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完晚餐后,拉撒禄和爱蒂丝在无主修道院的大厅面对而坐。
拉撒禄要莉拉回房间,爱蒂丝也早早把佣人们赶出大厅,所以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人。
拉撒禄慵懒地靠上椅背,朝著窗外望去,只见外头已经完全沉入黑暗之中。村里已然熄去火光,只看得到宛如布幕般的凝重黑暗。
「──────所以?」
拉撒禄这么开了口。
在他打算切入正题时,先被爱蒂丝以动作制止了。她站起身子,将一个贝壳状的金属容器拿了过来。
在「啪」地打开盒盖后,只见里头塞满了切得细碎的菸草。
「是鼻菸啊?」
「是呀,你也来一些吗?」
爱蒂丝将菸草倒至虎口上头,一口气吸入了鼻腔之中。她的动作就如使刀用叉般自然,看得出相当习惯。
「遗憾的是,我的人生和这种时尚的物品无缘啊。」
「那现在尝试不就得了吗?就连宝石也是要经过打磨才会发亮,要是想稍微逞强的话,时尚的本领就有必要。」
拉撒禄接过了滑过桌面传来的容器,轻轻摸了几秒,接著他模仿爱蒂丝的动作,将菸草从鼻子吸了进去──
「呜恶!呼哈、呼嘎!」
他整个人呛到了。菸草从鼻孔喷了出来,窜流过黏膜的呛辣感令拉撒禄弯起了身子。
「啊哈哈哈哈!」
爱蒂丝看了十分开心。
拉撒禄在将鼻子周遭擦拭过一遍后,让呼吸平复下来。即使明白鼻子和眼睛变得红肿,他也只是轻咳了一声,接著就当作没发生过。果然还是菸斗和他比较合拍。
「──────所以,你那句胡言乱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指我邀你尝试鼻菸的事吗?」
「小心我揍你。」
「哎呀,真可怕、真可怕。」
爱蒂丝的脸上依旧带笑,不过同时端正了坐姿。
「也是呢。首先,你对于我还有我们家了解到什么地步了?」
「你是个臭屁的小鬼。」
他尖锐地这么回答,从怀里取出了菸斗,接著又补上了几句话:
「双亲在两个月前死去,宅邸在一个月前失火,贫困到需要变卖家产,还以代理的身分去做地主的工作。」
他弯著手指这么说道。
「而且还有个未婚夫。」
「哎呀,想不到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我长得可爱,你才会格外留心吗?」
「哦,嗯,对啦对啦。」
拉撒禄一边将菸草的叶子塞进菸斗,一边随口回应。要是每句调侃都要认真回应的话,那就会一直原地踏步。与之相比,把菸斗塞得漂亮还来得重要多了。能否好好品尝菸斗的滋味,取决于此阶段的准备有多精细。
看到拉撒禄用彷佛在调配火药般的纤细手法把玩菸斗,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接著,她以轻佻的口吻说道:
「我的未婚夫,是个叫威廉.雷克威尔的资产家。」
「…………喔。」
「我不想和他结婚。所以,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哦?」
待有所察觉之际,他才发现自己捏著菸草的手指停了下来。拉撒禄抬高视线,望向爱蒂丝的脸孔。她的脸上虽然浮现了薄薄的笑意,但感觉上却像是想不到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会换上这张虚假的笑容。
拉撒禄再次动起手指,并张开了嘴,他残酷至极的话声随之在大厅内回荡。
「那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至少可以打听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呀。」
「我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
硬要说的话,这句话的口吻里暗藏的大概是失望的情绪吧。拉撒禄听著自己的声音,像个第三者似的这么想著。
将继承下来的事物发扬光大──拉撒禄认为,这就是他和爱蒂丝唯一的相同之处。即使迈步的地点和方向有所不同,她也是和自己一样迈步向前之人──拉撒禄一直是这么看待爱蒂丝的。
拉撒禄怀著几分焦躁的心情,将菸斗的下缘「铿」地敲在桌上。
「你是在那种立场下出生,并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是呀。」
「无论是你的衣服还是持有物,甚至连你的血肉和毛发,都是为了让你结婚而赐给你的吧?明明享受著这些福气,却打算逃避责任,听起来真是不合理啊。」
「听赌博师谈论合理性,总觉得有些奇妙呢。」
「蠢货,赌博才正是合理性的结晶。在赌桌上头,就只会出现应当出现的结果。毋宁说,赌博师才是对合理性最知之甚详的人种。」
说到这里,拉撒禄发现自己的口吻有些过于尖锐了。他凭藉长年练就的习惯,反射性地做起呼吸,让过热的精神冷却下来。
拉撒禄再次以菸斗敲打桌面──看起来既像是为了掩过方才的闷响,又看似仅仅为了将塞好的菸草敲得均匀。
「如果特意浪费蜡烛,却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话,那可真是教人不敢恭维。」
「我懂你的意思。嗯,如果立场对调的话,我也会这样想吧。对于能促进家族繁荣的婚事,我也没有要否定的意思。」
爱蒂丝冷静得出乎意料。她像是早就料到拉撒禄会这么回应似的,有些僵硬地吊起了嘴角。
「就算随便换个人选,我大概也会欣然接受吧。即使如此,我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就算要用尽一切手段,我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爱蒂丝在黑夜的森林里拿手枪抵著太阳穴的身影。这「在所不惜」的决心依然历历在目。
「为什么?」
听到拉撒禄短短的提问,爱蒂丝像是在宣读歌剧剧本似的,以乾巴巴的语气回答:
「『威廉.雷克威尔是杀了我父母的凶手』。」
「…………」
菸斗传来了「叽」的一声。塞著菸草的手指似乎用上了过大的力道。
这菸斗虽然便宜,却是自己相当中意的好东西,要是不小心弄坏的话可就心痛了──拉撒禄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然后摇了摇头。
「听起来还真严重。」
「嗯,是呀。」
「为防万一,我先确认一下,这应该不是你的妄想吧?人命虽然不值钱,但杀人的罪刑可是很重的喔。这可不是能轻率说出口的话语。」
「你听说过我的双亲死亡的原因了吗?」
「听说是马车出了车祸,但更详细的部分我就没打听了。」
爱蒂丝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光是知道这些就够了」似的。
「这是当时被我们家聘雇的车夫自己说的。他说是受了威廉.雷克威尔之托,刻意在驾车途中引发事故。」
「…………」
「他被钜额的报酬所诱,又遭以家人的性命威胁,所以乱了分寸。即使是身处走投无路的状况下,但自己仍是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车夫说著哭了出来。他说要交出自己的所有财产,并要以死谢罪,整个人看起来受尽了罪恶感的折磨呢。」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谢罪,笑死人了。」
「是呀,我虽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也觉得他的际遇很可怜。我后来将他介绍给其他的家族,他应该目前正在那里工作喔。」
爱蒂丝以叨念的口吻──像是嗅到了烧焦味般的语气这么说道。
她的语气并不粗暴,不如说是相当冷静,甚至像是在谈论别人的家务事似的。然而,这并不代表她的内心文风不动。
她正竭力压抑著像是能焚尽一切的激情。她用上了所有的理性,却还是没办法完全压制,而那些没能拦截下来的情绪,就这么从她强装冷漠的语气之中浅浅地渗漏出来。
她动著颤抖的手指,原欲捏起鼻菸,但很快又停下动作。因为她就连捏起菸草的动作都变得无法随心所欲。取而代之地,她环抱起自己的身子,将指甲掐入自己的上臂之中。
「我说,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虽说女人总是得以利益为优先,踏入与恋情或爱情无缘的婚姻,但我就是没办法让那个男人成为我的丈夫。」
「所以你打算先和我结婚,藉以阻挠这桩婚事?」
「没错。」
真是个愚蠢的计策──拉撒禄这么想著。
但愈是单纯而愚蠢,在这世上往往就愈能发挥出强大的效果。
结婚得奉教会的名义办理,而教会掌握的权力极为强大。这个国家还不存在离婚制度,所以只要先和某人成立婚姻,就算得承担些许风险,也有可能就此让威廉的婚约告吹。
拉撒禄刻意轻轻地耸了耸肩。
「以你的身分,在这里爱找谁都行吧?别把我卷进来啦。」
「那可不行。我的处境没办法无条件徵伴呀。」
「你的处境还敢谈条件喔?」
「毕竟结婚并不是终点呀。在结婚之后,我还得继续守护这个村子呢。」
爱蒂丝将鼻菸盒放到了横置在一旁的文件上头。
「就算不是能谈条件的立场,我也不能不设下任何条件,至少得找个有本事让这个家族继续维持下去的对象才行。」
足能让村庄维持经营的计算能力──在不存在正规学校的村庄里头,不可能找到符合这种条件的对象。
「要是我没有刚好路过的话,你又有何打算?」
「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虽然爱蒂丝以淡然处之的口吻这么说,但拉撒禄很清楚,这不代表她是真心想寻死。
「要是我死掉的话,威廉.雷克威尔就没办法和我结婚,我的家则是会由堂兄弟继承。不过,我也不是那么想死就是了。」
她就是宁可一死,也不想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然而她并不想死,所以寻找著可以结婚的对象。不过,如果结婚对象没有足够的本事,就没办法继承家业。拉撒禄想像著爱蒂丝步步受缚的处境,觉得换做自己,肯定早就选择自杀图个解脱了。
「真是的,你也太任性了吧。」
拉撒禄虽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但还是说出口了。
「是呀,我就是如此任性。不过,女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爱蒂丝也带著调侃之意笑道。
接著沉默降临──那是就连蜡烛融化的声音似乎都能传进耳中的完全无声。这时终于塞完菸草的拉撒禄,原本想借火点燃菸斗,但随即停下了动作。总觉得要是叼起菸斗,就会拿这个作为逃避的藉口,再也不会多发一语了。
(虽然这感想有些不合时宜,但这丫头是个好女人啊。)
要是爱蒂丝的责任感没那么重,那她大可随便挑个对象结婚,要是她再无情一些,就会接受与威廉.雷克威尔的婚事,而她若是再残酷一些的话,肯定就会选择杀掉威廉.雷克威尔了吧。
她那不允许自己妥协的天性,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拉撒禄并不讨厌她这一点,毋宁说是抱持著好感。若能和她一同生活的话,肯定能度过相当美好的时光。
然而,就连这样的想像,对拉撒禄来说也不过是一种礼貌罢了。他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
「不行啊。我拒绝。」
「…………」
她应该多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回应了吧。爱蒂丝虽然用力咬紧了嘴唇,却没有露出动摇的反应。她将失望、愤怒和伤悲都咬进了嘴唇之中,让自己维持著平坦的说话声。
「为什么呢?」
「因为对我来说没有利益。」
虽说还有其他的回答,但拉撒禄决定举出最为浅薄的理由。
爱蒂丝轻轻吞了口唾沫。她的身子基于和方才有些不同的理由颤抖了起来,即使如此,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会给你我的一切。」
「…………」
「虽然没办法做到倾家荡产的程度,但所有结余下来的金钱,还有这个家的一切都会归你所有。况且,我也是一样。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愿意成为任何东西。我可以成为你的母亲、你的姊姊、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的情人、你的妓女、你的奴隶。你只要拿走这片土地和这个家,过著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可以了。能请你接下我的请求吗?」
蓦地,拉撒禄想像起她的双亲依然健在时的家族光景。她的双亲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毕竟他们教会了这名少女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语。对于拉撒禄来说,他真的很少在不认识对方的状况下心生向往,并想与对方见上一面。
