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适逢秋季连假,清远民宿连续数日热闹滚滚。
主人和政,自从和渊源很深的县厅一同推动观光发展企划后,就常在县内到处跑,所以最近民宿的营运主要都成了女儿佐和的工作。
最忙的时间还是早上,特别是在客满时房客一起退房最让人手忙脚乱。烹煮早餐、端上桌,清理空餐具,正当她来回奔波于食堂与厨房之间时,房客不一会儿就一个接着一个在结账柜台前排排站。
她也想尽可能把房客送到玄关,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要同时为数人结账,那也就难以做到了。站柜台时,有时会有房客问路,有时则有房客攀谈,光是要应付这些房客,就必须竭尽全力了。由于这里的用餐时间没有限制,所以也可能遇上食堂同时运作的情况。热食必须等到房客就座才能端上桌,但是又不能因此让房客为了等造成或退房而大塞车。
不过尽管如此,如今——佐和却边打收银机,边偷瞄正在收餐具的乔介身影。虽然沉默寡言,却也不是一副扑克脸,他那默默工作的样子,即便不多加偏袒,以民宿工作人员的标准而言,也算是能让人萌生好感。
当和政出差让家里唱空城时,只要房客众多,乔介便会留在家里当助手,实在是帮了佐和一个大忙。
房客应该也都没想到,竟然会被以为作家接待吧!「吉门乔介」在各类探访中并未公布照片,所以「名号」虽名震四方,「长相」却默默无闻。
「刚刚那味噌汤的料,真的非常美味。是加了什么在里面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顾客结账时如此提问。她曾提过,现在正和退休后的丈夫展开「遍路朝拜之旅」(注32:「遍路朝拜之旅」意即追随日本佛教始祖——弘法大师「空海」之脚步,逐一造访空海曾巡礼修行的四国(德岛、香川、爱媛、高知县内)八十八处寺院(灵场)。日本人相信,走过八十八寺院象征走过人生的八十八难,完成这趟朝圣巡礼不仅能够消灾解厄,也能让人生平安圆满。)
「啊,那是川紫菜,今天早上用的是从仁淀川采收的。能合你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餐点采用乡土味浓厚的食材,这点是清远民宿的坚持。「要抓住顾客的心,得先抓住顾客的胃」,这是和政所秉持的哲学。他认为旅行途中所体验到的美味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褪色。所以只要有游客向清远民宿预约订房,就一定会先询问他们对于食物的喜好。
「我们觉得很好吃,想要买回去当伴手礼……不知道哪里买得到呢?」
「啊,我们民宿也有卖喔。玄关那边放了一些纪念品,方便的话欢迎去看看。如果想看更多不同种类的话,可以到这地图上标示的专卖店去。」
她找钱的同时,也递上放在柜台的手绘地图。
「只要出示这张地图,上头标示的所有店家就会提供九折优惠喔。」
和政也和各处店家签约,根据每月所介绍的游客总人数,收取介绍费。出人意料之外的,这笔收入如今也已不能等闲视之。
「谢谢,我再来看看。不知道这可以保存多久呢?」
「因为是干燥视频,这方面没问题的。」
妇人一边点头,和丈夫往玄关走去。
之后佐和也是卯足全力,应付出菜以及帮房客结算等工作。清远民宿的最高订房量为十间房,人数最多三十名。今天预定将一口气送走约二十名房客。
好不容易,当服务房客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刚刚说要看伴手礼的老夫妇又回到柜台来。他们买了数包川紫菜和两罐红烧海味酱。海味酱一瓶是川紫菜口味,还有一罐是杜父鱼口味。
「红烧海味酱也很好吃呢。」
「谢谢你。」
她手脚利落地帮忙包装,一边展露笑容与顾客闲聊了一会儿。短暂交流能让游客对于旅行地点留下印象。清远民宿的回流客这么多,也是因为合作这种处处讲究的待客之道。
老夫妇是民宿送走的最后一组房客。她送客人到玄关,乔介察觉后也一起跟上来。
妇人穿鞋时,一边这么问:
「这里只靠你们这对夫妻打理吗?」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佐和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的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反射性地想要说明其中的各种误会——从何说起呢?想要说明自己与乔介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复杂。
结果,乔介却从旁以从容的语调回答。
「对啊。」
「哇,年纪轻轻的确这么能干呀。很吃力吧?」
「不会,所有人是妻子的父亲……我们只是代为管理罢了。」
「哦,那是入赘罗。」
妇人的丈夫以似乎颇感意外的声音插嘴。乔介在瞬间的迟疑过后,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样。」
「我也是呢。」
大概是因此有股亲切感吧,丈夫原本似乎有些尴尬的脸庞展露笑容。
「可能各方面都很吃力,不过可要好好加油喔。」
「谢谢你。」
佐和完全没插嘴,只是低头伫立于原地。妇人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唉呀,满脸都变得红通通的。还是新婚吗?真是可爱呀。」
光是要缩着脖子点头,就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
「非常感激你投宿我们民宿,路上请小心。」
最后的谢辞由乔介代劳,佐和则在一旁深深鞠躬。她能做的仅止于此。
老夫妇步出玄关后,过了好一会儿,乔介这才若无其事地往里面走去。
「乔哥!」
她不自觉地发声。
「什么?」
停下脚步的乔介回过头。
「这不对吧,向客人撒那种谎……」
「既然客人看起来是那样,也没必要刻意否认吧。如果能让他们觉得『看吧,果然是这样』,怀着好心情出发也无妨啊。」
「……说是兄妹就好了呀。」
「那也是谎话啊。」
乔介干脆地扔出这么一句话。佐和脖子又缩了起来,燥热的感觉甚至蔓延到了脖子。
「反正不论怎么说都是谎话,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流畅接话。你刚刚话说得不清不楚的,等你吞吞吐吐完了,再来否定客人的问题,听起来就会像是别有隐情。那样反而是扣分吧。」
「那如果刚刚的客人再来光临的话,要怎么办?」
佐和抗拒似地低喃:
「乔哥明明就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呀。」
乔介媒体理所当然似地在这个家里。她陶醉在这样的幸福中,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
他是要以款待课为题材写小说,因此才会借住在此。虽然他说写完前都会待在这里,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总有一天会写完,胸口就会像被压碎似地难受。
现在也是一样,偶尔会说要商议事情或采访什么的,回东京几天。每当乔介收拾行李的时候,每当家里空荡荡的时候,胸口就会像被锥子刺了一般地难受。
只要想起,乔介待在家里的日子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自己好不容易才习惯已然失去的,如今却在附带期限的情况下失而复得,这反而更加残酷。
「如果乔哥走了以后,刚刚的客人又来光临了,然后问我『你先生呢?』那我可以回答『离婚了』吗?」
她咬着嘴唇瞪向他,乔介则静静回视她。
要承受那目光让人痛苦,她甚至想撇开视线。她拼命忍耐着,乔介的表情却突然和缓下来。
「……要洗的东西堆积如山了。可得在老爸回来前,赶快洗好呢。今天大概也会有很多客人住进来吧。」
乔介说着便往内侧走去。佐和撅着嘴站在原地不动,不久后还是从他后头追了上去。
两人在一股微妙的尴尬气氛中,收拾完要洗的东西后,乔介说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在民宿一片忙乱时会来帮忙,不过忙到一个段落后,剩下的就是佐和的工作。清扫住房、收拾被褥、点收业者进货等,在这些工作的空档,还得兼顾自家家事、迎接下一批房客的准备工作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够她忙的了。面对已然成为例行公事的这一切,身体也已经能够自己动起来,不过只要一闪神,就会察觉到疲累,所以诀窍就是一口气把该做的全做完。
当她在午餐时间去叫乔介时,只见早年留下的书桌上有台打开的笔电,他面对电脑不知道在进行什么工作。写作?还是收集资料呢?
「乔哥,吃饭了。」
「喔,都已经是这种时间啦。」
乔介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
「今天吃什么?」
「魩仔鱼炊饭。」
「很赞嘛。」
「只是用现成的东西随便煮而已。」
乔介先行步下阶梯,一边笑说:「那也很赞呀。」
「在东京一个人住的时候,不是吃超商就是吃外食,没两三下就腻了。后来慢慢觉得吃饭很麻烦,还常常干脆不吃哩。还是家里做的饭最好吃。」
「你就好好地自己煮来吃嘛。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乔介比以前住在家里时瘦了一点。他本来就是易瘦体质,现在甚至有点过瘦了。
「一个人的话,自然就会觉得随便怎样都好了。」
「不行!」
佐和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乔介随之回头。佐和低着头,瞪视自己脚边。
「我不要乔哥生病。所以,你要好好吃饭。」
乔介沉默了好半晌,后来终于开口道:
「现在又你照顾我,安啦。」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明明说的是「即便回到东京,也要好好吃饭」。
乔介迅速走进起居室,她也没办法多做争辩。
「还有附上一碗味噌汤,赞耶。」
乔介心情很好地喝着味噌汤,那不过是把房客早餐的汤热一热而已。
「炊饭也是,还记得撒上绿紫苏,工还真细呀。」
「再怎么捧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啦。」
「我只是在说家里吃的饭很赞而已啦。自从来到这里,就渐渐变得比较健康哩。现在都很规律地早上起床、照三餐吃饭、然后晚上睡觉。以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佐和自己也吃了起来,一边问:
「作家这工作,果然会生活不规律什么的吗?」
「这也要看人啦。我自从成为专职作家后,就变得非常明显地不规律。一不留神,有时候还会到傍晚才起床出门,半夜写作,然后天亮了才睡觉。」
「现在变成白天起来做事,写作方面不会觉得没效率吗?」
「习惯后倒也不会。以前有兼差的时候,也是利用晚上空档时间写的。」
接下来的要问出口就需要勇气了。
「现在……工作进度怎么样呢?」
「只是约略构思plot而已。我如果没有建构出完整的plot,就没办法好好写作。」
「plot是?」
「就像是小说的设计图,也可以说是『情节』。这次要写的是报纸连载,所以有点搞不太清楚怎么建构情节。毕竟,我之前都没写过报纸连载。」
设计图……所以就是都还没正式动笔罗?「这还真辛苦呢。」她姑且一边回应,内心却松了一口气。对于佐和而言,她不太清楚那是多么辛苦的一项工程。只不过,所谓的「完稿」期限,这样听起来仍然遥遥无期。
乔介喝着味噌汤,然后整张脸稍微皱了起来。
「看来,现在也只能先把整体故事分割开来,再逐月约略地慢慢写出来哩……」
「报纸连载每天都只刊登一点点内容而已,像是张数之类的细节都能调整呀?」
好厉害喔,她本想这么继续说下去,却只见乔介皱着脸庞搔搔头。
「连载整体的 分量已经大概敲定,所以就从这样的量倒推回去……不过最后,也只能靠责任编辑来帮忙调整。我如果没办法靠自己安排小细节,就会坐立难安,不过也没办法了。以我目前的经验来说,连载小说算是一项太过庞大的工作。」
乔介很罕见地坦率吐露不安。
「……担心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接呢?」
「那是因为你……」
乔介的视线,突然间从歪着头的佐和那里闪开。她明白这样的空档代表什么。那是他有些尴尬——害臊的空档。
「当然是因为老爸决定要帮忙款待课了呀。这本来就是我提出的点子,那个人都要帮忙了,我不做些自己帮得上忙的事,怎么说得过去呢。『熊猫争取论』那时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现在就能稍微从旁协助了。我向挂水提起老爸时就已经决定,如果那家伙找得到老爸、劝得动他,我就来写款待课的故事。后来,责任编辑又正好来找我谈报纸连载的工作……老实说,我那时候也觉得这工作过于庞大,有些害怕。可是,如果能在报纸连载,在对县厅施压方面就会很有利。」
说到这儿,她原本就想问这件事了。
「乔哥,你为什么会把爸爸介绍给款待课呢?」
是那个县厅里的单位耶,她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因为,挂水就是不肯放弃。」
乔介把炊饭送进嘴里,一边这么答道。
「我对他也够粗鲁冷淡的,但是他就是很顽强不肯放弃。我就是败给他的那种毅力。」
「那种只会傻笑的家伙……」
「那家伙承受打击的毅力可不是盖的喔。而且,老爸也喜欢观光工作,就算辞去县厅,也没离开过观光相关工作吧。甚至开始做起民宿、开始做起观光咨询顾问。」
的确,和政对于观光业,拥有高于一般人数倍的热情。
「正因为钟爱观光业,老爸他应该更想贡献心力,去改善本地如今的惨状。这里本来就应该依赖第一级产业(注33:第一级产业指直接从自然界获取产品的的产业,如农业、渔业、采矿业、制盐业等。)和观光的,结果那样的观光业却没有获得完善规划。县内各区域确实投注了各种心力,但是他们的努力却没向全国宣传。为了观光立县,就需要县厅的力量。但是,县厅却缺乏这方面的行事概念,组织也没有弹性。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要类整各区域的创见,把『县』当作商品广加宣传。能够成为观光最大窗口的就是县厅,结果县厅却与各种观光素材背道而驰。
老爸如果是以个人名义去做,即便拥有各种人脉管道,毫无资本能力的个人,能做的毕竟有限。乳沟能够参与县厅的观光计划,他也会想要投入其中,发表各种提案吧。」
佐和有些尴尬地低头。
款待课的挂水前来接触时,顽固地拒人于门外的就是佐和。还对他说什么:把父亲逼得转任闲职,最后被迫辞职的县厅,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不过,当和政一了解内情,就说出隔天要和对方见面。即便分隔多年,乔介却还是比较了解和政。
「……乔哥还是比较能够成为爸爸的助力。」
「你在说什么啊。他可没让我经营民宿耶。」
以轻松语调搪塞过去的吉门接着问:
「老爸怎么还没回来呀。他出门时说过,今天白天就会回来的啊。」
「他打过电话说,要到傍晚才会回来。」
「是喔。那个人只要一出门,总习惯将预约追加再追加,把行程排得满满的咧。」
*
我不会再回高知了。
原本在关东就学的乔介,是在大学四年级的春天回乡时这么说的。那一年,乔介二十二岁,佐和二十岁。
……为什么?
