽然说他们是被渡子欺骗,但杯葛了公演是事实。
「他说,如果你们喜欢歌舞伎,希望你们能继续参加社团。」
远见老师以真挚的声音告诉他们。
「不过他也说,你们大概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歌舞伎,所以希望你们去看真正的歌舞伎演出。如果从舞台感受到魅力与吸引力,那么,再次一起努力吧。」
「渡、渡子呢?」
水帆颤抖著高大的身躯问。远见老师苦笑著对她说:「我也有邀请她,可是她似乎没有兴趣。」想想也是,渡子原本就不在乎歌舞伎,只是想要伤害来栖。
就这样,他们决定去看歌舞伎,日子就是今天。
「我觉得很奇怪。」
他们和水帆相约车站见面,在前往剧场的电车上,刀真这么说。
「渡子为什么会那么敌视来栖学长?学长的个性的确有些太热情,有时候甚至感觉太强迫推销……不过只要不参加社团,就不用接触到他啊。」
水帆说:「的确。我也觉得奇怪……没有必要特地去接近讨厌的人才对。」
唐臼问:「会不会跟蜻蜓学长有关?」
听到唐臼指出这一点,刀真想到当时的场景。村濑蜻蜓打渡子的瞬间,感觉比戏剧更有戏剧性的张力。
「蜻蜓学长和渡子……好像认识吧。」
「他们以前交往过吗?」
「国中就交往?真、真成熟……」
「别蠢了,不要乱猜。」
唐臼斥责他们,刀真和水帆便闭上嘴巴。他们虽然正值对这种话题感兴趣的年龄,不过的确不应该随便乱猜。
不久,三人抵达剧场。
「哇,还有插广告旗。」
水帆兴致盎然地环顾四周。
「刀真,在英国也会插广告旗吗?」
「没有,通常是贴海报。」
说起欣赏歌舞伎,通常会想到银座的歌舞伎座,不过今天这座剧场比较小,除了歌舞伎,似乎也有上演现代剧及其他表演。仔细想想,只上演歌舞伎的剧场或许才是特例。
唐臼说:「听说今天会有本校的学长上台。」
「嗯,白银屋的少爷,演弁天小僧。」
「二年级的蛯原学长。呃,当演员时的称呼是小泽乙之助。」
唐臼问:「啊?不是白银乙之助吗?」
「屋号和艺名是不同的。之前来栖学长不也解释过吗?」
「我忘了。」
刀真非常期待欣赏真正的歌舞伎,水帆似乎也很兴奋,只有唐臼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原本就只是陪刀真参加社团,连迎新会的演出都没看过,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上次偷偷看过社福中心的演出后,曾经说:「……感觉好像很开心。」
他们就座后,水帆说:「虽然很期待看戏,不过结束之后就紧张了……」
唐臼说:「有什么好紧张?只要把人家交代的东西交给对方就好。」
他们谈论的是拜访演员休息室。他们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而且歌舞伎演员的休息室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不过,这次他们受到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之托,要他们带著点心礼盒去拜访小泽乙之助的休息室。
──我们已经跟番头说好,你们一定要交给本人。
「番头」据说相当于演员的经纪人。生岛先生既然已特地交代,就不能交给柜台了事,闭幕之后,他们得首度体验拜访演员休息室。
水帆说:「乙之助学长的女形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在学校看过学长,感觉只是一般的男生。」
刀真说:「我也曾经跟他擦身而过。他的脸虽然小,但没有女性化的气质。」
「呃……咦?虽然是以女装出现,不过他演的是弁天小僧,所以这种情况不能算是女形吗?」
「根据我以前的调查,弁天小僧是由女形和立役(男角)都能演的演员来饰演。」
「说得也是。他在坦承小偷身分后,就完全恢复男人的态度。我好期待那句经典台词:『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水帆还买了宣传手册,热衷地阅读情节简介,似乎很用功在学习歌舞伎知识。她在日本人当中算很高,个性却与体格不符,非常内向,不过感觉很认真努力。另一方面,唐臼则在一旁大打呵欠。
咚、咚,打柝的声音响起。
终于开始了。刀真端正姿势,注视著舞台。
三味线与歌声传来。
歌舞伎特有的定式幕打开。
和服店滨松屋的员工(称作「手代」)忙碌地工作。
可疑的男人出现,询问先前订制的小袖和服染色完成了没有。手代之一回答「很抱歉,还没完成」,男人说傍晚会再来就回去了。接著是手代和掌柜的对话,掌柜抱怨接连下雨,害染料都无法乾,接著说:
「这种时候,真希望来一位令人清醒的卜一。」
「卜一」是把「上」这个汉字拆成「卜」和「一」,代表上等货,在这个情况指美女──刀真曾在某个网站上看过这样的解释。
铃。
这是花道后方的帷幕打开的声音。
扮成美女的弁天小僧带著随从登场。随从是扮成武士的南乡力丸。
或许是透过生岛的安排,刀真等人的座位虽然偏左但还算前面,因此要等演员走到花道中段才看得见。
「四十八(南乡力丸的假名)。」
柔软但扎实的声音──弁天小僧走到接近舞台的地方,在花道上停下来回头。
「滨松屋位在何处?」
……咦?