但即使如此──拉撒禄在内心呢喃了一句。
「不行,这完全打不动我。」
「为什么?」
爱蒂丝的这句话,带著和玻璃破裂时相似的声响。拉撒禄则是怀抱著不得不对这片碎掉的玻璃砸下铁锤的悲苦心情。
「不管是金钱还是土地,都无法成为我的利益。唯有让我继续做赌博师,才谈得上是我的利益。所以就根本来说,你的提议完全打不动我。」
「如果不结婚的话,我可是会死掉的喔?」
「要是结婚的话,我(拉撒禄)就会死了。」
拉撒禄像是在表明内心的寂寥似的露出微笑。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以这种形式结束这个话题了。
「我光是顾著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就像爱蒂丝在拉撒禄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打算以这种形式邀他与自己结婚那般,拉撒禄也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加以拒绝了。若要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其中一方是名为爱蒂丝.唐宁的人类,另一方则是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人类吧。
爱蒂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站起了身子。
「这样啊。也对呢。不好意思,我说了些古怪的话,希望你能忘掉。」
「好吧。我忘掉了。刚刚我们是在谈些什么?」
「是很符合夜色情调,一到天亮就会忘掉的话题喔。晚安。」
「哦,晚安。」
还以为爱蒂丝会就此快步离去,但她在大厅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稍稍皱起了眉头。
「对了,拉撒禄。」
「怎么了?」
「你刚刚提到『我的利益』,那其中的『我』,也包含了莉拉小姐在内对吧?」
拉撒禄的脸上显露出一片苦涩。他叼起没有点火的菸斗,毫无意义地晃了晃。他轻轻说出口的,是远比拒绝结婚的要求更为沉重的话语:
「…………一般来说,奴隶都是被视为主人的所有物啊。」
「这样啊,那就好。」
爱蒂丝像是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似的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后,这回真的离开了大厅。
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拉撒禄拿起了蜡烛,在点著菸斗后,这才终于吸了起来。
「糟透了。」
塞得太过紧密的菸草没能彻底燃烧起来,一股混浊的烟塞满了他的口腔。拉撒禄慌慌张张地将菸斗抽离嘴边,吐出了一口口水。
但即使如此,烧焦的气味仍是在嘴里久久不散。
老实说,现在的拉撒禄相当疲惫。
他向爱蒂丝宣告了她的死期──若是简单地浓缩刚刚的对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拉撒禄愿意和她结婚,爱蒂丝就能活下来,但只要他拒绝,爱蒂丝就只有死路一条。爱蒂丝已经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现况,以及自己所能给予的利益。
即使如此,拉撒禄还是拒绝了。
他将自己的信念和爱蒂丝的生命分别放在天秤的两端,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念。如果当上地主就得放弃赌博师的身分,那他也不会介意爱蒂丝的死活──他是这么决定的。
他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就算要他重新选择一百遍,他也会拒绝爱蒂丝的要求一百次吧。
至于这样的选择会不会磨耗心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所谓,无所谓。」
即使有著和自己相近的个性,也处于值得同情的处境,但爱蒂丝和拉撒禄是毫无关连的两个人。即使她会因此而死,自己也没有要为此产生反应的必要。
他这么暗自叮嘱著自己。拉撒禄和爱蒂丝的对话所带来的疲惫感,就是到了他必须如此提醒自己的地步。
或许也是基于如此,他才会没能注意到本该立即察觉的事项。换做平时的他,在穿过几间房抵达客房时,应该就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一直到打开房门,在房里走了几步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啊,原来你没睡啊。」
只见莉拉在床铺上坐起了上半身。蜡烛这时已被吹熄,在映入房里的月光底下,莉拉的轮廓化为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看到莉拉的模样,让拉撒禄感到一抹不祥的预感。也许是她将被单披上了头部的样貌,令拉撒禄想起了莉拉穿戴兜帽、头一次来到他家的光景吧。
他原本是打算在确认莉拉是否入睡后,再次去佣人房借宿。拉撒禄语意不明地咕哝著,正准备将菸斗扔入行囊──却在这时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力量牵引。
「…………」
原来是无声地起身的莉拉用力拉住了拉撒禄背部的布料。这股力量虽然算不上粗暴,但拉撒禄从未想过莉拉居然会采取这种行动。
「哦,哇!」
失去了平衡的拉撒禄,就这么脚下一滑,朝著身后倒去。理所当然地,他倒下的方向就是莉拉所在的方向──也就是床铺上头。
他甚至无暇询问莉拉的意图,因为在开口之前,拉撒禄就受到了下一股冲击。某个温暖而柔软的重物在这时压上了拉撒禄的腹部。拉撒禄被这股重量压得吁了口气,而压上来的那个东西则是极度紧张地呼出了一口气。
拉撒禄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到坐在他身上的是莉拉。
明明映入眼帘的光景顺利地送到了大脑,但思路却无法好好跟上。他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慌了手脚。
被单底下的湿润眸子正盯著自己。纤细的喉咙像是受到挤压似的凹陷下去,发出了混浊的声音。
她粗鲁地摘去了身上的被单。
「…………呃。」
莉拉赤裸的身子随之显露出来。
「……………………啊?」
拉撒禄愣愣地张开了嘴。他以为这是自己浓烈睡意下产生的错觉,但就是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现实仍丝毫未变。
在月光的照映下,带了点薄汗的褐色肌肤显得十分艳丽。无论是与矮小身材不甚相称的丰满双丘,还是纤细得似乎不需束腰的腰枝,抑或是光滑的腿部,全都呈现一丝不挂的状态。被拉撒禄随意游走的视线一望,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
在开始思考前,拉撒禄先将肺里的空气全数吐出,再缓缓地吸起空气。
他让自己恢复冷静。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只要让横隔膜冷静下来,与之相系的精神就会跟著镇静。这就像碰到灼烫的东西时会将手抽回那般,是不需透过思考去做的行为。
拉撒禄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至少在表面上成功维持了平淡的口气。
「所以,你有什么事?」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双眼,他从那对眸子之中读出了失望的情绪。其中似乎还混杂了恐惧和焦虑,而这股情绪的投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的眼里明显地浮现出这些讯息。
不知何时,莉拉的手里握住了木板。在昏暗的月光下,拉撒禄勉强读出了这些似乎是事前写好的文字。
『请、和我上床。』
莉拉的嘴唇褪去了血色。和甜美的文字相反,她的表情就像是正要踏入死地。
「────为什么?」
在这么脱口而出后,拉撒禄内心又再次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他很清楚,这句话深深伤了莉拉的心。他不明白明明知道后果如此,自己为何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懂你为何烦恼。不过,总之先去睡吧。喔,这句话应该用在这里才对──据说静夜会出主意喔。等到了明天,我再来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他尽可能保持冷静,像是在循循善诱似的这么说道。他不晓得自己做得对不对,毕竟他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和小孩子说话过。
莉拉用力摇了摇头,拿起木炭在木板上写字。在拉撒禄往上抬起的视线前方,莉拉的手像是痉挛似的写下了几个字词,接著又将之抹去。拉撒禄以为上头写的是「结婚」、「工作」和「女仆」一类的单字,但他错了。转了过来的木板上,写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一瞬间,拉撒禄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白茫茫一片。
看起来──有个自己以客观的角度眺望著自己的心情。看起来,我似乎非常生气啊。脑袋里勉强浮现出「遭到背叛」这几个字。
待回过神来,拉撒禄才发现自己甩落了莉拉站起身子。随著莉拉滚落下来,她手中的木板也滑到了地上。也不晓得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在看莉拉,只见坐倒在地的莉拉正因害怕而抽搐著脸颊。
他张开嘴巴,复又闭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肚子深处接连冒出的字词是什么意思。
咚──在听到这声闷响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粗鲁地对墙壁揍了一拳。他凭著从拳头传来的痛楚,硬是让思路整顿下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虽然涌上了想像个孩子般狂吼的冲动,但拉撒禄最后只说出了这句话:
「…………无所谓。」
除此之外,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倒在地板上的莉拉慌乱地动著,似乎想帮拉撒禄做些什么,拉撒禄则是侧眼看了她一眼,就这么走出房间。
他直接走出了无主修道院,离开了宅邸的腹地。即使一时之间想不到该去哪里,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莉拉没有追上来的迹象──但或许只是因为拉撒禄的脚步实在太快,导致她追不上也说不定。
拉撒禄极少判断错他人的情绪,但他今天有了新发现──就算不会错判他人的情感,也可能会误判自己的情绪。
「原来如此,我并不是感到生气,而是感到悲伤啊……」
拉撒禄这道迟来的呢喃,是在不知不觉间紧抿的嘴唇被牙齿咬破,嘴里渗出鲜血之际发出的。
他站在村庄的外围处,将塞满肺部的空气呼了出来。
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见大而无当的月亮正俯视著自己。那皎洁的白光,正提醒自己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啊──…………可恶。是说,我今晚要去哪里睡觉啊…………」
隔天早上,拉撒禄在脸颊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触感后醒了过来。
某个又圆又湿的东西频频贴上了他的脸颊。那玩意儿还「噗噗」地喷著气,让皮肤的表面凝出了水滴。
虽然不至于感到不快,但倒是挺痒的。他稍稍缩起身子,随即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腥味,除此之外还有泥土、青草和虫子的味道──这些活物和死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只能用自然的气息来形容。
这时,他总算察觉自己并不是睡在帝都的卧室,也不是睡在无主修道院的客房。
「…………这里是哪里啊?」
拉撒禄的嘟嚷,换来的是像是对他感到傻眼的「嘶嘶」马鸣声。
