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
有人在哭。
坐在旁边的女人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她的年龄和彩子相仿,大概是学生家长吧。话说回来,她哭得还真是豪迈。大颗眼泪落在看起来很昂贵的和服上。
「请问,你还好吗?」
彩子无法假装没看到,开口询问。
「呜……对、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女人从可爱的古典印传皮包中取出纱布手帕,为了避免高雅的妆糊掉而轻按在脸上,然后在泪水中泛起微笑说:「因为我看到犬子出现。」全紫……啊,应该是犬子。彩子在脑中一时选错了字。
「令郎在刚刚的舞台上?」
「是的……」
她吐了一口气调整呼吸,然后感动地说:
「来看这场戏真是来对了。那孩子说他只是出借名字,跟这场戏无关,所以没有必要来看……不过他还是一起参加演出……」
她以安心与喜悦的声音说完,又拿出面纸说了声「抱歉」,擤一下鼻涕。
彩子问:「那个……请问你是蛯原同学的母亲吗?」
女人点头说:「是的。」
「这样啊。承蒙他关照,我是歌舞伎社的来栖黑悟的母亲。」
「来栖……啊,就是那位社长?」
「是的。」
「哎呀,就是那位眼睛很大、很可爱的来栖同学吗?哎呀,这么巧!我才应该感谢令郎照顾我家的仁。」
两人互朝斜前方稍稍欠身,面对面持续了一阵子「哪里哪里」、「哎呀」、「谢谢」的客气应答。
今天是河内山学院的文化祭,地点是礼堂大舞台。
彩子当然是来看《拔毛夹》,不过在上演前有一段三十分钟左右的余兴表演。她心想,这会不会也是儿子黑悟想出的主意呢?虽然是自己儿子,她还是很佩服黑悟总有用不完的点子。
现在是休息时间,再过五分钟,《拔毛夹》就要上演了。
「蛯原同学真的很漂亮。」
令人想要用「和风美男子」来形容的蛯原,在舞台上把自己的脸涂成白色,画上仅仅红黑两色的女形妆容,然后躲到舞台上的屏风后方片刻──再度登场时已经变成绝世美女。看到他的美貌,令人几乎要发出赞叹声……事实上,彩子真的发出「唔哦」的赞叹。阿宅似乎有发出拟声词的倾向。
「谢谢你。他这次画脸比平常仓促,不过总算顺利化身为小姐吉三,让我松了一口气。」
「外观的变化当然也让我大吃一惊,可是,连动作和声音都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愧是专业演员,看了真感动。」
「谢谢你这么说。其实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仁会站上学校文化祭的舞台。」
「而且他很有服务精神。」
蛯原化身为艳丽的女人后,面对主持人的提问,也以拉高的嗓音与女性的口吻回答。就像这样:
「哇啊……好漂亮……」
「别这么说。我好害羞。」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姐吉三。」
「那个发型不会很重吗?」
「当然不算轻。这身美丽的振袖……」
说到这里他转了一圈,以可爱的姿态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实在很沉重,害我一站不稳就……」
他摇摇晃晃地靠向正藏先生。
「喔……嘿嘿~」
平常很照顾黑悟他们的正藏先生今天穿上了羽织。他因为美女靠过来而笑咪咪的。这时,蛯原却把手伸入他的怀中扒走钱包。正藏先生似乎没有发觉,但担任主持人的另一个女生喊了声:「啊!」
哒哒!蛯原小跑步想要逃走。
「等等!你刚刚扒走钱包了吧?等等,喂,小姐吉三!你这人是怎么搞的!」
女生似乎很焦急地喊。蛯原在进入舞台侧翼前停下脚步。
喀!柝木敲了一下……啊,不是「喀」,是「咚」才对。以前儿子跟她说过,歌舞伎的柝声习惯这样呈现。
总之,当柝在绝妙的时机敲响后,蛯原便凛然瞪着舞台,恢复男生的声音说:
「我可是小偷。」
他说完,直接消失在舞台侧翼的后方。这时的声音、语气、姿势以及视线,全都散发着邪恶的魅力……用彩子的语汇来说,就是「超萌的」。
「观众的反应都很热烈。那是《三人吉三》里实际出现的台词吧?虽然说观众大概不晓得,不过大家都看得很开心。」
「是的。大家都给他掌声和喝采……我从那时候就快哭出来了。」
蛯原的母亲虽然在笑,但眼中又泛起泪光。
「不过令郎平常在歌舞伎座的舞台,都会得到掌声和喝采吧?」
「是的,这点当然要感谢大家的厚爱……不过在学校……和朋友一起站在舞台上……呜……该怎么说呢,那孩子真的很笨拙……」
笨拙、正经、顽固,这位母亲如此形容自己的儿子。
「是吗?我们家黑悟提到蛯原同学的时候,说他虽然身为专业演员,却能兼顾课业和运动成绩,真的很厉害……」
「是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基本上,舞台、练习和课业都要达到完美,根本是不可能的。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
「这倒是没错……」
彩子自己的工作也时常面对时间压力,因此深深点头。
「应该要适度偷懒……这么说不太好听,不过换言之,就是要排定优先顺序。除了最重要的东西以外,其他方面就算表现得不太好,也是无可奈何……」
「你是指学校的课业吗?」
「是的。即使成绩不好,我也不会责骂他……可是他格外顽固,又是完美主义者……没有练习的日子,如果有空念书的话,我倒比较希望他跟朋友出去玩……」
