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影片说没什么的确没什么,说残酷也的确满残酷的。在社群网站如此发达的时代,类似事件大概常常发生。个人资讯、个人事件、个人的情感表达……这些东西在过去理所当然附属于个人,不会远离本人。只有名人例外,他们的情报某种程度上会遭到公开,被报章杂志等广为散布。
但现在,一般人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原本应该某种程度被限定阅览的个人资讯,现在却朝全世界发布。或许有人觉得全世界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根据「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论,要连结世界上的任意两个人,只需要依循六次「朋友的朋友」这样的关系即可。光是这样,就可以连结全世界的人。最近也有研究报告指出不需要六次,事实上只要五次以下。这就是所谓的「小世界现象」。也就是说,任何人无意间上传到社群网站的文章、照片和影片,即使造成无法想像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影响如果是正面的,当然没问题,但也有可能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不,事实上越是负面的讯息越容易扩散。更可怕的是,以现况而言,文章、照片和影片等一旦上传到网路,就不可能完全删除。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村濑蜻蜓从笔记型电脑的萤幕抬起视线,陷入沉思。这段影片该给小黑看吗?
──你想知道唐臼发生过什么事吧?
当两人在速食店面对面,蜻蜓还没开口,渡子便抢先说出来。她虽然脸色仍旧很差,口齿却很清晰。
──你就算问他本人,他应该也不会说。他不会希望其他人知道。就因为是这样的弱点,才会被我利用。
利用──渡子毫不掩饰地这么说。
──不过,你应该很快能找到事件的源头,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晚点我会寄拋弃式的云端硬碟网址给你,你可以看看。
渡子边喝柳橙汁边淡淡地说。个子娇小又是娃娃脸的堂妹看起来还像国中生。两人最后一次以友好的堂兄妹身分见面,不知是几年前的事……应该是在蜻蜓搬到现在的家之前,所以是国小四年级左右?从十岁到十六岁,虽然还有些相似之处,但女孩子的变化相当大。
如果一开始就察觉,会有什么不同吗?
蜻蜓当初也觉得有点像。虽说姓氏改了,但渡子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如果当面问她「你是不是我堂妹」,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不要理我。刚刚那种状况偶尔会发生,就像贫血症状,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渡子虽然这么说,但蜻蜓看到堂妹娇小的身躯倚靠著电线杆、勉强能够站立但脸色苍白的模样,不可能放著不管。
──你明明对我生气,却还是救了我,真是温柔。
面带冷笑说出来的话语大概是在嘲讽,但蜻蜓完全不生气,反而充满同情。渡子从以前个性就有些别扭,但很聪明也很纤细,简单地说就是和蜻蜓很像。即使自己所处的状况有问题,也不会情绪化地哭喊,而是凭著小孩子的能力思考解决的办法,如果还是无法解决,就默默放弃……他们就是这种很不像小孩的小孩。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蜻蜓虽然也想问,但渡子大概不会提出蜻蜓能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改变问法。
──你说你讨厌小黑吧?
针对蜻蜓的问题,渡子立刻回答「没错」。
──不要问我为什么讨厌他。就像讨厌蚰蜒不需要理由吧?那种人会让我感到生理上的厌恶。
──那你为什么要进歌舞伎社?因为我在吗?
──你在说什么?当然不是。因为我讨厌那个人才入社。我一开始就想要把那个社团搞得乱七八糟。蚰蜒出现的时候,我不想要逃跑或是装作没看到,而是想要好好对付它。如果不踩死它,我会觉得无法释怀。
──你真闲。
蜻蜓低声说道,渡子便稀松平常地回答「嗯,这是很愉快的消遣」。
──有效控制一年级的三个人,怂恿他们杯葛……想到这个策略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成功时心情也很好。
──即使被大家发现是你的诡计?
──当然会被发现。这个计画一开始就注定最后会被发现。
──你不在乎被发现?即使被讨厌也没关系?
──与其为了讨人喜欢而累得要死,不如被讨厌比较轻松吧?
她理所当然地这么说,然后笑了。只把这句话当成是故意挑衅的人,大概没有为了讨人喜欢而精疲力竭的经验吧。那种人可说是非常幸运。
以蜻蜓的情况来说,他不是为了讨人喜欢,而是为了不要让班上同学更讨厌他、不要遭受更严重的霸凌而精疲力竭。但至少回到家时,他是安全的。他有爱护孩子的父母亲守护他。
──在蜻蜓眼中,我那样伤害你的朋友,是不是很恶劣?