他缓缓坐起上身,确认起周遭的状况。破了好几个洞的天花板洒下了无数形似光柱的晨光,四下飞扬的茅草和尘埃则是在地上形成了阴影。地板在各处铺上了茅草,而自己似乎是在特别高的茅草丘上缩起了身子。
房间里有一匹老马。它年轻时应该有著相当强健的身躯,但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如今的身形显得乾瘦枯槁。而拉撒禄知道它的左后腿最近骨折了。
不管横看竖看,这里都是马厩。这时,有个小小的脑袋从马厩的入口处探出头来。
「啊,老师,你醒了吗?」
「…………别叫我老师。」
那是乔瑟夫。
他的后方还跟著一名老人,老人在低头致意后,随即退了出去。拉撒禄记得他应该是乔瑟夫的祖父,职业是修路工。
「哎呀呀──你半夜来借宿真是吓了我们一跳耶!而且还睡在马厩里头!」
「啊,嗯,是这么回事没错。」
昨晚没多做思考就冲出客房的拉撒禄,最后抵达了乔瑟夫的家。这是因为他想不到还有哪个地方愿意收留他。
乔瑟夫的家人光是看到深夜的访客就大吃一惊,在听说他是在地主家借宿的客人后,他们吓得几乎要反折起自己的身子。拉撒禄没体谅他们的反应,而是简单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并避开了狭窄的住家,钻进了马厩之中。
他站起身子,从茅草丘上一跃而下。也许是在睡觉的期间茅草钻进衣服里头了吧,总觉得脖子传来又刺又痒的感觉。
拉撒禄拍了拍衣服,撢去上头的茅草。
「不好意思啊,受你照顾了。」
「没关系啦──不过你等一下记得和老爸老妈解释一下啊。他们都以为我是干了什么坏事才惹得老师上门,一直啰唆个没完啊!啊,还有爷爷叫我打水给你!我这就去拿!」
「这样啊。毕竟都请他们收留我了,我会给些钱的。还有,我等等会和你拿水。」
「啊,还有老妈说有准备早餐!你要吃吗?我希望你不要吃!我们家的饭已经够少了,要是再少下去,我就要饿死了!妹妹最近也变得胖得要命,每次抢饭菜都好累啊!」
都把话说得这么白了,拉撒禄也气不起来。他在露出苦笑后伸了个大懒腰。
「我会回去吃早餐啦……」
「所以,老师为什么要来咱们家啊?」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疑问,拉撒禄的动作僵住了。
他维持著伸懒腰的动作停住了好几秒,接著慢慢地放下手臂。拉撒禄在毫无意义地打了个哈欠后,将视线投向了马匹的方向来回游移。他尽可能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做好吃惊的准备吧。我昨天被爱蒂丝求婚了。」
「咦咦──!老师要和大小姐结婚了?老师明明是老师,现在要变村长了?」
「然后我拒绝了。」
「居然拒绝了!为什么!是说老师真受欢迎耶!奇怪,可是大小姐不是有个未婚夫吗?」
「…………再多吃惊一点吧。我在拒绝后回到房间,结果有另一个女人全裸著等我。」
「全、全裸?」
对于这名少年来说,就算只是想像中的异性裸体,似乎也能带给他莫大的刺激。乔瑟夫的脸颊和上头的雀斑全都变成了红色。
「也太受欢迎了吧!老师,你明明长著一副没干劲的脸,但也太受欢迎了吧!」
「还行啦。我前天还被奇怪的女仆勾引,我大概很受欢迎吧。」
「好酷喔──!老师,你真的太酷啦──!我也能和你一样大受欢迎吗?」
「哈哈哈。」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想变得和老师一样!我也想要有全裸的女生等我!」
「哈哈哈。」
拉撒禄在连续乾笑了几声后,蓦地敛起了脸庞。
「乔瑟夫,我可以揍你吗?」
「为什么啊!」
他轻轻将拳头砸在乔瑟夫的头上。
这只是单纯的迁怒而已。
「你们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吃完早餐后,爱蒂丝问了莉拉这个问题。虽然这句话的内容是疑问句,但从爱蒂丝的口吻来看,她显然是掌握到了一些端倪。
这也理所当然吧──莉拉沉郁地这么想著。
昨晚离开宅邸的拉撒禄,最后一直到天亮前都没回来。也不晓得昨晚在哪里落脚的他在早餐时间现了身,但他却是一语不发地迅速扫光了食物,接著又离开了宅邸。在这段期间,拉撒禄虽然和爱蒂丝讲过几句话,但从未对莉拉瞥过一眼。
由于莉拉也一副没办法和他正眼以对的模样,想必就连婴儿也看得出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了吧。爱蒂丝之所以会叫住吃完早餐后打算回房的莉拉,也是无可厚非的结果。
「…………」
她先是打算敷衍过去而摇了摇头,但随即死了心点点头。对现在的莉拉来说,就连去思考否定的话语,都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也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吧,爱蒂丝露出了苦笑站起身子。她离开了房间,并在过了一会儿后拿著棋盘走了回来。
「有些话找个人说出口后会比较轻松喔。也许我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但还是可以听你说喔。你意下如何?」
莉拉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就边下棋边慢慢聊吧。」
『工作、不要紧、吗?』
「美妙的是,因为有你的主人出手协助,我现在已经轻松很多了喔。」
爱蒂丝喜孜孜地闭上了一边的眼睛。
菲莉端来的茶放到了两人的手边,而莉拉和爱蒂丝正面对而坐。一直到入座后,莉拉的脑袋才想到自己正处于和这个家的当家独处的处境──莉拉的思路已经迟钝到连这样的状况都没能事先想好。虽然爱蒂丝一派轻松的态度令她忍不住点头,但她还是因为紧张的关系打直了背脊。
莉拉若是想和他人说明某件事情,就一定只能透过文字这个媒介。能写在木板上头的字数不多,莉拉的写作能力也相当粗浅。不过,若是扣掉心境的部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相当单纯──莉拉推倒了拉撒禄,而拉撒禄拒绝了她。在她将这些重点交代完毕时,西洋棋的棋子已经井然有序地就位了。
看完来龙去脉的爱蒂丝,面对著黑棋按住了额头。
「没有啦,就只是觉得他比我想得更别扭……」
「…………」
莉拉没有回话,而是让白色的士兵动了两格。棋子像是在点头似的发出了声响。
当然,爱蒂丝和莉拉的对局并没有时间上的限制。爱蒂丝并拢双膝,用像是要滑到扶手上头般的姿势斜身而坐,并以缓慢的动作品尝红茶。受到长长睫毛点缀的眸子,正像在窥探莉拉似的转动著。
「可以问你这么做的理由吗?」
爱蒂丝像是在表示「轮到你回应」似的下了一步棋。
要找出答案并不困难,但莉拉总觉得一旦将答案化为文字,就会使其变成现实,所以她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握住黑炭。
她最后写在木板上的文字之所以并非「一时冲动」,便是因为她意识到这已是铁铮铮的事实,因而重新思考过的关系。
『因为、我、不被需要。』
「…………不被需要?」
那困惑的说话声要求更多的说明。
『我、奴隶、外国人。被、讨厌。女仆、有其他人。主人、温柔。但是、我、只有我、我的存在、不被需要。』
她为拉撒禄带来的损失可说是不计其数。因为雇用了她,拉撒禄才会离开帝都,也无法在旅馆投宿,甚至还要在无主修道院里工作。从今而后,莉拉的存在也会对拉撒禄的生活处处产生制约吧。既然莉拉都想到这一点了,那拉撒禄就不可能不清楚这样的事实。
莉拉认为拉撒禄很温柔,但他能给予的温柔绝非无穷无尽。当温柔到达极限的那天到来时,莉拉想必就会遭到舍弃吧。那肯定会发生在不远的将来。
真是太肤浅了──莉拉在内心斥责自己。
(我明明也很清楚这件事,却还是想留在主人的身边,而且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除此之外的容身之处。这是多么肤浅的想法啊……)
散落在木板上头的短文相当破碎,也有许多用字尚缺精确。在棋子发出声响的间隔中,莉拉如雨点般断断续续地下笔。不过,爱蒂丝却发挥了惊人的耐心将之一一读懂。
「所以,你才会试图做出夜袭之举喽?」
『主人、很、温柔。这样做的话、他、不会、舍弃我。』
莉拉所能提供给拉撒禄的利益,除了这一点之外一无所有。
比起普通的女仆,有过关系的女仆应该更能产生感情吧。为了不让自己被舍弃,她就只能循著原本的目的,让拉撒禄和自己上床。但就连这样的行为都遭到了拒绝──莉拉紧咬著这样的事实,回想起昨晚的光景。
在说明告一段落后,莉拉疲惫得垂下了脖颈。明明不曾开口过,但喉咙却感到一阵乾渴,她索性将红茶一饮而尽。
爱蒂丝在让菲莉注茶后,她首先说出口的话语既非肯定,亦非否定。
「…………如果是我搞错的话,我很抱歉,不过莉拉小姐,你是不是听到了我向拉撒禄求婚的片段?」
「…………呃!」
莉拉惊愕得重重地颤了一下肩膀。
这是刚刚的话语之中未曾提及的事实。不过,莉拉确实得知了这项事实。
虽说她并非故意,但想到自己做过和窃听无异的行为,就让莉拉尴尬得游移起视线。爱蒂丝笑了笑,要她别放在心上。
「哦,嗯。果然是这样呀。是在教完西洋棋之后对吧?」
『棋子、少了一个。』
昨天拿著棋盘要回宅邸的莉拉,在途中发现棋子少了一个,于是调转了脚步。接著,她便看到了爱蒂丝向拉撒禄求婚的光景。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你没有为特意挑在昨天一事做出说明。这样呀,原来你听到了吗?」
『对不起。』
在目击那样的光景时,率先浮现出来的是纯粹想祝福的心情,但紧跟在后的却是恐惧。
她之所以感到恐惧,并不只是因为拉撒禄一旦改当地主,就有可能不继续雇用莉拉而已。
在这之后的人生里,拉撒禄不可能遇不到相谈甚欢的对象。会想向拉撒禄告白的女子之后也一定会出现很多。在遇上这种状况时,莉拉的存在就必然会是一个阻碍。只要听过莉拉的身世和经历,并知道她和自己喜欢的男性同居的话,任哪个女人都不会感到高兴。莉拉察觉到,两人如今的关系必然会在未来出现龟裂。
当时的恐惧依然鲜明地残留在心中。窜过一道寒意的莉拉稍稍打了个冷颤。
「对不起喔。我原本是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把你逼得这么紧的。」
莉拉无力地加以否定。爱蒂丝当时的发言固然是契机,却不是问题的根源。莉拉只是一直没去面对早就存在的问题罢了。
『我想要、某种、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价值。』
总觉得只要让身体交合在一起,就能够找到那样的价值。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这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呀。」
爱蒂丝的回应相当简洁,而且还带著几分静谧的责难之意。她确实有留意不要过度伤害莉拉,但还是果断地说出了必要的话语。与此同时,爱蒂丝以略带粗鲁的手法,将棋子敲在棋盘上头。
「哎,虽说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就连我也看得出拉撒禄的个性很糟糕。只不过,莉拉小姐也有自己的问题喔。企图用这种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本来就是错误的。」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我问你,拉撒禄有向你索求过那样的价值吗?」
听到爱蒂丝如叹息般的话语,莉拉的手登时僵住了。
自从她被买下至今,拉撒禄从来没有对莉拉展露过自己的情欲。就连刚被买下的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相拥而眠,或是出门旅行同床共枕时,他也都没有逾矩之举。
莉拉忽然涌上一股不安,用力咬紧了嘴唇。她抱著像是要在自己的死刑令状上签名般的心情,在木板上写下了否定的字句。
『不。』
「老实说,我觉得拉撒禄会生气也不能怪他呢。毕竟在赌场爆发骚动的时候,拉撒禄跑去救你了对吧?由此看来,你本来就具备了足以让他这么做的价值呀。」
『那么。』
她想不到该怎么把这个句子写完。
为了逃避沉默,莉拉拿起西洋棋的棋子,走出了下一步棋。这么做让她能够暂时逃避眼前的问题,并摆脱什么都不做的停滞状态。
在轻率地发动进攻的女王被吃掉之后,莉拉补上了剩下的字句。
『我、该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呢?」
「…………」
「别闹脾气啦。因为我又不可能知道答案。」
爱蒂丝拿起了刚吃掉的白色皇后在掌中把玩。
「知道这个答案的,应该就只有莉拉小姐而已吧?你在被拉撒禄拯救后,产生了想要自己的价值──亦即会被拉撒禄要求的某种事物对吧?既然如此,那关键不就在于拉撒禄对你的要求为何吗?」
爱蒂丝投来的强烈视线,让莉拉反射性地别开目光。总觉得自己粗鄙污秽的内心会被她看透似的。
(主人对我有什么要求呢?)
