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这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的对象。
「真是的,你这小子,我不是告诫过很多次『生死在舌头的权下』吗?」
「…………爸爸。」
养父正凝视著拉撒禄。
虽然在意起梦中的环境确实有些古怪,不过目前他身在自己的家里。就像过去养父还活著的时候常有的那般,两人正坐在客厅椅子上对看著。
养父蓄著大把的胡子,留著长长的发辫,灰色的双眼有些阴郁,散发著有如深邃针叶林般的氛围。回到了将死时期、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养父,在拉撒禄的面前捻著胡子。
拉撒禄一边感受著头部的刺痛感,一边露出了苦笑。
「我记得下一段说的是『得著贤妻的,是得著好处』对吧?到死都还是孤家寡人的爸爸有资格引用这段话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起圣经啦?」
「在爸爸死掉之后啊。不对,这很奇怪。你刚才不是还一副在谈人生大道理的口吻,怎么我才接著引用下去,你就露出这种震惊的表情啊?」
养父看似头疼地垂下了眉角。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变得愈来愈不可爱了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拉撒禄加深了脸上的苦笑。
和死人是没办法对话的。这只是一场梦,眼前的父亲则是从拉撒禄的记忆中诞生的幻影。因为回想起来的是死前的养父,自然不知道拉撒禄在他去世后所看过的书本内容。
拉撒禄蓦然察觉,自己变回了十来岁的模样。那是养父将死之际、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身体,椅子看起来也比现在更高了一些。
之所以明知梦境却继续交谈,是因为养父的身影实在是太令人怀念的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爸爸把我教得很好呢。」
「是啊。我也觉得我把你教得很好。你以前大闹时咬在我手上的伤痕,到现在都还没褪去喔。」
「因为有那个伤,我才有办法认尸的。原谅我吧。」
「啊,原来我的尸体变得那么凄惨啊。结果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你埋到欧布莱恩老师的教会去啦。不过是孤坟就是了。」
「以赌博师来说,光是能被埋到坟墓里,就算是走得相当不错的了。毕竟惨一点的会直接变成猪饲料呢…………不过,你也到了谈论育儿经的年纪啦。」
「已经到了就算结婚也不奇怪的年纪喽。」
「嗯。话说回来,那个和你感情不错的芙兰雪怎么样了?」
听到已经分手的恋人名字,拉撒禄提起双手甩了甩。光是这个动作,养父似乎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化了,只见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拉撒禄缓缓将手放下。
「我现在因为种种原因,正和一个小鬼住在一起,但还真是麻烦死了。明明是个乖巧听话的家伙,结果反而处处要人担心,真是头痛死了。」
「不是和你正好相反吗?」
「吵死了。喏,你看看这房间吧。我根本没下达指示,她就算没去做,我也不会生气,但我一个回神,才发现她已经打扫过了。爸爸,你知道这片地毯本来是这样的颜色吗?」
眼前有养父,自己则是变得年轻,但客厅却呈现出今日的风貌。光是有把每个角落打扫乾净,以及将杂物好好整理过,就让客厅看起来比养父还在世时宽敞了一倍以上。
拉撒禄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缩起身子就能冷静下来,是从在冰冷的路上就寝的孤儿时代残留的习惯。
「明明就给她周薪了,她却没有花用的意思。就算没叫她工作,她也会一直顾虑我的状况。既然是个奴隶,就该像个奴隶般浑浑噩噩地度日,但她的本性却又太过温柔。我明明是去帮她买衣服,她却送了一个怀表给我,那小丫头到底是怎样啊。」
「谁知道呢。我还没讨到老婆就死了,实在不懂女人心呢。」
「这时候不是该接句『她就是因为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才会对你温柔的』才对吗?不过这样亲切地解说也满恐怖的,我可是会倒胃的喔。」
「你真的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啊。」
「那丫头平常顶著一张冷漠的外壳,但要读懂她的心情却意外容易。明明总是战战兢兢地警戒著,却又不时会露出破绽。毋宁说,因为看她拚命掩藏表情的样子很好玩,所以我老是在逗她。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啊。」
忽然间,他脱口问道:
「————爸爸,你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犯了错,惹得大人物生气的关系啊。」
「那你为什么会犯错?」
拉撒禄按著刺痛的额头。
这股疼痛,想必是来自昏厥前被棍棒殴打所造成的伤势吧。然而,在这个记忆的时间点——身体还如此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体验过类似的痛楚。这阵头痛既是来自现实的外伤,同时也是记忆中的痛楚。
「那个时候我生了病,爸爸则是疲惫不堪。但仍和赌场牵扯得愈来愈深的爸爸,最后还是没能平安抽身。想和他们断绝关系的话,最需要的还是钱啊。明明状况如此,爸爸为什么还是死了?」
「你彷佛想说『都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才会害爸爸一时心急失了手』。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没关系,我就告诉你吧。」
拉撒禄抬起了脸。
「就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养父的幻影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说得也是啊。」
「正是如此。而且,你差不多该醒过来了。要是不快点醒来,你那位朋友就会用粗暴的手法试图叫醒你,这回你的头盖骨可是真的会被打凹喔。」
「的确。总觉得房间外头传来了好吵的声音啊。」
他自然而然地察觉了从梦中醒来的方法。拉撒禄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要走出客厅,他就会醒来了。
就在拉撒禄为了快点醒来而搭上客厅的房门时,养父从背后叫住了他。
「哦,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啊。你不过就是我的记忆不是吗?」
「正是如此。这里的我就只是你的记忆,因此没办法教导你任何的守则。这是因为从养父那儿学来的守则早已被你牢记在心,不需再次赘述。」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啦。」
「我能够告诉你的,就只有单纯的事实。那也是你相当清楚的一件事。」
他一个人打开了房门。黑暗随之从开启的门口不断流入,而养父在最后开了口:
「『所有的守则都是为了被打破而生』。至少我就没能好好遵守守则,没错吧?」
这不过是梦里的对话。
只要醒转过来,就会全部忘光,是宛如泡沫一般的简短对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此当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修正。这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和死后世界格格不入的、宛如连脑浆都是由肌肉构成的脸孔正在窥探自己的关系。
「…………我懂了。因为帝都死人太多忙得过头,所以连天使都变成了肌肉男对吧?」
「能和平常一样随口胡诌,看来是没事啊!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拉撒禄!」
「吵死了,琼恩。我可和你不一样,是被揍就会受伤的普通人啦。」
他一面咒骂一面坐起身子,发现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因此还以为这里不是自己的屋子。不过,空气里蕴含的气味和气氛确实和自宅如出一辙,他在稍微想过之后,才发现这是拉撒禄平常不会踏进的房间。
过去住在这里的是养父,之后由现在已经离开的女子接手,如今则是作为莉拉的起居室使用。
莉拉——这个名字成了契机,唤醒了混浊的记忆。
「喂,有看到莉拉吗?」
「我才正想问你啊!我原本想来你家吃晚餐,结果看到屋子变得一团乱,可真是吓死我了!」
「…………这样啊,那丫头被他们带走了啊。」
他以平板的口吻这么说著摇了摇头。似乎是琼恩帮忙包扎的绷带随之渗出些许鲜血。
「被带走了?」
看到不知原委的琼恩皱起眉,拉撒禄便整理著自己的思考,并谈起今天的事发经过。
在谈到布鲁斯•夸特制造假钞和失势一事就已经是疑点重重,聆听此事的琼恩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理所当然地,随著话题延续下去,他的心情当然也没有随之好转,在讲述到整肃内部的风波延烧到莉拉身上,并凭藉暴力强行带走她的时候,拉撒禄忍不住担心琼恩的脸上会不会喷出火来。
在把话听完之后,琼恩立刻举起了拳头。
「好!走吧!」
「要走去哪啊?你这白痴。」
「当然是把她抢回来了!哪有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一个孩子拖回去的道理!」
「我要问的是,你去了之后打算怎么把她抢回来啦。又不是把每个人都打一顿就能了事。」
莉拉被带往的地方,八成是能称为布鲁斯•夸特根据地的黑巧克力坊吧。但若说冲进去大闹一番是否就能解决此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既然是根据地,想必会有相当规模的大量混混驻守,而就算琼恩真的凭藉著一身怪力将莉拉抢救出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也只会是布鲁斯•夸特的报复。琼恩既然身为人类,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想随时提防不知何时来袭的杀手是不可能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只能这样了吧?这既不是拳击手能解决的事,也不是赌博师有能耐解决的状况。唯一的损失,就是我乱讲话被白揍了一顿罢了。到此为止了。」
他以冷淡的口吻这么断定。这是事实——他在内心呢喃著。这个世上多的是在发生当下就无力挽回的事件,莉拉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无所谓。」
他明明这么说了,琼恩却蹙起眉头,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少胡说八道了!」
「胡说什么啦。」
「你总是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的心情!」
「所以说,你是在说什么啦。」
他又补上一句:「欺骗他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实在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在拉撒禄这么想的时候,琼恩伸指比了过来。他指的是缠在拉撒禄额头一带的绷带,以及目前还未消肿的眼角。
「总是爱耍帅的你,若真的觉得这件事无所谓的话,怎么会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只是在回覆的时候稍微说错话啦。」
「你这是在瞧不起『便士』凯因德吗!至少就我而言,我可不认为你是会犯下这种失误的家伙啊!」
「感谢你这么高估我呀。」
在讲完的瞬间,他的胸口被抓住了。拉撒禄明明也是个成年男子,但琼恩光是用单手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举了起来。
他被拉到了脚尖几乎构不著地的高度,胸口传来了不祥的声响。拉撒禄的视线被强制拉到与对方齐高,而琼恩带著强烈目光的双眼,就这么贯穿了拉撒禄。
「这根本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吧!」
「别讲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你老是这样说谎!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也就算了,但就是因为无法满意,你才会被揍成这样不是吗!」
「听我说话啊。」
「你爱耍帅是你的自由,但那女孩能依赖的就只有你了啊!不仅把他人卷入风波,还企图隐藏真心话,这是谎言之中最低劣的一种!」
「别一个人自顾自地亢奋起来啦。呃,喂。」
被悬在空中回应的拉撒禄,在这时感受到滑过脸颊的触感而皱起眉头。看来是绷带在被琼恩摇晃的过程中被弄松了。
「喔,抱歉!」
「别叫啦,会震到伤口的。」
拉撒禄以手掌接住差点从脸颊上滴下的血,并伸手擦了一下脸颊。一直待在莉拉的房间也不是办法,两人遂离开二楼的房间踏上走廊。
拉撒禄走进客厅,一边自行重新捆紧绷带,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抵著脸颊,过了十几秒后,才察觉没人端葡萄酒过来的事实。于是他怀著疲惫的心情站了起来。
他要跟著入内的琼恩冷静点坐下后,踏著地毯迈开脚步。
在感觉到少了些什么后,他才察觉在踏出脚步的时候没有扬起灰尘。地毯已经经过清洗,变回了原本鲜艳的红色。
过去和储藏室没两样的厨房,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整顿得井井有条,光是一眼扫去,就能看出每项物品被放在哪个位置。
从库存的酒瓶所倒出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注出了新颖澄澈的湖面。
「…………唉。」
回到座位上后,他支起感觉变得沉重的头部。
坐在对面的琼恩粗鲁地哼著气,像是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似的,但在拉撒禄听来却显得十分寂静。
视野虽然被大块的肌肉压迫著,但屋子里却感觉变得格外宽敞。上次觉得家里宽敞的时候,已经是养父死去时的事了。几乎完全忘却的梦境,在这时浮出了些许的残渣。
他为了确认时间而伸手入怀,然后手指就碰到了那个东西。
「…………」
是有著雄鹿雕饰的怀表。
他「啪」的一声打开盖子,看来自己只昏倒了几个小时而已。外头目前才刚刚入夜,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盖上盖子,握住了怀表。内部结构所产生的震动传到了掌心。
他回想起莉拉将怀表递给自己的那幅光景,总觉得莉拉当时的手掌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怀表的某处似的。或者说,在冰冷金属块里寻找温度的行径本身,就是拉撒禄的内心写照。
「…………假设……」
无所谓——这样的态度既是拉撒禄人生至今的侧写,同时也是生存的态度。违反这样的心情开口,让他感受到像是在搔抓著痂一般的感觉。
「…………我做个假设。」
话语像是流出的血液般,只渗出了少许。
「假设我不认为那丫头是无所谓的,并和布鲁斯•夸特达成和解,将她从那儿带回来,那又会变得如何?」
「你会很高兴!那女孩也会很高兴!而我也会很高兴!」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一名赌博师,不仅不晓得能不能活到下个星期,我本人也没有洗手不干的念头。就算把她带回这里,也很快就会死掉。死掉的可能是我,可能是她,也可能两者皆是。」
他从养父那儿学到了「别拥有太多东西」这样的教诲,但就算没学过,拉撒禄也会采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吧。
毕竟他们是完全靠著运气赚钱,没办法拥有太多东西。光是要让自己活下去就已经费尽全力,顶多只能再握有一点点东西,要是拿的东西再多了那么一点,就注定会迎向死亡。
赌博师就是只能依循这种人生观活下去的生物。
「根据世间行情,赌博师能选的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死法。」
琼恩虽然不是赌博师,但也以赌博师朋友的身分一路看了过来。暗想他应该有所理解的拉撒禄耸了耸肩,岂料随之投来的回应却愚蠢得超乎想像。
「谁管他啊!」
「…………喂喂喂。」
「其他人怎么想,迄今又是怎么想的,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要不是拉撒禄受伤的话,琼恩搞不好会朝他揍个一拳吧。
「既然迄今都没人办到的话,那就由你来做吧!反正都活到现在了,肯定也活得到明天的!主张的内容就算再愚蠢,只要能贯彻始终,那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了!」
全帝都最愚蠢、最对拳击真挚以对,并贯彻了信念的男子放声大喊。
「你既然都想做了,还需要去做的理由吗!」
真受不了啊——拉撒禄这么想著。
赌博师注定无法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总有一天会用尽运气,被人不眨眼地杀掉。
有可能颠覆这样的人生吗?
