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从后门走进教会的拉撒禄后,欧布莱恩牧师露骨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嗨,老师。」
「怎么?若是想来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随时欢迎。」
欧布莱恩牧师的弦外之音是「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对于牧师一如往常的态度,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说起来,他正是因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受到教会欢迎的人种,所以才刻意从后门造访。
不过,拉撒禄在没事先告知的状况下径自从后门造访已是家常便饭,因此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之语罢了。
「遗憾的是,我不是来忏悔的,更加遗憾的是,我最近的手头还没阔绰到能捐献教会。抱歉啊。」
「我不会因为有人捐献而感到高兴,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不捐献而出言斥责。唉,算了,进来吧。一直站在门口也碍事。」
欧布莱恩牧师年过六旬,他所经历过的白云苍狗就这么化为皱纹烙印在他的脸上。不过,若是除去那些皱纹来看,年轻时的他或许相当受到女性欢迎。但说起来,如今皱纹已经占了他的脸孔约莫八成的面积,若真的除掉皱纹的话,就等于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雪白的长胡子不仅遮住了嘴巴,他在说话时也几乎不怎么动嘴。欧布莱恩牧师在说话时音量不大,却意外地不会让人觉得听不清楚。
就像拉撒禄擅长读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欧布莱恩牧师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练就了这番说话的功夫吧。那是在众多信徒面前宣扬神之爱的人生。虽然妻子早他一步离世,他膝下也无子,但许多信徒和后进牧师都敬他为信仰的先贤。
「就是这样啦,莉拉。是说,你信的是什么教?踏进教会没关系吗?」
「…………」
在拉撒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门的莉拉,没办法回话。虽说迄今都只能靠著点头或摇头来表达意思,但从今天开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写了「是」。
正确来说,上头写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里常用的单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对欧布莱恩来说,要掌握进门的莉拉的来历想必易如反掌。他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幸好什么都没说。
与其说他相信拉撒禄不是个会刻意买下奴隶加以凌虐的恶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不愿在当事人面前开口数落拉撒禄的不是。
三人来到靠近教会后门的生活空间,在感觉从拉撒禄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来几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对拉撒禄来说有点太矮,但对于莉拉来说则是有些构不著地,可说是相当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这话虽是对著拉撒禄说,但欧布莱恩的眼神盯著莉拉看。
被藏在长长眉毛和皱纹之间的淡色眼珠这么紧盯,莉拉随即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简直让人联想到有森林贤者之称的猫头鹰。
就算慢慢开始能表达想法,胆小的个性似乎还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缩著身子,靠向了拉撒禄的方向。
「卖我一本这里的教科书吧。」
「?」
大概是联想不到教会和教科书之间的关系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问号符号。拉撒禄耸了耸肩。
「虽然有国家建造的垃圾孤儿院,但教会也努力在打造孤儿院喔。这位循道宗的老爷爷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经历前几天夜里的那个事件后,拉撒禄察觉莉拉愿意对自己略为敞开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频率比以前少上许多,变得会积极做事,而且也会展露一点点情绪给拉撒禄看。
然而,就算莉拉变得再积极主动,她还是处于表达意思的手段几乎全被剥夺的状态。关于喉咙被烧烂无法发声这点,拉撒禄也是无力回天。
不过,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学习文字的话,从现在开始教不就可以了吗?」
「我记得这里有在办周日学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对吧?只要是基础教材就可以了,卖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张张地摇起了头。她被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听说过来意,因此听到要买书才会吓一大跳吧。
实际上,虽然在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进步下,书本已经成了相当普及的存在,但依然还算是价格高昂的商品。对于表明「没有为我花钱买那种昂贵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禄选择了无视。
「哎,若只要一本的话,要送你也行啊。」
「别送我啦,老师,卖我吧。孤儿院的财务状况也满吃紧的吧?」
「轮不到你来操心。」
「…………!」
「莉拉,你打算摇头到什么时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为回报,我就随便捐献一些钱吧。」
「这不是该说出口的话。况且,若是以获得捐献为前提而让渡物品,是有违教义的。」
他应该是认真在说教吧。由于欧布莱恩牧师的眼神变得锐利,拉撒禄索性耸了耸肩带过这个话题。
这时传来了「咚咚」的细碎脚步声。在敲门声响起后,门扉被开了一条缝,只见一名娇小的女孩正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啊,拉撒禄先生!欢迎你来!」
少女名为安,住在这里的孤儿院。她手中拿著拖盘,上头乘著几个倒了低浓度葡萄酒的杯子,看来是察觉有客人造访后端了饮料过来的样子。
「好久不见啦,安。你看起来挺好的。」
「真是的——老师!您该提醒我来的是拉撒禄先生呀!这样的话,我就会端再好一点的酒过来了!」
「用这种方式区分访客的贵贱可不行啊。」
「是~对不起~啊,拉撒禄先生居然会带朋友来,真是稀奇呢!你好!」
安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犹豫地走到莉拉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莉拉看著自己被上下挥动的双手,脸上满是困惑。
「啊,你来得可真巧,我记得教材应该有很多种对吧?莉拉,你跟著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欢的书吧。抱歉,安,麻烦你帮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对于安所展现的亲密接触感到一头雾水的莉拉,就这么被拉著起身,消失在门扉后方了。莉拉虽然投来求救的视线,但拉撒禄装作没看到。
安是名会顾虑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个性,接触年纪相仿的对象应该是最快的吧。
两名少女离去后,房里只余下一片静默。拉撒禄以为欧布莱恩会率先开口,因此啜了一阵子的葡萄酒,但由于一直等不到对方开口,最后拉撒禄索性主动掏出了一笔金额——以购买一本书来说,那样的金额实在显得相当过剩。
欧布莱恩看著堆在桌面上的硬币没有动手,皱起了眉头。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是书的费用呀。」
欧布莱恩伸出手,只拿走了堆在最上头的两枚硬币。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问道: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诚的信仰之心,打算遵从老师教诲过的『莫大地获得、莫大地节约、莫大地奉献』————」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说到一半,对方就无言地把硬币山推了回来。
拉撒禄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著凝神倾听。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管是莉拉还是安,应该都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会回来吧。
「我只是觉得,应该要有个藏身之处才对。」
「你出事的话,应该会有不少人帮你吧?」
「你的嗜好难道是明知故问吗?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禄明白自己的态度懦弱了下来,但就像罗尼走得突然、其他赌博师也不时传出讣报那般,拉撒禄总有一天也会加入他们成为入殓的一员。
夜里感受到的恐惧也许是被白天的气温融化了吧,如今已经离自己相当遥远了。
「对于自己迟早会死一事,我虽然已经放弃挣扎的念头,但莉拉的状况就如你所见,而且她也几乎没有朋友。为了预防哪天遭逢不测,我希望能先告诉她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琼恩是个住在道场里的漂泊浪子,奇斯是个职业情夫,至于库丽那种把优先顺序划得分明的个性,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也很难保证她能帮上忙。
拉撒禄检视过自己的人脉,认为在发生状况时,感觉最为可靠的就是这里。
「要是担心到那种地步,不如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别明知故问啊。这里已经收容了太多的孤儿,要是再多一个人,真的有办法好好供餐吗?」
要扶养一名人类的金额绝对不低。这座教会的孤儿院所收容的街童数量已经达到上限,若是鲁莽地再多收一人,说不定连教会本身都会撑不下去。
话虽如此,拉撒禄就算打算定时捐献援助孤儿院,以他的职业来说也实在是难以照办。
「在我死掉的时候,我希望让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这里,就希望你能给她一点照顾。哎,但在那之后就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况且我也没有寻死的念头。」
设置窗户是要课税的。由于存在著依照窗户数量比例收税的窗税存在,近年来的建筑物全都是没多少窗户的狭窄设计,这座教会似乎也为了减少课税,而拆掉了好几扇窗。
明明还是大白天,教会里却一片昏暗,本来就被皱纹和胡须遮住脸庞的欧布莱恩,此时更像是整张脸都融入了阴影之中。阴影使他的脸孔看起来变得比平时还要严厉几分,让拉撒禄怀疑刚才的那番话会不会激怒了他。
岂料,开口说话的欧布莱恩,话声里带的并非怒气,而是纳闷。
「你有点变了呢。」
「是说我长高了吗?这代表我还在成长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说『如果死了,那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才对。」
拉撒禄的玩笑话被欧布莱恩彻底忽视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师?我从以前就是个温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极的温柔,但现在变得积极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话来说——现在的你看起来就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无所谓啦。」
拉撒禄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个输不起的孩子,而这份心情也确实传达给欧布莱恩知道了。
欧布莱恩露出苦笑,将桌上的硬币收了下来。就现实层面来说,教会就算收到再多钱恐怕还是不够用。虽说只是买个保险,但光是能买一份心安,就让拉撒禄觉得这笔钱花得十分划算。
不过,那股不服输的心情却在这时侵蚀起自己的心灵。
「别拥有太多东西」。
就像是养父在他耳边这么低喃似的。他虽然说了「无所谓」,但只靠这句话是不够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视起莉拉,他就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证明自己不仅没把她当成一回事,而且也觉得无所谓。
拉撒禄知道这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加孩子气,但还是将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细想想,的确把她留在这个教会,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赢了赌博多捐些钱的话,应该就暂时不用烦恼伙食费了吧。」
「…………喂?」
「要是正面朝上,就让她继续留在我家,若是反面朝上,那我就让她留在老师这儿然后回家。」
在欧布莱恩制止之前,拉撒禄便弹起了索维林金币,「叮」的一声清响传遍了室内空间——但却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来是欧布莱恩伸出了手,在金币下坠到一半时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来说,他的动作堪称是相当敏捷。
「…………你啊,我真的会生气喔。」
「无所谓啦。」
原本语气中带有怒意的欧布莱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币后,却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为该怎么开口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叹了口像是感到焦虑的气。
「不可试探你的神。你这种胡来的生活态度真让人不敢领教。」
「是是是。」
金币朝著耸了耸肩的拉撒禄扔了过来。在看过伊莉莎白女王的脸孔后,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态度,买奴隶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维啊。」
「你什么时候改信贵格派(注:十七世纪英国创立的教派,以坚决反对蓄奴出名)了?」
「这和教派宗旨无关,你应该也知道,蓄奴这种风潮本就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买,奴隶也不会就此消失吧。」
「这和你的品行是两回事。」
「…………我是不是该做个忏悔然后走人了?」
拉撒禄以叹气似的口吻这么说道。
(不过,刻意不把最正确的论点说出口这点,就是老师的优点。)
说到底,事情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复杂,主要还是因为拉撒禄身为赌博师,加上他还打算继续走这一行的关系所致。
只要随意地赚些小钱,并以此为资本,做些正当的买卖,就不用为自己仓促丧命时的后事如此烦恼了。
不过,欧布莱恩绝对不会叫拉撒禄辞去赌博师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禄才会不时造访这座教会,偶尔也会为了援助孤儿院而慷慨解囊。
毕竟所谓坚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属,就算被他人触碰,也只会产生伤害而已。
「…………是说,好吵啊。」
