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
非常大。
唐臼猛发现自己双腿几乎发软,不禁轻轻「啧」了一声。
他曾在入学典礼及参加其他学校活动时来过这间礼堂,但是第一次站上这个舞台。这种程度的舞台,他曾站上过好几次,或许也看过更大的舞台,然而,现在他却在自己学校的舞台上感到紧张。
「好,差不多要开始啰!」
社长来栖黑悟以手持麦克风发出指令。
只有一年级生穿著练习用浴衣站在舞台上,其他人都走下舞台来到观众席。
「阿久津到一楼最后面,梨里学姊请到中间一带,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留在前方座位,数马和小丸子到二楼,各自站一前一后的位置。」
来栖指定观众席的各个位置,想必是要确认在每一个位置可以听到多少声音。社长自己则坐在前面数来第五列的中间左右,他旁边是指导员生岛,远见老师坐在生岛后方。
接下来,猛就要在这座舞台上演戏。
他要演《白浪五人男》的赤星十三郎。
「一年级的,听我说。你们大概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舞台上演出,不过只要在这里发出够大的声音,文化祭的时候绝对没问题。现在没有观众,只有自己人在看,所以不需要太紧张。尽量发出让人觉得很吵的声音,让我们看看特训的成果吧!」
社长热切的声音到最后变成「哔~」的麦克风啸叫声。从观众席最后方听到阿久津嘲笑地说:「小黑,你最吵!」来栖发出苦笑,不过还是催促:「那么,从日本駄右卫门开始。」
刀真点头,摆出姿势。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自我介绍的经典台词开始。台词说得很熟练,听起来很顺耳,以前稍微夹带的英语腔调也已经改善。刀真虽然会说日语,但对他来说母语是英语。这样想想,就知道他有多努力。除此之外,他的动作也和以前不同,感觉很有序……或者应该说是有了核心。
「刀真不错喔,上半身乱扭的习惯改掉了。」
刀真说完台词后,来栖称赞他。接著三年级的花满学长也点头说:「拿番伞的动作改善很多。」
「视线也很安定。小花,你锻炼得真好。」
听芳学姊这么说,花满学长似乎很高兴,远见老师也笑咪咪的。生岛虽然没说话,不过这个人没讲话,应该就表示合格了。刀真高兴地鞠躬。
接著轮到水帆。
「其、其次是江之岛……」
她以紧张到破音的声音开始念弁天小僧的台词。
猛觉得自己在旁边看也快要感染到强烈的紧张,不禁后退半步。她的声音比以前大声许多,但还是不够。以现在的声量,大概没办法传到二楼后方的座位。
数马学长说:「喂~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闻言,水帆显得更加僵硬。正当猛觉得这样下去不妙时──
「一之谷!我没听到你的声音!」
观众席后方的门打开,有人这样喊。
这个陌生的声音让猛也吓一跳。怒吼的人穿著队服,似乎是足球社的成员。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喊话的人。
就在大家的视线离开水帆的瞬间──
「不容轻忽小女子,遭人识破小袋坂!」
众人再度惊讶地把视线移回舞台上。
「恶名传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层层越过鸟居数,自八幡氏子获鎌仓无宿头衔,生长于岛上,名为……」
太惊人了。
水帆发出很大的声音。
「弁天小僧菊之助!」
与其说是在念台词,不如说是在吼叫,但这声量实在太惊人。这家伙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猛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的同学。
「好好好,你这样乱叫,喉咙会坏掉喔。」
生岛拿著麦克风,有些傻眼地说。来栖正要反驳「可是水帆……」,生岛又继续说:
「不过你的问题一直是没有发出声音的胆量,所以只要声音出来了,就可以开始学习技术性的东西……很好。」
二楼也传来「听得很清楚!」的报告。
水帆眼眶湿润,深深鞠躬说:「谢谢!多、多亏足球社的大家帮忙!」
不知何时陆续出现的足球社社员全体鼓掌,其中有人喊:「别忘记冰敷手臂!」仔细看,水帆从浴衣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上有很大的瘀青,大概是被球砸到的。她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特训啊……不论如何,特训奏效了。