想个办法夺回莉拉,打垮布鲁斯•夸特,在那之后尽可能想办法苟延残喘,直到莉拉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为止。对于一直以来只能预测明天或是下一周的局势的拉撒禄来说,这就像是在数著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日子般,感觉十分漫长。
虽然连一丁点儿的现实味都没有,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涌现了挺身面对的念头。正因为不晓得得花费多大的心力,所以才有可能踏出第一步。
他喝乾了葡萄酒,站起了身子。
「真是的,琼恩,你可真帅气啊。」
「谢谢!」
「稍微害羞一下啦,白痴。」
他探入口袋取出了金币,在细细打量了一如往常的伊莉莎白女王的肖像后——
「要是掷出正面的话,就去救她吧。」
在琼恩开口之前,他便掷出了硬币。
琼恩的眼睛追著弹飞起来的金币,但拉撒禄像是表示不需多看一眼似的迅速转身,在离开客厅的同时脱去被殴伤的血迹弄脏的衣物。
后方传来了硬币「叮」的一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掷出哪一面了。
「是正面喔!」
「我知道。」
彷佛看得到在桌面上的伊莉莎白女王一般。拉撒禄回应著琼恩的大喊声,并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衣物换上。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果然要杀进去吗!」
「你白痴啊。我不是说过这不是一介拳击手能解决的事吗?」
「那该怎么做!」
「那不是很明显吗?对手是黑社会组织,有著强大的力量。若是怎么样都赢不了的话,那就用更强大的力量揍上去吧。」
在这座帝都,若是想在一个晚上让贫民蜕变成富豪、贵族甚或是王族,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我们要去赌博。」
这套在黑底上施以金色刺绣的衣服,是拉撒禄最高级的一套服饰。由下襬长及膝盖的大衣、背心和长裤所构成的这套服饰,原本是在必须前往上流阶级才会造访的高级赌场时换穿的衣物。
由于头部受了伤,因此他并没有戴上帽子,但换上这套衣服,单手还撑著拐杖的拉撒禄一上了马车,车夫登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他这身打扮看起来应该像是贵族或是暴发户吧。车夫的脸上写著「不管是哪一种,原本应该都是会搭乘专用马车的身分,要是不小心加以冒犯,不晓得会惹上什么麻烦事」。
在拉撒禄身后的琼恩挤进马车后,车夫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层。
明明是两人乘坐的马车,但在琼恩上车后,拉撒禄的座位就变得极为狭隘。琼恩的头顶甚至会顶到天花板,只得困窘地缩起身子。
「载我们到黑巧克力坊。」
拉撒禄只说了这句话,接著便将头靠向马车的墙壁上。
就算下了再坚定的决心,也打算靠著一股气势强行解决,但伤势当然不可能会就此恢复。光是睁开眼睛,就有一股欲振乏力的疲惫感缠绕全身。
「所以,你说要去赌博,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
没多做说明就带上的琼恩这么发问,但拉撒禄已经累到不想回答了。不过他仔细想想,若是想完成计画,琼恩的协助不可或缺。
「…………布鲁斯•夸特是个商人,而黑巧克力坊是个商品。只要有人去赌博,他们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以此营利。」
「是啊,你说得对!」
「所以我的计画很简单,只要赌博再赌博,然后一直赢下去就行了。我要用上一切的力量持续获胜,在今天晚上搞倒黑巧克力坊。很简单吧?」
布鲁斯•夸特虽然在黑社会里小有实力,但也就只是小有实力的程度罢了。他所拥有的金钱有限,而就拉撒禄迄今的观察来看,存在黑巧克力坊的储蓄并不算多。
「有办法靠著赌博赢走赌场的所有金钱吗?你不知道究竟赌场多有钱吧!」
「有办法啊。哎,说得精确一点,我没必要真的把所有的钱统统赢走。毕竟,布鲁斯那家伙目前还身陷风波之中啊。」
那就是假钞以及暗号。这也是将莉拉带走的原因。
听说假钞的市价约略等于面额的一半。虽然不晓得究竟印了多少出去,但就布鲁斯没打算立刻回收所有假钞平息这场风波来看,应该是洒出了相当多的数量吧。就算购回假钞所需的金额同样是面额的一半,总金额想必也极为可观。
「不管是想回收假钞,还是想让风波落幕,最后需要的都是钱。肯定有某个组织等待著布鲁斯就此身败名裂,我就算没办法搞倒赌场,只要能刮走他们一部分的可活用资金,就能让布鲁斯捉襟见肘了。」
「该怎么说,还真是讽刺呢!」
「因为假钞引发的风波让他们强行拐走莉拉,而也因为假钞引发的风波让我决定搞砸布鲁斯的赌场。真是的,还真是让人笑不出来啊。」
拉撒禄「咯咯」地轻轻动了动喉咙,随即敛起了笑意。
「一晚,就只有一个晚上。要是花上太多天,莉拉就会从那间店里消失,计画也会随之失败。所以我要在一个晚上大捞一笔,击溃布鲁斯的组织,然后就结束了————你怎么了?」
察觉到视线的拉撒禄张开一只眼睛,只见琼恩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可是,透过赌博搞倒赌场,不就是赌博师的获胜目的吗?」
「…………没考量过胜算就冲进去,然后想办法把赌场连根拔起的家伙,最好是够格称做赌博师啦。这就和农家把明年要拿来种菜的种子全部卖光差不多。」
车轮辗过石板的「叩隆隆」震动传到了拉撒禄的头部。痛觉在脑袋里化为一道道剧烈的电光,让拉撒禄颤抖著呼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听懂了!那么,你打算玩哪种游戏?」
「班帝安(Vingtetun)。」
他立即回答道。这是在决定前往赌场的瞬间就想好的选项。
「…………没听过这个游戏呢!」
「因为还很新啊。那是法国人制作的游戏,到最近才传到这里来的。」
拉撒禄说到这里闭上了嘴,沉默随之降临。在等了一阵子后还是没有回应声,于是拉撒禄再次开口:
「你怎么没问我为什么要挑那个游戏,或是那个游戏的玩法之类的?」
「说什么傻话!『便士』凯因德不可能会仰仗我的赌博功力!我之所以会跟著去,只是为了在真的得动粗时作为保险,你没特意说明,就代表那没有必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他可是打算搞倒赌场,要是赌到一半,冒出了如同先前上门来的年轻人那类家伙加以妨碍,他可承受不住。拉撒禄带上琼恩的理由,就是为了让对方投鼠忌器,也就是看门狗的用途。
「就根本上来说,玩家是赢不了赌场的。因为游戏设计成玩家必败的形式。」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就赢了吗?」
「你拿轮盘当作例子想想。红色或黑色、奇数或偶数、前半或后半,这些赌法的赔率为两倍。换句话说,可以获得和下注金额同等的利益,懂了吧?比方说——由于没有能判断下一局出现的是红色或是黑色的判断基准,就让当作人们各押一半在红色和黑色上面吧。这时让轮盘转一次,最后球掉到了红色的数字上。这种时候,赌场所获得的利益为何?」
「…………是零啊!因为两边下注的金额相同,因此押在黑色上面的赌金会转移到赌红的那些人手上,然后就结束了!」
「没错。很简单吧。虽然实际去赌的话会有更多起伏,但就整体来说,结果确实会偏向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大数法则。只要重复测试,就总体来看,无论是赌红色或黑色,或是其他的赌法,最后的机率都会落在一半上下。」
但还是有例外——拉撒禄像是在表示轮盘似的,用手圈出了一个圆形。
「在轮盘这个游戏中,存在著赌场通杀(0或00)的概念。」
若是掉进红色的0或黑色的00,就无条件是赌场方的胜利。不管在哪边的赌场,在遇上这种状况时,通常都会将下注的赌金全数没收。
「虽然机率偏低,但球一定有机会掉进这些格子之中。」
「原来如此!赌场就是从中获取利益的对吧!」
「说起来,因为还有押单一数字之类的赌法,所以实际上还满复杂的,但大致上就是这样啦。由赌场作庄的游戏,都一定会设计成有机会让赌场获得利益的方式。不仅是轮盘而已,所有的游戏都一样,无一例外。」
押单一数字的赔率虽然是三十六倍,但轮盘的格子数量大多是以三十八个居多。换句话说,若是持续以相同的赌金下注,实际押中单一数字的时候,在这个过程里所下的赌金量一定已经超过了获得的报酬。
「唔,那你该怎么办!『便士』凯因德!你不是总是能在那间赌场赢钱吗!」
「因为我没和赌场对赌啊。若是以吹牛或是赌骰子这种让客人们彼此对赌的游戏作为例子的话,状况就有些不一样了。况且,所谓的『赌场必胜』云云,也只是以整体来说的结果,若是将规模缩小一些的话,客人也有机会赢过赌场。」
掷一百枚硬币的时候,不太可能一百次都是掷出正面,基本上,最终结果应该会趋近正面五十次和反面五十次才对。所以就本质上来说,客人是赢不了赌场的,因为名为机率的墙壁会横亘在两者之间。
不过,若只掷十次硬币的话,就算出现八、九次正面,也不算是离谱的状况。这就可以视为客人的胜利,并逃过败北的结局。
大数法则在形成大数之前,会出现几次机率的波动,所以要趁著个性善变的命运女神朝自己微笑之时,结束这场赌局。
「赚点蝇头小利后,就迅速抽手。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被人称为『赚小钱(便士)』的吗?」
「真奇怪,我愈听愈觉得你讲话的内容好悲观啊!你真的有把莉拉抢回来的打算吗!」
「我不是说了吗,想赢过赌场几乎不可能。」
拉撒禄闭上眼睛,然后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班帝安是极为例外的——就算从整体来看,也能让玩家有办法获胜的游戏。」
拉撒禄在踏入黑巧克力坊后,随即察觉了一股宛如海浪般的慌张情绪一瞬间传了开来。
客人们之所以会感到慌张,应该是因为拉撒禄的脸上还带著伤吧。虽然暴力事件在帝都算是家常便饭,但侧头部渗血却还坚持要进赌场的家伙就不多见了。
而店员们之所以会感到慌张,肯定是因为他们多少都听到了一些和拉撒禄有关的消息。这里的店员想必都对假钞风波略知一二,也应该都听说出动了杀气腾腾的家伙们,以及莉拉被带了回来的消息。
目前才刚入夜不久,原本正要暖起来的赌场空气,在这时稍稍降温了些许。拉撒禄像是被吹入室内的外头空气推了一把似的,迈步穿过了赌场。
他翻著大衣,每当往前一步,手中的拐杖便会敲打地面,发出像是心情不悦的声响。带拐杖过来的目的,有一半是因为可以拿来虚张声势,另一半则是因为头部和背部的伤势让他行走困难的关系。
拉撒禄来到店铺中央,在最大张的桌子的右端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依照惯例,这里进行的是最受欢迎的游戏。虽然受欢迎的游戏日新月异,不过今天在这里举办的游戏是班帝安。
「嘿,能让我参加吗?」
他知道荷官的喉咙抽了一下
现在内场应该已经乱成了一片吧——拉撒禄这么想像著。对方肯定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又打算来做些什么,因而陷入了混乱之中。
毕竟自己几个小时之前才被对方揍过头部。拉撒禄不认为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属于行事癫狂的赌博师,但应该也不会被看成「就算被揍也会爽快地原谅对方跑来赌博」这种有违人性的性格吧。
这时琼恩跟在拉撒禄身后进了店内,更是加深了这股混乱的气息。
大概是考量到他们可能想靠著纯粹的暴力抢回奴隶的可能性吧,只见几名浑身杀气的彪形大汉正若无其事地从内场走了出来。
但反过来说,拉撒禄等人只是走进店内而已。
光凭这样的理由,很难拒绝他们参与赌博。若在这时不讲理地把他们轰出去,就极有可能会让赌场的评价变差。目前赌场可是挤满了享受赌博乐趣的客人。
「……请坐。」
上了年纪的荷官先是将视线瞥往店内深处一个瞬间,这才舔了一下唇,并简短地这么回应。
「琼恩,你坐那里。」
琼恩也在拉撒禄左侧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让椅子发出了吱轧声。认识身为琼恩这名拳击手的人似乎相当多,拉撒禄可以感受到位于各处的客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琼恩的身上。
「所以说,拉撒禄!教我一点规则吧!」
以一副像是在说「我绝不逃避」般的磊落态度坐在椅子上的琼恩,讲出来的却是这些话语。
对他一如往常的态度感到头痛的拉撒禄,边向同桌的三名客人道歉,边简单地向他说明:
「没什么,这个游戏的规则并没有复杂到哪里去。」
现在似乎刚好是结束一局的时间,只见荷官取出了新的扑克牌。
规则并没有特别规定要混入几副扑克牌,因此都是交由赌场决定,而黑巧克力坊似乎是以混入两副作为通则。
两副牌所混成的牌堆,会被收进称为「盒子(Shoe)」的一个小箱之中。
荷官在此将扑克牌在牌桌上摊成扇形。一副牌是五十二张,而这两副合计一百零四张的牌全部是以背面朝上的方式摆放。这算是赌场方的自清宣言,向客人表明这些牌的背面都没有刮痕或是记号。
荷官弹了一下最角落的一张牌,接著所有的扑克牌都像浪涛般翻了过来。这里则是表示庄家并没有在牌的种类上动手脚。
「班帝安——这其实是法语啊。若是用英语来说的话,就是二十一(Twenty one)的意思。这个名称将赌博的内容秀了出来,真是不错的名字。大概再过不久,这个国家就会改用『Twenty one』来称呼吧?」
拉撒禄虽然这么猜测,但在未来的历史则是会将这种赌博用另一种名字来称呼。发祥于法国的这种赌博,在进入十九世纪后迅速地于英国国内掀起风潮,而到了二十世纪初,美国则是这样称呼这种游戏——