几道重叠在一起的「啪哒啪哒」脚步声传了过来。每一道脚步声都不大,但由于数量不少,听起来就像是雷阵雨打在屋顶上的声响似的。
其中一道脚步声迅速接近这里,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门一把推开。
「…………!」
只见莉拉冲了进来。她头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纤细的身材,使她看起来就像只猫儿。
若将莉拉比喻作猫,那肯定是只全身毛发倒竖的猫吧。她的脸颊泛红,脸上渗汗,以惊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绕到拉撒禄的身后。莉拉颤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带的布料,紧紧抓著不肯松手。
怎么回事——他虽然冒出了些许疑问,但还没来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姊姊,别跑——!」「她跑掉了——!」「快追——!」「为什么要逃啦!」「抓住她!」
「等等,欸,别这样!快住手!」
这是因为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这么叫嚷著,在后头追了过来的关系。安虽然追在后方试图阻止他们,但这些兴致高昂的小魔头绝非少女能凭一己之力拦下的阵仗。
不过,在两名大人投来视线的瞬间,他们登时全数僵住了动作。
「糟了……」
这大概是所有孩子们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几人脱口说了出来。拉撒禄和欧布莱恩的表情虽然都没有变动,但光是视线就把想说的话悉数传达了过去。
「…………今天的作业量就多一倍吧。」
欧布莱恩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这么一说,孩子们便一齐发出了哀号。虽然语气并不激动,但这反而让他们知道牧师是认真的。
就在牧师和孩子们你来我往地喧闹之际,拉撒禄将视线投向了困扰地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里拿著一本教科书。
「抱歉啊,安,让你陪她去选书。」
「啊,不,我才要代我们家的孩子说声抱歉呢!能和莉拉妹妹和睦相处,我很开心喔!」
由于这番话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加上就算安靠了过来,莉拉也没露出害怕的反应,看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相处得相当融洽了。
「来,大家快点道歉!然后回楼上继续上课!」
在面对拉撒禄时,安就像个和年龄相仿的少女,但对孩子们发号施令的模样却让人觉得莫名成熟。在她拍了拍手后,孩子们便一边抱怨一边离开了。
拉撒禄以前也有过这段时期,所以很了解他们的心态,但毋宁说基于这样的经验,反而让他对于孩童成群的环境感到疲惫。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后——
「我说莉拉,你要抓到什么时候啊?」
「…………!」
在指出这点的瞬间,莉拉真的如字面所示地跳了起来。
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后,冷漠的表情再次笼罩在她的脸上,并对拉撒禄连连低头。不过,方才冲上脸颊的血液看来是没那么容易消退的样子。
「不,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啦。」
「…………」
做了几次深呼吸后,莉拉总算恢复了冷静。拉撒禄将桌上的葡萄酒喝乾,并站起了身子。
「那,我们回去吧。」
「好的,拉撒禄先生,期待你下次再来!莉拉妹妹,我们下次一起念书吧?」
「会打从心底这么欢迎我的,大概也就只有安了。」
「…………」
不置可否地对安点了点头的莉拉跟在拉撒禄的身旁,就在拉撒禄的手搭上后门的时候,有人从后方向他搭话。
「拉撒禄。」
「老师,又怎么了?」
「下次可要好好从正门进来啊。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别让小孩子学习从后门鬼鬼祟祟地造访住处的作法啊。」
拉撒禄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无所谓」,但却又觉得会惹牧师生气,于是他耸了耸肩。
「我会考虑。」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声不断响起。
这是在欧布莱恩牧师的教会买完书的隔天。昨日在返家后,拉撒禄便简单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写法,而她现在似乎正在反覆练习。
和往常一样靠坐在沙发上读书的拉撒禄,这时抬起了视线。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与木板看对眼。从声响的节奏来看,她应该是在按照顺序写著英文字母吧。
拉撒禄在昨天只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写法,并没有下达要反覆练习的指示,当然也没要她待在客厅里。
即使如此,莉拉还是自然而然地待在这个客厅,一语不发地持续用功著。
「你口不渴吗?」
『不是。』
「这样啊。」
他这么一问,莉拉随即有些得意地写出了回答。她看来已经学会了「是」和「不是」的拼法,以有些用力的笔迹写下了尚不习惯的歪斜大字。
做出这种动作的莉拉,看起来就像只鸟儿一般,从肌肤的颜色来看,应该是只乌鸫吧。
他边思考边露出苦笑。乌鸫明明是歌声好听的鸟,却与无法说话的少女联想在一起,这未免太过讽刺。
况且,若要将莉拉比喻成乌鸫,那肯定是只死掉的乌鸫吧。她这只乌鸫会被随心所欲的人类杀掉,并被塞进派中烘烤做成料理。
(虽说靠著斗鸡赚了一笔,也被库丽雇用过,但差不多该去赌场露个脸了吧。)
拉撒禄翻著杂志的书页这么想著。
(这既是攸关收入,也攸关习惯。说起来,赌博的技术只能靠著赌博来磨练啊。虽然懒散度日也没什么不好,但近期内总是得去一趟。)
他毕竟只靠著赌博的手法糊口,加上也没有改变这种生活方式的念头,因此一旦技术生疏,就有可能攸关性命。
那可不行,必须再走上一段长路,才是拉撒禄迎接死期的时候。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侧耳倾听。她写字的声响以相同的频率不断重复,感觉上不是在书写英文字母,而是在写某个短短的单字吧。他记得昨天自己确实是和莉拉说过「为了能传达意思,最好快点把生活中必要的单字记起来」。
莉拉不断写著相同的单字,在写满木板后就以硬面包擦去,然后再次写上同样的单字。
虽是记下单字的必经作业,但她重复缮写的频率之高,甚至让人感受到些许执著心,拉撒禄忍不住好奇起她在写什么单字,将视线瞥了过去。
『对不起。』
像是以活字版印刷出来的字体登时映入了他的视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是一直在练习写这个单字的关系,莉拉的动作显得机械化而毫无窒碍,就只有这个单字格外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当从容,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换句话说,她是经过理性的思考后,认定使用频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练习的单字就是「对不起」吧。
拉撒禄原本想出声制止,但综观她至今的人生,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因此他摇了摇头说道:
「要不要教你一些更实用的词汇啊?」
他稍稍换了个说法这么开口。
等莉拉听到这句话抬起脸后,拉撒禄粗鲁地将目前正在看的杂志页面撕了下来。他侧目瞥了一眼吓了一跳的莉拉后,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笔。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频率来说,就是叫牌、加注、投降、换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只要能会这些,在赌场就不会感到头痛了。」
拉撒禄在内心咕哝:「老实说,若会些更加低俗的词汇就更方便了。」并将手中的笔在撕下的杂志页上游走。他以像是要用笔尖戳破纸张的笔法,写下了好几个单字。
『?』
「啊,我忘了重要的词汇。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会、嗯——』
拉撒禄看了看莉拉勉强用单字拼凑出来的模糊字句。
『我不赌博,所以不需要。』
「我不赌博,所以不需要——是这个意思吧。」
他读出其意后,写下简单易懂的句子。莉拉点了一次头后,像是在确认似的循看著拉撒禄的笔迹。虽然她大概还不能流畅地阅读,但若是将拉撒禄念过一遍后写下的句子当成知识硬塞进脑子里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待莉拉当作练习的一环「喀喀」地复写过一次后,拉撒禄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是说,要学会日常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单字,可以找个主题优先记住相关字汇啊。就算想扩充自己的词库,有个方向也会轻松许多。」
『知道、没有、不是。』
「『我不知道』啊。突然被这么一说,应该也一时想不到吧。就没有什么想学的吗?比方说——虽然你才来这里没几天,但若是对我或是工作有哪些需求或不满,也可以提出来让我回答喔。」
『有、没有、呢。』
「『没有呢』。嗯——谦让和敬虔虽是美德,但你应该也不是基督教徒吧?来吧,我不会生气的,所以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
莉拉翻著教科书,以拙劣的动作写下文字,拉撒禄则是在看过那些连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后解读其意,重新修改成句。之后莉拉便会复写过一次,挑战下一段句子——这种对话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对话的内容也没什么起伏可言。不过,对于没什么事情要忙的拉撒禄而言,倒是意外地乐在其中。
被拉撒禄这么一问,莉拉先是伤脑筋了好一阵子,视线四下游移。这样的动作已经变得相当明显,和刚来时相比,那种像是硬凑出来的人偶般的脸色已不复见——不过眼睛以外的部分还是和原本一样就是了。
她画出了几条像是蚯蚓般的弯曲线条,复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扰的视线看向拉撒禄。
不过在看到拉撒禄摆出悠闲的姿势,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后,莉拉似乎明白拉撒禄没有撤回前言的意思,于是认命地写下短短的一句话。
『主人、您、温柔、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样静默下来。第一个想问的居然是这个,这确实是超出了拉撒禄的预料。
他动起了僵住一瞬间的手指,努力地挤出文字。
「『主人,您好温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该怎么说,明明只是在修改你的话语,却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一样,还真是奇怪的感觉。」
拉撒禄唰唰地写下文字,并趁机争取时间。感受到自己脸上露出了些许动摇神情的他,将被墨水染黑大半的书页塞向莉拉,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模样。
被她点出自己很温柔后,从内心涌出的情绪分别是少量的忐忑、约莫等量的喜悦,以及对感到喜悦的自己产生的失望。不管表现出哪一样情绪,总觉得都会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误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样的平板表情。
「温柔这个词应该用错了吧。」
『?』
「所谓的温柔,指的是为了体贴对方而愿意分担负担的行为。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你一间没在用的房间,然后花点没地方花的小钱,仅此而已罢了。这种行为称不上是温柔,而是该称作无所谓。」
他原本还打算纠正莉拉「把这点小事视作『温柔』,代表你的感性出问题了」,但最后还是作罢。
「无所谓。要写写看『无所谓』吗?」
虽说状况有轻有重,但所谓的赌博师都抱持著这样的价值观——至少在拉撒禄的认知范围内,每个人皆是如此。
毕竟他们生活在黑社会中,而且仰仗的只有自己的运气,过著不晓得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的日子。这样的生活过得久了,就会把世界看作轻飘飘的薄纸,对所有的一切放下执著。会像拉撒禄这样把「无所谓」挂在嘴边的人虽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个赌博师应该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猜硬币来决定是否要收养他的养父也是如此。
「…………」
看到莉拉无力地垂下右手,拉撒禄担心自己说得有些太过火,于是摇了摇头说:
「算了,别在意啦。不管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都无所谓。别提这个了,我来教你更好用的词汇吧。」
那个词汇对拉撒禄来说极为陌生,说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从来不曾说过,因此在脑中回忆起拼法时,甚至涌现出像是生锈的金属相互刮擦般的感觉。
明明就只有四个字母,写起来却倍感沉重。
「这是一句好话喔。这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来使用的一句话,而且我认为这话永远不会退流行,只要记起来,不管到哪里都能用上。」
拉撒禄看著著手复写的莉拉脸孔,内心想像起她未来的生活。像这样安逸平稳的时间,肯定不会持续太久吧。
拉撒禄是赌博师,而莉拉则是来自国外的奴隶,他们俩都像是在浊流里载浮载沉的一片落叶,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没也不足为奇。
因此,她应该会需要祈祷的话语吧。
在舔了一次嘴唇后,拉撒禄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
「这叫『诚心所愿(Amen)』。」
买下莉拉一事虽然让拉撒禄的钱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回财务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说起来,拉撒禄本来就是经常光顾赌场的常客。这是因为他刻意压抑著每次在赌博中赚取的金额,加上他在花钱时往往不知节制的关系。
参加赌博的次数愈是频繁,同时也代表了每次赌博输钱时的风险就愈小。由于他不以大赢为目标,因此本金并不多,若只是一两次在赌场输个精光,也不会对拉撒禄的财务状况产生致命性的损失。
虽然大笔的金钱因为买下莉拉不翼而飞,但拉撒禄并没有特别感到可惜,而是抱持著淡然处之的心态前往赌场,赚取平实的收入。在第三次支付莉拉周薪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了。
就在某一天,拉撒禄之所以会闪过外出购衣的念头,是因为这天下雨的关系。
帝都的气候多雨,天空终年都覆盖著一层厚云,泰晤士河也经常泛滥,将贫民窟毁于一旦。
这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毛毛细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丝线般,笔直地降了下来。在这种天气里,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团棉花似的,听不见平时的喧嚣声,这同时也是适合放下工作、悠哉读书的日子。
拉撒禄就和平时一样,随便挑了本书躺卧在沙发上阅读著。
「…………呃。」
忽然间,他听见了强行压抑下来的呼气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咙的猫咪叫声。
「…………呃、呃!」
他探头一看,只见原本在打扫房间的莉拉,此时正弓著背蹲下身子。每当呼气一次,她的背部就会为之一颤,并伸手按住嘴角。
拉撒禄之所以会立刻站起身子,是因为莉拉的模样就像是在强忍疼痛一般。对于人口拥挤、卫生条件又差的帝都来说,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么希罕事。