──嗯。
──你可以跟我父亲还有现在的母亲告状。
──做那种事也没有意义。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到时候我会考虑。
──唉~大家真温柔。远见老师也说了类似的话,说什么如果我愿意由衷地道歉,可以再来社团。
会说这种话很符合远见老师的风格。这次外出时,蜻蜓也只说「我想要去见田中渡子」,老师盯著蜻蜓一会儿就说「好,你去吧」,并给予他外出的许可。但蜻蜓没有告诉小黑。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跟来,这么一来渡子会比现在顽固一百倍。
蜻蜓喝完自己的可乐。
渡子的柳橙汁喝到一半后,迟迟没有减少。
接下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蜻蜓等渡子的脸色恢复便离开。
他还没回到宿舍,手机就已收到网址。
他到那个网站下载并检视了那段影片,然后一直思考──直到早晨。
「泡菜纳豆最强传说!」
今天早上也精神饱满的阿久津搅拌著纳豆大喊。
「不论营养或味道都所向无敌!蜻蜓,你知道吗?纳豆有纳豆激酶这种尿素,泡菜有什么戊己之类的乳酸菌!」
蜻蜓纠正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的阿久津:
「纳豆激酶是『酵素』,泡菜的乳酸菌叫做戊糖片球菌。」
蜻蜓也在搅拌纳豆,但没有加入泡菜。
「差不多都说对了啊。」
「只有差不多,就等于不正确。」
「真是的,蜻蜓老师好严格!啊,对了,你昨天晚上去哪里?我们本来在讨论要在校内试胆,可是你不在。」
「我有点事情……如果要试胆,不论深夜或白天,听你的歌最恐怖。」
蜻蜓这么说,阿久津便高高噘起嘴巴,旁边的数马则大笑。
聚集在食堂的不只有歌舞伎社,还有足球社和戏剧社的成员。
一之谷水帆和足球社的女经理愉快地用餐,小黑则和足球社的队长欢谈。在一片和睦的气氛中,只有戏剧社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不时瞥著歌舞伎社窃窃私语,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好。刀真和唐臼还没有出现……
「早安。」
这时浅葱芳进来了。
歌舞伎社的成员轻松和她打招呼,戏剧社的成员有一半跟她点头致意,另一半则假装没看到,还有一部分露出想哭的表情。微妙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微妙」这个词虽然很方便,但无法精确地传达意思,所以补充说明:整个食堂都弥漫著带刺的气氛。
「那个……芳学姊。」
芳学姊一坐下,两名戏剧社的二年级生就走过来。其中一人眼眶泛红,向芳学姊道歉:「昨天真的很抱歉。」芳学姊抬头看两人,微笑著说:
「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请你们不要再提了。我不会撤回退社的决定,现在也和歌舞伎社一起参加合宿。」
「好的……社长也这么说……可是当时我们突然变得情绪激动……」
「松叶目社长很努力,请你们帮助他。」
「啊,不是松叶目社长……昨天雾湖社长来了。」
「雾湖学姊?」
芳学姊有些惊讶,但马上露出浅笑喃喃自语:「真是容易操心的人。」接著她又说:「总之,现在的社长是松叶目,希望你们可以协助他。」
「好的……」
两个女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看来她们似乎恳求过芳学姊回到戏剧社。芳学姊发出小到必须仔细观察才会察觉的叹息,开始吃早餐的三明治和牛奶。稍微晚到的丹羽学长坐在她旁边,耸耸肩说对她说声「辛苦了」。
「咦?刀真和唐臼怎么不在?」
过一会儿,吃完早餐的小黑过来。
「他们还在睡觉吗?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开早上的会议……」
他说到这里时,刀真慌慌张张地跑进食堂。阿久津看到他便说:
「Good morning!你有没有折好自己的棉被啊?快吃吧。」
他偶尔也会说出学长该说的话,但刀真却对阿久津说:
「现在不是管棉被那种东西的时候。」
「什么叫棉被那种东西?棉被很重要喔。我可不知道有几样东西比棉被还重要!」
「不,我的意思是,不是棉被的问题……小黑社长,唐臼有没有来这里?」
「还没有……」
小黑露出愁容看向蜻蜓。
小黑每次感到不安,就习惯看向蜻蜓。因此,蜻蜓这时必须小心不要受到感染而显露不安的表情。他保持平常的表情问刀真:「唐臼怎么了?」
「他、他不在。」
这是预期中的答案,因此蜻蜓并未感到惊讶。
「我今天一大早去上厕所的时候他还在,可是,刚刚发现他不见了……行李也消失了。」
所有歌舞伎社的成员都望向刀真。小黑瞪大眼睛说:「为什……」但说到一半就住口,改为环视周遭说:
「到第一会议室集合。刀真,你先去拿三明治。」
他设法克制住自己,以社长的身分稳重地下达指示。
一群人从食堂前往会议室时,蜻蜓叫住小黑,把他带到没有人的楼梯下方空间。
「糟糕,唐臼回去了。」
小黑顿时发出无助的声音。
「昨天我是不是应该更关心他?我本来觉得,最好不要追问他放弃跳芭蕾舞的原因之类的,可是,会不会刚好相反?我是不是判断错误了?」
小黑滔滔不绝地说道。蜻蜓对他说「深呼吸」,他便点点头做了一个深呼吸,但立刻又急著下结论:「得去找他才行。」
「冷静一点。你认为不应该追问原因的判断没有错……唐臼放弃跳芭蕾舞的原因,大概是这个。」
蜻蜓操作手机,让小黑观看影片。
这段影片很短,只有两分钟左右。起初小黑以有些困惑的表情看著影片,但看到一半就皱起眉头,喃喃地问「为什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影片?」
