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南海不降雪

帝都的早晨总是喧腾无比。

据说有六十万还是一百万之多的帝都居民总是会被点火的声响吵醒。虽然点火声原本顶多只会让家里的人们听见,但若是同时响起就会化为巨响,如同潮水般覆盖整座帝都。

性急的车夫一大早就驾著马车四处绕行,对早起感到不满的马儿们则是高声嘶鸣著。差点被马车撞上的信差们的咒骂声,以及企图拦下马车的早起工匠们的吆喝声,就这么交缠成一气。

帝都有著「要在早上十点前打扫家园前方道路」的法令,但遵守的市民却是少之又少。路上的污泥被马车或行人们随意踢起,不时传来打扮入时的人们被弄脏衣物所发出的惨叫。

若是起床开窗爬上屋顶,应该就能看见像是被笔刷抹上一层薄墨般的满天云朵,以及对著港口并排、宛若白色羽毛般的帆船吧。虽然人们的生活噪响势如浪涛,但若是凝神倾听,也许真能听到从近处港湾传来的海浪声。

悠扬嘹亮的钟声来自于教会。光是在帝都就有为数数百的教会钟楼,正向虔诚的信徒们宣布著起床工作的时间。

帝都的早晨虽然会让乡下人看得目不暇给,但对于从小在帝都长大的拉撒禄来说,这不过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我可是一路工作到天明啊,就让我好好睡一下啦……」

皱著眉头的拉撒禄,对著从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外射入的阳光咕哝道。清教徒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气得直跳脚,但对于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来说,赌博可是一种堂堂正正的工作。

在黑巧克力坊赌了一个晚上,加上出了点差错,因此他已经累积了一身疲劳。他还记得自己在天将亮时踩著虚浮的脚步回到家里,并让整个人都躺上了沙发,而那就像是几分钟前的事。

由于养父是在某一天突然遭人杀害,因此即使养父可能原先没有那样的意思,还是留下了许多的财产过继给拉撒禄。

这间盖在伦敦东区的连栋平房也是其中之一。

虽说腹地不大,不过这座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建得十分牢固,对于独居的拉撒禄来说已十分宽敞。毋宁说,由于他没有雇用女仆或是帮佣,因此反而落得欠缺维护的状况。

拉撒禄像个惧怕阳光的亡灵般,在沙发上缩起了身子。若认真而言,他只要改去床上睡觉或是拉上窗帘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就连这样一个小动作,对他来说也麻烦得要命。

拉撒禄暗自决定,除非有客人或是感到肚子饿,不然他就要这么继续睡下去。

自窗外射入的阳光在室内飘散的尘埃渲染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根倾倒的柱子。看到这幅光景的拉撒禄想起了「天使之梯」这个词汇,接著露出苦笑。

「就算是天使,应该也会对这种破宅敬谢不敏吧……」

他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拉撒禄迷迷蒙蒙地陷入了烂泥般的睡意之中,然而他宁静的早晨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嗯。谁啊?」

这是因为过没多久,就有人粗鲁地敲著他家门的关系。从那宛如啄木鸟般的锐利敲法来看,至少可以肯定来者并非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

拉撒禄打算佯装不在家,但来客那敲门的手法,似乎深知拉撒禄肯定在家。

无奈的拉撒禄爬起身子,一边前往玄关,一边拍著身上衣服各处寻找菸斗。但最后还是没能找著,因此拉撒禄在吞了口刚起床的黏稠口水后打开了玄关大门。

「您早,拉撒禄大人。敝人送商品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与早晨清爽的空气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的身材有如缝针般纤细,明明时值初秋,但他却以厚重的大衣包覆著身子。从帽舌下方窥见的双眼虽然弯出了笑意,但眼皮底下的双眸却是带著一股与活力完全无缘的黏稠黑暗。就拉撒禄看来,虽然瞧不出职业,但男子肯定是黑社会的居民。

而这名感觉不甚吉利的黑衣男身旁还站著一名孩童。虽然将兜帽拉得低低地看不出长相,但应该是女孩子吧。

「是教会派来要求捐献的吗?以圣歌队来说,你们的人数好像有点少啊。」

「不,您误会了。敝人来自黑巧克力坊。」

对于拉撒禄无聊的笑话,男子陪著笑脸圆滑地打发掉了。拉撒禄接著哼了一声。

(送商品来的,然后是黑巧克力坊————哦,确实有这回事。)

拉撒禄开始回想起昨天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在赌场大赢一场的记忆朦胧地浮上心头,接著为了怕被赌场盯上而决定拿这笔钱买个高昂商品的回忆,也接连浮现出来。

「确实有这回事」绝非玩笑话,拉撒禄是真的把这件事情几乎忘了个精光。

就算是提到昨天的购物,其实也只是为了将利益退还给黑巧克力坊所做的行动罢了,购买商品并不是他本来的目的。

由于拉撒禄对买下的商品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在睡过一觉后就连「买过」的事实都几乎忘了。虽然拉撒禄不记得有没有约好要怎么处理,但看来卖家似乎没有忘记此事,并在隔天将商品送了过来。

黑衣男子看似心情大好地搓著双手说道:

「布鲁斯•夸特也很开心喔。这原本是受某位富豪委托所准备的商品,但因为和那位富豪的交易陷入破局,加上出手阔绰的买家不太会从天而降,正让他伤透脑筋呢。哦,当然,这个是原装货,还请放心。」

「啊,这样喔。」

再怎样也不至于把「无所谓」说出口,但因为拉撒禄说这几个字时透出了强烈的不在乎感,让男子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

大概是一般来说,在交易这类商品的时候,男子总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反应藉以取乐吧。

顺带一提,布鲁斯•夸特乃是拉撒禄昨天光顾的赌场——黑巧克力坊的老板,在黑社会也是稍有势力的人物。但因为黑巧克力坊本身不是多大规模的赌场,因此他也只是「稍有势力」的层级而已。

布鲁斯是一名多角经营、连违法生意都插手的商人,有张看似狡猾的圆脸。

黑衣男子看起来还有话想聊,甚至还摆出了希望能让拉撒禄招待他进门的神情,但拉撒禄决定当作没发现,打了个呵欠说:

「总之,商品就只有这个吗?哦,这样啊,那很好。谢谢啦。」

话声甫落,他就在男子的面前将门一把带上。虽然男子打扰拉撒禄的睡眠固然是造成了些许不快,但平时的他也差不多是这种态度。

他观察了一下门外的气息,知道男子在稍作停留后便离去了。

「好啦——」

留在门内的就只剩下拉撒禄和一名少女。

「…………该怎么办呢?」

拉撒禄昨晚购买的商品,说穿了就是奴隶。

据说,这个国家存在著超过两万名的奴隶。

这些奴隶多是输入自非洲大陆的黑色人种,被当作单纯的劳力使用,但其中也有来自多样化的国度,为了更加多样化的目的而被输入。反过来说,虽然案例较少,但帝都也发生过掳人并将之作为奴隶输出的案件。