不过,在拉撒禄开口询问之前,莉拉已经一鼓作气地站直了身子。
『我、没事。』
她瞥了拉撒禄一眼,在木板上写下了简短的单字。
在拿到教科书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两周。由于还不习惯书写的关系,写出来词汇量极其有限,但莉拉记下的基础单字量已经愈来愈多了。这应该要归功于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英文的能力,以及本人的努力吧。
拉撒禄又花了几秒钟,才明白那奇怪的声音似乎是莉拉的喷嚏声。
「…………这样啊。」
察觉自己是慌慌张张地起身后,拉撒禄轻轻咂了一声。他在感到难为情的同时,换上了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孔坐回沙发。
『对不起。』
看到她随后写下的话语,拉撒禄忍不住微微侧首——这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打喷嚏和道歉这两个动作到底有什么关连。
不过,在莉拉再次打了个喷嚏后,他随即有所察觉。
乍看之下,莉拉打喷嚏的动作显得相当不好看,实际上,她似乎是拚了命地将打喷嚏的音量压低的样子。由于特意去压抑正常的生理现象,才会让打喷嚏变成难过的呼吸声。
而每当打一次喷嚏,她就会抽著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样。
(对了,这丫头原本是奴隶嘛。)
拉撒禄想起了这个他一直不怎么在乎的事实。
(若真的被调教成「绝对不会哭叫」的话,那打喷嚏当然也被含括在哭叫的分野里头吧。)
想必过去每当打喷嚏或是咳嗽,她就会挨一顿打吧。那戒慎恐惧的视线,此时正捎向拉撒禄的手边。
「说是无所谓的话,的确也是无所谓啦……」
帝都即将迎来冬季,气温只会逐渐变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时候,泰晤士河会彻底冻结,甚至还会在河面召开冰上市集。而这间在伦敦大火发生后搭建、和古董没两样的住宅里,根本找不到一间完全不透风的房间。
一想到莉拉在气温渐低的日子里也会是这个样子,他自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去买衣服吧。」
「…………?」
莉拉稍稍动了一下视线。她看向的是拉撒禄的房间,并精确地在收纳拉撒禄衣物的衣柜上头定位。
『已经、很多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写,是因为包含养父的旧衣在内,拉撒禄的衣物已经相当多的关系。在莉拉到来之前,衣服就已经多到塞不进衣柜,甚至还在衣橱里爆发了坍塌的惨剧,让衣柜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为什么你这样听下来,会觉得是我要买衣服啊?要买的是你的衣服啦,你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那片薄布熬过帝都的冬天,我是不会阻止你啦。」
「…………呃!」
莉拉一如文字所述地弹跳起来。由于平时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加上动作也偏向缓慢,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呃!…………呃!」
她似乎是惊吓过了头,连文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只见她拚了命地想传达意思,却只是在慌张地比手画脚而已。
不管怎么看,她看起来都不像是感到开心,而是感到畏缩、害怕、客气。从她的动作,似乎可以看出她要表示「我只要有这一件衣服就够了,完全没有添购的必要」。但拉撒禄刻意忽略,甚至还装作一副看懂的样子随口说道:
「是吗是吗,原来你这么开心啊。好,那就立刻动身去买吧。」
「…………!」
「哎呀,但我对女人的衣服不怎么了解啊。要是随便找间店家,搞不好会被骗得买到赃物,最后惹来一身腥啊。」
莉拉还在拉撒禄的视线角落处做著压抑的抗议,他一边为此感到有趣,一边有了想法。
「话说回来,我最近好像对擅长此道的家伙卖了个人情啊。」
要查出赌博师奇斯的所在处相当简单。
只要找间就近的酒馆,向外场的女侍搭话,并露出「他欠我钱但一直没还,真伤脑筋」的表情就行了。
这一带的酒馆没有一间是奇斯没去过的,而身在酒馆的奇斯也不曾不向女性搭讪。姑且不论身为赌博师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来看,奇斯可是远远在拉撒禄之上。
爱八卦的酒馆女子总是会喜孜孜地说出奇斯最近在哪处酒馆出没,或是和谁陷入了情网。拉撒禄花在寻找奇斯身上的金钱和时间,充其量不过是喝掉几杯葡萄酒的程度罢了。
「买衣服吗!的确,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明明这么可爱,却穿著一身土气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厅与女性共席的奇斯,听完找上门来的拉撒禄的要求后这么说道。
「她的肤色和这边的居民不太一样,因此我建议穿些能映衬肤色的服装比较好呢。一般来说,亮色系的礼服会让身材显得臃肿,穿起来很吃身材,但换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话,一定能漂亮地和肌肤的颜色形成对比!我保证!」
「你接受得这么爽快确实是省事,但展现出这么兴致勃勃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恶心啊。」
「拉撒禄大哥的嘴还是一样狠毒耶————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下次再见面吧。」
奇斯从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对侧的女子挥手致意。两人的面前明明各放了一个咖啡杯,而且奇斯一点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但女子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是这种感觉。
「容我做个确认,买二手服饰应该就可以了吧?还是要订制?」
「天气冷成这样,谁能忍到服装订作完毕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内买完回家的话就好了。」
「若是这样的话,我刚好知道一间不错的店,而且离这边也不远。莉拉妹妹,能买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呢。话说回来,头发不帮她盘起来吗?虽然放下来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来光是见过一次面,还是没办法让莉拉解除心防的样子,她对奇斯露骨地表达出紧张的氛围。这时她看著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动作乖乖地摇了摇头。
「…………」
「我就不用说了,而她好像也没学过绑头发的方法,暂时就先这样吧。」
「就算是男生,若是懂得编出好看的发型也很吃得开喔!也可以当作触摸女生头发的藉口。」
「无所谓啦。」
这个时期的伞,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阳伞,雨伞则不被认为是绅士的佩带品。
一直到这个世纪的下半叶,才开始产生在下雨的日子打伞的习惯。
不过到了最近,带著雨伞外出的男士也渐渐多了起来。毋宁说,缠得紧紧的细长雨伞已经逐渐取代手杖,颇有跃升为新时代绅士阶级的象徵之势。当然,在重视旧有文化的人们眼里,这些人自然显得不伦不类。
拉撒禄和奇斯之所以没带伞,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注重传统文化的个性。
说穿了,他们都只是嫌麻烦,所以没在出门前观察天气状况。
拉撒禄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马车作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条街道都塞得滞碍难行。加上在车道被雨水打湿的状况下,心情不好的马儿们常常会让马车陷入泥地,若移动距离不长的话,走路反而比搭马车来得快多了。
既然听奇斯说过目的地不远,拉撒禄等人选择的当然是淋著雨徒步前进。
陈旧的石板路处处是龟裂,到处都形成了水洼。对于水深超乎想像的水洼,拉撒禄一边小心别失足踩进去,一边开口说道:
「不过,你居然什么都没说啊。」
「什么意思呢?」
「听到有人特地帮奴隶买衣服,不是通常会把对方当成怪人看待吗?」
「是这样吗?」
奇斯一脸愣怔,似乎从来没这么想过。
「看到美丽的东西就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吗?」
「…………我有时候还真羡慕你在这方面的想法。」
就在拉撒禄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的时候,奇斯停下了脚步。看来是抵达预计前往的店铺了。
「是这里吗……?」
乍看之下,这里连个标示是店家的摆设都没有。
不仅没有架设招牌,大门也是紧紧闭著的。看起来就是拥挤杂乱的东区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旧街住宅。不过,这间房子和拉撒禄的住家不同,似乎有受到良好的保养,可以看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洁的认真个性。
拉撒禄正在为是否走错地方而感到纳闷,不过走在前面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开了店门。出于无奈,拉撒禄只好跟上脚步,并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扰了——妲里亚小姐在吗?」
室内不仅昏暗,还相当狭隘。整间屋子的空间理应相当宽敞,但随处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由于这些东西都堆得和拉撒禄差不多高,就连屋内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户外还显得阴暗。
虽勉强找出了一条能让人通行的路,但因为布匹和毛线向旁突出的关系,是以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
「这些全都是衣服吗?」
在眼睛习惯屋内的阴暗后,拉撒禄不禁为之疑惑。
不管是打开的木箱装的,还是叠在箱子上面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从看似贵族人家会穿上的豪华礼服、适合女仆穿上的朴素洋装、施以刺绣的男用外套,到适合工地人员使用的耐用长裤都有。这些衣服既非是依照男女老幼分类,也不是照著价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拉撒禄无法理解的某种分类法则堆叠起来。
除了衣服之外,这里还混杂著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在某个木箱里看到了梳子和怀表一类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团。
「来了来了。听这声音,来的是奇斯弟弟吗?」
回应声是从店里的深处传来。
由于被堆积如山的衣服阻碍听觉,拉撒录根本听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奇斯却踩著毫无迷惘的步伐前进。走没几步,拉撒禄便看到了一处和木箱区隔开来的开阔处。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里亚吧。只见一张桌子倚墙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乐椅上。
岁月让她的背弯了起来,皮肤上也刻下了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而从她回头张望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视力已经出了问题。
她的肌肉似乎也变得衰弱,只见她以略显吃力的动作站起身,但点头的动作却显得高雅有礼。
「哎呀,原来是客人吗?欢迎光临。」
「上次是找你缝补夹克的钮扣,所以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吧?你看起来很健康,真是教人开心。」
「奇斯弟弟,你今天也是来买送给女孩子的礼物吗?」
「不,我今天手头不怎么阔绰啊。是这位拉撒禄大哥想帮莉拉妹妹买点衣服,我才会代为引荐。」
「就是这么一回事。」
拉撒禄将想若无其事地躲到他身后的莉拉推了出去。妲里亚压低眼镜眯起眼睛,打量起表现得有些紧张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异国肤色似乎让妲里亚有点吃惊,但她随即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哎呀呀,这可真是位可爱的客人。她这身打扮恐怕会受寒,是否该帮她挑选整套的衣服呢?」
「有劳了。」
「我知道了。来,别这么害怕。让我们一起寻找合身的衣服吧。」
在被拉撒禄推了一下后,莉拉便跟著妲里亚从衣服山之间的缝隙走了出去。接著拉撒禄皱起眉头,在奇斯的耳边悄声说道:
「我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服饰店呀。」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家,若是赃物的话我可不收。」
服饰是相当高价的物品,一般庶民顶多就只有两三套衣物,终年穿著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见。
能网罗这么多种类的衣服堆积成山,加上看起来没有在好好营业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商家。
「你真是多疑呢。妲里亚小姐在贵族的家庭长年任职家庭教师,是当时的人脉造福了她呀。」
「为什么家庭教师会开服饰店啊?」
「因为二手衣物是会从上方流向下方的呀。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现象,而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流向。」
这点知识拉撒禄还是有的。帝都的路边有不少二手服饰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来自上流阶级的出售,或是窃自上流阶级的赃物。
「在二手服饰的流动之中,『佣人接受了主人馈赠』的案例也相当多喔。比方说,家里的女仆若是穿得穷酸,也会影响到这个家庭的声誉对吧?因此就会把家里的千金或其他人的旧衣服转让给佣人使用喔。」
收下了华服的女仆,因为外型太过亮眼而被误认为女主人的案例层出不穷,也因为这样的原因,间接促使了黑色洋装和围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谓女仆装的诞生,但这暂且不提。
「妲里亚小姐似乎从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经常接到为那些女仆小姐修改衣服的委托。然后呢,那些修改过衣服的女仆小姐们就算另觅职场,也会在新的落脚处谈起妲里亚小姐的手艺,而她便会接到来自这方面的委托。就算辞去了家庭教师的身分,她也还是留著这方面的工作,而结果就如你所见。」
「难道说,这都是她修改过的衣服?」
「真的就是如此喔。有时委托人会赠与其中几件服装充作修改的报酬,有时也会将穿不下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而这就是她经年累月下来的成果喔。」
难怪这样的店铺会摆出一副不接客的态度。拉撒禄总算是理出了头绪。
这不是那种接待上门的客人做生意的店铺,而是属于光靠关系委托就足以支撑业绩的类别。此外,从辞去家庭教师后持续做著这份工作来推断,这或许也是她消磨老年时光的活动吧。
他同时也明白不需担心是赃物的原因。既然妲里亚多是接到来自佣人的委托,又知道这些服饰的来历,那就算发生了窃案,也很快就会传到妲里亚的耳里。
「就算是这样,这数量也还真是惊人。」
「毕竟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就累积这么多了呢。」
听到妲里亚的说话声,拉撒禄著实吃惊了一瞬。原本以为消失在店内深处的她,似乎已经回来了。
「…………你听到了啊。」
「我的视力虽然有些退化,但耳朵还没变得不灵光喔。」
妲里亚呵呵一笑。那张像是揉过纸张般的皱巴巴笑容,带著一股让人感受不到实际年龄的亲切气息。
「是说,我还真想不到贵族的家庭教师怎么会和奇斯扯上关系。」