——二十一点(Blackjack)。
对于这个在后世成为最举世闻名的游戏之一的二十一点——目前还被称为班帝安的这款游戏,拉撒禄简单地对琼恩做起了说明:
「首先,虽然大部分的游戏都是如此,总之要先下注。由于基本上来说,班帝安下注了之后就不能变动赌金,因此要谨慎些啊。」
说著,拉撒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畿尼金币(注:在当时一畿尼等于一点零五镑),用力地放在托盘上头。
拉撒禄知道,对于突然下注的高额赌金,荷官和同桌的玩家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他的脸上依旧挂著桀骜不驯的笑容。
在这个时代,一般劳工的年收入约为二十至二十五镑,由于一畿尼金币的价值约等于一镑,这代表拉撒禄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周遭会有讶异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琼恩大概看出了拉撒禄是刻意而为,知道这是动摇对手的一种手段,但还是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皱起眉毛。至于他本人则是反映了平时正当朴实的战斗风格,拿出了中规中矩的半克朗硬币。半克朗银币的价值为二先令六便士,由于二十先令等于一镑,这样的金额算是在赌场中常见的赌金。但即使如此,这也算是偏高的赌金了。
「接下来,在赌桌上的每个人会被发到两张牌,荷官也包含在内。」
荷官将两张牌发到了自己的面前,其中一张是表面朝上的数字5,这称之为面牌。由于另一张是反面朝上,因此拉撒禄等人并不知道数字为何。
接著,牌也发到了拉撒禄等人的面前。五名坐在桌前的玩家面前各被发了两张。
拉撒禄的面前是A和3,琼恩被发到的则是K和J的人头牌。
「牌面的数字等同于相符的点数,人头牌则视为十。只有A的设计有些特别,玩家可以自行决定要视为一点或是十一点。而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让手牌尽可能地接近二十一点。」
「唔,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二十点,而你是四点或是十四点对吗!」
「能选择的行动有三种,分别是叫牌、停牌或是双倍加注。」
叫牌是再抽一张牌的行动,只要这么宣言,荷官就会从牌堆里再发下一张牌。
停牌则是不抽牌的行动,也就是以目前的手牌与荷官对决。
双倍加注的状况有些特别,乃是宣言「接下来只再抽一张牌,但让赌金变成两倍」的动作。这也是唯一能在开局后调整赌金的动作。
「唔嗯!那我应该要选择停牌对吧!」
「你啊,都已经凑到二十点了,要是再叫牌的话可要揍你了。顺带一提,若手牌的点数超过二十一点的话就称为爆牌,同时也是无条件败北的意思。」
也就是说,把「接近二十一点」的规则说得更精确一点的话,就是「在不会变成二十二以上的范围内,尽可能接近二十一点」了。
「我顺便问一下,这里有采用分牌的机制吗?啊,有啊。既然荷官帮自己发了两张牌,代表这里没采用无底牌规则喽?像这样让规则一变再变,确实是很有布鲁斯•夸特的风格。」
这人就是喜欢新鲜的东西——拉撒禄露出了看似开心的笑容。
行动顺序是从最左边的玩家开始决定的。在依序决定叫牌或停牌后,琼恩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停牌,而拉撒禄喊了叫牌。
「叫牌。」
一张J的人头牌送到了拉撒禄的眼前,将A改为一点后,手边的点数是十四。
「叫牌。」
再喊了一次。这次送来的是9,合计是二十三,爆牌了。真是的——拉撒禄摇了摇头。
「出师不利啊。」
「喂喂!拉撒禄,你没问题吧?」
「这可难说啊。」
其他的玩家也继续选择了叫牌或是停牌。当所有的玩家都显示爆牌或是停牌之后,荷官便翻开了盖著的那张牌。
翻开来的是7。
「顺带一提,荷官无法选择任何战略。当手边的点数在十六以下时,荷官就会自动选择叫牌,超过十六点的时候,就会自动停牌。」
由于现在的点数为十二,荷官便选择了叫牌,这次发下来的是5,刚好符合十七点的荷官遂选择停牌。
在分出胜负后,荷官以流畅的动作将用毕的牌收集起来,在侧边叠成一叠。
「只要赢了荷官就能收回下注金,并获得同样金额的奖金。也就是说,你可以获得和下注的金额相等的利益。恭喜你啊,琼恩。」
拉撒禄说著轻轻拍了拍手,但琼恩只是瞪了他一眼。
拉撒禄当然能从琼恩的表情上看出他想说什么,想必是「你用这种态度玩没关系吗?」。确实,就是对拉撒禄来说,一畿尼金币也不是个小数字。然而,赌博并不是只靠一次的赌局就能底定胜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此要这么做——拉撒禄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下一局的赌金。
只见两枚畿尼金币放上了用来置放赌金的托盘上。
「好啦,继续吧。」
在下一局,所有的玩家都结束动作后,荷官察觉手牌已经凑成了自然二十一点。
所谓的自然二十一点,是只靠一开始配发的两张牌凑成二十一点——也就是由A和10所构成的牌形。如果玩家方没有相同的自然二十一点的话,就会是荷官的无条件胜利。
(是说,明明就有底牌,居然最后才进行确认啊?说不定是为了提防我,才突然改了规则呢。)
拉撒禄善于察言观色,而这间赌场的老板布鲁斯•夸特当然也将他的这般本领铭记在心。
若是一般的底牌制,荷官在面牌出现A或是10的时候,就会先行确认盖牌的点数。荷官虽然受过了扼杀脸部情绪的训练,但拉撒禄说不定仍能从细微的变化判断出盖牌的内容——布鲁斯会有这样的想法也相当合理。
(毕竟,我确实办得到类似的效果啦。)
若是一律在所有的动作结束后才确认盖牌,拉撒禄就少了一个判断的素材。毕竟若是连荷官都不晓得盖牌的内容,他也无从推断。
拉撒禄咂了一声,掏出了下一场的赌金。他将四枚金币叠在一起。
「…………你到底带了多少钱过来!」
「带了能让我赢的份啊。好啦,荷官,再来吧。」
说穿了,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来了。毕竟拉撒禄家连续两代都是赌博师,虽说他们过的是与储蓄无缘的生活,但各处都散放著连当事人都不记得的金钱。
多亏某个老实人没有中饱私囊,而是好好地整理在一起,他在找出这些钱的时候才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而在下一局,拉撒禄的手牌虽然没有爆牌,点数合计十八,但抽了三张牌的荷官凑出了十九点,于是拉撒禄又输了。
看到八枚畿尼金币叠在一起,荷官的脸颊不禁抽搐起来。
「好啦,再来吧。怎么啦,荷官?」
他很清楚荷官会为之动摇的理由——包含这次的赌局在内,拉撒禄已经掏出了十五枚的畿尼金币放在桌上了。
如果出手的是个死不服输的肥羊,那固然教人食指大动,但荷官也很清楚拉撒禄的来历。以冷漠的表情和动作参加赌局,并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不断加倍赌金,肯定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压力吧。
而这么做确实是对的。
虽然看似被诡谲的氛围压制,但荷官还是藏住了情绪,以流畅的动作发牌。这次发到拉撒禄面前的是2和8。
「叫牌。」下一张来了4。
「叫牌。」这次来的是A,有点不知道自己是好运还是不好运的拉撒禄再次开口:
「叫牌。」又来了一张4。
「停牌。」
同桌的琼恩和其他三人虽然都有参与赌局,但他们不时会将视线在荷官和拉撒禄之间打转。他们肯定很在意这高额的赌金究竟奖落谁家吧。
荷官的面牌是5,在摊开盖牌后翻出了8。荷官又抽了一张牌,出现的是3。接著他再次抽了一张牌,出现的是7,形成爆牌。
「哎,也是啦。只要一直赌下去,总是会赢的。」
在班帝安这个游戏里,荷官方和玩家方的胜率几乎是一半一半。只要持续赌下去,胜率就会趋近于百分之五十左右。
拉撒禄将荷官递来的十六枚畿尼金币堆在手边。
然后他对身旁的琼恩说起悄悄话:
「这就是所谓不会输的赌法。」
「你刚才不是输个不停吗!」
「不对,我说的不是每一场的胜利。若是以整体来看,只要赌输了,就以两倍的金额下注再次挑战,这样的战略才称得上是『不会输』。你在脑子里计算看看。」
第一场的赌局赌一枚金币,若是输的话就改赌两枚,再输的话就赌四枚。
拉撒禄至今虽然损失了七枚金币,但他在这次的赌局中押了八枚畿尼金币,并依照赔率获得了同样数量的畿尼金币。迄今的损失只靠著一次的胜利就转为黑字。
就算刚刚这场赌输了,只要下一场以十六枚畿尼金币下注并获胜的话,就能让迄今的损失一口气转为获利。无论连续输了多少次,只要每一场都以加倍的金额下注,就能在某一次的胜利取回收益。
「…………喔喔!」
大概是在脑子里想像后察觉了这一点吧,只见琼恩露出钦佩的神情喊了一声。
「哎,但充其量也只是基于理论上的说法。若是手中没有够让自己一直乘倍下注的资金,这样的战略就无法成立。也因为玩家在班帝安里面的胜率偏高,才能让这样的战略成立就是了。」
这座黑巧克力坊没有设限,但有些赌场会订定赌金的上限额度。此外,若是赌场方凭藉耍老千一类的手法让己方落败,那这样的战略很快就会破绽百出。
讲白了,这顶多就是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赚点小钱的策略而已。
「不过,可是啊,拉撒禄!」
「我知道,所以你别说出来啊。」
这只是不会输的赌法,并不是能赢的赌法。
若是在最后一次的赌局中获胜并抽身,确实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能获得的利益也只有一丁点儿而已。
要是平时的赌博也就算了,但拉撒禄自己也知道,若要照著自己的宣言搞倒赌场夺回莉拉,那这种获胜的方式是不够的。他现在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撑住局面,等待盒子见底的时机到来罢了。
(好久没有像这样认真赌博了……这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游戏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拉撒禄手边的金币也逐渐增加。但增加的方式实在说不上帅气,而是带著一股跌跌撞撞的氛围。
下一次产生剧烈变化的,是牌堆已经减少大半,似乎只能再玩一场游戏的时候。
荷官的面牌为6。
发到拉撒禄面前的是A和9。
从左侧的座位开始做出选择,在轮到拉撒禄的时候,牌堆的牌只剩下五张。拉撒禄看著这堆牌侧起了头,然后——
「双倍加注。」
「什——!」
虽然发出声音的是琼恩,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包含荷官在内——全都瞠大了眼睛。
「拉撒禄,你刚刚不是说过,要是手上有二十点还叫牌的话就要揍人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好啦,把牌发给我吧。」
拉撒禄让赌金加倍,用指尖在桌上轻巧两下示意。荷官露出像是看到鬼怪般的眼神,向拉撒禄送来了牌。
牌的数字是2。
若将A视为1作为计算的话,目前还没有爆牌,但合计的点数却只有十二,比刚才还要低。况且因为做出了双倍加注的宣言,他已经没办法再拿牌了。
不过拉撒禄他——
(稍微有点转运了呢。)
只是稍稍这么想著。
荷官翻开了盖牌。盖牌是10,由于合计为十六点,因此自动选择了叫牌。下一张牌的数字是8。
由于荷官爆牌,这一局是拉撒禄赢了。
「…………」
在脸庞重重皱了起来的荷官面前,拉撒禄露出讪笑站起身子。
「哎呀,真走运。」
在把与变成两倍的赌金相同的奖金放在自己的桌上后,拉撒禄暂且离开了座位。由于刚好盒子在这时见底,在这种时候就会有几分钟的休息时间。
「所以,刚才的那一手到底施了什么魔法呀,拉撒禄大哥!」
坐太久会让腰痛啊——这么想著并走了几步的拉撒禄,看见自己认识的赌博师奇斯凑了过来。
「什么啊,奇斯,原来你在啊。」
因为他身旁没带女伴的关系,拉撒禄还以为他是认真上门赌博的,但稍微将视线往远处拉去,就能看到一名女性正对著奇斯投以炽热的视线。大概是故意把话题讲到一半离席,让对方感到心焦难耐的作战吧。
「拉撒禄大哥,你刚刚喊的双倍加注,就是为了让赌金变成两倍所做的选择对吧?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荷官会爆牌呢?是耍老千了吗?」
「白痴喔。我连牌都没办法碰,最好是能耍老千啦。」
由于光靠手势就能表达叫牌和停牌等意思,只要有心的话,就算玩家方完全不碰到牌,也能让班帝安的游戏进行下去。反过来说,像吹牛那样能藉由碰触手牌进行耍老千的破绽,在这里也变得少之又少。
所谓的赌博师,都会将自己的技术加以保密,而且也多半会散发出「反正我也不可能会教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个自称赌博师的情夫奇斯却和这类气质无关,他就像个首次来到城市的少年般,怀著纯粹的好奇心向拉撒禄提问道。
「不是耍老千的话,那又是怎么办到的?」
「…………这也没多复杂。最后一场的时候,在轮到我行动的当下,还没翻开的牌有六张。其中荷官的盖牌是一张,剩下五张是牌堆。」
拉撒禄像是为了让血液流到很久没用的脑浆里似的按了按眉间。
「然后那六张牌分别是Q、10、9、8、8、2。」
「什么?」
「荷官的面牌是6,换句话说,不管他的盖牌是哪一张,肯定非叫牌不可。而就剩下的牌来推断,扣掉『2是盖牌』或是『叫牌时抽到2』这两种状况,荷官一定会爆牌。刚才的状况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与其就这么获胜,还不如透过双倍加注提高赌金等对方爆牌,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在我叫牌之后,来的刚好就是2,因此荷官的胜算也化为泡影了。」