「当然是因为有人拍摄吧?或许是参加同一场比赛的小孩家长。我也不清楚拍摄影片和上传影片的人是否出于恶意……不过,以恶劣的方式编辑影片、散布出去的家伙显然怀有恶意。一开始似乎是在比较封闭的社群网站内流传,可是过了一阵子,就被放到完全公开的影片投稿网站上。」
「好过分。」
小黑皱起脸孔,彷佛自己被揍了一拳。
「这是……国中的时候吧?见到这样的影片遭人散布,内心一定会很受伤。」
「应该已经受伤了。」
蜻蜓昨天晚上从各方面搜寻网路上的纪录,掌握到一定程度的背景资讯。
唐臼猛在关西地区的芭蕾比赛总是名列前茅。擅长跳芭蕾舞的男生人数有限,因此他似乎颇有名气。小学六年级时,他也曾在全国规模的比赛中得名。也就是说,他受到相当大的瞩目,而这样的人物往往会成为嫉妒的对象。除了小孩之间的对立,若还加入家长的因素,问题就更复杂了。
「我不知道唐臼因为这段影片受到什么样的欺负……不过,依据我小时候被霸凌的经验,可以想像到各种状况。他从关西搬到这里,或许也和这个事件有关。」
「这样啊……你是如何发现这段影片的?」
「渡子告诉我的。」
小黑哑口无言地看著蜻蜓。
「唐臼原本反对杯葛行动,但是,大概被渡子威胁说要再次公布这段影片,所以才向她屈服。」
「这……」
「不过一开始散布影片的不是渡子。应该说是因为有人散布,她才能够入手。」
「……你昨天晚上去见她了吗?」
「嗯。」
「为了问唐臼的事?」
「嗯……如果跟你一起去,她大概什么都不会说。」
小黑的表情显得很不满,不过还是勉强说服自己:「唔~这件事以后再说,目前要先解决唐臼的问题。」这时,他们听到阿久津在寻找小黑的呼唤声,似乎在抱怨社长叫大家到会议室集合,自己却迟迟没有出现。小黑喊:「我马上过去!」
蜻蜓问:「怎么办?要向大家说明吗?」
小黑回答:「如果是我的话,不会希望这件事被大家知道。自己都想要忘记的事情,如果现在还被挖出来,那真的很讨厌。可是,这种讨厌的事情越是隐瞒,讨厌的情绪就越是膨胀……」
「……嗯。」
身上的伤口会逐渐愈合,心灵的伤口有时却反而会恶化。
蜻蜓在国二的时候,总算能将自己被霸凌的过去告诉小黑。在那之前,他很害怕挖掘出自己负面的过去,勉强装作忘记的样子。人的大脑似乎很方便,有时会真的忘记痛苦的回忆。但是,蜻蜓只是假装忘记。他把负面的过去勉强塞入黑色袋子里,一直拖曳著走。
所以当他能够坦白时,心情轻松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地步。
小黑绝不是机灵的人,因此听了蜻蜓的告白后感到不知所措,也无法以巧妙的言词安慰他。他拚命思索该说的话,蜻蜓记得他说了这样一句:
──已经不要紧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小黑这么说时,蜻蜓首度打从心底觉得,那段痛苦的日子已经属于过去,现在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且这里是非常快乐的地方。
小黑和蜻蜓进入会议室时,所有人都聚集在前方座位。刀真看到小黑,拿出一张活页纸给他说:「你看。」小黑接过那张纸,那似乎是唐臼留下的字条。
「『我要离开合宿了。我不可能在夏季祭典上台演出。上次站在礼堂的舞台上,我理解到这一点。反正事情迟早会泄漏出去,我就说明吧。我以前在芭蕾的比赛中……』」
小黑停下来,看了看蜻蜓。
「『……在芭蕾的比赛中,曾经摔得很夸张,而且当时的影片还被人放在网路上散布。从那之后,我就很怕站上舞台,因此放弃继续练芭蕾。进入歌舞伎社时,我原本也只打算当幕后人员。但是,我后来开始觉得,如果是歌舞伎,我或许可以再次站上舞台……可是,我错了。』」
唐臼在舞台上差点晕倒。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以锐利的爪子抓伤他的自律神经。
「『大家应该已经知道我站上舞台会变成什么样子。近期内我会提出退社申请。很抱歉替大家带来种种困扰。刀真,抱歉没办法陪你到最后。』」
读完唐臼留下的信之后,小黑迟迟没有抬起头,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待在房间角落的远见老师也一样。
过一会儿,芳学姊很懊悔地说:
「我搞砸了。要是我没发现唐臼练过芭蕾……不,就算发觉了,如果没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就好了。」
梨里学姊说:「不是小芳的错。不论如何……唐臼大概已经到达极限。他之所以驼背,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练过芭蕾……还有,大概也因为他真的很害怕站上舞台。」
花满学长接著说:「我有同感。如果表演成功,舞台当然是很棒的地方……但如果失败,就会成为很难忘记的创伤。我到现在也会作恶梦,梦见小时候失败的演出。」
这时阿久津以有些恼怒的声音说:「每个人都会失败吧?大家都是在失败中进步。我不懂芭蕾舞,不过在舞台上跌倒应该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的确。专业舞者另当别论,但在学生比赛中偶尔会发生。」
芳学姊回答。
「可是这次的问题是……这件事被上传到网路。我不愿意想像,不过大概有很多恶毒的留言。如果唐臼在比赛中常常名列前茅,应该会遭人妒忌。」
「……说得也对。」
阿久津难得沮丧地低下头说。
「影片一旦上传到网路,就没办法完全删除。」
小丸子懊恼地说。
