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二 赌博师不求胜

每个被称为农村的地方,能看到的村庄景色都大同小异。

若是从空中俯瞰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想必会是位于村庄中央的大片空地吧。这里是被称为共牧地Common的土地,既会拿来种植给牲畜食用的草叶,同时也是村庄举办祭典或典礼时的场地。

民宅基本上都是环绕著共牧地散建的。而民宅的周遭会搭起篱笆,在交错林立之下,将村庄罗织得宛如迷宫一般。

住宅的建材会忠实反映出村庄的习性,若是邻近岩山的话就会选用石材搭建,而若是附近有广大的森林便会用上木材,或是在墙壁里嵌入草织隔板。这座名为无主地的村子则是以砖造建筑为主,这是因为此地接近河川,便于取得泥土的关系。

村子的外围地带设有烧砖小屋和打铁铺。为了便于管理火源,这类建筑物都会选在离民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搭建。磨坊也经常搭建在离村庄略有距离的位置,磨粉匠则是会以设有水车的河边小屋作为据点。

再往外围走去,就会看到一整片的田园风光。由于土地整合普及的关系,田畦笔直得就像是用尺画出来似的。大小各有不同的田地像是拼图般相互嵌接,数量也逐渐减少,最后像是被平原和森林吞没似的消失无踪。

反过来说,一定会位于村庄中央的建筑物则是教会。虽说和帝都庄严的大教堂相比,这座教会仅仅附有一座略显寒酸的钟楼,但在这座几乎不存在二层楼建筑物的村子里头,依然显得鹤立鸡群。

而拉撒禄醒来的场所,就位于教会的隔壁。

以砖造小屋为主流的村子里头,就只有一座看似历史悠久的石造大宅伫立其中。他先前便是待在宅邸里的其中一间房里。

「────天亮了啊。」

与其说是醒来了,不如说是只有上半身习惯性地起身了。也许是旅途中累积的疲惫没有完全消褪的关系,手脚都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拉撒禄拖著沉甸甸的身体摇了摇头,驱散挥之不去的睡意。

(说起来,自从我雇了女仆之后,身体就变得健康很多啊……)

赌博师和营养失调可说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他甚至觉得身体怀抱著这点不适,才像是回到了平时的自己。

他将腿挪下了床,穿进了靴子之中,在将一整天没脱过的靴子鞋带用力绑好后,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

他回头望去,稍稍皱起了眉头。

这是因为床上还躺著另一个人──莉拉仍在睡觉的缘故。她看起来还不会这么早醒来,说不定根本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在这张床上的。昨晚来到这间房就寝时,莉拉还没躺上床,就已经是半脚踏入梦乡的状态。她大概从昨晚在马车上等待那时起,就没有接下来的记忆了吧。

他先是想了一下该怎么叫醒她才能将混乱压抑在最低限度,随即又觉得不管怎么叫她都没什么差异,很快就死了这条心。

「莉拉,快起床。」

「…………呜。」

像是胎儿般窝著身子占据了半张床的莉拉,在被拉撒禄摇了几下后,稍稍缩了一下身子。那长长的睫毛也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轻轻地颤了一颤。

拉撒禄加强摇她的力道,最后索性掐住她的鼻子。

「原来你的个性这么贪睡啊?」

「…………嗯呜!…………呃!」

莉拉弹起了身子。她在醒转之际发出一声短呼,而在以被烧烂的喉咙泄出混浊呢喃的瞬间,她随即像是蓦然惊觉似的按住了嘴角。

莉拉接下来的反应,基本上和拉撒禄的预料如出一辙。

先是为拉撒禄前来叫自己起床一事感到困惑,接著为同床共寝一事感到羞耻,再来则是为在陌生房间醒来感到困惑。懒得一一详细解释的拉撒禄摇了摇头,伸手指向房门。

「总之,等你梳妆完毕后,就走出房间右转,一路走到最底──但说起来,你昨天穿著这身衣服就睡了,衣服也不用换了吧。我有事得谈谈,所以就先过去了。」

他拋下还没从混乱和困意中回过神来的莉拉,快步走出了房间──也就是宅邸里的客房。

一直到十八世纪之后,这种类型的宅邸格局才有了「走廊」的概念。这种只为了连结各个房间所做的独特设计,可以说是近代的新发明,若非新造建筑或是近年装修的建筑物,不会看到这样的构造。

这栋宅邸则是一座自古迄今从未改建过的歌德建筑。

房间和房间之间是直接以房门相系,而所谓的移动,则是指穿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走过摆设相异,但格局大同小异的好几间房间,著实是个奇妙的体验。

他最后抵达的是大厅。这里位于宅邸的中央,也是最大的一间房间。在这栋古老的宅邸里头,大厅被设计成种种活动的执行场所。

天花板呈挑高的拱状,房间宽敞得足以让孩子们在里头玩球嬉戏。作为地板的石材在经年累月下有所磨损,可以看出整片地板微微挤出了波浪般的起伏。由于窗户不大,大厅里的空气还残留著几分深夜的寒意。

大厅的中央摆著一张不管阵仗多庞大的家族都坐得下的长桌。虽然也摆了几张没有扶手、看起来做工厚实的椅子,但只有其中一张的上头有坐人而已。

「哎呀,早安。」

「…………嗨。」

在长桌的短边──该由宅邸里地位最高者就坐的位子上,此时正坐著一名双脚似乎还构不著地的少女。

她脸上的笑容丝毫不逊于装饰于头顶上的鲜花。那是从小受训练、用来展露在他人目光前的笑法。

「昨天晚上没能好好打个招呼呢。欢迎来到无主地,欢迎莅临无主修道院。我是这间宅邸的代理当家──爱蒂丝.唐宁。」

昨晚企图自杀的少女这么做了问候。

拉撒禄拉开了从少女──爱蒂丝的座位处数来第四张的椅子,同时为不知该归类为好运还是厄运的这份运气思忖起来。

「你也太瞧不起『我们』村子了吧!」

昨晚拉撒禄的玩笑话惹来了爱蒂丝的辩驳,但当时的拉撒禄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真的是「她的」村子。

不管在哪个村子,住在座落于村庄中央、位于教会隔壁的大宅的人物,都只会有一类人士。

那就是这座村的领导者──村庄的地主。

她是这座村子──无主地的主人。拉撒禄面对著自称这座名为「无主修道院」的宅邸主人,稍加思索后这么开了口:

「…………啊──我是琼恩.布隆顿。」

「布隆顿?我记得有个知名的拳击好手就叫这个名字吧?你难道是拳击手吗?」

「如果你觉得我看起来是那种职业,就该去找个眼科医师了。」

听到他语带嘲讽,爱蒂丝登时皱起了脸庞。仔细想想,她的身分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根据她本人的说法,甚至还是代理当家。她应该很少被人用这种口吻对待吧。

(就目前所见,这一带的地主,应该都是绅士阶级的人物吧。)

所谓的绅士,指的是并非由国王册封的世袭贵族,却能以地主的身分免于劳动,过著悠闲自在的生活──至少名目上是如此。

(哎,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啦。)

拉撒禄看著置放在自己面前的黯淡餐具,以及积累在大厅角落的尘埃这么想著。

据说要以绅士的身分度日,必须具备著能透过地租和有价证券等手段达到一千英镑的年收入。

然而,并不是所有绅士都能易如反掌地达成这项条件。就有不少绅士家族的年收入仅有一千英镑的数分之一,过著清贫的生活。就拉撒禄所见,这座宅邸也是如此。

(不过,代理当家────是吧。)

他之所以刻意谎报姓名,就是因为这个头衔的关系。

就算起了个大早四处走动,他也没在这座宅邸里感受到除了爱蒂丝之外的家族成员的气息。虽然各处都还看得到几名佣人,但理当坐在当家座位上的──像是爱蒂丝的双亲或兄弟这类具备正统当家身分之人却一个都没有,这显然是相当异常的状况。

扣除几种罕见的条件,基本上不会由女子继承家督。就算会继承家产,也不会以当家的身分处理工作。他完全不明白爱蒂丝这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自称是这个家族的代理当家。

「…………总觉得有麻烦事的气味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早餐不该配红茶,而是该配咖啡啦。」

「明明是来作客的,你的要求可真多呢!不过我会帮你准备的,记得要感谢我啊!」

爱蒂丝扬声这么一说,原本在门旁待命、看似佣人的女子随即凑了过来。在爱蒂丝迅速下达指示后,女子便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你昨天提到的那个因为有隐情所以被拒绝投宿的女生没跟著你来吗?」

「如果没去睡回笼觉的话,她很快就会醒的。」

他来到这座宅邸投宿的缘由,可说是极为单纯。

昨天晚上,拉撒禄在后脑杓遭到手枪砸中后,爱蒂丝便问他为何要在这种深夜时分闯入森林,拉撒禄也如实回答了。

「那只要住我家的话,这件事就解决了嘛!」

而爱蒂丝昨天是这么回答的。

由于莉拉已是昏昏欲睡,于是拉撒禄就在连自我介绍都没做的情况下,爽快地获得了住宿一晚的待遇。

(照这样的状况来看,她应该会允许我住上一阵子,虽然这会让手头宽裕不少……)

他若无其事地打量起爱蒂丝。

当时泣不成声地拿枪抵著自己太阳穴的那般神色,并没有浮现在她现在的脸上。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过于自信的顽固少女,十足乡下千金的风范。

然而,对于某方面的敏锐度比秃鹰更为惊人的拉撒禄,还是在她的双眼里看出了少许的阴影。她的内心显然长了颗大瘤,一旦刮去表皮,如同脓液般的负面思绪肯定就会自全身上下渗出吧。

(至于那颗大瘤的成因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也不想知道。)

就在拉撒禄暗自叹息的同时,刚刚的佣人已经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

那是个动作如影子般滑溜的女子。一直到她将杯子端上桌为止,拉撒禄完全没发现她近了身。

「谢谢你,菲莉。」

「不要紧。就菲莉的推测,这一位就是大小姐昨晚散步时邂逅的客人对吗?」

「嗯,没错。他说他叫琼恩.布隆顿喔!晚点还会有另一个人会过来。我说,琼恩,那个女生也喝咖啡吗?」

「…………」

「琼恩?」

「哦,对喔,我是琼恩啊。不,就帮她准备红茶吧。」

拉撒禄在回答的同时眯起了单边的眼睛。爱蒂丝昨晚的行动居然就这么用「散步」一词带过,实在是有些过于云淡风轻了。

看来这座宅邸的佣人们,并不晓得他们的大小姐原本打算趁著半夜用手枪轰掉自己的脑袋。他们看起来不只是不晓得爱蒂丝的行动内容而已,甚至是一副无法想像爱蒂丝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样子。可疑的程度可说是扶摇直上。

不过,这时的拉撒禄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深入思考心中的疑问。

「…………」

因为莉拉正从大厅的入口探出了头来。

她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脸上挂著一如以往的扑克脸,不过,拉撒禄仍看得出她正因为待在陌生的宅邸里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待在大厅里的有拉撒禄、爱蒂丝和似乎名为菲莉的佣人。莉拉似乎正在犹豫著自己是否该入内,而在拉撒禄搭话之前,菲莉就先一步凑上前去。

「您就是另一位客人对吧?您对早茶的品项可有指定?」

「…………呃。」

莉拉之所以会摇头,应该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该受敬语对待的立场吧。然而,菲莉却没有敏锐地捕捉到这番含意。

「原来如此,这是并无指定,要菲莉自行挑选──亦即『让我瞧瞧你的手腕有多高明』的意思是吧?遵命,菲莉这就摩拳擦掌,为奉上的好茶做起准备。」

「…………呃!」

菲莉没理会把头摇得几乎要刮出破空声的莉拉,迈出了淡然的步伐走出大厅。

「啊──该怎么说,你还真是雇了个怪家伙啊,爱蒂丝。」

拉撒禄苦笑著将头转了回去,接著僵住了。

只见爱蒂丝的双眼正直直地盯著拉撒禄。他感觉这道目光锐利如钻,几乎要穿透自己的身子。

「昨天天色太晚,所以我没能察觉,但她的肤色……!有外国女仆陪侍,加上琼恩.布隆顿……不对,是琼恩.布隆顿的朋友……!」

「…………什么啊,原来你听过啊。」

爱蒂丝将手撑在桌上,猛地探出了身子。

「你就是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对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不知道是否该点这个头。

因为浮现在爱蒂丝双眼之中的神色,对拉撒禄来说相当眼熟。

在某些走投无路的赌局之中,赌客会在失去了所有现金、身上的家当全被剥光,甚至连身为人类的尊严也拿去换钱的状况下下注──只要输掉这一把,就只有死亡或是沦为奴隶的二选一。

而在这种局面下,一旦在发到的手牌之中看到了些微的希望,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那样的神色。

为了不让从天而降的好运溜走,他们会在这种时候投来宛如钻钉般的目光。爱蒂丝这时望向他的目光,就和那些人如出一辙。

拉撒禄用力吸了口气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哎,确实有满多人这么称呼我。」

在吃完早餐后,拉撒禄来到了与宽敞宅邸相当匹配的广大中庭,为菸斗点上了火。

他看著荒凉的森林。随著秋去冬来,从林里传来的是一团庞大的死亡气息。就算是此时此刻,林子里肯定仍有众多生命还在好好呼吸,但他却莫名感受到寂寥和别离将至的预感。

再过不久,漫长的严冬就会来临。

靠在宅邸外墙上的拉撒禄,思考的尽是这些事。他让冰冷的空气填满肺部,令脑袋放空。

就在拉撒禄菸斗里的菸草有一半化成灰的时候,有人来到了中庭。

「是爱蒂丝啊。」

「拉撒禄,你一直待在这里啊?莉拉小姐呢?」

「她太累,所以回房睡觉了。」

昨天的疲惫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的样子。在吃完早餐后,莉拉便像是一头栽进床铺似的坠入梦乡。

(不过,和身体的疲惫感相比,说不定精神方面的疲惫还比较严重些啊……)

他回想起莉拉倒在床上时所露出的凝重神情。平时总是能常保严肃态度的她,竟然会三两下就睡得死死的,足见她累积的疲劳有多重。

「哦──瞧你没陪伴在莉拉小姐身旁的举止来看,你应该很不受女生欢迎吧?」

「累个半死的时候有人黏在旁边,才教人平静不下来吧?」

说到这里,拉撒禄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你居然把莉拉当人看,难道是桂格教徒?」

拉撒禄这句话带著「她明明怎么看都是个奴隶」的弦外之音,并举出了最提倡奴隶人权的宗教派系。而他这样的态度,惹得爱蒂丝皱起了脸庞。

「我讨厌被人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或是『就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也讨厌用这样的态度强加于人。」

「还有──」她说著瞪了过来。虽然爱蒂丝应该自认这样的眼神很有魄力,但就算被猫咪瞪著看,大概也比她瞪人的感觉还要可怕几分吧。

「别直接喊我的名字,也不要用『你』来称呼我。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村子里最伟大的人喔。」

「这可真是在下失礼之至,爱蒂丝大小姐。敢问您对仅是一介下贱赌徒的在下有何吩咐?」

「还是算了,我愈听愈火大呢。而且说到奴隶,这个国家为什么会允许──」

「啊──好啦好啦。」

拉撒禄挥了挥手,打断了爱蒂丝即将道出的长篇大论。

来到中庭的爱蒂丝,身旁带著似乎名为菲莉的女仆。爱蒂丝坐到了设于中庭的桌子旁边,而菲莉则是将许多文件搬到桌上。

拉撒禄叼著菸斗凑近一看,那似乎是和管理村庄有关的文件。文件的上头白纸黑字地写了「农地租借」和「租地金额调整」等等标题。

「欸,你要是把菸灰洒到文件上面,我可是会生气哟。」

「这种繁琐的事务,一般来说不是让土地管理人一类的佣人来办的吗?」

爱蒂丝没抬起视线,以小巧的手掌灵活地振笔疾书。

「聘得起这种拥有专业技能的佣人的,就只有真正的上流阶级呀。我们家只是一介地主,就连全职佣人的数量也是用一只手就数得完。所以这得由我亲自出马呀。」

说起来,距离此时还得再过上好些年的时间,不需学费的公立学校才会开始普及。

接受教育需要学费,而付得起学费的,就只限于不需让孩童充作劳力的家庭。实际上,如果就连邻近教会所开设的周日学堂都无法参加的话,那庶民就可说是与教育完全绝缘的存在。

待在爱蒂丝身旁待命的菲莉,虽然会协助搬运或整理文件,却没有要协助爱蒂丝处理公务文件的意思。但与其说她是「没有协助的意思」,不如说是「无从给予协助」才更为正确吧。

(不过,她真的在以代理当家的身分做事啊。)