「那还用说,是我主动搭讪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厅读书的模样实在太过迷人,便忍不住搭话了。」
拉撒禄一瞬间还以为奇斯是在说笑,但妲里亚随即像个少女似的羞红了脸。
「…………该怎么说,你在这方面还真是教人肃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里亚乾咳了一声,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说道:
「咳哼。我找到两件好像还算合适的服装喽。请帮她挑一件吧。」
妲里亚这么说完,莉拉便战战兢兢地从身后探出身子。
莉拉的双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适合孩童穿的洋装,裙襬上绣著荷叶边,腰上则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作为装饰。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为基调,和莉拉的肌肤呈明显的对比。
另一件则是略显成熟的款式,颜色是让人联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绣有蕾丝,裙子的内侧采衬裙设计,但为了方便活动而带有蓬度。
拉撒禄打量了这两件衣服好一会儿后——
「我分不出好坏啊。」
「呜哇,拉撒禄大哥,你真是差劲透了。」
「吵死了。」
对自己的穿著都不在乎的人,当然也不会具备评判他人穿著的眼光。他虽然看得出颜色和设计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适和好不好看这方面,拉撒禄会给出的答覆就只有一种而已。
「我无所谓。莉拉,挑个喜欢的吧。」
莉拉以让人担心会不会把脑袋摇掉的气势连连摇头。很明显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拉撒禄为她买衣服。
拉撒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接著——
「原来如此…………妲里亚小姐,她说她讨厌只能挑一样,所以两件都卖我吧。」
「…………!」
「我是做生意的,当然愿意卖您,但这样好吗?莉拉妹妹摇头摇得好用力呢。」
「什么啊,还想多买一点是吧?那总之先加购适合这两件衣服的马甲、内衣和靴子吧,还有什么能买的?算了,就帮我随便挑点配件或饰品吧。」
「拉撒禄大哥在这方面还真是善解人意呢!啊,这条紧身裤肯定会很搭。」
善解人意的部分似乎是彼此彼此,奇斯也顺著话头将衣服堆在莉拉的眼前。
莉拉既没办法放下手中衣物,也没办法透过书写表达意思,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著她的反应固然有趣,但若是逼得太紧只怕会适得其反。拉撒禄将她手中的衣服拿了起来,耸了耸肩说:
「反正衣服我是买定了,你就乖乖死心挑个喜欢的东西吧。我想想啊……去拿个喜欢的小饰品过来吧。我已经决定今天没买齐这些东西不走人了。」
「…………呃。」
大概是从拉撒禄粗鲁地放下衣服的动作察觉到他是认真的吧,只见莉拉弹起身子冲了出去。
她这趟意外地去得很快,过大约十秒左右就回来了。大概是原本就想好要拿哪一样东西吧。
莉拉气势十足地将某个东西放下后,随即像是完成了任务般,面无表情地盯著拉撒禄看。
「嗯,就先买这些吧。总共多少钱?」
「我有好好订价的商品并不多……但毕竟是二手衣物,就全部算您十镑如何?」
听到这个价格,莉拉露出了快昏过去的表情。那相当于寻常人家半年份的生活费。
「这么便宜啊,真不错。这里收纸币吗?」
拉撒禄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纸。那是在有著黑白两色的透光纸上印了守护女神不列颠的东西,就第一印象来说,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金子吧。莉拉侧起了头。
拉撒禄将写有「可兑换五镑」说明文的那一面给她看,并简单地做起说明:
「这是纸币——正式名称是英格兰银行券。只要把这张纸带去银行,就能换到五镑。也就是说,只要有一张这样的纸,就可以省去携带既重又占空间的硬币的麻烦。」
整个欧洲最先使用纸币的国家,是一六六一年的瑞典帝国。
在结束三十年战争后,消耗了大量金银的瑞典,在绝大部分的交易中,都不得不改以铜币作为通货。然而,铜币本身的价值太低,在进行高额的交易时多有不便。为了取代铜币,便发行了斯德哥尔摩银行券——这也是欧洲首次使用的纸币。
而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世纪多,受到银行或国家担保价值所发行的兑换纸币,也逐渐扩大了能使用的地域。
莉拉的词汇能力似乎还无法读懂这种近似证书的古板文体,她在以没什么把握的视线扫过纸币表面后,歪起了脖子。
「…………?」
「你一副想问『既然如此方便,那为何大家都没有在使用?』的模样。这很简单啊。这个英格兰银行券,现在发行的只有面额一镑以上的纸币。由于面额过大,市井小民很难在生活中用到。况且,也有不少人讨厌纸币,不相信这种纸片可以拿去换钱。」
「我没什么这类坚持,付纸币也没问题喔。」
原本要携带十枚金币的状况,这下子只需递出两张纸币就能轻松完事。拉撒禄认为,虽然庶民几乎不会有用上的机会,但纸币的便利性确实可以挂保证。
为了进行打包,妲里亚捧起了大量的衣物,再次消失在店铺的深处。在目送她踩著几乎要被衣服重量压垮的蹒跚步伐离去后,拉撒禄察觉莉拉的手上似乎正握著某种物品。
「话说回来,你刚才去拿了什么回来?」
在听到可以拿一个喜欢的东西后,莉拉就慌慌张张地拿了东西回来,拉撒禄并没有加以确认。
受到关注的莉拉先是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睛,接著拿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写了些字,然后露出有些犹豫的反应后,将手中握著的东西放在木板上头,递给了拉撒禄。
「怀表…………?」
放在木板上头的是一个小小的怀表。在银制的表盖上刻著一只做工精致的雄鹿,就只有鹿角的部分涂成了金色。
「这怀表虽然小,但看起来是男用的……」
话说到一半,他察觉了木板上的文字。
『请收下。』
上头只写著短短的一行字。
莉拉将手探入身穿的洋装口袋,拿出了另一个怀表。那是她来到家的首日,从拉撒禄那儿获得的物品。她将这个怀表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并将木板和上头的雄鹿怀表一并推给了拉撒禄。
「…………啊——」
拉撒禄先是张开嘴巴,随即又阖了起来。在这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情况下,他很难得地没有说出自己的口头禅「无所谓」。
拉撒禄说过,要她挑一个喜欢的东西。
她似乎是特地为拉撒禄选了一个怀表。虽然不知道她是怀著何种情感挑上这个东西,但如今望向自己的莉拉的双眼,已经看不到首日所充斥的疑惑和恐惧了。
「…………啊——嗯,该怎么说。多谢了。」
他拿起了木板上的怀表。
莉拉正观察著自己的反应。虽然拉撒禄没有明说「要挑给你自己用的东西」,但莉拉担心自己擅自采取的行动会惹得他生气。
的确,拉撒禄没猜到她会拿怀表给自己,这确实出乎意料。不过,绝对不是让人不快的心情。
想不出该说什么话的他,就这么陷入了笨拙的沉默之中。
「…………」
「…………」
「…………噗呵,噗哈哈!」
打破这阵尴尬沉默的,是奇斯爆出的笑声。他看起来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拉撒禄大哥头痛成这个样子!啊哈哈哈!拉撒禄大哥,你脸好怪!还说什么『多谢了』!哈哈!」
「吵死了。」
「居然能让拉撒禄大哥露出这种表情!莉拉妹妹,你将来肯定会是个大人物!」
在察觉莉拉正直盯著自己看后,拉撒禄将怀表收进了口袋,然后对依然笑个不停的奇斯再次咕哝道:
「你吵死了。」
透过奇斯介绍买完衣服的隔天,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后,拉撒禄带著莉拉外出上街。
「会吃坏肚子的。」
拉撒禄对走在身旁的莉拉这么说道。
「…………?」
莉拉抬起了脸侧起头,她身上的装扮已经和昨天之前大不相同。
由于绑了马甲,她的背脊打直了起来,而包覆她身子的是奶油色的洋装。对于后腰的大蝴蝶结,拉撒禄原本觉得风格太过娇媚可爱,但穿在本来脸孔就端正得有如人偶的莉拉身上,却又奇妙地感受不到突兀感。
穿上有跟的靴子,让她的视线高度也比原本高了一点点。
不管是不想让收到的衣服弄脏而蹦蹦跳跳的飘忽脚步,还是因著好奇而张望著街上各处的动作,莉拉肯定都毫无自觉吧。她以每天都在进步的工整字迹写下了文字问道:
『您、什么、呢?』
「我是要你别被那些叫卖小贩的商品吸引目光啦。要是让他们以为卖得出去而靠近的话也麻烦,而且那种有毒的食物你看了不会害怕吗?」
『毒?』
帝都的夜晚是明亮的。这是因为在街上各处设立的路灯将夜间的黑暗悉数驱散的关系。
对于从小在帝都长大的拉撒禄来说,这样的光亮已是看惯的日常,但莉拉似乎尚未习惯,只见她有时会举目眺望摇曳的路灯火光。据说德意志的王子造访帝都之际,以为这些原本就设得好好的路灯是欢迎他前来的排场,因而欣喜若狂——看她这副模样,拉撒禄想起了这则谣传,并暗自认为这个故事说不定是有可信度的。
帝都同时也是一座不夜城。在这段时期里,会营业至天明的店家已不罕见,甚至有些做著阴暗生意的店家会在白天歇业,到晚上才如虫子般倾巢而出,像是主张夜晚才是自己的时间似的。
带著莉拉走在夜间街上的拉撒禄耸了耸肩。以前经济条件更差时曾吃过那些的记忆浮上心头,让拉撒禄感受到整个喉咙收缩起来一般的苦涩感。
「那些在街上兜售的东西,大都不是什么正经货。」
只要有人走在街上即是商机——相准了这一点的叫卖小贩,就算在夜间也能瞧见身影。
他们现在也混杂在步道上头,人们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皮影剧一样,以一种奇特的均衡投影在建筑物的外墙上头。
在帝都街上叫卖的物品,就算说是包罗万象也不为过。
除了食物和饮料之外,也有书本、杂志和衣物,甚至连贩售家具的人都有。若是包含在街上徘徊的那些已决定好买主的妓女在内,那光是在帝都的街上,应该就能买齐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吧。
不过,这样的评价必须加上一句「如果不在乎品质」才行。
「比方说……以你现在正在看的面包来说好了,和低廉的售价相比,那些面包看起来实在是白过头了。大概是加了明矾或是骨头……黑心一点的家伙就算混入铅白也不足为奇。」
莉拉好像不知道什么是铅白,但还是对骨头这个词汇皱起了眉头。当然,铅白既然是铅的化合物,肯定会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
「说起来,在路上卖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这种水准。卖咖啡的家伙卖的其实不是咖啡,而是用白刀豆滥竽充数的假货,会在红茶茶叶里灌水,混入鳞木和黑莓的手法也是意料中事。也有人拿硫酸伪装成醋来卖,至于葡萄酒则是加水稀释后,再加入焦糖或酒桶渣鱼目混珠。」
其实在谈论这些商品的用料之前,最大的问题是小贩们都没有好好保存商品,带著这些东西徘徊了一整天。在帝都上空飞翔的鸟儿会落下鸟屎,煤烟也会乘风而来,食物若是沾到了这些东西,当然对身体也不好。
拉撒禄找了间就近的鱼贩,伸手戳了一下陈列出来的一条鳕鱼的肚子。
随著「噗噗」的滑稽声响,鳕鱼从嘴里喷出了大量的空气,它的肚子也乾瘪得只剩下原本的一半大小。这种在肚子里灌入空气的灌水手法,自然也屡见不鲜。
拉撒禄对生气的鱼贩随口应了几句后,以像是在提点莉拉的脸色望向她。
『不是、危险、吗?』
「当然危险啦,要是随便乱吃的话可是会出人命的。不过,要是没动过手脚,这些小贩也赚不了多少钱。若非贵族、绅士或是暴发户,想过上优雅的生活只能说是痴人说梦…………哦,应该把赌博师也列进去才对喔。」
就算能明白这点,但若是在空腹的时候闻到食物的香气,会不自觉地感到食指大动亦是真理之一。
所谓人类的理性就是如此靠不住的东西,也因为如此,如此不健康的帝都想必今天也是热闹非凡吧。
『看起来、很、好吃。』
「我们又不缺钱,如果要买的话还是去正经一点的地方买比较好。如果到港口一带,那边的水准就和这里不同,会卖些品质有保证的食物————喔?」
这时,前方传来了声响。那是人们粗暴的欢呼声,以及像是与之交叠的沉重闷响。对于听惯的人来说,应该很快就能察觉那是人类以拳殴打肉块时所发出的声响吧。
「啊,又开打啦。」
占据了路边一角正举办的,是一场拳击比赛。
在寒冷的帝都里,这种以徒手发泄暴力所产生的野蛮热气似乎很快就传播开来。在出门前听说过会以举办拳击比赛的地点为目的地的莉拉,只露出了一点点胆怯的神色。
拳击赌博的起源可说是极为单纯。帝都能喝酒的地方到处都是,只要有人喝酒,血气方刚的家伙就会开始打架。一旦开始打架,周遭的醉客们就会开始下注打架的胜负,而只要能藉此赚钱,就会有人做起这方面的生意。
由于起源相当粗暴,是以路边举办的拳击比赛几乎不存在任何规则。
三十秒内打倒对方就算赢——拳击就是如此单纯的打斗。
「喔——喔——明明都这么晚了,还真是有活力啊。」
明明聚集了相当多的人潮,但人们会自然而然地保持一段距离,让后到的围观者也能放眼眺望比赛的状况,可说是相当奇特的光景。
拉撒禄从人群的上头望去,莉拉则是从人群内侧的缝隙间探看。以人墙围成的擂台上头,此时正有两名女子打得如火如荼。
『女子?』
「打拳击的女人相当多喔。毕竟爱看的人也多嘛。」
身为职业拳击手的女性,会为了方便活动而卷起裙襬用力绑起,衣服也经常会在打斗的过程中敞开松脱。
在互殴的过程中,女子们的脸上会染上鲜血,头发也会变得蓬乱——而会为此感到兴奋的男人相当多。拉撒禄认为,会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
两名女拳击手的战斗方式可说是天差地别。
其中一人的身形宛如猫科动物般纤细,另一人则是有著壮如啤酒桶的结实身材。如猫的女子以灵活的动作玩弄著对手,但就每一拳的威力来说,啤酒桶女显然是远远凌驾在对手之上,若是击中一拳的话,就很难看出比赛的走势了。
啤酒桶女似乎已经挨了不少拳,原本应该有好好盘起的头发已经垂落下来,从额头上流下的鲜血也黏附在脸颊上头。不过,猫科女子似乎也在接连出手后变得疲惫,只见她正猛喘著气,在拉撒禄观战的这段期间里,她的步伐也逐渐变得缓慢。
忽然间,比赛有了进展。帝都的路面虽然有铺设石板,但石板各处都有剥离或是缺损。身形如猫的女选手绊到了石板的缺损处,跌了一跤。
啤酒桶女没放过这个机会,像是绞尽最后的力气似的向前冲刺。倒地的女子靠著手臂的力量使出反击,但啤酒桶女并不介意,以全身的力气对著猫般女子的身子祭出一记上体拳。那是足以将女人的身体打得弹起、让她痛苦地弯成ㄑ字形的威力。
猫般女子的纤细身体承受不住这刺出的一拳,整个人倒了下来。她的脸部充血,呼吸困难,看起来大概很难再起身了——但就算能站起身子,恐怕也没办法继续比赛吧。
莉拉那抽搐而不成声的惨叫,以及「叮」的一声轻响传进了拉撒禄的耳里。
「分出胜负了啊。」
在拉撒禄的视线前方,如猫般的女子站起了身子。
「看来是像猫的那一方赢了。」
身兼庄家的裁判,将猫般女子的手高高举起。
「…………?」
「唔,哦。喏,你应该看得到吧?那个像桶子一样的女人的脚下,有一枚硬币。」
明明倒下的是如猫般的女子却反而获胜,这样的结果似乎让莉拉感到不可思议。在察觉到莉拉的视线后,拉撒禄便伸手指向女子脚下的小小金属片。
「街头比赛虽然几乎没有规则,但基本上还是将『用手抓人』和『抓头发』列为犯规。然后呢,在女性拳击手比赛的时候,为了预防她们这么做,有些规则会让选手握著硬币上场。」
拉撒禄从口袋里掏出了惯用的索维林金币,并握在手里给莉拉看。只要还握著硬币,选手就没办法施展搔抓一类的攻击。
「想来是累到握力变弱了吧。在打出上体拳的时候,木桶女的左手稍稍一松,让硬币落了下来,才会因为犯规而被判输。」
话虽如此,会被称之为违规的也就只有这一项了。由于头锤、肘击和肩撞等招式层出不穷,无论是胜利或败北的女人们,模样都显得相当凄惨。
拉撒禄大概能理解在见血后好像快陷入贫血状态的莉拉想说什么。
「哎,但这终究还是野蛮而吵闹的游戏。虽是如此,却也反映了大众的欲望。这是因为住在帝都的,都是些喜欢血腥味的白痴啊。」
在帝都的日常生活之中,要找到不吵闹的活动反而是一件劳心费力的事。
「不过呢,有个超乎想像的白痴却想从现在起做出改变。」
嗡——那沉重的脚步声彷佛要撼动整座帝都似的。
两名女子战斗完所产生的余韵,在那名男子走在路上的瞬间就散到了九霄云外。男子脱下上衣随手一扔,露出了有如巨石般的上半身肌肉。就连黑暗都像是被男子给挤开,纷纷逃到了暗巷之中似的。
琼恩•布隆顿——拉撒禄这名拳击手朋友,像是要为今天的比赛划下美好句点似的现身了。
不只是周遭的观众,就连叫卖的小贩、摆地摊的商人,以及刚结束打斗的拳击手们都被他夺去了目光。
「…………?」
虽然没有开口,但莉拉并不是个傻瓜,毋宁说就这个年纪来讲,她的眼光已经算是相当敏锐了。她在轻轻瞥过一眼后,歪起了脖子。
这是因为琼恩的双手戴著一双薄皮制的手套的关系。
拉撒禄也察觉到此事,弯起了嘴角展露笑意。当然,其他的拳击手们都不会戴手套这样的东西。
「他还是一如往常,是个超级大白痴啊。」
对手也随之现身了。这方是一名生面孔,根据周遭人们的讨论,男子似乎是最近漂泊到英国的俄罗斯人。
(听说熊在愈是寒冷的地方长得愈是魁梧,难道说人类也是如此吗?)