最先想到的,是昨晚用完晚餐时收到拉撒禄「帮我擦擦菸斗」的指示。不过,爱蒂丝要说的应该不是这方面的事吧。
「为防万一,我先提醒你一下,我指的并不是『去打扫』或『去做菜』这种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哟。」
被严加叮咛了。
像这样认真思考后,莉拉才发现拉撒禄几乎从未向她要求过任何东西。虽说他会要莉拉做些与薪水相符的女仆工作,但除此之外就别无要求了。说起来,就拉撒禄的态度来看,莉拉就算在工作时打混摸鱼,他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纠结的内心逐渐解开,她一一确认起淡然地烙在脑海里的记忆。而她最后找到的,是极为枝微末节的小事。
你自己决定吧──拉撒禄不时会这么对她说。
从头一次见面到今天为止,拉撒禄称得上对她要求过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像是自己的工作、要穿的衣服、要吃的东西等等。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重要的大事,拉撒禄都多次要求莉拉自行决定。他告诉过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
「哎呀,你找到答案了吗?」
莉拉以不够精确的文字向爱蒂丝传达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不晓得有没有把意思正确地传递过去,不过爱蒂丝随即看似开心地合起了双手。
「不如就这样吧!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如此一来,拉撒禄肯定会很开心。」
虽然有些难以想像开心的拉撒禄会是什么模样,但莉拉至少可以确定,就算自己做了想做的事,拉撒禄应该也不会生气。他应该不会因此挥开莉拉,孤身一人前往他处才是。
想到这里之后,她随即察觉了问题所在。
「那么,你想做什么事呢?」
「……………………」
感觉听到了空荡荡的「啵」一声。为了寻找自己想做的事而探向内心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总觉得就连「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何」如此单纯的问题,其答案也随著她的声音一同失去了。
爱蒂丝也没有开口。西洋棋的棋子就像钟摆似的,以固定的规律动出下一步。和停滞不前的思考相反,盘面上的厮杀逐渐变得白热化。
最后莉拉找到的并非自己想做的事,而是逃避的藉口。
『将军、了。』
咚──莉拉放下的棋子将爱蒂丝的国王逼上了绝路。
「咦?不会吧?咦!」
爱蒂丝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只见她站起身子,慌慌张张地凝视著棋盘。
「咦?莉拉小姐不是昨天才刚开始学吗?骗人的吧?那是骗人的吧?还是说莉拉小姐其实是天才?」
说起来,应该是爱蒂丝的实力太差了──不过懂事的莉拉选择将这样的事实秘而不宣。从输给昨天刚学会规则的莉拉来看,爱蒂丝的棋艺之弱简直教人咋舌。
莉拉迅速起身,向爱蒂丝低头致意。她像是要将没能找到答案的问题搁下似的,就这么走出了大厅。
「啊,莉拉小姐。」
她在大厅的入口回头一看,只见爱蒂丝没有看向莉拉,而是气呼呼地死盯著棋盘不放。基本上,就算她想破了头,应该也找不到让国王脱身的方法吧。
「你既然只听到我们在河边的对话,那应该不知道拉撒禄是怎么回应我的告白,对吧?」
「…………」
「我不会告诉你。去问拉撒禄吧──我想,你们两个应该严重缺乏沟通呢。」
莉拉无言地低头后,爱蒂丝随即轻松地挥了挥手。
规律性地动作的物体,会让人联想到死亡。这也许是因为以漠然的心态度过的无形时间之流,会因此变得可视的关系吧。
像是时钟的指针、河川的流动,或是马匹的步伐皆属此类。
这自然会让人想到,眼下度过的每个瞬间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名为死亡的结局到来的瞬间也正逐步逼近。马儿虽然踏著悠哉的步伐,但只要能持续不懈,终有抵达帝都的时候,而时钟指针的动静乍见微乎其微,但积累下来亦能触及死境。
那是有些残酷,但却充满温情的想法。
拉撒禄目送著邮差的马车远去,并这么思考著。
这里位于村庄外围,他正待在一条穿梭在农田之间的窄径上头。虽说他想的事情和这悠闲的晨间时光有些不搭轧,却相当符合当下的心境。
在邮差马车的车尾消失在山丘的另一头时,有人从后方搭了话。
「来,拉撒禄。」
「…………爱蒂丝,你有事吗?」
回头望去,只见爱蒂丝就站在身旁。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她,以脚尖踮了几下地面。
「还喜欢从女孩子身边逃开之后迎接的早晨吗?」
「挺不赖的。毕竟我基本上是被女性惹哭的那一方,有时候当个弄哭女子的男人也挺好的吧。」
「如果要逞强的话,记得要把表情也装一下啦。」
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垂下眉毛。
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啊。就算摸了摸脸,也还是不太明白。
「所以胆小鬼先生,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我一边赏马,一边想自己死后的事。」
「回答得认真一点啦。」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认真在回答了。
「其实我没在想什么事,我很擅长放空自己。」
「这也不是值得说嘴的事吧……」
虽然率先迈步的是爱蒂丝,不过拉撒禄早就想稍微走点路了。只要两人并肩而行,就不用担心会被她看见自己没办法好好控制的表情。
像这样一起迈步后,他才察觉自己和爱蒂丝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一对一交谈的状况来说,爱蒂丝只是名普通的少女。虽然她发音的方式与上流社会相似,但也带著明显的乡间口气,虽说偶尔会表现出相当成熟的姿态,但还是经常会因为年轻而犯下失误。整体来说,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名还算聪明的少女。
但这座村庄里,爱蒂丝的身分是地主。村民向她投来的目光,和对其他人有著决定性的不同。阶级和主从一类的身分差异,化为了难以穿透的厚实玻璃。在和她一同在村中走动时,拉撒禄切身地体验到了这一点。就本质上来说,这座村子里恐怕找不到能与她平起平坐的人了吧。
「和赌博师这种身分走在一起,要是招来闲言闲语我可不管。」
「哎呀,反正你马上就要当上这里的村长了,所以不成问题哟。」
「…………」
「我只是在开玩笑,没必要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吧?」
「无所谓。」
说出口头禅后,他取回了少许的平静。
「所以说,找我有什么事?」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逃出去?」
「对你来说,这一点也无──」
「我可不接受『无所谓』这样的回答喔。毕竟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才不是无所谓呢。」
「你什么时候和莉拉变成朋友了?」
「哎呀,我也有把你当作朋友看待喔。」
「…………」
「这可是我的朋友们──莉拉和你的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是无所谓。」
听到爱蒂丝再三强调的口吻,拉撒禄一时之间闭口无语。
「就算对你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无──」
「要是真的无所谓的话,你就和她上床不就好了?」
拉撒禄咂了一声。说起来确实是如此。明明就知道会被这么驳斥,自己却还是说出了口,足见自己的精神状况有多么委靡不振。
「你要是真的把莉拉当成无所谓的存在,那和她上床不就得了?你也不是没有性欲吧?不然就是不多加奉陪,自顾自地就寝也行呀?这种做法比较符合你平时的作风吧?无论如何,默不作声地掉头就跑,实在很不像你会做的事呢。」
「…………别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不是『好像』很了解你,而是确实了解你喔。哎,虽然认识到现在也没几天,但我自认还算了解你和莉拉小姐的个性喔。」
要是爱蒂丝就这么被他激怒,对拉撒禄来说大概会轻松许多吧。既然被她以平淡的口吻晓以大义,那拉撒禄也没立场对她大小声。
说起来,对于自己采取了不合作风的行动一事,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因殴打墙壁而破皮的右手仍在作痛,而他上次会在冲动之下乱揍东西,已经是还在当孤儿时的事了。
拉撒禄选择了闭口不语,对于他这样的反应,爱蒂丝轻轻瞪了过来。
「我虽然是现在才了解到这一点,但你这一伤脑筋就安静下来的习惯也该改一下呀。」
「…………」
「说到底,问题基本上就出在你没办法说出『无所谓』,而是逃了出来这点上头,而这基本上也是问题的解答吧?」
爱蒂丝的指摘极为明确。
让拉撒禄逃跑的并不是莉拉,而是拒绝了光著身子想和自己上床的莉拉的自己。这对「便士」凯因德来说并不是正常反应,拉撒禄正是因为直视了自身内在的矛盾,才会落荒而逃。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摸了一下拉撒禄的手背。那样的动作既像是在为他打气,也像是在斥责他弄伤了自己。
「老实说,我是为了让你喜欢上我,才会像这样对你处处留心,过来找你说话的,这种用心的程度,已经和对待小朋友没什么两样喽。如果你能因此喜欢上我,顺便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就会很开心。」
爱蒂丝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盘算,接著像是感到痛心似的皱起眉头。
「但莉拉小姐就做不到这件事呢。不管再怎么努力,她在对话上永远是被动的一方呀。」
拉撒禄虽然对她那看透一切的口吻感到恼火,但光是会感到恼火这点,就证明了她指摘的正当性。无法以「无所谓」扔弃的事物,就这么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要好好和莉拉小姐聊一聊喔。」
从拉撒禄的喉咙挤出来的话语,带著宛如迷路孩童般的心慌:
「…………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包含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心情在内,都要好好地说上一遍喔。把她从赌场里救出来的事,还有结婚的事也是,全部都说吧。」
这肯定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啊──拉撒禄这么想著皱起了脸。
「是说,事情之所以会走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你要结婚的关系吗?」
「让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对他人说教的秘诀,就在于把自己置身事外喔。」
爱蒂丝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了出来,拉撒禄也被她逗笑,身体也自然放松了下来。
即使如此,这仍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他接下来要回到宅邸,在客房面对莉拉,并好好聊上一番。他总觉得这比起只身搞垮赌场还要难上许多。
也许是看穿了他内心的犹豫吧,只见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不然就这样吧。我要把住宿费加价,虽然不会和你收钱,但你要好好地和莉拉小姐谈谈,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就不让你借宿喽。」
「…………人都住进去了还加价,这根本是诈欺吧?」
「若只会换得这点污名,那我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再怎么说,这都是为了朋友呀。」
至于为的是哪一个朋友,爱蒂丝就没有明说了。拉撒禄也没深究,而是用这个送上门来的藉口勉强说服自己。
(不过,若是要一直睡在马厩里面的话,也实在是不太好受啊。)
他只能聊聊自己的事,聊聊莉拉的事,然后想方设法进一步了解彼此。虽然这样的步骤比落荒而逃还要麻烦许多,但这肯定是正确的步骤没错。想到这里,他也就接受了。
待他回神之际,自己已经来到了离无主修道院相当近的地方。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在内心这么为自己开脱。既然都不小心回来了,那就去找莉拉吧。
不过,他的双脚却违背了拉撒禄的决心,在踏入宅邸之前停了下来。
这是因为菲莉站在宅邸入口附近的关系。在看到她脸孔的瞬间,拉撒禄随即看出了坏消息。虽说菲莉和平时一样脸上面无表情,但她此时的神情却僵硬得极不自然。她就像是烦恼过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最后勉为其难地选择贴上这张扑克脸似的。
爱蒂丝望著快步走来的菲莉,以压低的音量问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太好了,大小姐。菲莉等您很久了。方才收到了讯息,菲莉认为应该要尽快转达给您。」
菲莉以略微拔高的嗓音,一鼓作气地说道:
「威廉.雷克威尔大人似乎即将大驾光临。」
在过了约一小时后,威廉.雷克威尔一行人的马车抵达了村庄。
两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装饰得极为拉风,以一副唯我独尊的态度在村庄中央的广场停了下来。许多村人也许是感受到马车周遭飘散著不祥的气息,也或许只是基于好奇,在稍远处围成了圆形的人墙。
拉撒禄在陪同爱蒂丝前往该处后,人墙便嚷嚷著分了开来。毕竟任何人都很清楚,现在正要从马车上头下来的人物,就是为了爱蒂丝而来。
「威廉.雷克威尔……」