「等等,我想,牌堆的数字是真的和拉撒禄大哥所说的一样,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剩下还有哪些牌的?啊,我懂了!是透视能力对吧!」
奇斯那开朗的说话声,就像是打从心底相信有透视能力存在一样,但也有点像是单纯在开玩笑。
「要是有这种能力,我还需要这么累吗?」
拉撒禄知道的,就只有更为笨拙、麻烦而野蛮的方法。忙了一整轮的大脑,在这时已经开始抱怨起来了。
「我把所有的牌面记下来啦。」
「全部……你说全部吗!」
盒子里的牌共有一百零四张,既然记下了使用完毕的九十八张,剩下的六张自然是瞭若指掌。
不过,这并不像嘴上说得那么容易。用过的牌会全部收成一叠,这也不像法老王那样有护棺者一类的专用器具辅助记忆。就算能观看牌桌上的所有牌,停留在场上的时间也不够让人慢慢记全。
(很久没用这一招了,我还以为会失败呢。就这方面来说,看来记忆力还没问题。)
拉撒禄这么想著。若不是真的想赢到极限,他是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记下每一张牌的。
(然后,我总算是站上起跑线了。)
就算能把所有的牌面记下,也不代表能就此获得胜利。他刚才所做的,只不过是跨出走钢索的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得走完这条钢索才行。
「换做脑袋正常的家伙可做不来…………啊,来两杯巧克力。」
拉撒禄来到吧台,为了帮脑浆提供燃料而点了巧克力。女侍很快就拿了两个杯子过来。
「一个拿给我的同伴。」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后,女侍打算将巧克力递给奇斯,但她的动作却被拉撒禄阻止了。
「这小子看起来像我的同伴吗?」
「咦,呃,您的同伴……是指琼恩先生吗?」
看来这位长相清纯的女侍也是不折不扣的帝都居民,她的嗜好想必是观赏血腥的比赛吧。
「也不是那家伙啦。」
「那个,呃……」
虽然眺望女侍慌张的神情倒也有趣,但一直整她也达不到目的。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你就听我的,把这杯端到布鲁斯•夸特那边去,对他传达『这是给我同伴的慰劳品』吧。之后肯定会有人收场的。」
布鲁斯肯定正吞著口水观察这里,藉由这个动作,他肯定也能明白拉撒禄的来意吧。
听到拉撒禄没打算继续说明的样子,女侍虽然略感困惑,最后还是照著他的话,静静地将巧克力端向内场去了。要是莉拉不在这里的话,那可就丢光了脸啊——拉撒禄这么想著耸了耸肩。
要是继续在这里发呆,似乎就没办法参加下一局了。琼恩和原本就坐在桌旁的三人也零零落落地开始折回位子上。
「咦,说起来,拉撒禄大哥,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有干劲啊?」
「有空的话就晚点去问琼恩吧。」
拉撒禄把奇斯留下,单手拿著巧克力的杯子回到了中央的桌子。他在脸上明显写著「你不回来反而省事」的荷官面前坐下,像是在用舌头品味似的啜起巧克力。
「啊,真好喝。」
接著,他露出了假腥腥的笑容说道:
「如此好喝的巧克力,过了今天却再也喝不到了,真难过啊。」
荷官的脸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歪了起来。
这种称为「算牌」,藉由记下牌而能在班帝安——也就是二十一点里必然获胜的手法,要一直到相当后期的时代才集大成。
拉撒禄是借助过去的经验,理解了这种算牌手法的一部分构造。
荷官在翻洗完一百零四张牌后,像是在调整心绪似的摸了一下手背。这似乎是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习惯动作,但光是让人察觉自己处于有必要冷静的状态,就是荷官的失策。
「你听说过关于多玛斯•阿奎那所倡导的游戏三守则吗?」
在第一次把牌发下来的时间点上,拉撒禄率先开口了。他并不是出于特殊的意图而说话,单纯只是不喜欢赌桌沉浸在无声的气氛中,才随口搭话罢了。
在这种时候,拉撒禄通常都会拿养父教导过的诸多守则作为话题。
(总而言之,这世上其实不存在所谓的好运、霉运和趋势一类这些尽如人意的东西,而是以更为严谨且毫无破绽的形式建构起来的。)
不管连赢再多次,也没办法改变轮盘的格子,硬币的正反面也不会产生变化。人类是藉由向过去的经验学习,才会对其中的过程赋予意义,却也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所学过的就是对的。就是这种对著毫无意义的部分赋予意义的本能,才会创造出霉运或好运这种虚妄的词汇。
不过——拉撒禄瞥了牌堆一眼。
例外的是,班帝安存在著所谓的「趋势」。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班帝安是以既定数量的牌堆进行的游戏。
(牌堆数字的偏颇程度,明显会影响到玩家的胜率。虽说绝大部分的家伙都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但就算是注意到了,也没办法利用这一点,毕竟要把牌堆的所有牌统统记下来实在太困难了。)
在班帝安里,所有的人头牌都是以十点作为计算。
换句话说,这游戏里最多的牌,是占了总数约百分之三十一的十点牌,就算把班帝安称为被十点牌支配的游戏也不为过。
「恕敝人孤陋寡闻,请问那是什么样的守则呢?」
荷官似乎也抱持著相同的心态,只是动著嘴巴随意应付著。
「第一项,玩游戏不可牵涉不知羞耻的内容,或是造成他人的困扰————哎呀,光是第一项,帝都的赌博好像就已经出局喽。」
他以戏谑的口吻这么一说,同桌的几名赌客登时爆笑出声。
拉撒禄根据经验理解,算牌的总诀大略可分成以下几项:
「一,牌堆里的9、10、A这类高点数牌愈多,对玩家就愈有利。」
「二,牌堆里2~8的低点数牌愈多,对荷官愈有利。」
「三,高点数牌之中,尤以10对游戏的支配力最为强大,而所有低点数牌之中,5对游戏的影响最为剧烈。」
虽然透过了洗牌的手法搅拌过牌堆,但其中依旧会有分配不均匀的倾向。换句话说,随著游戏进行下去,牌堆里肯定会显露出某种「趋势」。
若以定额的赌金进行游戏,玩家不可能胜过荷官——或是赌场本身。
然而,透过算牌这样的手法,就可以窥见剩余牌堆里的「趋势」,看出所谓的好运或是霉运。只要顺著趋势进行游戏,就能在趋势对玩家有利时下重注,并在不利时下小额的赌注。
将胜利的强度扩展到极限,将失败的损失压缩到最低限。
(所以,就算会连输好几场,也只是因为机率分布得不均匀,就游戏的形式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
再次开局之后,拉撒禄立刻连输了四场。
也许对方用了某种耍老千的伎俩。由于拉撒禄睁大了眼睛监视著,没让荷官有施展操控牌一类的花招的空间,因此对方用的,大概是俗称偷窥(Peaking)的单纯伎俩吧。
那是将戒指或是桌面的一部分磨亮当成镜子,偷窥一小部分牌堆的耍老千手法。
如果第一张牌是有利的牌,荷官就会将之送到自己的手边,若看出是不利的牌,就会施展卓越的手上功夫,让第二张牌伪装成第一张牌送到自己的手边。再来只要将第一张牌送到想使之败北的玩家——以现在来说肯定就是拉撒禄——的手边,就能有意地让一名玩家陷入不利的局面之中。
「多玛斯•阿奎那所说的第二项守则,则是游玩时必须合乎身分、时间和场合,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该表现得光明磊落————哎呀,这又是不中听的守则啊。毕竟赌博是犯法的行为,实在很难说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偷窥的棘手之处,在于完全不会留下耍老千的痕迹。
男人戴著戒指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甚至还会有人在戒指上头镶嵌宝石。偷窥用的镜子又称为光点,若是在上头施加伪装,就无法将之举发为耍老千的工具。
况且,若对方的手指功夫在自己之上,要是运气不够好的话,只怕也看不见发出第二张牌的瞬间。
(————人很难坐视自己连战连败。这会让自己心生怀疑,产生战略是否有根本上问题的不信任感。)
败北的次数不断增加。
虽然不晓得是否有耍老千,但拉撒禄不断败北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我因为拥有算牌技术而获得了优势,但却因为对方在抽牌时施展的偷窥伎俩,强制让我陷入劣势。由于没办法量化优劣的程度,若不继续下去,就没办法获得解答,这还真是教人忐忑难耐。)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止步。
「至于第三项守则则是——就算耽溺在玩乐之中,也绝对不能忘记节制和谨慎的心。」
若此言为真,那今天的拉撒禄著实与这项守则无缘。今天的他不带任何玩心走进此地。
令头脑愈发焦躁的,是没能听见的少女哭喊声。那声吶喊确实喊了出来,只是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而已。
将拉撒禄的玩心剥得一点也不剩的,是赌场这一方。
「简单来说,在这里进行的并不是一场游戏。目前在这里上演的赌博,即将变成一幅更为丑恶、愚蠢、低俗而博命演出的光景。」
拉撒禄举起巧克力的杯子,将残留在杯底的甜稠液体一饮而尽。
不管是赢是输,他都一视同仁地向前跨步。无论赢再多次或是输再多次,都只是赌博时产生的必然。想百战百胜或是连战皆败,都与痴人说梦无异。关键在于要抓住趋势,并顺著趋势而行。
(尽可能增加自己的优势,然后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劣势,最后得到的答案便是——)
在进行了几次洗牌之后,答案大剌剌地出现在拉撒禄的面前。
如今摆在拉撒禄面前的,是由接近三百枚的畿尼金币堆成的小山。换句话说,拉撒禄自身的优势,已经凌驾了赌场制造出来的劣势。
「我曾向父亲学习过关于赌博师的三项守则,其中前两项分别是『不求败』和『不求胜』,但遗憾的是,今天的我不是以赌博师的身分前来的。」
脸色变得铁青的荷官,似乎察觉了不管自己如何取巧,都无法让拉撒禄落败的样子,只见牌从他手中脱手滑落。看著散落在桌上的牌,拉撒禄强忍头痛吊起了嘴角。
「真不好意思,今天的我可是会赢的。」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中央的赌桌周遭围起了大量的观众。
(哎,这也无可厚非啦。)
毕竟小有名气的赌博师,居然舍弃了自己知名的赌博方式,光明正大地向赌场挑起了对决。
原本被琼恩•布隆顿的高大身躯吸引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纷纷转移到了拉撒禄的身上,而好事之徒们似乎正在交头接耳,猜测起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传闻看来已经传遍了整座赌场,也能察觉店员们咬牙切齿的模样。
「呼——…………」
拉撒禄擦去从额头滑至脸颊的汗水,将之甩向地面。
持续不断的计算和冒险折磨著精神,让他感到极度憔悴。明明喝乾了巧克力,却还是涌现了一股口渴难耐的感觉。
回头一看,只见还坐在这张桌旁的就只剩下拉撒禄和琼恩而已了。毕竟只要稍做观察,就能看出拉撒禄的状态并不寻常——他是来和赌场进行一场互殴的。有的赌客为了明哲保身,迅速地逃出了赌场,但也有赌客觉得在一旁观战更为有趣,而混入了人群之中。
「混、混帐!别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可别丢你老家的脸啊,荷官。我再怎么说也是客人,你是这样说话的啊?」
就年纪来推断,他对自己的能力应该相当有自信吧。从中央的赌桌交给他管理的配置来看,他肯定也对游戏的支配能力相当自负。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荷官脱去了平时有礼的外衣,恶狠狠地咒骂连连。
依此看来,拉撒禄今天应该不会再和这名荷官交手了吧。如此一来,接下来八成是换人接手的局面。
(哎,也差不多了吧。)
已经大致预测走向的拉撒禄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荷官分不出心思理会的关系,坐在他身旁的琼恩,手边的金额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进场时还多上了一些。
「所以说,拉撒禄!怎么样,你这下赚够了吧!能把那孩子抢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笔金额虽然对赌场来说也是相当惨重的损失,但还不至于致命。打架时的基本常识,就是在出手时该全力以赴,打到对手再无还手之意为止。」
不仅拉撒禄在当街童的时候是这么做的,身为拳击手的琼恩应该也很明白才对。
拉撒禄靠著椅背,目送著荷官退入内场的身影。
「唔嗯!要换人了吗!不晓得下一个会换谁上场啊!」
「我虽然不知道会是谁,但猜得到是哪种人。」
「你的意思是?」
「是保镖吧。而且不是那种卖弄暴力的类型,是更高明的赌博师。」
像今天的拉撒禄这样,对赌场采取敌对行动的赌博师并不在少数。虽然这类场合大抵都会以暴力收尾,但也有没办法凭藉这种手段解决的时候。
(像是今天的我之类的。)
如今,有为数众多的观众正在关注著拉撒禄的行动结果。
在这样的状况下,若是拿不出合理的藉口,用强硬的手段摆平拉撒禄的话,那黑巧克力坊会陷入什么样的气氛,又会引发出什么样的谣言,就可说是比火光更为明朗了。
