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变得比以前更差?」
张开双腿、昂首站立的阿久津说。
「真搞不懂。他们最近不是都很认真练习吗?一般来说,应该会进步才对吧?」
阿久津的疑问很理所当然。虽然理所当然……
「他们没有在社福中心表演《白浪五人男》,所以的确没有舞台经验,可是那是他们自作自受。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变得比以前差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
「他们」指的当然是一年级生。
「小黑,这样下去不妙。《拔毛夹》需要很多演员吧?少了一年级生就没办法上演了,一定要彻底训练他们才行!」
「嗯,我知道,我会进行特训。」
「半吊子的特训是不够的!」
「我知道啦!」
「既然要跟我一起上台,就得达到一定的程度!他们必须怀著必死的决心努力才行!」
阿久津挥著拳头高谈阔论,我回他:「死掉就麻烦了。」接著又说:
「还有,你可以不要张开腿站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吗?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啊?浴室?」
没错,这里是合宿宿舍的浴室。
浴室非常宽敞,一次可以容纳八个人。虽然老旧,但磁砖有些复古的感觉,气氛满好的。我泡在浴缸里,眼前站著阿久津。我要再说一次,他张开脚昂首站立在我面前,身上连一条毛巾都没有。我无法避免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喂喂,小黑~你干嘛这么害羞?人出生的时候都是赤裸裸的!」
「即使是寓意很深的话,被你一说就毁了……」
「什么是寓意?跟浴室有关吗?」
「没有。你再不冲掉洗发精,头皮会发痒喔。」
「啊,对了!」
阿久津似乎这才想起来,转身背对……或者应该说屁股朝著我们回到冲洗区。基本上,这段对话的开始,就是原本猛力洗头的阿久津突然抬起头,用力擦拭蒙上雾气的浴室镜子,然后用手替头上的泡沫塑型,大喊:「飞机头!」接著他站起身,来到泡在浴缸的我们面前说:「看!飞机头!气志团!」到底是谁把小学生带来合宿……
然后不知为什么,话题就从飞机头转移到一年级新生。
其实阿久津大概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为让人费心的一年级生担心吧。有时也会看到他在给一年级生建议,不过阿久津的指导太凭感觉,像是:「所以说,这里要『咻』地摆出姿势,然后有『喝』的感觉。」或是「聚光灯朝向这里亮起来,就要『噔噔』这样。」这种完全不成说明的建议,往往让一年级生困惑不已。
「特训啊……」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语。
不论是学业或运动,大概都会有必须拿出拚劲努力的时候。但是,并非埋头苦干就行。时间也不多了,必须想出有效率的方法才行……
「首先要找出问题所在。」
在稍远的地方静静泡澡的蜻蜓开口。
因为在浴室,他没戴眼镜。蜻蜓摘下眼镜后,会给人稍微年幼的印象,让我想到小学时期可爱的蜻蜓同学……不过我没对本人说过。毕竟在我们这个年纪,反倒会比较想装大人。现在是二年级男生的洗澡时间,所以数马也在。他和阿久津并排在冲洗区。那家伙用的沐浴乳好好闻……是葡萄柚味道吗?
「缺点满清楚的。首先,水帆明显是太紧张。大概只要多几次经验就会逐渐习惯了,可是现在没时间等她慢慢习惯……虽说每个人上台都会紧张,可是她的身体和喉咙都会变得僵硬,根本发不出声音。这是最大的问题。」
「声音啊。」
「对。她的体格那么高大,声量应该不小才对。」
哗!蜻蜓把上半身冒出水面,坐在浴缸中的台阶。他和阿久津不一样,腰间围了毛巾。
「刀真的问题在哪里?他的声音应该够宏亮吧?」
「的确。他的声音还算宏亮,也不是极度容易紧张的类型,只是……演技有点太夸张……」
「太夸张?」
我点点头。这时一滴水滴落在我头上,让我稍稍吓了一跳。
「歌舞伎的站位很重要,每个角色有各自既定的位置。移动的时候,动线也是固定的,不能随便乱动。说台词的时候,和现代剧相比动作也很少。尤其是时代物,都是坐定或站定在原处说话。可是刀真……」
动作太多了。
他的演技太夸张、太戏剧化。
不,既然是戏剧,戏剧化一点好像也没关系,可是多余的移动、手的动作、视线的移动,这些都有问题。如果是世话物,还多少可以自由活动……
「五人男在五个人一字排开的时候,画面必须要协调。可是那家伙,连番伞的动作都要自行改编……」
「叫他不要乱改也不行吗?」
「虽然比以前听话了……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动作比较好,所以很难……」
刀真不是任性或自以为是,而是以他的方式认真投入,对舞台也有特别的感情。就是因为他想要表现得更好,在演歌舞伎时反而变成不协调的演技。
「还有唐臼……」
咕噜咕噜咕噜。
我在浴缸里一直将身体沉到眼睛下方。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善唐臼不良的姿势?
我更小的时候喜欢潜到游泳池里。因为水中非常安静,宛若另一个世界,似乎可以集中精神想到好点子……可是因为没有空气,我没办法待太久。而且这里是浴缸,我不会潜下去。
「噗哈……他被纠正姿势的瞬间会改善,可是只要稍不注意,又变得弯腰驼背。他的台词都记得很牢,在三个人里对于站位的拿捏也最好,可是,他的台词都对著地板在说……」
我边说边拿顶在头上的毛巾擦脸。蜻蜓也点头说:「他如果保持正常的姿势,应该会满有型的。」
「啊,你也这么觉得?唐臼其实身材满好的。」
「因为他头小吧?还有脖子很长。只是因为他老是缩著脖子,所以不太容易发现。」
听蜻蜓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位好友果然观察力很敏锐。
「他原本是为了陪刀真才勉强参加,可是他连基础训练也不会偷懒,很认真练习,不是吗?所以应该不是没有干劲,也不像水帆那样太紧张……真是不懂。」
「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怎么样?」
蜻蜓再度回到浴缸里这么说。我回答:
「我试过了。我把他找到没人的社办,还请他吃草莓优格,可是他爱理不理的,感觉没什么反应。请香蕉优格会不会好一点?」
「不是这种问题吧?」
的确啦。唉,真搞不懂……真搞不懂唐臼。我知道他最近眉毛长出来了,也许是停止剃眉毛了吧?