拉撒禄所购买的,是来自远方的其中一名奴隶。毕竟扣除宝石和违法物品之后,能在黑巧克力坊买到的高价商品,也就只有奴隶这个选项了。

「我这是第一次买奴隶啊。」

拉撒禄像是在确认事实般这么呢喃道。

这是他头一次产生了特别得购买奴隶的需求,而他活到现在,也几乎没接触过所谓的奴隶。

奴隶少女虽然进了门,但她既没摘下兜帽,又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活像尊人偶。拉撒禄不禁暗想:「难道大部分的奴隶都是这个样子吗?」

总之,傻站在玄关口对话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决定。

拉撒禄转过脚步,准备走回客厅,但他随即撇过头皱起眉。

「喂。」

这是因为拉撒禄原以为身后的奴隶会跟上,但她却还是直挺挺地站在玄关口的关系。

被拉撒禄语气不善地喊了一声后,少女的兜帽微微一动,接著踩著轻盈的脚步跟了上来。看来她并不是因为行走不便才站在原地。

拉撒禄叹了口气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经年累月使用的沙发已经深深凹陷下去,即使是没多少重量的拉撒禄也足以令其发出悲鸣。

「…………所以说……」

拉撒禄看著伫立在门口一带的奴隶,像是嫌麻烦似的伸手抵颊。

由于坐在沙发上让视线变低,这下拉撒禄总算看到了她兜帽底下的脸孔。虽说因为人种不同,没办法辨识出正确的年纪,但应该是超过十岁,还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吧。

她有著让人感受到异国风情的褐色肌肤,刻意留长给他人观赏的柔顺头发并未盘起,而是就这么垂落在兜帽底下。女性大概只有孩童或是妓女才会放下头发,但眼前来自异国的少女大概是看似年幼的关系,实在没办法连结上妓女的印象。

她的脸蛋固然标致,但因为没展露出一丁点儿的情绪,让那份美貌沦落得如死水一滩。从那对大大的眸子之中,可以看出拉撒禄脸孔的小小倒影。

「该怎么办好啊?」

说起来,拉撒禄并不是因为想要奴隶而出手购买的,自然也不知道该让奴隶做些什么事。

「喂。」

「…………」

拉撒禄试著喊了一声,只见少女脸上表情虽无变化,但那对眸子却微微浮出了怯色。不过,那恐惧的神色可说是微乎其微,若非拉撒禄因为工作性质锻炼出察言观色的本事,恐怕也瞧不出来。

然而,少女并没有回应。

「喂——」

「…………」

「唔嗯,该不会是语言不通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多少也该应个声吧?——在拉撒禄露出困惑的神情后,少女一度张阖自己的嘴。

随著她阖上嘴的动作,传来了一丝空气穿过喉咙时发出的「咻咻」声,接著,少女以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巴。虽然动作不大,但拉撒禄还是看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没办法说话啊。」

这回少女点了一次头。看来她不是不应声,而是应不了声。看她能表达意思的反应来看,似乎是懂英语的样子。

「怎么特地送了个不会讲话的奴隶过来啊?我该不会被当肥羊坑了吧?」

由于昨晚的状况让他心烦,交易的过程几乎是草草作结,拉撒禄也没有亲自挑选奴隶。明明花了大把金子,对方为何还会送个哑巴奴隶过来,这点连拉撒禄也不明所以。大概是被对方瞧扁了,所以就趁机把瑕疵品送来作为处分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在购买时亲自确认这点,确实是拉撒禄的疏忽,在那之前,他连特意确认的兴致都没有就是了。

而因为少女没办法说话,因此对于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她当然也没有给予回应。

不过,拉撒禄的一举一动都在少女的关注之下,他知道自己一有任何动作,少女就会显露出相当害怕的反应。

拉撒禄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

「吶,你不用那么害怕,我又没打算吃了你。」

他试著缓和气氛,但随即察觉少女就连听到这句话都会瑟瑟发抖。

无论想说或是想做什么,都只会让少女徒增胆怯。在少女的眼里,拉撒禄恐怕就像只狮子或是野熊吧。就算和自己关在同一座笼子里的狮子友善地过来搭话,若对方是个钩爪锯牙的野兽,终究还是会让人害怕。

拉撒禄还打算说点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会把事情变得更糟,加上他已经很困了——疲劳感似乎还没完全褪去,身体相当沉重。

「无所谓。」

像是要转换思绪般这么低喃后,拉撒禄便朝著身旁的橱柜伸出了手。不管是拉撒禄还是他的养父,都是和「好好整理」这四个字完全无缘的个性。在赌场赚到的金钱或是物品往往会被他们随意搁置,就此拋诸脑后,而赌场赢来的那些东西就像日积月累的尘埃一样,大都毫无逻辑地被塞进橱柜之中。

他从中取出的是一个怀表。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而且也缺乏保养,但应该还是有一定的价值吧。

拉撒禄将怀表朝著少女轻轻一拋。少女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但还是稳稳地接住怀表,没让它掉落在地。

「若你有那个心情,就在十一点把我叫起来————看得懂表面的意思吗?」

在看到少女宛若和怀表化为一体般,以机械化的动作点头后,拉撒禄遂再次躺到了沙发上头。

原本以为和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室会让人睡不著,但拉撒禄的神经似乎比他自己想像得还粗上许多。

睡魔很快就将他拉入了梦境。

再次转醒时,拉撒禄一瞬间还以为奴隶少女打算杀掉自己。

那是因为睡得昏沉的耳朵遭到激烈粗暴的巨响敲打的关系。那像是要贯穿人体般的声响,让拉撒禄联想到人与人互殴的光景,在他的脑海之中,打斗的双方变成了奴隶少女和自己——而自己成了挨揍的那一方。

但实际上,不过是声音从玄关处传到了客厅罢了,根本没有人碰到他的身体。拉撒禄摇了摇头扫去和梦境搅和的妄想,懒懒地在沙发上起身。

「…………」

少女就和刚才一样,站在拉撒禄睡觉时所站的位置。所谓的「和刚才一样」,指的不只是她没有更动站立的位置,也包括了姿势和表情方面没有变更分毫的意思。

难道她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就只是待在原处待命吗?——拉撒禄不禁有些困惑。少女的眼眸正摇曳著微弱的情感——那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敲门声的关系,但她的脸孔并没有因此转开,看起来就像一尊精巧的蜡人偶。

「啊,不对,是敲门声啊。」

慢了好几拍后,拉撒禄的思路才察觉到吵醒自己的是敲门声。那像是要把整个玄关大门捶飞般的敲门手法和早上不同,是他熟悉的节奏。

为了得知现在的时间,拉撒禄抬起手臂,伸向少女接过之后就一动也不动地握著的怀表。他的手让少女惊颤了一下。

「…………呃。」

少女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呼气声,肩膀为之一跳。也许是因为睡得和尸体没两样的拉撒禄突然有了动作,出乎她预料的关系。

