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Long Engage 四话 爱上父亲的吸血鬼……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苹果松饼搭配肉桂冰淇淋。请将温热的焦糖酱淋在冰淇淋上享用。」

「……我开动了。」

我低头看著大盘子里的三片松饼、焦糖苹果、大量的鲜奶油和焦糖奶油、肉桂冰淇淋以及杏仁片,将叹息吞回口中。

早知道点一般的松饼就好……这盘热量到底有多高?可是我已经连续十天都点上面只有奶油和莓果酱的原味松饼,不禁感到一阵空虚,想要点丰盛一点的。

集点卡今天也集到第十个了,店员好像在我背后讨论「那个人又来了,她真的好喜欢我们家的松饼」、「但我觉得每天都吃有点那个耶」,好丢脸。

为了转换越来越消极的心情,我才从菜单里选了最丰盛的口味,结果松饼一送上来就后悔了。

总之,得慢慢把这座松饼山解决掉。

我照店员的建议,将温热的焦糖酱绕著圈淋在冰淇淋上。

茶色液体散发出微苦香气,淋在半圆球状的肉桂冰淇淋上,接著滴到下面的焦糖奶油和鲜奶油上,滑过闪耀光泽的焦糖苹果,最后缓缓落在金黄色松饼上。

我用大叉子将冰淇淋、鲜奶油和松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将它们一同送入口中,甜味与苦味在舌头上完美融合。

啊……好吃。

是因为我累了吗?连续十天都吃同一家店的松饼应该很腻才对,我却觉得它吃起来比平常还美味。

还是这些豪华配料的功效?

无论如何,好吃就好。

如果能在这里遇见她就更好了……

我叉起炖得甜滋滋的苹果,搭配焦糖口味的奶油一起吃下去,慢慢环视店内。

平日下午。正好是下午茶时间,座位全都坐满了。这家店所在的区域是高中、大学的年轻情侣的约会胜地,所以很多人跟恋人一起来。

剩下的就是女性团体客,和我这种一个人来的……

我在其中寻找一名少女。

纤细的身躯,微卷的白金色发丝,鲜红、血红、绯红色的眼眸──过于美丽的少女。

这么异常的存在,不用找应该都会映入眼中,附近的人也会注意,但她总是默默混在人群里面。

她明明是个彷佛用皎洁月光和白雪构成的超凡美少女,大家看到她都会像在看理所当然的风景般,下意识无视,父亲说这是因为她下了暗示。

让附近的人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能力。

可是在我眼中,她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质少女。

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父亲笑著回答。

──大概是因为她希望你们看到她原本的模样吧。

父亲也是一开始就把她看成异质的存在。

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不会跟人类一起生活、不会被人类的道德观束缚住,是种异常生物的红眼少女,很喜欢吃这家店的松饼,一个月会来吃一次──这是父亲和茧奈小姐跟我说的。

我没有她的联络方式,只好在她可能出没的地方,像现在这样慢慢吃著松饼等人。

要是今天也见不到她怎么办……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

神先生传简讯来。

我打开简讯,简讯夹带了一张豪华佛坛的照片,还有一行字。

『买这个给爸爸他们怎么样?』

神先生依然相信我拒绝跟他一起去英国的理由,是不想离开父亲的墓,不断试图说服我。

搞错重点的照片及讯息,实在很有神先生的风格。他八成在努力帮我找合适的佛坛,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吧,明明还得忙著交接工作和搬家……思及此,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跟神先生交往的两年间,神先生那搞错重点、用错地方的热情,总是温暖我的心。

对了……跟神先生第一次约会去的地方,好像是生意好到要排队的法式吐司店……

神先生信心十足地宣言「行程交给我安排吧,因为我年纪比较大」,星期日上午带我到蔚为话题的新开的法式吐司店,结果人多到要排三小时。

──对对对不起,蜜娜。我们去其他家店好了。

──没关系,你都特地查了资料,吃这家店就好。

我们在最后面排队的期间,神先生为了避免我无聊,不停跟我聊天。

拜他所赐,我得知神先生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同年级的村山同学睡昏头,穿著怪兽图案的睡衣上学,以及神先生老家隔壁的老爷爷家养了两只牧羊犬,还有国中烹饪课做麻婆豆腐的时候,他不小心把太白粉拿成小麦粉放进去。

神先生频频拿手帕擦汗,我却听得很开心。

回程,神先生红著脸说:

──蜜、蜜娜,虽然我连约会行程都排不好,可以的话,再跟我……

神先生话讲到一半开始结巴,不停重复「再、再、再跟我……」我笑著回答:

──请你再约我出来玩。

看到脸上瞬间绽放笑容的神先生,我的心里又变得暖暖的。

回想完跟神先生的回忆后,我忧郁地删掉神先生的简讯。

最好不要再想神先生。

因为我已经决定变成吸血鬼,不嫁给神先生。

我告诉父亲我要变成吸血鬼时,父亲把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低头看著我露出浅笑。

──多想一下再下结论吧。

父亲觉得我说的话是小孩子天真的愿望──他的语气和眼神是这么说的。

我去跟茧奈小姐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把我当成要人照顾的孩子。

我明年就大学毕业,满二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

我闷闷不乐地盯著删除简讯后的画面。

「你再继续想事情,松饼上的冰淇淋会融化。」

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

抬头一看,一名少女穿著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制服,坐在我对面。

微卷的白金色发丝包覆住小巧白皙的脸庞,垂在纤细肩膀上,再向单薄的后背、手臂及细腰倾泻而下,如梦境般美丽。

少女彷佛被银白色月光笼罩著,神情淡漠,鲜红如血的双眼中,看起来不带一丝情绪。

一眼就看得出她并非常人,唤起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令我背脊发凉。

「……我要季节限定鲜果松饼搭香草冰淇淋,鲜奶油加倍,饮料要伯爵奶茶。」

看都不看菜单就冷冷跟女服务生点餐的这名美少女,就是把我的父亲变成吸血鬼,能让我变成吸血鬼的特殊吸血鬼。

◇  ◇  ◇

全国大会预赛的前一天。

父亲在回家路上被装成杀人魔的大越学长刺伤,温热的血液从腹部流出,倒在地上,这时她出现了。

冰冷的夜幕中,下著宛如银丝的细雨。意识模糊的父亲看见一名少女,纤细的身躯被彷佛吸收了月光的白金色发丝包覆住,穿著没看过的制服,用鲜红、血红、绯红色的眼眸高傲地俯视父亲。

──你想活下去吗……

少女冷冷询问。

──……那种连胡子都没长的光溜溜的脸……我并不喜欢。头发也太柔软,还有太瘦了,只有身高高而已,还完全不够强壮。腿毛、手毛和腋毛也完全不够。

少女语气淡漠,挑了父亲一堆毛病,然后说:

──我本来打算再让你当十二年人类的……

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会飘飘然走在路上,轻易就被人刺中要害的大白痴。你不是我喜欢的胡子多的魁梧男人──她又抱怨了几句后,严肃地告诉父亲。

──虽然早了十二年……不过我要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出正确答案,我就赐予你永恒的生命。

少女用清澈冰冷的声音慢慢询问。

──你──会用什么东西,装饰我的头发?

跟完全不带感情的那几句话比起来,这句话多了几分认真。

她到底是谁?