指导学弟妹好困难。我再次体会到,不只是学弟妹,教导任何人都很困难。人都会认定自己懂的东西对方也懂,说话时会假设对方看得到自己看到的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到的东西和对方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即使在同一天、站在同一个地点、朝著同样的方向,彼此注视的地方也可能完全不同。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却常常会忘记。
三人的问题该如何解决?该如何让他们克服障碍?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没办法发出宏亮的声音?如果我的演技显得不协调?如果我没办法抬头挺胸?
「你好!打扰了!」
浴室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让我吓一跳。浴室门拉开,头发剃得很短的男学生姿势笔挺地站在门口。
「我们是足球社,依照预定十分钟后会来洗澡,请问可以吗?」
「好、好的,我们马上出去!」
足球社的一年级生真有活力……今天白天,他们在炎热的操场上也发出宏亮的声音……
……声音……?
「啊!」
我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立刻从浴缸站起来。这一招或许可行,也许行得通。
洗完澡就去找远见老师商量……咦……?
和兴奋的心情相反,视野变得扭曲。
糟糕,我感到晕眩,大概是泡热水泡太久了。我想要找个可以抓的地方,慌慌张张地伸出双臂摸索,却找不到可以扶的东西。
我在差点沉入水中之前被蜻蜓扶起,还被阿久津嘲笑。
*
她很怕声音大的人。
在学校、路上、电车中……听到刺耳的大嗓门,水帆就会吓一跳并感到紧张。即使是愉快的笑声,她也会超乎寻常地吃惊。如果是骂声,更是让她害怕不已。如果情况允许,她一定会逃到听不见那个声音的地方。
这样的水帆,当然了解站在舞台上必须发出很大的声音。
「正藏先生也说过,歌舞伎是不用麦克风的。」
走在旁边的小黑社长对她说明。刚入社的时候,水帆有一阵子称呼他为「来栖社长」,不过应本人的要求,现在改称「小黑社长」。
「其他戏剧的话,如果剧场比较小,有时也会直接用自己的声音来演戏,但是在歌舞伎座这样的大剧场,不使用麦克风是很罕见的。」
「所以才说演歌舞伎时,声音很重要吧?」
「对,有句话说『一声二脸三姿态』,声音是排在最前面的。」
「是的。可是……对不起,我的声音完全不行。」
水帆无力地道歉,小黑社长笑嘻嘻地说:「所以才要特训。」
合宿第三天,在原本安排基础练习的上午,水帆被小黑社长叫去,要进行和大家不一样的练习。他们正走向练习场地,但水帆还没听说要去哪里和要做什么。她只接获指示不要穿浴衣,要穿运动服。
他们走过操场旁边。
足球社的学生发出精力充沛的声音练习传球。河内山学院基本上以文化类社团较为活跃,不过也有热心活动的运动类社团,足球社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么宽敞的足球场上一直跑来跑去,运动量想必很大。天气这么热,真了不起──水帆很单纯地感到佩服,若是她绝对办不到。不久,看似教练的男人喊:「好,集合!」所有社员都发出听起来像「威~死!」的声音跑过去。或许实际上不是喊「威~死」,但水帆听起来是这样。运动社团的喊声有很多都令人费解。
「我们也去集合吧。」
小黑社长突然这么说,水帆不禁反问:「啊?」但小黑社长没有看水帆,大步迈入操场,走向足球社社员们聚集的地方。
「咦?那个,社长……」
水帆搞不清楚状况,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一半的小黑社长回头催促「快点」,她便连忙追上去。她还没有理解发生什么事,便气喘吁吁地进入大汗淋漓的足球社社员之间,内心发出悲鸣。对于徒有高大体格却很不擅长运动的水帆来说,这个状况会引发她轻度的恐慌。
「一之谷,你来了。」
「老、老师?」
不知为何,远见老师也和足球社的教练在一起。小黑社长对教练说:「这位就是一之谷水帆。」但水帆不知道社长为什么要介绍自己。
「个子真高,应该来运动社团的。」教练笑著说出她常听到的台词。
「不行不行,一之谷是歌舞伎社重要的社员。不过因为先前提到的因素,必须进行特训。」
「交给我吧,远见老师。还有,你是来栖吧?」
「是的,请多多指教。」小黑社长深深鞠躬。水帆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跟著鞠躬。她相信自己被带到这里一定有正当的理由,但还是希望能早点得到说明,否则她内心会非常惶恐不安,想要从这里逃跑。
水帆以求救的眼神看著远见老师,老师却说:「嗯,那就好好加油吧。」接著便转身离开,连小黑社长也一起走了。
「等、等一下!」
水帆连忙想要追上去,却突然有一名男生挡在她面前。她不禁发出「咿」的叫声往后退。
「对对对、对不起!」
水帆反射性地道歉,但对方只是诧异地看著她。这个男生的体格相当健壮。水帆很少遇见比自己高的男生,不过他的身高和水帆差不多,而且身材很魁梧,和水帆打排球的哥哥体格相近。另外……这样说或许不太礼貌,但他的脸很可怕。下巴是方的,眼神锐利,如果去演电视剧或电影,大概会被分配到杀手的角色。
「我是三年级的岩藤,担任守门员。」
守门员……水帆心想:哦,就是站在球门前方的人吧。对方既然自我介绍,她也不能沉默不语,于是颤抖著声音说:「我我我我、我叫一之谷……」这时,教练和其他学生都笑了。
「岩藤,你的脸太可怕啦,害一之谷同学这么害怕。」
「我又没有……」
「嗯,我明白。一之谷,岩藤没有生气,他的脸平常就是这样。还有,虽然脸长成这样,不过他对女生很温柔,你不用担心。」
「好、好的。」
「岩藤,那就交给你了。好,来一场分组比赛。」
「是。走吧,一之谷。」
「咦?那个……去、去哪?」
「我是守门员,当然是去球门前面。」
你是守门员没错,可是我不是守门员,是歌舞伎社的社员──如果水帆可以说出这些话,她的人生应该会轻松许多。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岩藤似乎看不下去,便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拉向球门。他以虽然不痛但也甩不开的绝妙力道,不由分说地拉著水帆前进。
「唔、唔哦?」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水帆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站在大太阳底下的操场球门前。然后──
「给你。」
「……咦,这是……」
「捕手面罩。我从棒球社借来的,戴上吧。」
「咦?」
「你是女生,应该不想伤到脸吧?」
「这……男生应该也不想吧?不,重点是,伤到脸……?」
「面罩戴上之后,把这个也戴上。」
这双厚厚的手套是那个吧?守门员戴的手套。戴上之后用手接住或拍开急速飞来的球,就是守门员的工作。可是为什么自己要戴?水帆在心中一再质问,但事实上她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是要她在这里当守门员。只有这个可能性。
「呃,那个……我……」
水帆正要问岩藤,教练便走到球场说:「好,比赛开始。」
「你不快戴上会有危险。我虽然也会注意,可是球不知道会往哪里飞,就算只是被反弹的球打到也很痛。」
水帆在岩藤的催促下,连忙戴上捕手面罩,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种事?该不会是被歌舞伎社卖到足球社了吧?」
面貌粗犷的岩藤听了喷笑出声。
「你的足球能力有好到可以当交换球员吗?」
「没有,很差。正确地说,我根本没踢过足球,可是我不论从事任何运动,一定都很差……」
「守门员!」
「咿!」
突然的大叫声让水帆缩起身体。岩藤到球门外接住飞来的球,立刻传给己方球员。
「刚刚那是由守门员处理球的意思。」
「好、好、好的……」
「守门员除了要守门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向所有队员喊话。因为守门员的位置可以一览整个球场。尤其是对后卫……对于守备的指示更是重要。」
「是、是吗……」
「跟我一起来。」
「啊?」
「你们社长拜托我……盯七号!高野,退后!」
岩藤又大吼,吓得水帆踉跄倒退,但立刻被岩藤斥责:
「干什么?到我旁边跟我一起喊。」
「可、可是……」
「你的课题不是要提高声量吗?这就是你的特训内容。你们社长个子虽小却很热诚地拜托,所以我答应了。」
她的特训内容……便是这个?