爱蒂丝像是在轻声低语似的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是在肖像画上看过的脸啊──这是拉撒禄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看起来和拉撒禄年纪相仿,头上戴著装模作样的假发,右手握著手杖。他的身材高挑,坐镇于脸部中央的鹰勾鼻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光是站姿就透出了明显的倨傲之气,但应该是在宴会上不缺舞伴的类型。
他身穿精心订制的服装,在走下马车后看似神经质地撢了撢衣襬。接著他察觉了正盯著自己的爱蒂丝,露出了泰然自若的笑容。
「嗨,爱蒂丝。」
「…………!」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担心爱蒂丝会冲上前去,对著威廉的脸孔就是一拳。从她全身上下冒出的怒意,正滔滔不绝地主张著她正有此意。
但实际上,爱蒂丝只是发出了连拉撒禄都听得见的咬牙声而已。接著,她强行歪起因怒火而僵住的脸庞,使之扭出笑容的形状。
(哦,因为周遭还有村民在的关系啊。)
威廉谋杀了爱蒂丝的双亲,但知晓此事的只有爱蒂丝,以及现在还多了个拉撒禄。就算公诸于世,舆论也不会支持这样的说法。
爱蒂丝要冲上去殴打威廉固然容易,但如此一来,反而是爱蒂丝会陷入窘境。她现在的立场已经不甚稳固,要是再给人贴上「打伤未婚夫的失控少女」的标签,只会让她的处境更为摇摇欲坠。
(是说,威廉也是察觉这一点,才会光明正大地在村庄的中央停下马车啊。)
就表面上来看,这是一出未婚夫妻相聚的光景,只见威廉和爱蒂丝愈走愈近。
「威廉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女子并没有收到您要莅临此地的讯息呀?」
「别说这种残酷的话呀,爱蒂丝。我的爱蒂丝,我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只是要回自己家而已,难道还有得先写封信的必要嘛?」
威廉的用字相当有礼,同时蕴含著挑衅的气息。他不仅知道这样的发言会惹得爱蒂丝不快,看起来还乐在其中。
(有强大的征服欲,而且是个虐待狂。虽然好懂,却很棘手啊。对这种个性的人来说,如果杀人就能抢得土地,那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去做啊。)
拉撒禄这么对威廉下了评价。只要是见过威廉的人们,肯定大都会对这样的评价点头同意。说不定威廉本人听了也会得意洋洋地赞同呢。
爱蒂丝以脚尖踮了踮地面──看起来就像只正在威吓的猫。
「我们还没结婚呢。」
「马上就要结婚了呀。我们需要的是对彼此的了解,以及一同度过的时间喔。喏,别把眉头皱得这么紧,笑一个吧。」
威廉粗鲁地伸出手,抚上了爱蒂丝的脸颊。威廉毫不客气地以黏稠的手法抚摸,就像是在宣称爱蒂丝已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似的。而爱蒂丝则是用力握住了拳头,皮肤也泛上了一层惨白。
「好啦,带我回我们的家吧。我历经舟车劳顿,现在已是疲惫不堪。为丈夫接风洗尘,也是妻子该尽的义务吧?」
威廉的手滑过了爱蒂丝的身子。他缓缓地从脸颊移至肩膀,接著来到了胸口。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弒亲仇人抚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由于听到了露骨的咂嘴声,拉撒禄回头望去,只见声音是来自在近处待命的菲莉。
「女仆,别咂嘴啦。」
「菲莉没有咂嘴,只是想拋个飞吻却失败了。」
「少骗人了。是说,哪有人在这种状况下拋飞吻的啊?」
这么说来──拉撒禄回想起来到这个村庄的第二天所发生的事。菲莉应该不知道爱蒂丝的双亲是受威廉所害,也不晓得爱蒂丝企图自杀才对。
「你讨厌威廉吗?」
「在此,菲莉要展露一下个人的偏见──有鹰勾鼻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哦,他的确长著一张让人想打断鼻梁的脸啊。」
「况且,菲莉还是知道大小姐讨厌他的,也晓得大小姐隐瞒了理由。」
菲莉平时的脸孔极难解读,但拉撒禄这时一下子就看了出来。她感到既寂寞又悲伤──原因就出于爱蒂丝基于不想让她卷入事端的心态,因而隐藏讯息的作为。
菲莉瞥了拉撒禄一眼。她的眼里诉说著千言万语。她想必观察到了许多事,却又按下不表吧。其中也包括了拉撒禄知道爱蒂丝的内情的这一部分。
拉撒禄像是要逃避菲莉的目光似的,将视线投向前方。
而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就算远远望去,他也看得出爱蒂丝的身子正不断地打颤。
「…………菲莉,莉拉目前人在哪里?」
「您说莉拉大人吗?她恐怕还待在宅邸里吧。」
「这样啊。这样啊。」
他将肺里的空气深深地吐了出来。
「…………无所谓了。」
说完,他跨出了脚步。
他迈著大步,走到了爱蒂丝的身边,接著伸出双手按住爱蒂丝的肩膀,将她向后拉去。然后,拉撒禄就这么向后退了三步,将她从威廉身边挪开。
哗──周遭的村民们喧闹了起来。他们大概没料到有人会闯入这样的场子里头吧。威廉也不例外,他先是因惊讶而瞪大了眼睛一个瞬间,接著浮现出不悦的情绪。他怒目一瞪,饱含著习于威吓他人的社会阶级气息。如果拉撒禄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大概会被吓得哇哇大哭吧。
拉撒禄将这一切隔绝在外,低声说道:
「反正无所谓。」
爱蒂丝一脸愣怔地收在他双掌之间。她的肩膀既细又薄,怎么看都不像能承担地主这个头衔和生者之死的重担。
所以,这一切都无所谓。
不管是村人们的狐疑视线,还是威廉投来的敌意视线,以及会自此萌生的风波都一样,在这个瞬间,就把它们视为无所谓的东西吧。
「拉撒禄…………?」
爱蒂丝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似的抬头看向拉撒禄。她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拉撒禄会像这样出手相助吧。
拉撒禄轻轻拍了拍爱蒂丝的肩膀,并暗自祈祷那冰冷而僵硬的肩膀能缓解几分。而他这小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威廉的眼睛,只见他的眼神变得更为凌厉。
「你是谁啊?」
「幸会──敝人是『便士』凯因德。和这丫头的关系……啊──算是主人和客人吧?」
「哼,原来是赌徒啊。」
拉撒禄报上的名号让威廉嗤之以鼻。想不到我就只有名字传遍了千里啊──拉撒禄一边苦笑,一边以右手摸著自己的下颚。
「哎呀──我虽然不懂前因后果,但遗憾的是,啊──威廉?你没办法住进这丫头的家喔。」
沉淀了大量独占欲的视线猛然射穿了拉撒禄。
「喂,你给我把手放开。」
「哎呀,真是失礼了。」
拉撒禄像是刻意而为似的,将摸著下颚的右手向上抬起,这也令威廉的嘴角抽搐了起来。
「把你的、左手、拿开。」
「嗯?哦,好好好,原来你是在讲左手啊。」
他「咻」地抬起了触碰著爱蒂丝的左手,并趁势再将爱蒂丝向后一拉,以灵巧的步伐和她交换了位置。
「所以,威廉……我们刚刚在谈什么来著?对啦,是在说你没办法住进宅邸对吧。」
「你是基于何种权利向我发号施令?」
「这和权利没关系啦,我从好几天前就住在那里了,这纯粹是房间数量的问题。」
「你住在里面?」
要煽动俗不可耐之人相当容易,只要像这样用上话中有话的口吻,对方就会自顾自地想像起来。而威廉也乖乖上钩了。
「没错,我就住在里面。她可是大大地款待了我一番呢,所谓旅行的精髓,果然就在于有落脚处的美人相伴啊。」
拉撒禄凭著触感,察觉到身后的爱蒂丝轻轻贴了上来。拉撒禄像是在炫耀两人亲密的关系似的,将手环上了少女的腰部。
「…………爱蒂丝,你身为妻子,应该要严守妇道才是吧?而且就算你住了进去,也不代表宅邸的房间都已住满了吧?」
「不──已经住满了喔。你明明是未婚夫,却不知道宅邸失火过吗?遗憾的是,能借住的房间只剩下一间,看您这番大阵仗,想必容纳不下吧。」
就像一般有钱人出门旅行的光景那般,威廉背后的马车挤满了佣人。要将这么多的人塞进唯一免于祝融之灾的客房,想必是天方夜谭吧。
(说起来,哪有可能在如此凑巧的时期,发生如此凑巧的火灾啊……)
拉撒禄以威廉听不见的音量喃喃低语。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威廉的为人,那拉撒禄早就看出事情背后不单纯了。
「爱蒂丝,你是为了不让这家伙入住,自己放火烧掉宅邸的对吧?」
「那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这肯定是上帝的安排。」
即使脸色发青,爱蒂丝还是俏皮地闭上了一边的眼睛说道。她似乎藉由虚张声势恢复了些许的活力。
「哎呀,名闻遐迩的威廉.雷克威尔律师,应该不会把先来的客人轰出去,只为了让自己安然入住吧?」
拉撒禄以看似自然的动作指向周遭的群众。不久前,他们看起来还像是囚禁爱蒂丝的牢笼,但这时却转为守护她的城墙。
很明显地,村民们对这看似情场纠纷的状况相当感兴趣,而且肯定会将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传遍整个村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廉若是赶跑了有著客人身分的拉撒禄,肯定会对他的风评带来负面的影响。
(真走运啊。若是换做那种完全不在乎风评的家伙,我这时肯定已经是丑态百出了吧……)
威廉的脸孔明显地抽搐起来。
(但这家伙若是打算抢下家园当上地主,那肯定就会在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评价吧。不过,他也可能只是不想沦为身分比自己低贱之人的笑柄罢了。)
有好一段时间,威廉都沉浸在内心的纠结──以及为产生纠结的反应所萌生的焦躁感之中。他的手指渗漏著偏执的气息,抚摸起自己的假发。
最后,他选择了离开此地。威廉调整好呼吸,像是要逮住爱蒂丝似的转动著黏稠的视线。
「哎,算了。你是我的东西。我已经将你纳为己有了。」
「…………」
「喂,那边的。你没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吧?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后天早上就会出发了。」
「那我就等那天再回家吧。爱蒂丝,要等我喔。」
村里应该没有能让这么大的阵仗全数入住的地方,他大概是打算离开村庄另找落脚处吧。威廉果断地上了马车,选择扬长而去。
不过,他并不是出于死心的念头才这么做,相反地,他是确定爱蒂丝无处可逃,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既然婚约已经订下了,那在这时杠上拉撒禄也是毫无意义。
爱蒂丝轻轻地吁了口气。
「…………唉。」
同时,她放松了身子的力道。也许是太过紧张了吧,只见她身形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幸好连忙赶来的菲莉撑住了她。
在周遭的村民散去的同时,拉撒禄有些伤脑筋地伫立在原地。也许是因为采取了过于唐突的行动的关系,他一时之间想不到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爱蒂丝看著茫然地跺地的拉撒禄,试著以褪去血色的嘴唇露出笑容。
「拉撒禄,谢谢你呀。想不到你的个性如此温柔。」
「我可不接受你的挖苦啊。」
「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挖苦你呀?我是真心感谢你喔,谢谢你。」
「好好好,这怎么听都像是在挖苦我,所以你还是别说了。」
由于拉撒禄露出了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爱蒂丝虽然觉得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再次简短地道谢后,便藉著菲莉的手走回宅邸。
拉撒禄就近找了片栅栏坐在上头,用力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炽热的阳光穿过眼皮透了进来,将封闭的视野染成了一片鲜红。
「我要是真的是个善心人士…………」
他察觉要是说出口的话,就真的会覆水难收,因此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应该就会出手解救爱蒂丝了吧。不管是透过结婚还是其他手段,他都该用上自身所持的一切力量,为身陷绝境的少女四下奔波才是。比起将手搭在爱蒂丝的肩上,他有更多该优先去做的事。
即使如此,拉撒禄.凯因德仍是将屁股坐在坚硬的栅栏上,久久不动。
在打开客房的房门前,他感到有些纠结。
他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起莉拉裸著身子将自己压在床上的光景。莉拉现在一定还待在房里吧。至于她目前抱持著什么样的感情,又在做些什么事,就不是拉撒禄能够想像的了。为了想出进门后该怎么向她搭话,拉撒禄在房门口站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
想了半天,他终究还是没能想到该说的话。毕竟在大多数的状况下,拉撒禄的处事方针都与计画两字无缘,就算勉强自己去思考,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拉撒禄就这么打开房门,随即僵住了身子。
「…………你在干嘛啊?」
这是因为才一打开门,他就看到莉拉在房间里兜著圈子走动。
由于房里算不上宽敞,她也不像是以某处为目的地,所以她似乎就一直像个追著自己尾巴的小狗般转著圈子。也许是为了走路方便,此时的她脱掉了鞋子打著赤脚,还以双手托著裙子的布料,让双腿裸露到膝盖上方一带。
「…………呃。」
看到突然进房的拉撒禄,莉拉整个人弹了起来。她随即想起了自己的打扮,让整张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她慌慌张张地放下裙襬,还像是要掩盖昭然若揭的事实似的,用双手「砰砰」地撢著布料。
害羞什么啊?你昨天不是都脱光光了吗?──拉撒禄先是这么想著,随即轻轻爆笑了出来。原先的紧张感似乎也跟著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为什么在房里走路啊?」
『我在、思考、原本在。』
「你有边走边想事的习惯吗?」
『为了、整顿、思考。』