他们都在进步。
不论是刀真,还是水帆……
猛心底出现小小的刺痛。只有他没有前进。他并非不想前进,也不是不想回应一再教导他的学长姊期待──
来栖说:「好,唐臼,轮到你。」
聚光灯移动。
舞台上只有自己照到光线。
他突然感到害怕。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背脊挺不直,视线无法往上移,声音当然也很小声。
「喂喂,你为什么一直低著头?地上有零钱吗?」
生岛焦躁的声音传到猛的耳中。他勉强稍微抬起视线,但自己也知道完全不够。他虽然很明白……
结果,他的视线几乎都没有抬起,只有台词毫无停顿地说完了。
「喂,唐臼。」
又是生岛的声音。
「你的动作、台词和站位都没有问题,声音也不坏,可是因为一直低著头,所以完全没办法传出去。你不想演歌舞伎吗?不想站上舞台吗?」
「……也不是不想……」
他低声回答,生岛便斥责:「那就表现出一点干劲!」
「……抱歉。」
「不用道歉,只要挺直背脊就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让你演任何角色。」
生岛严厉的言语让猛抬起头,但只有一瞬间,他又立刻低下头。
或许这样比较好。
他一开始就想要当幕后人员……不,但他现在想要站上舞台。他非常想要站在这个特别的场所,内心充满留恋。但是,自己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呢?如果是社福中心的小舞台就算了,但在这么大的舞台上,他又是歌舞伎的门外汉,真的有办法演戏吗?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如果像当时那样……大失败呢?
然后那悲惨的景象……
不行,不要想起来。
猛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做了深呼吸。他觉得脑中相当冰冷。为了省电节能,礼堂的冷气应该没有开很强才对。
「生岛先生,先到此为止……一年级们,最后要全体一起敬礼。」
远见老师的声音感觉很遥远。敬礼,在这里敬礼就可以走下舞台……虽然害怕,但又无法割舍的这个地方……
「唐臼。」
芳学姊呼唤他,他便茫然地抬起头。
「第五,croisé。」
他的身体依照指令动作。
即使在脑袋一片空白、累到快倒下的时候,他也能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完成之后,他才清醒过来,心想糟了。
「果然没错。」
他听到芳学姊的声音,连忙把脚恢复原位,但已经太迟。
来栖说:「……唐臼,你刚刚有一瞬间姿势非常好。」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脸颊抽动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在这种地方,竟然有人会突然对他说那句话……
「芳学姊,你刚刚那句咒语是什么?克罗瓦……?」
「第五,croisé。第五是指脚的位置,croisé是指身体的方向,意思是交叉。这是古典芭蕾用语。」
芳学姊对来栖说明。
生岛问:「芭蕾是那个……舞蹈吗?像天鹅池之类的?」
芳学姊更正「是天鹅湖」,然后继续说:
「我想唐臼应该从小接受过长期的芭蕾训练。第五croisé是常用位置,即使突然听到,身体仍会下意识地做出动作……几乎是反射性的。」
「不是……我、我没有练芭蕾……」
「没用的,唐臼。你在把右脚放入第五位置的时候,无意识地做了很漂亮的tendu(延伸),脚底的姿势也很棒。我到国一就没有练,总共练了六年……你练了十年?还是更久?」
原来芳学姊也练过芭蕾,怪不得姿势很好,肩胛骨也是张开的。单只有演戏的经验,不可能练成那样的身体。
「你之前姿势不好,都是装的吧?」
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之所以无法回答,是因为即使知道答案是YES,他也无法说出来。
「你刻意驼背,低著头看下面……或者应该说,如果不是刻意,你的身体就无法做出不好的姿势。你的普通姿势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很好的姿势。学过芭蕾的人,往往一看就知道。」
「哦~你学过芭蕾啊?」
生岛直盯著猛,其他社员也聚集到观众席前方,纷纷问:「什么?芭蕾?」「真的假的?」「就是穿白色紧身裤的那个吗?」猛此时很想赶快逃离这里。
刀真大声地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还站在舞台上的他。