既然布鲁斯•夸特是一名生意人,那就没办法凭藉暴力处理现在的状况。对他来说,真正的胜利条件是让赌场一如往常地经营下去,摆平拉撒禄充其量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罢了。
「话说回来,总觉得聚在这里的人好像有点多啊————」
拉撒禄说著环顾四周,随即看到了眼熟的栗色卷发。只见奇斯就像只静不下来的啄木鸟一般,正在人群之中忙进忙出。
「…………看来那小子正在煽动人群啊。」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听不见内容,但拉撒禄还是轻易地猜到了奇斯正在做些什么。
在休息时间从琼恩那儿打听过事件梗概的他,肯定正在散播著拉撒禄今天为何而来的风声吧。奇斯的人面本来就广,对于看热闹的人们来说,「孤独赌博师为了少女搞倒赌场」这戏剧性的话题,更会让他们比鲨鱼更踊跃地上钩。
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愈传愈夸张,把拉撒禄讲成了体现古老骑士道的帅气赌博师。
若是凝神倾听的话,还能听到群众正以「拉撒禄是否能成功营救少女」为主题进行赌注。
大概是察觉拉撒禄凶悍的眼神了吧,奇斯在这时转过头来,笑著挥了挥手。
「而且那家伙好像还当起了庄家啊!」
「…………虽然就结果来说是帮了大忙,但这股莫名的心头火是怎么回事。」
只要情节传得愈夸张、人们对此事愈有兴趣,拉撒禄的立场确实就会变得更为稳固。但认为这是两码子事的拉撒禄,决定下次在酒馆碰面时要教唆他去赌会输的鸡。
但所谓的「下次」,也是要以拉撒禄活过今天,能够盼到下次的到来为前提。
「总之,如果要换人的话,应该就是相当厉害的赌博师吧。我也曾收到这方面的委托。这类赌场会雇用那种能靠著各种花招打败玩家的荷官。」
「原来如此!那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意思啊?我有时候还真摸不透你想讲什么。」
「肯定不会有事的吧!我的朋友可是『便士』凯因德啊!对方要是打算采取暴力,这里也有我来扛著,而派出的若是赌博师,你又怎会有败下阵来的道理!」
被琼恩这样寄予百分之百的信任,让拉撒禄涌现一股不属于疲劳引发的头痛。说起来,这人明明只是个赌博门外汉,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基准认为事情会如此顺利啊?
觉得再说下去只会没完没了的拉撒禄抬头望向天花板。
「哎,反正非赢不可,所以我会赢。」
「————哎呀,明明毫无根据,居然如此嘴硬呀。」
听到宛如横笛般的轻盈话声,拉撒禄背上的汗毛登时全部倒竖起来。
这是因为他对这道说话声实在太过熟悉,却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听见的关系。进一步来说,也是因为他不想再与此人见面,也认为今后不会与之相见的关系。
「…………喂喂喂,这是在开玩笑吧?」
「有这么值得大惊小怪吗?就算帝都的赌场再多,这里原本也就是个狭窄的城市,会有这种状况也很合理。」
回过头来的拉撒禄,瞧见的是一名万种风情的妙龄女子。她有著任哪名男子都想收入怀抱的美丽曲线,并以后方裙襬大为澎起的礼服点缀风采。她的肩膀到胸口一带夸张地裸露出肌肤,但不会让人觉得低俗,而是酝酿出一股真切的美感。
金色的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了后颈。从这个角度无法窥见,但拉撒禄知道她的颈窝一带有两个并排的小小黑痣。
拉撒禄对著从后场现身的女性,像是在呻吟般喊出了她的名字。
「芙兰雪。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你被这座赌场聘雇了吗……」
「是呀,是呀,正是如此。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好久不见喽。从你的脸色来看,这似乎不是一场值得开心的再会呢。」
几乎能看到血管的白晰肌肤和口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展露出来笑容,就彷佛是在脸上切割出来、随时都要渗血的伤口似的。
芙兰雪•布莱多克。她在拉撒禄的回忆之中占了相当多的分量。
她和拉撒禄一样,是以赌博为本业的赌博师,还是名被人冠以「贞洁」称呼的女性。由于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开始出入赌场,加上擅长的游戏分野也相似,因此他们已经是多年以来的交情了。
若是换个方式来说,芙兰雪也是他过去的情人。他们曾经在养父遗留下来的房子里共居了一段时间。虽然每当回想起来,就只会带给自己头痛和寂寥感,但随著将那间房分给莉拉作为起居室后,芙兰雪过去在家里生活的记忆也逐渐黯淡下来。
最近甚少听见她活跃事迹的拉撒禄本来觉得与自己无关,但她此时正走出内场,踩著高跟鞋发出的「喀喀」声,站上了荷官的位子。
换句话说,她正是这座黑巧克力坊雇来的保镖。
(虽说我没有管道可以调查赌场方的保镖资料,赌场这边也经常会加以保密,但居然偏偏是这家伙啊……)
拉撒禄露出了像是喝到了变质成醋的葡萄酒般,露出了难看的表情安静下来。相反地,至于仍把芙兰雪当成朋友看待的琼恩,则是看似开心地高举双手。
「芙兰雪!哈哈哈!好久不见啦!」
「哎呀,琼恩,你也好久不见。真难得呢,你居然会对赌博产生兴致,该不会是受到坏朋友影响吧?」
「今天正是如此呢!真没办法啊!」
「是呀,看来的确如此。」
芙兰雪肯定已经好好打听过自己将要面临的状况,加上只要看过赌桌,当下的局势自然是一目瞭然。
拉撒禄原本的作风本是尽全力避免让自己大赢,甚至还被人安上了「便士」这样的浑号,但他现在却赢到了用金币堆起了小山,这般局面只能用异常来加以形容。
「好啦,就换我站上荷官的位子了。琼恩,你应该只是陪他坐在这里而已吧?差不多该是离席的时候喽。」
「唔嗯!说得也是啊!拉撒禄,之后就交给你啦!」
之所以带琼恩过来,原本就只是为了在对方施暴时能有个保险而已,拉撒禄对他的赌博能力并不抱指望。对于站起身子的琼恩,拉撒禄甚至连回话的心力都没有,只能挥挥手作为回应。
芙兰雪的脸上依旧挂笑。
「说起来,有一阵子没见了呢。琼恩,我们下次一起吃个饭吧?」
看到她所露出的微笑,周遭男人们的轻呼声登时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芙兰雪的身上可说是带著一股浑然天成的美。现在的她在华丽的礼服下更显得光彩夺目,但就算她浑身是泥、衣著褴褛,肯定也不会对她的美有丝毫减损。
从她踏入赌场的那个瞬间开始,外场的氛围就为之一变,就连刚才的八卦话题都相形失色,而且拉撒禄还看到奇斯对芙兰雪送出了热情的视线。
虽然她对琼恩露出了温柔的笑靥,但在看向拉撒禄的时候,她眼中的温度已经大幅冷却下来。即使嘴唇的形状依旧,但亲昵的情感却悄悄地从中抹去。
「所以,你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你没从布鲁斯那边打听吗?」
「我的工作,是在有傻瓜向赌场找碴的时候出面摆平,因此不需要任何的动机。正因是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做出无法理解的行径,这类人才会被称之为傻瓜嘛。」
「一点都没错。那么,你就别从我这个傻瓜身上探问动机了。反正也没必要吧。」
「正因为你是那种不会把不需要的话语挂在嘴边的无聊人士,才会一直没有琼恩之外的朋友呢。」
拉撒禄只是耸耸肩作为回应。他虽然想以「除了琼恩,我还是有其他朋友的」作为反击,但凭他的交友圈之狭隘,差不多再被问个三四次就无言以对了。
两人既没有关心彼此的近况,也没提起过去交往时的种种回忆。毕竟光是眼前的状况,就已经证明了两人依旧还是赌博师的身分,既然个性依旧,那就算以回忆作为武器针锋相对,也起不了互揭疮疤以外的作用。
「丑话先说在前,我可不会因为彼此认识而有所放水喔。」
「你居然还愿意把我当成认识的人,这可真是吓坏我了。」
这座赌场里最强的赌博师,取出了两副新的扑克牌。
随著芙兰雪的登场,围观的群众数量也愈加攀升,如今整座黑巧克力坊的每一张桌子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功能。在场的所有人都抱著各自的猜测和情感,关注著在中央赌桌相互对峙的两名赌博师。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在这种时候不说「开始」的个性依旧很有她的风格,拉撒禄不禁窃笑。
芙兰雪以宛如钢琴手演奏键盘般的手法舞动十指,以俐落的动作进行洗牌。
双手各持一副牌的她轻轻弓起扑克牌弹起卡片,使之在空中交错飞舞。随著像是春雨打在窗户上一般的「嗒嗒」轻响响起,两副牌渐渐合而为一,然后再次分离,复又重合。芙兰雪就这么重复了四次洗牌的动作。
与芙兰雪正眼相交的拉撒禄,察觉到自身的呼吸稍稍变快些许。
(冷静下来。不需恐惧或是畏缩,只需保持思考。)
他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样的动作想必也被芙兰雪察觉了吧。在发出第一张牌的时候,芙兰雪的眼角闪过了一丝笑容。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输。)
拉撒禄怀抱著这般确信,挑起了这场对决。
在第二次盒子见底的时候,双方的胜负状况已经极其明显。
这段期间进行了接近四十场的游戏,但拉撒禄却是一场也没赢过。
原本堆在拉撒禄面前的金币山,如今已经减少了超过六十枚的数量。这正是芙兰雪宛如连连招呼在拉撒禄身上的铁锤般,在所有的赌局中胜出的结果。早已预见自己赢不了的拉撒禄减少了下注的赌金,因此他的损失才能就此作收。若是搬出对抗上一名荷官时的战略和金额,现在的金币山肯定会消失到连一枚都不剩。
芙兰雪现身的时候,她的美丽固然让赌场的围观者陷入沉默,但此时让整座赌场陷入沉默的,却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以赌场为对手,并一脸云淡风轻地接连得胜的拉撒禄,此时连一场都没赢过。无论旁观者对班帝安这个游戏熟稔与否,肯定都能看出其中的异常之处。
(连续四十场都没赢的机率是……)
想到一半,拉撒禄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因而中断了思考。芙兰雪显然对游戏动了手脚,但问题在于她动的手脚种类为何。
「哎呀,是状况不佳吗?是不是该回家比较好呀?」
芙兰雪一边将牌堆剩下的两张牌与弃牌堆交叠,一边露出了宛如蜂蜜般的甜美笑容。
没有回嘴的拉撒禄站起身来,但金币还留在桌上,表示自己还打算继续参与。对于这场异常的对决走向,围观的群众无不窃窃私语,而拉撒禄从他们的缝隙间钻了出去,为了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而走出了赌场。
「拉撒禄!」
琼恩在拉撒禄身后追了出来。
拉撒禄靠著赌场的外墙,将帝都那带著些微腐臭味的空气用力地吸入肺里。赌场里头充斥著香菸的菸味,外头的空气却也沉重而潮湿得难闻。不管身在何方,他都觉得自己的肺似乎正被污染成灰色。说不定,这种逐渐变得污秽的过程,就是所谓活下去的历程。
拉撒禄瞥了站在身旁的琼恩一眼,耸了耸肩。他虽然没有开口说出「无所谓」,但自己已经被逼到不得不装出这种态度的地步了。
「真受不了,那家伙是认真和我卯上了。你不觉得她是个对前男友无情无义的女人吗?」
「我虽然对情侣吵架不怎么了解,但不正是因为你是她前男友,她才能狠下心来对付你吗?」
「你有时候会突然把话说得一针见血,可以改一改吗?」
原本带著一股燥热的脑袋,随著冷冽的空气而逐渐降温。在过了一会儿后,琼恩像是在等他冷却完毕似的开口询问:
「所以说,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赢不了!」
「…………这个嘛,琼恩,你的动态视力应该比一般人来得优秀吧?比方说,在扑克牌洗牌的时候,你的眼睛能跟上其中一张牌的动向,确认它在哪个位置吗?」
「唔嗯?虽然没试过,但应该有可能办到吧!一张就不用说了,就算把目标订在十张上下,我大概也有办法吧!」
「用眼睛追著对自己有利或是不利的牌,并操控这些牌在牌堆里的位置。这是称为洗牌追踪的耍老千手法之一。」
在游戏里,要玩完一套牌的时间并不长。若能在每一次的洗牌之中确认有利和不利的牌的位置,那自然可以带来莫大的利益。
他回想起芙兰雪的脸孔。
「那个女人,靠著指尖的技术把所有的牌都记了下来。」
每一张、全部、盒子里的一百零四张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记得她最多可以操控到三副牌的数量——拉撒禄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把盒子里的第一张牌到最后一张牌都照著自己的想法排列下来,并全数牢记在脑海里,自行主导了趋势——毕竟战略在班帝安里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啊。那女人排出了绝对能让自己获胜,同时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败北的一百零四张牌。」
就连要为此想些「装货」或是「洗牌追踪」之类的名字都让人嫌烦——芙兰雪的技术就是如此炉火纯青。
这必须具备能随著牌组的数量和玩家的人数算出各异的「不会输的趋势」的头脑、能只凭藉指尖的手感完成此事的技术,以及面对大量观众也没有丝毫动摇的胆识。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赌博师之所以会被赌场招聘,其理由已是不言自明。