她还记得当时要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非常吃力。
你也听说老妈再婚的消息了吧。
她是从和政那得到的消息。那时她也心怀不满,觉得「不是才和爸爸分开不到一年吗?」
简单来说,就是我现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乔介毫无悲愤之情,只是淡然地说。
可是,也能在高知这里找工作呀。
唉,我喜欢高知,也想回来,只是……
乔介并未全盘拖出,但是被察觉到了。简单来说,就是母亲、又或是母亲的新对象,觉得乔介待在当地很碍眼。
到这年纪,我也不想再叫个疏离外人「老爸」。我要叫的「老爸」,有清远这老爸就够了。
你就不要管妈妈了嘛!
听到这句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抱怨,乔介苦笑以对。
别这么说嘛。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而且不管再怎么说,也是她一路把我拉拔大,要是觉得我碍眼的话,我自动消失也算是尽孝吧。
别说这种话!
什么消失嘛,一点都不吉利——而且乔介在学费方面,应该几乎没对母亲造成负担才对。和佐和不同,乔介成绩向来很好,从县内的升学学校毕业后,直接考取关东的国立大学。而且还靠打工或奖学金,大致得以支应个人开销。
乔哥,现在也可以回来家里……
你应该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吧。
乔介始终挂着困扰的笑容,这是为了说服佐和。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样啊。
我不想成为被和政扶养的家庭成员,乔介说:
我很感谢老爸。老妈在他最艰困的时候离开这个家,她大概那时候就已经和现在这男人在交往了。老爸是个敏感的人,多少也已经察觉了吧。即便如此,他对我还是尽心尽力。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还他的,他们离婚那时候,老爸在我名下所存的前,都不知道帮了我多大的忙。我实在不想再欠他的情了。
然后,乔介笑了。
所以,我不会白费掉老爸对我的付出。就算是争一口气,我也要把大学念毕业。最后一个学年度的学费,我已经叫老妈当成是断绝关系的补偿费帮忙出了,从老妈那也会有够用的钱进来。打工加上奖学金,还有老爸帮我准备的钱,应该可以撑到毕业。
——之后,据说乔介提出了分籍申请,从母亲的户籍独立出来。那好像是获得那笔「够用的钱」的条件。
乔哥,这样好吗?
她对于打电话来报告始末的乔介,发出挽留似的询问。
没办法啊。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但那个人不依靠什么人是活不下去的。如果在那样的依靠条件中,我是个阻碍的话,不走人也没办法啊。
更何况,该拿的也都拿了呀,乔介笑说。
她感受到他毫不强势,却不容改变的决定,所以也就无法再多说什么。
……欸。
那犹豫的声音让人难以忘怀。
你有没有打算离开高知?
她答不上来,为之语塞。光是这样的气氛,就然乔介随即结束话题。
抱歉,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忘了吧。就这么戛然而止的话题,从此之后不曾再次出现。
或许,那就是唯一一次的转捩点吧。当他终于把私人物品整理完,接着移居东京时,也没再提过那个话题。
乔介后来就在东京工作——不久,母亲也因为再婚对象调职而离开高知。
太过分了,对于已经毫不相干的母亲,她只能这么想。觉得乔介碍眼,就逼着他不准回到高知来,结果又因为自己的方便,那么干脆地就舍弃高知。
而我,也明明一直在等着乔哥回来。
乔介当时那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感,真是变得枉然了。
我真的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乔介在电话那头苦笑。
那就回来呀,她也不可能这么说。因为乔介都已经下定决心在东京工作,在东京有了自己的生活。要是说什么「把那些全都抛下回来吧」,感觉上自己好像也会变得跟现在已是毫不相干的母亲没两样。
在那之后不久,乔介成为了作家。他的工作似乎很顺利,高知的书店也开始陈列起他的书。
她之前不知道乔介有在写小说。在他们还是家人那时候,就已经在写了吗?
我到底知道乔哥什么,又知道多少呢——每当在书店看到乔哥的书时,就会觉得乔介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在心存芥蒂下也无法常常主动联络,那么一来,乔介的联络也随之减少。
乔介说过和政很敏感,其实乔介自己也很敏感。他大概是在每次的电话中,察觉到佐和心存芥蒂吧。而他又是如何解读那样的感觉的呢?
彼此间淡淡的贺年卡交流,成为最后仅存的一条丝线。每年迎接元旦时,每次从信箱中拿出贺年卡时,就会不安地忖度「这叠信件中是否夹杂着乔介的来信」。而乔介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将这条孱弱的丝线绕在指上,佯装毫不在意地过日子,但又一边深怕失去那条线,持续死命地将之紧握于手中。
说不定,那条线早已不知何时从手指上不见了。彼此也不曾积极地想把那条线拉到身边来。
说不定……虽然这并非本意,脑海中却浮现挂水的脸庞。
说不定是靠挂水,才得以与乔介重逢的。
*
那一天,在那蜿蜒曲折的狭窄山路上开车的人,是挂水。手边的线索就只有地图和设施介绍的传单。「别使用行车导航系统」,这是清远的指令。
曾经去过好几次的清远,却完全不帮忙指路。
「清远先生,是这条路吧?」
「这个嘛,到底是不是呢?」
清远笑嘻嘻地往后仰靠在后座座位上,坐在副驾驶座的是多纪。说到底,喜欢开车的清远会交出方向盘,也很不寻常。
山路有时变成似乎会与对向很难会车的单行道,然后在杉木林中往上延伸至深山里。由于沿途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标示物,他也开始不安地怀疑起来,等在前方的到底是不是目的地。
当他们驶进一个小小的聚落时,充当导航帮忙注意周遭危险的多纪大声道:
「挂水先生,有标示了!是这条路!」
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忽略的手制箭头标示,就竖立于山路旁。
上头写着「吾川天空公园」,这是飞行伞的飞行场。
「啊,还好,刚刚还以为迷路了呢。」
挂水「呼」地吐了口气,一边把车往前开。车子在这条意见完全成为单线道的山路上前进,不久后视野开始逐渐扩展。等到靠近山顶,出现了一处不知道是遭到砍伐或是本来就没有树木生长的斜坡。斜坡上铺满草坪,大概是人为整理出来的吧。
在这数百公尺长的斜坡上,就只有一处较为和缓。该处斜坡上空,有数人背着左右幅度狭长的伞衣,在进行短距离飞行,看来像在上课。
停车场空荡荡的,挂水把车停进斜坡旁边的停车场。一看引导标示,发现斜坡周遭哟营地以及数栋小木屋,还有一处办公室。
清远熟门熟路地直接走进办公室。那是兼做简易贩卖部的服务柜台和接待室,另外还有厕所。说好听一点是「简约」,其实就是一栋简陋的建筑物。
「你好。」
清远向接待柜台出声后,里面的女职员报以笑容。看来像是熟人。
「今天能飞双人吗?」
「可以啊。刚刚正好飞了一会儿,我想很快就会下来了。」
「双人飞行」(Tandem Paragliding)是使用可以两人乘坐的专用器材,由教练前抱的飞行方式——根据预习介绍传单上的资讯,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清远先生,你要飞吗?」
「你在说什么东西,是你要飞啦。」
「……啊?」
挂水毫不遮掩地高声道。清远则以等着看好戏的神情,说:「我都飞好几次了。」
「等……等一下啦!我怎么都没听说!我不要啦,怎么这样!」
「这里也预定要编入休闲乐园中。款待课的不事先体验怎么成?」
「还是……」清远打出最后王牌。
「你要让明神小姐去飞吗?明神小姐从明神山起飞,听来正好一语双关,不错嘛。」
让人想不到的是,吾川飞行场正巧位于高知县西北部的明神山山顶。
哑口无言的多纪,面对突然抛向自己的球,整个人呆若木鸡。她好像对于高处没辙。
「是要哪个去呢?」
烦耶!挂水在内心抱头苦恼。他眼前被人明摆着「若在此遁逃,飞男子汉也」的示意图。
「——知道了啦!去飞总行了吧,我飞啦!」
挂水自暴自弃地大叫,清远随之得意而笑。
「真是好胆识呀!」
把人家逼到这样,还真敢讲耶。挂水觉得这真是够了。
完成申请手续后,接待女孩说完「号码到了会叫号,请自己打发一下时间」,就放牛吃草。是从附近村子来的吗?接待是位穿着牛仔裤加围裙的朴素年轻女孩。
一步出户外,可以很清楚看到正在上课的团体情况。他们穿着醒目的服装、背着醒目的伞衣,在斜坡上往下冲,然后悬浮数公尺。从远方看来显得狭窄的斜坡上,即使五、六个人并排飞行都还绰绰有余,可见实际空间比看起来还要宽敞吧。
其中, 在空中滞留时间长的人,也有滞留时间短的人,着陆时也能看出技巧诧异。为了避免缠到伞衣,好像要一边滑翔、一边以往下跑的感觉着陆,可是也有人无法跑得很顺利而跌倒。
「在这里飞,看起来也好像挺好玩的就是了。」
正式上场时,到底会让自己从哪里起飞呢?
他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多纪随之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挂水先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明神小姐别放在心上啦。」
若说到他希望能把这事放在心上的人,正在四处闲晃。
「难怪他会说『穿轻便衣服过来』了。」
对于这次的「远足」,清远还特地制定服装。对于平常就是「裤装派」的多纪,也像叮嘱似地下达裙装禁令。
鞋子这样没问题吧,挂水俯视双脚。因为是工作靴,所以鞋底很硬。斜坡的斜度比想象中来得抖,运动鞋好像会比较好跑。
「鞋子,没问题吧?」
多纪似乎也察觉到挂水的挂虑。
「嗯,也不至于不能跑啦。」
此时,清远悠哉地晃回两人所在之处。
「要飞罗。」
他抬起的下巴所示意的前方,是耸立于办公室后方的三角形山顶。那高度和遥远的距离让人头昏眼花。
「……哪里啊?」
「不是有好几个点在飞吗?」
——那个吗?