「现今就算有男生在练芭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不稀奇!」
他的口吻很认真,芳学姊也微笑著说:
「嗯,没错,我也这么想。在这里的其他人应该不会觉得稀奇……」
「不不,很稀奇吧?」
芳学姊特地要缓和现场气氛,却被阿久津搞砸了。
「我第一次遇到练芭蕾的男生耶!女生倒是看过。啊,对了,我一直很在意,跳芭蕾舞的王子为什么下半身只穿紧身裤?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一条裤子才对!只有白色紧身裤的话,一定会在意凸起……」
这时传来「铿」的一声,阿久津停止说话。
他发出「唔唔~」的呻吟弯腰,然后沉入座位中安静下来。在他背后是紧握拳头的蛇之目丸子。
「小学生给我闭嘴。芭蕾是对肉体非常严苛的舞台艺术之一。能够长年持续练习,真的很厉害。」
「嗯,小丸子说得没错。」
来栖同意,然后走到舞台旁边仰望猛问:
「可是,你为什么要隐藏?没必要故意装作姿势不好来隐藏吧?」
「……我没有隐藏。只是已经没练了,所以也没必要特地提起……」
猛的声音变小。
唉,讨厌,真讨厌真讨厌,被他们知道了,被社团的人知道了。他们大概还会知道更多,不久之后连那件事都会知道。
「唐臼?」
来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模糊。
猛感到奇怪,想要俯视舞台下方的学长,却发现周遭变暗。不对,不是舞台上变暗……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唔!」
他突然想吐,感觉血液好像都从头部流光。
猛无法继续站著,当场跪下。要不是刀真立刻扶住他,他或许会倒下来。
「唐臼!」
他听到水帆惊讶的声音。
不要。
他不要倒在舞台上。绝对不要,再也不要。
他感觉到大家都慌慌忙忙地跑到舞台上。
猛挤出力气想说「没关系」,但不知道实际上有没有说出来,只听见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怎么可能没关系?」这个嘲笑声在耳中形成不快的回音。
*
歌舞伎的公演通常分为午场与晚场。以歌剧和芭蕾的公演来说,就是日场(matinee)与夜场(soiree)。
歌舞伎的午场通常是早上十一点开演,晚场则是下午四点半开演。
不过在歌舞伎座,每年八月惯常以「纳凉歌舞伎」为名,改成三部制的公演。
要上学或上班的人除了周末以外,不太可能去看午场的歌舞伎。然而晚场也不是晚上开演,而是下午开演,纵使五点下班仍赶不上。不过,最近有越来越多公演从晚上七点开始。
不论如何,观众只要挑自己方便的时间去看戏就好,但登台者──亦即演出者,不能如此。职业演员理所当然必须配合公演改变生活……但如果是学生,还得考虑到课业。
蛯原仁总是得面对这个问题。
他就读河内山学院高中部,学校对于从事演艺活动的学生,并没有给予免除学分等特别的待遇。这所私立学校虽然校风自由,但也因此要求学生做好自我管理,如果缺课时数太多或学业成绩太差,有可能会留级。
「嗯~英文和数学成绩有点危险。」
第一学期结束时,导师找他去谈,这样告诉他。
仁生在歌舞伎名门白银屋,自幼就站上舞台。虽然也会考量到别对学业造成影响,但只要得到一个角色,就会有将近一个月要每天上台。如果是在午场的某一幕演出,他这段期间就得每天迟到;如果是在晚场演出,也有可能需要早退,因此难免会常常缺课。
「如果可以参加一个礼拜的暑期辅导,就可以补回来……可是你要参加舞台演出吧?」
担任导师的女老师理解仁的状况。他虽然是高中生,但也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不能弃舞台不顾。此外,她也明白暑假期间是仁不用在意学校事务,只需专注于舞台的期间。譬如去年八月的公演,仁得到两个角色,几乎整个夏天都在舞台上和后台休息室度过。
但是今年……
「我会参加暑期辅导,请多多指教。」
仁避免透露感情,平静地回答。老师看著他问:
「可是你要参加一部和二部的演出吧?这样的话,时间……」
「我不参加舞台演出。」
「咦?可是……」
「预定计画变更了。我的膝盖出了一点状况。」
他刻意露出笑容,是因为不想得到不必要的同情。导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仁果断地说「我会专心上辅导课」,老师便只说「好吧」,然后把辅导课预定使用的讲义交给他。
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学分。
「……可恶!」
管它什么学分!