拉撒禄忍著没叹气,尽可能放轻动作拿起怀表。表面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二十三分,还不到要少女叫他起床的时间。

要是置之不理,门板搞不好会就这么被对方敲破,因此拉撒禄站起身子准备应门——却在这时歪起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弧度。

「喂,我说——」

少女看似害怕,但还是用力点了个头。

「去帮我开一下玄关的门。只要开了门,你应该就会看到一个像这样——个头和熊差不多的男子。」

在说到「像这样」的时候,拉撒禄戏谑地张开双手,比出了一个比自己大上一倍的人影轮廓。虽然不知意思是否有传达清楚,但少女确实点了个头转身迈步。

拉撒禄再次深坐在沙发上头,捡起了脚边的金属容器。上窄下宽的瓶子里还留有些许液体,他喝了一两口酸酸甜甜的利口酒。

几秒钟后,传来了大门被打开的声响。

「嗨!『便士』凯因德!我听说你在布鲁斯的赌场出了大糗————」

然后是一阵沉默。拉撒禄想像起熟人和少女相互对视的光景——

「拉撒禄呜呜呜呜呜呜呜!你!你这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你受了惩罚被迫喝下怪药了吗!呜哇!变得好小啊!连人种都变得不一样啦!连性别!还有年龄也变啦!这是怎么回事啊!拉撒禄!拉啊啊撒禄呜呜呜呜呜呜呜!」

拉撒禄听著响彻室内的喊声捧腹大笑。

访客似乎相当惊愕,那慌张的脚步声甚至传进了客厅之中。毕竟这间屋里原本只住著拉撒禄一人,而拉撒禄连一个女仆都不雇用的孤僻个性也是广为人知,因此,当预期出来应门的拉撒禄变成了一名娇小少女时,也难怪对方会感到惊讶了。

在少女归来之前,惊愕的喊声未曾止歇过。而随著客厅的门被人打开,少女和身后的一名大汉也随之现身。

「嗨,琼恩。」

「哦,太好啦!你是拉撒禄对吧!你要是真的变成这么可爱的模样,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踏进客厅的男子名为琼恩•布隆顿,是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就算拉撒禄没坐在沙发上,他依然也是一名不抬起脖子就看不见头顶的高大男子。和身旁的少女相比,琼恩不仅身高快高出她一倍,受到严格锻炼的肌肉所堆积出来的肱二头肌也比她的腰枝还粗。

琼恩过去曾是名水手,帝都明明终年被厚重的云层所覆,但他的肌肤却晒成了一碰彷佛就会被烫伤的红铜色。他的头发颜色是受到海风刮伤的淡金色,受过了大小伤势的脸孔虽然显得扭曲可怖,但双眼却意外地散发著如孩童般的纯真光芒。

不过,他其中的一只眼睛目前被肿起来的瘀青遮住就是了。大概是在昨天工作时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吧。

他是一名拳击手。

这个时代的拳击还未发展成一种运动,就只是没有规则的街头比赛而已。而因为这是个一切都能赌的时代,拳击比赛也成了赌博的对象,琼恩正是以此为契机结识了拉撒禄。

明明几天前才见过面,琼恩却像是数年不见似的夸张地张开双臂露出微笑。

「不过,我可真是担心死了!毕竟我听说『便士』凯因德难得地大赢一笔,还引发了一场骚动啊!是说,那个可爱的孩子是怎么搞的,她到底是谁啊!原来如此,我才觉得你何必和芙兰雪提分手,原来是因为喜欢这一型啊!我带早餐来了,可以在这边吃吗!是我昨天比赛赢来的!」

「把话题精简一点啦。还有,我是被芙兰雪甩掉的。」

「是这样啊?啊哈哈!那可真是抱歉啊!但芙兰雪和我说是你甩掉她的喔!」

「你这和纤细两字彻底无缘的个性,再次让我领教到了厉害之处啊。」

拉撒禄叹了口自肺底呼出的气息,将视线转向完全没显露出任何反应、伫立在地的少女身上。虽然少女看似不怎么好奇,但拉撒禄还是姑且具备著为她做个介绍的处事能力。

「这个毫无建树地压迫著室内空间的家伙,名叫琼恩•布隆顿。他是个小有名气的拳击手,还是个把住家改建成道馆之后,反而让自己没地方住的超级傻瓜。」

藉由街头格斗闯出名号的琼恩,由于担忧拳击文化会因此衰退,是以他奋发图强,打造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座拳击道馆。

这固然是美事一桩,但他不仅直接把住宅改造成道馆,还犯了没规划居住空间的失误,因此现在过的是连住处都得花心思张罗的日子。

他平常是待在道馆生活,但由于道馆里没有任何家具,因此基本上是在外用餐,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来到拉撒禄的家吃饭。说来,街头格斗是在各处举办的,因此拉撒禄很少亲眼见识比赛的状况,但听说不管是比赛还是道馆都经营得相当不错。

「这家伙连脑袋里都长了肌肉,因此还挺强的。要是在拳击比赛看到这家伙的话,建议你把赌金押在他身上啊。」

「哈哈哈!能被专业赌博师这么称赞还真是荣幸!」

也不晓得是没听出拉撒禄话中的挖苦,还是察觉了却加以忽视——总而言之,正因为能把拉撒禄的话不当一回事,琼恩才能和拉撒禄维系这么久的友谊。

琼恩看著被搭话后稍稍动了动脖子表示有在听的少女,开口问道:

「所以这位小姑娘是哪位?我知道了,是你的远房亲戚对吧!」

「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你应该听说我昨天一时失手,赚了一笔大钱的事吧?」

「嗯!好像是这样!」

「帝都传递消息的速度还是一样快啊。总之因为这层原因,我有必要把利益送回布鲁斯那胖子手上。但因为直接奉上现金未免也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我透过购物的手段达成目的——最后买下的就是她。」

「…………」

少女无言地行了一礼。

「喔!原来如此!你的胆子还是一样小得要命啊!」

这就是琼恩首先发出的感想。虽然没正式听过所谓的赌博师三守则,但多次和拉撒禄一同出入赌场的琼恩,很清楚他有著「不能赢太多」的行事准则。

「没必要那么战战兢兢的,大胜一场不是很好吗!不如说拿出真本事获胜才是对于对手的尊重吧!」

「别拿你那种挥拳互殴的世界混为一谈啦。」

「所以说这位小姑娘就是奴隶啊!真是刻苦的出身啊!」

琼恩伸出了宛如隔热手套般的厚实手掌,粗鲁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少女似乎完全没有出力抵抗,只见她纤细的脖子像是随时要被折断似的左摇右晃。

「那么,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

「没错!就算是奴隶也该有名字吧!我想打声招呼,但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未免太失礼了!」