被这么一说总算意识到的小点,像芝麻一样迷你,定神凝视后好不容易才看出人形。
多纪从旁抓住挂水衣袖。
「没……没问题、没问题的。」
没问题才有鬼!根本就是大有问题——可是,一旦在这时候发牢骚,只会让多纪担心而已。
「今天的风好像也很好,只要坚持点,就可以飞很久喔。」
「我并不想要特别坚持什么!」
如同清远所言,好几个在天空飞舞的伞衣重复数度回旋,乘风滑翔。久久不见降落的迹象。
他们等了大概三十分钟吧。飞行员逐渐降落至飞行场斜坡周围杉木林的高度,他们各自的服装差异都开始辨识得出来了。
斜坡上的上课演练组还在持续联系,众飞行员轻快地闪过他们,开始降落在斜坡下方。
妆点着鲜艳色彩的伞衣原本因空气而鼓涨,现在则松垮地塌了下去。这是双眼可见的物理法则,因为伞衣失去了升力。飞行员活动的双腕牵动着飞行伞,他们操作的是什么呢?只见飞行伞滑翔一阵子后,便如跑步似地着陆在地,简直就像轻快跑下阶梯般——和上课组感觉就是不同。
着陆后的飞行员开始熟练地折起伞衣。上头还系着好几条绳索,却丝毫没有互相交缠打结的混乱感。
「要抱着你飞的,就是那个男的喔。」
清远手指指向一位正在折大一号红色伞衣的中年男性。刚刚看他们飞的时候,就连外行人都看得出这个人的飞行格外熟练优美,挂水因此在心底松了口气。肯定是个老手吧。
看到挥手呼叫的清远,红色伞衣的飞行员也一边挥手,向这边走来。这个人拥有标准体格,乱翘的头发相当丰厚,只是大部分都已转白,年纪大概和清远差不多吧。
「久违了,清远先生。」
听他口音与土佐腔不同。
「今天来,是要让年轻同伴看看你帅气的地方吗?」
「不不不,今天是想请宇野先生抱这个年轻人飞呢。」
这个叫做宇野的 飞行员,双眼闪现喜色,视线往上移至挂水。
「你对这有兴趣呀?」
「不,那个……因为工作关系,想要稍微体验一下。」
「喔~工作和飞行伞有关系?」
清远插嘴向歪着头的飞行员说明。
「这家话在县厅从事观光方面的工作。」
「喔,你们是要在哪里帮忙介绍这边吗?」
「目前的打算,就是希望能做到这样呢。」
「那还真的让你乐在其中才行耶。」
挂水毅然决然地低下头。
「敝姓挂水,请多多指教。……可能的话,还希望手下留情……」
「不用这么紧张啦,飞行伞要发生事故也是很有难度的呢。」
这么挂保证的宇野,往挂水肩头一拍。
「那,说走就走吧!」
「咦,要走了吗?」
「得趁风的情况好的时候赶紧飞才行。往山顶的厢型车已经在等了。」
眼见宇野干脆地迈开步伐,挂水也手忙脚乱睇追了上去。他虽然笑着向看来很忧心的多纪挥手,脸颊却微妙地抽搐着。
办公室前方是一条未铺面的碎石路,蜿蜒穿梭于杉木林中,一路延伸至山顶。厢型车是开车男性的车子,往返山顶的交通,据说是使用顾客或教练他们轮流出借的私人车辆。
「请问这里没有往天空公园的迎宾车之类的吗?」
这么一问,引发周遭一阵爆笑。
「没有、没有,哪有那种东西呀!这里一周的营业日不到一半,冬季又暂停营业,放台什么迎宾车,就亏大啦!」
「更何况,我们连租借器材都不太买得起呢!」
「咦,可是……」
介绍传单上写着「备有租借器材」。
「啊,那个主要是靠常客的募捐啦。像是帮忙买些替换品,或不再玩飞行伞的人,也会把器材放在这里。」
听到这么窘迫的财政状况,他惊讶得一张嘴合都合不拢。
「这样就觉得惊讶,也未免太快了吧。像我,也只是普通顾客而已耶。」
宇野的这句话,让挂水不禁大声地叫道:「咦!」
「你不是天空公园的教练吗?」
「这里可没有钱能设置双人飞行伞的专门教练啊。我是从神户常跑来这里的常客。这里的教练呢,光是上课组需要的人手就已经很紧绷了,根本没工夫顾到临时想参加双人飞行伞的顾客。而且熟客之中,拥有双人飞行伞执照和器材的,也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而已。」
「咦?所以说……」
「没错,我和那个人没来的时候,双人飞行伞就自动休业。不过呢,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其中大概都会有一个过来啦。」
「请问,有那个……日薪之类的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啊。是义工、义工啦。」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互助营运啊!挂水在摇晃的车内,越来越感到词穷。
「不要紧啦,我们只希望有更多人玩飞行伞。反正一个人飞或抱别人飞也没多大差别呀。」
其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听到宇野的提问,挂水这才找到一个问题。
「我,今天把靴子给传来了,像这样脚底没问题吧?」
「啊,放心、放心。像这种鞋子就很好。」
宇野抬起膝盖,秀出的双脚穿着一双看来很耐穿的登山鞋。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
「你为什么会特地从神户跑到这里来呢?」
宇野咧嘴一笑。
「这个问题就等飞完再说吧。」
窗外突然亮了起来。因为杉木林的踪迹已经消失,周围一片开阔,广布低矮的丛生竹。
这里已是抬头望去,什么都没有的山脊。
「欸,这里?从这里飞吗!」
「对呀~」
宇野说着,就在低矮的竹丛上开始摊开伞衣。
挂水呆呆眺望眼前景致。披覆丛生竹的区域,以世人眼光看来正是所谓「如临深渊」的地形。简直像是从高楼大厦俯视地面的高低落差,就在自己眼下。
在山脉表面整地规划出的飞行场,所占面积仅能从缺了杉木林的那块区域约略辨识出来。
「这……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这是个跳崖自杀的地点吧!」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想坐车回到下面去也行,他肯定会开心地冲回车上系好安全带坐好。
「挂水老弟,亏你还是清远先生带来的,怎么这么胆小啊。」
「请别把我和清远先生相提并论!」
「你也可以坐车子回去啦。只是,这样女朋友不会对你的形象幻灭吗?」
这嘲弄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地感到踌躇。
「女……她也不是什么女朋友啦。」
「是喔是喔。虽然不是女朋友,确实个想在她面前称逞威风的女孩子吧。快下定决心吧。」
才不是因为这样呢——虽然是误会一场,只是因为不飞就这么下去,绝对会被清远先生追上山来逼着飞。到时候,如果整个过程再来一次,也对所有来访顾客不好意思。
挂水一边寻找藉口,同时接下轻量安全帽,在双人飞行伞的前座坐下,绑上各种安全带。
风从下方往上吹。
「喂,全速冲刺!别摔倒罗!」
悬崖尽头就在眼前不远处。面对此等光景,「冲向悬崖」还真是个恐怖的指示。这文法上和「全速冲刺,然后跳下去」根本没什么不同。
只是——实际上根本跑不了几步路。
「咦!」
他瞬间被一阵强烈的风压往上抬升,双脚就那么离开地面。
原本觉得好高的山脊,急速在眼下远离。
「哇~!这怎么回事,好猛啊!」
起飞的悬崖已经在下方的远处,在那里准备的成员看来也变得像米粒一般大小。但是,他却没有任何恐惧。这强劲的风力让他无条件地相信,乘着这样的风,是不可能从这里坠落的。全身上下都恩能够感受到那股升力。
——这是鸟呀。是鸟的视点。知道这种视点的,肯定也只有鸟而已。
和航空照片如出一辙的地形,塞满往下俯视的视野,头一撇,南方那里远远地可以看见海洋。是太平洋。
「刚刚的起飞很漂亮嘛,真有你的。」
宇野从背后发出赞赏。
「下面的山脊正好成为县境。天空公园这边是高知,另一边就是爱媛。从空中横跨两县,也算是非常独特的景致吧。」
「是的!」
「你想操纵看看吗?」
「咦?可以吗?」
「握住这个。要好好握住喔。」
感觉像是圈状握绳的东西,接连被递到右手还有左手。
「这个。是由吊绳链接到伞衣上的。所以,右边往下拉,右侧伞衣就会跟着折叠,往右回旋,然后拉左边的话就会往左回旋。好,现在拉右边……」
挂水听话地拉下右边吊绳。飞行伞痛快地转了半圈。以 自己的力量破风、乘风飞翔,那股爽快实在难以言喻。
他在宇野的指示下,数度重复回旋,也自然而然地学会如何移动本身体重。
「做得好、做得好。年轻人,你还满有天分的嘛。」
「哪里,我只是按照你的指示动作而已。」
「可是,你看看。你保持的高度是最高的呢。」
其他应该是随后跟着起飞的成员,现在已经所有人都在自己眼下了。
「身为一个初学者,也不怕转弯压身呢。以前骑过摩托车或什么的吗?」
「没有,就学生时期稍微骑过脚踏车而已。」
虽然只是玩票性质,不过也曾加入过越野脚踏车社团。
「喔,难怪啦。你在套带上的重心控制得很好呢。」
「咦?真有那么好吗?」
「想到你一开始那么怕的样子,简直像是假的一样呢。另外,风向掌握也做得很好。」
听宇野直率地大肆畅谈自己恐惧的样子,挂水不由得也觉得有些尴尬。
「没啦,感觉上……整个飞起来以后,反而不想降低高度哩。」
「我就说吧。特别是这里呢。」
由于是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表情。但是,宇野的声音带着自豪。
「这里以飞行场而言,规模算小,但是地形和风却是棒得没话说。只要条件齐备,那还真是会一边找风,然后有多久就飞多久呢。」
「『有多久就飞多久』,具体来说大概是几小时呢……?」
「老实说,想上厕所的时候才会下去。条件好的日子里,在遇到风的极限之前,往往都是先受不了憋尿的极限。」
这么说来,随随便便也能飞上好几个小时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特地从神户过来的。除了我以外,也有很多县外的熟客喔。设备做得出来,但是地形是做不出来的。以风的绝佳情况还有可以长久飞行这几点而言,这里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优良飞行场呢。从神户来到这里,绝对能值回票价。飞行场就位于吹着这么棒的风的地形上,根本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观光部再怎么说,也知道有个叫做「吾川天空公园」的设施。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个能吸引顾客特地从县外造访的地方。
「还有双人飞行伞也是。能让外行人一下子就体验到这种高度的飞行场可不多。一般来说,就只能体验到更为保守的高度,还有一定程度的时间而已。说到这,年轻人,你也已经飞了二十分钟罗。」
「咦,这么就了吗?」
他不曾体验过像这样飞逝而过的时光——因为自己是真的在飞嘛。
「如果想邀外行人来玩飞行伞的话,让他们体验畅快的双人飞行,还是最直截了当的。吾川在这方面,就是最合适的地点。」
——这话所言不虚。假设能不依赖他人,自己随时都能享受这种飞行的话,就连原本对于飞行活动丝毫不感兴趣的挂水,只要稍加想象,就能认同这话。
「这对于爱好者而言,还真是座宝山啊。」
天空公园本身未经太大规模的认为规划,就只是一般露营地该有的设备,还有在山坡上开拓出的飞行场。
不过,光靠地形,就让这里成为爱好者垂涎的景点了。
他深刻体认到,之前清远或是吉门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不进行整体开发的情况下,将全县改造成游乐场。凭藉高知说拥有的自然资源,光靠意识转换就可能实现该目标。
设备做得出来,但是地形做不出来的。宇野干脆那句话可说是至理名言。
「高知这里,其实有潜力发展成为飞行活动的圣地。吾川比较远,要过来也很累人;不过稍微近一点的地方,还有土佐市或是石土之森。」
这么说来,只要一到假日,就会在仁淀川河口附近看到飞行伞交错飞行的伞衣。
「我都习惯来这里,所以倒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听说,那里的动力飞行伞还有滑翔运动也是盛况空前。」
海洋、山岳、河流,一抬头就是俯视自然的天空——那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存在于高知。自然到让县民未曾察觉那一切的价值。只要把行销重点放在大自然,就不会有死角。
就连天空也含括在内的话,就能将「户外活动」从头到尾都对外行销。只要对此有所自觉,就等于拥有了无坚不摧的武器。
除此之外,若能加上生态体验观察,譬如产卵季一到,保证看得到海龟产卵——这项价值他们自己之前也都没有察觉到过。
挂水俯视着延伸至海边的地形,一股寒意从背脊蹿升。不是因为风很冷。
高知还有我们,原来一直拥有这样的资源啊。
——仿佛就像眼罩被揭开一般,是个让人震慑的新发现。
脚下的草坪迅速往后方窜去。
「快跑!别用脚去找地面,从半空中开始就要使劲跑!在女朋友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吧!」
不是女朋友啦,他没有余力进行反驳。
虽然刚刚从地面看过别人着陆的样子,开始一旦要自己降落,还真的非常恐怖。身体感受到的对地速度可不是开玩笑的,而且又是斜坡。他明白得一边跑一边降落,但是坐在套带里看不到双脚,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跑,很难抓到感觉。
「挂水先生!」
他听到多纪打气似的声音。他看到她正仰望自己降落。她正朝这边像个孩子似地猛挥手。
可恶,加油啊我,撑住呀!