水帆独自一人被丢进足球社?
「好,OK、OK,冷静传球!」
岩藤催促困惑不已的水帆:「快出声!」水帆勉强说出「冷、冷静传球~」但只能发出很窝囊的声音。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她完全没有参加运动社团的经验,体育课打球的时候,几乎也只是呆呆站著。
「不要退后!」
「不要退后~」
「不要让他往前!」
「不要让他往前~」
「声音!发出声音!」
「发出声音~」
就这样,水帆虽然拚命模仿岩藤,但不久之后,岩藤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
「你那个声音只能勉强让我听到吧?怎么可能传到球场内的球员耳中?」
「真抱歉……啊,可是,戏剧的发声和运动的发声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但是,首先要不怕丢脸地大声喊──这点是一样的。你的问题应该从这里开始解决吧?」
水帆被戳中痛处。岩藤说得完全没错。她的问题不在于发声技巧,而是心态。
教练吹响哨子。
场中有一名队员跌倒,似乎擦伤了。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为了治疗暂时离开球场。分组比赛暂停,水帆非常盼望趁这个时候回去,可是她无法主动开口,只能期待岩藤嫌她累赘而叫她回去。
然而守门员说了完全不同的话。
「你有看到八号的背号吧?」
「背号?」
「就是身上的号码牌。」
「啊,是的。头发剃得很短的那位……」
「没错,剃成五分头的。他是一年级的川中。」
「他跟我同班,不过我们没有说过话……」
川中在班上是不太起眼的男生。他们只有一次在生物课一起做实验,但水帆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那家伙从高中才开始踢足球。我们虽然不是强队,可是也很少会有高中才开始练的人加入。」
水帆不知道岩藤打算说什么,便随口附和:「是吗?」现在歌舞伎社的大家不知道在练习什么……
「他也不是运动神经特别好,光是要跟上练习就很辛苦。可是他真的很喜欢足球,像傻瓜一样非常认真努力,所以才三个月就有明显的成长。」
「真了不起……」
「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他自己想练的。但身为学长,自然会想要教他很多东西。」
听岩藤这样说,水帆忽然想到歌舞伎社的学长姊。他们也会想要教认真努力的学弟妹吗?即使是演得很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水帆?所以才会想尽各种方法……然后把水帆托付给足球社?
「川中没有比赛经验,所以在这种分组比赛里,容易看不清周遭情况;即使好不容易拦截到球,后续的处理也很差。所以,我在比赛中会特别关注川中。」
「关注……?」
「我会向他大声喊话,像是抢到球之后要怎么处理、要看哪里,以及没带球的时候要跑到哪里。」
岩藤望著体格绝对称不上得天独厚、剃了平头的川中这么说。川中大概因为先前不断奔跑,肩膀起伏著喘气,在球场边喝水。守门员真是责任重大的角色。水帆在电视上偶尔看到足球比赛时,总觉得守门员应该最轻松,不过她现在绝对说不出口。
「守门员真辛苦。」
「其他球员一直在奔跑,所以我要一直出声。我要为他们喊。我相信,我的声音一定能够帮上他们。」
说完,岩藤脸上显出有些不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感到害羞。
「不这样想的话,就没办法大声喊。」
──为他们喊。
这句话直直进入水帆的内心深处。
大声吶喊不是为了抢锋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团队、为了伙伴、为了和大家一起获胜。
「所以,声音如果没有传给对方,就没有意义。」
「……好的。」
水帆看著岩藤的眼睛点头。点头时捕手面罩感觉很沉重,但她还是用力点头。
哨声再度响起,选手各自分散到自己的位置。
「听好了,接下来我不会大喊,只会把该说的话告诉你,所以你要替我把这些话喊出来。喊给川中,还有所有队员听。」
「我、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没关系吗?」
听水帆这么问,岩藤笑了一下说:
「就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办到,所以才要试吧?」
他说得没错。任何事情能不能成功,都要试过才知道。如果觉得好像不行就放弃,那么一辈子都无法办到。虽然有句话说「明哲保身」,但水帆不是明哲,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胆小的十六岁女生──所以她觉得,试试看就对了。
试著大声喊喊看吧。
在夏天、户外、合宿中──现在不试还等何时?在学校操场上放声大喊的机会,一生当中能有几次?