她在说什么?

明天要比赛耶,我有办法上场吗?

父亲意识不清,视线模糊,最后他说出口的话,跟正确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

──安西教练……我好想打篮球。

那是父亲小时候爱看的篮球漫画的名台词。

安西教练是主角加入的篮球社的教练,是个跟肯德基爷爷很像的白发绅士,肚子大大的,还有长胡子。

突然被人叫成那种老爷爷,说他想打篮球,对方肯定会哑口无言吧。

这个答案显然不对──

父亲就这样命丧黄泉也不奇怪。

然而红眸少女却割伤手腕,让濒死的父亲喝下她的血变成吸血鬼,救了他一命。

在那之后她也会不时出现在父亲面前,告诉他吸血鬼的知识,尽管语气冷淡,她还给了父亲许多建议。

「起初我什么都搞不清楚,怕得要死。我记得我还拿笔摆成十字架的形状对著雫。那个时候她用超冷淡的眼神看我,说吸血鬼怕十字架是人类虚构的,她在日本长大,所以不信西方的神圣之物,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有效。」

之所以会想亲吻女性是用接吻来代替吸血、之后会想吸真正的血、吸人精气和血的时候万一不小心吸太多,可能会杀死对方、可以藉由吸取精气对对方下暗示──这些统统都是她教父亲的。

父亲说她的感情不太会有起伏,总是非常冷淡,可是仔细一想,其实是个很会照顾人的老师。

不如说她这个吸血鬼是父亲认识的唯一一个同伴,父亲甚至觉得她比普通朋友还要亲切,变得会等待她的到来。

每一场戏父亲绝对会为她准备位子,给她门票,请她务必来看。有时是父亲亲手交给她,有时是放在桌上的门票不知不觉不见了。

「她有的时候会坐在位子上,有的时候不会,不过她总会在会场某处看我演的戏……我第一次演的戏《德古拉》也是一她一个人站在礼堂的看台区,跟融进黑暗中一样。她的表情跟冰块一样冷,眼泪却一直流……和之前高傲的吸血鬼女王的印象不同,看起来非常……娇小柔弱。当时我不知道雫为什么哭……只是胸口闷闷的……看到雫会有种怀念的感觉……」

父亲看著远方,眼中的苦涩不同于提到母亲的时候。父亲的神情有股淡淡的哀愁,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她,对父亲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在那之后,父亲仍然会对她感到怀念。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见了这名红眸少女,跟她说过话,对她相当瞭解。父亲很想知道这股突然涌上心头,令人心痛的怀念感觉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面?

面对父亲的提问,她总是冷冷中断话题。

──不知道。

她嘴上这么说,却用冰冷双手包覆住父亲的脸,踮起脚尖紧盯著他,用有那么一点带哭腔的声音说:

──如果你的胡子能快点长出来就好了。

那忧伤虚幻的目光,好像在透过父亲看著某个人。

每当她露出这种难过的表情,父亲左胸上方的痣都会阵阵发疼。

那颗痣现在还留在父亲的左胸上。

像花瓣又像唇形的鲜红色的痣,在遇见她之前是淡蓝色。遇见她变成吸血鬼后,那颗痣就忽然变成红色,每次父亲对她产生怀念的感觉,心生动摇时都会发热。

「我越来越觉得雫是不是希望我做什么,所以才把我变成吸血鬼。不然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在意我。」

然而,她一直不肯告诉父亲她希望父亲做什么、她对父亲有什么期望。

她跑去跟我们的母亲──春科绫音接触。

起初父亲并没有发现。

当时父亲和母亲已经以轩辕十四双主演的身分闻名全校,是在台上饰演恋人的搭档,但他们还没交往,下戏后就变成感情很好的学姊与学弟,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

因此父亲想都没想过她会对母亲有兴趣。

可是在父亲不知道的时候,她和母亲认识了对方,好像还把对方视为情敌。

──你们的母亲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目光如冰的她,至今仍会皱著眉头说「我讨厌你们的母亲」。

一开始,她故意让母亲看到自己哀伤凝视父亲的样子。她知道放学后,父亲和母亲会在练习前去沙滩慢跑,便先到那边站在消波块上,任白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只让母亲看到自己,神情凝重看著父亲。

有时会在父亲跟母亲学校中庭散步聊天时,站在墙上爬满藤蔓的教堂后面凝视父亲,只让母亲一个人注意到……

扰乱母亲的心思后,她直接出现在母亲面前,对母亲这么说。

你好像在担心我会不会把原田诗也抢走,不过无论那东西要跟谁谈恋爱都没关系。

因为那只是眨眼间的事。

那东西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属于我的,所以借给别人一两年,我也不痛不痒。

──因为那是要与我共度永恒之人。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理应是软弱人类的母亲没有退让。

母亲看著她反驳。

──真正不安的人是你吧?如果你那么有信心诗也是你的东西,就不会为了让我注意到,出现在诗也身边,也不会特地跑来找我。

然后坚定地说。

──我不会输给你。绝对不会把诗也让给你。

她说母亲表面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很顽强;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文静,其实很倔强;表面上看起来纯真无邪,其实很精打细算,是个讨厌的女人。

我只认识父亲所说的圣女般的母亲,因此她口中的母亲形象让我吓了一跳,第一次对母亲感到亲切。影片和照片中的母亲总是带著温柔微笑,彷佛从来不会跟人起争执,这样子的母亲原来有性情如此刚烈的一面。

同时,我也明白父亲为何将母亲形容成春季的暴风雨。

只会待人温柔的平凡女高中生,怎么可能有办法将父亲拉出黑暗之中,也不可能有办法跟目光如冰的她较量。

她一方面牵制母亲,另一方面也留下意味深长的话给父亲。

──人与吸血鬼即使相爱,最终必会走向悲剧。

──原田诗也,你将会爱上我。

她用冰冷的红眸凝视父亲,高傲地说。

对父亲来说,她是比自己多活了千年的吸血鬼,是不敢跟她谈恋爱的存在,父亲不知道她讲这些话的真正用意,同时也越来越常对她感到「怀念」,脑中充满疑问。

◇  ◇  ◇

「雫小姐在这家店跟爸爸约会过对不对?」

我轻声询问用金色刀叉默默推倒鲜果松饼和双倍鲜奶油山的她,她的手瞬间停止动作,神情依然淡漠,用冰冷的声音回问:

「……你的父亲是这么说的吗?」

她生气了吗?可是,她平常也都是这种冰冷的表情……

背上冒出冷汗,我回答她:

「我偶然看见你跟爸爸一起拍的大头贴。你把头发绑成两根马尾,穿著休闲的连帽外套和短裤的那张。因为我难得看你没穿制服,就问父亲那是在什么情况下拍的。」

「……」

她停下手,抿著唇一语不发。

那张大头贴夹在一本旧旧的戏曲集里面。总是穿著不同学校的制服的她,打扮得跟一般女生一样,连发型都有变化,还拍了大头贴,高中生的我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是雫小姐吗?为什么她穿得这么可爱?你们怎么会拍这张照片?