「就是所谓被遗忘的权利……不论提出几次删除的要求,还是有可能被上传到其他地方。从那段影片被公开到现在……唐臼想必一直很害怕。如果是我,大概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么小丸子,你觉得不用理他吗?你觉得让唐臼退社也无可奈何吗?」
「我没有这么说。可是,把不想演出的人……受伤的人硬拉到舞台上,应该不是正确的做法。」
小黑放下纸张,总算抬起头。
「小丸子说得没错。」
他把唐臼留下的活页纸折成一半,勉强挤出笑容说:
「我想要演出快乐的歌舞伎,所以不能找没有意愿的人一起演出。唐臼如果真的想放弃……不想和我们一起演歌舞伎,那也没办法。我们得尊重本人的意愿。」
「可是,小黑社长……」
刀真想要插嘴,但小黑举起右手稍稍制止他,继续说:
「不过,我不认为唐臼真的想要放弃。他本人也说过,他想要站在舞台上,但无法办到。他因为害怕,身心都缩起来,变得像上次那样……」
小黑望著会议室窗外的夏季景色这么说。今天的天气和昨天截然不同,非常晴朗。足球社似乎已开始跑步,隔著玻璃也能听到强而有力的吆喝声。
小黑望著窗外好一阵子,与其说他在沉思,不如说显得心不在焉,只有手在动。他玩弄著唐臼留下的活页纸,结果折出了纸飞机。
「小黑,你不要紧吗?」
阿久津担忧地问。
「振作点,社长。就算唐臼退社,也不是世界末日,还有夏季祭典和文化祭……喂喂?你有听见吗?」
小黑突然转向大家,然后刻意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说:
「事实上,就在这里!」
阿久津惊讶地稍稍往后退。
「事实上,那段影片就在这里──就是唐臼国中时跌倒的影片。」
「什么?」
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显得很惊讶。
「姑且不管为什么那种影片会在这里。总之,那段影片在蜻蜓的手机里。然后,我觉得……所谓的黑历史──啊,不是指我小黑的历史,而是指大家各自都有的痛苦回忆那种黑历史。」
「这点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到阿久津催促,小黑继续说:「像阿久津应该就有很多黑历史。」
「我只有white history好吗?」
「以前发生的痛苦回忆,有时候越隐藏越痛苦吧?与其隐藏,不如把它说出来,或许会舒坦许多。」
小黑无视阿久津的白历史这么说。梨里学姊稍稍歪头同意:「或许也有这种情况吧。」一旁的水帆则战战兢兢地举手告白:
「我、我的历史几乎是全黑的……可是,有时候鼓起勇气告诉别人,会得到惊讶的反应:『原来你一直在意那种事情。』……」
这时刀真以懊恼的神情说:
「可是以猛这次的情况来说,就算坦白了也不会感到轻松。事实上,他就是留下告白信离开的……」
刀真和唐臼虽然个性完全不同,却是很要好的搭档。
「嗯,没错。唐臼虽然告白了,但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感到轻松……用青春偶像剧的说法,要如何克服过去的障碍呢?我想要找出这样的方法。」小黑转向三年级生继续说。
芳学姊双臂环抱在胸前说:
「应该很难。唐臼已经告白了自己的过去吧?小黑,你打算更进一步做什么?」
阿久津提议:「要不要乾脆大家一起看那段影片?」
花满学长皱起眉头说:
「这样不太好吧……如果是我,即使是过去的事,也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舞台上跌倒的样子。要是纯粹好事的家伙想看就算了,可是,如果被社团的伙伴看到……会很难受。」
「我也赞成小花的意见。在舞台上跌倒确实是偶尔会发生的状况,但于此同时,在舞台上把手贴到地上,对舞者来说是非常羞愧的事,不会想要被人看到。」
众人纷纷提出意见,阿久津辩解:
「我、我并不是特别想看……可是如果我们看了可以让唐臼放宽心,我觉得……看看也好……」
「我知道阿久津没有恶意。你虽然很笨,但不恶毒。」
阿久津正要点头同意,连忙以严肃的表情反驳:「不对,我也不笨。」
「这点姑且不论……我相信现在这里的人,即使看到唐臼在舞台上跌倒的样子,不仅不会笑,反而会觉得好像连自己都跌倒了。唐臼虽然态度傲慢,但其实是很认真练习的学弟。」
小黑转向蜻蜓。
「所以,还是删除那段影片吧。」
「……嗯。」
蜻蜓明确地点头。小黑笑了一下。
「我们不想看到唐臼跌倒,也没必要看。还有,身为社长,我不打算就这样接受唐臼的退社申请……应该说,我不想接受。因为接下来文化祭要上演的《拔毛夹》,演员人数根本不够。依我现在的心情,甚至想抓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他不要退社。话说回来,如果有人想要退出却无法退出,那就变成黑心社团了……所以,我想要提出一个条件。」
条件?
蜻蜓不了解这位好友到底打算干什么。
「只是,我也还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提出这样的条件,所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想问问大家觉得,我想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
芳学姊放下交叉的双臂,端正姿势。
「说说看吧。你想提出什么条件?」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小黑身上,等候他的回答。
*
水帆思考著「勇气」这个议题。
她知道这是自己缺乏的东西。从小双亲和兄姊就一再对她说:「水帆,你要鼓起勇气。」
他们说这句话时,幼小的水帆要挑战的不过是站著荡秋千,或是爬到立体格子铁架最上方这种程度的事。与其说要她鼓起勇气,不如说是要她拋下犹豫试试看。
追根究柢,勇气究竟是什么?