岩藤用戴著守门员手套的手重重拍她的背。水帆很窝囊地摇晃一下,但立刻站稳脚步,稍微放低姿势,凝神注视再度开始的分组比赛。她也竖起耳朵,倾听岩藤要说的话。
「要有气势。」
「要、要有气势!」
她的声音比刚才大,但仍不足以让球场上的选手们听到。操场太大,夏季的天空也太高。
「川中,前进。」
「川中,前进!」
「盯住三号。」
「盯住三号!」
「……一之谷,你这样他们还是听不到。肚子要用力,不是用喉咙喊,而是用全身的力量去喊,告诉川中应该怎么做。你要帮助他。」
帮助他……像自己这样的人,真的能帮助别人吗?
「让他听见你的声音。」
「好、好的。」
水帆深深吸一口气。隔著捕手面罩,视野格外狭小,下巴的垫子也很碍事,因此她取下面罩。虽然球砸到脸会很恐怖……可是,她想要看得更清楚,并让声音传得更远一些。
岩藤说:「川中,跑。」
水帆喊:「川中!跑!」
川中首度往这边瞥了一眼。
他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是那个女生在喊?不过岩藤替她消除内心产生的小小不安。
「没关系,他们都知道情况。」
水帆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没有奔跑,却流了这么多汗,实在很奇怪。她发现用全身力量发出声音满耗费体力的。
「攻守交换!」
「攻守交换!」
「川中,从后面!」
「川中,从后面!」
「拦得好!自己带球!」
「拦得好!自己带球!」
川中抢到球后,有一瞬间犹豫该传给谁,但听到水帆的声音便自己带球冲向球门。
「左边有空隙!」
「左边有空隙!」
「快跑!没人盯你,继续前进!」
「快跑!没人盯你,继续前进!」
不知何时开始,两人都在吶喊。水帆忘记这是提高声量的练习,忘我地替川中加油。
跑吧!
跑吧!
还很差劲的一年级生。
但是热爱足球的一年级生。
川中自己一定也觉得这样的挑战很鲁莽,但仍坚持下去。水帆很羡慕他的勇气。
「「射门!」」
两人同时大喊。
川中的运球技巧称不上好,不过还是闪过追逐者,瞄准球门。在最后关头,他和铲球的后卫接触,双双倒在地上,但这时川中已经踢出球了。这一脚并不是锐利、迅速又帅气的射门,他大概无法尽全力踢球。不过,虽然是软趴趴的射门,球却滚向守门员的反方向位置──
「进……」
岩藤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话。
「进球了……这是他第一次射门得……」
「呀啊啊啊啊!太棒了!」
岩藤在水帆旁边发出「唔喔」的声音倒退一步。
他似乎被尖叫声吓到,水帆连忙道歉:「对不起!」
「你其实……可以发出很大的声音嘛。」
岩藤盯著水帆这么说,让她不禁脸颊发烫。
戏剧是自我表现。
石桥刀真是这样认为的。
故事情节和台词这样的大前提当然是固定的,无法变动,也因此,演技如何发挥才是关键。动作、视线、台词的抑扬顿挫……这些应该由演员各自发挥巧思。正因为如此,同样的角色由不同人来演,就会成为迥然不同的戏剧。经典名作都会更换演员反覆上演。这样的特质才是戏剧的魅力,不是吗?
刀真热烈地高谈阔论,但只得到一声:
「……嗯。」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热诚是否有传达给这位酷酷的学长。
日本人往往不会明确说出自己的意见,只是温和地微笑,等候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意,然而这个叫村濑蜻蜓的人不一样。
他不会没事就笑咪咪的,刀真甚至很少看到他的笑脸。他也不会期待对方察觉自己想说什么,或许根本就不在意对方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话,不在乎现场的气氛。
沉默寡言又聪明的现实主义者。
对刀真而言,蜻蜓就是这样的学长。
他和小黑社长可说是完全相反。后者很爱说话,并且经常考虑对方的想法。不过小黑社长和蜻蜓学长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实在很不可思议。交朋友的条件大概没有「跟自己很像」这一条吧?刀真升上高中后最要好的朋友是唐臼,但是他们的个性和生长环境都完全不同。至于兴趣嗜好……唐臼几乎不会谈起自己的事,所以刀真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唐臼非常喜欢猫。
「我不是很了解戏剧。」
蜻蜓学长这么说。不知为何,没有人称他为村濑学长。
「关于歌舞伎也所知不多,所以我不打算谈艰涩的戏剧理论。我唯一能做的是……」
蜻蜓学长把放在膝上的笔记型电脑转过来,将萤幕朝向刀真。刀真和蜻蜓学长两人此刻离开练习场地,坐在校舍的逃生梯。这个角落的日照较少又很通风,是难得的凉爽场所。
「提供客观事实。」
「客观?」
「自己很难了解自己的情况,所以我录下你们的练习。」
刀真耸耸肩说:
「我大概可以猜到,学长姊想要跟我说,我的演技太夸张了吧?」
「没错,你的动作太多了。你看看吧。」
蜻蜓学长开始播放影片。这是昨天的练习景象,在正藏先生面前演出《白浪五人男》。相较于水帆与唐臼,刀真的动作的确很大。
「整体不够协调,对不对?」
「虽然看上去是我很突兀,不过那是因为另外两人的动作太小了。水帆缩著身体,猛还看著地面。」
「这两人有问题,但你也一样。比如说,就算你和二、三年级生一起演《白浪五人男》,也只有你一个人会很突兀。」
「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就看看吧。」
「什么?」
蜻蜓学长以惊人的速度在键盘上打字,开启另一个影片。在这个影片中,刀真和二、三年级生一起演《白浪五人男》。刀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应该不曾这样练习过。
「这是合成影片。」
「……真是惊人。」
「对吧?只有你一个人很突兀。」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学长没说,我根本看不出这是合成影片。影像非常自然,太厉害了。」
「那不是重点,你仔细看自己的演技。」
蜻蜓学长即使受到称赞似乎也没有特别高兴,只是这样告诉他,因此刀真再度专注地看影片。和学长姊相比……他的动作的确太多,使他在其中非常显眼……但不是给人好印象的显眼方式。五个人一起动的时候,只有刀真显得格格不入。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这么大……」
「这就是客观事实。」
「那个,我并不是想要比别人更抢眼……」
「我知道。说到爱抢锋头,阿久津更当之无愧。而且小黑说过……」
「小黑社长?他怎么说?」
蜻蜓学长以抚摸猫般的滑顺动作操作电脑,告诉他:
「『刀真并不是因为想要抢锋头才那样演戏。那是他对戏剧的诠释。因为是他努力想过才演出来的,所以没办法简单修正,一定要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明才行。』」
「……小黑社长这么说?」
「嗯。」