爱蒂丝动笔的模样虽然有些生疏,但明显看得出她是怀抱著强烈的意志在做这件事。

虽说村子的规模不大,但光是在这一带持有土地,肯定就得处理为数惊人的手续,才能维持村庄的运作。若只是平凡女子所受过的教育水准,肯定处理不来吧──为了坐实代理当家的位子,她肯定投注了不少心血钻研学问。

在他暗自感慨地举目眺望了一会儿后,爱蒂丝抬起头瞪了过来。

「被你这样盯著看,会妨碍我工作。而且这看了也不有趣吧?」

会反射性地油嘴滑舌一番,可说是拉撒禄的坏习惯。

「不,很有趣喔。这份文件的第二行明明就算错了,却还是照著那个数字算下去了呢。」

「咦,不会吧!」

爱蒂丝慌慌张张地重新检视文件。她在数字相乘的时候加错了一个位数,而随著算式继续下去,算出来的数字也就错得夸张。

「你、你要是有发现到的话就早点说啊!」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啊。顺带一提,在往回数九张的那份文件上,你似乎也把缴税该用的税率设错了。这也是故意的吗?」

「你给我等一下──!」

看著爱蒂丝狼狈不堪地捞著文件,让拉撒禄忍不住捧腹大笑。

「就菲莉看来,拉撒禄大人的个性似乎相当别扭呢。」

「很多人说我是个好好先生喔。」

他打了个手势,从面无表情的女仆手中接过一支笔,在爱蒂丝对面的座位就坐,一张一阖地动起右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都拿了文件和笔了,你难道以为我是要画画吗?我来帮你吧。」

「我看也知道你是要帮忙,但从事你这种行业的人,不可能会无偿提供协助吧?我在问的,是你出手帮我有何居心呀?」

讲话真不留情啊──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虽说对于昨晚刚结识的对象来说,这样的用词未免有些过火,但她对于拉撒禄的认知并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是她生来冰雪聪明,还是以地主之女的身分培育出了看人的眼光。

「哎,就当作我是在抵你收留我的住宿费用吧。」

「哪有向自己招待的客人收钱的道理呀,这会让我的信誉下降的。」

「但就实际上来说,你确实感到很困扰吧?」

他将手伸向处理完毕的文件这么一说,爱蒂丝登时「呜」了一声无话可说。

拉撒禄取出了几张他还记得有误的文件,并从头确认起自己没看过的那些文件。虽然问题都是出在计算上的小小失误,但犯错的频率相当高。光是逐行扫过文件上的数字,就能看出爱蒂丝还不熟悉这种公务类别的计算方式。

拉撒禄总觉得看到了爱蒂丝内心的天秤,其中一端放著不允许客人协助工作的自尊心,另一端则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还达不到处理公务的标准的现实意识。

结果爱蒂丝很快就投降了。

「对不起,麻烦你帮忙了。」

「别在意,我不是说这是在抵住宿费吗?」

他抽出有问题的文件,并从爱蒂丝手中接过让外人窥看也不会构成问题的文件。

「话又说回来,你很会算数呢。有上过学吗?」

「我和家人学过一些皮毛,之后几乎都是自行摸索的。毕竟我在工作时常常会用上算术嘛。」

拉撒禄手中的笔几乎从来没停过。说起来,他原本就具备著能靠著算牌记下所有纸牌的脑袋,养父教导他「将来说不定会用到」的基础知识,也一直深植在拉撒禄的心底。

他很少像这样认真干著正经活,因此感到十分新鲜,而新鲜对他来说也无异于乐趣。

有好一段时间里,拉撒禄都埋首在计算之中,爱蒂丝则是用心地回覆著看似村民寄来的陈情信件。

过了一会儿,又是爱蒂丝先开了口。她虽然想用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询问,但拉撒禄隐约察觉得到她一直在找机会问这个问题。

「…………村里的人果然不肯让你们投宿吗?」

「照那样的氛围来看,大概是没机会了吧。如果你要叫我离开的话,我固然是会照办,但若愿意让我住到车夫伤势痊愈的话,那确实教人感激。」

和计算相比,爱蒂丝似乎比较长于书写,不过,原先写过一张又一张信件的笔杆,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是在为什么道歉?」

「我是在为村民基于不必要的排挤心理,不愿让莉拉小姐住下的心态道歉。」

拉撒禄没停下手边的计算,稍稍抬起了视线。爱蒂丝板起了面孔,直直地盯向了自己。

「我不觉得这是该由你道歉的事啊。」

「是我该道歉没错,因为我是代理当家呀。既然这座村子是我的所有物,我就该对村子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

爱蒂丝以毫不迷惘的口吻说道:

「这座村子就等于是我自己。」

拉撒禄稍稍撇开了视线,在沉默了眨两次眼睛的时间后耸了耸肩。他将视线挪回爱蒂丝身上,刻意让视线在她的全身上下游走。

「哎,是个不错的村子啊。我认为这村子挺不错,毕竟没什么起伏可言嘛。」

「欸,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看著我啦!」

这座村子似乎就等于爱蒂丝本人的样子。

爱蒂丝像是要遮住拉撒禄的视线似的,以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不过,光是打量过她就能明白,就算从小置身在营养充足的环境之中,也不见得能养出前凸后翘的身材。

在一旁泡茶的菲莉,这时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补充道:

「不,就实际上来看,是不若第一印象那么平坦──菲莉这么补述著。」

「喔,真的假的,是这么回事啊。」

「别看著我说啦!别──看──啦!」

「真是的,我们聊的是村子的地形啊。对吧,菲莉?」

「是的,正如您所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这样一拍即合啦!」

要是再调侃下去,只怕会影响到工作的进度。拉撒禄抽著喉咙笑了笑,再次望回了文件。

(哎,看来只靠玩笑话,还不足以带过这个话题啊。)

要是能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忘掉原本的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但爱蒂丝似乎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她瞥向自己的视线之中,依旧还带著这座村子没有善待莉拉所产生的歉意。

拉撒禄吁了口气。

「算啦,要是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下次泡红茶的时候,就附点牛奶和盐巴给她吧。」

爱蒂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总觉得眼睛睁开之后,看到的才是梦中的光景。

在接近正午时分醒来的莉拉,仰起上身这么思索著。虽然睡意已然散去,但她像是想逃进睡梦中似的紧闭双眼,将身子蜷缩起来。

(我对自己置身幸福一事感到害怕。)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会不时袭上心头。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是以平凡少女的身分在故乡度日时产生的念头。当时称得上是烦恼的,顶多就只有即将临盆的羊只,以及迟迟不见进步的刺绣技巧而已。

也不是从以奴隶的身分遭到贩卖,并遭受调教的时期开始的。虽说为了能以商品的身分出售,她居住的环境相当乾净,餐食也不虞匮乏,但待在那个奴隶贩子底下的日子,肯定是距离「幸福」最为遥远的其中一段生活。光是回忆起那段时光,痛楚和恐惧就会窜过全身上下。

既然如此,那果然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吧。

(要是起床的话,就觉得握在手里的幸福会随之消逝,迄今的一切也会幻化成一场梦境。我好怕在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还待在那名奴隶贩子的底下……)

莉拉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皮。她的动作之小心,就像是在害怕一鼓作气地起床会害得迄今的幸福会随风消逝似的。

浮现在眼前的并非潮湿的地下室,而是打理乾净的无主修道院的客房。房内没有其他人,她透过自床顶垂挂下来的床幔,看到了和煦的阳光。

她轻轻舒了口气,抽噎了一声。

「…………呃呜。」

莉拉似乎是在吃完早餐后,因为承受不起旅行的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样子。由于身上还穿著洋装,腰际一带僵得难受,她索性以四肢著地的姿势伸了个懒腰。接著她取出短梳,整理起乱翘的头发和衣服的皱摺,并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睡过头了……总之要先去晒棉被,然后得赶快备茶才行。要是不管主人的话,他就会从白天起开始喝酒,一直喝个不停……)

在冒出这些念头后,她随即露出了苦笑。说起来,在待在这座宅邸的期间之内,莉拉应该没有备茶的必要性才对。

离开帝都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在帝都的生活。自从沦为奴隶后,她的内心一直怀著一股挥之不去的乡愁,但如今涌上心头的寂寥之情,却不只是指向故乡,也包括了帝都的住处。

好想回帝都──她在察觉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时,再次露出了苦笑。但这回的笑容之中,却掺杂了几分自责的念头。

胸口的一部分蓦然一揪。

(明明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害他不得不远离帝都……)

所幸这张惨澹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她感受到门外传来了人的气息。由于建筑物本身不具备走廊的构造,就算来人不是以这间房间为目的地,也一定会走入其中。

莉拉让感情从脸上褪去,像是结冻似的僵住了脸。她像是认为「只要自己露出冷漠的表情,周遭的人们就会跟著冷漠以对」似的,让自己的全身上下罩上一张空无的虚壳。

房门很快就被人开启,走进房内的是她的主人拉撒禄。

「喔,你起来啦。」

一如往常地没在脸上展露出丝毫霸气的他,这时正无力地垂晃著右手。他似乎做了些提笔写字的工作,右手的袖子难得地卷了起来。

一看到拉撒禄,莉拉便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原先使力的身子。然而,内心却随之涌出一股紧张的情绪。

她对于自己的主人所抱持的情感相当复杂。

她并不害怕拉撒禄.凯因德这个人。在被买下之初,身为主人的他确实是莉拉害怕的对象,但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情感也随之冲淡。对莉拉来说,能被如此温柔的人买下,对她来说根本是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侥幸。不过,就算将这样的心思化为文字传达过去,也只会换得拉撒禄露出一张臭脸强势否定吧。

然而,莉拉依然对男性感到害怕。

这并不是基于理性衍生而来的情绪,而是被迫深深烙入肉体和精神之中,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感情。她就是没来由地对男性感到恐惧。

不可否认的是,拉撒禄也是一名男性。

她偶尔──应该说是时常会为此感到过意不去。她的内心某处总是会对拉撒禄感到害怕,而她也认为这样的心态无疑是对主人的一种背叛。

现况也依旧是如此──莉拉先是苦恼著该对他露出什么表情,最后则是一如往常地选择露出扑克脸。

「…………」

莉拉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被拉撒禄用手势制止了。他身后跟著这间宅邸的女仆──似乎名为菲莉的女子。

「你就坐著吧。都难得当了一回客人,就试著用下巴使唤那边的佣人,叫她转三圈汪汪叫吧。」

「汪。」

「你还真是毫不犹豫啊……」

看到菲莉端著放有茶具的托盘灵巧地转著圈子,拉撒禄不禁按住了额头。

莉拉这时察觉菲莉似乎是来备茶的。

她在惊惶之余打算再次起身,然而,在被人制止之前,她自己坐了回去。

这是因为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菲莉摆放茶杯的动作有多么洗炼。她认为自己就算起身前去帮忙,也只会落得碍手碍脚的下场。在察觉这件事后,她的身子也跟著变得动弹不得。

说起来,莉拉做家事的能力本来就是临阵磨枪下练就出来的。

虽说在以奴隶的身分接受教育时,她确实学过了基础的家事技术,但莉拉的定位并不是专门做家事的奴隶。即使同样身为被人使唤的立场,佣人还具备著人类的身分,莉拉则是被视为物品──若是说得更难听一点,她就只是个用来泄欲的方便道具。和学习家事的时数相比,她在耻辱和暴力之中认命过活的时间更为漫长许多。

在没有其他佣人在场的拉撒禄住家度日时也就罢了,像这样实际目睹宅邸佣人具备的本事后,她便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火侯尚浅的事实。

「若有任何吩咐,还请不吝向菲莉下达指示。」

就连离开房间时的举止都显得行云流水,这也成了最为决定性的不同。而她话声中带有的调侃之意,听起来也像是在加强她个人魅力的顿点。

(菲莉小姐是好人。她对我的态度相当温柔,绝对不是怀有恶意。)

然而,她的内心还是传来了阵阵刺痛。

在菲莉离开后,房里便被沉默笼罩。但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状况。

毕竟莉拉的喉咙有伤,拉撒禄也不是没事还会找话聊的个性,因此两人独处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宁静中度过。

红茶呈现混浊的白色,旁边还附了一只盛了盐巴的小碟子。拉撒禄勺了一匙盐巴加入红茶啜了一口,随即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伸出舌头。

「这什么鬼啊?是哪里搞错了?因为红茶泡太浓了吗?」

也许真是如此吧──如法泡制的莉拉这么想著。由于茶泡得太浓,才会导致红茶的风味和盐味产生冲突。

嘴上虽然说著难喝,但拉撒禄还是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红茶。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附上盐巴呢?既然红茶没有泡到合适的浓度,应该代表这座宅邸平常不会在茶里面加盐,而且早上喝的时候也没有附……)

忽然间,莉拉发现自己的脸庞红了起来。

这是因为红茶令她联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起床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和拉撒禄睡在同一张床上。当时害羞、恐惧和过意不去的心情同时涌上,而莉拉目前的心灵还没有坚强到能同时承受这些情绪。

她原本想在木板上写下冲泡红茶的正确时间,但很快就换成了其他的话语。

『房间、分开、吗?』

「啊?」

拉撒禄看似疑惑地皱起了眉毛。这是拉撒禄在被询问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时,所会展露出来的困惑反应。一直到了最近,莉拉才明白他这时的心情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糟糕。

「啊──看来你是不记得了。等喝完这杯茶后就出去走走吧,我到时候会说明。毕竟在室内躺上一整天也不是好事啊。」

拉撒禄几乎不说谎。他虽然习惯语带调侃,或是刻意把话说得拐弯抹角,但他一旦说了要做某些事,往往都会立即采取行动。

莉拉将他的话语照单全收,并像是要将杯中液体倒入喉咙似的,喝著难喝的红茶。

「少了一个啊。」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莉拉登时侧首感到不解。

因为她不明白拉撒禄所指的对象为何。即使拉撒禄的身高算不上高,但视线的高度仍是比娇小的莉拉高上不少。

在走出拉撒禄的房间后,两人来到了无主修道院的外围部,正走在沿著宅邸北侧墙壁搭建的回廊上头。

就和其他宅邸相同,所谓的回廊,就是这户人家用来炫耀财富的展示处。而无主修道院也不例外,回廊的墙上挂著历代当家的肖像画,也陈列著精心挑选的摆饰品。

拉撒禄的视线所向,是一处在墙上凿出凹槽制成的陈列架,只见上头放了两只银制烛台。

「…………?」

「喏,你看。」

烛台打造得匠心独具,这和拉撒禄家里的那些只注重功能性的烛台不同,是实用性和艺术价值并存的设计。

这座烛台的整体设计,是由一根柱子和一左一右的天使像所构成。两名天使高高举起双手,以四只手臂灵巧地撑住了三只小托盘。小托盘上头没有被蜡熏黑的痕迹,也没有将之擦去的抹痕。这几座烛台肯定是在造好后就一直陈列在这个位置,从来没有发挥过原本的作用吧。

莉拉仔细打量起烛台,在内心侧起脖子。

(这是四季……?)