「…………真是超乎想像啊!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啊!」
「谁晓得啊,那个女人实在太夸张了。是说,明明荷官方就已经占优势了,居然偏偏还对上了她,我这下还真是一筹莫展了。」
若同样是玩家身分的话倒还好,但今天的芙兰雪是荷官,碰得到牌的也就只有她而已。在对于盒子的牌面顺序无从干涉的当下,自己就可说是大势已去。
「拉撒禄,你没办法做到一样的事吗!」
「要跟上一部分是没问题,但要全部记下来还是太难了。而且那女人肯定知道我会追踪手牌的动向,却还是不当一回事地排出了顺序啊。」
「唔唔,对了!不如就刻意采取胡来的战略如何?像是毫无意义地叫牌,或是毫无意义地停牌之类的,这样应该就能打散顺序了吧!」
「…………你的脑袋转得不慢啊。你以为我没这么做吗?」
毕竟就像对手熟知自己的能力一样,他也对对手的能耐知之甚详。
从游戏开始的瞬间,拉撒禄就藉由经验预测了芙兰雪会排列出何种顺序,而为了打乱这般排序,他多次进行了与战略不符的叫牌和停牌。
「————然而我还是赢不了。你懂这代表的意义吗?」
「她预测了你会在哪个时间点采取与战略不符的行动,并以此为依据排列了牌面的顺序…………?」
「正是如此。」
「…………真是超乎想像啊!」
琼恩又重复了一次。就结论来说,确实如他所言。芙兰雪确实展露了超乎想像的技术,是一名登峰造极的赌博师。
感觉口渴的拉撒禄环顾四周,但随即想到现在的自己就算喝上一口葡萄酒恐怕也会呕吐出来,因此放弃了寻找饮料的念头。然而,光是会涌现这种紧张感本身,似乎就等于是在逃避与芙兰雪的战斗似的——最后他还是找了间邻近的摊贩,买了杯装在木制容器里面的蛋酒。
「唔,难道就没有什么弱点吗!你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也有把那个叫洗牌追踪的技法传授给你吧!」
「她才没教我呢,只有在一起的时候偷学过几次而已。」
对赌博师来说,学会的技术既是珍贵的财产,同时也是无可取代的武器。拉撒禄虽然受到了养父的教导,但他的例子可以说是一种例外。
就算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拉撒禄和芙兰雪也没有将自身的技术倾囊相授,毋宁说他们甚至是积极地隐藏这些功夫。即使如此,两人还是会观察彼此施展的技术,并记下这种手法的构造。他们并不是教导或是受习一类的关系,偷学这个词汇才是最适合的描述。
然而,恐怕也是因为两人一直维持著这样的距离感,芙兰雪才会在某天像只离岸的水鸟般一去不回吧。
「该怎么办咧?」
若是以迄今的人生作为准则,那最好的选择早就呼之欲出了——他该迅速回到赌场,将桌上的所有金币统统收回手边,然后回家睡觉才对。就某方面来说,光是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就不能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么,现在的拉撒禄该怎么做呢?
「…………总之得先回座才行。要是被她擅自宣布胜利的话,那可让人受不了啊。」
拉撒禄自倚靠的墙上离开,伸了个懒腰。由于只喝了一两口的蛋酒已经喝腻了,他索性将之按向琼恩的胸口。
这时,他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将手探入了口袋之中。不过现在的口袋里没有平时那枚金币的重量,在想过之后,他也认为那枚硬币并不适用。
「琼恩,你有没有哪枚不用的硬币可以借一下?」
在拉撒禄回座后,芙兰雪像是打从心底感到讶异似的睁大了眼睛。
「哎呀,你居然回来啦。」
「因为我是个赌博师嘛,赌博师都是很贪心的。」
芙兰雪将手伸向迄今的游戏所累积下来的弃牌堆,将牌堆分成两半。她肯定已经掌握了这些牌堆是以何种顺序进行排列,并趁著这段空档思索过该怎么安排下一次的顺序吧。
洗牌伴随著轻盈的声响进行,并成为下一局游戏的牌堆。
两张牌发了下来。拉撒禄的手边是3和9的牌,芙兰雪的面牌则是3,第二张牌是盖牌。
(就常理来说,这时候应该要选择叫牌啊。)
然而,这却又像是在刻意引诱他叫牌的样子。正因为叫牌更为有利,芙兰雪很有可能反向操作,让拉撒禄在下一张抽到十点牌。
「…………停牌。」
在稍做烦恼后,拉撒禄这么说道。
芙兰雪以冷漠的动作翻开了盖牌。显露出来的牌是4。她无言地叫了牌,送到荷官手边的牌则是9。
拉撒禄咂了一声,在他对面的牌由于合计是十六点,因此再次叫牌。下一张来的是5,因此她在没爆牌的状态下刚好完成了二十一点。
「要是叫牌的话,你就能获胜了呢。」
芙兰雪咯咯娇笑,像是在嘲笑他想得太多似的。实际上,若是依循正常的判断进行游戏,那这一场确实可以获胜——只是他受了芙兰雪的诱导,落得了作茧自缚的状态。
芙兰雪的表情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完全在她的支配之下似的,而这样的认知实际上恐怕也没错。拉撒禄虽然认为下一场应当遵从战略采取行动,却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正中芙兰雪的下怀。猜疑心在心中萌芽,令芙兰雪在他心中的身影变得宛若巨神一般,疑神疑鬼的心态也在心底不断翻搅。
(糟糕,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虽然下一场的牌发了下来,但拉撒禄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一旦连这份自觉都失去,变得无法自拔的瞬间,那拉撒禄的人生应该也跟著完蛋了吧。说不定这份自以为是的自觉早已被赌博的癫狂污染,而拉撒禄其实早就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
他看著手边的两张牌,但数字就像是从他的头顶向上窜去一般,上头的数字已经毫无意义了。归根究柢,重要的并不是该如何参考数字进行判断,而是该怎么读出芙兰雪的思路,让自己凌驾在对手之上——这就是眼前难题的最大症结。
「没办法了。」
拉撒禄咕哝了一句,将手探进口袋。他从口袋里取出的,是从琼恩那儿要来的一枚生锈银币。
拉撒禄看著困惑地皱起眉间的芙兰雪,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并开口问道:
「我以前是不是有教过你『在感到犹豫的时候,要遵照事先定下的方法来做决定』这样的思考方式?」
「我可没有你教过我的记忆,倒是听你这么说过就是了。」
「这样啊,那就够了。也就是说,我现在该做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拉撒禄用手指弹起了硬币。
他接下了带著比平时沉闷许多的声响飞起的硬币,确认上头的正反。由于上头刻著奥立佛•克伦威尔的侧脸,因此这是正面。
「叫牌。」
他放弃去计算牌面的意义和统计上的优势与劣势,就只是数著上头的数字,理解了目前尚未爆牌的处境。接著他再次弹起硬币,这回又是出现正面。
「叫牌。」
「…………欸,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我要是有颗正常的脑袋,就不会坐在这种地方了吧…………喔,这下爆牌了啊。」
她大概是看出拉撒禄在做什么事了吧。芙兰雪那温婉的笑容在这时抽搐了起来。
下一场游戏也是一样,拉撒禄就只是弹著硬币,在出现反面后——
「停牌。」
他完全将数字的大小和有利或不利逐出脑海,只凭藉硬币的正反面发出宣言。
当然,他会变得在毫无利益的状况下选择叫牌或是停牌,于是拉撒禄在第二场的游戏中再次落败。然而,相较于拉撒禄的双眼里闪烁著喜孜孜的光芒,芙兰雪的脸颊却是滑过了汗水。
在进行第五场游戏的时候,异状发生了。
「叫牌。」
发到拉撒禄手边的牌是A和7。虽然就常识来说不该在此叫牌,但拉撒禄在看了硬币的表面后,便自动选择了叫牌。送到拉撒禄手边的是一张10,但因为接下来的硬币掷出了反面,因此拉撒禄选择了停牌。
芙兰雪的面牌为2,翻开的盖牌为8。在叫牌之后,下一张来的是7。由于总计已有十七点,因此自动选择了停牌。
换句话说,是拉撒禄获胜了。
自从芙兰雪在这座赌场现身以来,已经进行了将近五十场的游戏,这是拉撒禄首次获得了胜利。吞著口水在一旁观看战况的观众们,在这时发出了欢呼声或是哀叹声——想必那些人分别是赌了拉撒禄能夺回少女的赌客,以及夺不回来的家伙们吧。
「哎呀,难道说是因为彼此认识的关系,让你放了水吗?真是温柔啊。」
「…………不过才赢了一次,你在得意什么?」
芙兰雪虽然这么低喃,脸上的表情也相当平静,但拉撒禄察觉了她眼底浮现的焦虑。
(这是当然,毕竟她根本无从预测硬币的正反。)
硬币的正反面结果是绝对不规则。芙兰雪的战略是以拉撒禄自行动脑为前提所构筑而成,她想必没料到拉撒禄居然会完全放弃思考吧。也或许是她确实预料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做好防范吧。
(哎,说起来也是因为我赢了大量的赌本,才有办法执行这种像傻瓜一般的战略啊。)
为了在第五场的游戏里获胜,他前面已经连输了四场。这绝对称不上是有效率的战略,若换做平常,是绝对不会采用这样的方法吧。毕竟对赌博师来说,就算浪费了大笔的金钱打倒荷官,也得不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好处。
然而,现在的拉撒禄非打倒芙兰雪不可。为此他需要一些银弹作为武器。
「好啦,继续吧。」
「嗯,也是呢。」
在接下来,整个游戏的走势简直可以用异常两个字作为概括。
原本在班帝安这个游戏里面,荷官就只能机械式地做出选择——点数未满十六时叫牌,满十七时停牌,就仅是如此而已。
至于拉撒禄也是藉由投掷硬币,依照结果的正反来机械式地选择叫牌或停牌。
双方都完全放弃了战略——但若是整体来看,就能察觉双方所做的都是为了执行战略所必经的环节。芙兰雪精心设计的趋势遭到不规则的机率撕裂,每过了几场,就会由拉撒禄拿下一场胜利。
「不过,我还真是意外呢。」
「意外什么啊?」
虽然和眼下的状况没什么直接关连,但冷淡地发牌的芙兰雪在这时向拉撒禄搭了话。
「我说的是你会如此严肃地坐在这里的模样。吶,那个比起『赚小钱凯因德』,更适合『短小鸡凯因德』这个称呼的你,到底去了哪里呀?」
「我不晓得你是把这个冷笑话藏了多久,但这并没有你想像中得好笑,就只是低俗而已。」
拉撒禄轻轻按了按弹了太多次硬币而变得麻痹的手指。
「是说,你有资格去批评别人的浑号吗?『贞洁』布莱多克?」
「哎呀,我倒是满喜欢这个浑号的。和你的不一样,我的可是和女王大人齐名呢。」(注:典出人称「贞洁女王」的伊莉莎白一世)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你早就失去贞洁了吧?」
「…………低俗的应该是你那张嘴呢。况且,我的浑号可不是那方面的意思喔。」
芙兰雪虽然瞪著拉撒禄,但拉撒禄可没错看她的手指僵住的那个瞬间。也许是因为拉撒禄让她想起了自己和「贞洁」这个浑号不再相称的原因和那段回忆的关系。
「哎,害你没办法这么自称的毕竟是我啊。」
「我要生气了喔。」
「抱歉啦,但先揶揄我的不是你吗?」
拉撒禄对著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耸了耸肩。
实际上来说,「贞洁」这样的称呼其实蕴含著对她的敬意,拉撒禄也无法否定自己对此有些嫉妒。
赌博有胜负之分,而女性在败北之际以身体支付不足的金额也是时有所闻。
所谓的「贞洁」是由男人们安上的称呼,指的是芙兰雪明明有著任何人都会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美貌,却从未败北过一次,是存活至今的赞誉。无论任何人都曾想设局让她在赌博中败北,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打败过她,她就这么活到了今天。
「不过,明明同样是『不败』类型的赌博师,我得到的是便士这种穷酸的浑号,你得到的却是贞洁这样的尊称,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在拉撒禄这么发出叹息的时候,盒子也即将见底了。一百零四张牌所构成的游戏结束,拉撒禄最后赌输的畿尼金币则是遭到回收。大概是察觉这回没有休息的打算吧,看到拉撒禄依旧坐在位子上后,芙兰雪迅速将手伸向弃牌堆。
「…………」
但她的动作停下来了。
「怎么啦,继续啊?」
拉撒禄这么开口,但他也很清楚芙兰雪停下动作的理由。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选择了败多胜少的荒唐赌法。
芙兰雪是先预测了拉撒禄的赌博风格,并在计算完毕后透过指尖,决定出整副牌组的顺序。
然而,拉撒禄却找出了用掷硬币与之对抗的方法。方才的牌局里,拉撒禄虽然靠著全数交由硬币决定的方式,证明了这个手法的有效性,但他也随时能在游戏的过程中切换回原本的战略。
她不晓得该怎么排序这副牌组。
这就是她被迫面临的难题。迄今没有展露出任何犹豫的流畅动作已然消去,拉撒禄看得出芙兰雪就像个初次触碰扑克牌的孩子般,脸上满是迷惘。
然而,她这困惑的神情也只维持了短短几秒。也许是想出了对策,又或许是虽想不到对策,但不愿让迷惘的神情继续展露在脸上吧——只见她顺著习惯成自然的动作分开牌堆,而拉撒禄在这时搭了话。
「对了,话说回来,你应该还没从布鲁斯•夸特那边听说过我为什么要来这边做蠢事吧?」
由于接连败北,手边的金币不断减少,目前只剩下两百枚左右。然而,凡是听说过拉撒禄的人,肯定都会为他在赌场赢得如此狂妄一事感到极为异常。
「因为你是个傻瓜,所以才会做蠢事的不是?」
「哎,别这样说嘛。反正也不是多复杂的话题。」
就在先前的一局游戏里,拉撒禄从头到尾都没多做思考,而是靠著机械性的动作不断进行选择。但其实在牌局之中,他的脑袋依旧有好好运作。在做出算牌的同时,他也将所有的牌面顺序记了下来。
换句话说,对于芙兰雪分成两份的这两叠牌,拉撒禄也知道其中的顺序。