拉撒禄将视线朝著下方看去,望向少女被兜帽遮住的发旋一带。少女应该有感受到视线,但她还是连个像样的反应都没有。

「经你这一提,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啊。那个奇怪的黑衣男也没和我说。」

拉撒禄嘟嚷著说道。至于自己因为嫌麻烦,在对方说明之前就请他吃闭门羹一事,则是被刻意忽略了。

「喂,你叫什么……啊,你没办法说话嘛。」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少女先是微微抬动下颚和他对上视线,接著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襟口。

说到少女所穿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朴素的洋装和套在上头的兜帽罢了,不过在衣襟一带可以看到绣了小小的文字。

那大概是把不同国家的语言转换成英语的拼音吧。读起来的语感有些不太自然,但还是能够让人念出声来。

「莉拉?」

被唤了名字的少女——莉拉在一瞬间像是感受到痛楚似的皱一下眉,随即点了点头。

「莉拉啊。她叫莉拉。」

「什么!这孩子没办法说话吗!」

「我也不太懂。我应该是花了不少钱买的才对,但来的却是这个女孩,我虽然知道姿色和价格成正比,但说不出话这点真的很值钱吗?而且她还一副瑟缩胆怯的样子。」

在两人交谈的这段期间,少女眼里的浓稠惧意仍挥之不去。

虽说被卖给人家当作奴隶的情况下,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就拉撒禄看来,她的模样就像是恐惧深植在心底似的。

「是这样啊?她没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来啊!」

「你最好学点看人脸色的本事。」

拉撒禄耸了耸肩。不过对于以打斗为业的拳击手来说,察言观色的技术大概派不太上用场吧。

那虽然是混杂了纯粹的埋怨和介绍他个性的一句话,不过琼恩只是低吟了一声,随即蹲下了身子。他勉强睁开被瘀青遮蔽的眼睛窥看莉拉,接著以粗鲁的动作伸出手指,打开了她的嘴巴。

在打量了喉咙深处一会儿后——

「嗯!」

「你这样做,看起来就像个强掳孩童的恶灵(Bodach)似的。就算被警察逮捕,我也不会帮你说话喔。」

「我懂了!这孩子是那种『不说话反而昂贵』的奴隶吧!看来喉咙是后天被人烧烂的!」

听到琼恩一副真相大白的语气,让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

「为了不让可爱的小孩萌生丝毫反抗情绪,用疼痛管束他们!然后再用药烧烂喉咙,也不教导他们识字!如此一来,就能制造出『不管对他们做什么事或用什么方式对待也不会加以反抗,而且就算逃跑也不会引发任何问题』的奴隶啦!」

「…………你了解得还真详细。」

「毕竟我兜售的是暴力嘛!会和那方面扯上些许关系也无可奈何!」

拉撒禄这才想起当时的状况不太对劲。

在把莉拉送来时,那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没带著任何部下,而是只身前来。他原本觉得黑衣男没做好防止奴隶商品逃跑的准备,未免太过鲁莽,但仔细想想,黑衣男恐怕是已经有了将莉拉调教成「不会逃跑」的把握,才会这么做的吧。

况且,在拉撒禄睡觉的这段期间,莉拉明明有无数逃跑的机会,但她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是用那种方式……管束的啊……」

「会害怕也是当然的吧,拉撒禄!居然买了这种孩童,你的性癖到底是变态到什么地步啊!」

「我又不是想要才买的。」

之所以缺乏反应,以及不会自行跟上这两点,大概也只是因为「没有收到命令」的关系吧。但「只是没收到命令」这几个字感觉也不该就这么说出口。

她的双眼之所以蕴含著怯色,如今原因已是昭然若揭。

(若是单纯要满足性欲的话,这里妓女那么多,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了嘛。既然被刻意训练成不能和他人对话,那就代表是为了做非常骯脏的勾当而生的奴隶吧。)

以童话来说就是蓝胡子,近代则有萨德侯爵。在莉拉眼中,拉撒禄就是这类会将暴力和性爱揉合在一起的变态吧。

在调教她的过程中,那些指导者想必已经清楚说明过被送到卖家手上后会有哪些待遇,而她肯定也一直想像著那样的光景吧。此外,为了杜绝莉拉逃跑的风险,指导者也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灵。

她身为奴隶的过去,以及想像的未来,似乎都在在折磨著她自己的身心。

(也难怪她会露出那种表情。)

莉拉的表情之所以会如此虚幻空洞,是她为了接纳自己不知能不能见到明日太阳的境遇,同时也是她的觉悟。

拉撒禄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后——

「…………无所谓啦。」

他一口气喝乾了产生灰尘味的利口酒。总之,和这名奴隶少女乾瞪眼确实没办法解决任何事情。

「是说……我好像还没和你做过自我介绍啊。我是拉撒禄•凯因德,吃的是赌博师这行饭。」

「『便士』凯因德,你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可以再体贴一点啦!」

「你很啰唆耶————喔,『便士』凯因德只是个浑号罢了。」

勉强察觉莉拉的视线浮现出困惑之意后,拉撒禄这么为她回答。

「因为我一——直都只赚小钱(便士)的关系,所以就得到了这个名符其实的浑号。哎,是个被人寻开心的浑号啦,每个人都笑我是个胆小鬼。」

「怎么会!『便士』凯因德不是个挺好的浑号吗!」

「你只会把事情愈搞愈复杂而已,闭嘴吧。」

当然,只赚一便士的话没办法过活,因此他平时会再多赚一些。然而,拉撒禄追求的赌博手段,是以稳定而微薄的获利为目的,那避免大赢和不冒风险的态度,实在是和既有的赌博师形象大相径庭。

「说起来,我昨天就是一个不小心赢太多了…………」

拉撒禄以平淡的口吻谈起自己昨晚遭遇的状况,以及脱身的手段。

「简单来说,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奴隶才买你,也并没有感到欲求不满。说极端点,你对我来说根本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到这里还懂吧?」

虽然怀疑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女仍是垂直地动了动脖子。也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又并非帝都出身的少女究竟理解到何种程度,但拉撒禄实在没那个心情详细说明。

「你大可放心!这家伙虽然个性差劲、待人冷漠又是个家里蹲,但他怕麻烦的小心眼态度就连妓女都为之唾弃啊!」

「喂,想找碴的话我可是愿意奉陪喔。」

刚才那句话里到底哪边能让人放心了?