烛台的顶部雕刻著以玫瑰为主的众多花朵,其下方则是被饱满的穗子拉得低垂的小麦,再下来则是交缠攀附的葡萄藤和果实,至于支撑烛台的部分,则是雕塑成根菜类植物的外型。这些植物恐怕就是对应著这个国家的四季吧。

(接下来会迎来冬季、捎来春季、换来夏季。若是能一直待在这个国家,是不是就能看遍这些景象呢?)

莉拉看著栩栩如生的植物雕饰,暗自赞叹不已。然而,拉撒禄却与这样的感性无缘,关注的焦点完全不同。

「就只有这里的颜色不一样。」

拉撒禄所指示的部分,是置放了两座烛台的陈列架的空旷之处。架子木板的一部分确实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不对,毋宁说有变色的就只有这一带的位置才对。整个陈列架都在日晒之下变色发黄,就只有一小部分呈现圆圆的白点,避开了变色的现象。

「哦──?」

拉撒禄随手拿起一座烛台,并以和扔掉没两样的方式递给了莉拉,莉拉则是慌慌张张地接住。虽然不知道烛台实际上的价值有多高,但这说不定比莉拉还值钱。

拉撒禄没去关心为沉甸甸的烛台弄得心神不宁的莉拉,像是在做出结论似的低喃:

「这里原本应该要有三座烛台才对啊。不晓得为什么少了一个啊。」

看到拉撒禄敲著陈列架木板的动作,莉拉随即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了──因为拿开烛台后,其正下方的位置也看到了完全一样的异色白点。

这里原本有三座烛台,而且经年累月地放在同样的位置。因此,架子木板的一部分才会躲过日光的照射,留下白色的痕迹,而之所以会显露出来,是因为最近少了其中一座烛台的关系吧。

经拉撒禄这么一说,莉拉也察觉只摆上两座烛台的陈列架,就外观来说显得有些不平衡。少了应有之物所产生的空缺,带出了一股多而无用的空间感。

「…………?」

由于手中拿著烛台,莉拉没办法动笔写字,只能歪起了脑袋。不过,拉撒禄正确地看出了她想问「为什么少了一个?」的疑惑,并回以一如往常的答覆。

「谁知道啊,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他只是碰巧看到,又只是碰巧产生了好奇心而已吧。拉撒禄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随口说说似的,取回了莉拉手中的烛台放回原处,随即不再显露出任何兴致。

(这个人的这个部分……让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担心……)

莉拉窥探著他的侧脸,在内心呢喃道。

对这个人来说,这世上的一切肯定都和石子一样毫无价值吧。所以对于有兴趣和没兴趣的东西,他都能一视同仁地前去接触。总觉得他这样的心态,比莉拉那层冷漠的外壳更为厚实,简直像是阻绝了这个世界的温度。不管是莉拉还是拉撒禄自身,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拋离舍弃。

(真希望自己是抱持著纯粹担心的念头,而不是因为担心主人离去后我会被赶出家门,为此感到头痛一类的理由才这么想。)

凭她目前掌握的词汇,还没办法完美地表现出内心的纤细情感。不管是写下「害怕」还是「担心」,肯定只会招致拉撒禄的误解,所以她并没有将手伸向木板。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原本的目的地。

拉撒禄在经过回廊的第一个拐角处后停了下来。他虽然一副嫌烦的模样开了口,但在拉撒禄进行说明之前,莉拉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这里好像发生过火灾啊。就这样看来,规模还挺大的。」

这是因为宅邸的墙壁有著明显的火烧痕迹。石材覆上了一层煤灰,而在火灾后似乎下过了雨,导致整片墙面都出现了点点黑斑。

整个宅邸后方几乎都受过了祝融的侵蚀,就连脚底下的草坪也无法幸免,靠近宅邸附近的部分都被烧到只剩下草根。若是深吸一口气的话,彷佛还能嗅到残存的烧焦味。

「就连宅邸的内部都被烧毁了大半,所以现在能用的房间没剩几间了。哎,不过光是宅邸没被完全烧掉,应该就算走运了吧。」

「…………」

「顺带一提,昨天也对著你说明过同样的内容,不过你那时候一副快睡著的样子,大概是没听进去吧。」

这句听起来不带恶意的补述扎得莉拉的耳朵微微生疼。即使原因是出于对旅行的不适应,但比主人早一步入睡确实是该感到羞愧。

而也基于这样的事故,他们没办法硬要爱蒂丝准备其他的房间。

拉撒禄虽然从未表现过想与莉拉上床的念头,但这和会不会产生羞耻感是两回事。一想起今天再次睡在一起的光景,就令莉拉按著胸口的木板垂下视线。

「不过,听说这场火灾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但到现在都还没修缮啊?」

「────因为人手缺到不行啊。」

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莉拉和拉撒禄迅速地转过身来。由于向他们搭话的是男人的声音,莉拉自然而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嗨──客人们。今天的早餐还满意吗?有不满意的地方记得快点说啊。」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大块头男子。

他并不是满身赘肉的体型,但因为身材高大,肩膀又宽,形成了前鼓后涨的身形。无论是「人高马大」还是「体魄强健」都不适合用来形容这种骨架粗大的身材,因此「大块头」的说法显然最为合适。

这也是莉拉会感到害怕的类型之一,她尽可能以不流于失礼的动作,若无其事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笨重地向前走了几步,对拉撒禄伸出了手。

「我是赛门.库克。待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最好别惹毛我喔!毕竟我想下毒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啊。」

「我是拉撒禄.凯因德,要叫我琼恩.布隆顿也行。不过,这听起来还挺吓人的,记得附银制的餐具给我啊。」

和拉撒禄轻轻握过手的男子──赛门看向莉拉,露出了略感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弯下腰,对著莉拉伸出了手。

一时之间,莉拉并没有伸手回握。

莉拉的身子猛然一抽,喉咙深处发出了混浊的声音,同时她察觉自己的表情正微微抽动。源自某人的暴力和怒斥声,令她没能伸出本该伸出的手。

一股尴尬的沉默随之笼罩,莉拉也发现自己是在拒绝和对方握手。

赛门会皱起眉头也理所当然。他像是略感不悦似的抽回了手,用力哼了一声。

「算了,总之,多多指教啦。」

「…………」

光是做出像是在垂下脖颈般的点头动作,就已经耗尽莉拉的全副心力了。她的内心抽痛了一下。

「所以说,人手不够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大小姐之所以会当上什么代理当家,都要怪罪两个月前发生的那起事故啊。」

「事故?」

「他们外出旅行的时候,发生了马车翻覆的事故啊。」

「哦,原来如此。」

拉撒禄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两个月前有马车事故,一个月前则是有火灾。该怎么说,这户人家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说法是有其道理的。

「是啊。前任的当家大人和夫人,都在那起车祸中丧生了。当时大小姐偶然地搭在另一辆马车上,才能幸免于难,但因为两位的孩子就只有大小姐一人,所以她才会当上代理当家。」

赛门的语气虽然轻佻,却反而感受到他所道出的死亡有多么沉重。恐怕是一旦在话语之中掺上一丝悲戚,就会像豪雨般连绵延续的心理,让赛门刻意放轻了说话的口吻吧。

莉拉莫名地认为理由正是这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莉拉的思路才追上了那模模糊糊的明白。这座宅邸有欠缺的东西,并在无人处理之下被弃置了下来。她肯定是在赛门说明之前就已经暗暗察觉了这一点。

之所以能察觉这一点,是因为这里和她在帝都的住处是一样的──那是一处少了应有之人,怀抱著空洞的家园。两边都散发著极为相似的气息。

内心再次抽痛了起来。

也不晓得拉撒禄有没有察觉这里和自宅的共通点,只见他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看起来忙个不停,而且还一副不适应这份工作的样子。」

在中午前结束文书作业后,爱蒂丝便快马加鞭地出门前往村庄。巡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聆听他们的要求或给予支援,正是地主的妻子或女儿的工作。

原本该由地主家族分担的工作,如今则是由爱蒂丝一肩扛起。之所以都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没有找建筑工商量重建宅邸的计画,或许也怪不得她。

「虽然你嘴巴不怎么客气,但你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肯定帮了她大忙,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喔。对于不具备一丝学问的我们来说,根本没办法成为大小姐的助力啊。」

赛门重重地垮下了肩膀。

「就算只是待在这里的期间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能麻烦你再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一阵子吗?虽然我也很清楚这是个只对大小姐有好处的提议啦。」

「你觉得会认真工作的家伙,还会去干赌博师那种不正经的行业吗?老实说,我可是累得希望仅此一天,下不为例啊。」

「你嘴上这么说,但都能把文书作业弄得有声有色了,就算在这圈子里也能混口饭吃吧……你应该惹过不少麻烦吧?还是快点把赌博师这种不稳定的职业辞掉吧。」

莉拉感觉到赛门将视线扫向自己,而拉撒禄的肩膀也微微地抖了一下。

「唉,麻烦事确实是多不胜数。」

莉拉的胸口传来了剧烈的痛楚。

「不过,只要体验过能轻松赚大钱的工作方式,当然就会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吧?当赌博师的尽是这类人种啊。」

「确实是如此。不然这样吧,在滞留此地的这段期间,你就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这也是为了大小姐好啊。」

拉撒禄虽然和赛门聊了这一番话,但绝大多数都没有传进莉拉的耳朵。她感觉心脏似乎缩小了一半,一直处于像是血液循环不佳的状态之中。

(其实,我是明白的,只是一直别开视线罢了。)

对莉拉来说,拉撒禄是无可取代的人物。想找个像拉撒禄一样用温柔的态度雇用莉拉的人,只怕比在茅草山中寻找一根针还来得困难。

但反过来说不见得如此。

莉拉打理家务的手腕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而她不仅背负著无法言语的缺陷,还有著与众不同的肤色。若是没有她在的话,拉撒禄就能顺利投宿,也不必忙碌于棘手的工作了。追根究柢,他之所以得离开帝都,还得怪罪到莉拉的头上。

在当奴隶的时候,她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事。在帝都里的短暂交流之中,遇到的都是些对她温柔以待的人们,一直到像这样踏上旅途之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害得主人得背负如此深沉的歧视。

在睁开眼睛后,觉得自己仍置身梦中──肯定是因为她也很清楚,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吧。

(我的身上,真的存在著足以让主人重视我的理由吗?)

她内心的呢喃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对拉撒禄来说,躺上床后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在恍惚之中消磨时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举动。

(我一定是很喜欢「想睡」的状态吧。)

拉撒禄凝视起天花板角落的黑暗这么想著。在清醒时间确实成形的自我意识,如今正像是溶入水中似的逐渐崩散,而这样的感受让他感到相当舒适。

况且,他今天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即使算不上有多重要,他还是有目的的。

「…………」

他无声地转动视线,从上而下──自天花板的角落移至房间的角落。在透过窗帘缝隙映入的月光照明下,拉撒禄勉强能看到地板的一小部分。但明明如此,他此时的内心却比房间的角落还更为黯淡。

莉拉应该正缩著身子躺在地板上吧。

(哎,就一般的状况来说,要和男人同床共寝果然还是教人不悦吧。)

由于莉拉昨天已经睡昏了头,所以没露出厌恶的模样,但今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莉拉坚持自己要睡在地板上,拉撒禄并没有足以说服她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虽说莉拉若是表示想睡在床上,拉撒禄也不会加以反对──

「但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他像是要将话语融入夜气之中似的开口说道。

同时,他竖起了耳朵。虽说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只要待在房间里,应该都听得到他的声音才对。不过,莉拉看起来却是全无反应,也许已经沉沉入眠了吧。

拉撒禄悄悄地爬下了床,用力伸了个懒腰。这真是个适合熬夜的夜晚──他这么说服著自己。

「哎,就算讨厌和我一起睡,但若是让没人睡的床就这么空著,也未免太愚蠢了。」

他耸了耸肩,抓起了睡著的莉拉将她放到了床铺上。睡著的人类为什么会重成这样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无聊的疑问。莉拉虽然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就钻进了被窝之中。

拉撒禄在拉好床幔后,察觉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因而摇了摇头。

「无所谓啦。」

他抓起菸斗和打火盒,悄悄地钻出房门。在抵达隔壁房后,他朝著窗外眺去,只见寂静的夜晚笼罩了整座村庄。

与其说是众人皆睡我独醒,更像是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村庄之中。不只是村庄而已,他甚至涌现一股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时消失的感觉。

(这就像是被提之日降临,却只有我没被选上似的。)

呆站了一会儿后,寒意逐渐渗透过来,让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将菸草塞进菸斗之中,点起了火。在黑暗的房间之中,菸斗的前端像是萤火虫似的微微闪烁。菸草似乎染上了些许湿气,隐约可以听见水分溅散的「滋滋」轻响。

不对,还听得到其他的声响。

「…………暖炉?」

那「啪叽啪叽」的微弱声响,应该是柴火在暖炉里爆开的响声吧。现在已经是相当晚的时间了。

「是忘记熄火了吗……要是再传出火灾的话,可是会让人笑不出来的啊……」

拉撒禄咕哝著,边抽著菸斗边向大厅走去。

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厅,但出乎意料的是,暖炉并不是有人忘记熄火。

「哎呀,你睡不著吗?」

因为爱蒂丝正坐在今天早上相遇时所坐的同一张椅子上。

拉撒禄虽然也吓了一跳,但爱蒂丝似乎也没预料到他在这个时间点还没入睡。她先是眨了几下眼睛,接著像是在应酬似的露出了笑容。

拉撒禄走到了不用大声说话也足以交谈的距离后,轻轻举起了手掌。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

「给我重来。」

「啊?」

爱蒂丝刻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表达著自己的怒意。

「我们是在夜晚里偶然相遇的喔!而且还是在空气如此清新的美好夜晚,你却一开口就在性骚扰,这像话吗?你也稍微考量一下该有的氛围啦。给我重来,换个问候语吧。」

「有什么好偶然的,我们不是待在同一栋宅邸里吗?」

「给──我──重──来──!」

看著爱蒂丝呲牙裂嘴的威吓模样,似乎是没打算把拉撒禄的推托之词听进去。也许是随著夜深产生了些许睡意的缘故,她这时表现得比白天更为稚气。

拉撒禄耸了耸肩。

「嗨,快点去睡觉吧。你没听说过『静夜出主意』这样的谚语吗?」

「可惜的是我现在不缺主意,而是想要多一点时间呢。」

「哎,也是会有这种时候啊。我也没听说过小妖精真的有帮过哪户人家工作过的案例呢。」

虽然不太明白标准在哪儿,但爱蒂丝这次似乎是接受了。他听见爱蒂丝满意地「嗯哼」了一声。随即她挪低了视线,再次埋首于工作之中。

拉撒禄在从她的座位数来第三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虽然摆放著烛台,但那微量的火光远远不足以照亮大厅。火光的半径约莫只有两公尺宽,而拉撒禄像是从光亮的边缘沉入黑暗之中似的,重重靠上了椅背。

在毫无意义地吐出了圆环状的烟圈后,他望向爱蒂丝放在手边的文件。看来她是在拟定为了过冬所需的储粮计画,以及规划即将到来的庆典。

两人无言地度过了烧完一整根蜡烛的时间。

拉撒禄叼著菸斗持续吐烟,爱蒂丝则是默默地处理工作。从融化的蜡烛中浮现的烛蕊先是「啪」地绽放出耀眼的火光,接著便彻底消散。拉撒禄伸出了手,为新的蜡烛点火,并重新将菸草塞入菸斗之中,用烛火点著。

他像是顺带为之似的轻轻开了口:

「我有不懂的地方。」

「什么啦?」

爱蒂丝说著,将脸庞从文件上头抬了起来。也许是在微弱的火光下持续工作累积了不少疲惫,只见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你的双亲死于事故,失去了能处理事务的人员,所以你才会坐上代理当家的位子,没说错吧?」