父亲看到大头贴,喃喃说道:

──噢,原来夹在这种地方。真怀念。

他平静地跟我说,某个假日,他在图书馆看下一场公演的资料,雫小姐一如往常地突然出现,之后不知为何,他们跑去二手衣店帮雫小姐挑衣服,还去室外的篮球场打篮球,最后拍了大头贴。

──这是在约会吗?

父亲用手指搔著太阳穴,腼腆地回答:

──啊──大概是吧,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约会。

「父亲说是约会。」

「……」

「他说还有打到篮球,他很开心。」

虽然当时雫小姐是第一次打篮球,所以实际上是无视规则的神秘运动。

「……」

「爸爸说那时候的你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很可爱。」

「……」

她垂著白金色的睫毛听我说话,冷冷回了句「是吗……」然后又开始推倒鲜奶油山。

表情也没有变化,但我认为,她一定是在心中回想当时的事,又悲伤、又喜悦吧。

大头贴上的她也是面无表情。不过只有一张──父亲笑著比出胜利手势,雫小姐则斜眼看著他。看到那张照片时,我的胸口不受控制地揪了起来。

因为我也跟她一样。

跟她一样单恋著深爱母亲的父亲。

对她来说,父亲是等了千年以上的命运之人。

父亲没有爱上她,但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感到怀念。

某一天,父亲脑中忽然浮现没有经历过的回忆。

在被雪覆盖的森林中,一名穿著古风和服,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头上盖著一条薄布,轻盈地在树上移动──

她坐在树枝上不肯下来,所以男人呼唤她:

──你差不多该下来啦。我煮了你爱吃的地瓜粥喔。别生气了。

呼唤她的人,是父亲自己。

抬头看著她的视角是那个男人的,同时也是父亲的,父亲有种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她、跟她说话的感觉。

那人的手臂比父亲还粗,手背也长满手毛,嘴边的胡须被北风吹得晃来晃去,呼唤她的声音低沉有男人味。他朝坐在树枝上闷闷不乐看著这里的少女展开双臂,咧嘴一笑。

──来吧。我会接住你。

父亲将这个情境重叠在坐在中庭树上俯视自己的少女身上,左胸的痣燃烧起来,对她的怀念之情也高涨到从未有过的地步,父亲展开双臂,对她说:

「来吧。我会接住你。」

这个瞬间,低头看著父亲的她面色扭曲,冰冷的目光融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清。

纤细身躯朝父亲的方向掉下来──像淡雪一样消失不见。

这时她露出的虚幻表情,令父亲大受震撼。

她刚才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突然清楚浮现在脑海的画面是什么!

一开始思考这些事,左胸的痣又烫得跟烧起来似的。

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也迎来变化之时。

他们在圣诞节公演演出爱神与人类少女的恋情,将心意传达给对方,成为恋人。

父亲幸福到了极点──从冬天到春天都跟母亲度过青涩甜蜜的时间,两人跨越阻挡在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障碍,加深关系,然后父亲升上了二年级,母亲升上三年级。

他们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不幸降临。

然而,之后却发生了茧奈小姐的弟弟和大越学长的事件,以及亚璃子的死。在动荡不安的日子中,父亲脑中浮现陌生景象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那边的我是个强壮的鬅子男,一个人在山里锻刀过生活。打铁声和他锻刀的样子让我超兴奋的,跟沉迷于篮球的时候一样。

父亲是这么说的。每天那张长满胡须的毛茸茸脸上,都带著天真无邪的笑容,用粗壮的手臂打铁。

──然后啊,有个长得跟宰超像的女孩常常去他家玩。她穿著高贵的淡色和服,头发虽然被头上的布遮住了,不过眼睛跟雫一样是红色。那孩子也叫「雫」。雫则叫我「九郎」……

断断续续浮现脑海的画面,逐渐变得连风声、火的温度、心脏的跳动都感觉得到,最后则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九郎,在山中小屋跟雫交谈。

连九郎当时的心情都反映在自己身上,彷佛那就是父亲自己的感受。九郎觉得雫可爱。雫其实很喜欢来九郎的小屋,却不好意思承认,每次都说她只是刚好路过而已,拚命找藉口,九郎觉得她这样很有趣,忍不住扬起嘴角,结果被雫生气地骂「笑什么?干么一直看著我的脸笑」。

「抱歉,因为你跟仙女一样美丽,我不小心看呆了。」

雫听了哑口无言,脸颊泛红,使九郎越来越觉得她惹人怜爱。

九郎看著她,心里接连涌上温暖的感情、温柔的感情、激动的感情,覆盖掉父亲的心情。

九郎喜欢雫的感情一口气流进父亲的心,害父亲陷入混乱、不知所措。

父亲的恋人是母亲。

他爱著母亲的一切。

但同样的,父亲心中的九郎对雫抱持好感,跟雫聊天的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

彷佛自己体内有原田诗也和九郎两个人,一个人爱著春科绫音,另一个人喜欢著雫。

这不是我的感情!

是其他人的!

尽管父亲拚命否定,「雫」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以前都能正常跟她说话,现在左胸的痣却会烫得跟烧起来一样,想要用力拥抱她纤细的身躯。

母亲也发现父亲的变化。

「诗也喜欢上雫小姐了吗?比我还要喜欢?」

「怎么会!我喜欢的人是绫音姊。」

父亲回答得毫不犹豫,跟九郎的同步率却迅速增加。

脸颊微微泛红,抬头看著九郎的「雫」。

觉得这样子的「雫」无比可爱,低头看著她,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将白金色发丝勾到耳后,在小小的耳朵上插上红花发簪的九郎。

发簪是九郎拿刀去城里卖,用赚来的钱买的。听到九郎夸她「红花很适合你这头白色的头发,也跟你的眼睛很搭」,「雫」一边骂他「竟然把赚来的钱统统拿去买发簪,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蠢货」,红眸里泛起泪光……

──雫,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一辈子珍惜你。这根发簪就是我的承诺。

九郎抱紧眼眶含泪的「雫」。

「雫」把脸埋在九郎胸前,用微弱的声音答应,此情此景清楚浮现脑海。

那个时候,他们都很高兴、很幸福,深爱著对方,被对方深深吸引。

他们都以为未来可以一直在一起。

之后,准备外出的九郎走在下雪的冬季森林中,下一刻背部和腋下流出鲜血,倒在雪地上。

他呼唤著「雫」的名字,失去意识……

──凭我记忆中的九郎的记忆,不知道在那之后他们俩怎么样了。我一直在想,假如九郎就那样死掉,雫说不定会变得孤身一人。雫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这段漫长的时间?她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却救了我的命,看著我哭?为什么看到我跟绫音姊在一起,要露出那么痛苦的眼神?