水帆用手机查询。
她得到的解释是:「无所畏惧、面对挑战的气魄。」无所畏惧就是不害怕的意思。不害怕地面对挑战,就叫做勇气吧。
「可是,如果问自己到底害怕什么……我又不太了解。」
她对走在身旁的刀真说。他的金发透著夏季阳光,非常漂亮。
「水帆,你具体来说害怕什么?」
「具体来说……害怕忘记台词、害怕在舞台上紧张,另外也害怕在英语课被老师点到名。我很不擅长说英语……」
「水帆的发音不差吧?」
金发碧眼的王子笑咪咪地这么说,让水帆有些飘飘然。从四月到现在,同班、同社团相处几个月后,水帆知道刀真虽然自我主张强烈,但对女生很温柔。当然不只是对水帆,而是对所有女性都如此。
譬如,要是女老师抱著大量教材走过,刀真会理所当然地帮忙拿。水帆以为这是因为他受过所谓女士优先的教育,不过她之前问刀真时,刀真虽以「基本上是因为这样」为前提,但又继续说:
──以前在日本念小学的时候,我帮班上女生拿行李,结果被男生嘲笑说:「你这么想要讨女生喜欢吗?」我听了反而变得更加顽固……决定不论在哪里,都不要改变自己的做法。
这个回答很符合刀真的个性,让水帆笑了出来,不过,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刀真想必曾感到犹豫:是要向现况妥协、改变自己?还是要保持原状?
水帆心想,选择后者想必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害怕的应该是自己吧。」
水帆走在长廊上,如此低语。今天天气也很热,浏海因为汗水黏在额头上。
「自己?」
「嗯。我害怕的大概是自己的失败,而非面对的问题本身……比如说,我不是害怕在舞台上演戏,是害怕因为失败被人耻笑。不论如何,我脑中总是会浮现失败的情景。」
「嗯,我了解,我有时会也会这样。」
「刀真也会吗?」
「虽然应该比你的频率低……阿久津学长感觉就没有这种困扰。他好像跟想像失败这件事完全无缘,可以说拥有钢铁般的心。」
「……所谓的勇气,会不会是拋弃失败的想像呢?」
「你是指,不要抱持失败的想像?」
「不是不要抱持,而是要拋弃。因为不可能不抱持……至少就我而言,一定会抱持失败的想像。我会双手紧抱著不知所措。可是,我应该要拋弃它。」
至少拋弃一点点。
可以的话,就拋弃很多。
然后张开空出来的双手。
「双手空出来后,或许就可以做很多事……如果因为抱持失败的想像,使得双手空不出来,那未免太可惜。」
「水帆,你说得没错。可是要拋弃很困难。」
「嗯,很难。」
「猛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痛苦。」
「嗯。」
「……不知道猛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唐臼是那种被人挑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人吧?」
「的确。」刀真笑了。
水帆看看手表,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到了中午,他们可以再度使用礼堂的舞台一个小时。
礼堂的舞台从昨天下午就被戏剧社完全包下来,可是,远见老师去找戏剧社的顾问老师商谈,希望舞台能在午休时间借给歌舞伎社使用。
唐臼一定会来。
他会接受挑衅……不,是小黑社长提出的挑战,一定会过来。
『你没有向身为社长的我以及远见老师取得许可就默默逃走,我实在是看走眼了。我以为你虽然说话难听,但应该不会忽略这方面的礼数。真遗憾。你想要退社,就立刻把退社申请书拿来。没有经过一定的程序,我不容许你任意行动。』
小黑社长送出这样的讯息。如果是水帆收到,大概会哭著躲进棉被里,但唐臼一定不同。他即使自认有错,也一定会有些恼怒,然后握著退社申请书出现。
「……我想要和唐臼一起演戏。」
「我也是。」
「我想要和他一起站上夏季祭典的舞台……演出《白浪五人男》。虽然很害怕、很紧张,光是想像就觉得想吐……」
但她还是想要尝试。只要自己不是单独一个人,应该能够办到。只要和伙伴在一起,她就能想像成功的舞台。
「嗯,希望能够三人一起演出。」
刀真直视著通往礼堂的通道前方这么说。
三人一起……水帆忽然想起原本跟他们在一起的另一个女生。在那之后,即使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她也假装没有看到水帆。她总是……单独一个人。
「真讨厌,造成我们的困扰!」
他们在礼堂入口听到这样的谈话声。擦身而过的是戏剧社的一群人。十名左右看似一、二年级的女生,故意用他们听得见的声音对话。
「为什么要我们出去?我本来想要在里面午休耶。」
「听说是歌舞伎社要用。他们硬要来抢场地。」
「嘘。看,就是那个金发的男生。」
「唉,真羡慕。光是身为混血儿就可以站上舞台。如果在戏剧社,根本不可能这样!」
刀真无视带刺的言语,继续前进。他的态度显得稀松平常,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漂亮的蓝眼睛只看著前方。他过去一定曾多次被说过类似的话。因此水帆也努力抬起头。如果自己低著头,或许连刀真也会被认为是在害怕。她无法忍受这一点。
然后,她发觉到:啊,刚刚那样,或许就是勇气。
「喔,一年级的,你们来啦。」
进入礼堂,发现二、三年级生已经聚集在观众席前方,其中也有唐臼的身影,让水帆松一口气。他果然来了。
「猛!」