「哎,总而言之,我还没丧心病狂到会对你这种小不点出手。但反过来说,我也没好心到会向夸特那帮家伙为奴隶的人权说情。」

拉撒禄耸了耸肩。

他对奴隶的态度就和一般的帝都居民一样,也就是对他们不怎么感兴趣,与其花心思关注,不如将精力投注在眼下的烦恼上头——说穿了就是没把他们的存在放在心上。

「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了。你在这边有亲戚吗?或是没血缘也无妨,有可以依赖的对象吗?还是说,你有什么获取职业的管道吗?」

对于这三个问题,莉拉的反应都同样是摇了摇头。

虽说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但遗憾的是,拉撒禄若是将她弃置于街头,就只会有饿死——或是比这更为可怕的下场等待著她。

拉撒禄交抱双臂靠上了沙发椅背。他在盯著天花板烦恼了一会儿后,随即被洒落脸上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

「…………这样吧,我姑且给你几个选项。」

「…………?」

「其一,是就这么待在我家生活。我最近刚好为无暇处理家事头痛,正打算雇个人帮忙。我会雇你为女仆,也会付你薪水。不过我做的不是什么正当的工作,所以能保障的部分也不多。其二,是透过我认识的管道,随便找个地方雇用你。我会帮你找些相对正派的工作地点,但在那之后我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至于其三,则是你可以不理会前两项提议,直接离开这个家。我不会阻止你,但这个选项和自杀没两样,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拉撒禄先是伸出三根手指,接著收起了其中一根。莉拉则像只昆虫般,以毫无感情起伏的视线追著他的手指。

「真教人意外!因为你老是把『无所谓』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会说一句『无所谓』就把她撵出家门呢!」

「琼恩啊,你是把我看成了没血没泪的疯狂赌徒吗?」

机灵的琼恩虽然没答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拉撒禄的揣测正中红心。

拉撒禄咂了一声。

「反正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接下来无论是生是死,都和我毫无关系——话虽如此,我所说的『无所谓』并不代表『去死』。你过得是幸还是不幸虽然与我无关,但就算是我这种人,看到哭泣的孩子多少还是会心痛。」

虽然输光身家的赌博师往往只有悲惨的末路,但拉撒禄迄今都没有输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而正因为连赌连胜所产生的利益极为诱人,以赌博师为目标的人们才会如此络绎不绝。

「你的幸福和不幸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正因为无所谓,若是发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余力的话,起码还是会帮点忙。若是有人喊著『既然都无所谓的话,你就过上不幸的日子吧』,那么那种人就是没把『无所谓』当作一回事的骗子。」

毕竟也是肇于自身的失误所买下的奴隶,拉撒禄对她还是抱持著责任感。

琼恩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莉拉则是本来就说不了话。有一阵子客厅只陷入一阵沉默,拉撒禄再次咂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金币。

「要是没办法做出选择的话,就让我来决定吧。若是正面朝上,我就会雇用你,而若是反面朝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去吧。」

「…………」

看到莉拉点了点头后,拉撒禄便以拇指弹起金币。

拉撒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莉拉则是面无表情,在场对于掷金币的结果最忐忑不安的,大概是与这件事最无关的琼恩吧。

会忐忑不安,代表琼恩认为让这个家雇用莉拉是一个好选择——这让拉撒禄忍不住感到些许滑稽。毕竟赌博师这个行业对青少年不会有什么正面的教化作用,况且在谈教育作用之前,赌博师本身就是个难保明天是否会输得一贫如洗的不稳定职业了。

总而言之,发出清脆声响的金币落了下来,拉撒禄熟练地收进手中。

「是正面啊。很好,那我就雇你吧。你的第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清出一片给自己起居的空间吧。啊,不对,该先吃个饭才对。」

「好啊!我今天带来的是羊肉派!虽然三人分下来的分量会少些,但也没什么关系,就让我们靠著谈笑填饱没吃饱的肚子吧!」

「…………」

莉拉愣愣地眺望著嵌在圆形黄金上头的伊莉莎白女王。

她眼里浮现出的感情虽然产生了变化,但依旧没显露出友善的情绪。原本充斥著恐惧的双眼,只是混入了猜忌和困惑,变得更为深沉罢了。

拉撒禄虽然不知道一般的奴隶主人的人格是如何,多少还是有把握自己表现得比她知道的形象更为正派。

不过,若只是单纯为此事感到高兴,也就代表莉拉的心灵早已被绝望击溃了吧。

即使听到受到雇用,莉拉的反应也只是行了一礼,脸上的表情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丝变化。拉撒禄看著眼前的少女,忍不住心想:「搞不好她比我想像得还来得难搞啊。」并叹了口气。

平常去完赌场的隔天,拉撒禄几乎都是在睡眠中度过一天,而今日也是如此。

拉撒禄醒转的时候,太阳已然西斜,将帝都烘出了一片血红。他打了个呵欠,在睡眠期间变得乾渴的喉咙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登时传来像是喉咙裂成一片片的疼痛感。

拉撒禄从沙发上坐起身子后,随即察觉矗在自己身旁的影子,为此吓了一跳。

「…………」

「呜哇,吓死我了。什么嘛,你还站在那儿啊?」

今天还有别场比赛的琼恩早早就离开了,因此站在客厅里的自然便是莉拉。

拉撒禄心想:「她该不会一直站在那里吧?」不过,这样的猜测似乎正中事实。莉拉伫立的身影,散发著一股让人相信她就是一直站在原地的说服力。

「葡萄酒……」

拉撒禄之所以会开口,单纯只是意识迷蒙之际发出的咕哝声。他原本都是一个人住,要喝酒的话当然也只能自己去拿——不过,莉拉却对他的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在拉撒禄的腰还没完全离开沙发之前,她就已经跑了一趟厨房,将葡萄酒倒入金属制的杯子端了回来。拉撒禄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递来的金属杯。

「谢谢你。」

「…………」

听著这句话,莉拉歪起了头,像是听到了什么陌生的外国词汇似的。

不对,有著褐色肌肤的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但并非指这个意思——而是她的反应就像是个出生以来头一次受人感谢的幼童。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脸孔,莫名感到有些尴尬,索性将视线撇开坐回沙发上。

「你一直站著也挺麻烦的,要坐下来也没关系啦。」

「…………」

「原来如此。坐下。」

「…………」

拉撒禄指著一张椅子这么说后,莉拉随即在上头坐下。虽是如此,但她坐得极浅,就像在提防椅面会咬住自己的屁股,看起来很是别扭。

在喝乾整杯葡萄酒后,拉撒禄一直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在强烈的酸味后劲完全自舌上散去之后,他才叹了口气。

「我是打算去吃饭啦,但手头有点紧啊……」

昨天在赌场赚到的钱,如今已经转化为少女的身姿坐在拉撒禄的面前了。不好好工作就会让钱包消瘦下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要是在橱柜或是家里搜索一番的话,应该可以凑到一笔暂时不愁花用的金钱啦……)

但拉撒禄肯定不会真的这么做。

迄今都被随意弃置的金饰,若特地将之挖出却只是为了活下去,那将严重有损身为赌博师的颜面。他总觉得一旦从这样的行为之中尝到甜头,自己的赌博功力就很有可能衰退好几分。

况且,一想到得花在打捞金饰上的功夫和受到的精神折磨,拉撒禄就觉得改去赌场对自己来说还比较正向健康一点。

「没办法,虽然不喜欢这么做,但还是边赚钱边吃饭吧。」

拉撒禄从沙发上起身,披上了外套,至于睡前所看的书本则是随便塞入口袋之中。

「跟我来。」

「…………?」

莉拉的表情依旧纹风不动,但拉撒禄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脑袋里完全没有「跟著自己走」的念头。