在彷佛随时会下雨的灰色乌云下,仁在内心轻轻咒骂。
他今天也上了满满的英文与数学辅导课,总算可以回家。这个时间,他原本应该站在舞台上……每次想到此事,他心中就会涌起愤恨般的懊悔,无法好好思考因数分解的问题。和学分、数学、英文相比,仁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他不打算荒废学业,而且他的成绩基本上并不坏,虽然常常缺课,但他都努力维持平均以上的成绩。
……没错,他很努力、很拚命。
然而他也有切身的体认:这样的努力有时会有反效果。努力不仅未必得到好结果,有时反而还不如不要努力。哪有这种事?太恶劣了!今天的天气也很恶劣,终于开始下雨了,还是倾盆的午后雷阵雨──他想要诅咒不理会母亲提醒而没有带伞的自己。仁不断喃喃说著「可恶」,在大颗的雨滴中走到连结两栋校舍的走廊。
「……」
「……啊。」
躲雨的地方已经有人了。这个穿著浴衣的学生是仁看过的面孔。
发出轻叫声的男生盯著全身湿透的仁,用缩起脖子般的动作点头致意,面无表情地说:「上次打扰了。」
二楼走廊形成屋顶的空间里,摆了只卖水和运动饮料的自动贩卖机和长椅,这个男生就坐在长椅上……这个人是谁?仁内心思索。他对这个男生淡淡的眉毛和凶狠的眼神有印象,但想不起对方是谁。
「……呃,我是歌舞伎社的。」
或许因为仁的脸上带有明显的狐疑表情,对方主动自我介绍。这一瞬间,仁想到他是上次公演到休息室拜访的一年级生。仁不希望素不相识又是歌舞伎社的人来看他,但是,透过远见老师→远见老师的父亲→仁的祖父这样的途径受到请托,他也无从拒绝。当时他应该听过对方的名字,但完全不记得了。
话说回来,现在是暑假,这个一年级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举办合宿。」
或许是因为仁脸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方边玩弄著手中的宝特瓶,边以关西腔的口音告诉他。
「哦,这样啊,合宿。」
那么努力,究竟在搞什么……仁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不希望被对方认为自己感兴趣,因此没有说出来。
关西腔的一年级生不再说话,从长椅站起来。虽然只是站起来,但动作显得格外优美,让仁不禁诧异。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对于人的动作──尤其是美丽的动作──颇为敏感。然而,之前在休息室遇见这个一年级生时,他没有这样的印象。
「……这里给你坐吧。」
一年级生示意自己刚刚坐著的长椅说,看样子是在让座。仁稍稍皱起眉毛问:「为什么?」这时,对方露出稍微有些尴尬的表情看著仁说:
「因为,你的脚……还是膝盖?」
仁相当吃惊。
他以为平常走路应该不会被发现。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膝盖有问题?」
「你在这么大的雨中没有跑来躲雨,而是很慎重地走路,而且稍微有点护著膝盖走路的感觉。」
「……」
「……我以前也用那种方式走路,所以明白。」
「你也是?」
对方点点头,然后再度指著长椅。
仁在足以坐三人的长椅边边坐下,并对仍旧站著的一年级生说:「你也坐下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只是觉得和这个一年级生似乎可以聊聊。
一年级生犹豫片刻,还是坐下来了。
他的姿势果然很漂亮。背脊……不,是骨盆确实打直。仁觉得这应该是受过某种特殊训练的身体。还有刚刚那句话……「我以前也用那种方式走路」,同样让仁颇为在意。虽然在意,可是面对几乎等同于初次见面的对象,又是歌舞伎社的一年级生,他也不方便问东问西,因此沉默地坐著。
对方同样没有说话,只有激烈的雨声显得格外嘈杂。
现在才傍晚而已,四周却变得昏暗。
「……抱歉,我忘记你的名字了。」
不久,仁这么说,对方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著报上名字:「唐臼。」这个一年级生名叫唐臼猛。
「……我也忘了你的名字,或者应该说是混在一起。呃……白银……?」
「那是屋号。我的艺名是小泽乙之助,本名是蛯原仁。」
「我该用哪个称呼?」
「这里是学校,当然用本名。叫我蛯原就行了。」
「那么,蛯原学长,这么说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不过如果膝盖会痛,还是得乖乖看医生。」
「我已经去看过了。」
仁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发出「嘎」的声音。他继续说道:
「一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然后渐渐感到疼痛……练习的时候,被师父──就是我祖父发现,要我去看医生。结果只是膝盖使用过度而发炎。因为这个理由,今年夏天得到的角色就没了……真是夸张,其实只要冰敷就可以上台。」
仁边说边发现自己好像在发牢骚。不,不是好像,他的确是在发牢骚。看来仁似乎一直渴求著发牢骚的对象。
「不可以小看膝盖的问题。」
唐臼说教般的口吻让仁有些火大,因此反驳:
「那是在公布演员阵容之后发生的事。或许……会有期待看我演戏的观众,但我却取消演出。对于职业演员来说,这是很丢脸的事。」
「就算是这样,有些时候还是得休息。膝盖……很可怕。如果一直勉强自己,在正式演出中会发生什么事……」
唐臼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仁转向旁边,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唐臼手中的宝特瓶被用力握住,发出「啵」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没事……总之,不能小看膝盖的问题。我知道你不能上台演出很懊恼,可是一定要好好治疗。」
「……你也有类似经验?」
「啊?」
「放弃演出的经验。」
听到仁的问题,唐臼露出复杂的表情「哈哈」笑了。那是掺杂著感到可笑、悲伤、懊悔、放弃等各种情绪的表情。
「我的情况更严重。」
「你练的是什么?跟丹羽学长一样是日本舞踊吗?」
「……古典芭蕾。」
「喔。」
「我已经没练了。很多练芭蕾的人都会伤到膝盖或股关节。」
「那种舞蹈感觉对腿部的负担很重。」
「跳芭蕾舞不能让人感觉到重力。女生穿著pointe……就是尖角鞋,只用脚尖站立,真的很痛。可是还是得笑著跳舞。」
「你穿过尖角鞋吗?」
「小学的时候,我向同一间舞蹈教室的女生借来穿过,真的很痛。不过男生也有别种辛苦。」
「比如说?」
「有很多跳跃、旋转的动作,那就是男生的卖点。还有……怎么说,要表现出王子般的演技。我小时候很不擅长那种演技,常常挨老师骂,说我不够优雅。跟我讲优雅,我也……」
仁问:「芭蕾舞也有演技吗?」
唐臼转向他说:「当然有。」
这时,仁发现唐臼的眉毛长出来了。眼睛因为眼尾有些上扬而显得有点凶,但仔细一看会发现这张脸并不坏,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应该很适合画舞台妆。
「芭蕾的剧目基本上都有剧情。虽然没有台词,可是有默剧的成分。更重要的是舞蹈当中要有感情……」
「舞蹈要有感情这点,歌舞伎也一样……对了,芭蕾舞不是有类似招牌姿势的动作吗?」
「招牌姿势?」
「就是海报上常常看到的那种有名的姿势,摆了姿势后会停下来给人家看。」
「哦,我知道了,就像是在arabesque(阿拉伯姿)的动作停下来那样……」
「我觉得那跟歌舞伎的『亮相』有点像。」
唐臼想了一会儿说:「嗯,也许有点像。两边都是让观众鼓掌的地方……」
「没错。」
「那个……亮相?你做那种动作的时候,会觉得很爽快吗?」
这个单纯的问题让仁稍微笑了。
「很爽快,情绪也会达到颠峰。那是很特别的瞬间。」
「特别的瞬间……的确,就是为了那样的瞬间,才一直接受严格的训练……」
他说得没错。
每天认真地持续努力,花好几年才能学会基础。习得基础之后,还要经由更进一步的练习,找到「属于自己的演技」。脑中描绘的理想非常遥远,感觉像是没有终点的道路。
仁对芭蕾这种舞台艺术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他一直记得以前在电视上听过某位舞者说:一天不练习自己会知道,两天不练习伙伴会知道,三天不练习就连观众也会知道──大意应该是这样。
他对唐臼提起这段话,唐臼告诉他:
「哦,那是森下洋子吧。她好像是奠定日本芭蕾舞基础的人。我小时候也在舞蹈教室听老师说过这句话,觉得很恐怖。实在是对自己太严格了。」
「我倒是很赞同这段话。」
「你感觉也是对自己很严格的人,大概是那种不惜努力的类型吧?所以才能在舞台上绽放光芒……」
仁听到如此坦率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他常受到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观众或赞助者称赞,却很少得到同世代的赞美。就算有人说他「好厉害」,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厉害……老实说,并不太能够打动仁的心。
但是,唐臼此刻给他的赞美,不知为何直接进入他的内心深处,让他很高兴,甚至还感到有些害羞。
「你也是膝盖出毛病吗?」
他想要改变话题便这么问。
「啊?」
「你不是膝盖受伤,所以才放弃芭蕾吗?」
唐臼把视线从仁身上移开,回答「不是」,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膝盖的伤……只是一时的,可是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盯著自己的膝盖,好像忘记台词的演员般僵硬不动。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头小声地说:
「总之,我就是不练了。」
他的口吻暗示著别再问下去了。这件事或许不该多问。仁正感到自己好像说错话,唐臼再度直直看著仁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咦?嗯,什么问题?」
「你从小就上台表演,对不对?」
「是的,从五岁开始……」
「即使如此,也会有害怕舞台的时候吗?」
仁回答有。不知为何,他能够毫不矫饰地回答这个名叫唐臼的一年级生。