刀真立刻跑过去想要拥抱他,但被唐臼闪开了。这是刀真故意开玩笑的举动。
「大家到齐了吗?那么,时间也不多了,开始吧。唐臼,你过来。」
怎么搞的?小黑社长的态度和平常不同。感觉很公事化、很冷淡……唐臼似乎也察觉到了,表情僵硬地站在小黑社长前方。
「你把退社申请书带来了吗?」
「……是的。」
「给我看看。」
「……」
唐臼无言地递出一张纸。小黑社长浏览过后,仍旧冷冷地还给唐臼说:「交给远见老师吧。」看到这幅情景,水帆理解到小黑社长此刻想要扮演严厉的学长角色。他现在不能和平常一样,当个亲切温柔的学长。
「唐臼,关于你的退社,大家讨论过了。我们能够理解你害怕站在舞台上的心情。想想你遭遇的状况,这也无可奈何。有鉴于这一点,我们想要对你的退社提出条件。」
「……条件?」
「没错。只要通过条件,你就可以退社。关于这个条件,老师也答应了。」
「……我没听过这种事。本人想要退社,不是就可以退社了吗?」
「可是我们无法接受。」小黑社长毅然回答。
「……你刚刚说可以理解。」
「在脑中可以理解,但在心中完全无法接受。我不想抱怨,可是你们一年级生为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就算不提田中渡子的事,你们还是很麻烦的学弟妹。唐臼,你一开始也不肯听我们的话。」
「真的很辛苦喔~」梨里学姊附和。
芳学姊也苦笑著说:「的确是很费事的类型。」
唐臼或许也有自觉,因此沉默不语。
「我希望你通过条件后,再堂堂正正地退社。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条件。我先确认一下……唐臼,你想要离开歌舞伎社吧?」
「……所以我才拿退社申请书来吧?」
「好好,了解。那么,条件很简单:你可以在这里跳舞吗?」
小黑社长说到「在这里」的时候,指著舞台上方。
「……什么?」
唐臼皱起差不多长齐的眉毛,拉高句尾的语调反问。唉,不行了,水帆已心跳加速。
「跳芭蕾舞,就是你在比赛时跌倒的曲子。呃,芳学姊,那首是什么?」
「《舞姬(La Bayadère)》当中索罗尔的炫示部舞。」
「啊?为什么?你没有读我留下的纸条吗?我在舞台上跌倒,结果影片被上传到网路……」
「对对,影片。事实上,蜻蜓从某个管道取得了那段影片。」
唐臼惊讶地僵住了。
「我问过大家,要不要看造成你退社的影片。结果大家都不想看,所以就删除了。」
「……」
「大家对过去的你没有兴趣。」
小黑社长很果断地说,并直视唐臼。
「那种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
「所以说,我到现在……」
「如果你现在还是害怕舞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克服,那也没办法,只好退出歌舞伎社。所以我希望你跳舞,好证明这一点。」
「不对,这样很奇怪吧?为什么会得到这种结论……」
「你实际跳过舞之后,如果像你害怕的那样失败了,我就让你退社。」
唐臼瞪大眼睛,哑口无言。
「很简单吧?我不是要你跳得多好,失败也没关系。不,如果你想要退社,反而应该失败。可是,如果你没有失败,我就不让你退社,你得和我们一起演出歌舞伎。」
唐臼一动也不动,茫然地抬头看一下舞台,然后再度看著小黑社长。
「这、这种事……根本是胡闹。我才不接受这种条件。」
听到唐臼的回答,刀真大声问:「你想逃避吗?」
闻言,唐臼也瞪著刀真回答:
「当然!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条件!为什么突然要我在这种地方……我才不可能跳!」
「试试看才知道!」
「你们都是白痴吗?我害怕舞台,不只是芭蕾,连歌舞伎都害怕,站到舞台上就变成那副德性,所以想要退社。我就算继续待在歌舞伎社,也只会扯你们的后腿……」
「你不能找这种理由!」
水帆不禁大喊。
「你不能用会扯别人后腿当理由!我不接受!要这样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待在社团里,因为我一直在扯学长姊的后腿!」
阿久津开玩笑地说:「脚可以拉长也不错吧?」被小丸子学姊赏了一记里拳。
「总之办不到!我才不干!什么准备都没有,还要在你们面前出丑!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小黑社长说:「不是在我们面前。」
这时,坐在座位上的所有社员都站起来。
「姑且不论芳学姊,我们对芭蕾舞一窍不通。就算你跳了舞,我们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除非是像跌倒那么容易懂的状况,但是也有其他的失败方式吧?」
「那么……谁来……」
「由你来判断,唐臼。」
芳学姊走到困惑的唐臼面前。
「你自己来判断。这个给你。」
「我的……舞鞋……」
「这是我拜托你的母亲,跟她借来的。唉,都破洞了。变得这么破旧……还是没丢掉。」
唐臼没有收下递给他的白色芭蕾舞鞋。
然而,他也没有强烈拒绝,只是以困惑的眼神看著这双鞋。芳学姊有些强硬地把舞鞋推给唐臼,微笑著说:「我也很喜欢索罗尔的炫示部舞。」然后就转身离去。
花满学长说:「总之,你试试看吧。」
梨里学姊说:「舞台的地板很滑,要小心喔。」
阿久津学长说:「原来男生的鞋子不是尖角鞋喔。」
小丸子学姊说:「你虽然露出微妙的表情,可是这个条件对你没有损失吧?」
数马学长说:「没错没错,反正没人在看,你可以随便怎么说谎都行。」