看到拉撒禄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道出事情的始末,让爱蒂丝眨了两次眼睛。不过,她似乎很快就猜到是谁把资讯泄漏出去的,低喃了一句:「是赛门说的吧……」

「是呀,那又怎样?」

「女子无法继承家业,所以你的职权范围顶多只称得上代理,而既然称为代理,就代表会有人来接替你的位置──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就是了。」

接班人之所以还没有来到这座村子,恐怕是因为事故来得太过突然的关系吧。

爱蒂丝突然失去了双亲,并突然继承了家产。不过,理当继承当家位置的男人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拋下一切来到这里。

「也是呢…………唉,再过不久,正式的接班人就会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的话声之中带了一丝阴霾。而为了不让自己瞧出其中的缘由,拉撒禄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

他不认为这是该深入理解的事。

「所以,你是有哪边不懂?」

「你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句提问似乎出乎爱蒂丝的意料,只见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打量起拉撒禄的面孔,接著拿起了手边的文件递向拉撒禄。

她的脸上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

「我在工作呀,难道看起来像是在画画吗?」

「我又不是在说那个。你再怎么说都只是个代理,而且再过不久,接班人就会到了。虽说突然发生的不幸事故,害得不少工作积累起来,但你也没必要拚命到这种地步吧?」

反正眼下的状况并不会持续多久,爱蒂丝目前正在拟定的冬季方针,肯定也不会有加以施行的那一天吧。

待正统的当家到来后,她迄今所学习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不仅普罗大众对于抱有学识的女性普遍相当反感,而只要这片土地的运作正式上了轨道,少女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虽然还不晓得新任当家何时会来,但再晚也不会超过十二月底吧。代理的时期明明如此短暂,爱蒂丝却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也要投注在工作之中。

「我要说的是,不过就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在打混摸鱼之中度过不就得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

拉撒禄自己也知道,他难得在这段话里用上了挑衅的词语。由于他讲话时带了几分嘲弄的神色,所以他也预期这会惹爱蒂丝生气。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听到爱蒂丝的真心话──之所以会冒出如此难得的念头,肯定是因为现在是深夜的关系吧。安静的夜晚会让嘴巴放松把关的尺度,彷佛平时说出口会显得沉重的话语,会被黑暗悄悄地支撑住似的。

「………………哎呀。」

但爱蒂丝的反应完全超乎了拉撒禄的预期。

「你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呢。」

爱蒂丝像是抓不到质问的用意似的,愣愣地侧起了头。

「奇怪的话?」

「是呀。我虽然很快就要卸下代理当家的身分,但照你的标准来说,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代理当家呀。虽说时间上有几个月、几年或几十年的差距,但每个人都有将自己的地位转让给下一人的那一天呀。」

「你这是强词夺理,哪有人把几个月和几十年相提并论的?」

「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拉撒禄原本想遵照著平时的习惯对著地板抖落菸灰,却在爱蒂丝杀气腾腾的视线下止住了动作。他以小心翼翼的动作,对著递过来的小碟子抖落菸灰,并注意不让菸灰落到碟子外头。

爱蒂丝似乎打算以超乎拉撒禄预期的严肃态度回答他的问题。此时工作似乎已经处理得告一段落,只见她将手边的文件卷了起来,放到了一旁。

她先是以纤细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接著淡然地缓缓开口:

「…………我过得比一般人都好呢。虽说地方不大,但也是地主阶级,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对我都相当温柔,我又长得漂亮,也没有穷到要担心三餐不济,想必今后也不会需要为此操心吧。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之中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在我的人生里都不存在。」

「真是听了教人好生羡慕啊。」

即使听到拉撒禄这种不正经的回答,她仍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呀。所以,我认为自己应该要背负更多的义务。」

「义务?」

「我之所以能过得比别人好,是大家都期望我能以地主之女的身分确实地履行义务喔。而我工作的态度和期间长短没有关系喔。我认为,在这座巨大家园里成长的我,具备著在该表现的时候倾注全力的责任和义务喔!所以说,我现在做的就算谈不上好,却也已是尽我所能喽。」

说到这里,爱蒂丝露出了苦笑。那像是摆出老成的态度后挨骂的孩子一样,在笑容中带了些许腼腆之情。

「我虽然说了那么多,但其实不是这样。说老实话,我只是想变得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那样可靠罢了。换做是他们的话,现在肯定也会这么做。」

爱蒂丝像是感到害臊似的吐出了舌头。

在黑暗之中,舌头的赤色显得格外鲜明,令拉撒禄撇开了视线。由于爱蒂丝的视线期待著他的回应,他便回以短短的一句:

「我懂。」

「咦?」

「我稍稍能明白你的心情。」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不待爱蒂丝出声回应,径自吹熄了蜡烛。残留在大厅里的,就只有暖炉的微量火光,甚至连人在近处的爱蒂丝的脸孔都看不清楚。

「喏,去睡吧。」

爱蒂丝似乎以为拉撒禄是在恶作剧,在烛光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显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咦,啊,等等,你等一下!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叫你等一下了!呃,好痛──!」

为了问清楚拉撒禄的意图,身后的爱蒂丝传来了起身的声响,但随即发出了摔倒的噪响。听那声响还不至于造成受伤,应该是不要紧吧。

拉撒禄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就这么走出了大厅。

「好啦,该去哪里睡呢……话又说回来……」

她没有说谎──就拉撒禄所见,爱蒂丝的所有话语几乎都是发自内心的,看来她确实是把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看得过于沉重了。毕竟再怎么想,都难以认为爱蒂丝具备著足以瞒过拉撒禄的眼睛撒谎的本事。

但如此一来──

(那她又为什么会想寻死呢…………?)

疑问也理所当然地会来到这个点上。

听到「喀啷」的铃声,令拉撒禄从书页上抬起了脸,顺便伸了个懒腰,带著水气的室外微风随即搔起他的脖子。今天的村庄也十分热闹,远处还传来了烧烤面包的诱人香气。

抵达村子后第三天的上午,拉撒禄正懒散地阅读书本消磨时光。书籍的收藏处似乎顺利地躲过了火势,所以无主修道院的藏书依然完好。

拉撒禄是个好书家,而他也从不挑剔书本的种类。他总是随便买本顺眼的书,然后以慵懒的姿势看上一番。换句话说,他阅读的书系就几乎等同于店家进货的书系。

无主修道院的书库藏书,和拉撒禄平时看的书系有相当大的不同。翻阅略带霉味的老旧书页,也是一种新鲜而有趣的经验。

不过,这部骑士文学的内容几乎没读进拉撒禄的眼里。

(总觉得有股麻烦的气息……)

他装作在沿著文字阅读书本,偷偷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莉拉。拉撒禄坐在昨天工作的座位上看书,莉拉则是紧邻在他的座位旁伫立著。

主人就坐的时候,佣人当然就该站著。不过,莉拉刻意挑在拉撒禄坐下的时候无言地站著不动,可说是暌违已久的光景。

他投去视线的时间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和莉拉对上了眼。

这俨然就是莉拉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证据。她的眼里掠过了几种不同的感情,接著撇开了目光。明明特意把床铺让给了她,但她似乎没能睡得深沉,看起来气色略差。

(她是在胆怯?还是在害怕?大概不出这两种反应吧。)

拉撒禄翻著书页,暗自推敲起莉拉的内心状况。

(毕竟是睡在同一间房里,会感到害羞或是害怕被袭击之类的还算正常。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会把情绪拖到中午的个性,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啊?)

说起来,拉撒禄昨晚最后是睡在椅子上。他认为自己难得地做了一回体谅他人的行动。但明明做了件好事,他却觉得莉拉表现出来的态度比昨天还多了几分排斥之意。

拉撒禄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有自信。以拉撒禄.凯因德的身分走过的人生,为他培育了相当特殊的观察力。拉撒禄鲜少错判他人所怀抱的情感,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观察的能力有极限。

虽然能看出他人的情感,却没办法读出引来这番情绪的原因──再深入下去,他所做的就不是判读,而是单纯的推测了。拉撒禄就完全不明白莉拉现在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映入眼里的文字从大脑上头滑了出去。在又一次听到铃响声后,拉撒禄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无所谓啦。是说,居然在这个季节搞分蜂啊?要是跑到这里就麻烦了,进去吧。」

「…………?」

莉拉歪起了脑袋──她似乎听不懂那个词汇的意思。拉撒禄差点就要按著平时的习惯撕下书页,连忙慌慌张张地停手。他取出手帐,在上头书写了起来。

「『分蜂(swarming)』。啊──你知道蜜蜂吗?在一座蜂窝里诞生出新的女王时,原本的女王蜂们就会离开旧的蜂巢。哎,平常都是到初春时节才会做的,所以严格来说,这应该不是正式的分蜂吧?」

无论如何,一听到铃铛声,就代表某处的农家正在放出蜜蜂。由于这也会打乱看书时的专注力,还是走回屋内为妙。

在阖上书本站起身后,莉拉随即乖乖地跟了上来。不过,她脸上持续维持著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在踏入回廊之后停下了脚步。她在木板上写下的文字如下:

『铃、蜜蜂、分蜂、为什么呢?』

这时仍能接连听到低沉的铃声。如果只是要把蜜蜂放飞出来的话,这种敲响铃铛的方式也未免过于急促了。莉拉的问题既像是「为什么您听到铃声就知道蜜蜂会来」,也像是「为什么在赶蜜蜂前要弄响铃声」。

不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算是殊途同归。拉撒禄以漠然的表情望向铃声传来的方向,开口说道:

「在分蜂前摇铃是一种迷信。毕竟对农家来说,蜜蜂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啊。他们相信,在分蜂前摇铃的话,放出来的蜜蜂们就会愿意降落在近处。」

『蜜蜂、聪明、吗?』

莉拉有些暧昧地点著头──她对于蜜蜂真的会在听到这种铃声后就近筑巢的习性甚感疑惑。

「一般来说,大家都这么认为。有人说,要是一家之主拈花惹草,蜜蜂就不会前去采蜜,也有人说,家族若是在遭逢不幸后没告诉蜜蜂,它们就会负气离去。有趣的是,蜜蜂大多相当聪明,也经常被视为家族的一分子。」

这时传来了格外响亮的铃声,接著便看到远方升起了看似一缕黑烟的一群物体,那肯定就是其中的一批蜜蜂吧。他虽然想亲眼见识看看蜜蜂会不会真的就近降落,但却因为阳光碰巧映射而来,所以很快就看丢了它们的踪迹。

拉撒禄寻找著蜜蜂的去向,蓦地露出苦笑。他知道莉拉像是在寻找自己露出笑容的来由似的转动著眼珠子。

「不,没事。老实说,就算摇动铃铛,蜜蜂也不会就近降落。因为那个迷信其来有自。」

「…………?」

「那原本似乎是出自罗马时代的风俗习惯。养蜂在那个时代相当普及,每户农家都有蜜蜂的所有权。之所以会像那样摇铃,是为了主张所有权──亦即『接下来放出来的蜜蜂是我们家的』的意思。但随著时光流逝,摇铃的意义也逐渐亡佚,只把动作传承了下来。」

说到这里,拉撒禄脸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几分。他接下来要提及的教训,是拉撒禄以赌博师身分所体验过的切身之痛。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原本有意义的东西,就算失去了意义也还是会持续流传下去,而且还会被人擅自加上不同的意义。明明摇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但每个人都还是认真严肃地摇著铃铛。」

「…………」

「人们相信厄运的存在──而这和厄运是否为真完全无关。」

在踏入赌场的时候,为了不让好运掉落,要把外套反过来穿;在进行分蜂之前,要摇响铃铛;要是没让鸫鸟吃下柊树的树果,明年就不会冒出新芽;夜鹰会为犊牛带来致死疾病;大杜鹃鸟的唾液有毒;天鹅歌声、蟋蟀鸣声、乌鸦、大麻鹭和角鴞的叫声都代表著死亡预告;在盛开的野玫瑰旁构思不出计画──

迷信和厄运的数量多如繁星,束缚著人们的生活。

这样的现象不只发生在所谓的农村之中。过去曾发生过清教徒要为提出法案发表演说时,有一只寒鸦飞入了议场的事件。这当然被视为凶兆,议程立即中断,法案则是被当场封杀。就连在决定国家的法案时也深受迷信左右。

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头看出价值──明明不去相信也没有关系,却还是想依附著某些事物。

「人类会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那些事物。喏,是个挺有趣的话题吧?」

遗憾的是,他的笑点似乎没能传达过去。看到莉拉像是在陪笑似的鞠躬行礼后,拉撒禄用力地抓了抓头。

他漫无目的地沿著回廊前进。挂在墙上的历任当家肖像画,像是在端详著自己的价值似的,让人不怎么舒服。他为了躲开视线而加快脚步后,随即看到了四下张望著逐步走近的菲莉。

拉撒禄轻轻举起了手。

「嗨。」

菲莉同样轻轻举起了手。

「嗨。」

她面对哑口无言地僵立在地的拉撒禄,依旧以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行了一礼。

「这只是个玩笑。菲莉找您很久了,拉撒禄大人。」

「这、这样啊。虽然我觉得你开玩笑的方式有点恐怖,不过有什么事?」

「方才车夫先生来了一遭,要菲莉为他传话。启程日似乎是五天后的早上,时间为上午八点,务必守时,若是迟到的话就会被扔下不管。」

「原来如此,谢啦。莉拉,听到了吗?我不觉得自己起得来,能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就全看你的表现啦。」

拉撒禄随口这么一说后,莉拉随即一脸严肃地连连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五天后啊……」

「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说不便的话是有不便啦……」

在历经黑巧克力坊的骚动后,他在帝都就变得难以出入赌场了。况且,为了筹备这次旅行,他花了很多功夫在事前准备上,这段时间刚好是整整一周。在抵达无主地后,他也不曾踏入赌场过。而在这边似乎也得耗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虽说在旅途的马车中玩了一阵扑克牌,但这点程度还远远无法满足他的赌瘾。两个星期的空窗期,已经足以让他的赌博技巧生出锈斑了。

内心忽然窜过一股悸动。这大概是源自于潜藏在拉撒禄体内的赌博师之魂吧。

「问你一下,这座村子里有赌场吗?」

「…………」

面无表情的菲莉忽然皱起了脸。那只持续了一个瞬间,甚至让人以为是产生了错觉──但她的脸上确实显露出有所针对的厌恶感。

这让拉撒禄感到有点意外。

他以为宅邸的人既然都收留了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应该也会把他前往赌场的作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项。他没想过只是问个问题,就会让菲莉的脸色如此难看。

在拉撒禄还没看穿这股情绪的真貌前,菲莉便迅速地压回了心底。

「无主地是有几座赌场……不过应该称为酒馆更为贴切。前几天拒绝拉撒禄大人投宿的旅馆,应当也有在做赌博才是。不知九柱游戏(注:九柱游戏为保龄球的前身,玩法和规则多有雷同)可合您的喜好?」

「我不怎么想活动身体啊……」

「对菲莉来说,擅长运动的男性可以获得好评。离题了。谈到不用活动身体、盛行西洋棋等游戏的酒馆──」

她做了一次呼吸。菲莉的脸上闪过了工于心计的阴暗色调。她的眼神充满了算计,就像个放出猎犬的狐狸猎人。

「菲莉推荐『喜鹊与树墩亭』。」

「喜鹊与树墩亭?」

「是的。走出这座宅邸后直走,在杰森先生的住处向右转即可抵达。那是一座以西洋棋为游戏主题的酒馆。要是上过那间酒馆,就会被视作知识分子,也会获得村庄妇女们的好评。」

「你的好评和村庄妇女的好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啦。这样啊,嗯──」

菲莉轻轻侧起头补述道:

「话虽如此,但由于是村庄里的酒馆,恐怕得在人们结束工作后再等上一阵子,才会开始热闹起来。毕竟敝村并不存在像拉撒禄大人这样以赌博为主业的顽劣分子。」

说到这里,菲莉已经完全恢复成平时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刚才动摇的模样是一场错觉。