「应该说,我每次都感到害怕。正式上台前,我总是觉得双腿发软。」
「我不是指那种害怕……而是更严重的……在舞台上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呼吸……那种类似恐慌的害怕……」
「目前倒是没有……那种程度的恐惧。」
仁知道在舞台上无法控制自己的结果。他知道实际案例,因为他看过在舞台上崩溃的那个人。
「基本上,如果会恐惧成那样,根本没啥好谈的。不能控制自己就不配当职业演员。又不是小孩子的才艺表演,那样子没资格站上舞台。」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让仁说出严厉的话语。人都是脆弱的,自己也不知何时会被逼到那样的地步。正因为内心恐惧,才不能承认自己的脆弱。
「嗯,的确……你说得大概没错……」
唐臼有些茫然地低语,但他的声音突然被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盖过。
「少爷对自己还真是严厉。」
仁惊讶地回头,看到一名拄著拐杖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不会问这个人是谁。虽然很久没见面,但这是他从小认识的面孔。
「……生岛先生。」
「好久不见,少爷。不过,你好像很讨厌被这样称呼。差不多该称你为少主了吗?」
「这里是学校,叫我『蛯原』就好了。过去承蒙您的关照。」
他站起来敬礼。
生岛曾是白银屋的门生,并受到仁的祖父青睐,但因为在意外中受伤,离开了舞台。仁小时候曾经请生岛帮他穿上舞台装与化妆,并在空闲时间接受过学业方面的指导,生岛可以说就像是兄长一般。关于他担任歌舞伎社指导员一事,仁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
「不,承蒙关照的应该是我才对。八月的舞台很可惜,不过慎重一点是正确的。如果变成这样的膝盖,那就糟了。」
生岛用拐杖轻敲自己的脚笑著说。他以前对仁很温柔,但对自己很严苛,是个非常热心练习的人……现在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虽然外貌仍旧清秀,却有些疲惫而厌世的感觉。
接著生岛又对唐臼说:「原来你在这里。你说要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一直没回来,害大家都在担心。」
唐臼无精打采地说:「对不起。」
「说实在的,我对芭蕾一窍不通,更不知道你的状况,不过你到底想不想要练歌舞伎?我可没有疯狂到要教导不想练的人喔。」
唐臼回答:「我想练。」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回答得很快。
「我放弃芭蕾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很厉害、很有趣的东西,就是歌舞伎。我看到……这个人的舞台演出……觉得很惊奇。」
他瞥了仁一眼这么说。
「对于想要再次站上舞台的自己,也觉得很惊讶。可是我刚刚明白,我果然还是不可能……」
「……啊?」
生岛拉高句尾的音调,表示完全无法了解。
唐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来他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受伤而放弃芭蕾和舞台。
「欸,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伤吗?」
「不,我现在已经没伤了。」
「那到底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是指像我这样的情况。即使是夏天,只要下雨还是会满痛的。」
生岛再度用拐杖敲打有问题的脚。虽然他口中说很痛,却以粗暴的方式敲打。
「……对不起。」
「唉,毕竟青春总是伴随著烦恼,所以我也不会叫你别烦恼。总之,大家都分头在找你……喔,你看。」
生岛指向某处。
不知何时,原本倾盆的午后雷阵雨已经停了,天空逐渐恢复光亮,云层间透出已经偏低的太阳。生岛指著那个方向,但因为光线太刺眼而看不清楚。
不过仁知道有人跑向这里。
在逆光中,那个人越来越近,然后总算看清楚那家伙像笨蛋般全身淋湿。他不知道在雨中跑了多久。
「唐臼!」
湿淋淋的家伙高喊。
他拨起黏在额头上的浏海,以更快的速度奔跑,笑著边喊「唉,真是的~」边接近他们。
……仁常常心想,这家伙为什么老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你好久!」
他的声音虽嫌太大声,却没有生气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忍耐怒气。他开怀地笑著,显得很高兴,全身湿漉漉地沐浴在阳光中。
来栖黑悟,歌舞伎社的社长。
仁当初听说他招募外行的高中生演出歌舞伎时,心中产生强烈的反感。他觉得自己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努力学习歌舞伎,仍旧感到不够成熟,怎么能让他们轻轻松松就登台演出?