确实如此。唐臼其实不需要跳舞,只要假装跳舞,然后说自己失败了、跌倒了,就能够退出歌舞伎社。
「……这是播放机的遥控器。今天不能使用这里的音响,所以你忍耐一下。那首曲子在第十二首。」蜻蜓学长告诉唐臼。
「我们会到外面的大厅等。你可以放心,没有人会偷看。跳完之后,你再告诉我们有没有确实失败。来,刀真和水帆,你们也要一起出去。」
小黑社长特意说了「确实失败」。
刀真看看唐臼,虽然张开嘴巴但最终没有说话。水帆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走向出口。
勇气。
无所畏惧、面对挑战的气魄。
要面对的挑战就是自己。人生不是角色扮演游戏,不会出现喷火的恶龙,只要前进就能找到快乐的路上,挡路的通常是自己心中名叫负面思考的怪物。
「唐臼!」
水帆走到一半时,停下来转身对唐臼喊:
「你以前对我说过,只要累积努力,最后就会表现得很好!」
她从观众席最后方大喊。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发出很大的声音。想要传达给某个人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不受拘束。
「我也会努力!所以,一起来演《白浪五人男》吧!」
唐臼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舞台正下方,紧握白色舞鞋看著水帆。
在小黑社长的催促下,水帆走出观众席──沉重的隔音门关上了。
众人无所事事地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远见老师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和小黑社长说话。小黑社长先前冷淡的态度消失,此刻看来愁容满面,远见老师正温和地听小黑社长说话。指导员生岛先生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
「水帆。」
过一会儿,芳学姊走到身旁,让水帆稍微紧张一下。不过最近她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张到全身僵硬,或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她更常发现到这个人其实也是普通的高中生。
「你提到『累积努力』……那句话是唐臼跟你说的?」
「是的,就是在我们决定杯葛社福中心的新生公演时。唐臼还说,我们『做了最不应该做的事』……」
「这样啊。对他来说,舞台一定是很特别的场所……芭蕾真的是必须不断累积努力的舞蹈。要以非常精确的形式表现很单纯的动作,累积好几年的练习才总算能够跳出来。当然,如果有运动神经和体型这些天生优势,会比较有利……即使如此,如果没有持续努力,绝对无法跳得好。」
「芳学姊,你为什么不练了?」
「因为我正是讨厌这种持续性的练习。」
她笑著回答。
「我满喜欢跳舞的,芭蕾教室的老师也热心地要我继续练,但想到今后好几年都要一直做那么单调、严苛的练习……我就失去气力,选择了比较轻松的方向。可是──」
芳学姊望著紧闭的门。
「唐臼却坚持下去。练芭蕾的男生本来就很少,几乎都在上国中后就不练了。」
「……唐臼还没出来。」
「嗯。突然开始跳舞很危险,他应该会先拉筋再开始……不过,索罗尔的炫示部舞只有两分钟左右,唐臼花的时间确实有点久。」
不只两分钟,大概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水帆心神不宁地一会儿走近门、一会儿离开。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她内心祈祷唐臼能继续一起参加社团。
「小黑社长,他会不会花太久的时间?」
又经过几分钟后,比水帆更加心神不宁的刀真这么说。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聚集到门前。小黑社长就站在那里,因此大家都被吸引到他身边。
「嗯,有点久……我没想到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小黑社长的声音也变得不安。
「他没问题吗?不知道有没有跳成功?该不会又失败了……」
「咦?」
芳学姊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看著小黑社长。
「等一下……小黑,你以为唐臼能跳成功吗?你是抱著这样的期待在进行这个计画?」
「那、那当然。」
小黑社长把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
「我想要让他再次站上舞台跳舞……可是如果有人在看,他一定会紧张,所以我请大家到外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一定可以放轻松,顺利地跳成功。这样一来,他便能再次……等等,咦?难、难道失败的机率比较高吗?」
「这……他很久没有跳了吧?或许从受伤的那次以来就没有跳过。现在连扶手练习都没做,就突然要跳炫示部舞,太胡闹了。而且还是索罗尔的炫示部舞,那支舞几乎一直边跳跃边绕圈圈,不可能跳成功吧?」
「……芭、芭蕾舞原来这么难啊?」