「干嘛露出那种一头雾水的反应,这家里可没什么正经的东西能吃啊。」

拉撒禄不仅不会煮饭,这个家也从来没雇用过女仆一类的佣人,因此这间屋里的厨房,说穿了就只是储藏室的另一种叫法。

「啊,对了。」

在走到玄关的时候,拉撒禄想起了某件事嘟嚷了一句。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是睡前还拿在莉拉手中的怀表。他将怀表推给了莉拉,要她收下。

「我虽然说要雇用你,但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一旦想往外逃的话就尽管逃,若那时身上的盘缠不够,把这个卖了就会安心一点。」

他看出莉拉的眼里卷起了由各种情绪组成的漩涡。原本毫不在乎地接过怀表的她,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登时战战兢兢地托著怀表,彷佛手里端的怀表比同等重量的金块还沉重。

能够逃出生天的希望、无法理解拉撒禄想法的猜疑、就算逃跑也无处可去的死心——虽然混杂了不少思绪,但最后浮现在她眼里的,是「为什么这么做?」的疑问句。

「没什么原因。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拉撒禄只以这句话作为回答,接著推开了玄关的门。

下一瞬间,外头的刺激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不仅是粗鄙的喧嚣声而已,这一切全数化作奔流,像是在对五官宣示著此地正是帝都一般。

扛著轿子的轿夫们对挡路的群众们怒声斥骂,商人喊著明显有诈的夸张标语,马匹的腥臭味也随著蹄声捎至。试图吸引目光的女子们用上了许多鲜艳的色彩打扮,看起来彷佛来自热带的植物,其中也有些男人用类似的手法把自己装饰得格外醒目。

有一派说法表示,造访帝都的乡下人首先会感到惊讶的,是居民们全都踩著急切的步伐前进。

这样的说法确有其理。放眼望去,无论是谁都踩著让人想问「何以如此焦急」的急促步伐走在这狭窄的帝都之中。若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的话,想必很快就会遭到撞飞,并被埋在路旁的水沟里面吧。

「…………!」

看似来自异国、迄今没好好外出过的莉拉在看到街上的景色之后,会感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

莉拉站在玄关向外窥探,立刻瞠大了双眼。她像是想问「今天是什么节庆吗?」似的,将视线从街道的一端望至另一端,过了不久,她总算明白了今天并非节庆,而是单纯的帝都日常景象,并再次为此瞠目结舌。

她早上来到这里的时候也算是外出,但当时想必有用上马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

看到拉撒禄不当一回事地往外走去后,莉拉也慌慌张张地走下阶梯,但随即差点被轿子撞到,登时弹起整个身子。

虽然只是个慌慌张张地闪躲的动作,但对于一直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她来说,这可是罕见地能窥见她孩子气一面的反应。看到这一幕的拉撒禄在心底「哦」了一声。

莉拉似乎也察觉了拉撒禄的想法,只见她立刻又套上了那层冷漠的外壳。

不过,拉撒禄敏锐地发现莉拉在换上那张冷漠的面具时,身子也轻轻地颤了一下。

「你的衣服就只有这一件?」

莉拉所穿的衣服是麻布所制,既无装饰性也无法御寒。由于是将奴隶视为商品兜售,因此除了奴隶之外,不会附属其他的有价之物——从这样的安排,可以看出布鲁斯精打细算的商人本色。

帝都的天气不仅多云,温度也偏低,这样的装扮未免太过缺乏防护。莉拉以机械般的动作点了点头后,拉撒禄随即摇摇头。

「哎,无所谓啦。跟我来吧。」

拉撒禄很快地踏出脚步,在他身后的莉拉明显表现出胆怯的气息,却还是强装镇定地跟了上来。

如果莉拉想逃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跑得不见踪影吧。

帝都里挤满了人,一旦混入人群之中,想找出特定的个人就变得极为困难。况且就如拉撒禄所说过的,他没对莉拉抱持著非追回来不可的执著心。

但实际上,莉拉踩著冷漠的步伐追在拉撒禄的身后。看得出施加在她身上的教育——或该说是痛楚——已经化为了枷锁,彻底束缚了她的手脚。

拉撒禄望著可怜兮兮的莉拉,轻轻哼了一声。

「无所谓啦。」

帝都的市容就有如一张巨大的拼布。

这里从古老到让人怀疑会不会是从兴建城镇时就保留到现在的木造建筑,到崭新的砖造民宅都有。光是在街道上边走边张望,建筑物所横跨的年代和工法种类,就多到用两只手也数不完了。

之所以会有许多新建的住宅参杂其中,是因为帝都火灾频传的缘故。不仅是臭名远播的十七世纪伦敦大火,帝都整体几乎都是容易引发大小火灾的地带,而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新造的住宅必须以砖瓦搭建用以防火。古老建筑被烧去一角,并被新造的建筑物填补上去的循环过程,就形成了帝都的历史。转过一个街角,眼前街景就为之骤变的状况,在这边也不是多希罕的光景。

(若要说这座城镇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徵,那大概就是随处可见赌博的踪迹吧。)

虽然以赌博师为业、倚靠赌博为生的人并不多,但在帝都之中,赌博乃是最广为人知的娱乐。

就这么边走边瞧,也能看到坐在咖啡厅露天座位的男人们正玩著骰子,在另一处的路边,也有人以酒桶充作桌子,正以这次政府提案的法案是否会通过作为赌局,露天摊贩所陈列的书本之中,也不乏与赌博有关的书籍,而扑克牌也以商品之姿混杂其中。

拉撒禄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脍炙人口的赌博区域之一。

「啊,拉撒禄大哥!」

在看到店铺的时候,拉撒禄被人搭了话。

从预计前往的酒馆探出头,向拉撒禄挥手搭话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画作里的天使就这么长大成人般的青年。青年似乎正在为熟人送行,而他就这么对拉撒禄展露微笑。

「真难得看到你呢,是要来这里玩吗?」

青年有著纤瘦的体格,以及柔顺的茶色短卷发。他以那对看似纯真的双眼望向拉撒禄,露出了喜孜孜的神情。

「好久不见啦,奇斯。我是来这里吃饭,顺便赌个两下。」

名为奇斯的男子也和拉撒禄一样,从事著赌博师的行业。不过两人的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赌博分野也不同,因此他们不是很常碰面。

不过,认为「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的似乎只有拉撒禄而已。只见奇斯像只爱撒娇的小狗,踩著亲昵的步伐凑了过来。

「哇,太棒了!拉撒禄大哥如果一起来赌的话,我就有机会赌赢了!我最近可是连赌皆输呢!」

「为什么把我会和你一起赌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啊?」

「又没什么关系!我老是没办法掌握赌博的诀窍嘛…………咦,这孩子是拉撒禄大哥的朋友吗?」

奇斯凑到了让拉撒禄觉得他在装熟的距离后,随即察觉跟在拉撒禄身后的小小人影。

「初次见面,我叫做奇斯。由于经常改姓,所以姓氏不用记也没关系喔。你长得真可爱,今年几岁呀?」

奇斯不顾衣服下襬会被地面弄脏,径自屈膝蹲下,让视线与莉拉同高。他的脸上露出了感觉任何女子都会为之心动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纪似乎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女子。她那堪比地狱之门的牢固心房并没被奇斯的笑容撼动分毫。说起来,她连视线是否有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让人感到怀疑。