她似乎是能凭藉动动手脚来促进思考的那种个性。拉撒禄看著害臊地写下理由的莉拉,重重地将身子倒向床上。
虽然眼睛看著天花板,但他仍能透过声音得知莉拉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
「…………」
在拉撒禄和莉拉独处的时候,沉默并不是什么希罕的状况。如果就这么保持静默,那肯定能含混带过昨晚发生的事,并让两人回归到原有的关系吧。
拉撒禄同时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喂。」
拉撒禄坐起上半身,眺望著惊颤了一下的莉拉,用手支起了脸颊。
他吞了一口口水,接著露出苦笑。看来自己处于很紧张的状态,光是要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了。
「关于昨天的事──」
莉拉的脸孔像是石头般固定住了。她以僵硬的动作,在木板上写下了小小的文字。
『对不起。』
道歉是方便的词汇。不过,以他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这一点来说,目前的拉撒禄并不需要道歉。
「我又不是要你道歉。不对,也许会因为谈论的结果而要你道歉吧……说起来,你是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来著?」
拉撒禄想起莉拉在昨天晚上微微发颤的身体。看到莉拉握紧双拳的动作,他随即明白当时产生的恐惧,至今仍纠缠著少女的内心。
过了良久良久,莉拉才终于给出了回应。许许多多的话语在她的内心打转著,但由于数量实在太多,令她没办法顺利地拣选出来。她在窥探了几次拉撒禄的脸色后,在木板的中央浅浅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主人、很、温柔。』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拉撒禄眨了眨眼睛。
莉拉想必也不认为这句话就足以道尽一切吧。她将木板转了回来,擦去了写在上头的文字,接著再次以木炭书写。
『爱蒂丝小姐、结婚、昨天、河川。』
她目击到那一幕了吗──在暗自感到震惊的拉撒禄面前,莉拉又继续写下了文字。
『我、女仆、可以、有人、取代。我会、被、拋弃。』
以木炭烙下的黑线,就像是莉拉吐出的鲜血。拉撒禄看得很清楚,上头的一字一句都对莉拉划下了看不见的伤口,令她痛苦不堪。
因此,在莉拉要将木板再次转回去的时候,他向少女招了招手。
「喂,来这里。」
莉拉身子一僵,在望向拉撒禄后微微侧起了头。她没有出言反驳,而是踏著无力的步伐来到了拉撒禄的面前。
他轻轻拉了莉拉的手,要她与自己紧邻而坐。他知道有那么一瞬间,莉拉的身子窜过了一丝紧张。
拉撒禄尽可能地用沉稳的语气开了口:
「你误会我了。」
莉拉摇了摇头。
「不,你真的误会我了。这样吧,就顺便谈谈昨天发生的事吧。我昨天确实是被爱蒂丝求婚了。」
莉拉的手用力一握,让木炭被掰断了一小角。是不是该阻止她这么做呢──拉撒禄先是想了一下,接著决定继续开口:
「究其原因,是那丫头的双亲被她现在的未婚夫──那个『混帐律师』谋杀的关系。爱蒂丝之所以会向我求婚,单纯只是因为她憎恨现在的未婚夫而已。」
「…………呃。」
听到「谋杀」这杀气腾腾的词汇,让莉拉的肩膀为之一颤。她迅速提起木炭,在木板上写下文字。她原本打算将木板转给拉撒禄观看,但突然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说起来,拉撒禄现在人就在旁边,她并没有刻意转动木板的必要。
(这样讲话起来容易多了啊。)
拉撒禄这么想著,露出了苦笑。
这还是他首次和莉拉并邻而坐。明明光是这么做就能让两人沟通时减少一个步骤,但他却从来没这么尝试过。就连莉拉会边走边想事情的习惯,拉撒禄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一边感受著人在身旁的莉拉的体温,一边看向木板的文字。上头只写了「为什么」三个字。
「为什么是吧。哎,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当上贵族吧。」
「…………?」
「在进入这个世纪之后,这个国家的身分制度便开始有所动摇。至少和迄今的年代相比,上层阶级所掌握的权力已经不那么强大了。」
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诞生,让庶民获得了白手起家的权利,贵族也失去了既有的优越地位。这就是现在的时代。
「一直到上一个世纪之前,若是说想『变成』贵族,那大概会被称为痴人说梦,但这如今已不再遥不可及。只要在帝都待久了,就能打听到好几个顺利蜕变成贵族的例子。」
莉拉有些不解其意地点了点头。对于不是出生在这个国家,也缺乏一般常识的她来说,似乎无法理解这背后蕴含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拉撒禄竖起两根指头,首先弯下了一根。
「哎,总之,想变成贵族有两种管道。其一是立下显赫的功绩,让国王册封爵位。这不仅需要过人的运气,还得要有充足的人脉。总之,是个成功率比较低的方法。」
接下来才是重点──拉撒禄说著弯下第二根手指。
「至于第二个管道,则是大量购入土地,并与贵族结婚。」
维持上流阶级生活的,并不是他们的职业和地位,而是他们的财产──也就是土地的收入。
「只要握有土地,并以这些土地为聘金和贵族结婚的话,就能风风光光地跻身贵族之林了。」
『这里、土地、吗?』
「嗯,那个混帐律师大概就是瞄准这一点吧。他打算和爱蒂丝结婚,将土地纳为己有,而为了能自由运用土地,他还顺手杀害了感觉会成为阻碍的爱蒂丝双亲。至于存活下来的既然只是一个小鬼,自然也只能任他摆布了。爱蒂丝当时之所以没被列入杀害的对象,是因为她仍有婚约,以及看上她对居民的影响力吧。村庄对于血统依然保有根深蒂固的信仰,而且也有著强烈的排他性。」
莉拉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仅仅这样。』
拉撒禄很快就看出了她想说的意思。就仅仅因为这样的原因,就仅仅为了变成贵族,就为了这个目的而杀人。这样的观点也是很有道理──她将生命视为相当珍贵的事物,而这也是身而为人应有的价值观。
然而──拉撒禄摸了一下自己的后头部,萌生了该处流出鲜血的幻想。
「在这世上,有的小鬼会因为一枚银币而遭到杀害。你还记得自己的价码是多少吗?若是用这种态度去思考,那用这片用生命就能换到的土地,就等于是有著破天荒的价格了。如果要出钱购买的话,肯定得堆起数以万计的金币,这并不是适合用『仅仅』来形容的状况。」
「…………」
若说所谓的资本主义,指的是所有的事物都能标上价码的话,那生命自然也不例外。自己的生命就曾被人任意买卖的莉拉,这时静静地低下了头。她无言地希望拉撒禄能继续说下去。
「所以,爱蒂丝才会向我求婚。这都是为了阻止那个混帐律师的计画。」
『主人、怎么、说、呢?』
「我拒绝啦。」
「…………!」
看到莉拉大大地睁开双眼,拉撒禄忍不住在内心强忍笑意。她明明就因为爱蒂丝向拉撒禄求婚,才会把自己逼得如此紧绷,结果这个温柔善良的丫头却似乎把这件事忘了个精光。
拉撒禄拒绝了爱蒂丝的求婚,就代表著爱蒂丝将要走上这段她不愿接受的婚姻。虽说她原本就有寻死的打算,但这样的选择肯定和死亡没什么两样。慌慌张张的莉拉「喀喀」地在木板上留下了文字。
『为什么?』
「因为无所谓……不对,因为这对我来说没有利益可言。我不能辞掉赌博师的身分,所以也不能当上地主。」
他努力让语气维持著平淡。
「你虽然说我很温柔,但那是误解。比起他人的生死,我是更为看重自己信念的个性。就算爱蒂丝会死……就算得杀了她,我也会继续当赌博师。」
莉拉手中的木炭先是划出了一条线,但随即停了下来。她大概是想写些能说服拉撒禄的话语,却又死了心吧。她知道拉撒禄的人生经历,也知道拉撒禄存活至今,为的就只是延续赌博师这一行的事实。
莉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其置喙。因为她明白,无论只为了延续赌博而生的日子多么不具意义,对拉撒禄来说,这样的生活就是一切。
因此,她转而给出了建议。
『赌博、胜利、结婚、阻止、吗?』
让威廉.雷克威尔坐上赌桌,并以爱蒂丝的婚约作为赌注,再于赌局之中打败他──莉拉的提议大致上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莉拉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如今已是任何事物都可以当作下注金放上赌桌的时代了。就连她自己也曾间接性地被当作赌赢的奖品,既是如此,她会认为这样的状况能套用在爱蒂丝的婚约上,也就不怎么教人意外了。拉撒禄回想起今日上午看过的威廉身影,对这样的提案本身表达了赞同之意。
但也因为预测到会有这样的提议,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回应。
「嗯,如果能和他对赌的话,我大概会赢吧,毕竟对手只是个普通的律师。虽说我没听说过有人拿婚约作为赌注的例子,不过嘛,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就算真的拿去下注,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好奇怪。」
「…………!」
拉撒禄制止了想以眼神央求他执行这个方案的莉拉。
「但还是办不到。」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那个混帐律师有拿婚约和我对赌的必要吗?」
莉拉愣了一拍,思索起这句话的意思。像是在等待她的思路跟上似的,拉撒禄稍稍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前些日子,我之所以能和赌场对赌,是因为对手就是赌场本身。只要我坐在位子上,他们就不得不奉陪,还有琼恩也在场啊。不过,这回并不一样,『先决条件是让对方有坐下来对赌的理由』。如今欠缺的是能让混帐律师极度渴望,甚至能令他把足以换取这一带土地的婚约放上赌桌的事物。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虽然他用的是疑问句型,但这等同于是对莉拉发出的否定句。
「…………」
「况且,要是打败他的话,我一定会被那家伙仇视吧。虽说就算被有点小钱的家伙盯上,会引发事端的可能性也只能算是微乎其微,但风险终究还是风险,而我没有得承担无谓风险的理由啊。」
在黑巧克力坊所引发的骚动,让拉撒禄不得不离开了帝都。倘若他出手袒护爱蒂丝,又因为某些理由和威廉敌对的话,说不定还有可能再发生类似的事端。
拉撒禄的目的非常单纯,那就是继续走在赌博师的道路上。正因为目的单纯,要找出应当排除的风险,也就变得相当容易。
「所以说…………照理来讲,我不该去救你啊。」
「…………!」
乍听之下,拉撒禄低喃的内容像是在后悔前去营救莉拉,但他的话语却带著一股温情。
以拉撒禄原本的生活方式来看,他其实并不应该去营救莉拉。虽说对于了解拉撒禄人生观的人来说,这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但受到营救的当事人莉拉却似乎迟迟想不通这一点。听到拉撒禄的话语,她先是惊颤了一下肩膀,接著惊讶地睁大眼睛。她试图抬起眼睛仰望拉撒禄,却被他粗鲁地把头压了下来。
「该怎么说才好。啊──……所以说──……也就是……」
拉撒禄胡乱搔著莉拉的头发。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不习惯的话语哽在喉咙,他也知道自己的脸颊红了起来。
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他这么暗自自嘲。都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大男人了,结果还被谈不上是情话的话语羞得难以自己,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由于平日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被他以一句「无所谓」扔弃,他内心的一部分已经萎缩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用清晰的声音好好宣之于口。同时,他暗自祈祷平时自己大多听来敷衍的话语,能在这时将真切的情感传达出去。
「我不会把你看做无所谓的存在。」
在说出口后,这样的事实便沉稳地落入自己的内心。
要是莉拉再次遭人掳走,拉撒禄肯定也会再次去营救她吧。对于拉撒禄.凯因德来说,这就和他遵守赌博师三项守则一样,是极其自然的反应。
在他粗鲁乱抓的手掌底下,莉拉稍稍僵住了身子。那不像是紧张得缩起身子,而像是因意外的话语感到惊讶。
莉拉抽著呼吸,战战兢兢地在木板上写下了文字。
『为什么?』
拉撒禄无言地摇了摇头。她好像没察觉自己究竟拯救了拉撒禄多少部分,要是拉撒禄加以点出的话,又似乎显得不识风趣。
「没有为什么。总之,你不用那么焦虑啦。无论其他人怎么说,你都可以当作无所谓,我终究也只是个外人。现在的你,只要多去面对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就行了。」
那包括了她的际遇、留下的伤口,以及未来的远景。莉拉被赋予的课题实在太多,又太过沉重,她不该花费多余的心力去关照他人才是。拉撒禄有时甚至会认为,她光是能站能笑,还能普通地过著生活,就已经是相当神奇的一件事了。
拉撒禄调整呼吸,慢慢地等待脸上的红潮褪去。最后他将手掌用力一转,胡乱地摸了摸莉拉的头顶后,这才将手放开。
「…………」
头发被弄得一团乱的莉拉按住了自己的头。但即使如此,她的嘴角还是因为安心而稍稍舒展开来。
被莉拉直直地盯著瞧,让拉撒禄忍不住瞥开目光。总觉得要是被她那对大大的眸子注视,就会让没能控管好的感情浮上脸庞。他像是要作为回应似的,以略微拔高的音调说道:
「是说,我就顺便问个一句,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或是想做的事?既然没必要担心自己会被拋弃了,那应该至少会有一件事想说或想做吧?」
「…………?」
被这么一问,莉拉有些不解其意地歪起头──接著,她相当难得地发出了「嘻嘻」的轻笑声。
咻──莉拉伸来的手指碰到了拉撒禄的头部。
「怎么了?」
拉撒禄这么询问后,莉拉的手指碰上了他的头发,很快又抽离开来。在她摊开的手心上,有著一根细细的茅草。带了几分雀跃心思的快活文字,在木板上头跳动了起来。
『茅草、黏在、头、上。』
也许是早上从马厩起床时,就一直在头上了吧?
