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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的地点是在录音室前。
「今、今天要请您多多指教!」
他战战兢兢地鞠躬,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拔尖。
紧张的情绪要是有颜色,他此刻大概全身上下都染成了那个颜色。
这名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称呼,毕竟听说他现在是高中二年级。到这个年纪,有些男生在体格上已完全像个成年人,但是他不仅个子娇小,又有一双大眼睛,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我笑着回应:「别客气,请多多指教。你不用那么紧张。」
他点点头,主动说:「我要深呼吸一下。」
吸气,吐气,再吸气──他抬起头时,太阳穴的部位有东西在发光。是汗水。汗水直接流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发现,又重复一次深呼吸。那或许是紧张的汗水,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虽然现在已是九月,不过残暑未消。当他流下第二滴汗水才终于察觉,从口袋掏出小方巾擦脸。
「进去吧,录音室里很凉快。」
「好的。啊,那个我来拿吧。」
我正要拿起装着生意工具的大铝箱,他就这样提议。虽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我还是拒绝了。箱子里放了附板和附木,颇为沉重,不习惯的人来拿会很危险。
「你叫来栖吧?」
我在电梯内问他,他又以紧张的表情回答:
「是的,我叫来栖黑悟,就读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担任歌舞伎社的社长。」
「听说是你成立的社团?」
「是的。去年还是同好会,后来总算升格为社团。」
高中社团在演出歌舞伎……这件事我是在去年冬天听说的。当时,我和难得见面的知己来到居酒屋,边喝热酒边聊这个话题。
──真稀奇。如果是大学,我倒是听过这类社团存在。
──那是我儿子念的高中。
──哦,那么是以他为中心组成的社团吗?
──不是。相反地,那孩子好像很讨厌那个社团……他在某些地方有些顽固……
那个人苦笑着回答。
他虽然已经退下舞台,但我曾多次搭配这个人的表演打附。他是很好的演员,可惜……但回顾过去也没意义。舞台的确是特别的场所。正因为太特别,因此也有人无法继续在那里生存。不过在舞台以外,还是能有许多精采的人生。
那次谈话之后过了大约半年,我接到另一个人的联络。
──你好,好久不见。
他为了掩饰羞赧而笑着。这个人以前也曾是歌舞伎演员,很遗憾地在一场意外中伤到脚,因而离开舞台,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不过他还在当演员的时候,我们常常聊天。他的武打动作相当俐落,替他打附非常愉快。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因缘,我竟然沦落到要去教小鬼歌舞伎。话说回来,他们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而且,难得有机会可以毫不客气地教训那些狂妄的高中生。
个性有些别扭的他这样说,想必很愉快吧。
──社长是个充满干劲,甚至烦人到让人受不了的家伙。他负责打附,但总觉得声音不够俐落。本人也很在意,可是又找不到什么人来指导。
那当然。
和演员相较,打附的人数压倒性地少,不可能随随便便找到有经验的人。虽然只是敲木板,但要在绝妙的时机打出清脆的好声音,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办到。
──唉,真伤脑筋。真伤脑筋啊。
他奸笑的表情完全没有伤脑筋的样子。
就这样,我被找去指导高中生打附。听说他们在十一月的文化祭有一场演出。
「你们要上演《拔毛夹》?」
「是的!」
他的回答很有活力,脸上洋溢着笑容。单从这样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真的很喜欢歌舞伎,让我也很开心。歌舞伎的戏迷大多是老人家。虽然很感谢他们长年热爱歌舞伎这项舞台艺术,但是考虑到业界的未来,还是希望年轻人也能来看戏。
「我一直很想在弹正摆出亮相姿势的时候打附。」
「你不演戏吗?」
「是的。和演戏相比,我比较喜欢当幕后人员,而且一直很憧憬打附。我之前都是用自己的方式乱打,没想到可以向专业的人学习……哇,我又开始紧张……」
当他抓着自己T恤领口的时候,电梯刚好到达目标楼层。我按下门把,推开沉重的隔音门,进入不是很宽敞的录音室。这里是音乐录音室,里面摆了一套鼓,另外也有扩音机和麦克风,不过我们完全不需要用到这些器材。
「那就开始吧。待会儿要正坐,所以最好脱鞋。」
我边脱下自己的鞋子边说。少年也点点头,脱下运动鞋,整齐地放在录音室边缘。
我从铝箱拿出道具。
附木的材质是黑栎木,长七寸到七寸五分,大约等于二十一到二十三公分。
附板的材质是榉木,长一尺二寸、宽二尺二寸,大约等于三十六公分乘以六十六公分的大小。
打附者端坐在舞台右侧,用附木敲打附板,替戏剧加入音效。这种做法据说源自民俗表演。当恶鬼或龙等超越人类的角色出现,便会拿木梆敲打墙壁或地板,制造很大的声音。用拟声词来表现,听起来就像是「哒喀哒喀」、「铿铿」的声音,不过在歌舞伎的世界,会用「啪哒啪哒」、「啪哒哩」这样的拟声词。
「哇啊,这就是专业的道具……」
少年正坐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以憧憬的眼神看着道具。
「你有带自己的附木吗?」
「啊,是的。这是去年在浅草买的……我听说不用带附板来。」
「嗯,用我的附板就行了。」
「……好漂亮……花纹好直……」
「这是直木纹的榉木板,现在的厚度是六分……大概等于十八公厘左右。差不多这种厚度的时候,声音最好听。」
「呃,难道说,附板的厚度会改变吗?」
没错。我稍微拿起附板,让他看清楚厚度,然后说明:
「一开始的厚度更厚,经过敲打便会越来越薄。薄到五分的厚度时,声音感觉会往下穿透,不太好听,这时就会换新的板子。」
「这样啊……原来声音会因为附板的厚度改变……」
「温度、湿度还有剧场的大小,也都会影响声音。『附』和戏剧一样,是有生命的。你先打打看吧,就用你平常的打法就好。」
我催促他,他便以认真的表情坐到附板前方,膝盖和附板大约相距一个拳头。这个距离刚刚好,他一定在剧场仔细观察过吧。
右手举起来,接着左手也举起来,开始打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一开始缓慢,接着越来越快……等到速度相当快的时候,稍微停顿一下,打出「啪哒哩」的声音。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打得不太好。」
录音室已经非常凉快,不过他还是红着脸这么说。
「嗯,节奏感很好,不过有个很基本的地方错了。」
「什、什么地方?」
「要用左边的附木开始打,在右边结束。」
「咦?不是从右边开始打吗?」
「嗯。一开始是左边,然后一定会在右边结束。附的声音也是音乐开始的时机,这么做是为了让帘幕里的乐手容易看到你的手举起来。」
「哦!我现在才知道……」
他发出由衷感叹的声音。真是个奇特的高中生。虽然说应该也有其他高中生对歌舞伎或传统艺术感兴趣,但是连对打附都这么讲究的,应该很罕见吧。