对此不以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从以前就觉得,拉撒禄大哥好像就是喜欢这种个性古怪又坚强的女生呢。」

「我不过是带个小鬼在身边而已,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擅自把她看成恋人啊?还有,为什么老是要和芙兰雪扯上话题?」

「这个嘛,因为拉撒禄大哥不管是带人外出还是与人相恋,都只有芙兰雪大姊这个前例而已啊。」

「…………混帐东西。」

说起来,光是在奇斯谈到「以前」的时候会回想起芙兰雪,就是拉撒禄在自掘坟墓了。

「你之所以在赌场上输多胜少,是因为抱持的东西太多了。会被美色影响判断的赌博师啊,很快就会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

赌博往往与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层出不穷。赌博师坠入情网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赌博师的死亡作为结局。

「咦咦——那我乾脆别干赌博师算了。」

拉撒禄推开了噘嘴闹起别扭的奇斯,径自走入了酒馆之中。虽然街上也相当吵闹,但酒馆里面又洋溢著不同风貌的喧嚣与热气。

「…………?」

跟在拉撒禄身后入店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议地侧起了脸蛋。的确,就这么一眼望去,这座酒馆的室内布置确实和一般的酒馆不太一样。

宽敞的店内空间,在中央一带空出了一个圆形空间,并设置了高度及腰的木制栅栏。并排的栅栏围出了一个直径约略五公尺的圆环。

店内的餐桌虽然围绕著该处设置,但绝大部分的客人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栅栏周遭。圆环的外侧围绕了接近两圈的人墙,只见众人都显露出兴奋的模样频频交头接耳。

看来拉撒禄运气不错,现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赌局开始的前一刻。店内的热气之强,简直能与即将升空的热气球相比,而反过来说,要寻找空桌也变得容易许多。

在拉撒禄脱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后,奇斯随即敏锐地有了反应。他看到原本塞在拉撒禄外套口袋里的书本,在这时露出了半截出来。

「原来拉撒禄大哥是会看书的人啊?我知道那本书喔,是詹森老师评论莎士比亚的书籍对吧?」

奇斯像是在谈一名认识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缪尔•詹森这位鼎鼎大名的学者。

「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啦。」

「啊哈,拉撒禄大哥也想受女人欢迎对吧?」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男人之所以会阅读或是创作文学,除了想受女生欢迎之外没别的理由啊!只要能讲得煞有其事,女生们就会对你娇叫连连喔!」

「世间的文学家听到这番话想必会为之喷饭啊。」

「真好啊——我虽然也想读看看,但手头实在是不太阔绰啊。」

「这样啊。那就给你吧。」

拉撒禄随性地将书本塞给了奇斯,这让奇斯睁大了双眼。明明应是忠实表现内心情感所做的反应,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像是在演戏般的夸张感。

「咦咦!你已经看完了吗?」

「是还没,但无所谓。」

拉撒禄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并不是基于热忱看起这本书,只是淡然地扫过书上的字句,而且也没产生想继续看完的冲动。

「你若是要送的话,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过,拉撒禄大哥,你在这方面的价值观有点不妙啊。」

奇斯虽然开开心心地收下书本,但随即以没有恶意的口吻指出了这一点。

「书本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不能像这样随便送人啦。先不说这有可能会被坏人敲诈,光是会交予他人的观念就不对啦。」

「这我有自知之明。」

从出生至今,拉撒禄几乎都靠著赌博活过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会握有堪比贵族的财富,但又会在几分钟之后从手中消失。不只是金钱而已,任何东西都能透过赌博获得,然后转眼间失去——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赌博师这类人多半对金钱感到麻木,也缺乏对于事物的执著心,而拉撒禄的状况尤其显著。

奇斯露出了笑容说道:

「虽有自知之明,但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打算这么说对吧?」

拉撒禄哼了一声。

「你要赌哪一边呢?我会跟著你赌的。」

在拉撒禄向女侍随便点了些菜后,奇斯这么向他搭话道。

像是在说明所谓的「哪一边」是什么意思似的,有两只鸡在这时被带到了栅栏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应该就能看出它们并非寻常家禽吧。和一般农家放养的鸡只不同,这两只鸡的羽毛不仅昂然而立,还闪著油亮的光泽,似乎吃得相当营养。它们的后脚爪上都嵌上了银色的金属,并在灯光的照映下闪烁著光芒。

拉撒禄只瞥了一眼——

「红的。」

「那我也赌红的。」

「既然都让你跟赌了,就帮我把钱拿给庄家吧。」

他从怀里掏出了些许金钱交给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过这些钱后,便朝著最巨大的那座人群山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菜肴被端上桌子。那是很有酒馆风格——摆盘相当紊乱的面包、起司和香肠的拼盘,而分量则是两人份。

拉撒禄按著正咕噜叫的肚子,接著扭过脖子往后看去。

只见莉拉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站在那儿。若是从她身为拉撒禄奴隶的立场思考,那样的「理所当然」或许真的是「理所当然」吧,但拉撒禄却是嫌烦似的开了口:

「你干嘛一直站在那里?是有站著吃东西的癖好吗?」

「…………?」

「在你看来,这两人份的餐点到底是为谁点的?」

莉拉转过视线,朝著困在人群之中,逐渐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要我和那家伙一起吃饭?你还是饶了我吧。那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罢了。」

奇斯并不是坏人,拉撒禄也不讨厌他,但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和人共进餐点。

「你看那个,你看。」

拉撒禄指著被人群推来推去的奇斯说道。

此时,受人潮推挤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一名女子的裙襬,并对女子柔声致歉。由于身旁人多,奇斯微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并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即使观看了来龙去脉,或许也还是会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但拉撒禄知道奇斯是故意踩到女子的裙襬。

「我上次和他吃饭的时候,同时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梦中情人』,过程我就略过不提了,总之他的颧骨最后被揍出了裂痕。」

拉撒禄这时想起,脸被打歪的奇斯还曾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本来就长得太帅了,有些女生甚至会因此对我产生戒心,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才是好事呢。」

「如此这般,这里是你的位子。」

「…………」

莉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复杂,就算是拉撒禄也没办法好好解读。

若是说声「坐下」,她大概就会乖乖入座,而只要说句「吃掉」,她也会不动声色地默默进食吧。

不过,拉撒禄不打算事事为莉拉著想到这种地步,但他也对这样尴尬的氛围敬谢不敏。

「想吃的话就坐下来吃,就算回家也没东西能吃喔。」

拉撒禄对她说出的是这样的话语。

说完这句话后,拉撒禄便迅速著手用餐。他以餐刀卖力地将香肠切块,没做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这应该是店家自制的香肠吧——很有酒馆风格的重口味香肠,吃起来比第一印象还要扎实许多。