「和好了嘛,这不是挺不错的吗?」
在用完晚餐后,爱蒂丝将莉拉支离破碎的说明阅读完毕。她先是露出微笑,随即皱起了眉头。
不对,爱蒂丝的眉毛一直维持在一个别扭的角度上。要说原因的话,就是有张西洋棋盘正摆在她的面前,而任何人都看得出爱蒂丝的白色阵营处于节节败退的战况。就在方才,她疏于防备的骑士刚被黑色士兵吃掉。
就当作是延续上午的战局,再来下西洋棋吧──爱蒂丝之所以会这么提议,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想一雪前耻吧。她虽然在晚餐时察觉拉撒禄和莉拉的关系重修旧好,但还是想听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莉拉也对为推了自己一把的爱蒂丝说明结果一事毫无异议。
爱蒂丝揉了揉眉间形成的皱纹,窥探起莉拉的脸庞。
「明明都和好了,为什么你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呀?」
排列在莉拉面前的黑色阵营虽然占了上风,但莉拉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莉拉用放完棋子的手拿起木炭,写下了自己仍旧郁闷的理由。
她拘谨地列出了两个单字。
『爱蒂丝小姐、结婚。』
「哦,哎呀,这也没办法嘛。」
爱蒂丝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莉拉不明白她为何还笑得出来,甚至对此感到有些生气。
爱蒂丝应该要生气才对。她大可对谋杀了自己双亲的男性律师、对宣告不出手协助的拉撒禄,以及一无是处的莉拉发火才是。就算生气的内容只是单纯的迁怒,但爱蒂丝应该仍具备著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谬状况大声叫苦的权利才是。
然而,爱蒂丝却只担心莉拉。爱蒂丝以认真的神情凝视著棋盘说:
「要别人为才认识没几天的女生当上地主努力干活,本来就是太过厚脸皮的要求呀。要是因为被拒绝就生气,我就得对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吐口水了。」
不如就吐一吐吧──这么想的莉拉有一半是认真的。
爱蒂丝的棋艺弱得夸张,就连才刚学会的莉拉,都能把她的阵营捣得体无完肤。即使如此,爱蒂丝还是没有投降,而且还接受了自己败北的事实。就莉拉看来,爱蒂丝思考的并不是该如何获胜,而是该如何输得漂亮。
「我虽然用尽了各种办法,但既然还是没办法挽回的话,那也只能认命了。所以,莉拉小姐也别在意了。换做是西洋棋的话,双方就都是以同样数量的棋子和胜算开始的,而我只是处在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的局面而已。」
「…………」
莉拉原本想开口,但又闭上了嘴唇。她痛恨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浑浊的声音。
不管是对爱蒂丝的感激,或是盘据在内心的情感,她都还没学到足以完美呈现的词汇。况且,就算真的说出口了,那之后又该怎么办?爱蒂丝肯定会感到开心,以亲密的态度好好聆听──但她认为就连这样的行动,都是在加重爱蒂丝的负担。
拉撒禄已经表明不会拋下莉拉不管,这虽然让她的胸口开心得快要炸开,但依旧无法改变莉拉只是个娇小无力的少女的事实。
莉拉因摇曳的烛光眯细了双眼,动起了棋子。逐渐好转的就只有下西洋棋的技术,她渐渐可以用毫不犹豫的态度动起手指了。
「接下来,只要莉拉小姐能好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大功告成了呢。毕竟拉撒禄虽然好像说了『你不用那么焦虑』,但也不代表『不去找也没关系』呀。」
「…………」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在离开村子之前找到呢。」
因为我应该没有下一次机会了──爱蒂丝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但莉拉确实听见了。爱蒂丝像是吃惯苦药的病患一般,把难以下咽的语句自然而然地吞进肚里。
喀──一道尖锐的声响响起,莉拉才发现自己下棋的力道有些稍微用力了。爱蒂丝听了先是眨了眨眼,接著露出柔和的微笑。
「是我输了呢。好啦,让我们就寝吧。」
莉拉没能立刻起身。虽说就现实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总觉得若是在这里和爱蒂丝道别,那明天说不定就会看到她的尸体。
「…………」
「别担心,要是状况危急的话,我会杀掉威廉的啦。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这一定是谎话吧。爱蒂丝是个善良又高洁自持的少女。就算莉拉没有拉撒禄那样的头脑,也看得出爱蒂丝肯定不会做出杀害未婚夫的选择。
(──────威廉?)
莉拉想将浮上心头的名词写下,却苦于不知该如何拼音。她以生疏的写法企图拼出这个没听过的人名。
『乌衣利?』
「是威廉喔,威廉(William)。我不是提过很多次了吗?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威廉.雷克威尔喔。」
「…………?」
莉拉之所以侧首不解,并不是因为她没听过这个名字。不对,说起来,她从未听说过爱蒂丝未婚夫的名字。
「混帐律师」。
她回想起拉撒禄以不屑的口吻这么称呼。总觉得脑袋的某处勾到了什么东西──在明确有所意识之前,她先写下了文字。
『主人、威廉、知道、吗?』
「咦?嗯,这个嘛,他一定知道吧。说起来,今天下午的时候,他们还打过照面呢…………怎么了吗?」
「…………」
莉拉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事。没错,没事,就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这应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莉拉感觉著胸口传来如针扎般的焦躁感,慌慌张张地起身。
在走到大厅入口之际,她向爱蒂丝道过晚安。爱蒂丝前往自己的房间,莉拉则是朝著这间宅邸里唯一的客房前进。
她穿过一间又一间房,踩著细微的脚步声思索起来。
(不过,为什么主人会叫他「混帐律师」呢?)
拉撒禄偶尔会用浑名来称呼对方,但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他都是以粗率的口吻直呼他人的名字。在与莉拉的对话之中,他一直没有说出对方的名字,这对莉拉来说还是头一遭的体验。
(没错,他「一直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感觉得出他是故意的。)
拉撒禄有将这个世界的一切划分为两类的思考倾向。其中压倒性的大多数都属于「无所谓」,至于对他人生必要的东西则是「除此之外」。对他来说,区区陌生人的名字,应该也是无所谓的分类才对。
他隐瞒名字的举动,明显不是无所谓的态度。那么,拉撒禄就是有意为之,而且有所企图──就在刚好走到客房门口的时候,莉拉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回应。
「…………」
她轻轻推门一看,只见拉撒禄已经睡在房间里头了。由于自床顶垂下的床幔大大地敞开,因此清楚地看见了他宛如动物般缩起身子的后背。莉拉忽然觉得,拉撒禄这样的睡姿,彷佛就像是在害怕月光的照明。
(这里明明会有人一直出入,但他却让自己的睡姿暴露出来,难道是不在意吗……)
由于房间本身就是通道的一部分,所以佣人会频繁地穿梭过这间客房。拉撒禄明明也说明过,床幔就是用来区隔出私人空间的器具,但他却表现得毫无防备。
莉拉先是看了看还有空位的床铺,接著望向地板。
她好不容易才强忍住走向房间角落的冲动。她害怕和人一起睡觉,但若是睡在地板上的话,就会浑身发痛。若是两边都很难受的话,那想必不该朝著地板走去。
她走到床铺旁边,暂且停下了脚步。拉撒禄没发出一丝鼾息,甚至教人担心他有没有在呼吸。与其说是生物,眼前的拉撒禄更像是一尊做工精致的雕像,这也让莉拉稍稍松了口气。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拿起毛毯,咻地溜到了床铺上头。
「…………」
产生的惧意没有想像中来得严重。要是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在家里看著户外的狂风暴雨固然可怕,但试著来到外头后,就发现这场风雨并没有想像中来得强劲」那般。不过,她知道血液正咕嘟咕嘟地通过耳朵后方一带。她将手向后伸去,阖上床幔。
她将身子凑向拉撒禄,但还是在保留一小段空间的位置躺了下来。每当身子稍有挪动,自己弄出的声响就重重地传入耳中。
虽然还不到想落荒而逃的地步,但也难以成眠。
「…………」
在无意识之中,她将手伸向拉撒禄的背,摊开手掌碰了上去。
短浅平缓的呼吸隔著衣服按上了手掌。莉拉感受他身体内侧跳动的心脏,缓缓地阖上了眼皮。
(如果主人不认为那是无所谓的事,那恐怕是和赌博有关,又或是……)
她不认为名为威廉.雷克威尔的律师会和赌博扯上关系。既然如此,那理由肯定位于另一处所在。
即使感到害臊,她还是在内心以笃定的口吻开了口。
(是为了守护我吧。)
莉拉思考著这句话的意义,并落入了梦乡。
在经过一场无梦的睡眠后,她醒了。
床铺上已经没有拉撒禄的身影,就只有他余下的体温浅浅地触碰著莉拉的身子。
她像只躺倒在地的猫咪般伸展四肢,姑且先将双脚垂下床铺,穿上了鞋子。往窗外一看,只见家家户户已然升起炊烟,似乎是工匠们工作时敲打槌子的铿锵声传入了耳里。吸入鼻腔的空气富含水气,也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温暖美梦的错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莉拉摇了摇头,轻轻笑了出来。这也理所当然,既然人都醒了,就算继续作梦也是无济于事。况且,她肯定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我不会把你看做无所谓的存在。」
她想起有些笨拙的主人的话语。嗯,所以,她不要紧。
她已经决定了该做的事,也决定好想做的事了。是时候从梦中醒来,向外迈出脚步了。
莉拉思索起必要的步骤──但说起来其实并不多。毕竟这是一场基于猜测和孤注一掷的行动。总之,就先借本书,从调查起「律师」的拼法开始吧。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肯定非常过分……)
这说不定会遭到她的主人厌恶,也可能只会给爱蒂丝添无谓的麻烦。她做出这样的行动,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招致的后果甚至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甚或是落入生不如死的处境。
她绝非不感害怕,然而,害怕也不构成让她止步的理由。莉拉一鼓作气地起身,用力握住了拳头,她的掌心握的是坚定的决心。
因为她下定决心,即使要做最过分的事,也要试著拯救那个人。
「哎呀,这也太扯了吧。」
拉撒禄看著在眼前展开的棋局,坦率地发出了感慨的说话声。
就在今天早上,爱蒂丝找了拉撒禄,要他教自己下西洋棋。一问之下,拉撒禄才知道爱蒂丝光是在昨天就连输莉拉两局,并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实力太过差劲。
顺带一提,菲莉也偷偷委托了拉撒禄教爱蒂丝下棋。菲莉的说法如下──「若是大小姐的棋艺能稍有进步的话,菲莉之后要放水诈败也会变得容易一些」。由于菲莉的说法仅止于「诈败会变得容易」,而不是认为爱蒂丝会有获胜的可能性,她在棋艺方面的评价可见一斑。
因此,拉撒禄事先也预设了爱蒂丝的实力不强,但终究也只是「不强」而已。
「太扯了吧,为什么你会和乔瑟夫战得平分秋色啊?你以为他几岁啊?你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一边是年约十五岁上下,身为地主之女,而且具备著应有教养的爱蒂丝。
一边是年约十岁的农民之子乔瑟夫。
由于两人的对决完全可以说是不分轩轾,拉撒禄会在感到有趣和傻眼之余说两人的对局「太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该怎么说,你的才能还真是低得教人绝望啊。」
「哎,吵死了,你少啰唆。我接下来就要扭转战局了!」
「…………乔瑟夫,这丫头再走三步就会被将死了喔。」
「啊哈哈!大小姐真弱──!」
