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不见?」
「天啊,不会吧?怎么可能会不见?仔细找找……」
「找、找不到!小黑社长也没有在社办……」
「也没有在服装室!」
「搞什么?小黑社长该不会是故意开玩笑躲起来吧……」
「小黑不会做那种事……可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代表……」
「不太妙吧?他会不会被卷入什么麻烦里?」
「蜻蜓,你真的想不出他会在哪里吗?」
「……」
「啊~为什么不说话!距离正式演出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小黑负责打附,还要解说作品,没有他就没办法开始!到底要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们的舞台……」
远见连看着像是捅了蜂窝般骚动的学生,深吸一口气。
他背上冒着冷汗,内心其实很想逃离现场,但是他努力忍下来,将吸入的空气吐出。
在此同时,他大声说:
「冷静点!」
在他二十年左右的教师生涯中,这或许是他发出过最大的声音。
学生面带惊愕地安静下来,看着远见。在一旁观看的父亲正藏,也对自己儿子难得发出的怒吼睁大眼睛,生岛的表情则像是感到很稀奇。老实说,远见本人也对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感到惊讶,不过他努力压抑这样的情感,再次说了同样的话:「冷静点。」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则吐嘈:「你才应该冷静点。」
「问、问题虽然很严重,不过首先要掌握现况。浅葱,你可以详细说明吗?」
他之所以要求浅葱芳说明而不是村濑,是因为平常沉着冷静的眼镜男,此刻脸色异常苍白。村濑拥有超乎一般高中生的冷静明晰脑袋,因此远见常不自觉就依赖他,但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男生。根据远见本人的经验,遇到突发状况时,女生往往比男生更沉稳。
「雾湖学姊传简讯给我,说在正式演出前,有一件事一定要跟我说,希望我能出去一下。那是大约三十分钟之前传来的。」
正如远见的判断,浅葱控制自己的情感,清楚地说明。
「我当时已经换好服装,看到她在正式演出快开始的时候说有事要谈……感觉有些不安,所以请小黑代替我赴约。结果,他去了之后就没有回来。如果像刚刚蜻蜓说的,雾湖学姊的帐号被盗用……那么找我出去的究竟是谁……」
「约定地点在哪里?」
「五号栋后方。」
「现在立刻打电话给坪山雾湖,直接确认帐号的事。另外,也要问她今天有没有遇到来栖。」
「好的。」
「我去拿芳学姊的包包!」
蛇之目迅速行动,前往放置社员行李的另一间房间。另一方面,村濑蜻蜓则只是茫然若失地盯着地板。
「村濑。」
对于远见的呼唤,他也没有反应。他的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喃喃自语,但远见没有听到内容。村濑似乎陷入某种恐慌状态。
「喂,蜻蜓,振作一点!你、你变成这样,大家都会感到不安啊!」
阿久津的声音已经因为不安而拔尖,边喊边抓住村濑的肩膀摇晃。远见轻轻推开阿久津,站在村濑面前,以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我们去找他吧。」
村濑终于抬起头。
「村濑,我们要去找来栖。」
「……」
村濑无言地凝视着远见。
「来栖也真是的,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失踪。虽然说公演前出状况是本社传统,但还真不想遇到这种状况。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情况很慌乱,还是能以来栖为中心来解决。可是,现在来栖本人不见了……这种公演前的意外,一定会口耳相传,成为传说。不过啊,村濑,我们要让它成为事后可以笑着回想起来的传说喔。」
「老师……」
「我们一起去找来栖吧。如果是有人恶意策划,那就不太可能会留在约定地点。这是我的想法。你认为呢?」
「我……我也觉得可能性很低。」
村濑总算回答。这时浅葱报告,她联络上雾湖了。
「她的帐号的确被盗用,密码好像也遭到变更……她利用其他社群网站帐号告知亲友自己的帐号被盗用,但我今天几乎没有看手机,所以没有发现。」
「这么说,她没有遇到来栖?」
「是的。她也很惊讶,现在正要过来。」
这时生岛开口:
「远见老师,我留在这里,你和村濑一起去找来栖吧。」
「哦,这是好方法。我也留在这里吧。」
远见的父亲也这么说。其他学生虽然难掩不安,但是有生岛和父亲在,应该没有问题。一年级的三人都像雕像一样僵住了。
「……不,老师,请你去执行委员会总部。」
村濑说话时,脸色已经恢复许多。
「现在去找小黑,就算找到了,也有很大的机率必须延迟开幕。请老师去取得延长节目时间的许可。要不然,就算找到小黑,我们也没办法演出。」
「说得也对……的确会变成那样。」
「芳学姊,请你和老师一起去。」
「咦?我也要去?」
「执行委员长铃森学姊是芳学姊的隐性粉丝。」
听村濑这么说,阿久津惊讶地问:「真的假的?」村濑的情报究竟是从哪里收集来的……
「她站在执行委员长的立场,没有对外公开,不过她收集了芳学姊完整的剧照。芳学姊去恳求她,或许会有用。请你设法说服她。」
「我、我知道了。」
数马问:「人手不是越多越好吗?除了芳学姊和老师以外,最好大家都出动吧?」
蜻蜓摇头说「不」。此刻他的脑袋大概正以惊人的速度建构因应眼前问题的方法。
「由我去找小黑……还有小丸子,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
「我们必须避免让即将上台的人都分散到校园内,而且距离开演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咦……可是,不是要等到小黑回来吗?」
丹羽感到困惑。蜻蜓看着所有人说:
「我们要等他回来,所以开演时间不知道会延迟多久,但持有门票的观众会依照预定时间前来。如果特地来看表演的观众等太久而离开……」
「绝对不行!」
三轮山这么说,大家也都点头。生岛抓抓头,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你要我们拖延时间吧?」