沉默的吸血鬼什么都不说。

那让父亲焦躁得胃痛。

左胸的痣也隐隐作痛。

──雫不是我的恋人。不过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变成吸血鬼陷入恐慌的时候,她教了我很多知识,是我的前辈。后来我慢慢不讨厌她晃到我房间自己拿《灌篮高手》看,反而会等她过来。

──我们还一起坐在暖桌前吃我煮的年糕汤,跟家人一样。

父亲对她抱持的感情,跟对母亲的爱不一样。

可是,想要理解从不说真心话的她,希望跟她在一起时,能帮她排解吸血鬼的孤独,这些愿望在与她相遇、与她交谈、与她度过同样时间的日子中,在父亲心中萌生而出。

他没办法拒绝这个目光冰冷、孓然一身的吸血鬼,也没办法逃避她的心意。

──所以我决定多瞭解她一点。

只是在那边不知所措,会看不见真正重要的事物。得好好面对她才行。

父亲凭藉九郎的记忆,来到千年前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那里也是父亲戏剧社的伙伴久久泽凪乃的母亲的老家。

久久泽小姐当时是织女一队的成员,曾经企图靠跟轩辕十四双主演之一的父亲交往,提高知名度,事件平息后,久久泽小姐成了父亲能够交心的好友。

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久久泽小姐时吓了一跳,因为她长得跟雫小姐很像。

仔细一看,她的五官较为工整,有种异质的感觉,所以跟久久泽小姐熟起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看错过,不过整体而言她们长得还是很像。

父亲从回老家参加亲戚的法事的久久泽小姐口中,得知这是因为久久泽小姐的祖先跟雫小姐有关系。

久久泽小姐说的是久久泽家代代相传的某位少女的故事。

──本家有一本古书,上面记载著「妖怪姬」这个妖怪的故事。妖怪姬有一头闪亮的白金色长发,红宝石般的眼睛,会吸年轻少女的鲜血。

妖怪姬本来是神明一眼相中治理当地的国司的女儿,让她怀上的小孩,在村里的神社被人偷偷抚养长大。

起初她吸的是侍女们的血,不过某一天,妖怪姬进到城里,出现在当时有权有势的武士家,让那里化为一片血泊与火海。

妖怪姬没有说她为何这么做。

可是,祭祀妖怪姬的神社遗迹,里面依然留著一座坟墓,根据久久泽家的文件上的纪录,下面埋著名为九郎的名刀锻造师的遗体,命令村人埋葬九郎的就是妖怪姬。上头还记载著当时妖怪姬对村人们说的话。

──此人总有一天会死而复生,成为我的伴侣。望诸位慎重祭祀。否则将有灾厄降临此地。

妖怪姬肯定就是「雫」,锻造师则是九郎。此外,父亲从九郎的记忆得知他是在从城里回村的途中,被带刀的男人们偷袭。是委托九郎锻刀的武家首领命令的。

由于九郎锻的刀实在太好用,对方无法忍受将来九郎为自己以外的人锻出更棒的刀。

跟「雫」约定从城里回来就结为夫妻的九郎,在见到她之前就命丧黄泉,「雫」为了复仇,把那名武士的家全烧了。

──雫……相信九郎会投胎转世。

父亲哀伤地跟我们说。

──我左胸上的痣是雫用来标记九郎灵魂的记号,是誓约的证明。

九郎转世投胎的话,这次她要把九郎变成吸血鬼,让他成为不死身,开始一段永恒的爱。过了数不清的漫长岁月,带著印记出生的人就是父亲。她从父亲的婴儿时期开始,就在守望他的成长。

为了等到父亲跟九郎同岁,长成九郎那种脸上长满胡子的强壮男人时,给他血液与他结为夫妇。

得知这件事时,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就跟她见过面。

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祖母突然被研究室叫过去,留父亲一个人看家。

他在庭院用铲子挖土玩的时候,家里有声音传来。

父亲回过头,看到一名陌生男子站在厨房,问他「叔叔,你是谁」,遭到袭击。

那人是来闯空门的小偷。

父亲被男人抓住,拚命挣扎时,那个不晓得从哪里出现,命令男人离开这里向警察自首,救了父亲的少女就是她。

微卷的白金色长发在夏日艳阳下闪耀光芒,美丽的少女用冰冷红眸注视父亲,问他「没事吧」。

父亲笑著回答「嗯」,少女用双手包覆住父亲的脸颊,轻轻往下抚摸,哀伤地说:

──光溜溜的……

父亲呆呆看著她,少女放开手,再度冷冷凝视父亲,告诉他「万一你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也一定会来救你。所以,现在忘了我吧。你还太小了。还不到那个时候」。

少女彷佛在念咒般轻声呢喃,用冰冷的唇吻上年幼的父亲。

──你还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会一直看著你。只要你的心脏还留有「印记」。等到你变得毛茸茸的时候,我再来迎接你。

父亲忘记那是自己的初吻,也忘记少女跟他说了什么,成长到了十六岁。

──雫救了我两次,我却把她忘得一乾二净。越是瞭解雫我就越沮丧,我八成有在不知不觉间伤到她。

父亲述说这段往事的时候一脸悲伤。

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孤独、她的绝望、她唯一的愿望,却无法为她实现愿望。父亲烦恼著自己要做的事对她来说应该很残酷吧,从她的故乡回来后告诉她。

「我不是九郎。我是原田诗也。我对你感觉到的爱是九郎的,不是我自己的。」

母亲也对她说──

「如果雫小姐爱的是诗也本人,我随时可以收下你的战帖。不过,雫小姐爱的是九郎先生吧?诗也和九郎先生是不同人。请你不要把诗也当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  ◇  ◇

「……你们的母亲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她「喀」一声将金色刀子放在空无一物的白色盘子上。

我错过了请她把我变成吸血鬼的时机。她冷冷说著对母亲的怨言,好像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

「……我等了千年以上,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生,本来想默默守护他,直到他变得跟九郎一样毛茸茸又强壮,你们的母亲却把他抢走了……说九郎跟你们的父亲是不同人……」

她喝了口杯中的奶茶,把茶杯放回桌上咕哝道,冰冷红眸罩上一层阴霾。

「明明白白地说出我在心里否定了好几次的话……」

胸口抽痛了一下。

不只父亲,她也有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她深爱的九郎是脸上长满胡子、体格强壮的男人,头发也又黑又硬,父亲的头发却是柔软的淡茶色自然卷,脸颊也光溜溜的。父亲虽然越长越高,比起男子汉,他更接近阳光男孩型,笑的方式和声音也都跟九郎截然不同。

「九郎不会怕女人,夸我美丽时态度跟呼吸一样自然,你们的父亲却不太擅长与女性相处的样子,国中上土风舞课的时候跟女人牵手,都会紧张得脸红。」

这也好那也罢,统统跟九郎不一样。

「因为他还太年轻了,等他跟九郎一样长到二十七岁的时候,胡子也会长出来,声音也会变低,身体也会变强壮吧……他是九郎,不对,是别人吧?不,他的灵魂上有我的记号,不会有错──我就这样不断自问自答。在太早把你们的父亲变成吸血鬼后,就更是这么觉得……」

她又喝了一口奶茶。

我屏住气息,凝视那对红眸里如梦似幻的影子。

「……他是九郎吗?他不是九郎吗?如果他是九郎,应该会爱上我才对,他却被其他女人吸引住了?」

当时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看父亲爱上母亲呢……

同样爱著父亲的我一下就想像得到,胸口隐隐作痛。

为什么现在要跟我提这些往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对父亲的心意、对母亲的嫉妒?