(是针对赌博──或是赌博师产生的厌恶感吗?不对,说起来,那也不是针对我投来的情绪啊。)

拉撒禄像是在揣测菲莉的内心似的凝视她好一会儿,但随即摇了摇头。无论她是对什么东西抱持著何种情感,只要她能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就没有必要多加计较了。

「无所谓啦。我晚点就过去走走。」

要找到喜鹊与树墩亭相当容易。

也不知该说是空余的土地太多,还是这个村庄的街道宽得要命,它就位于村庄的主街道──亦即商家集中的街道上头。这间看似由民宅改建的建筑物,垂挂著绘有停在树墩上的喜鹊看板,想必也不太可能有闹双胞的可能性吧。

在接近黄昏的道路旁,孩子们正以弹石头为娱乐,他们对身为外地人的拉撒禄投以深感兴趣的视线。

拉撒禄毫无意义地从口袋里取出金币,在弹了一下后伸手接住。也许是出生以来头一次看到金币吧,孩子们投射过来的视线瞬间转化为「外地人真厉害──!」这种毫无意义的感动,让他露出了苦笑。乡下的孩子们都是些直性子。

「该上工啦。」

他推开了喜鹊与树墩亭的大门。

喀──拉撒禄的鞋跟踏出了一声声响。地板是由没上外漆的砖头铺成。店内的腹地虽大,但由于天花板设计得较为低矮,所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店内盘据著热气与臭味,虽然和帝都的赌场相似,但这里的气味又多了几分野性。

店内的格局十分简朴──就只有宽敞的空间和外墙而已。毕竟是以民宅改建的酒馆,因此除了敲毁隔间之外,在格局上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店铺的底侧有个陈列著各种酒瓶的吧台,也有小得可怜的咖啡壶。而设置在吧台附近的橱柜,应该就相当于这座酒馆的回廊吧──几许和店内极不相称的昂贵物品,像是在炫耀给客人看似的并排在橱柜上头。

拉撒禄远眺著展示用的橱柜,发出了一声沉吟。正确来说,他看的是在橱柜上头闪闪发亮的某个物体。

「…………唔嗯。」

从打开店门的那瞬间起,原本充斥在店内的喧嚣声便暂时停歇了下来。客人们同时朝著拉撒禄看了过来,而多数人都浮现出近似困惑的情绪。

这里的主要客群,应该是村子里收入较为稳定的族群吧。若是人口显有出入的小村落,会来到这种店家消费的客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固定下来。店里的客人们散发著彼此熟识的气息,就只有拉撒禄遭到了排挤。

看起来也像是从门口流入的冷风,浇熄了畅谈的热气似的。

(比我预期得还要乾净,规模也大啊。与其说是出自专业的酒馆老板之手,更像是这个村子排行第二或第三的有钱人半出于兴趣经营的场所啊。)

拉撒禄环顾著看似女宾止步的店内,稍稍思考了起来。一般来说,只要踏入帝都的赌场,经营方就会迫不及待地将客人拉入其中,所以该思考的是如何摆脱对方的魔掌,而非该怎么自投罗网。拉撒禄并不擅长打入这种性质排外的空间。

像是看穿了他的烦恼似的,店内有个人影在这时站起身子。那人刚好位于店内的中央位置,店内摆设的桌子大多由散客零散围坐,就只有该处形成了小小的人群,而那人便是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

拉撒禄很快就看出这名男子是这间店的老板。

「你该不会是『便士』凯因德先生吧?」

「是啊。你是?」

「我是理查.莱特。哎呀,像你这般名闻遐迩的赌博师居然也会上门光顾,真是荣幸之至。」

他是一名壮年男子,有著和「匠人(Wright)」这个姓氏相符的粗硬手指。

通常来说,铁匠和木匠一类的专业工匠,在村子里总是能享有较高的地位。

被要求具备专业知识的他们广受村人的青睐,而虽然不像贵族、地主或庄园主人那般拥有明确的地位,但他们基本上也被视为知识阶级的一员对待。光是名为理查的男子露出友善的态度搭话,就让投向拉撒禄的视线全都变得柔和下来,这也让拉撒禄切身明白了这一层道理。

从他称呼拉撒禄为「便士」来看,理查应该原本就耳闻过拉撒禄的存在。理查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邀请拉撒禄来到中央的座位。

「喏,想喝什么?总之先帮你来杯啤酒吧。今天是来玩的吗?」

「因为我很闲啊。原本是想说暂时玩些西洋棋之类的消磨时间……」

拉撒禄在理查对面的位子坐下,并对他耸了耸肩。理查扭开墙边的水龙头倒出啤酒,交到了拉撒禄手上。

就名目上来说,要经营这种酒馆,需要获得酿造和贩售啤酒的执照,但这终究只是名目上需要而已──村庄里有无照营业的酒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这间酒馆似乎也是无照营业的其中一员。递来的啤酒混有许多杂质,喝起来有许多古怪的味道,要是小口小口地喝,浓稠的膏状杂质就会残留在嘴里。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决定勉强自己一口咽下。

「哦,有棋局的话会想玩吗?能和你切磋个一盘吗?难得从帝都远道而来,就当作是来指导乡巴佬下棋吧?如何?」

理查整理起桌上的西洋棋盘。看来他原本和某人下到一半,但这时已经把兴致完全转移到拉撒禄身上了。

(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他对自己的棋艺倒是有几分把握啊……)

拉撒禄一边点头,一边解读著理查的表情。

(这人知道我就是「便士」凯因德,换句话说,他也知道我是个信奉「不求胜」为守则的赌博师。知名赌博师光顾过的赌场──这应该能成为不错的宣传标语吧。能在擅长的西洋棋盘上赢过我固然是佳话一则,就算输了,也只需要付出少许的金钱作为代价,就能为喜鹊与树墩亭打上新的广告是吧。)

他对理查产生了些许好感。虽然是个心思浅薄的庸俗之人,但他的想法相当合乎逻辑。明明「便士」凯因德当前,他也没有展露出胆怯或嘲讽的神色,而是思考著该怎么加以利用──拉撒禄并不讨厌这样的处事态度。

理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动作,将黑棋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般来说,西洋棋是先手有利的棋类游戏,而惯例是由白方先下。理查刻意让后下的黑棋摆至面前的动作,足见他对自己的棋艺有相当的自信。

拉撒禄露出苦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随意拿了几枚银币放到手边,而理查在确认过他的动作后,也在桌上摆上了相同的金额。

在这个时代,西洋棋往往带著赌博性质,赌法则是双方在桌上放下下注金,并由胜利的一方全数取走。

「好啦,开始吧。」

西洋棋是在八世纪下半叶传入欧洲。据说是伊斯兰信徒攻打义大利时流传过去的。

在那之前的历史则是充满谜团。有一说是由印度贤者毗耶娑向国王说明的游戏──恰图兰卡为基底,也有一说认为,这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时所创造出来的,其名为「沙特兰兹」,语源则是来自于波斯语的「陶醉其中」。

无论如何,甫传入欧洲时期的西洋棋规则已和现代大相径庭,因此无论出处为何,都和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拉撒禄抵著一枚士兵,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规则要怎么算?用新式规则吗?」

「嗯,就用『疯狂贵妇』的版本吧。」

听了理查兴致勃勃的答覆,拉撒禄露出苦笑。

后世广为流传的西洋棋基本规则,都是在十五世纪时期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确立起来的。在那之前的西洋棋规则中,女王和主教的行动方式极为受限,而在规则变更后,女王变得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八方,主教则是能斜走到底。若要说得单纯些,就是游戏的过程被加快了。

所谓「疯狂贵妇的西洋棋」,是想出这个新规则的法国人所取的名字。拉撒禄认为,这个充满傲慢气息的命名,确实很有法国人的风格。

虽说除此之外还开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新规则,但这些规则有没有普及于世,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比方说,目前采取的「疯狂贵妇的西洋棋」规则虽然在十五世纪就已创立,也迅速渗透到义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国家之中,但一直到十八世纪初叶,这项规则才总算传进了德国里头。就算没跨出国界,国内的各个区域之间采纳的规则数量,也是各有高低。

在三言两语之间确认好采纳的规则后,拉撒禄重新下出了第一著棋。士兵能在第一步往前走两格的规则,也是近代才创造出来的规则之一,而这也成了让西洋棋的速度较过去快上许多的原因之一。

他让士兵向前走两格,换理查执棋。在那之后没经过多少时间。

第一局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结束了。获胜的是拉撒禄,而理查败北了。这就像是一场按著棋谱进行的单纯游戏。

(哎,应该说,我们两个都故意把这场棋局弄成这个样子。)

他将桌上的硬币一把收起,再次放上同样的金额,并这么想著。

理查想打造出「拉撒禄是个知名又高强的赌博师」的形象。来光顾过的赌博师愈是有名,就愈能抬高这个赌场的身价吧。

(他刻意卖了个破绽,而我则是在明白他用意的情况下,用还算高明的棋路打败他。若是要用个随便的词汇来形容的话,这就是一场闹剧吧。)

拉撒禄询问著村庄的近况,看著理查做的小工艺品给予夸张的赞美,还不时得对围观的群众回些应酬性质的话语──而这些举动比下棋本身还来得费神许多。

第二局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开始了。这回由理查先攻。

(这回应该让他赢个一场才算上道吧。就装个烦恼不已的样子吧。)

在下了十手左右后,拉撒禄露出了像是被攻其不备的表情,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接著他做作地手抵下颚,让原先你来我往的棋局停滞了下来。

理查虽然似乎看出拉撒禄是在演戏,但周围的客人都信以为真,为占得上风的理查感到开心。

「话又说回来,那孩子还真是没用啊。」

就在拉撒禄浪费了好几分钟思考,终于将手按上棋子的时候,理查这么开口了。

「那孩子?」

「让你住下来的那个家的孩子啦。」

只要菲莉还没主张过「菲莉还很年轻,是个孩子,是个软嫩嫩的孩子」,那理查所说的大概就是爱蒂丝吧。

「是吗?」

「就是这样。她不就害得你无聊得没事做吗?哎,但要让女人学会西洋棋大概也很难吧。」

「以作客的身分来说,我确实是还满闲的。毕竟也没受到多盛大的招待。」

他回想起被工作追著跑,一直忙碌到深夜的爱蒂丝的身影点了点头。理查听了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

「说起来,女人居然去当什么代理地主,真是太自以为是啦。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太没道理的行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就现况来说,她为不会继承的家业工作一事,确实是招致了不安定的气氛。」

「明明就是个连工作都做不好的女人,就只有那张嘴巴很会扯啊。那丫头如果是我家的学徒,我早就把她吊起来拿鞭子抽她一顿了!」

理查拍了桌子后,店内各处传来了同意的声音。整座酒馆似乎化为了某种生物的内脏似的,翻搅著一股热气。

拉撒禄将被冲击震歪的棋子放回原位,同时若有所悟。

(原来如此,是这种类型的酒馆啊。)

就某方面来说,酒馆可说是恶意的温床。

这种场所的目的是让人抒发平时累积下来的怨气,因此自然而然地会染上反体制的色彩。毕竟对市井小民来说,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碰到的敌人,就是税金和领主。

在农村爆发暴动之际,酒馆就会成为行动的中心。煽动和暴动会在酒馆里酝酿声势,最后溢出到酒馆之外。喜鹊与树墩亭会敌视身为代理当家的爱蒂丝,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听说她已经有婚约,所以才会暂代当家一职,但那个未婚夫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啊?事到如今,我都要怀疑这场婚约到底存不存在了。」

「婚约…………?」

在低喃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棋了。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看似窝囊的笑容。

「比起那件事,我这下可头痛了。如果没设个期限,我大概会一直卡在这一手上头了。你觉得呢?要不要设个一手限制一分钟的时限?」

他将怀表放到了桌上,掀开了有著雄鹿雕饰的上盖,用手指轻敲了几下。

对于这样的提议,理查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不过,自尊心和在西洋棋之路上常胜少败所培育出的执著心,也同时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烧著。

「哦,听起来挺好的,感觉很有趣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一分钟会不会太过漫长了一点?既然都要设限了,那就一手限制三十秒如何?」

拉撒禄动起了士兵作为回应。

一旦变成三十秒内必须想出下一步的规则,就很难再有多余的时间闲聊了。拉撒禄和理查敛起话语动著手指,有好一段时间里,桌面上只听得到木制棋子敲上棋盘时产生的沉闷声响。

在过了比第一局更长的时间后,第二局以拉撒禄的败北作收。拉撒禄将啤酒一饮而尽,说道:

「你还是搬来帝都吧,你肯定能靠西洋棋俱乐部的奖金过日子。」

「哈哈哈,可惜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我会试著去想像一下的。」

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奉承之词,但理查似乎听了相当开心。其中一名客人为他喝空的酒杯再次注满了啤酒。

(况且,他的棋艺确实是不错,对棋谱也知之甚详。就这个村子来说,大概没有其他人会是他的对手吧……)

拉撒禄虽然不是专业的西洋棋手,但也磨练出相当不错的本事。两人的对局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座村子的高水准对决,吸引了周遭客人的视线。

(总之,就来煽动一下吧。)

他随手取出了克朗银币。就庶民的水准来说,这价值五先令的银币有著相当高额的币值。

取出的银币共有两枚。拉撒禄像是要众人明白银币的重量似的,一枚一枚地发出声音叠了起来。

「把下注金加高一些,玩起来才热闹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周遭的观众登时嘈杂了起来。理查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懦弱之色,但他随即将之咽了下去。他似乎不允许自己在自家的酒馆里表现出窝囊的模样。

理查迅速将视线扫了过来。对于这道像是要看穿人心的视线,拉撒禄则是淡然处之。看不出拉撒禄有所动摇的理查,像是感到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便士」凯因德是不求胜的赌博师,他大概认为这样的举动也是应酬的一环吧。

「不错啊,不错,那就来吧。」

理查接受了这场赌局。他先是起身离席,随即从店内深处取来了克朗银币。他也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两枚克朗银币。

拉撒禄一边等著先攻的理查动手,一边伸了个懒腰,并以稍稍提高的视线环绕了店内一圈。

就算拉撒禄不想看,店铺底侧的橱柜还是能从他的座位上看个一清二楚。

「…………我问一下。」

「怎么了?」

「我总觉得在宅邸里看过和那个一样的烛台啊。」

带著炫耀气息装饰著橱柜的物品之中,有个烛台放在最高处的位置。上头有著以四季为意象的雕刻,以及被两名天使高高托起的小托盘。那银制的烛台和陈列在无主修道院回廊上的烛台长得如出一辙。

「哦,那个啊?也是啊,那东西原本是那座宅邸的所有物啊。」

理查让士兵前行两格,并这么回答道。不打算加以隐藏的自豪之情,像是油光般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小小的鼻子也随之涨起。

两人配合著下棋的节奏,交换起短短的言语。

「你听说前任当家出事死了吗?」

「听说了。」

「那时候乱得一团糟啊,因为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嗯,我想也是。」

「为了撑住经营的支出,那个家变得需要大量的资金。他们那时候连家产都吐了出来。」

「那座烛台是你买下来的?」

「平时总是趾高气昂的家伙们为钱所困,只得前来求人收购的模样,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懂。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

拉撒禄回想起找上门来的男性奴隶贩子,再次抬起了脸庞。

光是观察烛台的外观,就能看出它没被好好对待。烛台肯定已经被使用过多次,而且也没做过像样的保养。烛台的银色已然黯淡下来,小托盘上头积了许多凝固的蜡液,而附上了一层煤灰的颜色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尸体。理查就是藉由这种行为,来发泄对于地主的些许不满吧。

拉撒禄回想起无主修道院的回廊。即使减为两座,烛台也没有被重新调整放置的间隔,而是在空出第三座烛台的位置的状况下继续摆放著。显而易见地,那些烛台是具备著某种特别的意义,并受到那户人家的重视。