「他没有说,因为刀真不是日本人……是混血儿,才会特别用力……之类的?」
蜻蜓学长对刀真的提问摇摇头回答:
「小黑没有这种想法。他的心思更单纯、更简单、更直接。」
「……的确。」
他对刀真的观察很确实。
小黑社长没有任何偏见,只把刀真当作喜欢歌舞伎的高中生看待。刀真觉得有点高兴。他心中涌起轻飘飘的、有些害羞的喜悦。
他对于飘飘然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便说:「小黑社长个性很直率,有时候甚至让人感到很烦。」
「嗯。」
「咦,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我说你的好朋友让人感到很烦。」
刀真虽然是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蜻蜓学长却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也常常觉得他很烦。」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小学五年级。」
「现在呢?」
「不会了。」
「为什么不觉得他很烦了?」
刀真纯粹是出自好奇发问,蜻蜓学长却缩起下巴陷入沉思。因为他的表情太认真,刀真也不方便说「算了」,只能默默等候回答。两人沉默之后,蝉鸣声变得格外明显。
「……我觉得他很烦,或许是因为羡慕他。」
不久,刀真得到这样的答案。
「羡慕?」
「我羡慕小黑直率的个性,因为我有点别扭。」
「有点」而已吗?刀真想吐嘈,但还是忍住了。
「这么说,我也有点别扭吗?」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吧?毕竟高中生就是处于这样的时期。」
「可是小黑社长不一样?」
「……物质要扭曲,本身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柔软度或宽松度才行。个性要别扭,也需要心理有余裕才行。但是小黑……」
蜻蜓学长说到一半停下来,大概是要说「小黑没有这样的余裕」,但他硬生生把话题转回来:「重点是你的演技。」
「啊,是的。」
「我不是叫你抹去个性。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演技,但不可以破坏整体协调……这是小黑说的。」
「我也不想要破坏协调……只是就结果而言破坏了……可是像阿久津学长,不是都自由自在地演戏吗?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呢?」
面对刀真的反问,蜻蜓学长回答:
「阿久津并没有破坏协调。他的确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演戏,甚至还会加入即兴演出,但不会因此破坏舞台整体的协调。我一直看著他们演戏,得到这样的感想,正藏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刀真无法辩驳,蜻蜓学长说得没错。
他在迎新会看了《白浪五人男》的演出、知道这所学校有歌舞伎社之后,就决定一定要入社。当时特别吸引他的就是阿久津的演技。他的演技堂而皇之、悠然自得又显得很愉快。刀真也希望能够像那样演戏。
他也记得,虽然他受到那样的阿久津吸引,但阿久津没有破坏舞台整体的协调。
「阿久津虽然抢眼,却不会破坏整体协调,反而能将舞台紧缩起来、产生秩序。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对此想了很多……追根究柢,他大概像色彩组合中的『重点色』。在平均但无趣的色调中加入强烈的色彩,有时会产生画龙点睛的效果。他就像那样。不过──」
蜻蜓学长又接著说:
「如果选择的颜色不适合当『重点色』,就无法产生重点或秩序。若是放入错误的颜色,色彩整体便会被破坏……阿久津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在现在这个瞬间应该选择什么颜色。」
「要怎么做才会知道?」
刀真想要知道那样的选择方式。如果知道了……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发挥演技,又不至于破坏整体协调。
「我本来想叫你自己去问阿久津,不过问了大概也没用。他大概什么都没想就做到了,算是某种天才吧?」
「所以,即使我想要模仿也没用吗……」
「嗯。」
刀真失望地垂下头。这时蜻蜓学长深深吐一口气,喃喃地说:
「讲太多话,好累……」
「蜻蜓学长,原来你可以讲这么长一段话呢。」
「我差不多想闭上嘴巴了……所以,百闻不如一见。」
他再度把萤幕转向刀真。
静止的影片中出现刀真。影片完全没有背景,大概是为了突显人物动作而消除了背景。
站在刀真旁边的是阿久津。
两人都穿著练习用的浴衣,但刀真不记得他们曾像这样站在一起。
「……这也是合成影片?」
蜻蜓点头。
「我请阿久津饰演日本駄右卫门,然后录下来。你的部分是之前练习的时候录的。我把速度同步之后播放,你仔细观察两人有什么不一样。」
刀真注视著影片播放。原来如此,像这样放在一起比较,就能看出两者有很大的不同。刀真和阿久津的动作说得好听就是大而自由……但不知为什么,刀真的动作却显得很不稳定。
「怎样?」
「……阿久津学长比较稳定。我的话……虽然努力在做动作,可是感觉歪七扭八……看起来很不舒服。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实画面有时候会因为资讯太多而不易理解……我想到这点,所以接下来看这个吧。」
「咦?」
刀真聚精会神地注视画面。
萤幕中出现了像是动画人物的角色,可是和自己有点像……不,这明显是以刀真为原型的角色。这个人物金发碧眼,头与身体的比例以动画角色来说,也颇接近真人比例。
除此之外,隔了一段距离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像阿久津的角色。这个角色一开始就面带笑容。刀真想到他最近在影片网站常看到这种东西,叫什么呢……
「我做了你和阿久津。」
「好厉害……做得真棒。蜻蜓学长,你也会画画吗?」
「我不擅长画人物。原画是小丸子认识的绘师画的,再由我建模。」
「建模?」
「就是制作3D电脑动画用的人物模型。」
「哦,像初音未来那样。」
「对。然后我输入你们的动作资料,两者的差异应该会变得好懂很多……你要特别注意下半身。」
两个角色开始表演日本駄右卫门。
他们没有说台词,因此更能注意到动作。3D模型的动作和真人相比有些不连贯,不过更突显出两人动作的不同。改变播放速度、连续看了好几次的结果──
「……阿久津学长其实没有动很多。」
刀真发现这一点。
「他和捕快交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虽然很大,但身体角度都很确实,轴心不会歪掉。我的动作却乱七八糟,一下子朝向这里、一下子朝向那里……」