「可是……当他的一举一动与九郎重叠时,我深受感动……他果然是九郎。」

父亲在日常生活中无意对我露出的温柔笑容及动作,每次都让我心生动摇,内心充满希望……

以为父亲现在看著的人是我。

「同时我也觉得,说不定他不是想起九郎的记忆,只不过是因为我一直在想九郎的事,透过印记跟我连结在一起的他感应到我的心情罢了。也许那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我无法彻底排除这个可能。你们的母亲看穿了我的想法……」

她垂下白金色的睫毛。

──请你不要把诗也当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直指核心的这句话,令她无法反驳。

刚进入冬天的时候──父亲与母亲站在海星学园染上暮色的教堂前。

她被母亲的话语驳倒,默默闭上嘴巴,沮丧地低著头,彷佛对一切都感到疲惫。

承认父亲虽然是九郎的转世,也是原田诗也这个不同的人,意谓著自己千年来的等待全都白费了。

想要再见九郎一面的心失去了支柱,连她一直带著的高傲冰冷气息都变得淡薄,父亲说当时他眼中的她,看起来好像会直接消失。

──……我累了。

这句话实在太过空虚,令父亲不安得心头一紧。

──……吸血鬼死不了,但可以永远沉睡……也许我早该在九郎死去时,就选择陷入长眠……

夕阳西下,教堂逐渐被黑暗笼罩。

她的头发、脸颊、双眼,都被阴霾覆盖住。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不断等待父亲的她──救了父亲的她──把父亲变成吸血鬼的她──盼望与父亲开始一段永恒的爱的她──宛如融进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等一下!雫!

父亲伸出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中庭的任何地方。

「其实……我真的很累,想要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思考。永远醒不过来也无妨。」

店里明明充满女孩子的聊天声,她的轻声呢喃却没有被其他声音盖过去,轻轻窜入耳中。

她留下最后一句话消失时,父亲八成想起了茧奈小姐的弟弟。

吸血鬼自己选择陷入长眠,无异于停止生命活动。

「既然要沉睡,我想至少陪在九郎身边。我来到九郎坟前,正在把坟墓挖开的时候,你们的父亲顶著一头乱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父亲推测绝望的她会去的地方只有那里,急忙赶往她的故乡。

「我当时心想,这人究竟是来干么的?我对他说『你爱的是春科绫音,理应对我一点都不关心才对,给我快点回你的恋人身边』,结果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大喊──」

──怎么可能不关心!

──我不是九郎──可是!雫一千年来的等待绝不是白费的!我会让你见到九郎!

◇  ◇  ◇

「你们的父亲经常出人意料。」

她抬起头,展露微笑。

纯洁无垢的微笑。

「不小心被人刺中,差点送命,明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绰号却是『未完成的吸血鬼』,学校里的学生叫他吸血鬼,他也会悠哉地跟对方打招呼……嘴上说没有爱上我,却不让我沉睡,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不是九郎却说要让我见到九郎。」

我听著自己的心跳声,看那小巧端正的脸庞上,浮现愉悦、温暖的表情。

「他一旦把话说出口,就绝对会付诸实行。那个时候也是──」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刚好是一年前父亲和母亲将心意传达给对方,她失恋的日子。

这天将举办轩辕十四的圣诞节公演,剧目是《妖怪姬的恋情》。

以民间传说为基础的原创作品,市子女士的全力之作──宣传词虽然是这样,内容却是雫和九郎的故事。

父亲拜托市子女士把这段往事写成剧本,由他们来演这出戏的时候,市子女士露出乾脆的笑容回答:

「剧本已经写好了。到目前为止,我不晓得写了几十部当练习。我很烦恼结局要怎么处理,所以重写了好几次,不过今天终于完成了。在我的脑中。」

父亲在前往她的故乡的前几天,得知市子女士从小就跟她有交流。

说起来,市子女士开始写爱情故事的契机就是她。

市子女士被守护千年前的恋人的投胎转世成长的不老不死美少女吸引,提供自己的血液给身为吸血鬼的她。

做为代价,市子女士希望她分享她的故事,总有一天要将它写成完美无缺的剧本,让人演出来。

「原田,你知道听说你转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在我思考该如何把你拉进戏剧社时,绫音在我行动前就选了你当搭档,把你带到我面前。这根本是命运。」

市子女士之所以总是没什么精神,好像就是因为提供血液给她,害她有点贫血。

得知她们俩的关系,父亲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要写她的故事,没有比市子小姐更适合的人选了。

「要演出一场完美的戏喔。」

面对剧作家高难度的要求,父亲坚定地回答:

「是。」

公演当天。

一大早就因为大雪导致交通瘫痪,尽管如此,傍晚开场的公演仍然座无虚席。

父亲帮她留的位子没有人坐。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看。以前也都是这样。所以我要努力演好我的角色给雫看。」

「嗯,我也是,诗也。」

父亲与母亲在侧台下定决心,迎接开幕之时。

故事发生在平安时代末期。

在远离城市的山里有座村庄,村里的神社住著一名叫做「妖怪姬」的少女。

妖怪姬有一头微卷的柔顺白金色长发,以及红宝石般的双眼,是神社供奉的神明和被神明看中的国司之女的女儿。

那奇特的外表以及会吸年轻女孩鲜血的传言,让村人对妖怪姬心生畏惧,所以妖怪姬总是一个人。

戴上白金色假发和红色隐形眼镜的母亲,穿著高贵的和服登场,神情冰冷,观众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角色无论是外表还是个性,都跟笑容如春阳般温暖的母亲完全相反──

而且她演的还是自己的情敌。母亲客观地理解这个角色,将她演得完美无缺。

妖怪姬在神社内部的乾净房间,用冰冷的目光凝视户外时,侍女战战兢兢朝她走过来。

『今天是你吗……』

『是、是的。』

妖怪姬把缩著身子的侍女的脸抬起来,面无表情咬住她的喉咙。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侍女的和服上。

『味道普普通通……』

她冷冷地对昏倒在地的侍女说,叫来其他侍女把她抬走。

日复一日。

公主的父亲──神社的「神」心血来潮,就会出现在无所事事又无聊的妖怪姬面前。

外表比公主更加年幼的「神」,也是甲斐崎十的父亲「最初的吸血鬼」。这个角色请来偶像集团织女一的久久泽小姐客串演出。

久久泽小姐之后因为她精湛的演技爬上主演之位,母亲引退后还当上轩辕十四的主演。她完美诠释外表看似少年的「神」,用清澈的声音说:

『对拥有永恒性命的吸血鬼来说,无聊就像一种疾病。我来教你如何排解无聊吧。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吸血鬼的证明──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我的孩子们中,你是第一个发病前眼睛就是红色的人。这代表你继承了更多我的力量,所以比起其他孩子,名为无聊的病应该会令你更加痛苦。』

他露出诡谲的笑容,将嘴唇凑到妖怪姬耳边,轻声说道。

『仔细听好……想从无聊的魔掌下逃离,就要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只有拥有永恒生命的人做得到这件事。』

只有恋爱,能将吸血鬼从永远的倦怠中拯救出来。

因此「神」一直在谈恋爱,期待其中会不会有永恒的爱。

听完善变的「神」所说,妖怪姬目光依然寒冷如冰,喃喃自语了一句:

『爱……』

彷佛在疑惑爱为何物。

在陈旧影片中看到的十八岁的母亲扮演的妖怪姬,不管是平静的语气还是空洞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

就跟她一直在注意母亲一样,母亲也一直在思考关于她的事吧。

场景切换,妖怪姬披著绸缎遮住白金色的头发,来到村里。她不小心跑到深山中,遇见住在山里的锻刀师。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鹿,原来是仙女下凡。』