脚跟抓住地面了。有点被往上吊的感觉。那流动的速度出乎意料地顺利趋缓,然后停止。
「太好了,降落得很好!」
宇野操作绳索,让吃满风的伞衣落下。
「可以帮我折起来吗?」
卸下套带后,两人一起折起伞衣。尼龙材质的伞衣,感觉又轻又不踏实,甚至让人难以相信。这东西刚刚还载着两个人在天空翱翔。
「还满好玩的吧。」
「是的!」
「挂水先生以后也想试试看吗?」
「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单独从山顶起飞呢?」
「这个嘛,想拿到那种程度的执照,大概要三个月吧。」
「想不到还满快的嘛!」
之后来考虑看看也不错,他这么想着,一边询问器材价格,这才发现初期费用要几十万元。是个让人多少感到却步的价格,不过只要是需要用到器材的运动,大概都得花到这样的金额吧。
「没错、没错。会觉得『花个几十万,任何时候都能飞耶』,还是『如果要花几十万,不如不要飞』,全都是个人的价值观问题。」
但是,觉得「花个几十万,任何时候都能飞耶」的人,选中此处,每周特地从神户远道而来。而且透过实际听闻他们居住的具体地名,更能强烈感受到观光资源的雄厚实力。
「挂水先生,好厉害喔!你刚刚都不怕吗?」
他对前来迎接的多纪,露出腼腆的笑容回答:
「起飞之前很怕。可是一起飞后,就完全不怕了。」
「可是,是从那种地方飞耶。」
多纪仰望明神山陡峭的山顶。挂水和多纪如今观照眼前景致的角度,或许已经有所不同。
「只要一起飞,甚至还不想下来呢。明神小姐也可以试一次看看,感觉会改变的喔。」
「看来你很乐在其中嘛。」
挂水对走近的清远用力点头。
「感觉上,好像终于明白清远先生为什么要我飞了。」
——这么说,会不会太吹牛啦。清远对话一出口随即赶到胆怯的挂水,咧嘴一笑。
「你下来的表情很不错嘛。」
清远然后回头转向多纪。
「明神小姐要不要也去试试?」
多纪的肩头跳了起来。
「那、那个……下次有机会再……」
「只是,你大概不会很积极地去制造那个『机会』吧。」
清远呵呵笑着,后来和一起飞的其他成员打过招呼,三人便下山去了。
*
当天的回程中,决定顺便到清远民宿去。
因为,清远说「到那里去商议事情,顺便吃晚饭」。
挂水和多纪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瞬间交换眼色。
说到清远民宿,负责打理的人正是佐和。身为佐和厌恶的县厅人员,那里的门槛还真的很高——或许该说是让人心怀恐惧的程度。
不过,清远旋即以手机联络自宅,没两三下就安排好了。
「佐和会做晚饭。不过房客也住进来了,到时候可能要请你们等等。」
「你们正忙的时候上门打扰,不会造成困扰吗?」
清远对莫名显露顾虑的挂水,挥手道:「没差、没差。」——不是啦,我们所顾虑的不是你,而是佐和小姐呀。如果事情之牵扯到你,都一路走到现在,我们也不会再对你客气了。
只是,坚决推辞又会显得不够圆滑。提不起劲的挂水,只得把车开上通往清远民宿的道路。
清远民宿的停车场几乎客满。
「真是盛况空前呀。」
「嗯,因为遇到连休。现在正是民宿赚钱的时机。」
为了避免与房客打照面,他们从家族专用的玄关上楼,然后被领到主屋。
「民宿的晚餐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吃了。」
跟着清远一走进起居室,吉门就坐在那里迎接他们。清远直接走进内侧房间。
「欢迎。」
同时发出啪嚓一声,他正在摊开的报纸上剪脚趾甲。
「坐啊。有放湿纸巾的就是客人的座位。」
挂水依言就座。多纪也在挂水身旁客气地并拢双膝坐下。
「拜托你,乔哥!别在吃饭前剪指甲啦。」
出现了!面对佐和的登场,挂水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多纪也一样。正因为有前车之鉴,佐和对两名清远负责人而言,还是被归类于「棘手人物」。虽说现在是应清远之邀,但是被招待吃晚饭这种棘手场面,更教人坐立难安。
「客人都来了,很没规矩耶。」
佐和一边教训吉门,一边拿着抹布擦矮桌。挂水对于佐和那样的语调感到有些意外。也不知道佐和是否有意识到他们两人,她虽然无视于他们的存在,不过至少似乎把他们当成客人看待。
「乔哥。」
「我知道哩、我知道哩。」
「你哪里知道啦。」
「再一下啦。」
吉门的含糊回答也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和平常不一样。
姑且不管这些——
「那个,对不起,突然来打扰。」
挂水向佐和道歉,佐和擦拭桌面的手并未停歇,一边回答:
「没什么。反正大概是我爸硬拉你们来的吧。」
她仍维持那一贯的语调,不过以至今的佐和而言,却是不可能的柔软回答。
「乔哥,你可别把指甲弹到桌上来啊。」
「好啦好啦。」
佐和回到厨房后,多纪轻声笑了出来。吉门顶着诧异的表情抬起头。
「抱歉,我只是觉得原来吉门先生也会剪指甲呀。」
「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可是,脑子里就是很难勾勒出作家的日常生活呀。吉门先生很少曝光,就更难想象了。就觉得像是被家人骂之类的,原来跟我们家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啦,你在说什么啊?我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当然会上厕所,也会剪指甲啦。」
总算剪到左脚的小趾后,吉门这才折起报纸,然后塞进垃圾桶。当他起身时,端着大餐盘的佐和正好走进来。
「剪好了,就去洗手!」
「我知道,现在不是要去洗手了吗?」
吉门虽然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步出起居室,但是那样的对话反映出,唯有在得以完全放松的家人之间,才能容许这样的距离。
清远会到内侧房间去,似乎是为了换上舒适的衣服。回到起居室的清远,看到餐桌便发出「喔~」一声。
「挺豪华的嘛。」
两个大餐盘被端上桌,各自摆满生鱼片和鲭鱼寿司。
正在摆汤碗的佐和,肩头随之跳了一下。
「哪有啊……!突然说要带人来吃饭,所以我只做一些可以很快弄好的菜而已啦。」
「哇~」发出声音的是多纪。
「这是佐和小姐做的吗?好厉害!」
「哪有啊,随便做做而已啦。像生鱼片,也只是买去骨片回来切而已。」
佐和顶着一张别扭的脸庞,把汤碗放到多纪面前。
「可是,我不会做鲭鱼寿司。我妈也觉得麻烦,都是买现成的了事。」
「如果买五人份就太不划算了……寿司的话,民宿那边也常常要做,我已经习惯了。」
佐和那张脸好像越来越火大了。
此时,吉门笑嘻嘻地插嘴:
「不过,绒螯蟹你觉得弄起来很麻烦,所以之前都不太想做吧。」
佐和端出来的是以白芋为佐料的绒螯蟹汤。佐和瞬间满脸通红——原来如此,真有意思。
「很麻烦吗?」
当挂水一加入战局,清远随即探出身子道:「什么,你不知道做法吗?」
「乡下的祖母会做,但是我没看过烹煮过程……要把螃蟹捣碎吧?」
「那可麻烦啦。我们要做全家的分量时,都会用食物调理机处理。不过如果不事先剥下甲壳,再一只一只地约略切块,机器的刀刃就会损伤。做房客要吃的量时,就要动用石臼了。」
「我还以为我们家呀,除非民宿那边得做然后顺便做家里吃的,否则是吃不到的呢。」
吉门嘲弄的声音完全是乐在其中。
「伙食要是一只随随便便的,对家里气氛也不好吧!而且,店里正好有便宜可捡……!」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下来吧。」
吉门让她尽情吐露藉口,而这个完全被吉门玩弄于掌心上的佐和,对于县厅组而言,倒像是看了一场新鲜的好戏。
「不理你了,快点吃啦!」
佐和的语调虽然非常粗鲁,但是低垂的脖子却红通通的。
「我要开动罗。」多纪说着把筷子伸向鲭鱼寿司,佐和随即低着头,以冷漠的声音对她说:
「急急忙忙的,味道可能还没吃进去吧。」
「很好吃耶。」
一口咬下的多纪,嫣然一笑。
「如果有更好吃的状态,我还想再吃吃看呢。」
「爸爸联络得那么突然……要是早点跟我说的话就……」
讨厌县厅的她虽然愤恨仍深,但是面对爽朗的多纪,步调似乎也稍微被打乱了。佐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表情也柔和了不少。
感觉上,像是驯服了野兽?这灵光乍现的比喻,让挂水差点笑了出来,他连忙把视线从女性阵营那里移开,目光转至吉门。
结果,只见吉门面带微笑。一脸凶相的清远和五官端正的吉门,长相明明不太像,那样的表情却很像清远——挂水不自觉地比较起吉门和清远。
「很可爱吧。」
听到那不至于传进佐和耳中、很容易会和清远翻报纸的声音,还有开着的电视声响相互混杂的低语——挂水动摇了。
什么呀,这种自然而然地掺杂爱意的语调。吉门先生这个人,事实上偶挺严重的恋妹情结吧。
「那个也很可爱,但是太没有个性,感觉上就是少了什么。」
当他察觉到吉门意指多纪的瞬间,反射性地怒由心生。
「她也是很有个性的。」
你只是没看过她耍性子的样子而已。
「现在要比的,就是这部分罗?」
面对这隐含各种意义的问题,他为之语塞。普通要比较的话,大概是比谁可爱之类的,但是说到底,现在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比较?——简直就像是在说「我的女朋友比较怎样」。
「你大概也喜欢个性刚强的吧。」
「……我倒想问问吉门先生你耶。」
那个疑问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讲话的时候好像把她当作是个女人耶,我是说佐和小姐。」
「不是女人,那是什么?」
被吉门理所当然似地这么一说,他反而急了起来。
「欸,可是……」
面露诧异的吉门,看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没说过吗?我们科没有血缘关系喔。」
差点高声叫出「咦」的挂水,额头被吉门「啪」地打了一下。聊得正起劲的两名女性惊讶地转过来,清远也从报纸中抬起视线。
「怎么了,乔哥。」
「没什么。只是有蚊子停在挂水头上而已啦。」
听到吉门若无其事地回答,佐和皱着脸道:「天气都已经转凉不少了,还有啊?」
「要那蚊香过来吗?」
「已经不在罗。」
当然不在啦,根本就是你捏造出来的蚊子呀!挂水怨气冲天地瞪向吉门,吉门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吧。」
那句台词是针对挂水而来。
啊,原来如此,他此时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剪指甲时的吉门和佐和的对话,让他觉得怪怪的真正原因。
那是因为我没听过这个人讲方言嘛。
不过正确说来,有些出入。
吉门首度造访县厅时,挂水在观光部听过吉门「拼命硬挤出来」的方言。吉门在电话中真的很受不了他时,也曾在瞬间转换成方言。
正确说来——基本上,吉门不会用方言跟款待课的人uohua。
今天也是,自从进他们家门以来,吉门只在跟佐和讲话时会用方言。他和清远对话时之所以用标准语,是因为挂水和多纪也在场。
当吉门到县厅的时候,即便面对清远,也不会讲出方言。标准语大概已经成为他的工作语言了吧。随着挂水和多纪走进家门,家里对他而言,也暂时变成了虚拟职场。
即便如此,他还是只对佐和讲方言。那绝对不是意识性的转换。
一旦思考个中缘由,突然之间也吃不出料理的味道了。
「佐和,再来一碗汤。」
清远折起报纸,向佐和递出汤碗。接下汤碗的佐和迅速扫视了餐桌一眼。
「我煮了很多,多纪小姐和挂水先生不嫌弃的话,也请多喝一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纪率先把汤碗举起。
「挂水先生呢?」
面对多少好像还是对自己有所顾虑的佐和出言催促,挂水慌张地把汤一饮而尽。
大概是考虑到要开车的县厅组,明明不论是清远或吉门看起来似乎都很能喝,「配饭酒」却直到用餐完毕都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饭后被端上桌的茶。
「喔~挂水玩了飞行伞呀?」
面对吉门的提问,是多纪回答:「对呀。」
「挂水先生好厉害也。从山顶起飞,飞了三十分钟呢。」
「喔~那还真厉害。」
吉门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然后,他问挂水:
「觉得怎么样?」
「嗯,真的很有趣喔。虽然刚开始是被清远先生赶鸭子上架,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了。」
「玩得挺开心的吧。」
快感谢我吧。清远用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说道。连这种夸赞话也自己说,才是清远本色。
「不过,真的好玩到都想劝明神小姐试试了。吉门先生也试着去玩一次比较好喔。对于一位作家来说,大概会是宝贵的经验吧。」
「不,我……」
吉门的语调开始含糊不清。看到吉门不像平常的他,挂水疑惑地头一歪、佐和此时插嘴:
「乔哥对高的地方没辙嘛。」
「别说了!」
还真是看到了他鲜为人知的一面,挂水不自觉地咧嘴一笑。更为坦率流露情绪的是多纪。
「吉门先生,好可爱喔。」
她一边咯咯发笑,在不经意之间给了那男人凶狠的一击。果不其然,吉门绷起一张脸。
「每个人都会有觉得没辙的事情吧。你也是怕得不敢飞的话,跟我就算是一丘之貉啦。」
「飞机之类的,没问题吗?」
吉门以一脸厌恶的表情,对着接话的挂水瞪过去。就只有这次,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惧怕。
「……因为飞机是没有实感的。不往外面看的话,就跟搭电车没两样吧。」
「最不行的就是很高的桥,或是惊悚类的有了设施了吧。如果是整个人暴露在户外高处那种的就没办法了。」
佐和是想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吧,陆续揭露吉门的弱点。坐在惊悚类的游乐设施中,高声惨叫的吉门,想象那样的情景真的满有意思的。
「你为什么废话讲个没完啊?」
吉门的脸色更沉了。
「对了。」
完全不会判读周遭气氛,自顾自地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的,是清远。
「来问问挂水和明神小姐到天空公园的感想吧。首先从去程开始。」
「就是那个!」
挂水紧咬着这话题追问:
「为什么不能用行车导航系统呢?清远先生,而且你以前也去过,为什么不帮忙指路呢?」
对那条路理应已经很熟的清远,也不管两人凭藉地图找目的地的样子完全靠不住,只坐在后座袖手旁观。
「真的很难找。那是几乎没有交通信号的山里,又完全没有指标。一路上都因为不确定的路到底对不对,感觉非常不安。」
多纪的语气似乎也有些怨怼,可能是因为一直要她充当不擅长的导航系统吧。
「你们要好好记住那种感觉。」
清远说着咧嘴一笑。
「那就是你们第一次造访那里的感觉。」
越说越起劲的不满顿时缩了回去。多纪也一样。
如果清远出手相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也只有在白纸状态下造访的头一遭,才有办法体验到首度造访天空公园的观光客立场。
而且,如果想要收集参考样本,就必须遵循最不方便的状态实地考察。行车导航系统的普及率虽然高,却还不到百分之百。观光区若能光靠地图和官方资讯就找到路抵达,才是最适合观光客的友善环境。付费的观光资讯杂志或行车导航系统,无论如何都只是额外选项罢了,期待游客投入额外选项,以观光立县的态度而言,就是个错误。
若不能以游仅拥有最低限度的资讯为大前提,就会错失应该争取得到的游客。
「我说你啊。」
吉门插嘴说:
「要去哪里旅行时,是怎么收集资讯的?」
被这么突然一问,挂水满是困惑。
「咦,还是网路最快吧……有时也会利用观光资讯杂志,不过现在很多时候,只要用网路就能搞定了吧。而且,也能找到网友评价或网路上才有的优惠。」
「那,你就试着去找找天空公园的资讯吧。我想你应该会有各种风发现的。」
吉门总是这样,一开始都不会提供解答。挂水拿出行事历,把吉门的指示记录下来。
「我回到家就马上查。」
「我也是。」多纪拿出一本设计可爱的行事历,做起笔记。
「设备方面怎么样?」
对于清远接下来的问题,首先回答的是多纪。
「厕所很干净。是冲水式的,坐式和蹲式的都有。」
「明神小姐不管去哪里,最先看的一定是厕所耶。」
被挂水这么一取笑,多纪红着脸嘟起嘴。
「开始,就很重要嘛。不管是怎么气派的设施,要是厕所很脏,就够扫兴的了。」
「这话说得没错。反而是男生,太不把厕所放在心上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佐和也积极附和。而挂水则惧于佐和的气势,变得有些退却。
「浴室或厨房也都一样,这些用水处只要一脏,对于女性来说就是最大的NG。我们这里也是,清理民宿时最重视的就是用水处。一旦用水处不合格,女性房客就绝对不会再上门。所以,可别把我们和只要拉拉链、掏出来的男生相提并论。」
「对啊,女生非得脱掉裤子,然后蹲下来或坐下来嘛。」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对不起!」
拜托,你们这些妙龄女子,不要一个个地全把过于直白的话语挂在嘴上嘛!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挂水背上还是莫名其妙地直冒汗。
又是「掏出来」,又是「脱裤子」的,是要我用什么表情面对你们呀!