「还有,不要直直打下来,要从屁股──附木不是有弯曲的地方吗?要让那里先接触到附板,然后再把平面部位放下来。」
「呃……慢动作的话,是这样吗?」
他的领悟力很强。附木的屁股发出「喀」的声音打到附板,接着是平面打到板子的「啪哒」声。
「没错,就是这样。」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听到两个声音。」
「要让两个声音连在一起,发出单一的清脆声音。我来示范吧。」
我调整自己的小座垫位置,拿起附木。
少年在眼前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觉有些尴尬。打附的人也会在舞台的边缘露脸,不过很少从这么近的地方被人盯着看。
「这是结尾的亮相。」
说完,我挥下附木。
这里是戏剧的高潮,强而有力的亮相很有歌舞伎的风格,也是打附者最能展露身手的地方。我配合演员的亮相姿势,大力敲打附板。
「噫!」
我才打出第一个音,就感觉少年颤抖了一下。他大概是对音量感到惊讶吧。
敲打声渐渐变得细碎,然后再度大力敲打,当观众的兴奋与演员的力量达到极点,就以「啪哒哩」的声音作结。
「好……」
他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好……厉害……跟、跟我打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连我们后面的鼓,完全没碰到的小鼓都在震动……」
没错,要让附的声音响彻整座大剧场,需要很大的音量,因此很难找到练习场所。在都会,便会使用这种有隔音设备的音乐录音室练习。
「你打的声音也不错,不过如果采用正确的打法,应该可以打出更大的音量。」
「我……可以吗?」
「当然。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过来的吧?」
他听我这么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么乖巧的学生,教起来也格外有成就感。奔跑、做动作、被幽灵抓住、武打……各种场合的打附方式,他都想要学习。
「啊,这是演员跑很快的时候打的附吧?这是武打动作时常听到的附……还有,这是配合绊倒的脚步……」
在录音室使用时间的两小时当中,他展现了极高的专注力。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甚至因为一直正坐而站不起来。他的脚似乎早就麻了,但因为太过投入而没有发觉。
「抱、抱歉……」
我扶着摇摇晃晃走路的他,心中忽然产生很普通的疑问:他为什么会对歌舞伎这么狂热?而且不满于当观众,还想自己成立社团演出歌舞伎,甚至亲自打附。
来到录音室的大厅,当他大口喝着宝特瓶装麦茶时,我问他喜欢上歌舞伎的理由。
「啊,是这样的。一开始是因为已经过世的阿公很喜欢歌舞伎。我从小也常看歌舞伎的影片,觉得念台词的腔调很有趣,也会尝试模仿……」
或许是因为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流利,不过说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来,露出沉思的表情。
「可是,我最近发觉……也许是因为歌舞伎很单纯,让我觉得很自在吧。」
「单纯?」
他点点头放下宝特瓶,在瓶底快要接触桌面时又停下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瓶底的水滴才放下。
「虽然服装和化妆很夸张,可是故事情节通常都很单纯吧?嗯~也不能说是情节单纯……应该说是主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悲伤就是悲伤,高兴就是高兴,怨恨就是怨恨……分得很明确。」
「哦。就这方面来看,的确可以说是很单纯。」
「我从以前就不擅长说出自己悲伤或沮丧之类的心情……没办法顺利表达出来。我并不是想当乖孩子才隐忍下来,只不过,大概是不想被讨厌吧。」
「你是指对朋友吗?」
「嗯~有一部分是对朋友。」
他露出有些困窘的笑脸回答。
他说「有一部分」,是还有其他对象吗?可是像他这么年轻的人,除了朋友以外的人际关系,就只能想到家人了。
「说不想被讨厌可能有点夸张,应该说是不想造成麻烦。」
他修正自己说的话。不想造成麻烦……这样的想法如果是针对家人,这孩子未免太客气了。或者,他虽然是个孩子,却处在必须如此客气的环境?不过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我也不可能问这么深入的问题。
「我并不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烦恼或痛苦之类的。我的本性很开朗,就算遇到讨厌的事情,也会很快就忘掉。只是……这样的负面记忆好像也没办法完全忘记,总是会留下一点点,在这里。」
他戳了戳汗湿的T恤胸口这么说。
「可是看歌舞伎的时候……我在国中看了《伽罗先代萩》,是在剧场看的。在那出戏里,身为乳母的政冈不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悲叹吗?我看到那一幕时,感觉好像有东西飞到我这里。」
「有东西飞到你那里?」
「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发出『嗡~』的声音飞过来……歌舞伎不是有所谓的『型』吗?当演员表演『型』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挤压成固定的块状……然后,那个看不见的块状物体飞了过来。朝我飞过来,在我的喉头『啪』一声弹开,结果我就自然而然地掉出眼泪……哭得稀里哗啦。可能也因为我第一个母亲已经过世的关系吧。」
他有些腼腆地笑,因此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不过,对于他轻描淡写提到的沉痛过去,我感到有些惊讶。
「我心想,原来如此,伤心的时候可以伤心,伤心的时候可以哭泣,人类本来就是这样……我领悟到,或者应该说重新认识到这么理所当然的道理。与其说是在脑中理解……嗯~不如说是直接接到某个东西。我深深体会到,现场演出真的很棒……呃,这样说明完全不得要领,真抱歉。」
「没这回事。」
我在回答的同时,内心依旧感到惊讶。他从舞台上的演员接收到的「某个东西」,会不会就是舞台艺术的精髓之类的呢?那应该是可遇不可求、非常特别的事件,只有在现场演出中才会发生。
当时的演员确实打动他的心。
连大人都不易亲近的歌舞伎,却能打动当时还是国中生的他。这种事并不多见,而众多演员应该都是为了这样的瞬间而日日钻研,站上舞台。
「我真正迷上歌舞伎,大概就是在那个瞬间。」
「这样啊……」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自己来演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吧。哈哈哈。」
这次的笑声很自然,我也自然地回以笑容,接着问他:
「不过你从中得到很大的快乐吧?」
「快乐极了!」他回答完,又转动着一双大眼睛说:「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请您来观赏我们文化祭的演出。我会寄门票给您。」
*
「你是呆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啊?」
「因为你跟我很像,所以没办法。」
几个月没见面又长高的儿子瞪着她说:
「你这是什么话!突然回国就跑来这里,抢走文化祭的门票,还贬低自己的儿子。哪有这种母亲?」
和她在一起就会冒出关西腔的儿子摆出臭脸。