「嗯。」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上半身歪七扭八的……番伞的高度也改变太多……阿久津学长都会停在同样的位置。」
「我现在把你们重叠起来。」
两个模型重叠在一起,更突显出刀真演戏时的晃动。他在不需要动的地方也会做出无意义的动作,因此在关键时刻无法摆出漂亮的姿势。至于阿久津,即使是微小的动作,摆动幅度与时机都恰到好处,因此给人很深刻的印象。
「歌舞伎有所谓的『型』。」
蜻蜓学长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却很响亮。
「如果忽略『型』,那就不是歌舞伎。阿久津虽然是个轻浮的笨蛋,却几乎不会破坏『型』。」
「型……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以前也问过小黑同样的问题。他说,并不是型重要,而是只有重要的东西才成为型,并且留下来。」
「留下来……?」
「在江户时代,歌舞伎是新颖的娱乐型态,当时想必没有型这种东西。后来有很多人进行各种新的尝试,延续很久之后,只有公认『这个很帅要留下来』、『这个应该要流传到后世』的东西才会被留下来……」
「可是,其中应该也有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型吧?」
「那种型迟早会消失。不论是型或是舞台效果,并不是自古存在的东西就全都是好的。可是,做出这种取舍是专业人士的工作──大概是由蛯原那样的年轻演员来选择什么该留下来、什么不该留下来……这应该是很沉重的责任。」
蛯原仁。
刀真无法忘记那美丽、柔软却又大胆豪迈的弁天小僧。在大舞台闪耀的那位梨园子弟,在学校时背影总是显得紧绷。
「总之,你这样下去不行。」
听到如此直接的评语,刀真也点头说:「是的。」
客观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
「我会……修正动作。」
不修正的话,丢脸的是他自己,而且会对歌舞伎社其他人造成困扰。
「怎么改?」
「这个……呃……」
他一个人不可能办到。诠释角色或研究演技……这些的确是应该独自思考的问题,但如果要学习与周围取得协调的歌舞伎动作,只凭刀真自己努力是不行的。
必须要有人教他。
他必须请更厉害的人一步一步仔细教……可是刀真之前面对想要这样教他的学长姊,却常常表现出失礼的态度。即使他现在决定改头换面、请学长姊从头教他,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接受。他们或许会觉得刀真很自我中心吧?毕竟他一直主张自己有自己的做法。他会不会被学长姊拒绝,要他自己处理到底呢?
「看DVD研究……」
刀真只想到这个方法,小声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
丹羽花满出现在楼梯间。
「就算看了DVD里专业演员的演出,素人高中生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学起来。光是身体素质就不一样了。你既然在社团里,就依赖学长姊吧!」
「花满学长……」
「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可是……我过去对你们的态度很失礼……」
「没错!」
花满学长强烈地肯定,接著质问:「可是你已经发现自己很差劲了吧?」虽然是严厉的质问,但刀真仍旧点头承认:
「是的,我真的差劲到惊人的地步……」
花满学长听到他语气严肃地这么说,便用戏剧化的动作摸著胸口说:「哈,真爽快。」不,这位学长或许不是刻意演戏,那是他自然的动作。
「没错,你一直都很差劲。明明很差劲,却自以为演得很好而自我陶醉。再加上金发碧眼的外观优势,即使差劲也有些抢眼。可是,那根本不是歌舞伎,所以我一直很受不了。太好了,你终于发现自己很差劲。」
「……花满学长,你刚刚说了四次『差劲』。」
蜻蜓学长或许有些同情刀真,开口替他说话。但体格魁梧,内心却是少女的花满学长只是稍微歪头,说了第五次:「有什么办法?他本来就很差劲。」
然后,他又看著刀真继续说:
「不过啊,我练日本舞踊这么久,观察来我家学习的弟子们之后发现一件事:会进步的人,都是察觉到自己很差劲的人。仔细想想这很正常,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当然不可能改善。可是,缺点明明就那么明显地照在镜子里,大脑却容易忽略它。所以,要先怀疑自己的大脑。做不到的话,就没办法进步。」
「怀疑自己的大脑……」
「要彻底客观地看待自己,找到不足的部分或多余的部分。」
蜻蜓学长具体地说明。
「排除对自己有利的看法,找到缺点一一克服,才是唯一的方法。」
「没错。」花满学长站在刀真面前说:「首先要确实学会『型』,改掉不好的习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要你彻底模仿我的动作。我会严格训练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好的!我会努力。什么时候开始呢?」
「当然是现在立刻开始。」
花满学长露出笑容,刀真也跟著笑了──然而在一个小时后,他却处在真的会令人想逃的特训当中。
*
「我要选美白~有维他命C诱导体配方的这个~」
「我也选美白~添加传明酸的这个~」
「……那我就选这个吧。」
芳从排成一列的个别包装面膜当中挑了一个。先选的梨里和花满同时惊讶地问:「咦?你要选那个?」
「不行吗?上面写『添加丰富的美容液』。」
「是没错。可是,那个是为了好玩才买的,我想让阿久津敷敷看。」
「好玩?」
把大量面膜带到合宿地点的花满点头,告诉她:「那是脸谱面膜。」据说是在面膜外面印了脸谱,贴在脸上就能化身为歌舞伎演员。
「真的耶,上面有画图。这好像是《暂》的脸谱,真有趣。」
「虽然是趣味性的面膜,可是品质不错,很保湿。」
芳说:「那我还是选这个吧,给阿久津敷太可惜了。」
梨里听了高兴地说:「啊,那大家一起敷脸谱面膜,拍张纪念照吧!」
晚上十点多,合宿宿舍的女生房里。
在和乐融融的美容时间,芳和梨里选了《暂》这出戏中鎌仓权五郎景政的红色脸谱,花满则选择《船弁庆》中平知盛的蓝色脸谱。三人各自将脸谱面膜敷在脸上,嘻嘻哈哈地拿手机拍照。
面膜做得很好,服贴地敷在脸上,乍看之下彷佛真的画了脸谱。
花满问:「对了,其他女生呢?」他用浅粉红色头带扎起浏海,完全融入女生房。
梨里回答:「水帆在会议室,一年级生在开会。」
芳说:「小丸子应该在服装间吧。」
另外两人同时深深点头说:「嗯,现在是很忙碌的时期。」她忙的不是社团服装,而是为了夏季Comic Market在加班。
梨里说:「小丸子能够来参加合宿,真是太好了。」
芳也同意地说:「没错,我本来担心她如果以Comic Market为优先怎么办。对小丸子来说,那边应该比较重要……今年她要做什么服装?」
「呃,我忘记名称了,好像是现在流行的作品,有点战国时代的风格,可是不只有日本战国……」
花满告诉她们:「啊,应该是《甲冑男子★古今东西》这款游戏吧?」
甲冑?也就是盔甲之类的?