「你就是低估了厕所的标准分数,才会这样。」
吉门以冷冷的表情再补上一枪。
「厕所的标准分数是什么啊?」
「也可以说是观光区的标准分数吧。我因为收集资料的关系会到处跑,后来发现观光区的条件如果够成熟,就不会因为厕所问题伤脑筋。公共厕所的最低标准分数越高,代表当地对于观光的意识越高。基本上,干净的洗手台,蹲式、坐式、无障碍设施马桶一应俱全,再加上充足供应的卫生纸,这样才算是标准范例。女性对这方面的评分的确比较严格,不过就算是男性,碰到肮脏的厕所耶开心不起来吧。」
「那也是啦,能干净的话,还是干净比较好。」
「就像佐和说的,与顾客交流的生意,最中意的还是用水处。旅馆也是这样啊,就算房间破烂,还能勉强说是『寂寥风情』之类的。开始,如果连厕所或浴室都脏,那可就出局了。相反的,只要用水处都很干净,一般人大概就能接受呢。」
多纪大大点头。
「像居酒屋那些地方,有分出男性用和女性用厕所的店家,就会让顾客留下好印象。」
「哦~原来有这么重要啊。」
他之前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不过,既然身为观光主要目标族群的女性对这方面这么讲究,还真不能因为是厕所就轻忽以对。不论如何,都不会有客人喜欢肮脏的厕所。
「会让顾客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生理需求喔。简单来说,就是饮食和排泄。不管是电视或杂志,美食报道都是可靠的『保险企划』,不是吗?既然『吃』那么可靠,另一方面就必须了解『排』也同样重要。只要吃进去就会排出来,这是自然法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一组。」
「厕所通常不会是直接卖点,所以电视也不会报导就是了。」清远笑着这么说。
「而且,越是不容易忍耐的,人们的评分就会越严格。就算能忍受饿肚子,也不能忍着不上厕所吧。如果是忍无可忍时又遇到肮脏厕所的话,对当地的评价可是会大暴跌的。」
的确如此。想拉肚子的时候,找到的缺失没扫干净的传统粪坑式厕所,而且卫生纸还用光了……要是遇到这种情形,「到那里去的时候,在厕所里超惨的」应该会成为最强烈的记忆吧。这时候,什么观光资源都不值得一提了。
厕所,还真是不容小觑。
「就这层意义而言,休息站可说是我们这个开车族社会近年来最大的发明了。」
「嗯,那可是过去的建设省(注34:建设省是日本至二○○一年为止存在的行政中央省厅,主要负责关于国土、都市计划、市街地整备、河川、道路、建筑物、住宅政策、官厅营缮等事务。)所留下来的最大遗产了。」
「真有那么伟大吗?」
挂水高声这么一说,清远的双眼随即睁得老大。
「你啊。国家做得出那么方便的设施,可以说是奇迹耶。有什么公共设施是能让民众直接使用,而且还比休息站更方便、用途更广的呢?」
虽然是有些极端的说法,却也直接道出某一层面的真理。吉门也补充道:
「休息站的普及,可说让开车旅行变得更容易了。就这方面来说,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厕所。毕竟,以前长距离开车,上厕所等休息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吧。」
时至今日,即便是相当偏僻的乡下地方,也到处可见超商林立。但是,在此之前,开车旅行应该没办法撑太久吧。所以,以前像是到加油站随便加个油来借厕所的情况,应该相当常见。
可称之为「一般道路的停车场、服务区」的休息站,的确是这个开车族社会的划时代发明。
便当或饮料能够随身携带,厕所却无法随身携带。虽然也有携带型厕所这类商品存在,但是那毕竟只是定位于「紧急情况用」吧。
「还有些休息站结合了农特产品直销部门来发挥地方特色,那还真是方便的国立设施,对于地方民众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认为「存在是理所当然」,就会忽略其中价值。那是认识吉门和清远以来,常常接触到或体认到的道理。
今天从鸟儿的位置眺望高知这片土地,当时深刻领悟到的也是相同道理。
至今总是被教导着,要不断再次确认握于手中的牌之价值。而那恐怕就是振兴观光的起点。
「多纪如果觉得可以,那厕所就合格了。其他还有什么发现吗?」
县厅组面对吉门的询问,疑惑地头一歪。多纪思考再三,这才开口道:
「小木屋那些怎么样还不知道,可是办公室就感觉有点冷清了……就是,基本设备一应俱全,也很干净,不过就像公家机关的分支机构,好像没什么个性。饮食方面也是,只有贩卖部卖些泡面或面包而已,感觉有点可惜。比较大的小木屋可以使用厨房,所以投宿的人或是熟客可能会想买些什么食材来煮,可是我到贩卖部晃了一下,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呢。至少卖个便当什么的,也会让人开心点……」
挂水在临时决定要飞的压力之下,无暇观察设施;可是,多纪在等候时间内,似乎到处确认了不少事情。
挂水对那样的意见很感兴趣。
厕所接下来就是美食,就如清远所言是一组的。
「这方面是个很艰难的问题呢。」
清远低喃着搔搔头。
「那里也不是媒体营运,冬天又歇业。虽然有常客,却也称不上热闹。想成立餐厅,维持收支的条件相当严苛。」
「可是,至少可以放些便当吧?就像休息站那种结合农特产品直销部门的模式,放点山麓民家制作的便当,大概就从这样开始做起……只要对外招募,应该就会有人帮忙做吧。」
佐和的提案让挂水直眨眼。
「我想拿几乎没什么赚头,会有人帮忙做吗?」
「像农特产品直销,也不是单纯因为想赚钱才提供产品的啊。」
县厅就是这样,佐和虽然如此讽刺,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上已经不像之前严厉了。
「这是做起来有没有价值的问题,就像义卖那样啦。那些以正规途径卖不出去的次级蔬菜或鱼类等,要全留在家里自己吃也有极限,与其拿去扔掉,不如多少换点钱也好,毕竟是努力栽种或捕获的成果。农家的奶奶将自己做的寿司或小菜拿出来卖也是相同道理。因为只要东西卖得好,就是最容易了解的正面评价。如果自己做的东西被顾客选上,然后成为金钱回馈,那么就算没多少钱,也会觉得开心得不得了。这和批货给业者,把东西换成金钱完全是两码子事。所以,奶奶和大婶们才会那么热中到农特产品直销活动去卖东西啦。」
「啊,难怪。」
一个谜解开了。常出现在农特产品直销活动里的手工艺品。
挂水一直以来总觉得奇怪,不懂民众为什么会摆出那些让人完全想不出和农特产品有什么关联的猫头鹰或青蛙等杂货摆饰,但若以「把农特产品直销活动看做义卖会」的观点来看,就容易理解多了。所以,也就像是妈妈们的发表会吧。
还有,那所谓的「做起来有价值」,大概也是他们巡回农特产品直销活动的部分原因吧。
「像在农特产品直销活动中所卖的便当,我觉得这点子真的很棒耶。便当也不用太夸张,天空公园不论空气或景色都很好,在那景色中拿起『乡土寿司』(注35:高知山区居民习以当季蔬菜或蒟蒻做成寿司食用。这种质朴无华的山菜寿司在当地又称为「乡土寿司」。)来吃,好像也很好呢。」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做法,那里说不定也做得到。」
「挂水,你没什么意见吗?」
听吉门这么一问,挂水陷入思考。自己注意到的部分,处理起来似乎比饮食还要困难。不过,姑且还是说说看吧。
「我比较在意出借器材等问题,在某种程度必须仰赖使用者捐赠的二手物品这一点。还有,需要拥有双人飞行伞执照的顾客充当义工那方面也是。」
「咦,是这样的吗?」
多纪双眼圆睁。话说回来,挂水还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连到山顶的车还有司机,都是靠顾客当义工帮忙的。」
「该怎么说呢,还真是艰困的财政窘境啊……」
「那位顾客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白白浪费了那片能成为飞行活动圣地的土地。」
此时,清远立刻叮嘱道:
「我话说在前头,高知若要做户外活动,几乎全方位都很强。弱项大概只有冬季运动吧。」
「这我们都知道。」
不愧是常被清远耍得团团转、拥有实战经验的人。
「一开始就有金钱买不到的优势这点很强。可是,没有得以着手规划的钱,就很可惜啦。」
吉门的意见果然直捣核心。
「可是,地形是就算国家编列预算也做不出来的呀。」
「喔,你现在也说得出这种话啦。」
吉门轻轻吹起口哨。佐和随即露出厌恶表情说:「蛇会跑出来耶。」(注36:日本自古传说夜间吹口哨,会把蛇给引来,故有此言。)好久没听到这么古老的说法了。
「唉,财政情况不管哪里都是大同小异啦。由此可见行政的补助标准有多严苛,根本不可能做到万全投资。现在也只能先筹措最低限度资金,之后再视营运状况,慢慢做出不同判断了。」
即便一口气把设施整顿好,也不能保证客人一定会上门。根据发展情况,逐渐提升设备等级,才是常规。
而最底限度必须加以整顿的就是厕所。正餐是一天三餐,上厕所的间距却很短。每次上厕所就得移动,是非常麻烦的。在此情况下,就会变成想要趁上厕所时,顺便藉机移动到另一个观光景点去。
挂水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够呀……」
观光部的年度预算约七亿元,若以观光立县为目标,再怎么说都不够。要是有钱的话,明明就能做这或做那的事情,简直多不胜数。
「不够的部分,就要靠智慧和工夫了。」
清远对此一笑置之。
*
接近晚间十点时,县厅组看时间差不多,挥别清远民宿。
清远直到车子要开出去时,都还隔着车窗对他们说话。
「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马路村看看。那里也没什么让人一目了然的观光资源,相对而言却有很多回流客。是个行家才知道的秘密景点。」
「哦,那里的柚子产品很有名,不过我没去过耶。那里做为一个观光地也很有意思吗?」
——他立刻察觉,自己的礼貌应答出了差错。
「那里可是个很有名的村落振兴成功范例呢,在总体规划方面也有很多部分值得参考喔。」
清远正滔滔不绝地想持续说下去时,吉门从后面加以制止。
「老爸,他们两个还得开回市内呢。」
清远总算从车辆剥离。挂水致意后,就将车子开了出去。
挂水从后视镜眺望清远一家,不禁脱口低喃:
「这样看起来,还真登对呀……」
「啊,那两个人吗?」
他本来对这股理所当然似的应答置若罔闻,不过随即瞪大了眼睛。
「明神小姐,你知道了吗?吉门先生和佐和小姐他们……」
「唔,那个,你是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吧?」
这种微妙地含糊以对的说法,代表她通盘了解内情。
哇,大受打击!超级见外的感觉!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似地精神受创。
我直到刚才都浑然不知,为什么明神小姐会知道呢?
「我是到今天才头一次听说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
他发出了像是动摇的声音。多纪的脸庞转为困惑。
「那个……我觉得,吉门先生应该不是刻意隐瞒啦。而且,我想在款待课里,他最能轻松以对的人,也绝对是挂水先生。大概只是他以为讲过了吧,这种事情出乎意料地还满常见的呢。」
这种小心翼翼地安慰语调,反而伤人。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
挂水一边漫不经心地把车开在走惯的沿海道路上,肩头微妙地垂了下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吉门先生自然而然地讲方言。他在私下应该就会讲出方言,可是在我们的面前就不讲。在县厅和清远先生说话时,也是用标准语。」
果然和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道墙呀,面对如此呢喃的挂水,多纪爆笑出声。
「怎……怎么了啊!」
「因为挂水先生怪怪的嘛。你现在这幅样子,简直像是因为单恋而胸口发疼的女孩子啊。」
「才没有哩,笨蛋!」
糟了,我竟然说什么「笨蛋」。不小心说溜嘴后,挂水不禁缩起肩头,不过多纪反而越笑越厉害。
「你看,还跟我认真呢。挂水先生,你最喜欢吉门先生了吧?」
「这话有语病啦!」
「没关系啦,我也喜欢吉门先生啊。」
咦,给我等一下,这话同样让人介意啊,是什么意思啊!听到什么话都觉得动摇的自己实在很滑稽,有够讨厌的。
正因此,吃没能集中注意力吧。
车头灯前方掠过的微小影子使挂水不禁晃动了方向盘,多纪也在副驾驶座上发出尖叫。那个偏长的残像型体,是黄鼠狼还是貂或是果子狸呢?