从他身上几乎已看不到幼时的痕迹。儿子长得越来越壮,变成一点都不可爱的高中生。不过即使如此,对她来说还是很可爱。虽然不会对他本人这么说,不过这孩子绝对是诗织的宝贝。
在儿子的学校举办文化祭之前,诗织从美国暂时回国。
她的丈夫詹姆士因为工作关系,预定在文化祭当天早晨抵达日本。她和詹姆士生下的女儿茉莉花则和她一起回来。
下一个冬天就四岁的女儿在隔壁房间,和诗织的婆婆一起看卡通《棉花喵》。棉花喵是从棉花糖诞生的巨大白猫,是很受欢迎的疗愈型吉祥物,女儿似乎也很喜欢,连睡觉时都紧紧抱着棉花喵大型布偶不肯放开。
「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很差劲的母亲。」
诗织自己承认过错,让儿子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怎么这么老实?真恶心。」
「说真的,妈妈要跟你道歉。」
儿子扭曲着脸看着诗织,把身体稍微移开。真是没礼貌的孩子。
「新,看到你这么快乐地演出歌舞伎,妈妈真的很高兴。我也很期待这次的文化祭表演。不过,你大概还有些暧昧不明的感受吧。我请白银屋跟你说明,所以你应该多少知道情况……我差不多也该在这时候跟你好好道歉。」
「不用啦,都过这么久了……」
诗织洗完澡穿着浴衣,面对穿睡衣的儿子。好久没有这样的情景了。诗织面前摆着啤酒,儿子面前则摆着宝特瓶装的可乐。再过不久,两人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喝啤酒。
这时诗织忽然注意到儿子的小腿。
讨厌,什么时候腿毛变得这么浓密……她虽然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儿子真的长大了。对于平日照顾儿子的婆婆,也就是前夫的母亲,她实在是抬不起头来。
「基本上……」
诗织喝完杯中的啤酒,开始说:
「我想做的事必须由我完成,否则就没办法真正解决,我却寄望你来替我完成心愿。光是这样就已经错了,而且在你外公和曾外公过世后,我又半途而废,从你身上夺走歌舞伎。现在承认也许太晚,不过,我真的是个自我中心又任性的母亲。新,对不起。」
「……你、你干嘛?怎么了?明天地球要毁灭了吗?」
「我躺了半年那段期间,也让你操心了。」
「那种事……没什么……」
儿子从诗织身上移开视线,显得有些尴尬。他的身体虽然长大了,但内在似乎还是个小孩子。
「老妈小时候很想当歌舞伎演员。」
诗织以前也是个小孩子。
她当然知道只有男人能站上舞台。她曾经造访过祖父和父亲的休息室,虽然偶尔会有女性幕后人员,但演员全都是男性。然而她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没问题。她生长在演员世家,相信只要努力一定办得到。她当时还只是幼稚园左右的年纪,儿童角色中也有女生,大概因此搞混了。
无论如何,她真的是个很无知的小孩。
回想过去,她就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羞愧。原以为年纪大一些之后,这样的感受会稍微缓和,却似乎没有这样的迹象……人生已经进入后半段,周围的环境也改变许多,但是想到昔日的自己,诗织还是会感到羞愧与后悔。
她并不是为了身为女人还妄想成为歌舞伎演员而羞愧。她这么喜欢歌舞伎,再加上生长在歌舞伎世家,从小学习三味线与传统舞蹈,还能背诵许多台词,却因为是女人无法站上舞台──听到这种话,小孩子会感到不甘,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假设有个非常憧憬宝冢歌剧团又很会唱歌跳舞的男生,应该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不过长大一些我也能理解了。虽说歌舞伎原本是出云阿国开创的,可是在历史发展中,确立了只有男人的舞台,我多少可以体会其中的美感。所谓的女形,因为是由男人饰演女人,所以才更有女人味……这点我也能理解。大概就像宝冢剧团女扮男装的男角比真实的男人更帅,是同样的道理吧?」
话说回来,想要站上舞台的心情并不会因此消失。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累积的烦闷在青春期爆发,使她和父亲及祖父的关系产生裂痕。她在家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处,简单地说,她步入了歧途。至于是什么样的歧途,她打算在变成老太婆后再谈当年的英勇事迹。现在还无法说出来,因为太丢脸了。
诗织离家出走后,认识了一个在小剧团散发魅力的男人。
他长得颇为英俊,个性腼腆温柔,是个好人。他的演技还可以,不过在他身旁,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喜欢戏剧。他们结了婚,生下儿子,遗憾的是丈夫很早就过世,所幸儿子是个几乎连感冒都很少得到的健康宝宝。
「别看老妈这样,我真的很爱你爸爸,所以我不打算否定过去的自己,也从不后悔生下你。我的错误是后来犯下的。」
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托付给小孩,这种情节好像在哪里听过。犯下同样错误的家长大概不少。
或许是因为当初和家人吵架而离家出走,因此想要老家的父亲及祖父刮目相看。或是因为想要带回让父亲与祖父惊叹的杰出儿子,借机跟他们和解。这两种心态她应该都有。无论如何,利用儿子的手段仍旧很愚蠢。
「我现在懂得这一点,当时怎么没发觉呢?」
诗织把玻璃瓶中的啤酒倒入杯子,喃喃自语。儿子低着头,默默地旋转着宝特瓶盖。
她对活力充沛的可爱儿子实施歌舞伎英才教育──不,一开始并没有那么严肃。儿子还不会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就异常喜爱歌舞伎影片,因此诗织也只是觉得有趣而放影片给他看。然而,幼年时期的记忆力非常惊人,没多久儿子就自己开始念台词并模仿亮相的姿势。她不禁觉得,或许是血缘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慢慢教导儿子学习歌舞伎。
儿子成长为热爱歌舞伎的小孩,甚至误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歌舞伎演员,但诗织没有解开他的误会。这也是她犯下的错误之一。她当时还不想告诉儿子,自己曾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
「我本来打算等你上国中后,再正式带你拜访老家,可是……来不及了。」
她突然收到父亲和祖父的讣报。
两人同时遭遇车祸,当场死亡。没有人继承老家「泽良木屋」的屋号。
「所以说──」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放下杯子。日本的啤酒还是很好喝。
「你是呆瓜也是没办法的。因为你很像我。」
「最后的结论就是,老妈也是呆瓜吗?」
「没错,我们母子俩真的很像。」
「我才不想要像你。」
「那真可怜。像你这么顽固却又爱撒娇的个性,跟我一模一样。长相方面……跟那个人也满像的。他是个眼睛很有力量的帅哥。虽然待在很小的剧团,不过总是演主角。」
「因为他长得很帅吧?虽然我只看过照片……」
「那当然……啊,不准跟詹姆斯说喔。」
「笨蛋,我才不会说。」
隔着纸拉门可以听到幼小的女儿高兴的叫声。电视上的棉花喵似乎正在大展身手。甜蜜的棉花糖炸弹一爆炸,不论是什么样的坏蛋都会变得快乐无比。
诗织说出了一直放在心上的告白,也差不多喝醉了,心情很好。她好久没有在儿子面前这么放松。
「……演戏方面呢?」
「啊?」