他回想起菲莉被问赌场去处时所露出的表情。像这样目睹过盘据在酒馆之中的恶意后,拉撒禄也逐渐明白了她那股厌恶感从何而来。

滋──他产生了一股像是心底被烧焦的感觉。

「…………无所谓啦。」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理查虽然困惑地盯著他瞧,不过拉撒禄只是摇摇头作为回应。

(无所谓。不过就是偶然借宿的宅邸家的地主之女,不管烛台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和我身为赌博师一事一点关联都没有。)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是棋局加速的历史。像是吃过路兵、国王入堡、士兵升变和其他追加的种种规则,都是为了让棋局变得更加快速、让对奕变得更为激烈而诞生的。

若是再加上一手三十秒的限制,那就不需多少时间就足以分出胜负了。最后,拉撒禄将死了理查的国王,让他投降了。

在理查打算说些花俏的赞美之词前,拉撒禄制止了他。

「立刻再来一局吧。」

拉撒禄放下了下一局的下注金──那是上一局他赢来的所有赌金,也就是四枚克朗银币。

对理查.莱特来说堪称不幸的,就是他是个对传闻瞭若指掌的男人。

他相当熟知「便士」凯因德的事迹──对于这名从不在赌场追求一获千金,而是只赚些蝇头小利,藉以避开事端的男子,理查相当熟稔他的个性。

因此,他晚了好几步才终于察觉拉撒禄的盘算。对于「便士」凯因德之名是诞生于帝都,以及拉撒禄迄今从未出远门的事实,理查并没有做出正确的理解。

(赌博师的三项守则之中,第二项是「不求胜」。)

拉撒禄回忆著养父留下的教诲,在这一局赢得了胜利。他随即将增加为八枚的克朗银币砸在桌上。

(不求胜──不求胜是吧。)

拉撒禄再次拿下了理查的国王。在感受到状况不对而喧嚣起来的酒馆之中,拉撒禄再次以十六枚的克朗银币作为赌注。

「说是这么说,但第一项守则可是『不求败』啊。」

今天的拉撒禄丝毫没有想输的念头。

一直到拉撒禄拿下第四场胜利,理查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正因为熟知「便士」凯因德是最不会采取连胜手法的赌博师,理查才没有联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当他终于察觉的时候,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什么──────!」

在十六枚克朗银币被随意的动作夺去的瞬间,理查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色,嘴巴剧烈地开阖著。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心境,应该就是「遭到背叛」吧。对于他一副把拉撒禄视为好友的神情,拉撒禄只是嗤之以鼻。两人的关系是赌博师和老板,而这两者的关系和宿敌无异。

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理查的这番说法博得了拉撒禄的认同,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会拥有的幸灾乐祸之情,正从他的内心油然而生。

「怎么啦,喝太多想跑厕所了吗?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你、你这家伙!不、『不求胜』的守则跑哪去了!你是『便士』凯因德本人吧!」

理查以焦躁无比的口吻喊道,就连用字遣词也变得粗暴,宣示起这里是他的场子。

拉撒禄露出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轻轻地叠起三十二枚克朗银币。他像是在展示银币的数量和代表的价值似的,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堆叠著。

「『赌博师不求胜』是吧。明明是我家老爸的胡言乱语,想不到你居然会知道啊。」

在帝都的赌场掀起骚动之际,拉撒禄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这三项守则。大概是在报纸的流通下,让骚动的过程入了更多人的眼睛,才会导致连乡下村庄的一介男子都有所耳闻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虽说话语必有误解相随,但养父留下的这番话确实缺乏了些许正确的语意。

「所谓的『不求胜』,是我家老爸最喜欢的兜圈子短语。不过,若是要说得正确些,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他一鼓作气地说道:

「『若是以事后可能会遭到报复为前提的话,就得避免持续赢下会让赌场的经营方盯上的大笔赌金。』」

行云流水般的话语,让理查眨了眨眼睛。在过了仔细咀嚼其中含意的几秒钟后,理查的脸孔随即因愤怒而发红。拉撒禄一眼就看出,理查现在脑里想的是「那我就给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场恰如其分的报复」这种轻率的念头。

拉撒禄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要理查回位子坐好。他当然早就知道理查会有这种想法,同时也很清楚理查没办法进行报复。

「要打吗?要打就来啊。我再怎么说也是地主的客人,你敢下手的话就来啊。」

「………………咕,臭、臭小子!」

「然后呢,我在这座村子只会再待不到五天。反正我也不会再来这座赌场,就算在这座村子闹出什么恶评,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大概就连这座村子,我也不会来第二次了吧。所以我并不存在『不求胜』的理由。喏,怎么著?有什么话想反驳的吗?」

「混帐,给我滚────」

「────要我滚出去吗?这样真的好吗?你如果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自然是悉听尊便。」

他将堆在自己面前的克朗银币一把推倒。哗啦哗啦的金属刮擦声,让理查说不出话来。

「你的资产有多少?不过,再怎么说,也顶多就是村庄里还算有钱的程度吧。要是这笔金额被我拿走的话,你明天之后的工作不会出问题吗?」

「便士」凯因德不会拿下过多的利益──理查不明究理地信了这样的说法,在桌上摆上了过多的金额。

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二十先令相当于一英镑──换句话说,三十二枚的克朗银币,相当于八英镑的价值。

理查似乎过著还算悠闲的生活,但八英镑的负担实在过于沉重──正确来说,其中的两枚克朗银币是拉撒禄拿出来的第一波下注金,所以实际的损失会再少上一点,但事已至此,两枚银币的差异也就无关痛痒了。也许是想像起拉撒禄就这么站起身子走出赌场的光景,理查的脸颊发出了泄气声,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

他接著脱口而出的话声,已经和惨叫声没什么两样了。

「你、你有什么目的!」

「好啦,我们继续赌吧。坐下吧。」

拉撒禄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优势似的,按著理查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酒馆里变得一片寂静。明确的敌意刺得肌肤生疼──如今,拉撒禄正式被酒馆的来客视为异物。要是没有名为爱蒂丝.唐宁的权力作为靠山,他现在肯定已经被揍得体无完肤了吧。

拉撒禄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币,在掌心上转了起来。这动作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宣示「手中还有充裕的资金,只要有心的话,随时都能来一场更为残酷的赌局」的立场是很重要的。

叮──他将金币弹了起来,一把收进了口袋。

「好啦,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接下来要拿什么来对赌吧。」

「你、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有那种权利────」

「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我可是基于满满的好心,要告诉你多高的金额就能让我满意喔。可别忘了放在桌上的金额啊?你要是感到不满的话,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理查沉默了下来。被牙齿用力咬住的嘴唇在这时渗出了鲜血。

「这样吧……你下一场的下注金就是那东西。」

拉撒禄指著店铺底侧的橱柜的最上面一层,而收纳在该处的乃是银制烛台。

「好啦,下注吧。我会赌上这边的所有金额,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自己能夺下胜利取回金钱而已。」

那是从爱蒂丝那儿买来、被粗暴以对的烛台。理查似乎察觉了拉撒禄想代她取回的意图,将眉头皱得死紧。若是一般的状况下,他肯定不会拿烛台作为下注金吧。然而,现在的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咕…………!妈的!把那个拿来!」

理查大喝一声后,一名客人随即将烛台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想捏碎棋子的力道,排起了白色的棋子。

拉撒禄刻意以缓慢的动作备好黑棋。他看著一副想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的理查,在最后以超乎必要的轻柔动作,将黑色的国王放上棋盘。

「每一手的思考时间是三十秒对吧?好啦,让我们开始吧。」

「…………」

理查甚至没有回应。「好寂寞啊──」拉撒禄说著缩起肩膀。不过,即使怒火攻心,理查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安安静静地动作,下出了第一手棋子。

就事实来说,拉撒禄和理查之间的棋艺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

拉撒禄虽然做了多年的赌博师,但并不是以下西洋棋为主业,至于理查虽然有自己的工作,但却在西洋棋上投注了职业水准的努力。

无论是看过的棋谱数量、照著棋谱练习的次数还是下棋时的思考水平,就算略有差距,也还谈不上是绝对性的强弱。因此,理查没打算就此认赔轰走拉撒禄,而是不惜追加下注金,也要靠著较劲拿回自己的赌本。

在开局后,棋盘上有好一阵子都呈现胶著状态。双方都用尽了三十秒的思考时间,以机械化的动作下著棋子。

理查的一举一动,都将他炽热如火的执念表露无遗。若是精神力的强弱足以左右胜负,那拉撒禄恐怕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遗憾的是,「我已经赢了」。)

拉撒禄从理查棋子的算法推测起他所拟定的战略,以及选择的棋谱,并在内心低声说道。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然而,他们却在更为根本的部分上出现了高下之分。

他凝神倾听起理查的呼吸声──那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声相当明显。理查忙碌地呼吸著,他会在拿起棋子的瞬间屏息,并在放下的瞬间呼气。在轮到拉撒禄下棋的瞬间,他便会重重地吸上一口大气。

这在无意识之中形成的节奏,让理查在无意识之中维持著相同的规律。

(好啦……)

拉撒禄在摸透理查每三十秒所行的呼吸节奏后,再次眺望起整个盘面。他在预先读出了几步棋后,决定好出招的时机。

理查花了三十秒钟思考,并拿起棋子,放了下来。

「换你啦。」

下一瞬间,拉撒禄立刻下好了棋子。

像是要与理查放下棋子的声音重合似的,拉撒禄的棋子敲出了一声重响。

「…………!」

拉撒禄的思考时间甚至还不到一秒。理查大概是认为自己还有三十秒钟的犹豫时间吧──眼前的状况让他的呼吸蓦地混乱了起来。

而打乱他呼吸的原因还不只如此。

(你没看过这种棋谱,我没猜错吧?)

拉撒禄在内心向理查投问道。即使收不到回应,光是看到他双眼大睁的反应,就已经给了拉撒禄答案。

理查做著如犬只般的短促呼吸,企图看出这一著的目的。拉撒禄究竟是下错了棋,还是使出了一著好棋?然而,三十秒的时间实在是不足以让思路做出结论,理查不得不在思绪不清的状态之中下出下一步棋。

拉撒禄再次立刻回了一手。

「叽…………呜…………!」

理查的嘴里冒出了像是被痛揍一拳般的呻吟。而由于出声的缘故,他的呼吸更加紊乱,脸颊也冒出了像是瘀青般的颜色。

(就数量来说,我们记住的棋谱数量大概没差多少吧。但可惜的是,两者之间的水准差距太大了。)

西洋棋走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统合了规则,是个还在发展之中的游戏。而在这个时代,西洋棋最兴盛之处,乃是帝都和巴黎这两个城镇。

理查的棋谱实在是太过落伍了。

在帝都,人们会日新月异地产出新的棋谱,而棋谱会经过多人的研究后,最后被时代所拋弃。就像西洋棋的规则会依照地域的不同产生差异那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让棋谱在地方普及起来。即使知识量相同,帝都的棋谱还是显得新潮而洗炼,与乡下的水准有云泥之别。

(要是没实际见识过,还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啊……)

拉撒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在帝都认识的西洋棋手曾告知过这个消息。

而为了不让理查察觉此事,一直到这一局为止,拉撒禄在下棋时都没使用过最新研究出来的棋谱。在理查没能察觉拉撒禄藏著王牌的那个当下,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理查花了整整三十秒进行思考,拚了命地进行反击。然而,就算他再怎么拚命,也无法追上帝都众多的西洋棋手所研究、共享出来的棋谱水准。

拉撒禄没多做思考,只凭藉自身具备的知识选出下一步棋。而那是理查没能设想到的一著棋。

「呜,咕……嘎…………哈…………!」

若是要下出真正的妙著,拉撒禄大概还是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思考吧。他的西洋棋水准还没强到能在一瞬间下出最好的一著。

但即使如此,「立刻回击」还是非常重要。

这里有著一手三十秒的规则。迄今为止,拉撒禄都会用尽轮到自己时的三十秒,而这必然会让理查在不知不觉间,认为自己总会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那是由拉撒禄的三十秒和自己的三十秒所构成的一分钟时间。

光是拉撒禄放弃思考,只靠著棋谱下棋,就让理查的思考时间少了一半。就算他本身的时间并没有减少,还是给了他思考时间减半的感觉。

光是看油汗从他的脸颊上倾泄而下,就能看出这一招给了理查多大的压迫感。

(像这种透过错觉和威吓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比实际上更强的伎俩,我其实很不喜欢啊……总觉得会联想起某个女人。)

拉撒禄想起了凭藉高超洗牌技术和诱导思考的本领一炮而红的女赌博师,拚命让自己维持著扑克脸。

实际上来说,就算只靠著所知的棋谱照本宣科,对于现在的理查来说,拉撒禄肯定也像是西洋棋之神附体吧。这虽然只是一种错觉,但只要没能从中清醒,对于理查来说就是铁铮铮的事实。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加速棋局的历史。

这不只反映在规则上。新诞生的棋谱总是会比旧有的棋谱来得更快、更为凌厉,这也是新棋谱必然要背负的命运。

无论是思考的速度还是盘面上的速度,差距都已经大到难以翻盘。过不多时,理查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拚命逃亡,但就连他逃命的速度都显得太过缓慢。紊乱的呼吸令思考崩盘,分崩离析的思考会产生坏棋。而为了挽回失误的焦虑,又会让呼吸变得紊乱。

(已经没救了啊。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在呼吸完全乱掉的状态下明明就无法好好思考,他却没察觉到这一点。)

拉撒禄看著走投无路、松手将棋子落到地上的理查,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从一开始,拉撒禄就凑齐了致胜的所有条件。这就是一场已知结果为何的对决。

他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了烛台,接著像是在宣布这是自己的所有物似的,将烛台放到了身旁的地上。在触地的瞬间,烛台发出了像是将钉子钉入棺材一般的沉重声响。

酒馆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彻底安静了下来。

低著头的理查双肩发颤,在他全身上下游走的究竟是屈辱,还是愤怒?无论真相为何,对拉撒禄都无所谓。

拉撒禄耸了耸肩──

「好啦,继续下一局吧。」

「──────啥!」

理查抬起了脸。他的脸重重地皱了起来,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你怎么一副已经结束的表情啊?既然我的手边还有钱,当然就代表还要继续赌啊。」

「呃,什──你、你不是已经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吗!」

「不不不。我是来这里赌博的,所以当然要继续赌,然后拿走更多的东西。这样吧,下一个下注金就挑烛台旁边的那个钟吧。喏,快把棋子排好啊。」

如果想知道「绝望」是什么意思,那只要看看理查现在的表情应该就能明白了吧。比起翻阅百来部辞典,他这张脸能传授的内涵还来得更多。

拉撒禄像是当上了这座赌场的国王似的,只见某人将钟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梦游患者般的动作重新摆好了棋子。变得憔悴无比的他,甚至已经失去了吞下损失,并让拉撒禄离开的判断能力。

理查以颤抖的指尖下出了第一步棋。

拉撒禄立刻有了反应。他以毫不迷惘的动作,拿起了国王面前的士兵──

「那么,辛苦啦。」

让士兵「向后走了一格」。

随著「咚」的一声轻响,黑色的国王从棋盘上落了下来,而士兵则站上了国王原本的位置。

「──────啊?」

理查露出了这一天来最为愕然的神情。和拉撒禄踏入酒馆时相比,如今他的脸孔像是老了十岁般,还连连眨著眼睛,像是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拉撒禄站起身子,拾起地上的烛台。他将克朗银币留在桌上,在周遭的客人们回神过来前迅速迈步。

理所当然地,以违反规则的方式移动棋子,自然会成为输掉的一方。

「让我们有缘再会吧。」

说完,拉撒禄就这么离开了喜鹊与树墩亭。

月亮正泛著白光俯视自己。

「哎呀,啧,不要紧。我有好好遵守『不求胜』的教诲啊。」

拉撒禄一手垂握著银制烛台,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这时的村里已经没了火光,他只能靠著月光前进。