这个根本的想法至今仍没有改变,但是,看过他们演的戏后,虽然在仁的眼中显得笨拙、幼稚,却也让他产生某种想法──
他们看起来非常快乐。
「小黑社长,对不起……」
「喔,蛯原!你在和蛯原聊天?你们在聊什么?」
这家伙依旧毫不客气地拉近距离。仁明显摆出嫌恶的表情对他说:「跟你无关。」然后站起来。这样一来就毋须久留了。
「当然有关系。唐臼是本社的社员。而且你暑假来学校干嘛?啊,你要上辅导课吧?咦?你没有参加纳凉歌舞伎的演出吗?我本来想要去看单幕呢。」
来栖一个接著一个丢出问题。仁瞪著他说:
「真啰嗦。师父看出我的膝盖有问题,所以我取消演出了。」
「这样啊。嗯,有问题就要及早治疗才行!」
来栖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仁也只能回答:「是啊。」跟来栖对话的时候,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步调被打乱。
「唐臼,怎么样?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是的。」
「好!」来栖露出洁白的牙齿。「今天的练习结束,先回宿舍吧。明天开始要重新练习《白浪五人男》!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下三天,必须加油才行!」
「……正式演出?」
唐臼盯著来栖。仁以为正式演出是指文化祭,但只剩下三天的话,应该不是。
「喂,来栖,你在说什么?」
生岛似乎也不清楚状况,来栖对他鞠躬说:
「很抱歉决定了才向你报告。我们之前不是曾在社福中心义演吗?那里的社区自治会要举办夏季祭典,祭典中会有摊贩、盆舞、卡拉OK大赛之类的。然后,我们可以在祭典的舞台上演出《白浪五人男》!」
「哦,我好像听远见老师提起过……」
「远见老师刚刚联络我们了。他也说,一年级生最好要在文化祭之前有过上台演出的经验。」
「那当然。嗯,唐臼,加油吧。」
「再、再三天……?」
看来这是非常紧急的事态,唐臼的脸色更苍白了。这些家伙总是这么仓促慌乱。之前仁不得已去帮忙迎新会的演出时,同样是这种仓促慌乱的情况。
唐臼仍坐在长椅上,反覆喃喃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来栖以轻松的口吻反覆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生岛则问:「夏季祭典上可以喝到啤酒吗?」
仁转身背对这群令人傻眼的家伙,独自走开。
雨已经停了,他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阵雨后的云逐渐染成红色,空气稍微变得凉爽。在夏季祭典演出?社团歌舞伎还真是轻松……他正这么想,突然有人喊:「蛯原!」
仁停下脚步,只转身一半。
「反正是祭典,你要不要也来参加?」
来栖竟然说这种话。
仁以极尽冷淡的声音回答:「我怎么可能参加?」
他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在对什么生气。一定是对老是纠缠不休的来栖感到烦躁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他再次前行,听到背后传来来栖遗憾的声音:「嗯~果然不行啊~」仁不禁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