芙兰雪会如此动摇的状态恐怕仅此一次。在洗牌的时候露出明显的迷惘神情,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屈辱,就算拉撒禄在这之后采取了更为惊人的对策,她肯定也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迷惘神情。
(所以,要出招的话就得趁现在。)
就算放掉了下一局,双方的战况也还算得上是平分秋色,但「平分秋色」在此毫无意义。拉撒禄需要的是足以打垮赌场的胜利,就算得胜的机率再低,在机率不是零的现在,他除了出招之外再无活路。
拉撒禄从记忆中挖掘出她的人格、个性和动手的习惯,理解出她会在这种时候选择以何种手法洗牌。为了对准她的破绽补刀,拉撒禄轻声说道:
「————我今天是为了营救心爱的女人而来的。」
啪——传来了类似乐器的弦崩断般的声响。
那是芙兰雪原本行云流水地进行的洗牌,因为一个手滑而在失控之余让牌堆交叠的声响。原本应该是一张张精密切合的扑克牌,就这么以一整叠的形状散了开来,像是在证明她的状况失常似的留下了明显的摺痕。
「…………这样啊。」
芙兰雪回了话,将乱掉的牌整理起来。她再次将牌堆叠起来,重新进行洗牌。
(然而,刚才的那句话,肯定让芙兰雪看丢了牌的顺序。)
这极为精密的动作需要惊人的集中力,光是那一剎那的动摇,就让她没能记下牌面的顺序。
另一方面,拉撒禄则能勉强用眼睛追上她的动作。虽然芙兰雪原本的洗牌速度,已经快到了没办法用眼睛一一追上的地步,但她现在的手法比起原本慢上了许多。
(若不是以全部为目标,而是锁定一部分的话,我勉强办得到。)
拉撒禄像是与己无关似的,让舌头像是独立的生物般自顾自地动了起来,同时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双眼上头。
「在前阵子因为一些原因,我买了个女奴隶。该怎么说呢,嗯,应该是缔结了羁绊吧?她被卷进了风波,被拖到这里来了,但亲昵的程度差不多让我萌生了想把她要回来的念头。我甚至还兴起了要把这座赌场搞垮的念头呢。」
讲话的内容是什么都没关系,因为让她动摇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人在陷入危机时,会不自觉间展露出既有的习惯。而芙兰雪在陷入危机的时候,则是会将习惯表露在连续四次的洗牌之中。在万全的状态下进行的洗牌,会让每一张牌以彼此切合的形式交叠,因此要预测牌面的走向也变得不那么困难。
(所以,没错,要在这一局做个了断。)
被视作最后一副的盒子放上了桌,芙兰雪的视线戳刺著拉撒禄。她眼里蕴含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超出拉撒禄能分析的范畴,就只是如同老旧木材的剥裂般,在心灵的表面添上一道新伤。
「你差劲透了。」
「我知道啊。」
就算用上差劲透顶的手段,也要把她救出来——拉撒禄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班帝安这个游戏受到十点牌支配。
因为人头牌加上十数字牌——这些占了超过三分之一的牌们只要愈多,对玩家就愈是有利。
在玩这款游戏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用心关注十这个数字,说是最能理解十动向的人就是赢家也不为过。
所以,在这一局开始后没多久,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回事?」
因为一直到在结束第六场游戏的这段期间,十点牌竟然一次都没出现过。
芙兰雪也低吟出感到疑问的一声,但她应该很快就察觉原因所在吧。毕竟在万全状态下所洗出的牌,不可能让牌局偏颇得如此夸张,加上让她感到动摇的,正是眼前的男子。
拉撒禄不具备追踪每一张牌面的能耐,不过,若只是锁定在十点牌上的话——
(我之前虽然没试过,但人类还真是有心就办得到呢。我应该是办到了吧。)
即使没有亲手碰触,他还是明白了芙兰雪透过洗牌所排列的顺序为何。拉撒禄知道她会以何种形式失败,也知道会在听到什么话语的当下感到动摇,是以他才会刻意随口说些情感方面的话题,让芙兰雪的洗牌失去准头。芙兰雪因此看丢了盒子内的顺序,而拉撒禄则是记下了一小部分。
他确认著牌堆减少的量,回想起自己刚才所造就的局面,决定在此分出胜负。
拉撒禄缓缓地将手边的畿尼金币山分成两堆,并把其中的一堆推到前方。
「一百枚。下一场我要这样赌。」
哗——群众无不倒抽了一口气。这样的金额,约莫是会出入这座赌场的客人的年收入五倍。由于拉撒禄迄今最多也就只会赌十枚左右的量,显然接下来要有大事发生了。
「下一场是吧?你这种没有全数押下去的狡猾个性,我倒是不讨厌呢。」
芙兰雪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但还是维持著冷淡的态度发起了牌。
出现在荷官手边的面牌是A,加上一张盖牌。
送到拉撒禄手边的则是两张10。
(果然来了啊。)
他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歪了起来。
(在刚才洗牌结束的时间点上,我已经掌握了每一张十点牌的位置。虽然没办法跟上一百零四张牌的动向,但若是锁定十的话,我就还有办法掌握。况且,只要能打乱洗牌的精确度,就能在某种程度上让十点牌的牌堆插进自己想要的顺序。)
就像芙兰雪知晓「拉撒禄会怎么赌博」一般,拉撒禄也深知「芙兰雪会怎么失败」。当然,这终究只是一种赌注,但除此之外再无胜算的他,只能选择赌下去了。
「分牌。」
拉撒禄立刻如此宣言。
「…………分牌?」
听到背后有说话声的拉撒禄回过头去,这才看出发问的是比群众高出了一颗头的琼恩。
所谓的分牌,是诞生还不算久的班帝安最近研发出的新规则。由于一般玩牌时很少遇上这样的机会,因此不解规则的人似乎也不少,只见许多人都顺著琼恩的疑问低下了头。
拉撒禄将手边的两张10分成了两边并列,并开口解释:
「分牌是在两张手牌都是同样点数的时候才能行使的规则。这可以让两张牌分开,各自视为一局继续游戏。在这种时候,必须拿出和一开始下注相同的金额,押在分出来的牌面上。」
拉撒禄将剩下的一百枚畿尼金币推到了另一边。
芙兰雪皱著眉头,对著两张10再次发牌。
接著出现的又是两张10,这下拉撒禄手边有了两张对子了。
「两边都进行分牌。」
「…………赌金呢?」
拉撒禄粗鲁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大量的装饰品。虽然价格有高有低,但数量惊人的宝石和金饰仍在桌上堆叠起来。
这些都是原本在家中橱柜里和其他的破铜烂铁一同生灰的东西。
「这边有附设当铺吧?喏,这些好像是爸爸以前赌来的贵金属。还有——」
补上这句话后,拉撒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看到上面的指印,就能看出这是一张地契。
「另一边赌的是我家的地契。虽然是间破房子,但应该还值个一百枚吧。毕竟是间塞了不少东西的家啊。」
这类赌场允许让能换钱的衣物或是贵金属作为赌金。与其说是为了客人方便,更像是期待能把输到丧失判断力的客人剥到连屁股上的毛都不剩所设立的规则。
芙兰雪反射性地动著手指,准备将牌发到被分完牌的牌面上头,但她的脸庞已经抽搐了起来。
「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不过,拉撒禄也同样卸去了平时的扑克脸。他的脸色发青,脸上浮出油汗,嘴角却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哈,我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吗?」
因分牌而出现的四场牌局,被发了四张牌。
K、9、10、9。拉撒禄看著牌面发出宣言。
「我要对收到K和10的牌局进行分牌。这样吧,其中一边就赌上我的身体吧。我指的是身体的权利。」
靠著劳动来抵输给赌场的债务固然不算少见,但这一场赌博的金额可是高达一百镑。若打算用身体支付一百镑份的额度,那就和变成奴隶没什么两样。
他有一股朝著毁灭踏出半步的感觉。拉撒禄像是受到热气拉抬似的提起视线。
「另一边的话……该怎么办呢?真糟糕,早知道就多带点钱来。」
「拉——撒禄大哥——!请用这个!」
「唔,哦,是奇斯啊。这是怎么回事?」
奇斯将手拿的项炼递了过来。那是镶满了大颗珍珠的项炼,看起来确实是相当于一百镑的高价品,但这怎么看都是女用的饰品。
「是我刚才和那边的一位好心女士借来的。」
「我看你真的哪天会被人捅一刀啊,但这回确实是要感谢你。」
拉撒禄将收下的项炼放在另一张10的前方。
如此一来,桌上的牌局一共有六组。随著牌被发下来,各自呈现出二十、二十、十九、十九、二十、二十的点数。每一组牌都赌下了一百镑的巨注,形成了六组同时进行的赌局。
不管是赌场的店员、前来游玩的客人,还是想藉此捞一笔的赌博师们,全都紧盯著这盘赌桌的去向。
换句话说,他们都看著会为这场游戏划下句点的——荷官的盖牌。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华丽又帅气的赌法呢。不过,你真的明白吗?我的面牌可是A,而你则是凑到了大量的十点牌。」
芙兰雪动著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盖牌上「咚咚」地敲了敲。
「这张牌要是10的话,你可就完蛋了哟。」
「不对,那不会是10的。而凑到这么大的一笔钱,肯定能成为致命伤。因为那张不是10,所以是我赢了。」
一定是我赢啊——他又补了一句。
说起来,他之所以能从这副完全没经手过的牌堆里勉强凑到想要的牌,靠的也只有从旁细语这一招。若拉撒禄的技术真的完美无缺,芙兰雪的面牌就不会是A,而他的手边也不会出现十九这种不上不下的点数吧。
回神一看,只见店里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只剩下燃烧蜡烛烛芯劈啪声刺耳地响起。
芙兰雪为了翻起盖牌而挪动手指,同时以略带颤抖的说话声提问道:
「我瞧你是输定了,既然今天会是最后一次与你相见,那我有个问题想趁现在问你。」
「我看我是赢定了,而你则是会为了找新工作大伤脑筋,但我还是回答你吧。想问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赌博师有所谓的三大守则吗?我听到了『不求败』和『不求胜』,也觉得挺有道理。但最后一项却被你含混带过,因此我相当在意呢。」
「…………喔,是那个啊。原来你听到了啊?」
原来我没说过吗——拉撒禄暗暗吃了一惊。
养父教导的这三项守则对拉撒禄来说相当重要,甚至说是他的人生准则也不为过。
明明两人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拉撒禄却似乎从未提过这件重要的事,大概是因为她没问过吧——拉撒禄帮自己找了藉口,但仔细想想,拉撒禄也不知道芙兰雪是怎么活到现在,又是怀抱著何种想法生活的。是因为自己没问过吧。
他们的关系居然浅薄至此。
觉得再逞强下去也毫无意义的拉撒禄,放松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就算不去问那些清教徒,也该知道赌博是不正当的行为。所谓『不可试探你的神』,可见我们的神明大人既厌恶赌博,也厌恶赌博师这样的存在吧。」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幼童时看过的、养父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
「所以,第三项就是『不祈祷』。我们是自愿走上这条道路的,所以绝对不能向神明大人祈祷。若是祈祷的话,那就真的该遭天谴了。」
「原来如此,真是金玉良言呢。」
这么回应著笑了出来的芙兰雪,感觉像是在今天首次露出了毫无心机的纯粹笑容。
两人有那么一瞬间相视而笑,随即又收敛起来。
「这局我赢定了。」
「赢的会是我哟。」
拋下的话语已经不是对著对方而说,而是单纯的宣言。
接下来翻开的牌究竟是不是10——光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能决定会走向灭亡的是拉撒禄还是赌场。
就在彷佛能听见空气摩擦声的紧张氛围之中,芙兰雪的手指终于稳稳地拾起了扑克牌————
「我受够了!」
一阵如铜锣般的大喝震碎了空气。
原本以为整个帝都只剩下自己和芙兰雪的拉撒禄,像是从梦中醒转似的抬起了头。芙兰雪也勉强停手,将几乎要翻开的卡片放下,并转头看向发声者。
只见一名强壮的男子从内场走了出来。
他的身高不高,有著宽而结实的身体,以及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孔。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头以双脚行走的公牛。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名男子的姓名。
在场的某人低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布鲁斯•夸特…………」
「我受够了!是谁说要搞成这种表演的!你们以为这间店是谁的啊!」
「现在还是你的店,但现在刚好处在只差一张卡片就能把这间店拱手让人的节骨眼上呢。」
布鲁斯的脸色已经超越了赭红,形成了气急败坏的蓝紫色,拉撒禄则是对著他露出了贼笑。布鲁斯恶狠狠地瞪向拉撒禄,还以为他会就此挥拳施暴,但布鲁斯却发挥了惊人的自制心,仅是用力握紧拳头就罢。
「拉撒禄•凯因德…………!」
「被你直呼其名还真是让人提不起劲,请用『便士』凯因德称呼敝人吧。」
「跟我过来。」