「生岛先生,拜、拜托你了!」
远见恳求他。话说回来,即使是曾经当过职业演员的生岛,应该也很少遇到这种突发状况吧?即使如此,现在也只能把现场交给这个人和其他学生。生岛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勉强说:「唔,我会想办法,可是……」
「没时间了。小丸子,我们走。」
「我会跟你走,不过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我不知道小黑在哪里,不过……」
村濑拿出自己的手机,边操作边说:
「我知道他的手机在哪里。」
阿久津一本正经地问:「那家伙是间谍吗?」数马告诉他:「他应该是和小黑分享位置资讯吧。」远见不了解这种技术的详情,不过看来村濑知道来栖的手机大概位置。
就这样,他们分成三队,展开紧急行动。
留在礼堂的小队负责设法拖延时间。远见与浅葱负责前往执行委员会,取得延长节目时间的许可。村濑和蛇之目则负责搜寻来栖。
远见看看手表。此刻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三十分钟,他已经连胃痛的余裕都没有。唉,如果这是胆小的自己在正式演出前夕作的恶梦,不知该有多好。然而这是现实,看到一之谷快要哭出来的脸孔就知道了。
「不用担心,一定可以找到来栖!」
走出后台休息室时,远见这么说。这句话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期待性观测,但他还是很肯定地这么说。他认为,现在应该要有人说这句话,这也是他身为歌舞伎社顾问老师该做的事。学生仍旧面带不安,但还是对他点了点头。
他看到站在学生后方的父亲注视着自己。
「喂,不要拖拖拉拉的,快去吧!」
听到父亲的声音依旧很有气势,远见不禁苦笑,然后和浅葱一起前往文化祭执行委员会总部。
*
丸子以前曾经弄丢过手机。
说得具体一点,她是把手机忘在cosplay活动会场,回家途中才发觉,脸色不禁发白。当时她刚好带着平板电脑,因此用平板电脑启动寻找手机的APP,远端锁上手机,结果得以顺利找回来。搜寻系统在这样的情况很方便,但条件是要取得想要寻找的手机位置资讯。一般来说,自己手机的位置资讯不会和其他人共享,毕竟那等于是让人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反过来说,因为可以在发生万一的时候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所以,有时也会特地让儿童或老年人和家人分享位置资讯。
「可是我很少听说会和朋友分享手机的位置资讯。」
丸子跑在蜻蜓后面这么说。
他们离开后台休息室,前往小黑可能所在的范围。根据蜻蜓的手机资讯,小黑至少没有离开校园。
「之前小黑和彩子小姐同时弄丢手机,变得很麻烦。不知为什么,连彩子小姐的责任编辑都打电话到我的手机……」
蜻蜓边跑边说话,因此气喘吁吁,似乎很痛苦。
「为、为什么?」
「她留的紧急联络电话是我的手机号码。」
太奇怪了,蜻蜓和彩子老师的工作应该完全无关才对。不过彩子老师是个有些脱线的人,很可能第一紧急联络人填写儿子,第二紧急联络人则填写儿子的朋友。
「编辑还曾经拿着饼干礼盒到我家说:『平常承蒙你的照顾。』」
「这、这样感觉、简直就像家人嘛!」
丸子喊着说道,蜻蜓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啊」。竟然完全肯定──丸子很想吐嘈他。
「总之,那两人会在很奇怪的地方同步。听说那次是他们第二次同时弄丢手机。所以在那之后,我就和小黑分享手机的位置资讯。」
他气喘吁吁地说明。丸子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拼命跑步的蜻蜓。他几乎所有学科都很优秀,唯一的弱点是体育。长跑成绩方面,丸子甚至还比他稍微好一点。
蜻蜓喘着气,暂时停下脚步。
「……我要提高……位置资讯的……精确度,锁定地点。」
他满身大汗,开始进行丸子看不懂的操作。
两人从礼堂前方来到旧校舍后方。这里设置了几座户外帐棚,做为访客休息区。
或许是因为场地有些偏僻,因此没有多少人在使用,也成为对文化祭不是很热衷的学生们聚集的地方。
有个女孩子孤伶伶地坐在角落。
丸子推了推眼镜,辨识出曾经看过的身影。那是……
「可恶……虽然地点锁定了,不过竟然是面积最大、人数最多的操场。姑且先到那里……」
「蜻蜓,你看。」
丸子拉了拉盯着手机的蜻蜓袖子,指着那个方向。蜻蜓转头,稍稍皱起眉头。被观看的女生或许感受到视线,也往这里看过来。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那是田中渡子。
曾把歌舞伎社搞得鸡飞狗跳的女生。
丸子平常虽然骂阿久津是中二、小四生,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其实也是中二成分偏多的阿宅。丸子定义的「中二」,是精神上不够成熟且自我中心,再加上青春期的过度敏感以及有失控倾向,结果造成日后回顾会羞愧到想死的疯狂自恋现象。丸子在几年后,大概也会对现在的自己感到羞愧。即便如此,中二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状态。阿宅当中也有一辈子都是中二的勇者。
然而,她觉得渡子的自我中心属于不同的类别。
不是中二、年少轻狂这种暂时性现象,感觉是更……深刻而复杂的东西,要不然不会产生那么大的负面能量。所谓的中二式自我中心,基本上没有恶意,但是那个女生对小黑怀有明确的恶意,几乎接近憎恨。要持续那种负面情感,需要相当大的能量。实际上,丸子想到自己讨厌的人时,也会一时火大而处于亢奋状态,但是在那之后会变得很累。
喜欢某个人会产生力量,但强烈讨厌某个人会相当疲累。
那个女生应该也已经筋疲力竭,却无法停止憎恨。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如果这次事件也和她有关,那真的是异常执拗的恶劣性格。可是为了讨厌的对象浪费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不觉得很受不了吗?不会陷入自我厌恶吗?