没有撞到的感觉就是了。
「抱歉,我投降!」
挂水如此宣言后,就把车停到路肩。
「可恶,吓死人了!」
在乡下地方,入夜后即便是市区也挺容易发生这种事的,不过一下要烦这一下要想那的,生命能量值顿时大减。他想要休息一下。
「刚刚那东西身体很长,是黄鼠狼吗?」
此时,多纪也回头望向驶过的道路。
「我想应该没压倒,怎么样?」
「不要紧,好像逃掉了……」
探出身子的挂水和转回身子的多纪,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不管是出什么事或是突然失心疯时,总是在这条路上呢,他心想。
或许,也同时闭上了双眼。
「……我之所以会在意吉门先生的话……」
当两人距离拉开后,挂水一时间无法正视多纪的脸庞,双肘撑在方向盘上。
「大概是出自于内心吧。比明神小姐还强烈的内疚。」
他感觉到多纪的疑惑。
「因为我是公务员,也是县厅的人。你还记得一开始和佐和小姐见面时,那剑拔弩张的场面吧?我是曾被佐和小姐恨到那种地步的县厅职员。吉门先生是个成熟的大人,表现或许不像佐和小姐那么露骨,可是我总免不了猜想,他会不会其实也很恨我、讨厌我。想说,会不会因为这样,才隔起我们之间的界线。」
而且,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好像真的会满难过的。
「……我想,吉门先生听到这话,应该会笑出来,然后说『我才没那么成熟呢』。」
——所以说,为什么?
你为什么能说得一副好像很了解吉门先生的样子呢?我大概也对这点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吧。
「吉门先生他要说是个成熟的大人嘛,反倒是个任意随性的人吧。就是那种不太在意周遭眼光的感觉……而且,我也觉得吉门先生当初其实也没那么憎恨县厅。」
「为什么?」
「因为,吉门先生个性就不是那样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
那种事情我知道。挂水皱着脸搔头。
「……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嫉妒吉门先生或是明神小姐了。」
像个蠢蛋似的话语不自觉地冒出来,不过多纪并没有笑。
「我刚刚说的『喜欢吉门先生』,和挂水先生喜欢吉门先生的喜欢,是同样的感觉。」
虽然不是女朋友,却是个会想在她面前逞逞威风的女孩子吧。早上和自己一起飞双人飞行伞的宇野,是这么嘲弄自己的。
明明是想逞威风的,却总是让她看到自己丢人的那一面。
「呐,总有一天,我能不能叫你多纪呢?」
「那个『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等我再稍微酷一点的时候。」
至少也要让我再多挣扎一阵子之后。
等到自己比较不会让我憧憬的那些人觉得丢脸之后。
「我会等你的,不用急。」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般欢天喜地的感觉了。
回到家后,房间依旧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单身男」之感。
偶尔来换换房间陈设也不错吧,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还稍微沉浸在那愉悦的情绪中。
淋浴完后,挂水习惯性地翻开笔记本。今天,吉门出了一个功课。
他启动电脑,以平常使用的搜索引擎检索「吾川天空公园」。
「哇,真厉害。」
头一笔跳出来的检索结果就是那里的官方网站。点击之后,转换到的是个看得出有用心,却莫名让人感到遗憾的首页。这是地方设施网页常见的情况。
「唉,不过比那些过于装腔作势结果根本跑不动的网页好啦……」
有些网页嵌入炫目动画,但想要连结仲要资讯却常得读取很久,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首页的读取速度够快,这就已经符合最低标准了,他一边这么想,正要开启网站内容时——
「……什么啊,这个。」
按下内容按键却没有任何一个有反应,整个网页就只有一张图像而已。
版面下方出现一行说明文字:「由于种种因素,目前网站暂停服务,详情请洽询公所负责单位。」然后上头刊登了公所负责单位的电话。
「哇,真是的。」
自己一旦以使用者的立场连结上网,就能立刻了然于胸。无须辩解,直接出局。
会上网收集资讯的客层,就是嫌直接询问太麻烦才会利用网络。像是稍微感兴趣,然后上网查适合设施的顾客,在网路上无法获得资讯的当下,就已经把该设施排除于考虑对象之外了。
如果游客致电来洽询,就会加以说明,也会寄送资料——负责单位大概认为,若真的对此有兴趣,打个电话应该也不费事吧。这样的乐观想法简直昭然若揭。
这真是大错特错。会使用网路查询,就是因为其具有就连到国外旅行的所有手续都能在网路上搞定的便利性,这也正是使用网路的大前提。在此前提下,只要拥有信用卡,在网路上用滑鼠轻轻一点,甚至就能轻松完全付款,而依然熟悉此等环境的顾客,根本就不太可能去打这通电话。如此一来,几乎会错失所有还在比较考虑各设施优劣阶段的顾客。
「……难道石土那边也是?」
他尝试检索另一个飞行活动景点的「石土之森」,这里果然如他所料,虽然有介绍说是「土佐市的观光景点」,网页上却没有刊登详细的资讯。
「唉……不是这样搞的啊,拜托!」
挂水焦虑地咕哝。
「需要的是活动行程、收费资讯或详细的交通方式吧。」
啊~可是,大概就是这个吧。吉门先生所谓的「发现」,就是这个吧。
脑海中闪现款待课那个设立好一阵子,却持续被扔着不管的粗制滥造官网。
自己身为制作方时,当初同样也是以因循苟且的心态认为「这样应该就行了吧」。那恐怕是行政单位或公家色彩强烈的设施的通病。
此时,手机发出声响,是简讯。
在这深夜时间,液晶荧幕上所显示的名字是「明神多纪」。简讯就只有短短一句话:「看到了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输入回复——「看到了。」
「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他已经很久不曾为了按下传送键而这么紧张了。
没过多久,手机又传出声响,这次是电话。
「晚安,我自己先打来了。」
「嗯。」
他们不曾在这样的时间讲过电话,心头感觉到些许的骚乱。
「那根本不行吧。」
「对啊,完全不行。」
「要是我的话,在官方网页找不到资讯的当下,就会排斥地觉得『这里就算了』。」
「我也试着用『飞行伞』去检索,可是同样是四国地区,临近县内有些地方就会类整收费之类的相关资讯,清楚刊登。资讯一目了然的地方感觉上也比较可靠,我要是旅行的人,就会跑到那边去了。」
「大概是对那方面的想象力不够吧。明明就有这么好的环境,足以吸引县外的常客,实在很可惜。」
「好不容易都架设网站了,为什么不好好宣传呢?」
「……我对于这方面,也不是说完全不了解啦。」
挂水皱起脸一边搔头。
「吾川的联络处也是由公所单位负责的吧。那么一来,由于公所的主要业务并不是天空公园的咨询窗口,无论如何都会变成周边业务的一环而已。特别像网路是属于高层比较不了解的东西,成果比较不容易彰显出来,所以最后就会被打混过去。」
「可是,那未免也太草率了吧,只贪图自己方便。」
多纪果然严厉。
「我明白,但是在明神小姐来以前,我们也很糟糕呀。都已经被吉门先生东念西念的了,结果还是很难转换意识。」
就算是现在,若要问「是否拥有民间感受了?」答案也是否定的吧。
「这种情况感觉上就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真的很让人无地自容。就是会不自觉地质疑款待课自己的官网有做得怎么样呢?对于民众有助益吗?」
他认为那的确有发挥了担任本课说明装置的功能,但是能否支援观光发展这是个问号。
「不过,察觉到这个问题或许才是今天的功课吧。」
原来多纪也认为这是个功课 ,这么一想,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明神小姐。」
「什么事?」
「我想我们今后还会有很多功课,一起加油吧。」
多纪仿佛是在沉吟这句话的余韵,过了一会儿才强力回答:「是。」
*
「大家觉得这是什么呢?」
假日结束后,在款待课的会议上,课长下元开心地展示那谜样的东西。
那是个贴着一张写有价格和人名条码贴纸的塑胶袋包装物。商品包装样式与陈列于农特产品直销活动中的一样,姓名则写上了出货者。
但是,大家对于这到底是什么则毫无头绪。不,正确来说,是大家脑海中应该都浮现了相同东西,不过却觉得不可能而加以否定。
内容物看来像是树枝。宽度约为小孩的两条臂膀粗,长度被裁切成约三十公分,共有三枝。
「……种香菇的原木之类的吗?」
最先开口的是近森,他说出根据外观印象再进一步思考后所获得的答案。
原来如此,不可能单纯地把木头拿出来卖,不过种香菇的原木就有可能——好几个人都流露出认同的神情,但是下元却愉悦地用双手摆出「×」字形,加以否定。
「原木的话,木纹应该更粗吧?」
「那是柴火吗?」
面对完全根据双眼所见的直球意见,下元回答:「那还真是贵得离谱的柴火耶。」定价三百元,以这样的分量来说,就跟烧现金没两样。
「树根吗?可以拿来煎药之类的……」
中平说出不愧是女性才想得出的答案。下元击掌说道:「可惜!」
「正确答案是牛蒡。」
「咦——!」
所有人高声道。那尺寸让人很难立刻相信是牛蒡。
「这牛蒡是突变种吗?」
「大概是一般的三倍大把。」
下元对于部属的反应似乎相当心满意是。
「我在农特产品直销活动那边看到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咧。询问店家后,才知道原来是牛蒡。听说栽培很花时间,所以不太在市场流通,我这才知道原来也有这么粗的品种。出货者好像也是种兴趣的。原本这种牛蒡的芯会有洞,这个因为没有洞,所以才会在农特产品直销活动上便宜卖。」
近森露出诧异表情。
「不是不能有洞吗?像萝卜那些,如果有洞就代表品质不好啊。」
「不,据说是刻意栽培出有洞的牛蒡,方便填充食材。」
喔~女性阵营一起颌首。
「这样就能做出像『八幡卷』(注37:八幡卷是外层以牛肉或鳗鱼片等包裹牛蒡卷起,经红烧或烧烤后切块食用的料理。)相反版本的料理哩。那可能会很有意思呢。」
「一定会很好吃吧。」
下元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些变种牛蒡。
「这是具象征性的东西,所以就买回来哩。」
到底是什么样的象征呢,下元面对歪着头的部属,一边寻找适当词汇,接着回答:
「我是觉得,所谓的『享受田园之乐』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本来就是在乡下地方长大的,如果不是像这种出人意表的事物,就不会觉得惊奇。开始,从都会区或其他地方的人的眼光来看,稀奇的事物肯定更多吧。像是那些栽种得和瓜类一样大小的小黄瓜,就能让都会区的人觉得很有魄力吧。
清远先生或吉门先生所谓『全县的总体规划』出发点,我想就在于此吧。我们像『海龟产卵是种观光资源』这事,若不经清远先生提醒便从未察觉。连那么重要的资源都视而不见了,那么只要重新检视近在眼前的事物,大概会发现被我们忽视的资源根本就是堆积如山吧。」
挂水想起和多纪一同走过盛夏中的周日市集。当时,清远要他们「重新设定观点」。
重新设定后,视野中所开展的是炎热亚洲的景色。
下元也经历到相同体验了呀。然后,他是想藉由这规格之外大小的牛蒡,让款待课共享这样的体验吧。
「周日市集是很好玩的喔。」
这话出现的时机,一瞬间让他以为是自己说出口的,不过开口的是多纪。
「这跟是不是文化财产什么的,那种复杂的事情没关系。从外地造访,就会觉得很好玩。像那种五花八门、毫无秩序的市场,绵延长达一公里,什么都不买地到处闲逛也很好玩喔。」
在同样时机,回忆起相同情景,更让人心头一阵骚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光是致力于表面规划是不行的,若卖方无法理解商品的实质优点,当然就无法确实传达给顾客。」
好了,接下来该谈谈具体的行销方式了——当他们进入这个话题时,门随着「打扰了」这句话被开启。走进来的,是仿佛回到自家一般轻松自若的清远和吉门。
「啊,我们才刚开始呢。」
下元笑着迎接他们。清远和吉门各自就定位。
会议随之展开。
「关于高知县休闲乐园化构想,我们有三大问题主轴。」
下元说着,在白板写下三大主轴。
※ 设施整顿
※ 宣传
※ 交通
清远或吉门应该会对此发言吧,挂水窥探两人,但两个人都以有些保守的样子,眺望议场。
「毕竟预算拮据,没有办法充分顾及所有设施。」
下元在此前提下持续发言。
「我看,应该也只能把重要设施做为主要重点,逐步去整顿了吧?长期企划方面,还有『吾家村』等等。」
「如果不能有效利用预算,不管耗费几年都无法达成目标。」
咦,等等,怎么会说道那里去了呢?挂水急着想找插话的时机,一边直发慌。
刚刚不是才说过「手边就有被我们忽略的资源」吗?