布鲁斯从轧轧作响的牙关之间发出的话语,就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大概是觉得要是不小心把嘴张开,就会压抑不住咬上拉撒禄喉咙的冲动吧。
布鲁斯踩著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走入了内场。
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员,似乎都为这场戛然而止的赌博始末感到困惑,纷纷面面相觑了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芙兰雪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最先掌握了事情全貌的正是她。
不过,这样的说法,也得将从一开始就预测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的拉撒禄剔除在外才能成立。
「哎,就是这么回事。」
「大概是和假钞有关的风波吧。你喜欢的女孩子因为被卷进风波而被拐走,但对布鲁斯来说那个女孩并没有那么重要——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句『心爱的女人』是刻意针对你说的气话喔。」
「是吗?不过,也对呢。那个被带走的女孩八成是处于『既然没办法断定是无辜的,那就算毁掉也没有损失』这样的立场上吧。」
「您真是见微知著。」
拉撒禄站起了身子。他很清楚布鲁斯为何会特地跑来前场大声嚷嚷。
因为太不划算了。
布鲁斯•夸特是一名商人,换句话说,他最为看重的是自身的利益,无论是伪造纸币,还是回收有可能涉嫌泄漏假钞暗号的莉拉,终究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进一步来说,布鲁斯应该没有认真怀疑莉拉犯案的可能性,只是因为她是个毁掉也不会有损失的可疑分子,所以就决定毁掉她。就只是如此而已。
要是芙兰雪在这一局输掉的话,就会出现超过六百枚金币的损失。
这太不划算了。虽说两名赌博师赌赢的机率都是一半一半,但若拿「抓走只是有点可疑的一名奴隶」去换「大到必须放掉赌场经营权的损失」,那绝对得不偿失。
拉撒禄会选择华丽的赌法也是理所当然。看到分成六局的牌局和堆得高高的金币和地契,肯定对布鲁斯造成了视觉上的压迫感。
芙兰雪用手搧了搧胸口,叹了口气。
「真教人傻眼啊。明明一直在那边逞英雄,但最后你不仅没打算赢,也没打算输,甚至根本不打算在赌博上和我做个了断不是吗?」
「虽然你的胜利条件就是让我败北,但我的条件和你不同。就只是如此罢了。」
拉撒禄伸著懒腰这么回答。一旦状况演变成「赌场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被搞垮」,布鲁斯肯定会抢在分出胜负前选择交还奴隶吧。这也在拉撒禄的预料之中。
芙兰雪从礼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在拉撒禄还搞不懂她的意图之前,芙兰雪已经拿起了一直盖在赌桌上、位于A旁边的荷官牌,并维持背面朝上的状态,用手帕包覆了起来。她拿起附近的一支蜡烛,利用蜡油将手帕的打结处固定起来。
咻——芙兰雪以手指转了转被手帕藏起数字的最后一张牌。
「我没兴致了。这张牌的数字为何,就留待下次见面时揭晓吧。」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安排在你没当荷官的场所喔。」
「哎呀,既然能看到你认真的模样,那我认为这边的位子也不错呢。」
饶了我吧——就在拉撒禄摇头之前,芙兰雪已经潇洒地步出赌场。她就像圣经里分开大海的先知一般,没有任何人阻挡她的去路。
「琼恩,就帮我回收十枚金币、拐杖和地契就好。奇斯,记得要好好把项炼还给那位女士啊。」
拉撒禄只说完这句话后,便追著布鲁斯走进内场之中。
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为什么就是喜欢往地下钻呢——走在黑巧克力坊飘著霉臭味的阶梯前往地下室的拉撒禄这么思考了起来。
当然,其中肯定存在著各种和实用性有关的理由,像是为了躲避警方的监视,或是不让因底下进行的行为而发出的哀号或咒骂声泄漏到外头一类的。
然而,也许不仅是如此而已。拉撒禄感觉得到,就像赌博师会用「赌博师从不祈祷」这种守则来规范自己那般,这些人也同样混杂著相似的自虐之情。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拉撒禄虽然被眼里蕴含著种种情感的店员们投以视线,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在这里遭受不测。
布鲁斯踩著沉闷的脚步声前行,在一间房前停下脚步。
这虽和一路上看过的房门长得没什么不同,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扇门是被设计成从外头上锁的,门的边框也用过铁皮补强,显得相当坚固。
布鲁斯打开门钻了进去,拉撒禄也随后入室。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面能称之为家具的,就只有看起来和即将朽坏的木柴没两样的一张床,以及置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马克杯而已。这个客用的乾净马克杯和室内显得格格不入,拉撒禄探头望去,只见杯子里装著已经冷掉的巧克力,看起来就像是由泥水构成的水面。
然后,房间的角落还蹲著一个人影。
拉撒禄反射性地想说些什么,但又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这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的关系。在做了一次呼吸后,他像是在散步途中恰巧路过一般,露出了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哼了一声。
「什么啊,我都送慰劳品来了,结果你没喝这杯巧克力啊?」
「…………?」
莉拉以缓慢的动作抬起脸庞。褐色的脸颊感觉稍稍消瘦了一些。
真是怀念的脸孔啊——拉撒禄微微冒出了这般念头。虽然两人共度的时光还谈不上令人怀念,但眼前的莉拉和拉撒禄最近记忆中的脸庞完全不同,呈现出像是死人一样的表情。光是能分出这两种表情的不同,就证明了和拉撒禄在一起的生活让她产生了改变。
莉拉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感情都几乎没有显露出来。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想必也遇过这样的状况好几次了吧——也就是在符合自己期望的状态下,看到前来营救自己的「幻影」的机会。
「…………真是的。」
拉撒禄毫不犹豫地跨出步伐,握住了她的手。
「喏,站起来吧,回家了。」
「…………啊。」
那是只和巷弄里的砖块一样冰冷的手。对此感到惊愕的拉撒禄为了将体温传递过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时,莉拉的眼皮轻轻地抽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施力的拉撒禄一般,莉拉的手指也回握上去,她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大起来。她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似的频频游移视线,最后和拉撒禄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啊、啊、啊啊。」
莉拉原欲站起身子,但却脚下一绊,朝著拉撒禄的肚子栽了上去。拉撒禄虽然接住了她,但大概是刺激的赌博消耗了太多体力,他就这么在抱著莉拉的状态下向后倒了下来。
而在听到下一瞬间传来的喊声之际,拉撒禄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那是谁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从肚子一带炸了开来,纤细的手臂也同时环住了拉撒禄的身子。拉撒禄维持仰躺的姿势将视线向下拉去,才察觉到莉拉正在哭泣。
这是拉撒禄首次听见莉拉的声音。
就算说得再好听,那也不是称得上美丽的音色。由于被药物灼烧过,她的声音带著沙哑声,显得十分混浊,与其说是人类的说话声,不如说像是更为原始的音色。
不过,听到这声叫喊的拉撒禄并不觉得厌烦,毋宁说更是安心许多。当然,就是打死了他也不会真的露出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勉强维持住了严肃的面容。
「…………什么啊,你比我想得更有精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静一点啦,真是的。」
莉拉像是担心稍有空隙就会随之分离似的,以相当拚命的动作紧紧地抓住了拉撒禄。
拉撒禄像是感到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后,将手伸向了她的头顶。如今,她已经不再惧怕这双手,在拉撒禄为她摸了摸头后,莉拉这才终于恢复了冷静——不过,这也花上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就是了。
恢复冷静后,莉拉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仔细想想,现在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刻,以赌博师身分惯于熬夜的拉撒禄姑且不论,但现在显然不是年轻少女该醒著的时间。
从莉拉的眼皮底下冒出了黑眼圈来看,她待在这里的时候想必没入睡过吧。拉撒禄帮她擦了擦眼皮下方后,她便闭著眼睛,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身子。
「该怎么说啊,居然把脸贴上了别人的衣服嚎啕大哭,我这身昂贵的套装可不都被她弄皱了嘛。」
拉撒禄一边咕哝著,一边小心别让莉拉即使入睡却还是揪住了衣角的手指松开,并坐起身子,准备将她抱起来。
「所以,你满意了吗?」
「什么啊,原来你还在啊。偷窥可真不是什么正当的嗜好。」
在抱起莉拉转过身后,只见交抱双手的布鲁斯就在眼前。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搭话的时机,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居然让我丢尽颜面,往后走在夜路上时最好给我小心点。」
「你这威胁的语句也太老套了吧?况且,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毋宁说,你接下来应该要好好地派辆马车送我回家,然后在近期多多关切我的一举一动,避免我又突然被卷入风波之中。若是不碍事的话,你还该调度些美味的食材送到我家啊。」
「…………你是疯了不成?」
布鲁斯脸上的表情写著「我为什么要如此善待一个来我店里滋事的家伙?」。
「那还用说。今天的客人里面肯定混著记者,而今晚的事件会登上明天某处的新闻。理由就是这样喽。」
拉撒禄不敢保证是不是真的有记者存在,但还是认为他们肯定不会缺席。毕竟帝都传递风声的速度总是快得让人惊奇。就算现场真的一个记者也没有,也肯定有人会记下这段过程投稿到杂志社,因此就结果来说都是一样的。
「在我成为闲暇人士眼中的风云人物后,你就在近期把我杀了试试吧?隔天的报纸头版马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标题——『环绕著少女的阴谋!由布鲁斯•夸特策划的残虐复仇剧!』」
「唔,咕…………!」
「是说,就算没死在你的手下,我若是随便吃了个奇怪的东西中毒身亡,也会让类似的标题布满一整版的报纸喔。」
若是走到这一步,布鲁斯•夸特经营的诸多赌场会有什么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在近期内,布鲁斯•夸特绝对不能对拉撒禄下手。而在所谓的「近期」过后,他要不是解决了假钞和其暗号引发的风波,要不就是没能成功解决而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无论结果为何,布鲁斯都会失去对莉拉下手所获得的好处,或是沦落到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向莉拉下手的状态。
身为老板的布鲁斯当然也察觉到了这样的后续发展。拉撒禄对他露出了奸笑。
「哎呀,真是伤脑筋呀——我今天可没赚到半毛钱呢。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因为缺钱而买了路边含铅白的面包,然后死于铅中毒呢——」
「混……帐…………!你竟敢威胁我!」
咬牙切齿后看起来更像一头公牛的布鲁斯,直直地看向了拉撒禄。
「不会不会,和六百枚金币比起来,这只是一点小钱呀。」
拉撒禄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补上了一句话。
想必在伦敦塔里将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取乐的家伙们,就是怀抱著这样的心境吧。
「在送食材过来的时候,顺便把你们家那个格外美味的红酒炖肉的食谱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