「啊,她要逃走了。」
渡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听到丸子的话,蜻蜓似乎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在思考分秒必争的此刻应该以什么为优先。他得到的结论是:
「我去问她。小丸子,你先去操场找人。」
丸子立刻点头。她也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这是最佳方案。能从渡子口中问出话的,大概只有身为堂哥的蜻蜓。而且丸子如果跟那个女生说话,大概会想要揍她。
她把这里交给蜻蜓,前往操场。
这个社团的跑步量还真大啊。明明是个文化性社团,而且自己是负责服装的,但加入社团后,却是她至今高中生涯里最常跑步的时期。跑步、运动原本是丸子在人生当中觉得最无意义的行为,可是,最近她不太讨厌跑步了。正确地说,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体会到全身运动的爽快感,因而有些惊讶。不过蜻蜓依旧说:「可以的话,我想度过永远不需要跑步的人生。」
丸子穿梭在众多学生与访客间奔跑。然而──
「唔咿!」
由于人太多,很难往全方位集中注意力,让她不小心撞上某个东西弹开。
「对、对不起!」
她差点跌倒,边道歉边勉强站稳脚步。到底是撞上什么东西……她一看才发现是个柔软又庞大的物体。
「啊,棉花喵……对不起。」
这是点心厂商和当地商店街共同制作的疗愈型吉祥物。又白又圆的蓬松外观,让人联想到《大英雄天团》的杯面或棉花糖宝宝,因而大受欢迎,现在已成为全国性的人气角色。棉花喵是不会说话的吉祥物,只能用笨拙的比手画脚表示自己没问题。它的手脚很短,里面的人行动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正因如此,还特别设定棉花喵虽然是猫却不会自己整理毛。
丸子向棉花喵鞠躬后再度前进,不久就到达操场。
但是──
「哇……好多人……」
她在操场区设置的门前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是户外最大的活动会场,沿着长方形校园的三边排列着一间间模拟店,中央设有临时舞台,依时段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现在是由阿卡贝拉同好会演唱福音歌曲,吸引颇多观众。也有很多人边逛周围的模拟店边吃东西。要从这么多人当中找到一个人,而且是个子娇小的小黑,难度相当高。虽然眼前情况比Comic Market首日企业摊的拥挤程度要好一些,但基本上不会有人在Comic Market找人,因为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除此之外,小黑此刻穿着黑衣的服装……也就是全身黑。
「唉,真是的!」
如果黑衣的服装是鲜红色或亮金色,就会好找多了!
虽然产生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但丸子还是直直冲入操场。无论如何,都得把人找出来。她拨开人群朝中央前进,又发现一件事。
人数固然很多……可是「那个」也很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多?丸子边找小黑边想着这个问题,刚好看到舞台旁边的导览看板。她看了上面的活动预定表,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项活动应该也会吸引很多人,而且快开始了。糟糕,真的很糟糕……
必须赶快找到小黑才行。
找到他们歌舞伎社的社长。
个性率直、乐天却有些强硬,热衷歌舞伎到有时会令人觉得很烦的地步。虽然不掩饰这样的自己,但内心深处大概在祈祷不会被人讨厌──丸子眼中的小黑就是这样的男生。
一定要找到他。
丸子原本对歌舞伎毫无兴趣,也完全没有参加社团的意愿,只想接触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或许只待在狭小的世界却过得愉快又忙碌。是来栖黑悟让她看到不同的世界。
丸子要找到他,让他负起责任才行。
既然教会她这么快乐的事,就得快快乐乐地把它完成。丸子才高中二年级,但对三年级的学长姊来说,文化祭是最后的大舞台。
一定要让大家穿上她做到头昏眼花的服装,顺利演出。
然后要得到观众热烈的掌声。
为了这个目标,丸子再度开始奔跑。
*
今天的天气很好,河内山学院文化祭比去年更加热闹。蛯原仁独自一人淡淡地走过校园。
上午他负责在班上的展示活动当接待人员,结束后,接下来几乎都是自由时间。虽然说可以自由行动,但也不能随便回家。即使是没有特别任务的学生,也必须在学校待到下午四点。
仁走过散发酱汁气味的模拟店,看了看手表。
他心想,快要开始了。
歌舞伎社的《拔毛夹》即将开演。
正确地说,应该是歌舞伎社主办,男子体操社、手艺社、流行音乐社、戏剧社以及志愿学生共同协助。大概是因为人数不够,所以就卷入许多人来帮忙。仁也是被卷入的人之一。
「你看你看,刚刚出炉,还热腾腾的喔!」
几天前,来栖手中拿着传单,来到仁的班上。
别班的人来找仁是很罕见的状况,仁感觉到周围的人不时朝这边瞥来的视线。他觉得很烦,刻意用冷淡的反应问:「怎样?」但来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把A4大小的彩色传单放在桌上,热烈地解释:
「设计很帅吧?和海报的感觉又不太一样。阿久津穿上弹正的服装,周围是穿制服的三年级生!我觉得这样很能呈现高中生演歌舞伎的特点!」
「你说得很得意,可是负责设计的是村濑吧?」
「没错!不过他是我朋友,我又是社长,所以我还是很得意。嘻嘻嘻。」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让仁有些傻眼地回答:「哦,那你就好好努力吧。」
「我当然会努力。事实上,我一直都在努力。啊,你看,你的名字也在上面,而且比其他人的字体更大。」
「啊?」
仁把放在桌上的传单翻到反面。这一面是剧目介绍、演员与工作人员介绍……上面的确以特别大的字体印了「协力.蛯原仁」。仁苦涩地想,虽然他答应过要出借名字,可是应该用更小的字体印在角落吧。
「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很爱出锋头一样。」
「是生岛先生建议的。他还说要不要顺便加上『小泽乙之助/白银屋』,可是我阻止他说最好别加。」
「你阻止他?」
来栖点头说:「因为你讨厌那种事吧?」
仁当然讨厌「那种事」。
他生长在特别的环境,也因此总是受到特别对待,承受好奇的眼光,遭人议论各式各样的传言,却只能忍耐,只因为自己是特别的。
「设计传单的时候,阿久津刚好过来。」
来栖继续说话。他摆出一副老朋友的态度,擅自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这家伙真的很厚脸皮,却能够自然理解到仁讨厌别人对他做什么,实在很奇妙。
「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不公平,只有蛯原的字体特别大。』他说他也要受到特别对待。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所以我告诉他:『像蛯原那样受到特别对待,也有辛苦的一面。』」
结果阿久津那个笨蛋是这样回答的:
──就算很辛苦,我也要受到特别对待。「特别」就是与众不同吧?与众不同很棒啊!大家心里某个角落都希望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人物,受人瞩目跟被人羡慕吧?至少我是这样!