诗织听到突然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儿子抬起头,但视线仍旧没有看向她,用很快的速度问:「我演的戏怎么样?」
「你演的戏?」
「就是说……跟老爸、外公或曾外公像不像?」
诗织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惊讶,然后又有些想笑。儿子明明演得那么随心所欲,却似乎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演技。
「我只看过你演《三人吉三》那一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和外公或曾外公都不像。」
「为什么!」
儿子很激动地反问,让诗织有些错愕。
「你问为什么?说实在的,泽良木屋不是当Shin(主角)的家族,却是不可或缺的知名配角,懂吗?就连白银屋都常指名他们……」
「我知道。外公他们那么厉害,我却不像他们吗?」
「你没睡着还说什么梦话!外公的演技是把自己压抑到极限,衬托出主角的魅力,沉稳又有韵味。他绝对不会想出锋头,可是只要他站上舞台,整体气氛就会收敛起来。但你一心一意想要引人注目,怎么可能像外公?」
「……不像吗?」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诗织看儿子好像很沮丧,觉得有些可怜,便说:「嗯,声音的话……」她才说到一半,儿子就兴奋地凑上前问:
「声音?声音很像吗?」
「吵死了,冷静点!与其说是声音相像……应该说,台词念得很流利、让人听得很过瘾,这种地方大概是遗传自外公吧。」
「很流利……我果然是天才……」
「呆瓜!真想拿宝特瓶塞住你的嘴巴。台词不是听起来很流利就行了。外公念的台词很容易听懂,又有韵味,也不会太过情绪化而破坏舞台的平衡,可以说是绝妙的演技。」
「绝妙……」
儿子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沉思。这孩子果然也很喜欢戏剧。这点绝对受血缘的影响吧。包括诗织的血缘,父亲的血缘,外公与曾外公的血缘……就这方面来说,儿子会站上舞台应该是很自然的结果。
「我的演技是不是太聒噪了呢……也许要再低调一点,才能跟其他人取得平衡……」
「指导的人这么说吗?」
「也没有……」
「那就不用特别在意。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演出就行了,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诗织直视着儿子回答,他却难得显露犹豫的表情说:
「可是,我们要在很大的礼堂……在很多人面前表演。我希望可以尽可能演出最好的戏。不能只有我受到瞩目,应该要让舞台上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帅。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很厉害。」
哎哟……诗织内心感到惊讶。儿子竟然说「不能只有我受到瞩目」。他不只是个子变大,连内在也有成长。或许是因为他得到很好的伙伴……身为母亲,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啊,这次的主角是谁?」
「……是弹正……所以是我。」
「对吧?你就是Shin,所以你要比所有人都更受到瞩目。你要牵引大家才行。这就是主角的任务。」
「……主角的任务……」
「唉,真受不了。你的大脑也没几颗细胞,不用想太多,就像平常那样,照自己的方式快快乐乐去演戏吧。」
「……快快乐乐……」
「没错。既快乐又自由,不断尝试新事物……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咦?」儿子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以为我的『Shin』是主角的意思。」
「才不是。如果是我取的名字,或许会变成那样的意思……不过,你的名字是你老爸取的。」
「老爸取的?」
「没错,所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经常创新的『新』。」
──尝试一百样新东西,其中有一、两样或许就会超越时代,成为传统流传至后世吧?
他曾笑着这么说。诗织想起那怀念的笑容,即使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掉眼泪。
「创新……」
儿子喃喃自语后,重新面对诗织,然后以明确的语气又说一次:「创新!」仅仅一瞬之间,诗织就看到儿子的眼中增添光彩,了解到他心中产生某种决意。至于那是什么样的决意,到时候一定可以在舞台上看到。
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了。
在学校这样特殊的场所,不需要被歌舞伎的传统或样式束缚,可以自由奔放地去做,失败了也没关系。这是学生时期才有的特权。他们兼具身为孩子的不自由,以及身为孩子的自由。要如何运用这样的自由,则是自己的选择……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儿子得到了最佳伙伴。
「哇,我觉得好像燃起斗志了!」
「克制一点,自由和失控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好,我一定要好好干一场!」
他不久前还垂头丧气,现在却又兴致高昂,大吼之后一口气喝完可乐,然后打了个嗝……虽然是自己儿子,但实在是很不稳重。诗织内心叹息,像他这样大概交不到女朋友吧?这时,轮到隔壁房间传来欢呼声,接着女儿用力打开纸拉门冲进来。她彷佛要撞上来般抱住的对象不是诗织,而是鲜少见面的哥哥。
「哥哥~棉花喵去打架!然后打赢了!」
她大概是在报告卡通的内容。儿子对于同母异父的年幼妹妹基本上毫无抵抗力,他紧紧抱住小小的身体说:
「哦,太好了,棉花喵打赢了!」
「棉花喵好强!松松软软,所向无敌!」
「没错!松松软软的东西,一定所向无敌!」
他抱起妹妹开始旋转,诗织的女儿高兴地欢呼,让儿子更起劲地旋转,最后跪在地上说:「唔哦哦,头好晕……」诗织不想重复很多次,但这个儿子实在太蠢了。
不过她换个角度来想。
与其当个被讨厌的聪明人,不如当个讨人喜欢的呆瓜,或许会比较幸福吧。
*
两年前,弟弟说他想要变强。
弟弟花满从小就随母亲学习日本舞踊。或许因为有这方面的才能,他在小学就成为「名取」,也受到家元(宗师)瞩目,可以说是日本舞踊界的天才少年。
相反地,身为姐姐的惠花则是完全没有舞蹈才能。与其说是没有才能,不如说是没有兴趣。更精确地说,她无法了解其中涵义。她不了解跳舞有什么意义,只觉得为什么要扭来扭去。
她一点都不喜欢跳舞,不喜欢就不会进步,不会进步就更加不喜欢,变成恶性循环。简单地说,她不适合学舞。
所幸母亲很早就放弃让惠花学习舞蹈。或许是因为小她两岁的弟弟很有才能,因此母亲也比较容易放弃。就这点来说,惠花应该要感谢弟弟花满。
不久,惠花找到适合她的东西,那就是格斗技。
她的身体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战斗存在──她无法忘记领悟到这一点时的欣喜与兴奋。她当然不是喜欢到处找人打架,而是喜欢格斗的竞技。她从小就热衷于学习各种格斗技,最终选择了直接与人缠斗的摔角。她现在也参加大学的摔角社,繁重到几乎让人吐出来的练习却让她感到很快乐。
有一天,弟弟对这样的姐姐说,他想要变强。
──啊?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想要变强。
──日本舞踊怎么办?