她转头望向粗野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脸上长满乱七八糟的胡须、体格强健的男人站在那里。

由于饰演九郎的父亲模样跟平常差异太大,观众们纷纷惊呼出声。

以阳光帅气为卖点的青涩容颜,化成跟晒黑一样的大黑脸,下半部还被黑色胡须覆盖住。

茶色头发也配合胡子的颜色统统染黑,衣服下面垫了垫肩,穿著毛皮背心,腰间也缠著毛皮,塑造出很有分量的强壮体格。

连声音都变得比平常更粗更有男人味。

粗野过头的男人──

不过,他眯起眼睛笑开来的笑脸挺可爱的,粗哑声音让人觉得很亲切,强壮身体让母亲这个搭档显得比平常还要娇小。

『……我不是仙女。』

妖怪姬冷冷回答,这时一阵风把她头上的布吹掉,白金色长发倾泻而下,宛如闪闪发光的瀑布。

近距离看到妖怪姬的村人们被她奇特的容貌吓到,大叫著「怪物啊!」拔腿就逃。

男人却伸出手,抓住一绺发丝紧盯著看,感动地低声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头发。你真的不是仙女吗?』

『漂亮……?』

妖怪姬忘了甩开男人的手,抬头看著他。

冰冷双眼慢慢浮现符合她年纪的困惑。母亲仔细演出妖怪姬内心的动摇。

一面想像她这个情敌的心情。

母亲用细腻的表情、动作、声音,重现被人唤作妖怪姬,受人畏惧的她的恋情、她的孤独。

父亲也一样──

反覆在脑中浮现的九郎充满男子气概的声音、大胆的讲话方式、粗鲁勇敢的动作,于舞台上重现。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大声说话的。

是这样扬起嘴角,怀著愉悦的心情凝视雫的。

父亲一面回想九郎的行动和当时他感受到的心情,成为仅仅存在于这个舞台上的九郎。

啊啊,没错,那个时候九郎被雫的这个部分吸引,像这样爱上了雫──

父亲与母亲在台上化身为九郎与妖怪姬,与对方相遇、被对方吸引,和对方开始一段温柔的恋情。

只有九郎用妖怪姬真正的名字「雫」叫她。

妖怪姬没办法坦率表现出被九郎吸引的心情,每次都不小心冷漠以对,九郎则觉得她这样无比惹人怜爱。

他对著坐在树枝上闹脾气,不肯下来的妖怪姬展开双臂,咧嘴一笑。

『来吧。我会接住你。』

饰演妖怪姬的母亲神情扭曲,直接跳进饰演九郎的父亲怀中。

九郎接住公主,紧紧抱住她,长满胡子的脸笑得五官都挤在一起了。

『乖喔乖喔,好孩子。』

『别把我当小孩子看!放开我!放我下来!』

『有什么关系?我把你抱到小屋去。一起吃地瓜粥吧。这样你的身体也会暖和起来。』

『那……那你动作快点。』

妖怪姬把脸埋在九郎胸前,不让他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用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咕哝道。九郎笑咪咪的,抱著妖怪姬在雪中前进。

父亲发现一名少女站在正前方的看台,凝视这纯洁、幸福、温暖的光景。

是她。

千年前身为妖怪姬的少女,身体被如同月光的白金色长发包覆住,红眸直盯著台上,屏息站在原地,泪流不止。

透明泪珠滑过白皙脸颊,闪烁著光落在脚边。

独自走过千年的岁月,在心中回想过无数次的她与九郎的故事,如今在眼前温柔、温暖地一幕幕重现。

这深深撼动她的心,令她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她应该在一边回想与九郎共度的时光吧。

发生过那么开心的事。

发生过那么幸福的事。

发生过那么令人心动的事。

那个时候,自己确实是那样害羞笑著。

确实是那样僵硬地把手放在九郎手上。

确实是那样,两个人一起──

扮演九郎的父亲,用跟九郎一样的温柔动作轻轻拨开妖怪姬的头发,将红花发簪插在她雪白的耳朵上,眯起毛茸茸胡须上方的眼睛,叹了口气。看到这一幕,站在看台的她哭得更厉害了。

『嗯。如我所料。红花很适合你这头白色的头发,也跟你的眼睛很搭。』

你会用什么东西,装饰我的头发?

饰演九郎的父亲,将答案理所当然似的说出口。

说出正确的「答案」。

她所期望的「答案」。

『竟然把赚来的钱统统拿去买发簪,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蠢货。』

妖怪姬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僵硬,好像在害羞。

『有什么关系?』

九郎满不在乎地说。

他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细,长满胡须的脸上浮现笑容,满心欢喜看著插发簪的妖怪姬,腼腆、幸福地告诉她。

『我想送你这东西。』

站在看台的她拚命压低自己的啜泣声,哭得面色扭曲。

在台上,九郎用强壮的手臂抱紧忍不住哭出来的妖怪姬,抚摸她的头发安抚她。

父亲──九郎在热泪盈眶的她的注视下,说出她最幸福的那一天听见的那句话。

『雫,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一辈子珍惜你。这根发簪就是我的承诺。』

心爱之人要她跟自己永远在一起,她用打颤的声音答应的那一天。

『……就算你变成老头子了,我还是这副模样喔。村人们都说我是怪物跟人生下来的小孩。』

『在我眼中,你只是个美丽的女人。你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待在我身边,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我……会吸人血喔。』

『我这人血气旺盛,让你吸出来正好。虽然你好像比较喜欢女人的血,就多担待一些吧。』

泪如雨下的妖怪姬抓住九郎,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肯定的答覆。

『……知道了。』

千年前美丽的那一日──在被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上复苏。

告诉她那一天、那一句话,他的眼神、他的温暖,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放松警戒,敞开心扉,将一切交给对方。

强烈感受对对方的爱。

最幸福的那一天过后,两人的故事开始弥漫紧张气氛。

九郎在城里卖的刀被大人物看上,委托他帮自己打造一把特别的刀。

对方帮九郎准备了工房,在刀锻好前九郎都要住在那里。妖怪姬外表太引人注目,不能跟九郎一起到城里生活。

『别担心,看我两三下就锻好那把刀。等我回来我们就结为夫妻,永远在一起。』

妖怪姬相信了这句话。

因为九郎不可能骗她。

在村里等九郎的期间,妖怪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遇到九郎前,她从来没尝过这种滋味。

九郎不在好寂寞。

想听九郎的声音。

希望他快点回来。

妖怪姬抱著双膝,独自待在九郎家,善变的「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神」知道妖怪姬爱上人类男性,愉悦地笑著说:

『搞不懂你为何不给他你的血,把他变成同类。你该不会在想要跟维持人类之身的他结合这种蠢事吧?』

「神」轻浮地说,吸人血的妖怪姬与人类就算在一起,总有一天必将走向悲剧。

『我们跟人类生命的速度和长度都不同。我们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死,但人类过了几十年就会年老死去。』