对于如此断言的笨蛋,来栖虽然感到无言,却也有一点佩服。
「或许我自己也想要与众不同,而不是埋没在群众当中。这或许也是我创立歌舞伎社的理由之一。」
「你想要受人瞩目的话,不当演员就没意义吧?」
「嗯~我的『与众不同』不是要受人瞩目,而是由高中生自己来演出歌舞伎这一点。如果成功,我可以稍微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吧?与其说是自己……不如说是我们。光是我一个人不可能办到。」
「哦。你能和好伙伴快快乐乐一起演戏,真是太好了。」
为了让迟钝的来栖也能理解,仁用比平常更冷淡的语气反讽。来栖鼓起脸颊,像只脸颊塞了胡桃的松鼠说:
「你这个人真不可爱!我要告诉你,我说的『我们』也包括你在内。」
「跟我无关吧?」
「有关。你的名字就在这里啊!多亏你出借名字,租借服装和假发的时候得到很多好处。」
「那是因为生岛先生强迫……」
「迎新会的时候,你也站上了舞台!」
「那次几乎是被骗上去的……」
「总之!」
来栖很有气势地站起来俯视仁,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请你帮忙发传单!我先给你五十张!」
来栖把一叠纸放在桌上的那张传单上,然后随着准备铃逃跑般地离开教室。
仁面对来栖留下的五十张传单哑口无言。不是他自夸,他在校内比较常聊天的同学只有不到五人。这样要怎么处理五十张传单?
如果因为没有在学校发完就带回家,被母亲发现,搞不好她会很高兴地发给邻居;如果被祖父发现,然后半开玩笑地发给干部演员,那可是一大惨事。他痛恨自己无法恶劣到直接把这些传单丢进垃圾桶的个性。
「……」
仁想起当时的情景,太阳穴的部位在痉挛。
最后,仁只好把传单发给班上所有同学。仁的班上没有歌舞伎社的社员,因此大家似乎都不太理解他们在做什么。同学们姑且都收下了,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看着传单。偶尔会跟他交谈、关系算是比较亲近的同学则说:「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真难得。」让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有一些理由」。
真是的,别开玩笑。
不过,这场他意外被卷入的骚动,也会在今天的河内山文化祭后结束。
这样一想,他就安心许多。此刻那些家伙应该正在召开最后会议。他不打算去那里,但他有些在意来栖的舞台编排和阿久津饰演的弹正是什么样子,因此在开始演出后,他考虑到二楼座位后方站着看。
在那之前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肚子也有点饿了,要不要去模拟店买章鱼烧来吃……他边想边心不在焉地走着,突然遇到熟识的面孔。
「仁。」
对方叫住他,他停下脚步。
仁虽然内心啐了一声,还是打了招呼。在校内遇到家人已经够尴尬,更何况遇到的不是母亲或祖父,而是父亲。再加上父亲身边还有别人,因此他不能假装没看到。父亲身旁的男人原本望着模拟店的方向,当他转向仁时,仁连忙再次鞠躬。对方看到仁,也露出笑容说:「啊,原来是少爷。」
「平常承蒙关照……请问,您有认识的人在这间学校吗?」
父亲身旁是专门打附的山咲先生。仁这才想到,父亲还在演歌舞伎的时候,就常看他们很熟络地聊天。或许在父亲离开舞台后,他们仍有联络。
「我的徒弟要打附。」
「啊?」
仁感到困惑,山咲先生笑着说:
「称呼徒弟是开玩笑的,不过我指导过来栖打附的方法。听说今天就是正式演出,所以我很期待地来了。」
「指导来栖……?」
「好像是生岛拜托他的。」
听到父亲这么说,仁心想又是那个人啊。
仁郑重地鞠躬说:「……我和他们虽然没有关系,但是身为同一所学校的学生,还是要为了浪费您宝贵的时间而道歉。」
然而山咲先生笑着说:
「没这回事。有那么喜欢歌舞伎的高中生,想要自己演出歌舞伎,还说不想当演员、想要打附,令我非常高兴。有他那样的孩子,歌舞伎应该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延续……?」
山咲先生面带微笑,深深点头说:
「是的。我很喜欢歌舞伎,所以希望它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如果说感受性最丰富的年轻人,在歌舞伎当中感受不到任何魅力……那么未来就不会光明。」
「……」
「不过我听了生岛的话,见到来栖后,稍微安心了。歌舞伎因为是传统艺能,所以有很多难懂的地方……但是应该有办法越过这层障碍才对。而且今后有少爷这样的年轻世代,可以创造适合这个时代的新歌舞伎。我真的很期待。啊,今天的《拔毛夹》好像也有新尝试吧?」
「啊?呃,是的……以他们的做法,一定会……」
仁回答后,才想到自己至少在对外说法上也有参与这场戏,因此这样的回答有些奇怪,不过为时已晚。
「这样啊,你是要我留待看戏时的惊喜吧!」
对方的解释替他解除困境。仁暧昧地堆笑说「呃,是的」,姑且瞒混过去。继续聊下去的话,难保不会出现破绽。仁维持假笑,然后用在家里绝对不会使用的语调说:
「爸,你们有门票吧?礼堂应该快开放入场了。」
这句话是希望他们快点离开,父亲却低声说:「我们刚刚去过后台休息室……」
虽说是自己父亲,但仁总是觉得他的表情过于平淡,或者应该说好像在发呆,总之就是从容不迫,很难读出他内心在想什么。母亲常说「仁比较像爸爸」,在隐藏自己情感这方面,两人或许真的满像的。
「我原本想跟生岛打声招呼……可是,那里的气氛怪怪的。」
「怪怪的?」
「正式演出前当然会紧张……可是他们好像格外慌乱,或者应该说是焦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
那些家伙每次在正式演出前都会出状况。正因如此,迎新会时仁也被拖下水。
但再怎么说,这次应该不会……
他们准备得那么周延,又是在礼堂公演,再加上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所以颇受瞩目,不能发生任何问题……
「……抱歉,我先离开。」
仁鞠躬之后转身。