这名来自北国的拳击手,体格甚至比虎背熊腰的琼恩还要高大,已经到了会让人联想起童话里出现的食人妖一类的生物了。
北国出身的男子虽然没有戴上手套,但他的双拳锻炼得极为结实,感觉就算是巨石也会被他徒手击碎。男子的身上似乎抹了油一类的东西,只见他的身体正闪闪发亮地反射著路灯的光芒。
从没见过琼恩上场打拳的莉拉,有些不安地写下了文字。
『危险、吗?』
「废话,拳击当然很危险。毕竟要用徒手把对方撂倒才算结束比赛,因此肯定会受伤,也可能会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势,甚至有人因此送命。是说,就算只是在路上摔倒,如果是头部朝著石板路著地,也一样很危险吧。」
琼恩和对手依循裁判的指示,保持著几步之远的距离展开对峙。
原本议论纷纷的观众们,在这一瞬间全静了下来。在算准了紧张的气氛绷到了极限后,裁判举起了手。
「开打!」
下一秒,两人那像是只知道能拿来揍人的拳头,就这么朝著彼此的脸孔招呼上去。
爆出了像是马车正面相撞一般的破碎声响。琼恩和对手都在冲击中仰起了身子,但两人都忍住了想往后退的步伐,以鞋底用力地踏稳石板地面。
随著一阵狂啸,双方开始将拳头接连揍在对手的身上。
不管是谁,应该很快就会察觉状况有些不寻常吧。若是眺望两人的战斗,很快就能看出琼恩是个「傻瓜」了。
「…………?」
莉拉像是感到困惑地侧起了头。
北国男子看起来就像是正统派的街头拳击手——换句话说,他很清楚攻击身体的哪个部位最有杀伤力。他在攻势中掺杂了迅捷的肘击和膝击,并像是要以全身威吓对方似的拉近距离。
其中也包含了攻向大腿或是胯下的下半身攻击。这种以夺去对手机动能力为目的的攻击相当危险,同时也是相当有效的招式。
「真是的。和他相比,琼恩根本是个白痴。」
琼恩•布隆顿则是完全不施展针对下半身的打击。
他是一名为拳击的未来感到忧虑,为了培养能在今后的帝都崭露头角的拳击手,甚至不惜舍弃住宅建立道馆的男人
理所当然地,他的打法也反映了他的思想——也就是说,他一概不使用危险的打击技。
不仅封印了攻击下半身为代表的要害攻击,就连戴在双手的拳击手套也有这方面的意图。琼恩曾对拉撒禄表示,若是上场的双方都采取了会残害终身的打法,那拳击就极有可能在未来没落。
那样的信念会对战局造成多么不利的局面,即使是拉撒禄这种门外汉也看得出来。攻击下半身的拳击手之所以络绎不绝,就是因为这样的攻击手段极有效率。
在这段期间内,出手次数落后的琼恩逐渐受到压制,对手的打击全数落在他的身上。光是挨上那强烈的一拳,别说是莉拉了,恐怕就连拉撒禄都会当场毙命,而这些拳头打歪了琼恩巨大的身体,身子逐渐一倾。
看到琼恩一如既往的表现,拉撒禄像是感到头痛似的摇了摇头。
「那家伙打算创立拳击的规则。他说过,若是持续举办这种危险的拳击,总有一天会招致拳击的没落。说起来,那也只不过是想建立『禁止使用危险的招式』和『要戴上拳击手套』的公众规则,但他嚷著『想制定规则就得以身作则』,因此只有自己一个人遵守著还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的规则。」
「…………?」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所以我才说他是个白痴啊,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吃亏而已。」
双方的力量虽然不相伯仲,但拳击手套所带来的影响也尤其明显。由于中间隔了一层布料,因此冲击的力道会变得无法完全传递过去,此举无异于削弱配戴者的打击威力。
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琼恩被迫打起了防守战。
一开始和对方不相上下的出手量,先是慢慢减少,最后终于不再攻击。他加强防御缩起身体,而对手的招式则是如豪雨般打在他的身上。不晓得是第几次使出的肘击打中了脸颊,让琼恩被打飞了一颗牙齿,或许是打击对脚筋造成了疼痛,他的左脚也变得无法好好活动。
也许是在受创中流血的关系,周遭的观众们也跟著沸腾起来。他们开口大声吆喝,其中也包含了相当不堪入耳的词汇。
「…………!」
害怕的莉拉先是撇过了头,接著再次看向琼恩,然后望向了拉撒禄。拉撒禄虽然察觉了她视线中的意思——
「这也没什么,毕竟是他自己爱这么做的,去阻止他反而不上道吧。况且——」
他冷淡地回应著,原本打算把话说完,但又吞回了肚里。反正只要看下去就明白了。
揍人这种动作意外地相当消耗体力——若是用上全身的肌肉,接连使出用尽全力的打击,消耗下来的精力自然相当可观。
对手看似永无止尽的连续攻击,终于随著喘不过气而迎向终点,就在这时,他似乎总算察觉到状况不对劲。
琼恩•布隆顿并没有倒下。
浑身是伤,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但琼恩即使歪著身体,也仍是以双脚稳稳地踏在地面上。
不管是莉拉还是来自俄罗斯的对手,若是冷静些应该就能察觉到才对——观众们虽然都在大声吆喝,但每个人叫喊的内容都极为相似。
他们所发出的,是对深信不疑、对敬爱的那人发出的声援和打气声。
只见琼恩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在无法理解的时间点上所露出的笑容,是一种精神上的暴力。对手对于琼恩露出笑容的原因感到不解,而看到对手的反应后,琼恩趁著对手的疑问未褪之际展开了反击。
拉撒禄看著琼恩的右勾拳震撼了对手的头部、汗水飞溅的光景,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题接了下去:
「况且,反正他总是会赢,这点小事就无所谓了。」
对手的好运,就在相信自己快要胜利的时候,因为见到琼恩的笑容心生动摇而终止了。一瞬间的疏忽就会成为致命的破绽,琼恩还没有迟钝到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拉撒禄还以为展开反攻的琼恩是以单次出拳为主,但实际传来的是两次的打击声。琼恩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使出的左右直拳摇撼著对手的意识,但真正的杀著则是接在这之后的上勾拳。
「原来人类是会像那样朝著天空弹飞的啊……」
自己设立规则,擅自以此作为准则,不仅自行吸收了从中而生的所有亏损,还光明正大地赢得胜利。
琼恩•布隆顿就是这样的一名拳击手。
被杀著打飞的对手似乎在空中失去了意识,只见他发出了像是沙袋般的不祥声响摔到石板地上。就算原本还有意识,肯定也会在落地的冲击昏厥过去,因此没能感受到摔到地上的疼痛,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好运。
琼恩吼出的胜利咆哮,博得了这一天最为热烈的欢呼。
「啊,早知道就该下注才对。」
完全忘了这回事啊——拉撒禄说著摇了摇头。
打造出裁判这个制度的,同样也是琼恩•布隆顿。而裁判也在这时跑了过来,高声宣布琼恩的胜利。
「我赢了!」
「我看到啦。」
在今天的赌博散场后,喧嚣仍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人群开始散去后,琼恩才来到拉撒禄等人的身旁。
说起来,与琼恩见面本来就是今天的预定行程,拉撒禄就是为了能确实在街上完成会合,才会来到这条举办拳击比赛的道路上。
即使受到了让脸部几乎不成原形的伤势,琼恩还是看似满足地露出开怀的表情。
「是说你的汗臭味好重,别靠过来啦,死胖子…………莉拉是这么说的。」
「…………!」
「怎么会这样!好难过!我好难过啊!我这就跳进泰晤士河一下再回来!」
「…………!」
拉撒禄侧眼瞥了一下慌慌张张的莉拉,总之先说明了来意。
顺带一提,泰晤士河目前的污染状况相当严重,就算跳进河里,大概也只会让身子变得更臭。
「我要去一趟赌场,这丫头就暂时交给你照顾了。」
「好啊!没问题!」
『这是为什么呢?』
「你啊,与其说我担心你没人照看会惹事,倒不如说是担心你没人照看的话就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下达任何指示的话就真的不会有动作——这种异常的行动模式虽然已经收敛了许多,但现在的莉拉还是相当缺乏自主性。
拉撒禄有预感,若是放著她一个人不管,她甚至可能会在一动也不动的状态下饿死,变成一具木乃伊。这样的印象应该确实和事实相去不远。
与其花心思下达一大堆指令,确保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她能采取让人安心的行动,还不如直接找个朋友照顾来得轻松。而在拉撒禄狭隘的交友圈里头,能放心令其踏入家门,并能完全交付照顾莉拉的责任,再加上能尽速会面的这些条件的话,就只有琼恩一个人选了。
「就是如此,麻烦你照顾她一个晚上了。」
「哈哈哈!放心吧!不过我也得借你家来住啊!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麻烦、您、指教、了。』
拉撒禄侧眼瞄了恭敬行礼的莉拉后,看向接下来预计前往的赌场,然后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接下来要去的虽然不是黑巧克力坊,但也是布鲁斯•夸特旗下的赌场之一。
上次不小心大赢的失误,虽然最后以买下莉拉一笔勾销,但目前还算不上教人放心。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门露个脸确认是否没问题,才是不会对今后生活造成精神压力的作法。
(要是出了什么万一,我搞不好会死掉就是了。)
如果拉撒禄没在明天早上回家,那琼恩应该会好好地收拾善后吧。由于走的是拳击手这一行,琼恩已经很习惯有人丧命了。而在处理完后事后,他肯定也会为莉拉好好安排去处。
呼啊——他打了个呵欠。
「好啦,我该去工作了。」
拉撒禄这么说著,打算快步前往赌场,却见琼恩粗大的手臂伸了过来,并揪住了他的衣领要他停步。
你搞什么啊——他瞪向琼恩后,才发现琼恩正看著莉拉。
莉拉在察觉两人份的视线后,先是略感慌张,接著拿起带在身上的木板,用木炭在上头振笔疾书。过了一会儿后,她秀出了木板上头的文字。
莉拉的双眼浮现的,是「这么做是我的工作」的义务感,以及有好好完成这份义务的满足感。
『主人,请慢走。』
她似乎做过了不少练习,这句话看起来显得格外绢秀,惹得拉撒禄轻轻一笑。
若是让帝都的整体街景浮现在脑海之中,拉撒禄首先会联想到的,是一颗熟透的果实。
这颗果实散发著不断吸引飞虫的甜美气息,内侧蕴满了黏稠的蜜汁,而且很快就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坠落。
身为攀附在这颗果实上的飞虫之一的拉撒禄,今天的手里正拿著五张扑克牌。
「啊,帮我续一杯巧克力。」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叽轧声,并将手边的杯子递向刚好经过的服务生。
要到更晚一点的时代,巧克力才会以固体的形式广为贩售。这个时代的巧克力,指的都是像可可亚那样的液状饮料,而冠以「巧克力坊」的此处,名目上也并非赌场,而是餐饮店,因此也会贩售巧克力。
这间由布鲁斯•夸特经营、名为「新鲜巧克力坊」的赌场,相当爽快地让拉撒禄进入店内。
(我还以为会摆出再刁难一点的态度呢。哎,说起来面子和里子都被他们赚走了,会有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吧。)
对方唯一有做的,就只有浅浅地询问莉拉的行动是否有问题而已。除此之外,上次的骚动已经没留下任何残渣,那些杀气腾腾的围事既没有打量拉撒禄,也没把他拖到内场。换句话说,布鲁斯•夸特已经完全原谅拉撒禄了。
因此拉撒禄也放下了心,今天也同样以少量的胜利为目标开始努力赌博。
拉撒禄今天玩的,是名为「吹牛」的赌博。这是后世被称为扑克的牌戏的前身之一。
(我很久没玩吹牛了,不过规则好像又稍微有了变动啊。)
布鲁斯•夸特是敢自夸「求新求变的老板」的男人。实际上,他所经营的赌场确实多有新的赌博可玩,或是会积极导入更为新颖的规则。
如前所述,吹牛的规则自然与扑克相当雷同。五十二张牌依序配发,参加的玩家们则要以凑出大牌作为目标。不过这个游戏并不存在固定的荷官,而是随著牌局更动,轮流由玩家扮演。
在拉撒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玩家的手牌多以三张为主,不过最近的游戏变得更为复杂,也许是为了提升战略要素吧,发到五张手牌的情况逐渐增加。
虽说摆脱清教徒的管束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光,但赌博目前仍是蒸蒸日上,尚未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因此赌博的规则随著日新月异变得复杂,或是变得更加有趣,都不是什么太过希罕的状况。
拉撒禄所在的赌桌,包含他在内共有五名玩家,此时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除了我之外,其中一人是和赌场一伙的煽动者(队长),另外两个是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要大输特输的傻瓜,最后一个则是技巧不错,看起来听过我的名号的赌博师。这名同行似乎察觉我没打算大赢,看来打算以我作为掩护,等待著机会降临啊。)
说得极端一点,在吹牛这个游戏里面,牌形的大小并不是那么重要。就算凑出了还算大的牌形,若是碰上了牌形比自己更强的玩家,也只能乖乖认输,反过来说,如果所有人都没凑出牌形的话,就算只凑出一对,也足以夺下胜利。
若是将胜利视为优先的话,那牌形的强度就只是相对而非绝对——最重要的是,自己现在的手牌能不能赢过周遭的其他玩家。
拉撒禄稍微伸了个懒腰。
(好啦,上工吧。)
拉撒禄所在的赌桌虽然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但那样的变化实在太过细微,速度也太过缓慢,因此没有任何人察觉。
虽说是小有名气的赌博师,但拉撒禄的赌法相当地乏味。他既不会气势汹汹地砸下巨注,也不会耍老千使诈,就只是像个老练的外行人,以冷淡而机械化的态度重复著赌博的动作罢了。
他不会对每一局赌博产生反应,不管是赢还是输,脸上的表情变化都仅止于眉毛微动的程度而已。
店里偶尔会出现听说过他名号的客人。这类客人虽然会注视他一阵子,但很快就会信步离去。这是因为拉撒禄玩的不是能从旁观感受到乐趣的赌博,是以很快就会失去兴致。
不过,让围观的人失去兴致,其实也是拉撒禄的本领之一。
如果说,这些人愿意耐著性子仔细凝视堆在拉撒禄面前的硬币数量,那应该就能察觉所谓的变化了吧。
(不求败、不求胜——所谓的「适量」果然才是最难的啊。)
胜败交错的赌局令拉撒禄的奖金时增时减,但就长期来说,比起减少的量,增加的量还是比较多一些。拉撒禄一开始手边只放了约莫五先令的金额,但过没多久,手边的金额便多了一倍,接著又继续增加下去。(注:先令是现在已被废除的英国货币单位,介于英镑和便士之间。旧制时是一英镑兑二十先令,一先令兑十二便士的进制)
更为异常的是,在座的所有玩家,几乎都没察觉拉撒禄目前呈现赢钱的局面。
(那两个傻瓜完全被煽动者牵著鼻子走,而同行一直压抑不住想一掷千金的气息。拜注意力挪到他身上之赐,要赢钱变得容易多了。)
不过,若是细数胜负的次数,那拉撒禄败北的次数远比胜利的次数还多。每当他赢下一场,接下来就会连续性地败北,反过来说,连赢数场的状况可以说是极为罕见。
虽然只有看著手牌的拉撒禄知情,但为了不引起周遭人们的注意,也为了表现出自己是个蹩脚的赌博师,他甚至还会在拿到能赢的手牌时刻意败北。
就赌场来看,拉撒禄肯定就像个沉迷在赌局之中,而且已经错失了收手良机,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跟赌的莽夫。
然而,他胜利的时候,多是桌上堆了不少硬币、能够一举获利的场面,败北的时候多是没有跟注,所损失的金额几乎只有底注的牌局。