咦咦?刀真不禁瞠目结舌。
这就是……这个穿著振袖和服的美女,竟然是高中男生?
「正是前方那家和服店。」
「必得要说出是为了准备婚礼?」
「说了也无妨。」
「可是,我……」
美女用扇子遮住脸。
「好害羞啊。」
这时观众席有人喊:「白银屋!」
白银屋……果然没错,这位美女正是那位姓蛯原的二年级学生。
这股魅力……以及存在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是站在花道上缓缓搧动扇子,就令人目不转睛地盯著看。姿势、脸庞角度、脚的位置,一切都相当完美,毫无破绽。在这座大舞台上,受到将近一千名观众的注目,却能将这股力量化为光芒反弹回去──这种人想必就是真正的演员。
水帆张大嘴巴。
唐臼几乎没有在呼吸。
刀真无法找到适当的形容……但他觉得,自己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
*
天空很蓝。
影子的轮廓鲜明。
还有,好热!
每到夏天,我就会觉得:「夏天真的来了。」
日本四季分明,所以每到春天、秋天和冬天,我当然也会这么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天就是有种特别的感觉。
我之前对彩子小姐这么说,她语气激昂地回应:「因为你们有暑假啊啊啊!我们有的是盂兰盆节赶稿~~!」所谓的盂兰盆节赶稿,是指漫画的截稿日在盂兰盆节之前会提早。因为盂兰盆节到了,出版社、印刷厂和装订厂都会休息,也因此进度会提前,非常辛苦。不过这是每年都有的情况,不是早就该准备吗?我这样问她,她很不高兴地闹脾气。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如同我们也知道暑假总有一天会结束,却迟迟不想写作业。
旧校舍的庭院里,我坐在早已乾涸的旧喷水池边缘仰望天空,不久因为阳光太刺眼又把视线移开。
庭院角落的向日葵长高了。之前阿久津半开玩笑地种下种子,没想到真的会长出来。下个月一定会开花,黄色大朵的向日葵花朵,像那家伙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嗯。」
蜻蜓把宝特瓶递给我。
「嗯。」
我也做出同样的回应接下宝特瓶。
喝了冰冷的微碳酸汽水,喉咙感觉很舒爽。我把宝特瓶还给他,蜻蜓也喝了汽水。蜻蜓似乎不太喜欢汽水,边喝边稍稍皱起眉头。他虽然不喜欢,却常常买。
「是堂妹。」
他很唐突地开启话题,不过蜻蜓常常这样,我不会感到惊讶。我思索不到两秒,便理解他要谈什么。
「原来是堂妹。」
「嗯。叔叔的女儿。小三以前,我们还常常见面。」
可是──蜻蜓继续说:
「后来婶婶生病过世了。不久之后,叔叔再婚,搬到北海道。在那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
在亲戚聚会的场合,渡子一家也没有露面。毕竟是要搭飞机的距离,所以亲戚们都觉得他们不来也情有可原,并没有太在意。
「可是在我小六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突然前往北海道。他没有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不想让小孩子听到的事情。我直到最近都忘了……不过,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时,爸爸一回家就跟妈妈说:『这样下去渡子太可怜了。』他们发现我在听,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有点介意,想知道他说渡子很可怜是什么意思,但当时的气氛似乎不容许我发问。」
蜻蜓从小就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孩子,是那种即使面对自己的父母都会有所顾忌的类型。
「小时候渡子很黏我。我和渡子都不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而且同样比较喜欢在家看书、玩游戏,而不是在外面玩耍。我们意气相投,我也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和渡子见面前,我会准备好要借给她的书本和游戏,很期待她的来访……因为我没什么朋友。」
「你在学校和渡子重逢,没有马上发觉到她是你堂妹吗?」
「渡子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所以我注意到了……可是我们很久没见面,而且她的姓氏改了。」
啊,对喔。
如果是叔叔的小孩,应该是「村濑渡子」才对。
「所以……我问了爸爸,他说渡子现在还住在北海道。不过他的回答加了『大概』,看来他和叔叔已经完全没有联络。我觉得有点奇怪,结果妈妈偷偷把我拉到旁边,告诉我……」