「…………」

莉拉看了看拉撒禄,看了看餐桌,接著又再次望向拉撒禄。

在吃早饭的时候,由于她表示「吃过才来的」而没有参与用餐,是以这是拉撒禄首次和莉拉同席进餐。

拉撒禄不晓得莉拉的思绪转换了几次,但在他开始吃起第二根香肠的时候,莉拉战战兢兢地在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呃。」

光是从她颤抖的喉咙,就能窥见她做这决定时下了多大的决心。

被架上绞刑台的海盗似乎看起来都比她还有勇气般,她以极为胆怯的动作轻轻拎起刀叉,在发出一连串碰撞餐盘的铿铿声后把面包送入了口中。

拉撒禄虽然闪过了「不用这么害怕也没关系吧?」的念头,但随即想到,这也代表她一直活在必须如此提心吊胆的环境之中。

忽然间,拉撒禄想起了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是个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来自相当酷热的国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拉撒禄打过一次赌。

打赌的内容是「今年会不会下雪」。

帝都自秋季开始,就会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会结冻到能在上头行走,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实。不过,那名来自南海的水手,并没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

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从未看过「雪」,对他来说,天空会降下冰块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

从未见识过雪的人类,是没办法想像现实里下雪的光景的。

换句话说,莉拉就和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一样。

在没有一丝温柔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周遭就只有满满的敌意。就算是拉撒禄怀著冷漠的情绪释出的微弱善意,也会被她解读成一种恶意。

「眼前的男子领著自己跑来跑去,一定是打算在这之后做些残酷的惩罚」——莉拉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谓的温柔。

(这么说来——)

思绪开始飘向昔日的时光。

(被双亲遗弃、在和垃圾堆没两样的巷子里长大的我,是到了什么时候,才头一次被人教会何谓善意呢————)

拉撒禄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无意识之中变得能够辨别善意和恶意了。这同时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觉到自己有所成长的瞬间。

偏离正轨的思路,在这时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围观群众爆出了一阵欢呼声的关系。莉拉和拉撒禄的视线同时投了过去。

想精确地查出帝都最为兴盛的赌博项目,恐怕难如登天吧。

但接下来要举行的赌局——斗鸡肯定是名列前茅。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像这种虐待动物的赌博源远流长,而且也极为有名。就连马克白都曾在戏剧里高喊过「他们把我绑上木桩,我已无法逃跑,只得如斗熊般,与犬只们一战!」。台词中的斗熊,就是将熊绑在木桩上,并与扑来的犬只搏斗,换句话说就是虐待熊只的赌博。

属于同一派别的斗鸡也相当有历史。亨利八世曾亲自主导了一座斗鸡场的设立,而詹姆斯一世更是沉迷其中,甚至制订了斗鸡官这样的官职。

这种两只鸡在同一个舞台上对决并分出高下的竞技不仅有看头,规则也浅显易懂,加上鸡只远不及熊或是公牛高价,因此开设的成本也低,甚至还能见血,游手好闲的帝都居民们会在各处酒馆开设斗鸡场,也是极其自然的潮流。

「哦——哦——挺努力的嘛。」

拉撒禄这句嘟嚷,是对著白热化的斗鸡对决——以及在一旁进行搭讪的奇斯所说的。

奇斯虽然自称赌博师,但其本质更接近情夫,他赖以为生的并非赌博,而是让邂逅的女性请他吃饭。根据他的说法,混在为赌博而兴奋的群众之中会降低内心的道德门槛,搭讪的成功率也会随之上升的样子。

观看奇斯舌灿莲花地诱使女性投怀送抱的过程,也是相当不错的消遣。

「接下来,只要红色角落的斗鸡获胜的话,就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若收到了与下注金额相符的奖金,应该就会有一小段日子里不用烦恼生活费了。拉撒禄咕哝了一句后,将视线拉回身前——然后吃了一惊。

「…………」

拉撒禄已经习惯莉拉沉默不语的反应,但任谁都能看出她此时的脸孔变得十分苍白。

「怎么啦?餐点不好吃吗?」

他试著询问,但状况似乎并非如此。

莉拉的视线投往了斗鸡的方向,而且明显地浮现出恐惧的情绪。

「虽然我不太懂你为何如此害怕,但怕的话就别看吧。」

「…………」

即使给了建议,他也看出了莉拉并没打算就此挪开视线。

拉撒禄虽然一时之间无法明白她为何如此害怕,但再次循著莉拉的视线看去后,这下才终于明白个中原因。

拉撒禄身为赌博师——或者该说在帝都住太久的关系,已经对此完全麻木了,但重新审视之后,确实能明白斗鸡是极为野蛮的游戏。

为了让比赛早点结束,并让鸡只受到重伤,而在它们的后爪上嵌上了金属。由于亢奋起来的鸡只们会以利爪刺伤彼此,因此在观战的过程中可说是血沫横飞,被撕裂的羽毛也会四下飘散。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的娱乐,确实有其恐怖之处。

在明白理由仅仅是如此之后,拉撒禄连叹气声都发不出来了。若是害怕的话,只要挪开视线就好,但就是因为她办不到,事情才会变得复杂。

应该说,更重要的问题在于——

(我虽然学会了辨识善意和恶意的方法,但却拙于对他人释出善意啊。)

拉撒禄不禁对自己感到傻眼。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对斗鸡感到害怕。赌场并没有禁止孩童入内,但这么说来,小孩子确实不太会跑到赌场里面。拉撒禄无法好好地去想像出这种年轻女孩的纯真思想。

要下令「把眼睛别开」固然容易,而莉拉想必也会遵循命令挪开视线,但拉撒禄认为这么做并无法解决问题。

他在烦恼了一会儿后,朝著莉拉伸出了双臂。

「…………呃。」

看到手臂伸了过来,莉拉大概以为自己要挨揍了吧。她的肩膀重重地一颤,但拉撒禄只是将手掌轻轻抵著莉拉的头部两侧而已。

「暂时乖乖待著别动。」

他从左右两侧堵住了莉拉的耳朵。由于他是从莉拉的正前方伸出手的,因此莉拉应该会看不到斗鸡的光景吧。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等一下就快点吃饭然后离开吧。」

说完,他才发现对方的耳朵既然都被堵住,那自然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而露出了苦笑。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也许是因为举止有异的关系,虽然斗鸡比赛尚在进行,他还是察觉到有几个人瞥来了目光。不过,怪人在这座帝都里面并不是什么奇特的存在,只要没有纠缠上来,居民们大都是摆出不甚在意的态度。

拉撒禄透过触摸的手感,得知莉拉的身子僵硬得和石头一样。

「…………说真的,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就在这时,红色角落的斗鸡给予了蓝色角落的斗鸡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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