他没有等父亲回应就开始奔跑。虽然脑中冒出疑问:「为什么我要用跑的?」但心中不祥的预感盖过这个问题。他奔跑在拥挤的人潮中,差点撞到人,脚步变得踉跄。
「仁,小心不要跌倒。」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边想着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边发觉到对那个人来说,自己永远是小孩子吧。
「仁!」声音再度传来,好久没听到那个人这么大喊了。「跌倒也没关系,一定要爬起来!」
他听到父亲在背后这样喊,皱起眉头想:「讲这什么话?」
真差劲,现在才说这种话。就算他不说,仁跌倒了也一定会爬起来。他会自己站起来,而父亲……跌倒之后却再也没有爬起来。在舞台上说不出话之后,父亲就不曾回到舞台上。
父亲原本是仁憧憬的对象。
他当然喜欢祖父的演出,但更喜欢父亲的演出。
介于年轻与圆熟之间,保持危险平衡的魅力。在传统当中摸索新事物的态度。发自内心喜爱戏剧,也因此真诚投入的身影。
他原本很尊敬父亲。
小时候他也曾因为严苛的练习想哭,却仍旧庆幸自己是那个人的儿子。然而……
平时压抑的感情在胸口搅动,连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仁咬牙切齿,类似愤怒的情绪促使他加快脚步。当他跑到人少的礼堂后方、前往后台休息室门口时,已经在全速奔跑了。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还有,歌舞伎社到底在干什么?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凭着一股气势冲入后台休息室。
「蛯原?」
仁气喘吁吁、披头散发地来到后台休息室,首先看到他的是阿久津。他已经穿上弹正的服装,没有平时嘻皮笑脸的态度。
「你也来了。」
「我来了,毕竟我的名字也在上面。来栖呢?」
「这个……抱歉,现在有点……」
仁移动视线,迅速检视四周。来栖不在这里,村濑也是,还有三年级的浅葱芳也不在,另外,戴红色眼镜、好像叫「小丸子」的女生也不在……顾问老师远见也不在。剩下的所有人表情都很僵硬。
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状况。
「生岛先生。」
仁走向歌舞伎社的指导员生岛。他曾是白银屋的弟子,和仁一起站上舞台演出过。生岛看到仁,以不太自然的笑容喊了声「少爷」。仁很希望他不要用这个称呼,不过现在有其他问题要先问。
「成员好像没有到齐?」
「没错。」
「又发生临时状况?」
「真是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总是在开演前闹出……」
「可以请你安静一下吗!」
生岛严厉的口吻不仅出乎仁的意料,也让在场所有人吓一跳。
「啊,真抱歉,我也被逼到焦头烂额,忍不住……现在大家正在拼命思考对策,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说,发生什么事?」
「现在连说明的时间都不能浪费……不过,如果少爷不只是借我们名字,还愿意认真协助我们,那又另当别论。」
生岛的说法触怒了仁。明明是他们来拜托自己,说只要借用名字就可以,现在却把他当成局外人……不,他的确是局外人,也不想成为歌舞伎社的伙伴。但是……
「喂,生岛先生,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吧?」
插嘴的是远见老师的父亲。听说他曾经是大向。仁记得他好像叫做「正藏」,和仁的祖父也有往来。
「他是白银屋的继承人,光是借我们名字就很感谢了。不过照这样下去,可能会损害少爷的名声吧。」
「请等一下,为什么会损害我的名声?」
「毕竟这群家伙连能不能演出都不确定。」
「……啊?别开玩笑。既然借用我的名字,就算只是高中生的歌舞伎家家酒,也要确实上演才行。」
「唉,吵死了你!」
阿久津怒吼。他以穿着厚棉戏服撑大的身躯重重踏响地板。
「谁理你的名声啊?这个自我中心的家伙!我们现在根本没心情管这个!」
「轮不到你来说我自我中心!」
仁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他没想到自己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察觉到离他们最近的三轮山梨里吓了一跳。
「我不是在担心自己,是在担心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白银屋招牌!你们还不是为了利用这块招牌,才要求借用我的名字!」
「吵死了吵死了!有本大爷在,根本不需要你的名字……」
「等一下,阿久津,现在没有吵架的时间。」
三年级的丹羽花满开口,然后又看着仁,用认真的表情说:
「蛯原,我们现在真的没有时间。细节先省略不谈,总之因为某个原因,小黑现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仁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这回轮到梨里继续说:
「远见老师和小芳去找执行委员会,请求延长演出时间,不过观众已开始入场,所以我们打算在原订时间开幕。就算要宣布变更开演时间……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时候,所以必须先做点事拖延时间才行。」
「这……退一百步来说,姑且不论没有角色的来栖,浅葱学姊一开始就要演秀太郎……」
「小黑也是不可或缺的。」
数马前进一步说。
「他要打附,而且有些效果只有他才能做出来。即使不管这些……」
数马看看一年级生。站在一起的三名一年级生连连点头,纷纷开口说:
「小、小黑社长不在的话……我、我会紧张一百倍……」
「最能掌握这出戏整体和细节的人如果不在,我们也会感到不安。」
「没错。他得……站在舞台旁边才行。」
来栖黑悟──
那个笨蛋到底跑去哪里!他这么受到信赖……
仁当然知道,来栖不是故意要消失的。他对于歌舞伎社付出最大的热诚,却在正式上演前一刻失踪,绝对是被卷入了麻烦中。
那家伙能够摆脱麻烦吗?