不管是从哪个时间点切入,若是去观察拉撒禄的赌法,怎么样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赢下赌局的赌博师吧,但要是持续监看著他手边的资金,就能心服口服地看出他是获胜的一方。
在掌握住同桌所有成员的心态后,趁著他们轻忽大意的破绽掠夺利益。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肯定远比单纯获胜来得困难许多吧。继承了养父留下的技术的拉撒禄,以一副探囊取物般的态度展露了这样的本领。
(现在多了莉拉的周薪支出,而且也买了不少衣服,是不是该多赢一点?不对,若是在这里毫无节制地增加资金也太危险了。钱不够的话,换一间赌场去赚就好了。)
而就算赌局已经完全掌握在股掌之间,拉撒禄也能毫不犹豫地加以舍弃,这就是他最为过人的强处。
「混、混帐!」
在拉撒禄又喝完两杯巧克力的时候,被当成肥羊的其中一人气呼呼地站起身子。他似乎到现在才发现钱包已经空空如也,脸颊变成了土色。
另一名肥羊似乎还打算来个绝地反攻,一副要咬著赌桌不放的样子。照这个状况来看,到了明天早上,他就会输到连一件衣服也不剩了吧。
察觉这是个好机会的拉撒禄也站起身子。
「那我也差不多赌到这里吧。」
「…………呃。喂喂,难得都吹起了好运的风,居然要夹著尾巴逃走啊?太没志气了吧?」
看到起身的拉撒禄和他面前堆积的硬币,煽动者在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拉撒禄连战连败的他,在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已经挣得了大量的利益,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无所谓。」
拉撒禄冷漠地这么回答煽动者后,随即将今天的收入塞入口袋之中。比来时沉甸许多的口袋,告诉他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用担心伙食费了。
没引发什么骚动,也没爆发任何问题,只是赚取了少许的利益。
(很好很好。虽然上次失手了,但这才是赌博师理想的生活方式嘛。)
拉撒禄在内心帮自己的脸上贴金。
在对同行的赌博师使了个「好好加油啊」的眼色后,拉撒禄打了个呵欠。由于前往赌场之前没吃过晚餐,充斥著睡意的脑袋此时不仅热得发胀,只塞了甜甜黏液的空荡荡胃袋也是阵阵抽痛。
在将莉拉扔给琼恩照顾后,现在是午夜时分了。莉拉和琼恩想必都已经吃过晚餐,而就算现在回家也不见得有东西吃。在这边吃饭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么想的拉撒禄离开了赌桌,朝著用餐区的座位走去。
「喔,菜单和那边那家是一样的啊,因为是同一个老板经营的关系吗?帮我来份红酒炖鹿肉。」
在位于赌场角落、不是用来赌博而是用餐的座位上入座后,拉撒禄随即点了餐。那是他平时会在黑巧克力坊点的菜色。
过了不久端上桌来的,是用大盘子盛了切成骰子形状的鹿肉,并淋上以葡萄酒打底的浓稠酱汁的料理。这道菜上洒了不少芹菜,颜色看起来相当鲜艳,确实很像布鲁斯的店铺会端出来的料理。
炖透的鹿肉入口即化,而由洋葱的甘甜搭上葡萄酒的香醇所调配的酱汁虽然有些过浓,但洒上的辛辣香料却又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提味的角色。
拉撒禄之所以经常造访布鲁斯•夸特的赌场,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布鲁斯的赌场会引进新的游戏,另一半的原因则是因为赌场供应的餐点相当美味。而这道红酒炖鹿肉更是堪称一绝。
「嗯——我会多给点钱,能不能教我这道菜怎么做呀?」
「不行哟。这样我会惹得布鲁斯先生生气的。他对菜单上的每一道食谱都下了封口令呢。」
「也是啊。毕竟看上这点上门的客人,也是这间店的收益来源之一吧。」
拉撒禄不是第一次对女侍问这个问题了,在收到千篇一律的回应后,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拉撒禄虽然尝得出红酒炖肉的独到之处,但他的舌尖还没有敏锐到能分辨得出这份美味是用何种手法调制而成。
总觉得美味的秘诀就藏在辛辣的香料之中——拉撒禄闭上眼睛,享受著暌违已久的美食。若是带莉拉来吃的话,她会不会尝出端倪呢?但就算找出了答案,她的知识和词汇量目前仍不够,想必没办法表达出来吧。
忽然间,沉闷的声响和椅子倒在地上的重响,同时传进了他的耳里。
「————嗯?」
准备享受最后一口而张大嘴巴的拉撒禄,将视线投了过去。
只见一名男子被人揍倒在地。看来那沉闷的声响是敲打声的样子。由于这里是供酒的赌场,就算爆发杀伤事件也不怎么稀奇,但以客人之间的斗殴来说,眼下的气氛还是有些不寻常。
被揍倒在地的看起来是客人没错,但揍人的一方却是穿著制服的男人。
更奇怪的是,倒在地上的男人周遭散著一把纸币。那些看起来都是新的纸币,总数约有十张以上。虽然距离略远看不出面额,但肯定是相当高昂的纸币。
「想耍我啊!就是你们搞的鬼吧!这种东西哪能用啊!交易告吹了!」
「吵死了!白痴话还是少说两句吧!宰了你喔!」
一边是嘴角流血放声大吼的客人,另一边则是对客人饱以老拳的魁梧男子。男子看似是赌场的围事,但这类人物在外场肆无忌惮地行使暴力的模样著实罕见。方才的女侍在行经现场附近的时候低喃了一句「又来了」,这句话没有逃过拉撒禄的耳朵。
拉撒禄招了招手要女侍过来。
「那是怎么回事?」
他试著问道。女侍露出了半真半假的苦恼之情,像是欲言又止似的张阖著嘴。
拉撒禄叹了口气,取出了几枚硬币送到了女侍的手里。
「唔嗯……」
「我没有要你把布鲁斯下令封口的秘密抖出来的意思。但说起来,那个奉行秘密主义的家伙也不会把重要的资讯透露给下人知道吧?」
拉撒禄回想起那名眼里总是闪烁著猜忌光芒的赌场老板。布鲁斯•夸特是一名商人,他所采取的一切举动,都可视为是在为自己谋求利益。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发生在拉撒禄眼前的暴力事件想必和某种风波有关。而所谓的风波只要牵扯到愈多人,棘手的层级就愈会提升,这也是世间的真理之一。从布鲁斯的个性来看,无论自己遇上了何种事端,肯定都不会对无法解决问题的人物释出讯息吧。
「就说点单纯的谣言就行啦。因为我也经常出入布鲁斯的赌场,总是希望能有个心理准备。你只是针对眼前发生的事端,向客人小聊几句而已,不是什么坏事啦。」
女侍虽然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但在看到拉撒禄的眼神转向其他服务生的动作后,便慌慌张张地开口了。她大概是担心手里的硬币会遭到回收,并转送到口风更不紧的其他人手中吧。
「这个嘛,您说得对。呃,那只是个谣言喔!听说那件事呀————」
女侍凑近了脸,在拉撒禄耳边悄声说道:
「————好像和假钞有关喔。」
「哦?」
纸币的历史基本上就等于是假钞的历史。凡是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纸币,应该都有与之对应的假钞存在吧。
而在这帝都使用的英格兰银行券也不例外。
「我还真不知道布鲁斯连这方面都出手了。」
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制造和使用假钞可是相当严重的罪刑,被抓到的人不是处死,就是被处以流放到澳洲的惩罚。若是到新门监狱的门口走一遭的话,应该无论何时都看得到伪造犯们被绞首示众的模样吧。
即使如此,著眼于莫大利益,试图制造假钞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每一年被视为假钞而遭到回收的纸币数量就有数万之谱,而没被回收、继续流通在市面上的假钞数量想必还有好几倍吧。
「布鲁斯先生的底下有一名雕金师傅,这名师傅好像制作了假钞的模版。但听说也就仅止于制作模版而已,说是这样被逮捕的风险较低。」
「啊——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听说制造假钞是有分几个行业合作的对吧?」
基于有备无患的心态,养父曾教导拉撒禄许多和犯罪有关的知识。这不是要他活用于犯罪上头,而是要他知道被卷进相关事件时该怎么处理。
他记得根据行规,制作假钞的时候是分成「伪造有浮水印的假钞用纸的集团」、「备妥印刷所需的铜板模版的集团」和「以面额约一半的金额的价格,将印好的纸钞卖给底层成员的集团」。
实际使用假钞的都是底层成员,制造者则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士。只要能维持这样的结构,就算假钞真的遭到查获,也不至于追查到位于核心的集团。
他再次看向争执的现场。
不管怎么看,被打倒在地的男子看起来都不像和警方是一伙的。如果说散落在周遭的真的都是假钞——
「是搞内讧吗?是因为分赃一类的问题而决裂?」
「我偷听了他们怒吼的内容,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呢。您想想,光是使用假钞就会被处以极刑对吧?所以说,为了不让己方不小心用到自己制作的假钞,他们好像都会偷偷在不显眼的地方为假钞加上暗号喔。」
看起来就喜好八卦的女侍,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眼流露出兴奋之情。
「暗号?」
「就我听到的说法,是守护女神不列颠手上拿的叶子叶脉有多一条喔。不过,我不晓得这是真是假就是了。总之,好像就是有这种只有制造者才看得出来的设计喔。」
在隔了一拍的空档后,女侍将脸孔贴到了拉撒禄的脸旁。
「听说那个暗号被人流传出去了喔!」
「…………啊——」
拉撒禄点了点头,看向变得像条破抹布般被扔往店外的年轻人。他大概是隶属于实际执行印刷的集团,或是负责脱手假钞的底层人员吧。
留下的就只有血迹和纸币——也就是假钞堆成的小山。围事男子粗暴地收起假钞,像是在威吓众人似的狠瞪一眼后,便回到内场去了。
正因为假钞没办法一眼分辨出来,才会被当作是一种犯罪。
原本不该曝光的资讯——也就是区别真钞和假钞的暗号一旦泄漏出去,那就有违最根本的定义了。收到这种假钞的人士会气急攻心地把对方痛打一顿,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现在已经闹得很夸张喽!最近一直都是这种模式——买到无法使用的伪钞的人们找上门来,吵著要求退钱,然后就打了起来。而且,据说到处都有人遭到逮捕呢。」
实际上,这类争执似乎真的是频繁发生。在新鲜巧克力坊的店员和看似熟客的人们之间,确实飘散著一股沉闷的气息。
「我大概明白了。假钞确实是个可以大赚一笔的生意,况且,在做这门生意的时候,没必要向合作伙伴暴露暗号。毕竟那只会让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增加自己被抓到的机率啊。」
这里制造的假钞害得有些人遭到逮捕,而负责流通这些假钞的底层人士正愤怒不已。不过,就布鲁斯还没遭到逮捕这点来看,警方似乎还不知道布鲁斯是制造假钞的主嫌之一。目前泄漏出去的就只有暗号而已。要是察觉到警方有所动作,布鲁斯现在应该已经像头胆小的獾,从帝都落荒而逃了吧。
资讯泄漏的规模不大,就连拉撒禄都没有听说过,但就纠纷频传的状况来看,经手过假钞的人们全都知情,而且资讯的操控相当缜密,没有让警方察觉。
看来谣言的传递是有人从中操控的,而犯人就是能藉由这样的结果从中获益的一方。
「与布鲁斯敌对的某个组织的家伙,透过间谍一类的角色泄漏了暗号的消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开口说道。
「若要说得精确些,那个家伙肯定是和布鲁斯有所联系的黑社会居民。换句话说,布鲁斯若只是把事情搞砸而失去地位的话,那还不构成问题,但布鲁斯若是遭到警方逮捕,将干过的恶形恶状全数招了,那似乎就会造成困扰。看来是所谓的一丘之貉啊。」
「谁知道呢——?」
也许是为了坚守「只是谣言」这样的藉口吧,就算听到了拉撒禄的推测,女侍也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但就我所知,犯人似乎还没被逮捕的样子。毕竟若是被大张旗鼓地吊了出来,肯定会形成传闻嘛。哎,但也因为这样,咱们店里的气氛一直都很火爆。要是没管好嘴巴的话,我说不定也会被当成犯人抓起来呢。」
也许是讲得太投入的关系吧,女侍露出了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神情摇了摇头,随即迈步离去。不过,她在最后还是没忘记要好好加上这么一句:
「这只是谣言而已喔!谣言!」
拉撒禄则是苦笑著目送她离去。
(不过,布鲁斯居然还没查到犯人的身分和手法,对方挺有一手啊。)
无论黑或是不黑,只要身在有人际关系的社会,人就得靠著信用才有发言力。不管是凭藉暴力、金钱还是外貌,若是没有受到基于某些特质担保的信用,人类就难以维持自身的立场。
目前不仅暗号向外泄漏,还查不出这件事的起因,要说布鲁斯的信用已然扫地也不为过。他现在应该卯足了精神在搜查犯人吧。
在想到这里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反正无所谓啦。」
布鲁斯就算因为这次的失败而身败名裂,对拉撒禄来说也无所谓。顶多就是少了几间能去的赌场罢了,但这帝都最不缺的设施正是赌场。
在细细品味完最后一口炖肉后,拉撒禄抚著饱足的肚子。他把肚子填得鼓鼓地,少量的睡意也随之爬上了后脑杓。
(再稍微喝点酒,然后就回家吧。)
由于刚才的骚动已经平息下来,拉撒禄打算再悠哉一段时光。然而,这天发生在新鲜巧克力坊的骚动似乎尚未落幕。
「糟、糟糕了!」
这是因为一名男子从外头冲进来的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以为他也是和假钞风波有关的人,但在观察那人移动视线的方式后,拉撒禄便瞧出他是赌场这边的人。
「警方要上门搜索啦!」
男子随后喊出的这番话,让赌场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慌乱起来。
「哦,是秩序员啊。」
在察觉男子的身分后,拉撒禄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冠有「秩序」之名的这名男子是被赌场雇用的小差,主要的工作是在外头蹓躂,提防警方的取缔活动。大部分的赌场外头都会有几名男子徘徊,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虽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赌博目前仍是违法行为,因此不时会有警察上门取缔,而今天似乎就是取缔的日子。赌场的经营者就不用说了,就连参加赌博的客人也会成为取缔的对象,因此店内会乱成一片也是无可奈何。
「这算是走运还是倒楣呢?算了,反正所罗门王也说过『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嘛。」
秩序员跑进赌场仅过了数秒之久,前来搜索的人员大概还要再一阵子才会到吧。和赌到一半、为了守住自己的利益而拚命动作的客人们,或是必须慌慌张张地藏起进行过赌博的证据的老板相比,拉撒禄显得无事一身轻。
拉撒禄将与吃完的餐点相符的费用整齐地堆在盘子旁边,然后站起了身子。
他咕哝了一句:「无所谓。」然后迈出了步伐。反正自己肯定有办法在被逮到之前回到街上,而只要跨出店门一步,警察就不会有那个心力跟出来抓人。
就算真的被逮到了,也只要支付少许的保释金就能脱身了。
也许是想趁著混乱偷走桌上的金钱吧——拉撒禄侧眼看著先前同桌的赌博师被人踹倒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离开新鲜巧克力坊后,拉撒禄踩著悠闲的脚步循路回家,却在玄关前方歪起了头。这是因为拉撒禄家里的窗户还留有灯光的关系。
他伸手入怀,取出怀表确认时间,现在早已过了午夜时分,若是天空晴朗,说不定能在这个时间带看到金星。周遭的住家早已没入黑暗之中,感觉就只有拉撒禄的家像座灯塔一般,在黑暗中浮出轮廓。
(难道是琼恩练了一整晚的身体吗?)