「我说你们啊。」
吉门的声音并没有很大,不过瞬间便吸引全场注意。吉门如果是以这种方式插嘴,有很高的几率会随之提出指正,而所有人正慢慢学到这一点。
「哪里重要、哪里不重要,由谁来决定?款待课吗?」
「那个嘛……就靠县民问卷之类的决定罗。」
近森努力挤出的答案瞬间被秒杀。
「明明做的是针对县外顾客的商品,询问县民的意见根本没多大意义吧?撇开这个不谈,这儿的县民个性原本就对自身拥有的毫无自觉吧。像现在,也没在强力促销农产品,技术随随便便地就外流。譬如果甜番茄之类的,外地可是当成乱高级一把的商品到处行销,这早在八百年前就是本县的主打商品了,可是就全国的知名度而言,却几乎是没没无名耶。」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驳。举凡如文旦、小夏橙、新高梨等饶富特色的水果,又或是甜度之高,足以冠上「水果」之名的果甜番茄,这些物产根本就没对全国宣传,只要询问县外有识之士的意见,这部分往往会被率先提出抱怨。
只要身在县外,就能明白高知的资讯宣传能力有多么薄弱。那是居住于县外的高知出身者们的一致论调。
「高知拙劣的行销手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吧。如果想集中火力去整顿所谓的『重点设施』,不正式委托市调公司,反而搞些外行集团的市调,那就主动会失败。」
吉门如往常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畅所欲言后,便闭上了嘴,而多纪则接棒发言。
「我认为,把资金集中投注于某处,也背离了休闲乐园化的初衷。计划的主旨原本是要针对高知原有的各类活动慢慢进行总体规划,要是变成只有某一个观光景点采取『豪华主义』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若想有效运用休闲乐园化构想,应该是将众多设施从基础开始浅层且广泛地加以提升会比较有效果。以现状而言,即便有不足之处,要做的仍应该是整顿设施,使其达到足以营运的最低限度设备。如今,根本没必要急急忙忙地为全县增添多余装饰。
「那的确言之有理。」
下元也点了头。
「集中资金整顿设备的做法,稍有差池就会造就另一处华而无实的公家设施。更何况,目前都还没带动各地的相关气势,在那之前就由县厅擅自决定补助的优先顺序,这种构想到时候肯定会被围剿。」
「说得也是,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要和民间边商量边进行相关企划,步调肯定会不一致。」
若有既定评断标准那还可以另当别论,否则想靠协商解决预算优先权的问题,根本是不可能的。届时,一定会出现「为什么我们会被排在后头呢」等争论。
「多纪,你刚刚所谓的『浅层』、『广泛』,指的是什么呢?」
被近森这么一问,多纪有些吞吞吐吐。挂水明白,她是在等清远开口。但是,清远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最近这种感觉还挺多的耶,挂水疑惑地歪头思考。吉门多少还会插话,但清远的发言却明显减少。要是以前,可能还会看到它说着「就是这样」,然后强力陈述本身主张的场面呢。
清远现在还是拖着两个清远负责人到处跑,和观光业者讨论时也很活跃,但是在款待课的会议中,却退居到倾听者的角色。
结果,多纪自己说了。
「最优先是厕所,再来是饮食。」
话题因此被引导至厕所和美食的成套论,和前一天在清远民宿时呈现相同的走向。厕所的相关话题,在这里同样引发女性的强烈共鸣。
「除此之外,最大的关键还是资讯宣传。」
挂水紧接着多纪说明。
「县厅理应拥有最多的观光资讯,并要加以宣传才是。例如吾川天空公园,只是……」
——明神山顶。那瞬间将身躯抬升至空中的强劲风力。
以鸟儿的视点俯视高知。他这才明白,这里拥有什么。
但是,光明白是没用的。
拥有那样充满魅力的飞行场却被彻底埋没。
「那里都足以培养出县外的常客了,结果上网一检索,却找不到像样的资讯。只有一句『请向公所负责单位洽询』就没了。石土那边也是。这些地方几乎也都没被观光杂志报导过。我看就算是县民,大概也有很多人不清楚该到哪儿去搜集详细资讯吧。
县厅应该要具备一套系统,能针对这方面的资讯进行草根性的发掘,然后加以宣传。一开始就算只做到这种程度也没关系,我反倒认为,那才真的是『让县内观光景点进行有机性串连』的基础。在缺乏基础的情况下,忙着整顿这儿或整顿那儿的,最后也只会崩盘而已。」
只顾着提升设施品质,却无法确实向使用者宣传那里有设施,就毫无意义了。
「另外是我到天空公园后所产生的想法。对于初次造访的人来说,那里的路真的太难认了。能多设一点招牌或指标,可能会比较好吧……」
挂水说完后,窥探着大家的反应,结果近森说:「交通是一开始就该改善的点啊。」同时认同地颌首。
「山区道路就连当地人都可能会觉得不安了呢。撇开这不谈,对于县外民众来说,到处都是山路的高知本来就难走了,至少得设置方便民众认路的标示才行。」
「可是,现在也有行车导航系统啦……」
近森直接反驳了上述插进来的意见。
「应该不能把所有观光客都想成有行车导航系统吧。像我就没有装啊。」
这个人也变了很多呢,挂水望着近森这么想。他觉得,以前说到凡是以公家单位方便为最高指导原则的话,这个人算是课内最严重的。过去对吉门反弹最激烈的也是近森。
挂水撇了吉门一眼,吉门轻笑着,并且若无其事地竖起拇指。
——大概是称赞「干得好」的意思吧。
可恶。他挪回视线低下头——实在有够开心的啦。
会议后来针对休闲乐园化的短期目标,将其设定为浅层且广泛的设备投资以及资讯宣传的系统整顿,另外还有道路标示及引导看板的扩充等内容,并决定向观光部提出相关提案。
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又该如何分割呢?正当款待课的讨论开始进行到这一部分时——
厄运突然降临。所有厄运都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打击人心,款待课后来深深地体认到这个道理。
那是秋意正浓,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
*
被观光部叫去的下元,僵着一张脸回来。
「怎么了吗,课长。」
他整个人感觉相当僵硬,让部属们立即出声关心。
下元无法立即回答。「先给我一点时间。」他说完后就回到座位,好一阵子只是沉默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所有人都继续工作,但是个个都神经紧绷地窥探下元情况。
发生事情了。而且,还是很糟糕的事。
好不容易,下元抬起头来。光是这样的举动,就让所有人有所反应。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中,下元仿佛在闪避部属目光似地低着头开口道:
「据说,要把清远先生踢出去。」
这句删除枝枝节节的最低限度话语,让室内鸦雀无声。
然后——
「这是为什么!」
挂水原以为那是自己的怒吼声。但是,那一声却重叠了许多人的声音,他这才发现不论任何人都是怒气冲冲。
所有人随即涌向下元,争先恐后地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根本听不清楚大家在说些什么。
要冷静、要冷静下来呀,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就连挂水也忍不住越说越激昂。
「吵死了,不要闹烘烘地吵成一团!」
室内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似地瞬间静了下来。因为,这是下元自款待课成立以来,首度发出粗暴的声音。
下元的右眼角正阵阵抽搐着——下元也很生气,他的愤怒甚至不亚于怒气冲天的部属们。
「听说县议会质疑休闲乐园化构想的采用过程,说什么没有经过公开招标。他们质疑,该不会是观光部和清远先生有所勾结,才会把工作机会独厚清远先生。」
「怎么这样!」多纪发出几近尖叫的声音。
「拜托,直到我调查之前,这里所有人根本连清远先生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耶!而且,之前还是县厅硬把清远先生转调闲职,最后逼得人家辞职耶!别说是勾结了,根本就是有仇啊!」
这番话,让所以正是职员都流露出受伤神情。对于这一点,不会觉得内疚的就只有多纪一人。要是平常,多纪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果然是气到方寸大乱了吧。
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多纪的控诉,取而代之的是某人痛苦的低喃。
「话说回来,我们早就报告过企划人是清远先生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来这一招?」
对于款待课所接触的观光咨询顾问正是「熊猫争取论」的清远和政这件事,相关部门几乎都没有摆出什么好脸色。
即便如此,他们应该还是认同企划的实效性,所以至今持续推动计划。
下元右眼角持续抽搐着,一边呻吟般地说道:
「『熊猫争取论』的清远和政给鱼县厅某部分世代的刺激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清远先生大我十五岁,要是至今仍任职县厅,而且顺利累计资历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组织的重心干部阶层了。」
下元未道破的意思很清楚。总之,不知道是县厅又或是县议会,不过这点就算深入追究也无可奈何。
只是,在那些握有决定权的高层当中,当年逼走清远的人不在少数。若是遭到放逐的清远,如今带着新颖的计划班师回朝——而且计划又获得成功的话,清远的背景势必引发县民注目。
若清远成为一位东山再起的英雄,肯定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而且还是不舒服到了极点。
「……我们来发起抗议。少了那个人,计划根本就动不了嘛。」
挂水这么一低喃,赞同的声浪顿时如同野火延烧。
「对啊,难道要我们姑息这种不公不义的事情发生吗?」
「反正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家别这样。」
此时出现的反对声音——是清远的声音。
所有人回过头去,发现清远就站在出入口。
「清远先生……」
看下元想说些什么却又全往肚里吞的神情,就知道应该连下元都没料到清远会出现。
「我在你之后被叫过去了。虽然是后生晚辈,但我还是在那个观光部长面前低了头呢。」
清远倚在门上,似乎没打算走进来。他接着再次重复:
「大家别这样。去抗议也不会有任何好处的。说到什么勾结或渎职的,被怀疑的那方总是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地位。即便彻底抗战,最后证明是清白的,也无法避免形象受创。」
观光部到底对清远说了什么,到底又是怎么样让他低头的?
对于这每个人都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疑问,清远自己回答了。
「他们正在评估这个企划,当然包括吉门先生帮忙写小说的附带条件。只是,我继续参与会让大家都不好过。企划并未经过公开评选也是事实,要是县议会那边拿这一点做文章,不论是休闲乐园化构想或是款待课,都会背负恶劣的形象。」
而那,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可是,我们至少可以提出解释『毫无不法』的说明文件吧……」
「别这样。」
第三次的阻止。
「要是引发什么住民诉讼(注38:日本民众对于地方公共团体财务会计有所疑虑时,可行使监察请求权,要求当地监察委员进行调查,若对监察委员调查结果不服,可进一步行使「住民诉讼」权,提起行政诉讼。),害下元先生沦为箭靶该怎么办?」
所有人直到这次才噤声无语。只有多纪,难以理解似地环视默不作声的一群人。多纪她不可能理解。
只要是公务员,对于住民诉讼的恐惧都早已深植于心。就先做法规而言,民众不只对于行政单位,甚至也可能对行政单位内的个人提起诉讼,要求个人负起行政计划失败的赔偿责任。目前也有类似判例,对自治团体的领导阶层处以数亿元的损害赔偿。
由个人负担赔偿自治团体层级的损失,看似天方夜谭。但是,从目前已能针对此等假设情况投保的情况看来,住民诉讼的危机已经是切身相关的实际问题。
「他们也愿意以我订的价格买下这个企划案,观光部那边大概也是很努力地想找出一个让彼此都能妥协的折中方案吧。」
相对的,清远要在这里退出——哪有这种自私的事情啊?
咬牙切齿的挂水,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清远和挂水四目相接,随即他露出苦笑。
「你也变聪明了嘛!」
——果不其然。
「休闲乐园化的草案要挂款待课的名字。据说,他们希望对外宣称,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顾问而已。」
他们不会杀价买企划。取而代之的是,必须抹煞「构思出企划的人士清远」这样的事实——即便构想得以实现并获得高度评价,清远也会完全与这项功绩切割开来。清远的名字,仅能以「构想初期阶段的某位顾问」之名义留存。
——原来如此,所以说……
面对没有丝毫动摇的清远,让挂水好想哭。他想起清远在会议中,明显不再发言的身影。
清远早就知道自己会被逼着退场了——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当清远强硬掌舵,主导会议进行的时候,各种食物都能利落决定,毫不拖泥带水、迅速明快。如今回想起来,清远当时是竭尽所能地传授一身本领。
传授「公家单位之外」的做法和创意方法。
后来,他在中途开始变得收敛。清远凝视会议的眼神,和考官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是在确认,款待课能否凭藉本身力量行动——即便失去清远,还能不能引导构想执行。若真是如此,清远对于最近的款待课不太出手修正路线,是代表款待课已经通过清远的考核了吗?
清远恐怕从最初开始——当他带着休闲乐园化构想来到款待课推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瞬间了吧。
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
面对的是贪图自身方便,便恣意掠夺所有好处及获利机会的那批人。
掠夺者和自己是同一伙人的这项事实,深深打击着挂水。
「唉,也不是说会变得毫无牵连啦。由我自己来讲可能也不太好意思,不过想要整合民间业者,若没有我加入也无法顺利进行吧。觉得我碍眼的那伙人,应该也明白和民间的协调必须靠我,对这方面也没辙吧。不过,大概会不爽在心里就是了。」
清远说着笑了,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跟着笑。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以这里一份子的名义与大家共事,不过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要怎么使用人脉毕竟属于个人决定,像我,也都把你么视为知己的人脉啦。」
清远说着便轻轻挥手,然后步出房间。
诙谐的动作,轻盈的步伐。一如往常,和最初到款待课时没有两样,那么地超然洒脱——
让人丝毫感受不到被迫退场的屈辱等。为什么受到如此打击,还能那么处之泰然呢?