他真的能够回到这里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在这里的成员似乎都相信,那个歌舞伎痴一定会回来。
「就算只是形式上借出名字……」
仁边说边以极快的速度思考。
「我的名字也已经印在海报和宣传手册上。既然如此,这个舞台一定得成功。」
这时穿着羽织和袴的远见老师刚好摇摇晃晃地跑回来。
「我、我们得到许可,最多可延长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
在这三十分钟内,必须做些事情拖延时间才行。不是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不能让观众离席,也不能妨碍接下来要上演的《拔毛夹》,相反地要炒热气氛……
以料理来说,就像主菜之前精致的前菜。
「戏服。」
仁看着远见开口。
「咦?」
「《拔毛夹》以外的女形戏服,还有什么?」
「呃……白浪五人男都是男人……另外……」
花满回答:「有小姐吉三和登势的戏服。」
「那就小姐吉三吧。请尽快把假发和服装拿过来。」
阿久津问:「喂,你打算干嘛?」
仁回答「拖延时间」,接着看向所有人说:
「我不想浪费时间说明。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可以立刻叫我回去。不过……如果你们多少信任只有出借名字的我……」
「拿服装和假发过来就行了吧?」
梨里不等仁说完,就迅速开口并准备行动。
「请等一下。演出者最好不要随便行动。如果观众看到了,会以为发生什么事。老师,可以拜托你吗?」
远见听到仁的请求,立刻回答:「当然。」他刚刚应该是全速跑回来的,现在又跑出去了。远见刚离开,浅葱也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跑进来。仁记得那个女生好像是戏剧社的前……
「咦,你、你是白银屋的公子……情、情况怎么样?」
浅葱气喘吁吁地问。仁对她说:
「浅葱学姊,请你先补妆。你额头上的妆被汗水弄花了。」
接着他又对戏剧社前社长坪山雾湖说:
「我们需要一个冷静又能临机应变的人来当主持人。这个人不需要很瞭解歌舞伎。你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坪山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问,只隔了两秒钟就告诉他:「戏剧社的现任副社长茨木爱菜很适合。」
「可以联络上她吗?」
「嗯。」
「请你叫她立刻过来。五分钟之内。」
「知道了。她应该在礼堂里。」
雾湖立刻拿出手机。接着仁环顾所有人,对身材和自己最接近的数马说:「你的浴衣借我。」
「喔,好。我现在去拿。」
「丹羽学长,请你准备整套化妆道具。」
「我知道了。」
「三轮山学姊,请你去告诉待在另一间后台休息室的其他演出者,开演时间会晚三十分钟左右,不过不用担心。请不要让他们产生不安。」
「嗯,好。」
「还有,我需要附轮子的平台,上面设置化妆台和椅子。另外还要屏风。灯光的话……」
这时打完电话给茨木的坪山说:「灯光室有我的学弟在。他很能临机应变,应该可以即兴发挥。」
仁不知道坪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她无疑地很可靠。
「喂,蛯原,你该不会是要自己饰演小姐吉三来撑场吧?」
仁对阿久津的问话回答「你真的很笨」,然后开始脱制服外套。
「你……」
「一个人演小姐吉三也没意义吧?而且,我如果在你们这些门外汉演的《拔毛夹》之前演戏,不就会把你们给比下去吗?」
「唔……说得也对……那你到底想干嘛?至少说明清楚吧!我们会乖乖照你说的去做!」
阿久津拥有非凡的舞台胆量,的确能够应付临时得到的指令,不过那是因为这个笨蛋很特别,其他社员就不行了。而且……
「在正式演出《拔毛夹》之前,演员如果站上舞台拖延时间,观众会感到很扫兴吧?」
「呃……」
「所以,演员不能登上撑场的舞台。我要请茨木学姊当主持人……然后还要一个可以适切说明的人。这个人必须有胆量,对歌舞伎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喔,有个很适合的人。」
说话的是生岛,他大概已经了解仁要做什么。这个尝试在国立剧场也做过。那是以初学者为对象的歌舞伎公演,在上演前有一幕解说。他当时感到这项尝试很有趣,因而留下印象。
「生岛先生,你愿意担任吗?」
「不,由指导者出面未免太无趣。这里有一位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吧?」
仁随着生岛的视线望去,立刻同意他的说法。
这个人的确熟知歌舞伎,临时站上舞台应该也没问题,而且他还穿着风雅的羽织,外表很有型。其他人也都露出同意的表情。
「对了,有爷爷在!」
「正藏先生很懂歌舞伎,非常适合!」
「嗯,可以安心交给他。」
社员口口声声这么说,正藏先生连忙反驳:
「喂,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我虽然当过很多年的大向,可是不是演员喔。我从来没有站上过舞台,今后也不会!」
「我不是要请你在舞台上当演员。可以帮帮忙吗?」
仁说完,其他社员也都跟着鞠躬说:「拜托!」
「不,有些请求是没办法接受的……」
「拜托,正藏先生!救救我们吧!」
「就算是梨里的请求,我也不能答应……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上台要干什么……」
「我接下来会说明。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出现在高中的文化祭……」
「正藏先生,你太狡猾了!」
阿久津高声喊道。
「现在才讲出一般老先生会说的话!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啊。是谁平常老是教我们要更『倾(kabuku)』的!」
这家伙的嗓门实在很大……在日常的学校生活中嫌太吵,不过在舞台上以及这种场合,却能发挥很大的效果。正藏先生眨了眨眼,然后哈哈笑出来,低头拍一下自己的额头。
「真服了你。」
接着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应该已经年过七十,却露出顽童般的表情。仁想到,祖父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逃避。说好听点是干脆果断,其实只是鲁莽乱来而已。对了,好像有人说过,人生就像旅途,旅途中丢的脸就忘掉吧。」
听他这么说,社员们都兴奋地发出欢呼。这时完全没有掌握状况就匆匆赶来的戏剧社副社长刚好出现,仁记得她好像姓「茨木」。或许是因为前社长的命令具有绝对权威,她气喘吁吁地问:「我……我要做什么……」
「我现在来说明。」
仁说完,所有人都围成圆圈。
仁自己也成为这个圆圈的一部分。不仅如此,他还负责主导此刻的局面。这种感觉很奇妙,但现在不是分神去想这些事的时候。
他必须撑过三十分钟。
仁下定决心,在来栖回来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一名观众离开。
*
讨厌被同情的人并不少。
蜻蜓自己也属于这种人,而眼前表情僵硬的渡子应该也一样。
理解他人明明很困难,却被人用自以为很懂的表情说「辛苦你了」,感觉很讨厌。为了避免遇到这种不愉快的状况,最好的对策就是不要提起自己的过去。蜻蜓便是采取这种做法。
除非是非常信任的对象,否则不要谈起过去。就算谈了也没有意义。
知道蜻蜓曾经被霸凌的,除了双亲之外只有小黑。
他不在意小黑同情他,所以才能说出口。不,也许他甚至想要得到同情。他大概是相信小黑能够理解,不会说些表面话。
同情这个词感觉带有负面意味,但这个词原本是「贴近他人的痛苦,并能感同身受」的意思。然而,真的依照这个定义,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很少,一生当中不知能遇到几个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只是表面上同情,有时甚至还会被当作八卦话题宣传出去。不想得到这样的同情也很正常吧?