「……这么说,小丸子在做盔甲?盔甲可以用缝纫机缝吗?」
「我也很惊讶,不过她好像是用瓦楞纸,上面再涂了亮光漆和压克力颜料来制作服装。对了,上次我去服装间,看到小丸子一脸严肃地拿著奇特的东西……感觉有点像一把连著电线的枪。」
「哦,那应该是热熔胶枪。」
芳按著面膜浮起来的边缘说。
「使用的时候会把条状的热熔胶装在热熔胶枪里。戏剧社也会使用。如果要用瓦楞纸做盔甲……大概需要非常大量的热熔胶吧?」
现在歌舞伎社当中,睡眠最不足的应该是小丸子。她即使这么辛苦,仍旧参加合宿,可见在她心中歌舞伎社已经占据很重要的分量。
芳也一样。
她一开始是被小黑的热情留住脚步,再加上有点兴趣而开始练歌舞伎,但现在可说完全被歌舞伎的乐趣虏获。她原本就喜欢演戏,而歌舞伎的动作因为要按照型,自由度很低,然而,当动作确实做出来的时候,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和自由奔放的动作相较,芳或许比较喜欢按照既定的型来演出。这会不会跟她从小学习的才艺有关呢?
「我也好期待《拔毛夹》的服装。因为是时代物,服装很华丽。不过,小丸子不知道要不要紧,她一个人不可能应付得了那么多……」
花满担心地说,芳和梨里也持相同意见,三人决定要尽量帮忙。这时大家取下面膜,彼此戳著变得有弹性的脸颊。顺带一提,花满在就寝时还是会回到男生房。他要回去时总是说:「那间房间有臭男人的味道,真讨厌。」
梨里边擦乳液边说:「听说明天下午可以使用礼堂的大舞台。」
花满眼睛一亮地问:「真的吗?」河内山高中举办主要仪式的礼堂大舞台相当豪华,专业器材齐全,不输附近的公立表演厅,有时也会请职业管弦乐团或剧团来为学生表演。
「嗯,远见老师说的。他说偶尔也要在大场地发声看看。其实文化祭时如果能在礼堂表演是最好的,不过我们社团才成立第二年,应该很困难。」
「的确。另外还有舞蹈社、啦啦队社要使用,戏剧社也要连续公演两天……对了,小芳,你今年要在戏剧社的公演中演什么?」
「我不参加。」
芳很轻松地回答,花满和梨里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连一天都不参加?」
「嗯,我想要专注在歌舞伎社,所以决定提早退社。」
花满战战兢兢地问:「这样可以吗?戏剧社的人气不是建立在小芳身上……」
芳回答:「反正我迟早要毕业,社团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也能运作才行。」
梨里点头说:「没错,很有道理。」
「可是学弟妹能接受吗?」
「完全不行。」
「果然……」
「哈哈哈。」
「小芳,这不是笑话……希望他们不要莫名其妙仇视我们……这方面戏剧社的社长可以好好处理吗?」
花满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芳自己也一直担心这一点。
「很遗憾,对现任社长很难抱持期待。今年的戏剧社完全没有向心力。」
「这样啊……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像雾湖学姊那样有领导能力。社员人数那么多,要整合大家应该很难……不过想到以后歌舞伎社可以独占小芳,我好高兴喔!」
梨里为了缓和气氛这么说。
「嗯,我现在也觉得这边比较有趣。高中生活所剩不多,我决定优先选择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我想要和大家尽情练习歌舞伎。」
「这是我们最后的文化祭了……可是啊,令人担心的是一年级生。特训的成果不知道怎么样了。」
「水帆在足球社很努力地大声喊出来。至于刀真,应该是小花在锻炼他吧?」
「对,他变得好多了,拚命学习跟我一样的动作。多亏蜻蜓使用各种影片来说服他。」
「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小黑吧?」
对于芳指出的这点,花满回答「的确」,梨里也笑著说「那当然」。
蜻蜓很聪明,遇到问题时很擅长思考具体的解决方案,但观察力是小黑比较强。那个小个子的二年级社长总是看著社员们,为大家著想,不过他本人恐怕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唐臼是小芳负责的吧?」
「嗯,没错……嗯~很难,唐臼真的很难……」
芳双手环抱在胸前,发出沉吟。
──他的问题是姿势和视线。
小黑这么说,芳也持相同意见。
──不论是舞台上的站位或是「型」的动作,首先要有良好的姿势才行。像他那样老是低著头看下面,连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他很会记台词,所以应该能饰演台词很长的角色才对……
小黑请芳修正唐臼的姿势和视线,因此在合宿开始之后,芳一直看著唐臼练习,并执拗地进行矫正。
「在刀真身旁或许不太明显,可是唐臼其实手脚很长,头也小,身材比例很棒。所以,他的姿势不好真的很可惜。他被纠正的时候会改善,但只有一瞬间而已。等我说从头开始的时候,他又看著下面了。」
「我教他的时候也好辛苦喔~不过跟那时候相比,他似乎也不是不想练……」
「没错。如果他不想练,应该早就退社了。大家虽然已开始习惯,可是我们的基础训练其实跟一些运动社团差不多,凭著半吊子的决心不可能待下去。」
梨里和花满也点头同意。合宿开始后,他们每天都肌肉酸痛。
「会不会是骨骼有问题?」
「不是。我稍微摸过他的背,骨头没有问题。他的骨架很好,骨盘直立、肩胛骨张开,也有肌肉。依他那样的身体,如果姿势不好,反而会感到疲劳才对……真是不可思议。」
「啊,对了,明天要在礼堂的舞台让一年级生表演《白浪五人男》。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唐臼应该会挺直背脊了吧?」
梨里虽然这么说,但芳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怎么说呢……她觉得唐臼怀著非常强烈的某种心结。那不是抵抗或反叛,与其说是针对指导的芳,不如说是强烈束缚著唐臼本人──这就是她得到的印象。如果无法理解这个心结的本质,他大概就无法挺直背脊了。
「一年级的事情很棘手,另外还有《拔毛夹》的问题。现在连角色分配都还没确定。」
「生岛先生说,明天看一年级生在舞台上的动作后,再决定《拔毛夹》的角色。对了,小芳,你想要演哪一个角色?」
「嗯……角色分配就交给生岛先生和小黑决定吧。由第三者来看,应该比较能做出客观的判断。」