仿佛怀抱沉重大石般的沉默,长时间持续着。
在犹如冻结般难以动弹的一群人之中,多纪仿佛断掉飞出的弹簧。瞬间飞奔出去。
挂水随即紧追在后。
「明神小姐,你要做什么!」
他们才刚跑出走廊,挂水便一把抓住她。多纪狂奔的目的地正是观光部。
「大家如果不讲,我来讲!我要去抗议清远先生的事!我又不是职员,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要是他们不高兴,想什么时候解雇我这个打工的,我都不在乎。竟然把清远先生逼到这种地步,还想要吉门先生帮我们写小说——」
「不行!」
挂水扣住多纪。也不管她企图甩开他,挂水硬是拖着她走。
「为什么要拦我!」
「先别管,过来就是了!」
行经的职员全都双眼圆睁看着他们。哪里?没有人的地方——当他寻找的当下,电梯门开了。一名推着推车的职员步出电梯,挂水抓着多纪的手腕一起与之擦肩而过同时跑进电梯。电梯门夹到挂水一次,又慢吞吞打开。
当他按下一楼的按钮后,多纪又再次发难。
「我们要怎么跟吉门先生说明……」
「别说了!先给我安静下来!」
被挂水这么一怒吼,多纪倒抽一口气,吞下去的气息直接转为呜咽。
中途有数人走进电梯,多纪还是低着头吞下声声呜咽。站在一旁的挂水,沐浴在旁人惊愕观望的目光中,不过他根本不在乎。
为了让她安静下来而不得不伤害她,这才是让他最心痛的。
抵达一楼后,挂水立刻拉着多纪走出县厅。
清远的车已经不在停车场里了。他四处张望,考虑该逃到哪里去,最后朝脚踏车停车场走去。上班时间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在这出入。
「抱歉。」
他一放开多纪的手腕,多纪便仿佛想逃开似地把手缩回胸前。她是害怕还是生气呢?至少若能生气就好了。
「只是,不能把清远先生和吉门先生的事说出来啊。那两个人的事只有我们知道,要是说出来的话,不但会对吉门先生造成困扰,清远先生抽身也会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可是,哪能那么自私啊,为什么嘛!」多纪压低声音呢喃。
之前也曾听过你这样的声音。两人闹脾气,结果我把你扔下不管自己回去的那时候。
如果这次也是因为自己白痴、头脑简单,而害你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好了。
我——我们县厅这批人,总是让你看到很过分的一面、很肮脏的一面。
「为清远先生和款待课牵线的人,是吉门先生。要是被追究勾结或渎职的可能性,吉门先生也会受到牵连。一旦被扯进什么住民诉讼,那就更不用说了……吉门先生是个在社会上叫得出名号的人,要是卷进这样的麻烦事里,对个人名号等等的伤害将会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严重。」
多纪哑口无言。难以置信——她那道尽此等心情的表情让他心痛。
「我觉得,那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你是说,他们知道会变成这样?」
「至少,清远先生应该一定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吉门先生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两人未曾向款待课表明彼此关系。他们交谈时,总是维持着朋友的界线。如果那样的言行,是因为料想到今天这种局面的话——
那两人未曾向挂水与多纪下达封口令,由此也可反映出那两人是多么深厚地信赖他们。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又为什么……?」
多纪愕然地低喃。企划才在半途就被夺走所有的功绩,还被迫退场……早知如此,又为什么会愿意来帮忙呢?
「也许,只是也许。我是这么想的。」
挂水低垂着视线回答。
「我觉得,他无论如何都想尽点力……为了高知。」
休闲乐园化构想,是以个人立场构思、酝酿也毫无意义的企划。虽然是个大胆又廉价的企划,说是便宜,却也是个需要县厅预算等级的企划。
即便能在民间推动这股趋势,在各方经营规模及营运目的各有所差异的情况下,势必将难以完全整合各方步调。而若站在观光发展的角度上思考,祭出「县」这块招牌,是比什么都要有效的大主题。
正因为是与县共生才能存活的构想,所以才会转让给县。对于清远而言,就只是那样吧。如果是以民间力量较容易处理的企划,他肯定会自己揽起来做的。
清远这个男人所拥有的创见,若非县层级便难以彻底实现。而县厅方面,却缺乏运用清远才干的度量——早从八百年前的「熊猫争取论」开始,就一直是如此。
「只要最后是与全县的发展息息相关,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吧。说不定,那段『熊猫』历史,反而让他变得更豁达了。」
挂水宁可清远怪罪他们,宁可他指摘县厅的做法。清远离去时是那么地干脆、轻松,那派轻松却让被留下来的人感到如坐针毡。
「我终于知道,清远先生为什么要拖着我们在县内到处跑了。」
自己偶然成为「清远负责人」是何其幸运啊。
「他是想要在款待课中,留下拥有和他相同观点的人。」
这么说或许很卑劣吧。挂水的视线无法往上移至多纪的脸庞。
「我想,只要拥有清远先生的思考模式的人留在款待课,帮忙实现清远先生留下来的构想,他就觉得满足了吧——我真的认为,还好和我一起接受他传授本领的人士明神小姐。」
——拜托。
我们这群害清远先生以哪种形式退场的人或许已经没有资格再对你抱持这样的盼望了。
「我想要有效运用那个人所留下的东西。」
手自己动了起来。他牵起多纪的一只手,祈求似地将之贴在自己额头上。
「拜托你——我想你一定很受不了,也很看不起我们,但是请你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多纪并没有把手甩开。知道挂水放手为止,她就那么静静地任凭他按着自己的手。
*
当天傍晚,风暴登陆。
在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后,款待课的门突然被打开。双脚打开、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的人——只有挂水和多纪看过,其他职员全都流露诧异神情,凝视那位一脸严肃的女性。
多纪随即想要从座位起身。除了挂水和自己之外,款待课浑然不知是何方神圣驾临。
「佐和小姐。」
当她出声的瞬间,一道如同挥下鞭子的声音,让多纪全身僵硬。
「你们这帮人,别叫什么佐和!」
那凶狠的双瞳仿佛在选定敌人似地轮流瞪视屋内所有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县厅的人根本不能信任!之前把我爸晾着然后逼走,现在竟然又搞同一招!这次是把我爸的点子偷走以后,再一脚踢开!我爸都已经不计前嫌,跟你们一起合作了,结果呢,你们是这样回报我爸的吗!」
面对滔滔不绝的佐和,款待课一干人等这才似乎察觉到来者何人。所有人都是一脸尴尬,视线低垂。
「你们到底是要把我们糟蹋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啊!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爸辞掉县厅工作后,我们一家子吃了多少苦啊!你们这帮被养在豪华大楼里养尊处优的家伙,到底有什么权利可以凭自己高兴把我爸用了就丢呀?」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驳这番痛斥。清远越是没有出言责备,大家的愧疚就约强烈,佐和的怒吼虽然刺耳,却仿佛是迟来的算账,甚至让人松了口气。
「辞去县厅工作还害我爸离了婚!连我哥都……」
「佐和小姐!」
挂水高声叫道,多纪则冲了出去。她火速跑到因挂水的大声叫喊而瞬间僵住的佐和身边。
「令尊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
面对挂水发出似乎是想压制住佐和的响亮声音,佐和的眼角吊得更高了。
「——那是道歉应有的态度吗!」
多纪拼命挡着几乎要冲上去揪住挂水的佐和。
「佐和小姐,我们出去吧。」
「别拦我!你别叫我佐和!」
她在佐和的耳边厉声低喃:
「这样会对你哥不利的,闭嘴!」
她可爱的地方就在这里,此举果然一招见效。
「……怎么回事?」
面度她抗议似的语调和眼神,多纪同样不甘示弱。
「到外面说。」
佐和回敬似乎能把烧死的一瞪,末了仍遵循多纪无言的引导走了出去。
因为佐和是开车来的,所以说明地点是在她的车内。
听到清远和吉门在县厅被视为熟人而非家人的理由后,佐和把视线从多纪身上移开。
「……谢谢你阻止我。」
不过,佐和又吐出这句话。
「你们最烂了。应该说,县厅果然最烂了。」
「……对不起。」
不论说什么都只是藉口。她本想若佐和想质问到底,就听她说到够了为止。不过,佐和没再多说些什么。
这位女性曾以尽心烹煮的晚餐款待他们……那仿佛像是一场梦。虽然极力撇清说「这顿饭偷工减料」,却亲手准备了好几份鲭鱼寿司。还有那据说煮起来很费事的绒螯蟹汤,即便挂水和多纪已经喝了两碗了,她当时仍不断要他们再喝一碗。
那时候,她也赞同主张厕所重要性的多纪。而且她还帮忙提议,饮食设备可以采取农特产品直销制度。
才刚觉得彼此某部分已经心灵相通了,却突然急转直下变成这样。
「下车,我要回去了。」
听到她不容分说的口气,多纪从副驾驶座下车。
她已经无法思考,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多纪目送佐和的车子离去。
把她的手贴在头上的挂水,对她说了「请留下」。如果为了留下,就必须被剥夺某种东西的话,那就只好承受那样的痛楚了。
「明神小姐!」
曾说出「需要多纪」的声音,如此呼唤。
一回头,她看到跑过来的挂水,肩头剧烈起伏。
「佐和小姐她……」
「回去了。我想,她已经了解挂水先生为什么会打断她了。」
「不是啦,我怎么样无所谓。」
挂水满脸颓丧。
「抱歉,让你充当讨人厌的角色……」
——你就是为了要赶来充当那个角色,为了不让我去做,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的吧。
她心想,自己能够代替你去当那个角色真是太好了。
「不要紧啦。别管这个,倒是大家怎么样了?」
佐和的突然闯入,应该让所有人都吓破胆了吧。
「我向大家说明过了。大家都觉得,不论清远先生人多好,家人应该也无法忍受县厅这次的作为。大家也很烦恼,该怎么向介绍人吉门先生说明。」
没有必要说明——知道这点的就只有多纪和挂水。其他职员,就连吉门投宿的地点是清远家都不知道。吉门是向大家说明他借住在友人家中。
「真的很抱歉。」
「不是都说不要紧了吗?」
「你的表情看起来就不像是不要紧呀——至少在这种时候,就稍微示弱一下吧。」
整个人一放松,泪腺也随之放松。当她慌张地一低下头,手就被握住。
「我们走去那边休息一下吧。然后,再两个人一起加班补回来。」
大大的手感觉好温暖。挂水轻拉着多纪的手往前迈出步伐。
自己总是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可靠……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把这件事忘掉了,而这点让人感到非常令人安心。
*
面对那事后不堪回首的余味,无论如何就是让人难以释怀。
翌日,款待课就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过了一天。大家闪避着彼此的视线,同时又埋首电脑文书作业来逃避对话机会。
沉默就如同拥有实际的压迫感似地笼罩全课,造成所有人越来越忌讳出声。不论任何人都只说最低限度所需的话语。
该怎么向吉门说明事件始末呢?偶尔会成为话题的也仅止于此。
「我来说。不管再怎么样,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毕竟也最长。」
听到挂水自愿报名,下元出言阻止。
「不,这部分还是得由我出面说明才行吧。」
「可是,吉门先生和清远先生也很熟,他大概也听说了吧。」
多纪趁工作空档询问挂水。
「和吉门先生联络上了吗?」
「我传了电邮说我会打电话给他。我打算明天再试着打给他。」
除了款待课的说明之外,挂水和多纪希望另行联络也有其原因。以课或两人的立场道歉,两者意义有些不同。因为,两人都比其他职员更为深入他们的生活。
——在比昨日风暴稍早的下午时间。
「搞什么啊,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吉门出其不意地造访。惊慌失措的是职员们。
「吉门先生,为什么……」
「今天要开会吧。每次应该都会让我在旁边看的啊?」
「我们以为你今天可能不会出席了。」
「为什么?」
面对一边脱下外套的吉门,下元似乎难以启齿。
「吉门先生总是和清远先生一起来的……那个……」
「因为方向一样,所以之前都请他让我同车。不过既然清远先生不在了,我就自己来啦。」
既然清远先生不在了。吉门那样的说法,等同向全员宣告「他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下元低下头。
「清远先生的事情,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也没必要向我道歉吧。」
吉门以事不关己的神情淡然说道。
「我明白清远先生突然脱队,大家一时之间可能会觉得不自在,可是大家要振作一点喔。你们这些人,可是身负清远先生所托喔。」
那么一句话,就让室内萎靡不振的气氛一扫而空,螺丝也随之锁紧。
挂水同时用力甩头——他和吉门四目相交。
吉门看着挂水,道出针对周遭所有人的门面话。
「你们这些人今后会怎么做呢?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那真是振奋人心的当头棒喝。
吉门这一趟就是来向大家提出要求,就算清远不再了,也要好好做给大家看。既然如此——
我们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认同。只是,我们呢,不论谁在或谁不在,都只会竭尽所能地努力。
不论我们那样子是多么不堪、多么滑稽、多么乱无章法、多么鲁莽冒失,我们还是会拼命往前冲。
所以,你就在那里看着吧。我们会让要求「好好做」的你,亲眼看到的。
去年的那副窝囊相好像一场梦呢,吉门坏心眼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