「不不,没有人要求就能主动念书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太难得了。」
「是啊,真是优秀的好孩子……希望我家孩子也能学学。」
这时,坐在前列的女人突然插入对话。转过来的这张脸有一双目光强烈的眼睛,相当美丽,同样穿着和服。彩子心想:咦,好像在哪看过这个人……
「真抱歉突然插嘴。我是阿久津新的母亲。」
坐在前列的女人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鞠躬这么说。彩子和蛯原的母亲都喊着「哎呀」站起身来,三人连连打招呼之后又坐下。
彩子这才想起来,对了,去年文化祭的时候,她曾经看过阿久津的母亲。
她当时穿的和服花纹非常美丽,留给彩子强烈印象,日后她甚至让自己笔下的漫画角色穿上那件和服。
「父母亲不开口就主动念书……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了不起。我们家那孩子的成绩单惨不忍睹,我看到都想当场烧掉……」
「可是阿久津是个很开朗的孩子,而且有很多朋友吧?」
「唉,是吗……来栖他们的确跟他处得很好……不过那孩子真的……真的是个呆瓜。」
她虽然贬低自己的孩子,声音却带有藏不住的情感,可知道她有多么疼爱自己的儿子。
「阿久津是个好孩子。黑悟总是说,他有惊人的才能。」
彩子也常听黑悟说,阿久津是个严重的音痴,不过这点她没说出来。阿久津的母亲虽然嘴上说「没那么夸张啦」,却无法掩饰喜悦的笑容。
「他提到蛯原的时候,也说蛯原一定会成为很杰出的演员,开创歌舞伎的新时代。」
「哎呀。」
蛯原的母亲彷佛自己受到夸奖般红了脸。听到自己的儿子得到夸奖,没有不开心的母亲。彩子又稍稍耸肩,试着说:
「当然,黑悟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她虽然觉得这样夸赞自己的儿子太露骨……然而,她无法忍耐。
因为黑悟真的是个好孩子。
他是个温柔、坚强的孩子。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
幼小的黑悟抱着母亲的遗照。
不论是守夜或葬礼的时候,那孩子都没有哭。他大概是哭不出来吧?太过巨大的悲伤,有时会使人的情感麻痹。因为如果不麻痹自己,就会精神崩溃。彩子自己在丈夫的葬礼上也哭不出来。她被名为「失落」的怪物掐住脖子,茫然虚脱。
阿公则彷佛代替黑悟般嚎啕大哭。
继儿子之后,女儿也比自己早逝,让他愤慨不已。他尤其气自己的女儿──也就是黑悟的亲生母亲──隐瞒病情。他在遗体枕边的小供桌前一直哭着发脾气。
黑悟只是默默地茫然盯着阿公的背影。
小小的身体穿着丧服。
彩子到黑悟旁边坐下,接着问黑悟:「我很冷,可以贴着你吗?」
幼小的黑悟想了一下,回答「可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舅妈,他还是允许彩子贴近他。
彩子紧紧贴着黑悟,但马上又觉得不够,于是抱住他。
黑悟有些困惑,但是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彩子哭出来了。她不是因为想到黑悟的母亲而哭。彩子并没有见过黑悟的母亲。当彩子结婚时,黑悟的母亲已经离开老家了。
她也不是因为可怜黑悟而哭。
彩子总是很任性。当时她也只是被自己的悲伤吞没。距离丈夫突然死亡还不到一年,因此她回想起自己担任丧主的记忆。
「不要紧吗?」
黑悟低声问她。
他像是对刚出生的婴儿说话般,悄悄地、温柔地问她。
彩子突然感到无比的羞愧、喜悦与难以言喻的情感从胸口涌出,然后她又哭了。阿公和彩子的哭声回荡在寒冷的和室,她记得当时葬仪社的人还特地过来看看情况。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彩子向阿公提议。
她想要和阿公及黑悟一起住。
阿公早已丧妻,后来又失去儿子和女儿。
彩子失去了丈夫,并和老家断绝往来。
黑悟生长在单亲家庭,唯一的母亲也过世了。
他们都是孤独的。
在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一开始显得生硬的三人生活逐渐成为日常,出现笑声,彩子的工作也稳定下来。几年后,阿公过世,她和黑悟两人一起生活,村濑家又搬到隔壁──转眼间,那孩子就上了高中。黑悟是她自豪的儿子,所以她忍不住展现溺爱的一面,说出「黑悟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这种话。
蛯原的母亲微笑着说:
「不只是很不错吧?」
阿久津的母亲也露出调皮的笑容说:
「是啊。他有一双大眼睛和可爱的脸……却不是省油的灯。」
「他叫得动我家那个顽固的儿子,简直跟我公公一样厉害。」
「他也能好好使唤我家那个笨儿子。」
「令郎真的很了不起。」
「他真的是个很杰出的孩子。」
彩子听到两名和服美女连番夸赞,乐得胸口感觉轻飘飘的。她小动作地挥着双手谦虚地说「不不不,哪里哪里」,心中却想着:「再多夸奖一点吧!」
咚、咚……柝的声音响起。
阿久津的母亲说:「终于要开始了。」
三人同时望向舞台上的定式幕。
舞台的灯光逐渐变暗,在此同时,场内也变得安静。打柝的间隔越来越短,接着听到三味线的声音──
阿公,终于要开始了。
你一定在这座大舞台的某个地方吧?大姑一定也在。两人应该都来看黑悟了。
那孩子真的是我的支柱。
这出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