只有一次也好,她很想穿看看公主的服装──她没有说出这种孩子气的意见。《拔毛夹》剧中的公主是锦之前,但这个角色不可能分配给芳。如果是侍女卷绢或许还有可能……不不不,还是别做不切实际的预测,她十之八九会被分配到男角。
次日,合宿来到第四天。
上午天气晴朗,下午之后天空中的乌云逐渐增加。
然而,天气没有因此变得凉爽。由于湿度很高,简直像待在低温的三温暖中,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都特别注意让学生补充水分。在连续酷暑的东京,待在屋内也会中暑已经是常识。
下午三点多,云层变得更厚。
天气预报也提到要注意午后阵雨,因此大概会下雨吧。芳走向礼堂时心想,这样一来天气应该会变得比较凉爽。他们四点时暂时休息,然后从四点半开始就可以使用礼堂的舞台。
「蜻蜓?」
当芳从观众席后方的门进入礼堂,看到村濑蜻蜓独自站在那里。他认出芳,默默地点头致意。他依旧沉默寡言。
「你在这么后面做什么?」
「……我觉得这里很大。」
蜻蜓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不过这就是他平常的态度。这个男生虽然不太表现出感情起伏,但芳知道他对社团的热诚不输给其他成员。
「嗯,这里有一千两百个座位。」
「……戏剧社可以让这里客满吧?」
「这几年可以。不过并不是从以前就有这么多观众,而是雾湖学姊增加了观众人数。」
「雾湖学姊和芳学姊。」
「我只是照著雾湖学姊所说的去做而已……当时也的确很顺利。」
没错,坪山雾湖当社长的时候没问题。
芳想做的事和芳被要求做的事,两者可以取得平衡。但是,雾湖退社之后的戏剧社……老实说,对芳而言成了不自在的场所。
「戏剧社的社员当中,有八成对我期待太高……剩下的两成则抱持反感。虽然他们不会当面跟我说,不过我还是知道。」
「芳学姊应该没有招人反感的理由吧?」
「还是有那种不想演轻浮的戏、想要认真演出高中戏剧的学生。」
「芳学姊演戏都很认真。」
蜻蜓直视著舞台,非常果断又明确地说。芳有些惊讶,但蜻蜓没有看芳,眨了两下眼说出更惊人的话:「你的个性即使想要偷懒,应该也没办法吧?」芳感到不知所措,但还是勉强笑著说:
「蜻蜓,你也是同样的类型吧?」
想要偷懒也没办法偷懒,看似灵巧其实正好相反──蜻蜓同样有这样的倾向,所以才能看穿芳的性格。
「不论如何……戏剧社似乎面临很大的麻烦。」
他很快就转变话题,可见得应该被说中了。
「好像是。我已经退社了,所以不打算过问。」
「咦?退社?」
他这回总算转向芳。
「嗯。我在暑假前宣布了,所以在文化祭不会参加戏剧社的公演。」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只参加歌舞伎社的演出?」
「没错。」
「可是,这样的话……」蜻蜓停顿一下瞥了芳一眼,又移开视线说:「……不,没事。」他大概是想问:「这样的话没关系吗?不会发生问题吗?」但是他还没说出口就得到「不可能不会发生问题」的答案,因此取消提问。
事实上,问题非常多。
「直到五月,我原本还想演个配角参加演出,毕竟演主角的负担实在太大。可是当我在开会的时候提出来,他们说:『芳学姊不能演配角。这样不能吸引到观众,也没有意义。』在那个瞬间,我就觉得……整个人冷掉了。」
配角没有意义?
芳很想质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意义?她当时或许有些生气,只是因为她很同情不知所措的新社长,因此没有显露在脸上。
「文化祭又不是商业公演,只是高中生的社团活动,能不能吸引观众不是我管得著的事。我应该有权利主张自己的意愿……这样太任性了吗?」
「这是很正当的主张。」
听到蜻蜓如此断言,芳感到安心。
「嗯,谢谢你。不过即使不是任性,我也应该更早说出来。虽然不是要学刀真,不过,提出自己的意见真的很重要,太在意周遭气氛不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是讨厌在舞台上得到掌声和喝采,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来得到掌声……咦?我怎么觉得好像越说越自大?」
「没这回事。」
这次蜻蜓也很快回答。
「芳学姊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我是不是受到很大的抬举?」
「我不会抬举任何人,只是说出心里想到的话。」
蜻蜓把头转回舞台,小声补一句:
「……虽然也有很多话不能说。」
隔著眼镜的视线投注在距离这里很远的舞台。阿久津和数马已经站在舞台上,像小孩子般嬉闹,享受著广大的空间。小黑和三个一年级生从舞台侧翼走出来,笑咪咪地说:「这里真的好大!」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在这里举行歌舞伎社的公演。」芳看著蜻蜓说。「不是像迎新会上的表演那么短暂,而是至少一小时左右的演出。」
「……的确。」
「你们升上三年级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实现。那样的话,我会在观众席好好欣赏。」
蜻蜓问:「在观众席就好了吗?」
芳不理解他的意思,稍稍歪头。
「我希望能一起演出。没有现在的三年级生,歌舞伎社就不会成立。不论小黑多么喜欢歌舞伎,他一个人也不可能办到。而且,不是凑齐人数就行。要是没有芳学姊、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就不可能办到。」
「……呃,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话好像在播放片尾的工作人员名单?今天不是毕业典礼吧?」
「我在毕业典礼说不出这种话,所以先说出来。」
「这样啊……嗯,我很高兴,不过有点不好意思。嗯。」
芳以手掌贴著自己的脸颊。先前的紧张虽然设法隐藏住了,但这次不行。她很难得像这样脸颊发烫。不是她自夸,她应该对吹捧或尖叫声很习惯……啊,不过对象几乎都是女生……
「啊~我好难得感到害羞……感觉满新鲜的……」
「芳学姊,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蜻蜓指著舞台。
一年级三人拿著番伞一字排开,今天仍旧有一个人一直低著头。
「要想办法改正唐臼的姿势。」
「的确……」
芳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挺胸说「去好好磨练他吧」并走向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