听到「神」这么说,妖怪姬缩起身子,神情僵硬。

『……我喜欢上的是身为人类的九郎……我不想改变他……』

变得跟自己一样不老不死,说不定会害九郎变得不一样。妖怪姬深爱的九郎说不定会变成不同的人。她害怕这件事发生。

「神」笑著说妖怪姬的想法太孩子气。

『事实上,你的确是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孩。算了。反正你随时可以给他血,只要在灵魂上刻下记号,即使他的肉体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诞生于这个世上时找到他。』

『……在灵魂上刻下记号……?』

尽管「神」说的话让她心生动摇,妖怪姬表情马上恢复平静,冷漠地对「神」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消失吧。』

可是「神」带著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后,站在逐渐转暗的舞台中央的妖怪姬,双手紧紧交握于胸前,在聚光灯下喃喃自语。

『……假如,假如九郎想跟我永远在一起……愿意跟我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到时候……我就把血给九郎喝……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妖怪姬低下头,黑暗慢慢将她笼罩。

最后,九郎没有回到妖怪姬身边。

锻好刀之后,他在回到村庄的途中被雇主雇用的男人们袭击,倒在雪地上血流不止。

站在看台的她摀住耳朵,闭上眼睛,彷佛不敢直视九郎死去的场景。

饰演九郎的父亲倒在台上,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对她诉说。

就算她把耳朵摀住,他相信以吸血鬼的听力,自己的声音能穿过指间的缝隙,传到她耳中。

『雫……』

九郎的语气温柔得不像临死之人。

『抱歉……我没办法履行承诺了。嘿……雫,我不是神,只是普通的人类,所以我知道我会比你还要早老早死。我死的时候,会让你感到悲伤……』

千年前──九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没能陪在最爱之人身边。

她看到的只有倒在鲜红雪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遗体。

可是九郎投胎转世而成的父亲,知道九郎死前在想什么、在期望什么。

之前她疲惫地说父亲看到的九郎的记忆,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太过思念九郎,她的情感传达到了父亲心中。

然而,父亲心中确实存在她所不知的九郎的话语及思念。

父亲用平静温柔的声音,试图将那个时候九郎想要对她说,却没能告诉她的话传达给她。

『雫……我之前就在想,有件事总有一天要告诉你……能遇见你,跟你一起生活,甚至发誓要跟你结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

昏暗的舞台上,只看得见被灯光照亮的父亲。白雪轻轻落在他身周。

『如果──如果你也觉得跟我一起生活很幸福,就不要一直为我的死难过,不要一个人活下去……跟我在一起幸福的话,未来你也能得到幸福……不要自己放弃那个机会……』

在看台摀住耳朵、紧闭双眼的她,颤抖著睁开眼,慢慢放下双手。

『雫……如果你要永远活著,就永远把我放在你心中吧。』

观众席传来啜泣声。

观众们为九郎的眼神、声音、温柔、爱情、命运而哭。

『然后,过了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偶尔想起我一下,想起有互相喜欢的人是件好事,向前看。』

九郎看著的人,是站在看台的她。

她也回望九郎。

竖耳倾听千年前没能听见的遗言。

『……如果跟我在一起的记忆,能让你的世界多了那么点光辉就好了……这些话,我本来想在我死前跟你说……啊啊……不该那么早才对啊……』

九郎的手失去力量。他垂下脖子,头贴在舞台上,静静闭上眼。母亲扮演的妖怪姬冲过来时,九郎已经没有呼吸。

『九郎!九郎!』

她哭著注视以妖怪姬的身分呼唤心爱之人的母亲,以及那一天的自己──

妖怪姬让九郎仰躺在地,咬伤自己的手腕,将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滴在九郎唇上。

泪流满面的她,不停将血滴进理应与自己成为夫妇的人口中。

『九郎,求你醒过来。』

然而,妖怪姬的血只有把九郎的嘴唇和嘴边弄湿,滴到外面。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下决定?只要在九郎活著的时候让他喝下我的血,他就能得到永恒的生命,不会死在人类手下了!』

她害怕九郎成为吸血鬼,因而产生改变。

可是,如果这样会失去九郎,她根本不该犹豫。

母亲用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和痛苦的表情,诠释她的后悔。

九郎的脸被妖怪姬流出的大量鲜血染成一片血红,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妖怪姬决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撕开九郎胸口的衣服,将嘴唇压在他的左胸上,咬下去吸他的血。

那个「最初的吸血鬼」告诉她,这是在灵魂上刻下记号的行为。

彷佛在嘲笑她的声音于会场内重播。

『只要在灵魂上刻下记号,即使他的肉体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诞生于这个世上时找到他。』

妖怪姬反覆亲吻九郎的胸口,悲痛欲绝地说:

『已死之人的灵魂,有办法刻下记号吗?说不定是那男人胡说的。』

『可是,只能试试看了……九郎的血还有温度。就算没了生命,灵魂还留在体内。所以,说不定会成功。』

『拜托把我跟九郎的灵魂联系在一起!』

最后,九郎的左胸浮现一颗像花瓣又像唇形的红痣。

是她成功在九郎的灵魂上做了记号的证据。

『这样九郎转世投胎时,就找得到他了……』

饰演妖怪姬的母亲嘴唇沾满鲜血,眼神空洞又游移不定,摇摇晃晃站起身。

妖怪姬的身影被深沉的黑暗笼罩,红色灯光在漆黑舞台上激烈交叉。

九郎的雇主遭到妖怪姬的报复,家里燃起大火,鲜血飞溅,临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阵狂乱过后,妖怪姬重新出现在回归静寂的舞台上。

和服上沾满鲜血,白金色长发垂在苍白的脸上,不再整齐,红眸哀伤地凝视虚空。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发现发簪不见了,泪水自眼眶滑落。

『……九郎送我的发簪……不见了。』

妖怪公主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出来,目光空虚的眼中盈满泪水,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然后──

到了现代。

三更半夜。

一名少女站在医院的婴儿室前,隔著玻璃用红眸紧盯著刚出生的那孩子。

观众眼中的是把手放在空中,假装那里有一面玻璃的水手服少女,哭著凝视在玻璃后面睡得香甜的婴儿。

『我等了一千年……你终于出生了。我又见到你了。』

少女的声音颤抖著。

『等到你的脸长满胡子的时候,我再来见你。你会记得我吗……会觉得我美丽吗……你会……爱上我吗?』

希望与不安。

妖怪姬心里虽然百感交集,现在她纯粹只为了能与他重逢而感到喜悦。隔著玻璃微笑的妖怪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观众──以及站在看台的她的眼中、心中,帘幕缓缓垂下。

◇  ◇  ◇

「你们的父亲没有爱上我。」

她喝著第二杯红茶,心平气和地说。

「只不过,看到你们的父母演的那出戏,我觉得我等待九郎的千年,并没有白费……」

冰冷的嘴唇冷静说出一字一句。

「事实上,思念九郎的这一千年间,我从来没有感到无聊过。虽然也有辛酸难过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被某种感情填满。过了一千年,九郎的转世将九郎的愿望传达给我了。」

将那一天她没能听见的九郎的遗言。

她选择实现九郎的愿望──把与九郎相爱的那些回忆,转变为向前迈进的力量。

公演结束,将千年的思念净化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父亲他们面前。

然而半个月后,她跟以前一样神情自若地现身于学校,当著母亲的面向父亲告白。

──你……不是九郎。可是,我好像爱上原田诗也了。我打算从现在开始跟你谈一段永恒的爱。因为单恋也是恋爱的一种。

父亲完全没想到她会跟自己告白,惊慌失措,母亲则在他身旁笑著回答:

──嗯,我收下这张战帖。

「你们的母亲──」

平静述说著往事的她,眼中浮现一层阴霾。

「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坚强的女人。」

她之所以露出这种苦涩的表情,是因为再也无法跟母亲站在同样的地方竞争了。

母亲带著父亲的心离开了。

她觉得母亲像是赢了就跑。

母亲已经不在,但父亲的双眼依旧在曾经与母亲共度的地点与时间中,寻找母亲的身影。

胸口用力揪紧,我咬住嘴唇。

为什么都只想著妈妈!