──叔叔离婚了。
蜻蜓很惊讶,但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惊讶。
──后来他又再婚。因为新的太太方面的因素,所以他入赘到对方家。你爸爸很生气,说他都没有事先商量。
「呃……也就是说,是第三任太太?」
「没错。对渡子来说,是第三任妈妈。」
第三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母亲也已经过世,彩子小姐是我的第二任母亲。她是我的舅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和彩子小姐虽然感情很好,但也是培养了一段时间,而且我们有阿公居间联系,想必是很大的因素。
「妈妈只知道叔叔的第三任太太姓田中,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搬去北海道之后……大概过了六年。我不知道这段期间渡子发生什么事,不过看那样子,她应该过得不是很快乐。」
「……应该吧。」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做那种事。」
「嗯。」
「你没有必要原谅她。」
「啊,这个……怎么说呢……我并没有想过原不原谅的问题,只是有些生气。也不能说『有些』,应该是很生气。我本来觉得渡子小小的很可爱。」
「原来你觉得她可爱?」
「有什么关系!比我还矮的女生很难得啊……这不是重点。总之,人生会遇到很多事,不管是谁大概都一样吧。」
「嗯。」
「虽然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但只要现在开心就行!以前的事情就算了,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改变!」
我终于站起来。
表面上是在对蜻蜓说,不过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说。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渡子说的话如同好几把刀刺在我身上,让我受伤,但是刀子已经拔出来了,伤痕也会痊愈。或许会留下痕迹,偶尔还会痛,那也无可奈何。
我满喜欢「无可奈何」这句话。
虽然在自暴自弃的情况下说这句话很危险,但是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说这句话感觉可以获得自由。
无可奈何。既然无可奈何,就直接面对吧!我会坚定地站在这里。
……不过还有一件事,不能用「无可奈何」解决。
「他们会不会回来呢?」
我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我指的是渡子以外的一年级生,刀真、唐臼、水帆。这三人如果真的对歌舞伎有兴趣、愿意回来,我们就可以升格为社团。
升格与否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我还是希望他们回来。他们虽然有很多缺点,不过我把他们当作学弟妹看待……
「应该会回来。」
蜻蜓这么说,感觉好像会成真。
我转头笑著问他:「真的吗?」并伸出右手,想再喝一点汽水。
蜻蜓把宝特瓶递给我说:
「……应该说,他们已经来了。」
「啊?」
我接过汽水,回头看后面。
看到了。
三人迫不及待地往这边跑过来。
「来栖学长!」
「来栖社长!」
「……喂,你们给我等等!」
刀真、水帆,还有落后一些的唐臼看著我,正面朝我快步跑来,七嘴八舌地说:
「弁、弁天小僧实在是unbelievable又marvelous!」
「真正的《白浪五人男》太棒了!乙之助学长好漂亮!可是在休息室……」
「那家伙是怎样?气死我了!」
我被兴奋的三人包围,感到有点害怕。
「怎、怎么回事?冷静一点……来,深呼吸。」
我做出扩胸动作,三人也学我做动作深呼吸,深深吸入夏季的空气。我也顺便陪他们做三次深呼吸。
「嗯,好……你们看过蛯原演的弁天小僧了吧?」
三人都点头。
这件事我听远见老师说过了。人气年轻演员的花形公演要演出《青砥稿花红彩画》,也就是《白浪五人男》的其中一段。生岛先生拿到这场戏的门票,送给一年级的三人。我听到之后心里非常感谢他,同时也感到不安。
一年级生看过真正的歌舞伎后,会不会排斥我们的歌舞伎家家酒呢?看到真正的职业演员演出,便会知道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那样的程度。那就如同富士山和小孩子用沙堆起来的小山之间的差异。我也明白这一点,并觉得只要依照自己的方式,快乐演出歌舞伎就行了……但或许这三人不同。尤其是来自英国、对歌舞伎这种传统文化抱持极大憧憬的刀真,会不会得到「歌舞伎不是自己去演,而是去欣赏的艺术」这种结论呢?