被带到地主宅邸时还吓个半死的乔瑟夫,这时也变成了这副德性。
「住嘴!我才不弱呢!是你太厉害了!」
爱蒂丝紧咬著牙,拚命寻找著己方国王的逃命路线。不过,拉撒禄虽说再三步就会将军,但乔瑟夫也只是个新手,应该看不出将死对手的手法吧。地主宅邸的大厅里爆发著激烈的战争,拉撒禄则愣愣地想像著两只小猫打架的画面。
(话说回来,总觉得莉拉从早上起就忙个不停啊……)
拉撒禄起床时,莉拉还在被窝里头,而在他爬下床后,莉拉也还是没有醒来。由于平时莉拉几乎都会比拉撒禄早起,并在他醒来的时候打理好大小事,所以这样的状况可说是相当稀奇。
在晚了些起床后,她一次也没有向拉撒禄寻求指示。虽说在这座宅邸里,她能帮上忙的工作本来就不多,就算随意行动也无所谓──但这同样也是她首次展露的态度。莉拉显然是有目的地在调查某件事,并且有所图谋,这让拉撒禄觉得有一点有趣。
因此,在爱蒂丝输了好几局后首次拿下胜利、莉拉接著走入大厅时,拉撒禄首先想到的话语是「总算来了啊」。
看到在桌上展开死斗的两人,莉拉先是睁大了眼睛,接著闭上了嘴唇,快步走到了拉撒禄身旁。她的指尖之所以微微染上白色,想必是因为太过紧张而掐紧木板的关系吧。
『早安,主人。』
「喔。」
『乔瑟夫先生、请你、离开、一会儿吗?』
写下这些文字的莉拉将木板转向乔瑟夫,像是感到伤脑筋似的皱起眉头。但说起来,乔瑟夫其实看不懂文字。
「乔瑟夫,你出去一下。今天就下到这里吧。」
「好的,老师。姊姊,之后再来下棋吧!」
懂事的乔瑟夫很快离开了大厅。待他快活地挥了挥手穿过房门后,莉拉冷不防地将木板转向了拉撒禄等人。
『我决定、要做的事了。』
「哎呀。」
爱蒂丝发出了略感欣喜的呼声。在她的邀请下,莉拉在面对两人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平时的她应该会辞退这样的邀请,但现在似乎满脑子都在想其他事,因此无暇他顾的样子。
「…………」
在拉撒禄无言地催促后,莉拉首先写下的,就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我不要。』
这感觉不著边际的一句话,就写在木板的最右边。
接著,她在左侧写下了一串串字句。
『爱蒂丝小姐的、婚事。
律师的、计画。
爱蒂丝小姐的、双亲的、死。
主人、难过。
坏事。』
这些字句似乎可以统整成一句话──也就是「我不要」吧,她仅仅是吐露了自己单纯的心情。她手拿著坦率地陈列出自己厌恶事物的清单,直直地凝视了过来。
「我会难过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就是那种距离悲伤很远的人类啊。」
「…………,…………?」
莉拉歪著头,在「主人、难过」这行字下画了一条底线。这看起来既像是对病人宣告病情的动作,也像是在斥责他应当表现出悲伤的心情。
莫名感到有些尴尬的拉撒禄耸了耸肩。
「所以呢?你有什么打算?」
『请主人、赌博、赌赢。』
「如果你指的是用婚约来对赌的手段,我应该已经指出了问题出在哪里了吧?对方没有坐上赌桌的理由,我也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不。』
莉拉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将木板转回自己,像是在回想该怎么拼字似的烦恼了一会儿后,动起了木炭。
『威廉.雷克威尔=律师=爱蒂丝小姐的未婚夫。』
「嗯,是这样没错?」
出言回应的是爱蒂丝。她的口吻像是在说「现在确认这件事也没意义吧」。
拉撒禄无言地眯细了双眼。莉拉应该不知道威廉.雷克威尔这个名字才对。不过,要从拉撒禄以外的人物口中探听此事,应该并不困难才对。问题在于,「莉拉过去是否曾听说过这名字」。
她将木板翻了回去,写下了下半段的句子。拉撒禄虽然大致猜到了接下来会写下什么样的话语,但在看到文字的瞬间,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咂了一声。
『=想把我买下的、人。』
三种不同的沉默同时降临。
莉拉像是在询问自己写下的是否为正确答案似的,直直地凝视著拉撒禄的脸孔。拉撒禄则是轻轻闭上眼睛,思索著该如何开口。就只有爱蒂丝的思绪慢了一拍,接著她惊呼道: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
「…………莉拉原本是受到某名富豪之托而打造出来的商品。在我不小心买下她之前,那场交易破局了。」
正因为莉拉成了在交易偶然破局后无人认购的商品,才会来到原本打算随便把利益交还给赌场的拉撒禄的身边。
拉撒禄回想起自帝都出发的那天早晨的事。
「原本想买下莉拉小姐的,是名为威廉.雷克威尔的男性律师喔。」
对于拉撒禄的提问,男奴隶贩子以笃定的口吻如此回答。男子的后半句话和说话时的动作,依旧鲜明地烙印在拉撒禄的脑海里。
(总觉得总有一天会用上这个资讯。当时的我认为,就算先掌握企图买下她的买家资讯,应该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才是……)
想不到居然会在这样的村子里听到那个名字──拉撒禄闭著双眼,弯起了嘴角。
「我是怕让你知道威廉的名字之后会令事情变得复杂,才刻意隐瞒不说,想不到你真的听过啊。」
「…………」
莉拉大概是从某人口中听说过威廉的名字,并推测出那是要买下自己的对象吧。然而,莉拉面对著这么做出推论后睁开眼睛的拉撒禄,却是摇了摇头。
『我、听说、没有。』
「啥?那你为什么知道威廉是你的买家?」
被这么一问,莉拉紧盯著拉撒禄的脸庞,露出淡淡的微笑。
『主人、会、保护、我。所以、隐瞒。』
拉撒禄隐瞒了威廉的名字,但他隐瞒名字的这个举动,反而揭穿了威廉的真实身分──莉拉指出了这一点。
他若是为了保护莉拉而隐瞒姓名的话,能想到要这么做的理由就不多了。只要再发挥一些想像力,要察觉拉撒禄隐瞒姓名的人,就是莉拉有可能听说过姓名的人物──也就是过去买家这点就并非难事了。
「…………是我自掘坟墓啊。真是失策。」
「…………」
莉拉温柔地摇了摇头。
『我、被他贪图、著。威廉、想要、我。』
接著,她以较大的字体写下了这句话:
『「用我作为下注金、与他赌博」。』
随著「铿」的一声,她将木板展示出来。在目击到上头文字的瞬间,爱蒂丝立刻站起身子试图开口:
「等等,莉拉小姐────」
「坐下吧。」
拉撒禄按著她的肩膀,硬是让爱蒂丝坐了回去,并用眼神要她安静。自拉撒禄口中说出的,是极为死板的话语。
「为保险起见,我就只问你三件事。首先,你知道我赌输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吗?那个想把你买下的渣男,会就此将你纳为己有。若是有个闪失,你可能会落得比帝都爆发那起骚动时更糟糕的下场。」
比起拉撒禄,莉拉应该更明白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吧。光是稍稍想像,莉拉的脸孔就变得铁青,身子也微微颤抖。
即使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
「第二件事。你虽然要赌上自己的命,但你不会从中得到任何的利益吧?这件事只会以爱蒂丝的婚事告吹作收,你有认知到这一点吗?」
「…………」
莉拉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上下点了点头。
「至于第三件事────」
他投来的疑问之流畅,简直就像是在宣读打好草稿的作文一般。莉拉也预测到下一个问题的内容了。在拉撒禄开口之前,她便开始在木板上写上回答。拉撒禄像是在一搭一唱似的,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我能获得的利益为何?」
『没有。』
她再次给了一个简洁的回答。
为了让爱蒂丝的婚约告吹,必须将莉拉作为下注金,与威廉赌上一局。这样的计画本身确实有其可行性,然而,这并不构成拉撒禄该涉入其中的理由。
就算赌局真的实现,也顺利获胜,那拉撒禄肯定会被威廉盯上吧。即使是为了拯救爱蒂丝,拉撒禄也没有要与有著律师职衔的资产家为敌的理由。他没办法从这次的营救中获得利益。
那这个计画就宣告放弃吧──拉撒禄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在他面前的莉拉却摇了摇头,补上了自己的话语。
『没有。但是、主人、不做的话、我、去做。』
拉撒禄像是被摆了一道似的闭上了嘴。
『我、以自己作为下注金、赌博。然后我会输。主人、不做的话、我、会这样、死掉。』
若是要以莉拉作为下注金的话,那就不见得一定要让拉撒禄出马。她若是要以挑战者的身分赌上自己,应该也不是不可行才是。
然而,虽说胜算会因赌博的类别而异,但莉拉获胜的可能性几乎可说是等于零。这样的选择与自杀无异。
莉拉没拿起手枪塞入自己的嘴巴,而是「唰唰」地振笔疾书。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拉撒禄总觉得自己听到了莉拉这样的呢喃。
莉拉露出斗志盎然的微笑,脸颊上挂著滑落的冷汗,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请救救我。』
明明是一句听来懦弱的句子,在这时却俨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胁迫。
拉撒禄若坐视不管,那莉拉就会赌上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然后就此送命。如果看不下去的话,那就来救我吧──莉拉的脸上露出了不相称的笑容。至于她太过逞强导致嘴角抽搐这点,就暂时当作没看见吧。
他想起自己说过的「我不会把你看做无所谓的存在」。
沉默再次降临。这回的静默蕴含著严重的火药味,彷佛下一瞬间就会彻底炸开似的。
「咦,不,可是,呃,那个──」
爱蒂丝整个人都慌了。
她的目的是尽量在不牺牲自己性命的前提下,阻止与威廉之间的婚事。莉拉的计画虽然完全符合她的要求,但她的心肠还没有坏到要莉拉轻率地赌命。
「…………」
莉拉咬著自己的下唇。
她应该也很清楚,这项计画是利用了拉撒禄的善意。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用力抬起了脸庞。
最后,拉撒禄开了口──
「────────呵哈。」
他不自禁泄出了笑声。
一旦起了个开头,就再也压抑不了这阵笑意了。一道道像是要震荡丹田的笑声,从拉撒禄的喉咙迸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拉撒禄?」
爱蒂丝虽然困惑地关切,但现在不是回应的时候。拉撒禄用力拍打著桌面,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笑意。
接著他回想起来的,是帝都某天夜里发生过的事。
那是得知他的朋友罗尼死讯的晚上。即使是在拉撒禄忧郁地藉酒逃避的时候,莉拉还是对自己伸出了手。当时的莉拉强行压抑著胆怯,跨越了恐惧的束缚,前来触碰了拉撒禄。
因此,莉拉今天会像这样威胁拉撒禄,说不定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吧。为了拯救爱蒂丝,莉拉肯定愿意克服一切的恐惧。
莉拉这不曾变过的本性,让拉撒禄心花怒放。
「──唉,真是的。」
在好不容易收住笑声之际,拉撒禄已是猛喘著气,哑著嗓子说话的状态了。他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站起了身子。
「好啊,好啊。那就上吧。虽然既麻烦又无所谓,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奉陪了。」
「…………!」
莉拉看著拉撒禄,脸上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笑容。拉撒禄走到她的身旁,粗鲁地挠起了她的头发,并望向爱蒂丝。
爱蒂丝正以担忧的神色凝视著莉拉,这道视线随即挪到了拉撒禄身上。虽说那对眸子里同样蕴含著担忧的色彩,但同时也带了几分温柔的感情,像是在说「你果然还是很温柔嘛」似的。
拉撒禄蓦地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又或者是基于孩子气的叛逆之心。
他将手插入口袋,取出了一枚金币。那是上头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索维林金币。
「看在你的气魄上,如果硬币掷出表面的话,我就去把那个混帐律师痛揍一顿吧。」
叮──他以拇指弹起了金币。
「咦咦?等一下!」
莉拉没理会惊呼出声的爱蒂丝,在拉撒禄的手掌底下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