──我不练了。
至今为止,姊弟间的感情并没有特别好,但也没有特别差。两人的兴趣、性格、就读学校都不一样,没有太多共通点。不过惠花还是觉得弟弟很可爱,弟弟对姐姐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信赖,才会拜托她训练自己变强吧。
──没问题,交给姊姊吧!
惠花举起拳头,接受请求。
她因为太起劲,对于弟弟的特训有些过度。弟弟原本皮肤光滑的脸上日渐增加瘀青,也因为全身肌肉酸痛而老是皱眉头,再加上练习中被压制时大喊,因此声音变得沙哑……母亲为了儿子的变化伤心,一再劝他应该继续练舞。弟弟对太过执拗的母亲发飙怒吼,害母亲哭泣……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家中的气氛真的很糟,连平常一派悠闲的上班族父亲也显得不知所措。
──花,你别让妈妈伤心啊。
两人一起练深蹲时,惠花责备弟弟,他便乖乖道歉说「对不起」。
──不是跟我道歉,你应该跟妈妈道歉。
──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
弟弟边为了深蹲一百次而气喘吁吁边说道。他谈到自己变得太大的身材,还有失恋的事。
──虽然没有被当成男人看待也让我很伤心……可是,只为了失恋就这么沮丧的自己,感觉也很窝囊。我想要变得更强。
──好,那就再追加二十次!喂,你变成内八字了!
──噫~
就这样,姊弟两人快乐地(也许只有惠花感到快乐)勤奋训练,不过,最终弟弟的挑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是因为特训太辛苦。弟弟虽然每天都几乎快哭出来,但仍很认真接受训练。惠花有时会找大学的朋友到家里进行比赛练习,弟弟被比自己矮,但肌肉结实的女大学生抓住、摔倒并压制在地面。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说要放弃……然而,他终于找到了。
他找到对自己而言,比格斗技更有趣、更有吸引力的东西。
那就是歌舞伎。
「姊姊、妈妈……这个给你们。」
晚餐前,弟弟在餐桌上拿出三张纸片。那是文化祭公演的门票。
惠花说:「喔,明天就要上演了吗?《拔毛夹》?哈哈,好奇怪的剧名。」
母亲听了叹息说:「这是歌舞伎很有名的剧目。」她将白饭添在大碗里递给惠花,白饭添得像小山一样。惠花接过大碗说了声「哦」。
「终于要正式演出了呢。」
「嗯。三年级生在文化祭后就要退出社团活动,所以在这之后,我会专心练舞。妈妈……我之前不太常去练习,很对不起。」
「没关系。演戏的经验一定也会对日本舞踊有帮助。」
「嗯。」
「……老实说,妈妈有点担心。当你说要放弃格斗技、改练歌舞伎时……我原本以为你会太喜欢演戏,最后不再练习日本舞踊。」
母亲添了第二碗小山般的白饭这么说。弟弟以有些惊讶的表情回答:
「没这回事。演戏……戏剧确实很好玩,不过我在参与歌舞伎的演出后,重新体认到日本舞踊的趣味。所以我不会停止练习日本舞踊,今后也要请妈妈……请老师多多指导。」
「花满……」
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惠花却递出碗说:「再来一碗~」母亲皱起眉头问:「你有好好咀嚼吗?」教练也常常训斥她:「惠花,米饭不是饮料!」不过米饭这种东西,想喝的话也是行的。
「我们会全家一起去看,你爸爸也会从出差地回来。话说回来,你们真努力。没想到高中生竟然能演出歌舞伎,还只是练习第二年而已。」
「感觉在忘我的努力当中,就走到这一步了。这个社团每次正式演出前都会遇到麻烦,非常刺激。」
惠花问:「听说社长是一年级生?」
花满回答:「现在已经是二年级,不过在成立歌舞伎同好会的时候,小黑才一年级……他真的很了不起。当然,也要归功于社长找到很好的成员,譬如在戏剧社很有人气的小芳、会跳日本舞踊的我,还有梨里。不过,像他这样从头开创以前没有的东西,必须花费很大的精力。没有任何基础可以依靠,首先提出要做某件事情,并且付诸行动──做这种事需要勇气和毅力才行。」
惠花多少可以了解弟弟想说的话。从零变成一,比从一变成十更难。或者应该说,两者需要不同种类的精力。大概就等于,相较于发展既有的招式,创出全新的招式更困难。
「花满能够遇见那孩子,真是太好了。」
母亲露出微笑,自己也开始用餐。今天的菜是炸秋刀鱼块、鸡胸肉沙拉、炒空心菜,还有惠花买来自己吃的炸鸡。对她来说,没有炸鸡的餐桌未免太寂寞。
「嗯,我也这么觉得。小黑总是像口头禅一样说『多亏有可靠的学长姊』,不过我也觉得自己多亏有这个学弟。虽然说今年的一年级生有些棘手……但也都是很有趣的人。」
「听说有金发的学生?」
惠花夹起最大块的炸鸡这样问,弟弟苦笑着回答:
「是刀真。他的外表不错,也很有干劲,只是个性很麻烦。说到麻烦,那个叫唐臼的男生也是……水帆是个乖巧的女生,不过很容易紧张,所以也可以说是满麻烦的……」
「搞什么?全员都很麻烦啊?」
「哈哈哈。不过另一方面,越麻烦的学弟妹也越可爱啊。」
弟弟这句话很有学长风范。从他的表情,惠花感觉得到弟弟的成长。
「只有一个闹出问题而退社的女生……个性真的别扭到无可救药,让人很火大,幸好她退社了……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他的话虽然是在责难,声音中却带着些许担心。
「总之──」
弟弟迅速偷走惠花的一块炸鸡。
「啊,怎么可以这样!」
「对我们三年级生来说,这次文化祭公演是最后一次上台演出,希望可以平安无事地开演……哎呀,这个满好吃的耶。」
「今天买的是比较贵的!你做这种坏事,一定会在台上忘词!」
惠花忍不住诅咒弟弟,他却露出从容的笑容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小麻烦,反倒值得庆幸呢。」
姑且不论身体方面,在精神层面,弟弟无庸置疑地变坚强了。
*
换上服装,自己就会变一个人。
对于唐臼来说,至今已经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
正确地说,应该不是「换上服装会变一个人」,而是「透过化妆与戏服,逐渐改变自己」。服装与化妆是为了打理外观、让观众看得赏心悦目,不过他觉得同时也会对站上舞台的人产生心理作用。
站上舞台这个异于日常的场所时,不能只是平常的自己。
如果是真正的专业人士,或许可以不改变外表便成功演出,但唐臼还没有到达那样的境界。没有变身,他就很难挑战舞台这样的场所。