「虽然说舞步动作应该还记得,要从头到尾顺一次或许没问题,可是,那称不上成功。更何况是练习芭蕾舞多年、还在比赛中名列前茅的人,绝对不会觉得那样算是成功。」
「也就是说……会失败?」
「嗯。」
小黑学长的脸颊抽动一下。
「……不不不,那就糟了!我已经告诉过他,只要失败就可以退社!」
看到陷入轻微恐慌的小黑社长,芳学姊似乎很错愕,茫然低语:「我以为你是以失败为前提,有什么策略……」小黑社长惊慌失措,在场所有人虽然没说话,但都露出「咦?这样不妙吧?」的表情。
这时阿久津学长说:
「即使失败,只要他说谎,宣称『成功了』就好吧?我以为大家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到外面。」
但刀真以严肃的表情回答:
「以猛的个性来看……他应该不会这样做……」
水帆有同感,唐臼不会说那种谎。
小黑社长无力地扶著门支撑身体说:
「我想要设法让唐臼重拾自信……想说即使是过去失败过一次的舞蹈,只要再次挑战并且跳成功,他应该会继续参加社团……」
原来是这样的计画……
昨天的会议中,他只有提到:「我要请唐臼在礼堂的舞台上跳那首造成他心灵创伤的芭蕾舞。不过,如果大家在看,他会很尴尬,所以安排完毕后,我们就在大厅等他吧。」
「计画太粗糙了……」
蜻蜓学长低语,小黑社长则用头撞门。
唐臼如果无法跳成功──
他如果此刻独自在舞台上跌倒了──
「喂,不管怎么说,他都跳太久了。我们来看一下吧。」
「不行,阿久津,我们已经答应不会偷看……」
「搞什么?又不是白鹤在织布(注10:白鹤在织布 日本民间童话《白鹤报恩》的故事中,白鹤为了报恩,化成人类寄宿在恩人家织布,并交代不得偷看她织布的模样。)!如果他像上次那样晕倒了怎么办?」
阿久津的话让小黑学长露出紧张的表情,大概在担心唐臼如果真的晕倒就糟糕。远见老师也看著小黑社长,以有些不安的表情说:「时间太久了。」这时,午休结束的戏剧社社员陆续回来,蜻蜓学长冷静地看了看手表说:
「距离午休结束还剩八分钟。」
没有时间了。
小黑社长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将手放在门把上。
门打开细细一条缝。
从里面传出华丽的古典乐。
门又打开一些,大约有小黑社长的脸庞宽度。水帆刚好站在小黑社长正后方,因此看到礼堂中的情景。
「啊。」
他在跳舞。
唐臼还在跳舞。
舞台虽然远,但水帆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
……不是「惊人」两字可以形容。
那是什么?
人类竟然能够像那样跳跃?
竟然能够像那样流畅地移动?
水帆在电视上看过芭蕾舞,小时候也曾有些憧憬那种叫「tutu」的飘飘裙,但她大概没有仔细注意过男性的芭蕾舞者。她对男舞者只有模糊的印象,就是在后方轻松支撑著公主的王子……
然而此刻的情景毫不模糊。
唐臼跳的舞竟如此鲜明,而且搭配著优美的音乐。
「哦哦,cabriole(迸跳)跳得真漂亮。」
水帆听到芳学姊的声音。她贴在水帆背后看著舞台。
「A la seconde Tour(二位旁腿伸展在空中的旋转)脚的位置很高,看来他的髋关节很柔软……啊,刚刚摇晃了一下,可是修正了……那是Grand Jete(凌空越),跳得很愉快嘛。」
水帆听不懂芳学姊说的专门术语,但从她的口吻,听得出她很赞赏唐臼。虽然从这里看不到唐臼的表情,但他一定很乐在其中,否则不可能跳出那么灵巧的舞步。
音乐越来越激烈,大概接近结尾了。
「最后,从chaînés(炼子般的旋转)到passé(经过),double tour(二周跳)……啊!」
最后小小的跳跃著地时──唐臼失败了。他的脚落在舞台上的瞬间似乎滑了一下,然后倒下来。
「唐臼!」
小黑社长大喊。
门被大大打开,小黑社长跑进去,水帆也跑进去,其他人纷纷跟上。结果几乎所有人都在偷看,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大概也一样。
「喂!唐臼!不要紧吗?」
小黑社长爬上舞台。唐臼趴在地上不断喘气。他发觉大家都来了,便直接转换成仰躺的姿势。他流了很多汗,不知道反覆跳了几次。
「……社……社长……你明明说……不偷看的……」
他在急促的呼吸之间说话。
「对不起。」小黑社长道歉后,又辩解说:「因为你一直不出来。」围绕著唐臼的所有人都点头。
「你既然看到……应该知道,我跌倒了……」
「……」
小黑社长说不出话来。
「不只一次,其实我摔倒好几次。我根本跳不好。那很正常,我很久没跳了,而且这里的地板又滑。真是凄惨。」
他说话的时候,大汗淋漓的脸上在发光。
「Jete(跳跃)太低,轴心摇晃,manège(绕圈)跟不上曲子……哈哈,失败得也太彻底。我本来就知道不行,可是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吓死我了。真好笑。」
唐臼笑著说道。芳学姊对他微笑说:
「停止练习马上就会这样,这就是芭蕾。」
失败了。跌倒了。根本跳不好。
唐臼说完,总算抬起上半身。稍稍弯曲的膝盖有些颤抖,因此他拍一下膝盖。
「社长。」
「嗯。」
小黑社长在唐臼面前缩著身子正座,一脸紧张的表情。
「我摔了四次……终于有深刻的体认。」
唐臼也摇摇晃晃地尝试正座,确定坐姿后挺直背脊说:
「很抱歉,请让我撤回退社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