小一岁的堂妹比蜻蜓更厌恶同情。
蜻蜓知道渡子的一些过去。
渡子的母亲很早过世,父亲(也就是蜻蜓的叔叔)长得很帅,个性温柔到柔弱的地步,但缺乏毅力又喜新厌旧,常常换工作。他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受到所有人喜爱。尤其对女性来说,似乎是那种令人想要保护的类型。然而,蜻蜓的父亲对这个亲弟弟很严厉,直言不讳地说:「像那种没有自觉的万人迷,会让身边的人受苦。」
看来父亲说得没错。
叔叔之所以常常换工作,几乎都是因为感情问题,以及由此而生的欠债。母亲最近抱怨时透露过,他们曾经给过叔叔几次金钱方面的援助。与其说是为了叔叔,不如说是为了年幼的渡子。然而,这些金钱援助似乎让生性敏感的叔叔感到难受,因而渐渐地疏远亲戚。当收到他在北海道再婚的通知时,父亲松一口气说:「这样一来他应该也会安定下来吧。」蜻蜓希望渡子能够再到他们家玩。两人都是沉默寡言、不够灵巧的小孩,在外人眼中大概并不像是特别要好,但他把渡子当成自己的妹妹。
从结论来看,叔叔的再婚替渡子带来最恶劣的环境。
大约过了一年,叔叔一家居住的公寓邻居打电话到村濑家。接电话的是蜻蜓。他异常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
『你好,我是住在渡子隔壁的人……你爸爸或妈妈在吗?』
打电话来的人带着东北口音,语气似乎有些踌躇。
蜻蜓找母亲来听电话,然后在一旁看着她眉头逐渐深锁。
渡子无疑处于应该受到同情的状况。
要不是蜻蜓的双亲迅速采取对策,情况有可能变得更严重。不只是渡子,还有虐待渡子的继母,以及明明知情却假装没看见、借酒精来逃避的叔叔,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濒临极限。
在那之后,渡子的双亲很快就离婚了。
渡子暂时和父亲两人一起生活,现在又迎来新的继母,过着三个人的生活。蜻蜓不知道这个继母是什么样的人,但只见过她一次的父亲说:「看来他总算找到一个可靠的人。」
去年春天,蜻蜓和渡子重逢。
他决定了一件事,就是不要以言语或行动对渡子传达「好可怜」的讯息。她一定会产生激烈的排斥反应。渡子不想要同情。即使自己想伸出友善的手,她也会像出生后从来没有被抚摸过的野猫般,竖起毛威吓对方。
她不需要同情。
……这其实意味着「不需要口头上的同情,而是想要能够理解自己内心、设身处地替她担心的人给予的同情」,也就是激烈的渴望,但渡子本人大概没有察觉。
这样的堂妹在蜻蜓眼中,显得非常愚蠢、可悲。
「你为什么要逃走?」
和小丸子分开行动后,蜻蜓追上准备离开的渡子问她。不,应该说是质问她比较确切。
「我没有逃走……只是不想待在看得到你们的地方。」
在文化祭热闹气氛之外的校舍后方,渡子这样回答。蜻蜓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或谎言。渡子面对蜻蜓,视线却回避着他。
「小黑不见了。」
「……啊?」
「你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快点说出来。」
由于时间紧迫的焦虑,使蜻蜓的态度变得比平常更高压。渡子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知道?」
「你讨厌小黑吧?」
「我讨厌他。所以你以为我绑架了他吗?」
「你也可以假装自己没动手,暗地里唆使其他人。」
「如果要问能不能办到,我的确办得到。」
渡子总算看向蜻蜓,露出扭曲的笑容。
「就算是我做的,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告诉你吗?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计划这种事吧。真是受不了。距离开演时间……唉,只剩下七分钟了。都这种时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七分钟。还剩七分钟。
这个具体的数字让蜻蜓采取了不像他作风的行动。他逼近嗤嗤笑的渡子,抓住她的手腕,以低沉的声音问:「没错,你到底在搞什么?」
渡子脸上的笑意消失,眼中浮现胆怯的神色。
「做这种事,你很开心吗?」
「……不、不是我做的。」
颤抖的声音不是演技,她是真心害怕。
渡子曾经遭受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施加的身心暴力。蜻蜓也听说过这件事,然而怒火一旦爆发就无法轻易浇熄。他知道渡子感到害怕,却更用力地握住她细瘦的手腕。
「小黑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大概……你、你干嘛为了那种人这么拼命!」
「他是我的好友,不要称呼他『那种人』!」
「好友?你们明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好痛!」
渡子发出悲鸣,蜻蜓这才恢复理智,放开她的手腕。
她的肌肤上留下清晰的手指痕迹。
「……抱歉。」蜻蜓对她道歉。他能够理解渡子说「不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动手」。渡子虽然性格很有问题,但是脑筋很聪明,在闹事之前应该会思考安全的做法。
「……已经拥有的东西,就不需要了。」
他低声这么说。身材娇小的堂妹仍旧缩着身子,反问:「什么?」
「就是因为对方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思考方式和自己完全不同,才会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在意、感到羡慕……然后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没有自恋到想要和像自己的人成为好友。你应该也一样。」
「我……」
「我们不是很像吗?」
「……」
渡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蜻蜓说两人很像不是在说谎。如果霸凌持续更久,如果双亲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如果没有搬家、没有遇见小黑──自己或许也会变成和渡子一样的人。他无法断言绝对不可能。
「……可恶,小黑到底去哪里?」
蜻蜓顿时全身无力,在原地蹲下。
他知道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他必须赶快追上小丸子,和她一起去找小黑。现在操场上应该是人山人海,小丸子正在那里拼命四处寻找……但是找到的可能性恐怕很低。如果增加人手,分头寻找……不,就算设法找到了,也会超出时间……
这时蜻蜓突然抬起头。
他和渡子四目相交。渡子还在这里。
她可以趁着蜻蜓蹲下时溜走,但她没有离开。
「你刚刚说『大概』,对不对?」
蜻蜓站起来。
「咦?什么?」
「渡子,你刚刚说了『大概』。」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大概……
这是他和渡子先前的对话。
蜻蜓原本以为那个「大概」是针对前面那句「不会做那种事」。这样虽然也解释得通,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蜻蜓先前没有注意,不过,他在这个不太协调的词当中,找到另一种可能性。
「大概」之后会不会是接新的句子?