尤其是芭蕾舞,必须想像自己是王子或贵族,优雅地跳舞,以他原本的模样实在太困难了。即使平常是日本一般平民的调皮男生,在舞台上也要变成齐格菲、德西雷、阿尔布雷西特。虽然也有王子以外的角色,但古典芭蕾的精髓还是高贵的王子。穿上金银刺绣的华丽服装,加上惯例的白色丝袜,脸上维持笑容跳舞并抬起公主。顺带一提,公主虽然很瘦,不过当然也有一人份的重量,抬起来满重的。即使如此,还是要表现出轻盈的动作。
「……好重……」
唐臼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他已经准备就绪,打扮成小野春风的模样。这个角色是名门世家子弟,个性温和而稍稍女性化,具有高雅且柔弱的风情。他的脸涂成白色,头上的假发听说是称作「源氏」的发型,通常是给颇有姿色的角色戴的。和服是很有品味的浅蓝色,但非常沉重。
「的确很重……」
在他右边附和的是刀真。
刀真饰演的是反派角色八剑玄蕃,妆容带有令人憎恶的气息。这个角色是穿着裃(注1)的家老。裃的肩膀部位非常突出,如果不离远一点就会被刺到。
「如果这样就喊重,太对不起芳学姊了。不过穿这样在校园内游行……真的好重……」
在他左边,饰演小野春道的水帆也发着牢骚。春道是小野家的当家,也是春风的父亲。换句话说,水帆和唐臼的角色是父子关系。由于水帆长得比较高,所以不会显得特别不自然。她穿的和服是带有光泽的白色,上面披的那件叫做小忌衣,造型相当特别,是一件脖子周围有波浪状装饰领子的大衣。有种奇特的爬虫类叫做伞蜥蜴,小忌衣的领子就跟伞蜥蜴很像。浓重的色调中加入金色的重点装饰,相当华丽。
顺带一提,之所以说对芳学姊感到抱歉,是因为这次最重的服装就是公主锦之前的和服与假发。芳学姊一人饰演两角,既要演少年又要演公主,非常忙碌。
这天是文化祭,也是《拔毛夹》上演的日子。
距离开演时间还有三小时左右。打扮完成后,一年级生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去宣传。他们接下来要在校园内游行,发送传单。
「我们得努力去宣传才行!」水帆用鼓舞自己的口吻说。
蓝眼睛的玄蕃点头回应:「没错。虽然凭着芳学姊的威力,指定席的票都卖完了,但二楼是自由席……要等开演之后才知道会不会坐满。」
唐臼也回答:「说得对。虽然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不过还是希望可以有很多观众来看。」
「虽、虽然说,观众很多会更紧张……」
「水帆,就算观众都是猫,你也会紧张吧?」
「好过分。如果是猫,我才不会紧张!」
「说到猫……刀真,最近好少看到土比的照片,你有没有认真拍照啊?」
土比是唐臼捡到的小猫,现在养在刀真家。唐臼原本当然想要自己养,但他家的公寓禁止养宠物。他一开始是以收养土比为条件,才陪刀真一起加入歌舞伎社。现在回想起来,那已是令人怀念的过去。
「我每两天都有寄一张照片给你呀。」
「我想要天天看到。」
「真是的,我的照片档案夹都快发出喵喵声了……对了,去宣传之前,我们三个一起拍张照吧!来来来,大家靠近一点。」
「就算想靠近,也会被你的裃挡住啊。」
「不可以弄皱衣服。这是小丸子学姊血汗与泪水的成果……」
「Say cheese!」
刀真尽可能把手伸长,三人一同自拍。照片中的水帆一脸焦急的表情,让他们哈哈大笑。这时负责掌控进度的蜻蜓学长走过来,简短地下达指示:「差不多了。」于是唐臼等人再度检查彼此的服装,然后换上运动鞋。如果穿着不习惯的草鞋而在正式演出前跌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蜻蜓学长问:「你们记得路径吧?」
刀真回答:「没问题。」
「传单可以全部发完。还有,如果有人想要拍照,就回答正式演出后可以尽量拍。老是停下来的话,时间会不够。」
「知道了!」
蜻蜓学长注意到水帆的声音有些紧张,便追加注意事项:「不要喊破喉咙。」身材高大胆子却很小的水帆连连点头。
「由一年级生负责宣传游行,是小黑的提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蜻蜓学长似乎突然想到似地询问他们,刀真立刻回答:「因为一年级生比学长姊有更充裕的时间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
「……啊,还有。」水帆有些腼腆地举手。「也许是打算训练我们的胆量……」
「没错,其实这点更重要。你们的舞台经验还很少,夏季祭典的时候虽然也算是站上了舞台,但当时因为发生意外,所以没有演完。在文化祭正式演出前,要你们不要紧张也很难。」
「的、的确。」
光是听到紧张两个字,水帆的肩膀就变得紧绷。
「所以,至少要让你们习惯受到瞩目……穿成这样四处走动,就不得不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这就是小黑的想法。」
「原来如此。」刀真原本想要双手环胸,但他发觉会弄皱衣服就作罢了。
「所以说,尽量去受到瞩目吧。」
蜻蜓轮流看着三人的脸孔。
「受到瞩目就会成为宣传,也能让你们训练胆量。你们在游行的时候要尽量招摇,让周围的人看呆,觉得那些家伙在搞什么。」
「……就是要尽可能『倾(Kabuku)』(注2)吧?」
唐臼喃喃自语,这位酷酷的学长难得露出笑容说:「没错。」
包括唐臼在内的三个一年级生都有些惊讶,但大家跟着笑了。只是为了避免脸上涂的白粉裂开,他们都不敢笑得太开心。
「宣传部队,拜托你们了。」
在蜻蜓学长和从服装室冲出来的小丸子学姊目送之下,三人排成一排走出去。小丸子学姊送行时说:「去大干一场吧!啊,可是不准弄脏衣服!」
「加油吧。」
水帆举着写了「歌舞伎社!」的旗子说。
刀真举起拳头说:「好,我们要像阿久津学长那样引人注目!」
「这个目标未免太高了吧?」
唐臼虽然苦笑,不过先前还很沉重的服装已不会令他在意。刀真和水帆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抬头挺胸,以稳健的步伐前进。
他们首先前往利用教室进行班级活动的校舍。走廊没有很宽,再加上人很多,所以三人只能缓慢前进,不过这样反倒符合他们的目的,可以让大家近距离仔细观赏值得自豪的服装。
「哇!那是什么?」
「高中生要演歌舞伎?」
「脸超白的!好恐怖!」
虽然想让大家近距离观赏,但一开始围观人群因为惊讶与顾虑,不敢太靠近,只从稍远的距离拍摄难得的画面。三人应该主动接近发传单,但默默无言地把传单递出去,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唐臼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应该事先想好宣传词,却完全忘记了。这是很严重的失误。
「咦?那不是一之谷吗?」