拉撒禄的脚步沉重得可怕。

他弓著背,像是在拖著脚趾似的朝著宅邸行进。他垂下眼睛,稍稍噘起了嘴──与其说像个大闹了赌场一番后大获全胜的男人,不如说更像个被父母骂过的小孩。

「我有遵守守则。我一点也没有动摇。」

在这么嘟嚷后,他才意识到「要是真的没受动摇的话,就不会像这样喃喃自语」的事实,在一股难受的滋味下皱起眉头。

(总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啊……)

理查.莱特确实是个对爱蒂丝的辛劳一无所知却还一味斥责的愚昧之人,但绝对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刻意把银制烛台弄脏的行为固然教人不敢恭维,但既然成了他的所有物,那要怎么使用也是他个人的自由。

不管打算怎么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拉撒禄也没办法将「真正正当的行为是不需要去正当化」的事实从脑海中抹去。拉撒禄.凯因德──「便士」凯因德不该在那样的地方进行如此夸张的对决。

他像是想将该在喜鹊与树墩亭说出口的话语取回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喃:

「无所谓。」

无主修道院的大门还是敞开的。他虽然认为这也太过疏于防范,但随即猜到了是某个人刻意为他留门。

他没从玄关入室,而是大大地兜了庭院一圈。要是他现在的模样被人瞧见,肯定会被误认为小偷,并二话不说地遭到压制吧。即使有这样的风险在,他终究还是不愿去和今晚可能也在熬夜工作的爱蒂丝打照面。

在他打算踏上回廊之际,蓦地停下了脚步。

「…………唔嗯。」

他换了个方向,改从后门走进宅邸,朝著分给自己使用的客房前进。

在开门前,他就已经知道莉拉正睡在房内──她没睡在床上,而是地板上头。床铺依旧维持著平整清洁的样貌,而莉拉则是罩著为这次旅行添购的外套。

拉撒禄无言地揪起她的后颈,扔到了床铺上头。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肯定是轻到不像话吧。睡得和死人一样的身体,想不到居然会重得这么夸张。)

他感受著残留在左臂上的重量,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将棉被拉到莉拉肩膀的位置后,他忽然没来由地感到火大,索性将棉被一口气拉到头部上方的位置盖了下来。在棉被底下的莉拉虽然呼吸困难地挣扎了几下,但拉撒禄没加以理会。

他再次走出房间,前往回廊。夜晚的宅邸盈满了静谧的气息,就像整座宅邸作起了梦,回到了自己的前身──小修道院的时代似的。

他走到白天看过的陈列架旁,抬起开始感到酸麻的手臂放上烛台。烛台的底座与留在木板上头的白色圆点稳稳地贴合在一起。

原本该有的东西,被放回了既有的位置。若是能对第三座烛台的顽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三座烛台看起来就像是一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内心传来了像是结束大扫除时产生的畅快感──虽然他从未做过大扫除。

「嗯?」

这时,拉撒禄察觉了有个被胡乱塞进陈列架上的板状物体。那个布裹著的大型板子被收纳在架子里头。

「…………」

他无言地拆开了包裹抽了出来,内容物是一张肖像画。上头画的应该不是这座宅邸的历任当家吧──从画作的质感来看,这应当是最近描绘的作品,而画在上头的男子也相当年轻。他看起来年约二十五上下,端正的面孔和镇坐在中央的雄伟鹰勾鼻格外惹人注目。

画像上的男子是谁?又为何没将它拿来装饰,而是藏起了这张画?拉撒禄先是稍事思考了一阵,随即像是要打断思绪似的低喃道:

「…………无所谓啦。」

就在他正要将布重新包上画像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

「欢迎您回来,您对敝村的酒馆是否还满意?」

回头望去,只见菲莉不知何时站在他后方。她手里拿著简易烛台,微弱的火光由下而上地照亮她带著睡意的脸庞。菲莉身穿睡衣,也许是在床上躺过一阵,她此时正光著双脚。脚趾甲已然褪去了血色,看起来相当冰冷。

对拉撒禄来说,菲莉还没睡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状况。

「还有,请您将那张画放回原本的位置。」

「这人是谁啊?」

「又或者,您若是因为一时手滑等不幸的事故将之摔个粉碎,菲莉也不会在意。」

「这就是那个传闻里的未婚夫?」

「在这世上,有些累赘是需要维持未开封的状态的。我方已经做出决定,绝对不会打开此人送来的一切物品。」

「…………这样啊。」

拉撒禄手一放,将肖像画扔回原本的位置。他对这东西的兴致其实并不高,而依菲莉的态度来看,她是已经做足打算,要让这个话题就此中断了。

菲莉将目光投向拉撒禄的后方,露出了有些做作的讶异表情。

「哎呀,您居然为了大小姐取回了烛台。想不到拉撒禄大人竟然有著悲天悯人的胸襟呢。」

「…………你白痴喔。」

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我只是不想在明天之后还得靠工作抵住宿费罢了。只要拿出这东西,我就算明天起天天睡觉度日,她也不会有意见了吧?」

「就菲莉认为,大小姐应该会同时兼顾心情上的感激和道义上的提醒才是。」

「嗯──也许是吧。反正我无所谓。」

菲莉凑了过来,将手伸向烛台,随即对手指碰到烛台时所沾上的煤灰皱起了眉头。她将简易烛台交给拉撒禄,以双手捧起了银制烛台,看来是打算拿去清理吧。

「不过,我总觉得被人好好操控了一番呢。」

「您这是在说什么呢?」

「就连你这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是这感想的一部分啊。」

菲莉肯定知道这座烛台目前位于喜鹊与树墩亭,也知道拉撒禄是一名赌博师。除此之外,拉撒禄在帮爱蒂丝分担工作的事、拉撒禄打听过爱蒂丝身陷困境的事,以及拉撒禄不想再帮忙处理文书的资讯,也都在菲莉的掌握之中。

就实务上来说,拉撒禄会像这样取回烛台的机率,大概就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吧。不过,如果拉撒禄真的拿了回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就算没有取回,对菲莉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她只是回答了拉撒禄的问题──报出了村里一座酒馆的名字。

菲莉在报出喜鹊与树墩亭时那工于心计的眼眸,在这时浮现于拉撒禄的心头。

「菲莉虽然听不明白,但已为您准备了餐食。敢问您是否要进餐?」

「我吃。总之,我从明天起就不会再工作了啊。」

「这部分还请您与大小姐商量。这并非菲莉能做决定的事。」

「要是做到这种地步还得继续做工,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菲莉认为,能为女性抱持正面心态吞下亏损,才能展现身为男性应有的胸襟。」

「无所谓啦。是说,除非我是为了让你们投怀送抱为目的,不然这么做根本没意义吧?」

「…………拉撒禄大人是同性恋者吗?」

「你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若您仍对这样的利益不甚满意,那菲莉亦能在可协助的范围下给予弥补。」

菲莉这么一说,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下。

为了取回银制烛台,他著实费了不少功夫,也花掉了不少金钱。他虽然不是以做人情为出发点,但就算再稍微表现得任性一些,应该也还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吧。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让我进佣人房吧。」

「您是想引诱菲莉一同过夜吗?非常抱歉,您表现出来的情调有些不足。」

「我又不是在引诱你,被你这样斩钉截铁地否定,还真是教人火大。」

也不知菲莉环著自己身子向后退的动作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由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斥著说谎的气息,所以反而难以判读真假。

「不,男性若是看到菲莉的身子产生了非分之想,那也是情有可原。然而,菲莉还是未嫁之身,请您手下留情……」

「少得寸进尺了,你这乡下女仆。我只是想去佣人房睡觉而已啦。」

床上目前有莉拉睡著,而既然她讨厌和自己同床共枕,那能在这座宅邸里找来就寝的床铺就相当有限。

「不不不,所有的男性都是大野狼呢。您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旦真的进了同一间房就寝,肯定会在转眼间扑倒菲莉吧?您就算直说也无妨哟。」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起码也该在脸上展露个娇媚的笑容吧?最好是有人会想要你的身体啦。」

铮──菲莉的扑克脸有那么一瞬间冻住了。

她将银制烛台放回架上,轻轻拎起了睡衣的裙襬──在拉撒禄有所反应之前,她已经缓缓将下襬拉起,秀给拉撒禄观看。

「哎呀,您这么说真的好吗?」

菲莉的脸上荡漾著妖艳的神彩。由于她平时总是面无表情,这时显露出来的笑容显得明艳动人,甚至让拉撒禄产生了周遭变得明亮几分的错觉。

她将睡衣下襬拉到了贴近鼠蹊部的高度,让大腿一路裸露到根部。她的肌肤白晰如雪,血管的颜色在薄薄的皮肤底下显露出来。虽说身为佣人让她的身体锻炼出些许肌肉,却同时给人结实紧致的印象。

「…………呃?」

拉撒禄虽然基本上不近女色,但绝大部分都是基于不想惹麻烦上身的理由。他绝非不能人道,而在菲莉的意图挑逗下,他终究还是无法全无反应。

咕嘟──看到拉撒禄不小心抽动了一下喉头的模样,让菲莉露出了看似满足的笑容。

「那么,菲莉这就去准备餐点。」

她唰地放下裙襬,抓起烛台离去。明明简易烛台还交在拉撒禄的手中,但就算走在黑暗之中,她的步伐也没带上一丝犹豫。

拉撒禄看著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是我处不来的类型啊。」

为了平复呼吸,他靠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墙壁。他感受著石材冰冷的表面,又再次叹了口气。

(我对这种不甚端庄的家伙最没辙了。况且…………)

拉撒禄一直为自己在喜鹊与树墩亭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正确来说,他在抵达无主修道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是消沉的状态。

盘据在胸口深处的阴郁之情,在和菲莉胡扯了一番后,如今已经散去了些许。也许菲莉连拉撒禄的这番心态都预测到了,才会特意前来出言调侃,但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偶然。无论如何,他变得没那么沮丧确实是事实。

综上所述,他得出的结论是──

「…………真的是我处不来的类型啊。」

在隔日的近午时分,拉撒禄让莉拉拿了几本书,走出了无主修道院。

既然难得离开了拥挤的帝都,那任谁都会想多亲近大自然一番。虽说只要来到无主修道院的中庭就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从一大早就被人盯个没完啊…………)

拉撒禄一边走出大门,一边回头撇去。

只见玄关的边边露出了一颗长著红发的脑袋。那颗脑袋在察觉被拉撒禄看见后,随即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而盘好的头发上头也随之落下了一片花瓣。

虽说早在入座吃早餐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爱蒂丝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劲。

至于不对劲的理由,他大致猜得出来──肯定是出在拉撒禄昨天拿回来的银制烛台上头。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示是自己把它抢了回来,但就这个村子来说,有本事从酒馆靠著赌博取回那东西的,也就只有一个人选吧。

(还以为她会用高傲的口吻答谢一番就当没事啊……要是有事的话就过来说啊。)

爱蒂丝躲在远处窥探自己,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而在揣度她内心的想法一阵子后,拉撒禄便感到一阵烦躁。

「无所谓啦。」

如此这般,为了躲避爱蒂丝的视线,拉撒禄决定离开宅邸。

老实说,自从抵达此地后,他还是头一次趁著天亮之际在村里漫步。对于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拉撒禄来说,村庄的风景处处勾起了他的兴致。

横亘村庄中央的道路配合著起伏的地形蜿蜒蛇行,一路延伸到丘陵的另一端。只要竖耳倾听,就能听到打铁铺传来充满活力的铁锤敲打声,而把道路当地盘随意走动的家畜们,也像是在相互呼应似的发出了阵阵叫声。

沿著道路搭建的住宅,每一户的庭院都盛开著不知其名的花朵。不过,这些庭院都受到了精心打理,不像是单纯的造景植物,肯定是药草或是工艺品的材料吧。待冬季降临后,这些花草就会枯萎落地,最后则是被覆盖的白雪藏住样貌。花儿们像是在喟叹即将到来的别离似的,在庭院里争奇斗艳。

看似家庭主妇的女子正扛著担子挑水,还没办法协助家务的孩子们则是在路边嬉戏。邮差驾著老马信步而行,在拐过看似长年没拿来使用过的鞭刑柱子后便看不见其身影。

这里不管是空气、时间或是用世界来形容也不为过的概念,都和帝都大异其趣。这里的风光之悠哉,实在难以让人想像是自同一处源头延伸而来的土地。

拉撒禄走在多有龟裂的道路上,莫名有种待不住的心情。

(这种整座村庄都是熟面孔的氛围,实在是教我吃不消啊。)

在帝都可说是俯拾皆是的冰冷漠视,在这里并不存在。拉撒禄就像条畏光的虫子似的,在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这也是他离开村庄中央,转而走入森林之中的理由。

他最后走到了一条河川的旁边。

无论是哪座村庄,总是会与河川比邻而居──不对,应该说河川才是让村庄诞生的必要条件才是。河川的流向与村庄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还有村庄因为河川改道决定迁村的例子。

无主地也不例外。河水污浊得有如倒了牛奶的咖啡,笔走龙蛇地穿梭在林木之间。茂密草丛的叶片摩擦声和淙淙流水声,应该很适合作为阅读时的伴奏吧。

拉撒禄找到了一棵大小合适的曲木,在树底下坐了下来。若是扣掉树瘤会抵到右肩胛骨的这个缺点,这棵树靠起来的感觉倒也不差。

在向莉拉招了招手后,她便将书本递给拉撒禄,接著露出了迷惘的模样。由于靠近河边,这里的地面都带了些湿气。她在有些心慌意乱地摆了摆手后,终究还是死了心,在小心翼翼地折好裙子后坐至地面。

就像平时的生活那般,拉撒禄翻著书,莉拉则是练习起文字。要说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有莉拉今天用的不是木板,而是在地上写字吧。

这一带似乎是湿地地形,只见周遭生长了不少柳树。听说上流阶级的人们会剥下柳树皮,将柳树枝加工制成篮子。有时也可以看见宛如乾瘦鳗鱼般的柳树皮混杂在河水之中。

将没什么兴趣的文字读进脑里的拉撒禄,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这种时候,这丫头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东西啊……?)

拉撒禄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那是除了赌博之外,处处被无聊填满的单调日子。

他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认为像这样远离赌博、怠惰度日的时光,对他的赌博师人生来说是没有必要的,而他也接纳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被迫陪在他身旁的莉拉又是怎么想的?