渡子会不会是打算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大概』那一句,接下来你要说什么?」
渡子迅速眨了两下眼睛。
「……你在说什么?」
她在装傻。渡子想必是看到了什么。
在这样的对话中,开演时间仍旧一分一秒逼近。然而,蜻蜓不打算像刚刚那样情绪激动又粗暴地逼问她。那样太卑鄙了,而且想必只是浪费时间。
动动脑筋。
渡子──这个很像自己,顽固、孤独、别扭、个性很麻烦的家伙──究竟要说什么,她才肯招供?
「……你没有绑架小黑,却看到和事件有关的某件事,刚刚差点说出来。你看到什么?只要你肯告诉我,我就帮你保密。」
「……啊?」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对小黑怀有特别的感情。」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渡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接着立刻因为愤怒与羞耻而满脸通红。
她的嘴唇痉挛,似乎准备要怒声叱骂,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说不出话。蜻蜓趁这机会继续说:
「不过小黑好像误会了。他似乎以为你喜欢我。那家伙在这方面有些迟钝。虽然童年时的美好回忆,或许会导致你对我心怀恋慕……可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一直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黑。」
「……别说了。」
「小黑拥有你没有的东西,让你觉得不可思议又无法理解,感到厌烦又羡慕,无法控制自己在意他。」
「你说够了没!」
「人类在看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对象时,会产生憧憬或憎恶……有时两者都会发生。」
「我叫你别说了!」
渡子发出无法忍耐的叫声,但蜻蜓仍继续说:
「否定也没用。」
「你懂什么!」
「我懂。」
蜻蜓迅速回答。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两个很像。」
所以才会了解。
了解到心痛的地步。
渡子睁大眼睛。
两人彼此相视,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大概只过了几秒,最后渡子以沙哑的声音说:「……你是笨蛋吗?」
蜻蜓常听阿久津被骂笨蛋,不过自己很少被这么说。即使如此,他也不会觉得太生气。或许他内心某个角落也觉得自己是笨蛋吧。
「也许吧。」
「真不晓得你是卑鄙还是鲁莽。」
「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可亮的牌了。」
最强的ACE和王牌的小丑。舍弃这两张牌,即使输了游戏……但只要今天能够顺利演出就行了。
这是最重要的事,其他都不必在乎。
渡子的双肩无力地垂下。
她的脸颊不自然地抽动,或许是想要笑,但她无法顺利地笑出来,本人似乎也放弃了,改以认真的表情说:
「我看到在夏季祭典闹场的其中两个人。」
「……什么时候?在哪里?」
「快要一个小时前,在大门附近,不过应该已经去别的地方。他们和另一个像是大学生的男生在一起,抱着那个。」
「那个?」
「呃,就是白猫的吉祥物……」
「棉花喵?」
渡子点头回答:
「没错,他们抱着那个布偶装。当时里面还没有人,布偶装扁扁的。」
但是如果有人进入布偶装里会如何?
比如说,嘴巴被封住,被塞进里面?
疗愈型人气吉祥物出现在文化祭,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他们或许还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人带走吧。
「渡子。」
蜻蜓抓住堂妹单薄的肩膀,几乎反射性地把她拉近自己,对她说「谢谢」。他对于做出这种行为的自己感到惊讶,不过被他这么做的渡子更是惊讶,几乎像机器人一样僵直。蜻蜓松开手后,渡子依旧僵直不动。蜻蜓留下她,开始奔跑。
他边跑边取出手机,打电话给小丸子。电话一接通,蜻蜓便喊:
「去找棉花喵!小黑有可能在里面……」
『棉花喵在这里!』
蜻蜓还没说完,小丸子便喊。
「在那里?那就马上抓起来。小黑应该……」
『虽然在这里……可是……到底要抓哪一只?』
小丸子的惊慌程度非比寻常。蜻蜓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向操场,口中反覆念着:「哪一只?都说要抓棉花喵了!」绕过前方转角就到操场了。他更加鞭策已经快承受不住的心脏,向前奔跑。
当他看到操场的时候,手中的手机差点掉下去。
这是什么?
棉花喵的确在这里。
到处都是。
松松软软,又白又大,
大家都喜欢的棉花喵~
在最近常听到的主题曲中……有好多棉花喵在操场上。
棉花喵的体积颇大,成人也可以进入布偶装里,宽度很有分量,身高则有一七○公分左右。蜻蜓目视计算看得到的棉花喵,并以操场面积估算出棉花喵的数量。
大概有五十只左右──为什么会这么多……
这时,广播的声音盖过棉花喵的歌曲说道:
『十五分钟后,「棉花喵大集合」的活动就要开始了。这个活动以小学生或更小的儿童优先。想要参加的人,请到中央舞台集合!』
松松软软,又白又大,
守护大家的棉花喵~
「到底是谁想出这种活动!」
蜻蜓原本是想在内心咒骂,没想到却脱口而出。擦身而过的学生惊吓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