这时传来格外洪亮的声音。站在走廊前方的那群男生……应该是足球社的成员。他们朝水帆兴奋地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太酷了!」运动社团的人声音真的都很大。
就在这时──
「东……」
水帆发出了声音。她似乎做出某种决定。
她的声音好像哽到般停顿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一口气大喊:
「东西、东~西~!」(注3)
水帆高大的身躯,发出吸引走廊上所有人目光的声量。足球社的人吓了一跳,但接着就喝采:「喊得好!」水帆得到助力,又接着喊:
「我们是河内山高中歌舞伎社!今天下午两点半开始,要在礼堂演出歌舞伎《拔毛夹》,请大家一定要来观赏!」
真了不起,她恰到好处地传达必要资讯,也许在脑中演练过好几遍吧。白粉底下的脸,此刻大概因为紧张与兴奋而通红。
「拔毛夹?」
不知从哪里传来句尾拉高的疑问声,这时换刀真立即回答:
「拔毛夹!正是那拔除眉毛与鼻毛的拔毛夹是也!」
他模仿古装剧的口吻开始说明。
「荒唐古怪的标题,背后究竟是什么故事?欲知详情,请到场观赏!」
唐臼听到有人发出赞叹,接着又听到有人问:「那个演歌舞伎的人是戴彩色隐形眼镜吗?」想必是发现刀真的眼睛是蓝色的。
唐臼思索片刻。
只因为是混血儿就引人注目,对刀真来说应该是一点都不值得高兴的事。唐臼常跟他一起行动,多少可以理解在路上、在校内不必要地被盯着看造成的压力。连唐臼都想问,又不是江户时代,看到外国人有那么稀奇吗?
所以,或许还是别理会刚刚听到的声音比较好。
或许不应该理会,可是……
刀真的蓝眼睛很漂亮。唐臼这么觉得。金发也是。刀真能够流利地说日语,不过有时会使用一般高中生不知道的四字成语,或者相反地不知道其他人都懂的用语,这也是他的特色。
也就是说,刀真只要当他自己就行了。
他可以当个金发碧眼、英语流利的八剑玄蕃,再加上河内山高中积极接纳外国留学生……唐臼迅速环顾四周,在这条走廊上也看到两个外国人。一个是头发很卷的黑发男生,另一个是头发偏红的女生。他们旁边的同学各自夹杂英文跟他们说话,大概是在解释歌舞伎吧。
那么──
「说英文。」
他对身旁的刀真悄悄说。
「啊?」
「用英文宣传,让大家听听你道地的英文吧。」
唐臼如此怂恿刀真。穿着歌舞伎戏服,用英文侃侃而谈,一定能大受瞩目。
「Ladies and gentlemen!」
刀真标准的英语响彻走廊。周围的学生都把视线集中到他们身上。有几个原本瞥他们几眼就走开的人也停下脚步。
「I'm happy to announce that we are putting on a Kabuki play today. My background is half British, but I find Kabuki, a Japanese traditional performing art, extremely exciting and fun. Today's play, "Tweezers," or "Kenuki" in Japanese, is so catchy that an audience seeing Kabuki for the first time can surely enjoy it. See you in the auditorium.」
刀真以洪亮的声音说完,周围的人便发出「哦~」的赞叹,甚至还听到有人在拍手。唐臼内心虽然想,不是在这里,而是希望是在舞台上得到掌声,不过看来宣传效果还不错。他们开始发传单,大家也踊跃地收下。足球社的成员则自豪地说:「我们已经买好指定席的票了!」
他们前往下一个宣传地点时,刀真兴奋地说:「刚刚那个流程很棒!」
在移动途中,擦身而过的人也都看着他们,还有很多人在拍照,不过或许因为脸上涂了很浓的妆,他们几乎不会感到抗拒。他们越来越自在,甚至能对着朝向他们的手机镜头比出胜利手势。
「从水帆的『东西声』开始,然后介绍公演,最后还有英文说明!」
「没错!大家都在看我们!刀真的英文说得真好!」
「那当然啦,毕竟是他的母语……」
三人边聊天边前往下一个地点时,有个女生过来跟他们说话。她有着红发、绿眼睛,年纪大概和三人差不多。她的视线主要朝向刀真,看来大概几乎不会说日文,因此想用英文交谈。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刀真就发出惊呼声,转向另外两人说:
「她说她是梨里学姊的朋友,从加拿大来看《拔毛夹》。」
「哇!那还真是远道而来!」
水帆连忙鞠躬。自称茱蒂的女生笑着回了一些话。虽然是用英文,而且说得很快,不过可以听出里面有「surprise」这个单字。她似乎是瞒着梨里学姊来看戏的。
接着又是英语为母语的人之间的对话。茱蒂拿出笔,在自己的掌心写了一些字。唐臼探头看,上面写的是「枫屋」。
「冯、屋?」
「Close!枫、屋。」
枫屋,这是梨里学姊的屋号。唐臼和水帆也一起加入「枫屋」两字的发音练习。不久,茱蒂很高兴地说「谢谢」,和他们道别。梨里学姊在观众席看到朋友,不知会有多高兴。
三人继续进行宣传活动。
他们选择人多的地方停下来,做两、三分钟的表演,然后前往下一个地点。
偶尔有人会提出要求:「表演亮相给我们看!」他们就会摆出类似的姿势。其实唐臼饰演的春风并没有亮相姿势,不过这么做也算是服务观众。最近流行的疗愈型吉祥物棉花喵也闯入他们之间,三人与一只猫一起摆姿势。
「今天好像有很多棉花喵。」
前往最后一个宣传地点时,水帆这么说。她的声音已开始有些沙哑。唐臼心想,接下来最好少用喉咙比较好。
「听说待会儿有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主办的『棉花喵大集合』活动。棉花喵会分身术,所以不管出现几只都没问题。真是受欢迎。」
水帆听了刀真的说明连连点头,然后问唐臼:「你也有棉花喵的方巾吧?大概有五条吗?」唐臼冷冷地回答「哪有那么多」,但实际上他有七条。
「好,最后就选这里!」
刀真停下脚步。
这里是从大门延伸过来的户外热闹区域。这条宽敞的道路,从学院正门通往历史最悠久的一号校舍,平常连车辆都能行驶,不过今天是行人专用道。两旁开设了模拟商店,人潮汹涌。
「东西、东~西~!」
为了不让水帆喊得太用力,唐臼和刀真也努力喊。
「我们是河内山高中歌舞伎社!」
水帆开始说明,再由刀真用英文说明。刚好在附近注视他们的欧美男性鼓掌说:「Oh, brilliant!」他身旁一名穿着正式和服的女性也以惊人的气势鼓掌……感觉跟某人好像。
不过,也有很多人瞥了一眼就走过去。
在户外声音无法产生回响,会直接往上飘走。传单已经所剩不多,宣传活动或许可以到此结束……
不,还不够。
还要做更多才行。对于造成学长姊那么多困扰的唐臼来说,这样还不够。
他还能做什么?
