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与疲劳早已超过极限。搭乘客船和高速巴士从北海道到东京,花费时间超过十五个小时,这段期间几乎都没吃东西。虽然不觉得饿,但血糖值应该已经下降许多。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渡子,步伐逐渐变得缓慢。
她想到堂哥村濑蜻蜓的笑脸。
渡子是个很爱看书的小孩。她没有朋友,在家也没有安身之处,只有书本的世界提供她逃避的场所。向图书馆借书就不需要花钱,只要翻开封面,便能立即逃进书中。渡子懂得的词汇随着读书量增长,因此,她立刻明白该如何形容当时堂哥的表情。
那就是所谓毫无牵挂的笑容。
没有任何烦恼与忧虑,神清气爽,安心、信赖、放松的状态。对于从小总是在意周围状况──具体而言,总是在意父母亲脸色──的渡子来说,那是从未体验过的状态、从未获得的心理状态。
堂哥得到了,所以才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堂哥并没有特别不幸。他生长在相对较富裕的家庭,双亲学历高,对于自豪的儿子也不吝教育。聪明的双亲生下的堂哥也很聪明,只不过因为观察力太过敏锐,因此会先行去做大人期待他做的事。这一点很像渡子,不过渡子身边的大人和堂哥的双亲差太多了。小孩子无法选择环境。
堂哥很聪明,但不是灵巧的孩子。这不是指他的手艺,而是人际关系的处理。渡子觉得堂哥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她并没有深入问过,不过,她猜测堂哥应该是在学校遇到霸凌。堂哥能够读懂大人的脸色,却无法读懂同学之间的气氛。或许这也是堂哥一家人突然搬家的理由。
搬家与转学对堂哥造成好的影响。
看他的脸就一目了然。他交到了朋友。只要有一个能够真正信任的对象,世界似乎就会产生巨大变化。那种感觉大概像是一直在下的雨停了,阴暗的天空变得一片晴朗。渡子虽然没有这种经验,但在虚构故事的世界中,这是常见的情节。
堂哥去到不同的世界。
只有渡子留下来,世界依旧是沉重的阴天。
她踏上回程时,感觉前往车站的距离非常遥远。
她必须从这里再度回到北海道,必须回到每天小心谨慎到疲惫不堪却还是会挨揍的家里。父亲如果在家,那个女人不会随便对渡子动手,但矛头会转向父亲。两人都喝醉时的吵架相当惊人,还曾令邻居报警过两次,也因此父亲就不想回家了。由于他几乎不回家,女人又会因此抱怨,为了他把小鬼丢给自己照顾而起争执。这种情况反覆发生。
「虽然说,我也是在满糟糕的家庭长大……」
住在隔壁的大姊姊叼着菸对她说。
「可是你们家也是……你希望可以快点长大吧……」
这个人似乎理解渡子的心情。没错,她想要快点长大。她想要当支配的一方,不是被支配的一方。虽然说成为大人以后也未必不会被支配,但当时她想不了那么多。至少当身体成长后,应该就不会因为对方的心情而挨揍,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她可以在被攻击之前逃跑,或者在被攻击之前发动攻击。
她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来到一座小公园前方。
一看到没有人的长椅,凭着惯性移动的脚步就停下来。再怎么说,她都需要休息。她不知道已经几小时没有喝水。环顾四周,她立刻找到自动贩卖机。她渴到这种程度,却没有多余的心力察觉。
要买水,还是柳橙汁?
她握着零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犹豫了一下。在这短暂的片刻,她突然感到不舒服,头晕目眩无法站立。大脑核心变得冰冷,使她感到恶心想吐。她在原地蹲下来,缩起身体,然后就无法动弹了。
她不知道维持这个状态多久……感觉很漫长,但或许事实上只经过一分钟而已。她记不清楚了。
「怎么了?」
从她头上传来声音,但她还没有办法抬起头。
「呃……你有办法走吗?到那边的树荫……」
对方轻柔地抓住她的手臂。渡子勉强点头,抓着她手臂的力道稍微加强,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站直,然后缓缓移动。他们到达树荫处的长椅,渡子坐下来,对方说「你等一下」,然后暂时离开。他大概是和渡子年龄差不多的男生。
「来,慢慢喝。」
男生回来后,递给渡子宝特瓶装的水,瓶盖已经打开。渡子小口喝水。晕眩逐渐平息,她也不再感觉那么想吐。或许刚才是暂时性的脑贫血。
「还好吗?要不要叫你的家人过来?」
男生坐在渡子旁边,探头看她。渡子看到他的脸,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先前和堂哥在一起的男生。渡子小心避免露出惊讶的表情,对他摇头。
「你可以一个人回家吗?几年级?」
渡子个子比较娇小,因此对方或许以为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渡子小声回答「五年级」。
「啊,原来你已经五年级了。我六年级。」
他微笑着回答。
毫无保留的视线直率地盯着渡子,让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男孩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眼睛是灵魂之窗,到底是看着什么东西长大,才会有这样的眼睛?那是一双只看到美丽温柔事物的眼睛。堂哥面对这双眼睛,不会感到被刺痛吗?或者是因为这个人拥有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眼睛,彼此才能成为好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
「我住在这附近……把足球忘在公园,所以急急忙忙跑回来拿。那颗球是阿公买给我的,弄丢就糟了。」
即使只相差一岁,但男孩或许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年长,说话时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口吻。他坐在长椅上把身体斜斜往前倾,探头看着渡子的脸。
「嗯~你的脸色好像还是不太好。不要紧吗?你告诉我号码,我可以帮你打电话。」
「……我家很远。」
「在哪里?」
「……」
「你妈妈在家吗?」
小孩发生状况,父母亲一定会飞奔过来──他这种乐观深信一般常识的态度,令渡子感到恼火。就是这家伙,把堂哥带到不同的世界,前往笑容毫无牵挂的孩子的世界。
「我母亲死了。」
她几乎反射性地这么说。
「父亲几乎都不回家,可以说不存在。」
「咦?」
开朗天真的这家伙,总算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眨了又眨。隔了两秒后,他的回应是:
「这样啊,跟我一样。」
他没有看渡子,而是稍微抬起下巴仰望天空。这时渡子才发现,天空蓝得很莫名其妙。
「我家原本是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四年前,妈妈也因为生病过世。」
他笑着说明,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在说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
「所以我现在跟阿公……」
「才不一样。」
渡子尖锐地说。
「一点都不一样。」
她狠狠说完,立刻站起来。
她原本以为身体所有能量都已耗光,但还留下了怒气。这股怒气促使渡子前进。
她不想和这家伙在一起。
她不可能与妄称和自己一样的家伙在一起。他们不可能一样。假设他们是一样的,或者拥有相似的境遇,为什么这家伙仍旧可以像这样露出笑容?可以天真地和朋友嬉闹?他和渡子究竟差在哪里?
渡子绝对无法和他一样。她不可能会有闪闪发亮的眼神。
为什么?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吗?错的是她吗?
是她有问题吗?
她真的那么没有价值吗?
她走得很快,所以那个男生追上来说「等一下」。渡子虽然不理会对方,却被他从后方抓住手臂。
「你把这个拿去吧。」
他把宝特瓶装的水塞给她。
渡子回头,想要瞪那张假装亲切的脸。大眼睛的那家伙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对方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懊恼,或是在按捺怒气。可是,他简短地说:
「对不起。」
他僵硬地后退两步,离开渡子,然后迅速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转眼间身影就变得很小。
渡子呆立在原地。
这句道歉,就像是给予她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