感到疑惑的拉撒禄取出钥匙,在门口摸黑找了一会儿的钥匙孔后,轻轻把门推开。
「呜哇!」
结果莉拉就站在眼前,让他吓了一大跳。
拉撒禄忍不住愣在原地。这时莉拉踩著「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凑了过来,举起了手上的木板。
『主人,欢迎您回来。』
看到这行不熟悉的文字,让拉撒禄眨了眨眼睛。
原本住在这个家里的人,都是些不会和人打招呼的个性,而虽然现在家里多了莉拉,但拉撒禄迄今都没有拋下她出门过。
「…………什么啊,你是为了讲这个而醒著的吗?」
拉撒禄皱起眉头后,莉拉又再次举起了木板。
『主人,欢迎您回来。』
以莉拉的个性来说,这样顽固的主张方式著实罕见。不解其意的拉撒禄先是想了一下,这才有了答案。
「…………我回来了。」
他的回应似乎是正确答案。接著莉拉将木板转了过去,只见反面还写著别的话语作为下文。
『您工作辛苦了。我为您准备了晚饭。我这就去加热,请您稍做等待。』
如此流畅而多字的文章,拉撒禄还是第一次看见。莉拉应该是在他回来前花了不少时间查书,并慢慢写下来的吧。
「咦,有饭吃啊?」
『要、没有、吗?』
听到拉撒禄的低喃,莉拉慌慌张张地写下文字。
(我记得没叫她做饭,但好像也没叫她不准煮饭啊。)
莉拉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该做饭的样子。
(…………理所当然是吧。)
这个词汇让拉撒禄感到有些好笑。单纯地下令要她做饭,和莉拉自然而然地想到要这么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这份差异,正是每天都有改变的莉拉自身的变化。
忽然间,拉撒禄察觉莉拉正轻轻地摇头晃脑,她写下的文字也歪了一边,刚才还难得地展露了顽固的模样。虽然那张像是颜面神经失去功能般的脸孔一如往常,但和平时相比,她的双眼稍稍眯细了几许。
「…………原来你很困啊?」
莉拉摇摇头试图否定,但不管怎么看,她的动作都像是想睡觉却硬在逞强的孩子。
拉撒禄叹了口气。
「我还没吃饭,你可帮了大忙。其他的事情就别管了,快去睡吧。谢谢你啊。」
「…………」
因为莉拉露出一副「我还要工作」的表情,拉撒禄索性按了一下她的额头。由于困意的关系,莉拉的身体已经无法出力,险些就这么被点倒在地上。
「喂,去睡啦。」
莉拉摇摇晃晃地行了一礼,朝著她位于二楼的房间走去。她那蹒跚的步伐,让人担心会不会突然在楼梯上踩空滚落下来。
在目送完她的背影后,拉撒禄来到了客厅。
「欢迎回来!拉撒禄!」
「别喊那么大声,会吵到邻居的。」
「抱歉!」
「音量根本没有变小啊。」
琼恩像是把客厅当成自己家似的,正喝著手边的酒。拉撒禄在将身子倒向沙发之后,露出了锐利的眼神瞪视琼恩。
「别让小孩子那么晚睡啦。哎,虽然我是无所谓。既然都让你住下来了,至少帮我拿一下餐点过来吧。」
「明白!」
琼恩站起身子,走进了厨房。外表看起来就像只无毛的熊,但琼恩其实会做菜。要他加热似乎是莉拉所制作的餐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就是因为觉得放著她不管,她就不会跑去睡觉,我才叫你来的啊。结果那丫头根本没睡,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虽然感到抱歉,但我也很无奈!我有叫她该去睡觉了,但她本人却表示想继续醒一阵子!」
「莉拉这么说的?又是很稀奇的反应呢。」
拉撒禄皱起了眉头。虽然能写在木板上的词汇量逐渐增加,但她没什么个人主张这点还是一如往常。
「大概是因为碍事的主人不在,所以想玩个通宵吧?」
「『便士』凯因德,你居然会说出如此迟钝的话来!她当然是担心你才会迟迟不睡吧?」
「…………担心我?」
听到这意外的词汇,拉撒禄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当然是这样了!对那孩子来说,赌场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那进一步来说,她会担心前往那种场所的你而睡不著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真是爱操心啊。」
在莉拉到来的这段日子里,他当然也去过好几次赌场,但像这样赌上一整晚倒还是头一遭。也难怪她会站在玄关口后方的走廊上——拉撒禄在弄懂这点后耸了耸肩。
也不知道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还是在听到拉撒禄的脚步声后跑过来等待的。
琼恩拿著冒著热气的锅子,从厨房现身了。
「说到爱操心,你们应该是半斤八两吧!」
「你在说什么啦。」
「你居然说『我还没吃饭』?」
琼恩粗鲁地将锅子一把放下,杓起了一碗炖汤递给拉撒禄,接著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还好莉拉已经很困了,没看到你黏在牙齿上的芹菜啊!」
「…………」
拉撒禄用舌头舔过自己的牙齿,无言地拿起了汤匙。
「如果已经吃饱的话,就让我帮你吧!」
「没关系,我吃。」
伦敦塔。
那是重刑犯们的最后一座监狱,同时也是再无其他去处的终点站。数百年来不断吸纳著犯人们叹息声的此处,就是在大白天也显得阴暗潮湿,而沾染过鲜血的乾涸地面寸草不生,若是竖耳倾听,就能听到从某处传来的啜泣声————
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哎,都是一片祥和啊——」
拉撒禄在伦敦塔上晒著阳光,伸了个懒腰。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则是在赌场鬼混的赌博师生活,似乎会让自己慢慢变得不耐阳光的样子。
受到射入眼底的阳光刺激,拉撒禄先是浮出了眼泪,接著打了个呵欠。
『伦敦塔、这里、吗?』
「是啊。那个安妮•博林被好色的国王栽赃莫须有的罪名后处死的地方,就是伦敦塔。」
大概是因为算是小有名气的古迹的关系,莉拉似乎也认识伦敦塔这个词汇。不过,她随即对著这个和得来的印象有些不符的地点轻轻侧起了头。
毕竟虽然被称为「塔」,但就这么一眼望去,并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而且旁边的中庭还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长出了茂密的草木。被剪去飞羽的渡鸦们也在这一带昂首阔步著。综合以上所见,这里根本就是名符其实的和平光景。
『塔?』
「塔这个说法其实只是俗称,正确的说法是『国王陛下的宫殿兼要塞』,因此本来就没有被搭建成高耸的塔。」
从外侧看去,伦敦塔就是一座由四座低矮的塔所连结起来的建筑物,再加上环绕在外侧、以褪色的米黄色墙面所组合而成的集合体。以第一印象来说,看起来就像块有巧克力色泽的磅蛋糕。
「说起来,监狱算是次要的设施,这边事实上并不是被拿来当作监狱用的。它其实另有任务。」
「…………?」
「『任务(Role)』。」
由于她不懂怎么拼音而歪起了头,拉撒禄随即掏出了已养成随手携带的习惯的笔记本,用笔在上头写下文字。
「也要记得扩充自己的词库啦。总之,伦敦塔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收监罪犯,而是管理王室的财宝。」
历史愈是悠久的王室,就会拥有与历史长度成正比的财富。
像是王冠、宝石、刀剑、服饰以及各种宝物等等固然需要好好收藏,但在平常生活的时候几乎没有使用的余地。而这类物品最后几乎都会被塞进这座伦敦塔里。
莉拉看著做著说明的拉撒禄,似乎在脑袋里产生了某种连结。
她在烦恼了一阵子后,不知为何一脸苍白地拿起木板,写下了文字。
『您、赌博、偷走、吗?』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啦……?」
虽然对她解释过自己是赌博师,但回想起来,扣掉斗鸡和揭发耍老千一类的小花招不谈,莉拉还真没见过拉撒禄认真赌博的模样。在莉拉实际观摩过的其中一个工作现场里,拉撒禄扮演的是一个拿刀子戳穿他人手掌的角色。
在莉拉的认知里,跑出去一个晚上之后带著大量金钱回家的拉撒禄,说不定是个相当乱来的存在。
拉撒禄嫌麻烦地摇了摇头,看向周遭。伦敦塔平常也会对一般民众进行开放,所以和拉撒禄等人一样,从白天就在这一带闲晃、并前往伦敦塔内参观的人相当多。
包含拉撒禄在内,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吧。
「我只是为了来看宝物啦。毕竟有部分的宝物会对外展示。」
即使知道这样的说法会招致莉拉的误解,拉撒禄还是这么说明道。
在中庭行走的人们顺著既定的路线前进,拉撒禄等人也自然混入了其中。也许是虽然不贵、但还是要支付入场费的关系,这里和恣意妄为的东区不同,人们都愿意乖乖地遵守一定程度的规矩。
然后拉撒禄等人走过了转角。
「…………呃。」
这时,莉拉稍微抽了一下喉咙。
大概是看到走道前方的东西了吧。她睁大了眼睛,明知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安全的,却还是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室所拥有的财宝不仅限于金子或是宝石,也包含了来自遥远国度的各种物品。」
莉拉的视线前方是一座金属制的巨大笼子。每一根柱子都有著相当于莉拉手臂的粗度,足见收纳在其中的东西有多么危险。
关在笼子里头的,是一头连鬃毛都显得器宇轩昂的狮子。
「像是这个国家里没有的珍贵动物之类的。」
听到拉撒禄的窃笑声,莉拉似乎察觉了他是刻意用「宝物」这个词汇误导自己的。顺带一提,她也发现了自己的手指在惊愕之中揪住了拉撒禄的衣角。
莉拉没有瞪视拉撒禄或是鼓起脸颊,而是迅速抽开手,像是在道歉般行了一礼,随即如穿上盔甲一般,让脸孔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她的视线终究还是藏不住思绪,只见她来回比对笼子和狮子威风无比的身躯,像是在害怕狮子随时都要咬碎金属笼子的样子。
「就跟你说没问题啦。这里一整年都开放给大众,而且来参观的人多之又多,但真的被狮子吃掉的……也就一个人吧。」
『狮、狮——』
「『狮子(Lion)』。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记得是有个年轻女子将手伸进笼子里,结果手臂就这么遭到狮子咬住,最后导致丧命的样子。哎,反过来说,要是没蠢到那种地步,狮子就不会袭击人啦。」
就连拉撒禄也不晓得那名年轻女子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才会把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不过,这代表当同一处场所聚集的人愈多,就愈容易混进会把极为愚蠢的行径付诸实行的家伙。
由于人潮的流动一直没有止歇,拉撒禄和莉拉自然也没办法停在原地不动。已经来过许多回的拉撒禄一脸轻松,莉拉则是竭力维持脸上的冷静,踩著胆怯的步伐前进。
「果然来这里就是能让人放松啊。」
即使把全帝都的景点都列入计算,拉撒禄造访伦敦塔的频率也算是名列前茅。只要有空又有心情的话,拉撒禄总是会来这里走走。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大型动物的关系吧。)
只要一看到大型的动物,拉撒禄那些索然无味的俗世烦恼——像是把世界看做薄纸或是无所谓一类的——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算变得再迟钝,狮子只要一度恢复野性,肯定就会用爪子把拉撒禄等人撕成碎片吧。一旦遇上这种事态,不管是观察能力、嘴上功夫还是赌博技巧,肯定全都派不上用场。
那是一种甚至让他说不出「无所谓」的无可奈何之感。对拉撒禄来说,能给自己带来这种情绪的存在相当贵重,狮子就正是这样的存在。
(这说不定也是我愿意和琼恩作朋友的原因啊。那家伙与其说是人类,更像是猛兽一类的生物。)
拉撒禄一边认真地想著这些事情,一边眺望著狮子,不过莉拉的内心似乎还是残留著对于动物的恐惧。拉撒禄在稍微想了一下后,这么开口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看过的斗鸡吗?」
『是。』
莉拉写下的文字透露出些许厌恶感。
「别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啦。所谓的斗鸡,是被归类为虐待动物的赌博项目,其他还有虐熊或是虐公牛之类的赌博。虽然规则各有差异,但基本上都是让熊或是牛一类的动物和饥饿的藏獒进行战斗,并赌哪一方获胜的模式。」
这种赌博固然极为野蛮,但也因为如此野蛮才广受支持。虽然现在已经撤除了,但以前真的有国家经营的动物竞技场。
「这里要讲到詹姆斯一世的时代——简单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半世纪前的国王大人啦。那家伙冒出了一个念头:『熊很强大,狮子也很强大。那么,让它们彼此相争分个高下,并藉此开个赌局,岂不妙哉?』」
『做了、的、吗?』
「是啊,他真的这么做了。国王大人将熊和狮子放进同一个擂台,期待一场以血洗血的死斗。」
也许是想像起那样的光景,只见莉拉微微颤起了身子。
就连对待动物,她都愿意带入感情,想像疼痛的光景,可见她的本质一定是个直率而温柔的孩子。
不过,这样的个性应该活得很痛苦吧——拉撒禄这么想著。在这个城镇上,或者该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很难不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暴力的影子。
趁著她还没想像得走火入魔之前,拉撒禄耸了耸肩说道:
「但可惜的是,这场赌局并没有成立。」
『?』
「因为不管是哪一方,根本没有打起来啊。熊对狮子毫无兴致,狮子也对熊不感兴趣。看到两只动物在同一个擂台上自顾自地睡起来的光景,国王大人登时大为生气,况且狮子是贵重的动物,还不能将之杀害。最后国王大人只得死了心,把狮子放回笼子,带回这里了。」
原本在脑海里上演的凄惨光景,忽然变成了可笑至极的结局,这让莉拉轻轻地笑了出来。她大概把气呼呼的国王大人想像得相当滑稽吧。
拉撒禄跳过了「熊因为比较不贵重,于是被愤怒的国王大人下令杀掉」这个部分,像是嫌麻烦似的耸了耸肩。
「说到底,会在乎谁强谁弱这种无聊问题的,就只有人类而已吧。」
这么下完结论后,拉撒禄再次耸了耸肩。不管是熊还是狮子,它们若是被问到「谁比较强」这个问题,顶多只会哼个一声作为感想吧。
笼子里的狮子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像是嘴里结了张蜘蛛网似的大呵欠。
听完这个结尾出乎意料的故事,莉拉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她看向狮子的视线也缓和了几分。虽说依旧没有触碰笼子的胆子,但她已经敢站在笼子旁边细细打量狮子了。
「话说回来…………」
关于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拉撒禄一直在窥伺著开口的机会,但他刻意装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哪里出身的?」
「…………」
莉拉看似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但那看起来既不像是不记得故乡,也不像是不愿告诉拉撒禄的反应。基于更为根本的问题,莉拉将木炭抵在木板上面,迟迟没有下笔。
「…………」
「哦,不知道怎么拼音啊?但我就算想教,也不知道你是来自哪一国啊。」
对于不认识的单字,自然也没办法教导拼音了。若是询问布鲁斯•夸特或是带她上门的黑衣男,或许可以得到答案吧,但拉撒禄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在狮子又打了三个呵欠的这段时间内,两人愣愣地在狮子的笼子前观看了一阵子,接著再次挪动脚步。
收纳在伦敦塔里的动物,当然不止狮子一种而已。
许许多多的笼子设置在广大腹地的各处,其中包含了北极熊、袋鼠、短吻鳄、鬣狗和名称不详的白色猿猴等等。可以在这里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妙动物。
拉撒禄和莉拉悠然地移动步伐,一一窥探著笼子内部的动物。每只笼子里的动物之所以都看起来有些寂寞,肯定是因为这里不是原本它们栖息的气候吧。
莉拉停下脚步的时候,刚好也是快到伦敦塔出口的时候。
「…………」
拉撒禄发现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蓦然睁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像是在街上与老友擦身而过般,显露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惊讶之情。
在莉拉视线前方的,是一头老虎。这头体型和拉撒禄的印象中小上许多的老虎,将生有独特横纹的身体卧在笼子里头。
「…………」
莉拉走了上去,轻轻碰触著收纳老虎的笼子。她触碰的手法相当胆怯,就像是把笼子的栅栏看做是老虎的横纹似的。
(这是叫里海虎啊。)
张贴的看板说明了老虎的种类是「里海虎」。下方还附注了详细的说明,讲述这种老虎主要是生息在高加索至中亚一带的动物。
莉拉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从遥远的国度被带来这片土地的莉拉,若说在这座帝都里首度看见与故乡有关的事物为何,肯定就是眼前的老虎吧。原本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成熟的脸庞,此时正因与年纪相符的乡愁和寂寞,使她看起来变得年幼许多。
绝望是拉撒禄长年以来的至交,他当然很清楚该怎么与之共处。
暗想让她暂时独处会比较自在的拉撒禄,踩著无声的步伐悄悄远离该处。他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其他的动物,在出口附近停下了步伐。他从怀中取出菸斗,衔在嘴边。