「……水帆,可以借我扇子吗?」
「啊,好。」
唐臼接过扇子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然后独自走出去。他对周围的人请求「抱歉,请稍微让出一条通道」,并走了将近二十公尺。大家对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感到好奇,也有人停下脚步。
那就开始吧。
他转动和服底下的脚踝。幸亏他穿了运动鞋,如果穿草鞋,那就很困难了。穿袴的话会更容易活动一些,但春风的服装是没有袴的和服。虽然不可能做出芭蕾的旋转戳步,不过应该可以做出链转。
「吾等乃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社!当代顶尖的歌舞伎狂!」
他尽可能拉开嗓子,同时「唰」一声在头上打开扇子,另一手则放在腰部,脑中想像的是《唐吉诃德》芭蕾舞剧中的女主角琪蒂。虽然说那是女性版本……
刀真和水帆都呆住了,唐臼知道他们都盯着他。
「上演的是歌舞伎十八番《拔毛夹》!将在礼堂大舞台,敬候各位大驾光临!」
啪!
这回他很有气势地阖上扇子。
接着是预备动作。右手前移,左手侧伸。
挺起胸膛,收起肋骨。因为腰带的关系,不容易控制身体动作。服装很重,假发也很重,很难保持平衡。他能顺利旋转吗?
当然可以,一定能够顺利旋转。
唐臼深信,只有自己决定做得到才能成功。
他一开始就以最快速度进行链转。
如同迅速旋转的陀螺,以连续旋转动作直线移动。
目的地是刀真和水帆站立之处。加入跳跃动作会更有看头,不过如果在这里太勉强而受伤,那就本末倒置了。现在只需要旋转,但是要用让大家瞠目结舌的速度旋转──让大家只能佩服,穿戴那样的服装和假发竟然能够转得那么快。
开始旋转后,唐臼发现问题不在服装,而在假发。假发的重量导致脸部转动的时机出现落差。芭蕾舞者之所以能够不断旋转而不会头晕,是因为以绝妙的时机转动脖子以上的部位,然而戴着假发使他难以掌握时机。但他不想放慢速度。
不管了,随它去吧。唐臼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二十公尺在直线奔跑时没有多远,但以旋转方式前进却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距离过了一半左右,他听见很多人鼓掌叫好。喝采声给予他继续前进的动力。
他的同伴在前方等候。
把唐臼拉进歌舞伎社的刀真,当唐臼一度想要退社时极力劝阻他的水帆,另外还有不在现场的学长姊,陪着原本是棘手一年级生的自己走到这里。
他瞬间计算剩下的距离,再转三次就到达终点。
最后,他抱着多少会弄乱服装的心理准备,奋力张开膝盖,左手扠腰、右手再度打开高举的扇子,摆出收尾姿势。他的身体没有摇晃,稳稳停住。事实上他有些头晕,但还是凭着毅力停住。唐臼虽然停下来,掌声和叫好声却没有停止,连刀真和水帆都与周围的人一起兴高采烈地拍手。喂,你们在那边高兴地拍手有什么用……唐臼以吐嘈的视线看向他们,然后高声说:
「请多多指教!」
这句话似乎让两人想起他们的工作。
「请多多指教!」
最后三人的声音精准地合在一起。
掌声变得更热烈,他们转眼间就被主动来拿传单的人群包围得无法动弹。他们分头发送传单,有许多人鼓励他们:「加油!」「歌舞伎好像很好玩!」「如果是这个时间应该可以去看……」让三人很高兴,一再反覆说「请多多指教」。只有在听到有人说「原来歌舞伎会转那么多圈」时,唐臼才心想:糟糕,好像让人产生误会了……不过没关系,就算是因为误会来看戏,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希望大家能来看我们的歌舞伎。虽然老实说,我们的程度还不足,但学长姊都很帅,绝对值得一看──唐臼怀着这样的心情,发完所有传单。
刀真和水帆也几乎同时发完传单,三人彼此相视。
演出前的宣传活动结束了。以全由一年级生来进行的宣传活动而言,算是表现不错。回后台休息室吧。
和大家一起开最后一次会,然后上台演出。
唐臼感觉到自己心中充满干劲,刀真应该也一样,水帆的紧张似乎也缓和许多,表情变得自然。舞台艺术很注重在正式演出前调整自己的状况。他或许动得太多了,但现在肾上腺素全开,也没有过度紧张,这样绝对比静静等候开演的状态更好。他现在已名副其实地准备妥当。
当他们意气昂扬地走回后台休息室时,完全无法想像──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想像得到那种事。
「小黑……去哪里了?」
蜻蜓学长竟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在即将开演的时刻──小黑社长竟然失踪了。
* * *
注1:裃 男性正式和服的一种,包含上半身的肩衣与下半身的袴,通常以同样的布料制作。
注2:倾(kabuku) 是歌舞伎(kabuki)的词源,有奇装异服、特立独行的意思。
注3:东西声 是在表演前呼唤客人的喊声,做为开始的信号。「东西」是意味观众席东边到西边,亦即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