「雫小姐,我想变成吸血鬼,跟爸爸永远在一起。只要喝下你的血,我也能变成吸血鬼对吧?跟爸爸和茧奈小姐一样。」

我明明想慎重一点,语意却非常著急,声音都分岔了。

她冷冷盯著我。

用跟目光同样冰冷的语气,对屏息以待的我说:

「我不会给你血。你没做好觉悟。跟茧奈不一样。」

这句话深深刺进我的心。

我没做好觉悟……?

怎么会!

一直跟父亲在一起的我,知道永远不会死是多么痛苦、寂寞的事!不只是父亲,茧奈小姐和她的弟弟,以及给予父亲永恒生命的她──其他吸血鬼的痛苦与悲哀,我也都听说过。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父亲永远在一起,我的觉悟怎么可能不够。

被她鲜红色的眼睛直盯著看,我明明想要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

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喉咙好痛,喘不过气来。她用不带温度的声音,对不安至极的我说:

「……我从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爱著『原田诗也』。跟等待九郎的千年比起来,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是这段时间,你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

因为父亲心里只有母亲……

在这个状况下被迫面对这个事实,害我差点哭出来,她轻轻对我嗤之以鼻,高傲地说:

「看,这点小事就让你露出这种表情,根本不够资格。」

胸口又抽痛了一下。

她拿著自己的收据站起身。

「把情敌弄得说不出话来挺爽快的。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仇报在她女儿身上了。」

◇  ◇  ◇

她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后,我走在昏暗的小径上,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寒冷的北风刮在脸颊和喉咙上,皮肤好像快要裂开了,我便把脖子缩进围巾里。

那句「你没做好觉悟」在脑中挥之不去。

茧奈小姐为了等待心爱的弟弟醒来,决定变成吸血鬼。

她明知道父亲的心在母亲身上,可能会是一段永恒的单恋,仍然选择爱著父亲。

母亲接受人跟吸血鬼时间的流动不同,成为父亲的恋人,成为父亲的妻子。

父亲身边的人,全都做了不同的觉悟。

我没有做好觉悟吗……?

「蜜娜。」

走到家里附近的公园时,拿著超市塑胶袋的父亲叫住了我。

对外公开的年龄是三十三岁,实际年龄五十岁,看起来却是二十岁出头,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没再成长的父亲,对我露出少年般的天真灿烂笑容。

他发现我不太对劲,脸上的笑容转为担忧,这让他看起来突然像个年长的男性……这个变化让我深深体会到,我的父亲虽然外表是十六岁,其实已经五十岁了。

今天她告诉我的父亲的各种往事,以及她对我说的那些话,纷纷涌上心头,导致我像个小孩似的,无法控制情绪。

──你没做好觉悟。

不会的!怎么可能!

──你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

母亲已经不在父亲身边了!现在比谁都还要接近父亲的人,是我!父亲也只会吸我的血──

──你们的母亲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坚强的女人。

我也可以为父亲变坚强!

我晃著围巾走向父亲,两手环住父亲的腰,紧紧抱住他,拿著塑胶袋的父亲单手抱住我,用那只手抚摸我的头。

温柔地抚摸,像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回家一起煮晚餐吧。今天很冷,所以晚餐吃关东煮。等你吃饱爸爸再来听你说。」

不是的。

我渴望的不是这种父亲会对小孩做的事。

「……爸爸,吸我的血。」

我想被父亲需要。

我希望他会因为我要结婚离开家里而难过。

我希望他对我说「蜜娜不在我会伤脑筋的,所以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不是从手指吸,是喉咙。跟你对妈妈做的一样。」

我放开爸爸,拿下固定住围巾的别针,想用别针刺破喉咙。

围巾被风吹到地上,父亲瞪大眼睛。

「我整个人都是属于爸爸的。」

「蜜娜!」

他抓住我的手拿走别针,重新抱紧我,彷佛要把我束缚住,用像在劝导人的温柔声音说:

「蜜娜,不可以。」

他的声音让我知道,我都将一切奉献给父亲了,对父亲来说,我仍不过是个要人照顾的女儿。

心里越来越难受。

「爸爸一点都不需要我。我明明这么喜欢爸爸。」

「爸爸也喜欢蜜娜啊。」

「不是的。爸爸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一样。」

我──在说什么啊。

情绪变得更加激动,控制不住想说的话。我紧紧抓住父亲,努力挤出声音。

「我……爱著爸爸。」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

「蜜、蜜娜!」

这个声音不是爸爸的,是神先生的。

神先生应该是因为联络不到我,想直接到我家找我吧。被街灯照亮的脸上带著惊讶之色。镜片后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起来。

他闭上嘴巴,先吸了一口气后,开口说道:

「就、就我所知,他是你的,那个──你的哥哥,你你你你跟哥哥是那种关系──」

父亲表面上的身分,是早逝的原田诗也的亲戚。

然而,由于他长得跟原田诗也实在太像,他是原田诗也的私生子这个推测传得跟事实一样,神先生好像也这么认为。

有一半的血脉相连的哥哥与我在路上相拥,神先生似乎以为我们之间存在禁忌的关系。

「蜜娜,这样不行!就算你哥跟你爸再怎么像,怎么可以爱上哥哥。你跟我说你想跟爸爸在一起,所以不能去英国,原来是因为这样。现在我懂了。跟我交往也是为了隐瞒你跟哥哥的关系。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都没注意到你这么煎熬。如果他不是你哥,我会乖乖退出,可是跟哥哥在一起的话,蜜娜不是得谈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恋爱吗?这样不行!蜜娜,你还是跟我结婚吧,蜜娜的哥哥,请你放弃蜜娜。」

神先生彻底慌了,把我拉开父亲身边,认真地说。

「我没有你哥那么帅,也不是演员,身高也比你哥矮,明明比你哥年轻,看起来却比他还老,但我对蜜娜的心意不会输给他!比起哥哥,我更能给蜜娜幸福!」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

让人把我对父亲禁忌的告白都拋到脑后的误解,以及诚恳过头的话语和竭尽全力的模样,令我感到混乱,同时也深受感动,眼眶不禁泛出泪水。

神先生逼近父亲,距离近到脸都快要贴在一起了,拚命做出凶狠的表情由下往上瞪著他。父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说:

「泉之,你先冷静下来。我不是蜜娜的哥哥。」

「你的意思是你跟蜜娜没有血缘关系啰?」

「不,有的。」

「果然是哥哥嘛。」

「是爸爸。」

我含泪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今年五十岁,是个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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