「小泽乙之助,他实在太厉害了。」
刀真眼睛闪闪发光地说。
「站在花道上的弁天……我和扮成大小姐的他四目相接,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不只是艳丽,而是……怎么说呢?感觉很immoral……呃……」
「哦,你是指不道德、邪恶的感觉吧?毕竟他演的是身经百战的不良少年。」
「没错,就是这样。虽然坏,却很棒,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蛯原虽然是真挚而端庄的演员,有时却会显露这种邪恶的魅力。这点我也感觉到了,阿久津同样说过类似的话。刀真第一次看歌舞伎就察觉到这一点,想必拥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
「我、我原本以为是很单纯的故事……可是由演员来演,就会变得很有深度,每个角色都变得很鲜活。在《齐集稻濑川》里,也不只是自我介绍,感觉可以窥见每个人的半辈子……可是演员们演得很轻松自然,实在太帅了!」
「嗯,没错。不会变得太过沉重,感觉很好。」
歌舞伎毕竟是庶民的娱乐,不会钻牛角尖,具有享乐主义、现实主义的一面。把小偷塑造成英雄,让他们吟咏风雅的台词──当时的江户庶民觉得这样很帅,而今日的我们大概也承袭了这样的喜好。
「看他就不爽!」
生气的是唐臼。
他隆起无毛的眉骨,忿忿地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问:「你不喜欢那出戏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那出戏很好,这点没问题。就是……怎么说呢……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是、是的。」
他用关西腔气势十足地断言,让我不禁点头。
「可是那家伙太糟糕了。虽然说我们拿的是免费赠送的票,但好歹是观众、是客人!对于送点心礼盒到休息室的客人,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失礼也要有个限度!」
我听说过要让一年级三人去拜访蛯原的休息室。
是远见老师告诉我这件事,不过,要他们去拜访休息室的是生岛先生。即使是同校学生,一般来说也不可能让不认识的人进入蛯原的休息室,想必是生岛先生事先和白银屋谈好了。我其实很羡慕,造访演员的休息室可说是歌舞伎戏迷最为憧憬的体验。
「真想看看他父母亲长什么样子!」
然而唐臼相当生气。顺带一提,蛯原的父母亲是人间国宝……啊,不是父母亲,是祖父才对。不过我知道蛯原的妈妈是很和善的人。
「……的确……我也无法赞同他的态度。」
「他的用语虽然很有礼貌……可是更显得……」
咦?刀真和水帆也赞同唐臼的说法?
「蛯原到底说了什么?」
我这样问,水帆便代表大家回答。
闭幕之后,他们拿著老师交付的点心礼盒前往休息室。
番头带他们到蛯原……或者应该称为小泽乙之助的休息室,彼此打了招呼。蛯原还没卸妆,身上穿著浴衣,以演员的态度很有礼貌地鞠躬说:「今天很感谢各位捧场。」他把点心礼盒交给门生后,转向镜台头也不回地问:
──「歌舞伎家家酒社」的一年级同学,你们今天看得还算开心吗?
……嗯,那家伙的确有可能说出这种话。
我连他的语气都能想像得到,蜻蜓在我身旁也连连点头。
「他显然把我们当傻瓜,真是不愉快。」
「我也很震惊。虽然我们的确是歌舞伎家家酒……」
「家家酒有什么不好?所有艺术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哦,唐臼说出很帅气的台词。
我笑著替蛯原稍微辩解:「我想蛯原并没有恶意。」
毕竟他在迎新会上帮了我们。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没有缩短,也没有变成好朋友。他看到我时,依旧露出冷冰冰的态度。
「嗯,他没有恶意,只是老实说出心里的想法。」
蜻蜓竟然说得这么直接……害一年级又开始忿忿不平。
「他长得那么漂亮,可是嘴巴太坏了。」
「我们没办法反驳他,真是不甘心……」
「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家家酒,玩得开心的人就赢了!素人戏剧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
「嗯,唐臼说得没错。」
我看著每个人的眼睛说话。
「我们是素人戏剧,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觉得快乐。可是……任何事情都一样,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水准才会感到快乐。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也有必须忍耐的期间,就像运动时的跑步训练。」
所以生岛先生才会让我们跑步,还做肌力训练。
「饰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大概是其中之一。」
一般人想做的事情都是自己擅长的事,或是不必太费功夫便能办到的事。
就像爬较矮的山,便能轻松爬上去。但如果只爬低矮的山,迟迟无法锻炼脚力,将来会更辛苦。
「生岛先生大概是基于这个用意,才会做出那样的角色分配。」
「……那么他应该说清楚,否则我们怎么会知道!」
「嗯,刀真说得没错。可是在日本传统艺能的世界里,师父不会对弟子说明。他们认为,如果要一一解释才明白,这种人不需要进入这个世界。生岛先生过去也活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应该更早理解他的用意,向你们说明。这样的话……就不会演变成那种情况。」
我有些沮丧,唐臼对我说:
「那也不一定。那家伙……田中到时候应该又会策划别的计谋。而且,我们一定又会掉入她的陷阱。因为我们是笨蛋。」
唐臼的口吻有些自虐,刀真和水帆也稍稍低头说:「大概吧。」
「是吗?」
我试图用开朗的语气说话。
「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事情都过去了,讲这么多也没用。重点是今后。今后我们……」
我转动手中的宝特瓶。
瓶中透明的液体摇晃,反射太阳的光芒。
「──可以得到多大的快乐。对不对?」
我笑嘻嘻地向身旁高个子的好友徵求同意。蜻蜓笑了一下,照例回答:「嗯。」
「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要一起来?」
我问三名一年级生。
要不要一起?