他能肯定的是,莉拉并没有接纳自己身为奴隶的立场。虽说她应该是愿意将拉撒禄视为主人对待,但这也是情势所逼的结果。

这世上最让人心情烦躁的事,莫过于在非自愿的情况下陪同他人了。虽说莉拉的表情平静无波,读不出任何的思绪,但她确实有可能在内心累积了大量的不满和愤怒。

想到这里,拉撒禄又一如既往地中断了自己的思路。

「无所谓啦。」

也不晓得莉拉有没有听到拉撒禄的这句话,只见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时,拉撒禄听到了「唰唰」的快步前进声。莉拉习惯性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看起来就像担心自己打出的喷嚏害得两人被陌生人察觉似的。

拉撒禄按回不知何时被风吹起的书页,并将视线抬了起来。那名陌生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直接朝著拉撒禄的方向走近。不过,对方的头部高度比他预期得低上许多,就这么看来,应该不是理查.莱特迟来的报复。

但若是理查有派小孩来报复的癖好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请!请问!」

最后出现在面前的,是看起来十岁上下的一名少年。

他卷得厉害的头发被剃得相当短,脸颊上遍布著雀斑。浮现在表情上头的并非敌意,反而是近似憧憬的情绪。

看起来不是出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啊──拉撒禄在瞥了一眼后这么想著。少年身上的服装和他手里的钓竿也给了拉撒禄同样的讯息。

河川既与生活息息相关,也是游乐的场所,同时也是贫穷阶级获取当日粮食的采粮处。即使没住过乡下,拉撒禄也知道这种类型的家庭会派小孩出来钓鱼,而少年也是其中的一员吧。

「…………」

拉撒禄沉默地看了看少年后,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垂低视线。他一语不发,再次扫起书上的文字。

「不好意思!呃──您是拉撒禄.凯因德先生……大人……先生?是吧?」

「…………」

「那个──!我今天!我……本日?我本日!是有事想来,拜托您!」

「…………」

「那个……请问……您有在听吗?」

虽然少年的嗓门极大,但拉撒禄却是彻底地不予理会。看到拉撒禄就连眉毛都没挪动分毫的态度,少年的声音也渐渐变得软弱无力。

他没去聆听少年话语的理由其实并不复杂,就只是怕麻烦而已。

被彻底忽视的少年先是语尾变得支支吾吾,最后无话可说,垂低了脸庞。要是他能就此离去的话,就能让拉撒禄乐得轻松,但少年这时再次抬起脸庞,将目标锁定在另一人身上。

「那、那边的女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请听我说!」

「…………!」

被他这么搭话,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动了一下。

「我有事想拜托!可是先生不愿意听!可以麻烦你帮我说吗!」

「…………呃!」

「就连你也不理我吗──!」

莉拉似乎只要慌张起来,就会忘记文字的存在。但话又说回来,就算能写下文字,这名少年也不见得能够读懂。

不过,旁观著莉拉在少年的步步进逼下感到害怕的反应,也不是什么值得恭维的兴趣。看来就算置之不理,少年也不会乖乖打退堂鼓,那还是快点把他的来意听完,然后再拒绝为妙。

拉撒禄「砰」地阖上了书本。

「…………什么事?」

听到拉撒禄短短的话语,少年很快就有了反应。

「啊,太好了。我有事想拜托你!呃,您!」

「我拒绝。」

「我什么都还没讲吧!」

「那我就等你十秒,有话快说。」

「拉撒禄先生──啊,大人。您昨天在喜鹊与树墩亭下了西洋棋对吧!咱们家是务农的!不过──说是务农,其实也只是佃农而已啦!」

「十秒到了。我拒绝。」

「啊──!太短了吧!」

拉撒禄虽然像是在赶人似的挥了挥手,但少年只是一味抓头。他看来是那种很难把话说得言简意赅的个性。

「我就听你说吧。你就只把要拜托我的事说出来就好。」

「呃──希望您能教我西洋棋!」

「我拒绝。」

「为什么啊──!您不是说愿意听我说吗!」

「我不是听你说完了吗?我拒绝。」

说著,拉撒禄露出了苦笑。因为这实在不像年过二十五的人该有的态度,反而像个拌嘴的小孩子。

「为什么嘛!我想要您教我啊!拜托嘛!」

「对我来说又无所谓。说起来,你是那种会下棋的阶级吗?」

「会下啦!你这是在歧视农民!我虽然还没下过,但老爸他们经常会去卸货场下棋咧。」

「那就去找你老爸教你啊。」

「就是因为没办法,所以我才来找拉撒禄──啊,大人求助嘛!请教我吧!」

少年像是在吶喊似的这么说著,用力哼出了鼻息。这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要求很符合少年的年纪,让拉撒禄感到头昏脑胀。

拉撒禄的脑中浮现出「赶跑少年」和「逃往他处」两个选项,但最后两项都没选。不过,这单纯只是因为这两种选择都会让状况变得更为麻烦罢了。

「…………所以说,你是哪一家的谁啊?」

「我是乔瑟夫。拉撒禄……大人。」

「别再用那种奇怪的敬语讲话了,听了都烦。」

「啊?是喔?太棒啦──!」

自称乔瑟夫的少年乖乖地听了拉撒禄的话,放纵起说话的用字。他甚至还夸张地做起了深呼吸,像是这道指示让他的呼吸变得轻松几分似的。

拉撒禄忍不住望向莉拉,不过就她来看,乔瑟夫似乎还没被划进会让她感到害怕的成人范围。虽说仍看得出她有些怕生,却没有害怕的反应。莉拉要是有乔瑟夫的一半坦率的话,应该就会过得轻松多了吧。

「所以说,你们都是在哪里下棋的?」

「卸货场!农作物都要收割对吧?然后我们会拿去卖!大家都会和交易所的工作人员下棋来玩!不过我还没去过就是了!我很快就会去了!」

乔瑟夫孩子气的话语显得支离破碎,若是归纳出重点的话,意思约略如下──

农作物是这个村庄的主要收入来源,而农民会前往邻近的城镇贩售。出门贩售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有不少人会在交易所休息时被邀去下棋。

从几乎没什么娱乐的无主地来到城镇的农民们都接受了邀约前去下西洋棋,但在绝大多数的状态下,他们都是铩羽而归。如果只是赌输了几枚零钱的状况也就算了,但会把当天赚来的收入全数输光的人们也是络绎不绝。

乔瑟夫的父亲也是这类人士的其中一员。

也许是把收入输光的次数太过频繁的关系吧,乔瑟夫的母亲气得对父亲大发雷霆,也决定下一次不再由父亲搬运作物去卖,而是交由还年轻的乔瑟夫处理。

所以,乔瑟夫才会想练就出能在交易所胜出的西洋棋棋艺……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原本的说法更为琐碎,让拉撒禄被迫吸收了不必要的知识──像是乔瑟夫家的马最近左后脚骨折、妹妹最近兴起了想当旅行商人的念头、他的祖父觉得是时候该退休了──之类的。

在拉撒禄难得发挥了耐心听完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你还是别去下西洋棋吧。」

「这怎么行!大家可都在玩耶!要是只有我没参加,就会被人当作胆小鬼啦!」

乔瑟夫以像是目睹世界末日降临的表情喊道。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虽然是拉撒禄最直接的感想,但他还是具备著不宣之于口的常识。在周遭评价和实际利益放上天秤两端的时候,会把周遭评价看得更重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对拉撒禄来说实在是难以想像。

「好麻烦啊……」

「咦──!」

「我没理由帮你吧?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拉撒禄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的,准备再次翻开书本,但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这是因为莉拉以轻如鸿毛的力道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直盯著拉撒禄,身子稍稍颤抖了起来,接著她轻轻拎起木板──像是这么做可以让木板变得更小一些似的──将之递向拉撒禄。上头以带著几分歉意的圆润笔迹写下了少许文字。

『主人、现在、有时间。』

他很快就明白这段短短的文章里缺少了哪些段落。他有时间、有空,而且还有必要的知识,因此有必要帮助他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喔…………」

就算没有充分的理由,只要是行有余力的状态,就该协助他人──莉拉这样的想法固然善良,但与赌博师的思路不合。

莉拉的肩膀用力地颤了一下。看到她的反应,拉撒禄登时把原本要说完的话语吞了回去。

「…………啊──」

他知道莉拉最近为了某个理由而感到消沉,也可以说是被逼入了死胡同。

如果拉撒禄在这时残酷地退回了莉拉的提议,那她大概会变得愈来愈忧郁吧。莉拉虽然试著藏住这份情绪,但如今的她已经不像刚被卖掉时那样面无表情了。

拉撒禄将「让丧气的莉拉在身旁踱步,并让她恢复心情所需的功夫」和「教导乔瑟夫下西洋棋所需的劳力」同时放上了天秤的两端。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索维林金币,接著下定了决心将之收回口袋。

「…………好吧,小鬼。」

「我叫乔瑟夫啦!」

「乔瑟夫啊,我再怎么说也没办法在无偿的状况下教你,而且这很麻烦。」

在乔瑟夫企图反驳之前,拉撒禄先一步制止了他。

「所以,我也要从你那里取得应得的利益。」

「我、我可没零用钱啊!」

「我可没有向小鬼勒索的兴趣。毕竟抢来的金额小,而且效率也差。」

莉拉的视线虽然投来了「问题是出在那边吗?」的疑问,但他不予理会。

与其说是在说服对方,拉撒禄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倏地将手指向乔瑟夫──他指的是倚在肩上的那根钓竿。

「就让我钓点鱼当作报酬吧。」

仔细想想,拉撒禄从来都没有钓鱼的经验。

如此这般,这天的下午就在意外之中开启了西洋棋教室。

拉撒禄先让莉拉回宅邸拿了棋盘组来,接著教起乔瑟夫西洋棋的棋谱。拉撒禄像是随口提起似的,对莉拉问道:

「你也要学西洋棋吗?当作杀时间的话还挺不错的喔。」

「…………」

莉拉缓慢地侧起了头。她的视线像是在等待「去学」或「别学」的两项指示之一,但拉撒禄只回了她一声叹息。

「你自己决定吧。这取决你想不想做。」

「…………」

「这样的话,姊姊就一起来学吧!」

在隔了几秒钟的沉默后,听到乔瑟夫这么开口,让拉撒禄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希望课程能快点开始,还是想帮看起来犹豫不决的莉拉下决定。无论如何,一旦有人像这样下达指示,莉拉就只会乖乖地点头同意。

『我、要学。』

如此这般,这天的拉撒禄就教起两人西洋棋的下法。

而一如他多次体验过的历程,即使在开始之前感到麻烦,但一旦正式开始,嫌烦的念头就渐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毕竟,和边烦恼该怎么向莉拉搭话边度过时光相比,解说严谨的西洋棋规则还是轻松多了。他暗自思忖,认为养父之所以会频繁地道出种种守则,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情绪。如果现实也能简单地划分成六十四个格子、黑色与白色的两大阵营和六种阶级的话,要在这世上过活就容易多了。

在教导文字时,拉撒禄也有发现莉拉的学习能力很强。乔瑟夫虽然不像她是个优秀的学生,但责任感使然让他干劲十足。

他以袖口的钉扣作为辅助,将钓钩扔进河里,同时做起棋艺的指导。老实说,这样的活动还算是有趣,起码待在这座村庄的期间,可以作为不错的消遣。

「你明天也很闲吗?」

此时是太阳已经藏起身子,但森林的另一头还泛著红光的时间带。拉撒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么对乔瑟夫说道。

「我很闲喔,老师!」

「别叫我老师。」

听了一整个下午的课,乔瑟夫看起来似乎颇为疲惫,但他回应时依旧很有活力。

「很闲的话,就明天再来吧。如果你人有到,我就继续帮你上下一堂课。」

「真的吗!太好啦!」

「总之,今天就先教到这里。喏,我也不需要鱼,你就拿走吧。」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拉撒禄似乎很有钓鱼的天赋。这也许和将钓钩放入河里后要文风不动持续等待,对他来说完全不以为忤有关吧。

被塞了五只之多的河鳟后,乔瑟夫欢天喜地地蹦跳起来。虽然贫穷阶级会吃河鳟,但生活条件更为优渥的阶级就几乎不会食用这种鱼了。只是把带不回去的鱼转让给他人,就能被感激如斯,说起来也是个划算的交易。

「…………」

「什么啦?」

莉拉抬头望向拉撒禄。被拉撒禄这么一问,她虽然摇了摇头,但嘴角却泛起了微微笑意。

他莫名感到一阵火大。拉撒禄粗鲁地抓住了她的头,用力地摇来晃去。

他望著貌似因眼冒金星而步履虚浮的莉拉,在树木底下坐了下来,接著他看向棋盘,吊起了嘴角。

「不过,这样没问题吗?」

「…………?」

「上面都布满泥巴了。这棋盘组感觉挺贵的,要是被爱蒂丝看到的话,肯定会惹她生气。」

这套从无主修道院借来的棋盘组,就在没做任何防护的状态下放在泥地上,并作为教具使用。河边的湿土已经攀上了盘面和棋子上头,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

「不过,不这么慌张也没关系吧。只要找个床底下一类的地方偷藏起来,到我们离开村子之前都不被发现就好啦。」

就在拉撒禄对著慌了手脚的莉拉随口安慰的时候──

「哦──那要是现在就被发现的话,又该怎么办呀?」

听到背后传来了冷漠的说话声,令拉撒禄不禁打直了背脊。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一看,只见脸上露出了空洞笑容的爱蒂丝就站在不远处。

她虽然用一副刚刚抵达的步伐靠了过来,但拉撒禄很快就看出她脚底一带的脏污不太寻常──不只是鞋子而已,就连她礼服的下襬都溅上了泥土,显然是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

拉撒禄伸手抵颚,说道:

「那就想办法别曝光吧…………莉拉是这么说的。」

「…………!」

「哎呀,真过分呢。原来莉拉小姐是这种心思狡猾的人呀。」

「…………!」

拉撒禄看著莉拉像是奋力主张自己没那个意图似的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才咬紧嘴唇忍住苦笑。

「不过,你身为千金小姐却躲在一旁偷看,这样的兴趣还真是教人不敢恭维啊。」

「这也没办法呀,我又不能和你们凑在一起。」

「是这样啊?」

「我看你是早就忘了,但我再怎么说也是有崇高地位的人喔!要是在你们相谈甚欢时打断气氛,那不是很不识相吗?」

「哦,是这样啊。」

拉撒禄以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态度点点头。他虽然想像过爱蒂丝偷窥他们互动,以及直到这时才现身的理由,但都没办法理出一个逻辑。

爱蒂丝就近找了棵树靠了上去。她像个调皮的孩子般,将双手背在身后,稍稍噘起了嘴唇。感觉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是为了让自己想起她仍是个孩子似的。

「我说,莉拉小姐,能请你把它搬回宅邸吗?要是继续放著不管,会被泥巴覆满的喔。」

「…………」

「哦,嗯。莉拉,去做吧。」

在察觉莉拉的视线瞥了过来后,拉撒禄这么出言回应。

待抱著棋盘组的莉拉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爱蒂丝用力打直了背脊。她先是摸了一下花朵发饰,接著轻轻拍了拍礼服。

「……………………」

在余晖之中,她的头发看起来嫣红似火,但表情却恰恰相反,显得相当冷静──就拉撒禄看来,她是在强装冷静。因为他看得出来,在爱蒂丝紧抿的嘴唇内侧有许多话语浮到嘴边,却又静静散去。

那表情宛如参与赌局的赌博师。

之所以会反射性地先发制人,完全是出自于拉撒禄根深蒂固的习惯。

「────我把话先说清楚了,我拒绝。」

「啊?」

拉撒禄对著愕然开口的爱蒂丝耸了耸肩。他没有发出声音,仅以嘴型说了句「无所谓」。

「我虽然不晓得你想来拜托我什么事,但我拒绝。早点回覆你也比较轻松吧?」

「…………呵呵,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对拉撒禄来说,爱蒂丝若是能因此发怒而结束这个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但没想到爱蒂丝反而露出了笑容。待那轻盈的笑声像是被吸入林木间的缝隙般隐去后,她才开口说道:

「我和你保证,你在听完我的委托后,肯定会说什么都想承包下来呢。」

「这很难说吧,因为我讨厌麻烦事啊。」

「你觉得我的委托会是麻烦事吗?」

「就一般状况来说,人是不会把不麻烦的事情委托给他人去办的。」

「把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分派给其他人工作,也是在上位者应尽的责任之一喔。」

拉撒禄听到爱蒂丝在这时做了一次呼吸。

「我有件事想委托你。」

「…………」

爱蒂丝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微微嗅到了一股花香。

打从一开始见面时起,拉撒禄就知道她藏著心事,也知道她是基于某种目的,才会邀拉撒禄和莉拉上门作客。

拉撒禄冒出了听见拉下击锤的幻听。置身夜晚森林的爱蒂丝,以手枪抵著自己的头部──当时的手枪,这时肯定也正抵著她的脑袋吧。

拉撒禄眺望著爱蒂丝颤抖的嘴唇,暗自在丹田使力。不管听到什么样的委托,他都不打算打乱自己的方寸。这就像是在暴风雨来临前把窗户钉好的心情。

但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爱蒂丝所吐出的话语,终究还是足以让拉撒禄大吃一惊。

「我说,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在僵住了好几秒后,拉撒禄才终于发出了声音。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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