在胡乱填满的菸草丝全数烧完之前,莉拉就追上来了。
「好啦,回家吧。」
「…………」
拉撒禄虽然开了口,但难得的是莉拉并没有立刻动作。取而代之的是,她抬起脖子仰望拉撒禄,接著拿起了木炭写字。
『谢谢您。』
「谢什么啦。」
「…………」
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既像是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又像是她的词库太过贫乏,没办法说明如此复杂的心思。
(假设——)
假设拉撒禄不晓得莉拉的故乡是哪个国家,莉拉也不具备说明故乡的能力,而能在帝都里和来自各国的宝物——动物相会的正是这座伦敦塔。说不定来到此地的莉拉有机会看到和故乡有关的动物,也说不定拉撒禄是为了这种可能性而特地将莉拉带到这里——
「都无所谓啦。回家了。」
「…………」
莉拉轻轻笑了出来。
接著她先是露出了犹豫的态度,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指。她以像是蝴蝶著陆般的微弱力道,抓住了拉撒禄的衣角。
拉撒禄虽然察觉了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
「回家了。」
不过,再次说完这句话后,拉撒禄所迈出的步伐确实比先前慢上了一些。
虽说是搭乘马车前往伦敦塔,但难得出了一趟远门,加上走了不少路,让拉撒禄感到疲倦。
至于身材娇小的莉拉就更不用说了。从伦敦塔回来之后,她马上就在家里打起了盹。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拉撒禄喃喃说著,望向坐在桌子上点著头打起瞌睡的莉拉思索起来。
说到自己不对的地方,大概是在开设斗鸡场的餐厅按住莉拉的耳朵、在半夜快哭出来的时候被莉拉瞧见、帮她买了衣服,以及今天带她去参观伦敦塔吧。
他对于自己产生变化一事有所自觉。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不管再怎么糊涂,莉拉都肯定不会像这样坐著打瞌睡吧。就像她现在开始会这么做一样,莉拉所产生的变化,肯定也正影响著拉撒禄。
有著褐色肌肤的娇小少女,若是在夕阳时分伫立于昏暗的家中,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妖精似的。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真实感。
「算了,只要莉拉有改变就是好事。」
拉撒禄的心胸还没狭窄到会对打瞌睡这点小事生气,也懒散得提不起劲去思考该怎么训斥。
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出在明知有所变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自己身上吧。
虽然有点自吹自擂之嫌,但拉撒禄认为,自己身为赌博师的本事已经算是相当高档的层次。但他不清楚的是,在这之后产生变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合乎赌博师应有的样貌。
拉撒禄让右手擦过了衣服的下襬,随即察觉那是莉拉握过的地方,让他叹了口气。
「哎,无所谓啦。」
在思考了一阵子后,拉撒禄一如往常地将麻烦的思绪统统束之高阁,并在沙发上打横了身子。
只要快点闭上眼睛忘掉这些事就好——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嗯?」
他听到了敲门声。
拉撒禄相当信任自己的直觉。在敲门声传进耳里的瞬间,直觉让拉撒禄的下腹部绞出了一股不舒服的抽动。
有坏事要发生了——他本能地如此认为。
「…………!」
听到敲门声后弹起身子的莉拉,似乎察觉自己打了瞌睡。她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著举起了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打算写些藉口或是歉语——但在看到拉撒禄脸孔的瞬间,她登时僵住了身子。
拉撒禄恐怕露出了相当凝重的神色吧。在莉拉有所动作之前,拉撒禄开了口:
「莉拉,回你二楼的房间——不,到后门那边待命。」
他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虽然对莉拉无法说话一事感到同情,但在这种时候可以不用听到她的疑问或是反驳,反而成了一种优点。
看到莉拉用力点头并离开客厅后,拉撒禄站了起来。
从玄关处传来的敲门声一直没有中断。若死神真的存在,肯定就是用这种手法敲门吧——让人心生不祥预感的敲门声奏成了一种旋律,持续摇晃著大门。
原本带著暖意扩散开来的思路,在一瞬间收缩了回来。拉撒禄走向玄关,打开了大门。
「好久不见了,拉撒禄大人。」
「是教会派来要求捐献的吗?以圣歌队来说,你跟班的脸也太大了,而且好丑。」
将莉拉带来的黑衣男子就站在眼前。听到拉撒禄的话语,他露出了黏稠的笑容。
而今天跟在他身后的不是莉拉,而是两名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这两人的眼睛高度都比拉撒禄高出了半个头。
(不对,不是两人,应该还有一人……或是两人吧。)
明显是在黑社会从事暴力生意的年轻人,将视线扫向了拉撒禄家的底侧,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方有备而来,肯定不止派了这两人,而是已经完成了包围这个家的态势吧。
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何而来,但拉撒禄还是拚命地动脑思考。他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判断有坏事要发生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敝人有点事情想和您聊聊,应该可以打扰一下吧?」
「我还没吃晚餐,也没做好款待访客的准备,能改天再来吗?我最近可是很忙的,大概再一个月后会比较有空一点吧。」
即使听了拉撒禄的无聊话,黑衣男子也没有任何回应,就只是露出了笑容而已。看来是没辙了——拉撒禄叹了口气让出玄关,转过身子走向客厅。
就算想将他们轰出去,自己也已是开门在先,即使真能把他们赶走,若是不明白对方的来意,那也和慢性自杀没什么两样。
黑衣男子就像是在黄昏时分被切下来的人影一般,光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就让人感受到强烈的不协调感,若加上他身后还站著两名高头大马的年轻人,那更是不言而喻。拉撒禄拿来了两个金属杯和一瓶葡萄酒,坐在黑衣男子对面的座位上后,其中一名年轻人随即绕到了拉撒禄的身后。
会如此露骨地对人施压著实罕见。感觉到冷汗掠过背脊的拉撒禄,拿著葡萄酒倒满了两个杯子。
「所以说,你有何贵干?该不会是说这两名年轻人是附送的赠品吧?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可要郑重地表示心领了。」
「对了,那个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有将她教育成可以应对这种招待的场合啊?」
「…………我今天带她去和动物玩了些游戏,她玩得很累,现在睡得正沉呢。」
拉撒禄耸了耸肩后,黑衣男子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两名年轻人则是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不过,这还真是凑巧。毕竟今天要谈的是那个的事。」
「『那个』是在说谁啦?」
「您不是刚刚才回应过这个称呼吗?就是莉拉呀。是敝人接受了布鲁斯•夸特的委托做好准备,最后送到您手上的那名商品。」
「你又不是担心女儿在别人家里当学徒的父母,还是说,你是来开条件想挖角她的?」
「是的。不对,就某方面来说,这说不定也算是在挖角呢。」
黑衣男子以肘抵桌,探出了身子。
「敝人希望能把那个回收过来。」
「…………啥?」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闪过了动摇的神色。拉撒禄缓缓地啜起葡萄酒,像是要舔过每一滴液体似的吞下了肚。他一边留心不让自己的表情产生变化,一边探询著对方的真正目的。
「你以为叫我免费奉还,我就会乖乖点头吗?」
「哦,这可真是失礼了。这其实不算是回收,正确来说,是交换商品。由于敝人不得不将那个带回去,因此自然该给予应有的保障。敝人会帮您挑个价值相等的奴隶,若状况允许的话,会尽量挑个定价更高昂的给您。」
「还真是无微不至的服务啊。」
「我们也很头痛呀,这毕竟是布鲁斯•夸特的命令。」
拉撒禄犹豫著该不该继续试探下去。对方的意图显然有鬼,但若是追根究柢,又有惹怒对方的风险。
从拉撒禄嘴里窜出的,是像是在测试对方的话语。
「想不到布鲁斯•夸特是对那种小不点抱有执念的变态啊,我还真是不知情呢。」
「不不不,若真是这么一回事的话反而好办呢。」
与其说黑衣男子口风不紧,不如说他的回应中带著无奈,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随口抱怨。况且,这应该是说出来也没关系的内容吧。
「您应该已经知道,布鲁斯•夸特被卷进和假钞有关的风波之中吧?」
「…………是啊。」
「那要解释起来就简单了。他已经彻查过是否有间谍混入组织暴露暗号这条管道,现在只剩下有人存心背叛的可能性了。不过,关于谁是背叛者这点,迄今还是毫无头绪,现在那边充斥著疑神疑鬼的敏感氛围呢。」
「那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那个』有暴露假钞暗号的嫌疑。」
那是宛如挥落了锐利柴刀般的断定语气。
这回拉撒禄没能好好藏起表情,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稍稍眯细了一点。他压抑住将视线投向后门一带的冲动,而是朝著莉拉位于二楼的房间方向望去。
「说什么蠢话。把她变得没办法说话和写字的,不就是你们吗?」
「嗯,是的。之前确实是如此,也确实曾如您所说。不过看来那个已经学会了如何书写呢。」
他忍不住发出了咂嘴声。
「你们怎么会知…………哦,是秩序员啊。」
「是的,是在拉撒禄大人上次光顾之际得知的。根据在店外的秩序员回报,他看到了那个写下文字的光景。」
为了提防警方的搜索,每间赌场都会派人在外头巡逻。拉撒禄虽然算不上名闻遐迩,但也是小有名气的赌博师,因此一旦在赌场附近游荡,秩序员肯定会特别留意吧。
而在他身旁,于木板上头写下「主人,请慢走」的少女也是如此。
「如果她还是不能说话和书写的话也就罢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学会写字了。因此她有可能记下了暗号,并透露给其他人。所以布鲁斯•夸特才会下令,要敝人把她带回去。」
「教那个文字的人是我。毕竟完全不懂的话也太不方便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嫌疑可言。」
「这样啊。确实有可能是如此呢。不过,也有可能并非如此。」
看著黑衣男子露出了像是被刮胡刀割出的笑容,拉撒禄这下总算摸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虽然没有真的在怀疑她,但也没有放过她的理由。差不多是这样吧?」
「嗯,是的。」
说起来,这根本不是正式的法律途径,而是黑社会组织的整肃行为。就算没掌握到精确的证据和证词也没关系,只要把有嫌疑的人惩罚一顿就好。总之,若是能扑灭所有的嫌疑人士,并让问题顺利解决的话,那就算是圆满收场了。
(不对,不见得一定要顺利解决问题。就现实面来说,在思考暗号是透过何种方式泄漏出去之前,有必要先挽回自己的信用。若只是要恢复信用,就没必要追求真相了。只要抓个相当可疑的人物当成犯人祭旗即可。)
黑衣男子想必也不认为莉拉就是将假钞暗号外流的嫌犯吧。
不过,莉拉所处的立场确实有些可疑,加上布鲁斯•夸特的心情又糟,因此现在必须带个可疑的家伙回去交差,好平息布鲁斯的怒火——大概就是这样吧。
另一个可能,是他打算藉由把莉拉栽赃成犯人的举动挽回自己的信用。
「虽然对拉撒禄大人相当过意不去,但基于这些原因,您愿意同意与敝人交换商品吗?」
「带了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过来,居然还说什么『您愿意同意吗』。」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了叽轧声。
虽然不是认真在怀疑,却也没有放过的理由。对眼前的黑衣男子来说,想撂倒拉撒禄并拐走莉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就这方面来说,他们愿意提出交换商品的条件可说是颇有良心。这帮人肯定是注重商场上信任关系的优秀商人。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证明莉拉和假钞暗号外泄事件毫无关连,但就实际上来说是不可能的。既然莉拉能够书写的瞬间遭到目击,那就算费尽唇舌,也只能在恶魔的证明上不断打转而已。
又或是能揪出泄漏暗号的犯人,就可以圆满收场了,但拉撒禄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只是名赌博师,不是抓小偷的专家,更何况,对方竟然能让矛头指向莉拉这个小女孩,足见犯人确实有两下子。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交换之后,那个会有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毕竟那是布鲁斯•夸特决定的事。就算有嫌疑,她也是个高价的商品,也花了不少时间打造,大概会再次好好教育后加工成连文字都无法书写的状态,然后卖到某个地方去吧。」
「…………」
无所谓——拉撒禄虽然张了嘴,却发不出声来。他啜了口葡萄酒,却觉得喝进嘴里的是一口油。
黑衣男子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回答「是」,那莉拉就会被他们带走,过没多久送来一个新的奴隶吧。由于对方没有说谎的理由,因此送来的肯定是比莉拉更高级、更有能力的奴隶。
若回答「否」,那就等于是在对位于拉撒禄前后两方的年轻人下达工作的指示。虽然新的奴隶应该不会送到拉撒禄这里来,但莉拉遭到带走的结果也不会有所变更。
由于结果不会有所变化,因此回答「是」显然比较有好处。
『原来如此,我懂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呢。无所谓啊,如果愿意交换的话,下次就送个喉咙没被烧烂、擅长打点大小事的家伙过来吧。毕竟要对不能讲话的家伙一一下达指示确实很不方便呢。』
他应该这么说才对吧。
拉撒禄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将这些浮上心头的话语送到了嘴边——
「我拒绝。」
但嘴巴却背叛了他。
「————哎呀?」
黑衣男子似乎有些吃惊,只见他微微开了口。
不过,拉撒禄也同样想说声「哎呀哎呀」。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在几秒前说出了「我拒绝」。哎呀哎呀,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就算这么开口,也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在这种状况下拒绝男子的提案,明显是一点也不合理的行为。
然而,这绝非能够折返的一步。
张开过一次的嘴巴流畅地动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晓得该这么说话似的。
「我拒绝,吃屎去吧————莉拉,快——」
快逃——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在话声未落之际,拉撒禄的头部侧面便遭受冲击,让思考染上一片血红的关系。
大概是背后的年轻人挥出了藏在衣服底下的短棒吧——这是在他的头部撞上桌子,发出一声呻吟后才得以理解的事实。年轻人对著拉撒禄的背部再次砸下了棍棒,从肺部挤出空气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更像是夹带著透明无色的冲击的热度。
视野一片歪斜,还染成了红色,脸颊贴附的桌面也相当冰冷。他虽然还想开口说话,但从嘴里流出来的,就只有混了唾液和血液、看起来像是大理石纹般的液体。
黑衣男子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顶著云淡风轻的脸孔站起身子。
「麻烦去搜一下。」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要是没被打的话,他应该会露出苦笑吧。正因为知道会有这种下场,那时候才该乖乖说「是」才对。
不晓得拉撒禄的声音有没有传到莉拉那儿。就算有传到,她有办法逃吗?大概不可能吧——也许是流血的关系,变得冰冷的头部一部分肯定地这么回答。男子已经命令屋里的其中一名年轻人展开搜索,而在外头把风的家伙们肯定也不是瞎子。
他听到了挣扎时发出的踢腿声,以及男子们的咒骂声。像是在配合这阵声响似的,又有一棍招呼到他的身上。我已经动不了了,就算再揍下去也只会徒增疲惫喔——他虽然想好声好气地这么劝告身后的年轻人,但会乖乖听人说话的年轻人是不会走这一行的,加上自己的嘴巴已经动不了了。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那么,感谢您的合作。期待下次再与您洽谈生意。」
在看到黑衣男子彬彬有礼地弯腰行礼后,拉撒禄的视野就像是被对方的黑帽子填满一般,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