要不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虽然只是扮家家酒,只是素人戏剧,很多东西得靠手工制作,有些麻烦……但只有一点可以保证。
如果你们喜欢歌舞伎,一定会非常快乐。
因为我们从小就只会模仿喜欢的东西。模仿的起点,来自于非常喜欢的感情。不论是假面骑士或光之美少女,因为喜欢才会模仿,才会想要跳入那个世界。可是稍微年长之后,扮家家酒就必须要有一些勇气。有时会犹豫、有时会害羞,有时会忽然恢复理智,思考做这种事有什么用。
你们能拋开束缚,一起来吗?
刀真点头,金发随之摇晃。
水帆有些结巴地说:「我、我也要。」
唐臼低声回答:「嗯。」
「好!确保三名新生!」
我高举双手大喊。这么一来,歌舞伎同好会终于可以升格为社团。我不会再让你们跑掉,认命吧!
「在此要向各位新生宣布:今年夏天,我们要首度举办合宿!」
合宿。
暑期合宿。
这个词多么富有青春气息!
我国中的时候是回家社,所以没有参加过合宿。
「暑假要举办合宿?」
「哇,一共几天?」
「……我换了枕头会睡不好。」
「预定是四天三夜,地点大概是学校设施,细节会由老师影印给大家还请稍等。唐臼,你自己带枕头来。」
呃,全体加起来一共是十一人,加上老师就是十二个人的暑期合宿。生岛先生预定会从家里通勤。
虽然发生很多事……
原本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却变得不太顺利,然后还发展成最糟糕的情况……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边跑边回头会很危险。
奔跑的时候,应该乖乖看著前面。即使看不到终点,但这条路仍旧会通往终点,所以不用担心,一定没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一个人在跑,这点让我最高兴。
只有渡子……在我心中留下芥蒂。
不过我也不能做什么,渡子的问题只能由她自己解决,更何况我被她严重嫌弃,所以也没办法。
──即使努力,也有无法成功的时候。事实上,现实中这种情况反而更多。
她说得没错。
并不是努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论如何努力也没用的情况很多。称之为人生经验很简单,可是,我有时会觉得那听起来像是藉口。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努力。
不努力的话,就不会快乐,也不会有趣。换句话说,我是为了自己而努力。虽然很自我中心,不过我还是要这样做。我要卷入其他人。或许会失败,但还是要卷入他们,像蜻蜓就被我卷入得超严重,请原谅我的任性。
一年级热烈地讨论著合宿的话题。
唐臼在烦恼应不应该真的带枕头,刀真和水帆都在笑他。大家的声音升上夏季的天空,我的脖子后方被阳光晒得有些痛。
我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转开宝特瓶的盖子。
气泡突然涌出来,把我的手淋湿。糟糕,我从刚刚就一再旋转、挥舞宝特瓶。
「哇!」
「……笨蛋。」
我把瓶子还给酷酷的蜻蜓,双手用力甩动。水滴溅到唐臼,被他抱怨:「好冷!」别生气,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朝著不同方向再度挥手。汽水的水滴在空中闪闪发光。蜻蜓大口喝著应该已经没什么气泡的汽水,汗水沿著他往后弯曲的脖子流下来,染湿白色衬衫。
夏天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