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雷克威尔正在离村庄不远的一处庄园借宿。
想知道他的行踪,只需造访乔瑟夫的家就够了。他的祖父的职业是修路工,虽说这种只是重新铺路的工作都是让最贫穷的阶层干活,但这种工作要收集八卦也非常容易。
谁、何时、驾著什么样的马车、带了什么行李、送礼给谁、前往何处──各式各样的资讯都会从马车落到路上,并被修路工拾起。
只要向乔瑟夫的祖父询问威廉的去向,以及再顺便问上几个问题,就能获得必要的资讯。祖父的个性和乔瑟夫成对比,是个极端寡言的男人,但他的脑海里似乎塞满了知识。
而要与威廉见面也同样不难,毕竟他的未婚妻──爱蒂丝就在拉撒禄身边。虽说未婚的千金小姐搭上赌博师和奴隶,看起来是有些罕见的阵仗,但人都特意前来了,主人自然也不能随便打发他们。
如此这般,在告知庄园的主人后,拉撒禄粗鲁地敲起了客房的房门。
「谁?」
房内传来了威廉的说话声。拉撒禄没有回应,就这么打开了房门。
「嗨,威廉。」
「…………真是个无礼之徒。你是谁啊?」
以轻松的姿势阅读书本的威廉皱起了眉头。拉撒禄大剌剌地走入房内,抓起了一张椅子,在与威廉相对的位置放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居然就忘掉了,你是患了痴呆症吗?」
「…………哦,是那个赌博师啊。」
说著,威廉的表情掺进了些许轻蔑之情。说起来,他之所以连名字都记不住,也是因为他不认为拉撒禄有被他记住的价值。
威廉伸出手指,以缓慢的动作轻抚鹰勾鼻的鼻尖。他之所以闭口不语,是为了等拉撒禄自行开口吧。拉撒禄虽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有好一段时间,他都紧闭著嘴巴没有说话。
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威廉。他以像是连对话都要求效率的毛躁口吻开了口:
「你这个赌博师找我有事?」
「这个嘛……总之,我先把这边的最终要求说上一遍吧。『我要你把和爱蒂丝的婚约放上赌桌,然后和我赌上一把』──我今天登门造访,为的就是这个理由。」
拉撒禄开门见山的口吻虽然无礼,但威廉并没有出言怪罪。威廉的视线变得凌厉,但拉撒禄看得出来他的双眼深处正在计算利益得失。
就本质上来说,威廉就是这种类型──能将各种事物放上天秤的人类。这是在资本主义的薰陶下培育出来的价值观,只要有人上门谈交易,那他们就会反射性地先思考过一次。
他没有把拉撒禄轰出去,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等著拉撒禄继续说下去的反应,正是最好的证明。你打算拿什么东西放在天秤的另一端──他无言地问道。
「就前提来说,你如果拒绝我的邀约,我就会和爱蒂丝结婚。这虽然很难说得上是我最好的选择,但你的企图会就此灰飞烟灭。」
「我们的婚约已经立了白纸黑字。至于虽然没有正式承认离婚的法律,但成功离婚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要让你们的婚姻失效可是很简单的。」
威廉所说的确实是事实。就算在教会宣示过永恒的爱,人类终究还是会变心的生物,而只要掏得出钱,要扭曲法律也相当容易。说起来,这可是个连国王都离过婚的国家,只怕没什么是比提倡离婚无效更为空虚的事了。
照爱蒂丝的想法,只要能成婚的话,就能阻止威廉的企图。而照威廉的想法,只要他手上还握有婚约,就能阻止爱蒂丝和其他人结婚。两方的盘算都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所以拉撒禄认为双方只会陷入僵局。毕竟两造都认为自己的主张合理,再去思考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在威廉开口之前,拉撒禄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语。
「这对你来说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吧?要是这样一搞,可是会酿成大骚动的。乡下地方的传闻可是会存活很久啊。」
「也是啊。」
威廉不多加掩饰地点了点头。他是会相当在意传闻的那类人,而拉撒禄不认为在上演一出情场大戏后,他还有办法忍受那样的氛围。
反正大概会失败吧──拉撒禄抱著这样的念头,姑且开口问道:
「所以就用婚约当赌注,和我来一场对决────」
「看来这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用一句话给了拉撒禄闭门羹。威廉一副对拉撒禄失去兴致的模样,将视线拉回书本上头。似乎患有近视的他,用鼻尖摩擦著书页说道:
「我若是继续等下去,你大概就会和爱蒂丝结婚,但最后夺得爱蒂丝的终究是我。不管这是最好还是次好的选择都无所谓。既然如此,我就没理由奉陪你的提议。」
「哎,所言甚是啊。」
拉撒禄苦笑著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都是意料之中的对话。
「既然如此,我们这一方就提高下注的金额吧。」
咚咚──他以脚跟敲了两下地板。
门扉静静地开启,一名少女走了进来──是原本在门口待命的莉拉。她披著兜帽,让人联想起刚来到拉撒禄家的模样,并踩著无声的脚步走近两人。
在看到她的瞬间,威廉有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唔!」
威廉用力掐住了椅子的扶手撑起身子。他的双眼燃烧著炽热的情欲之火,并呼出了粗重的气息。从威廉腿上掉落的书本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对于朝自己走近的莉拉,威廉反射性地伸出手,然而,这只意图触碰莉拉的手却扑了个空。
这是因为拉撒禄先一步拉住了莉拉手臂的关系。
威廉虽然没有碰触到莉拉,拉撒禄却有一股莉拉正被紧揪著不放的错觉。他的身子散发出黏稠的热意,像是打算藉此攫住莉拉似的。
拉撒禄让莉拉靠向自己,并环上了她的腰。虽说是她主动表明要以自己作为赌注,但终究还是感到紧张了吧。拉撒禄从她薄薄的皮肤上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
「从你的反应来看,似乎非常中意啊。」
「你那个……是怎么……」
「就只是单纯的缘分而已啦。总之,这丫头如今是被我雇用的女仆。如果你愿意参与赌局的话,我就把这丫头当作下注金吧。」
「下注金」这习以为常的词汇,今天却在拉撒禄的舌头上留下了苦涩的滋味。
「……………………」
他看到威廉无声地呢喃了「女仆」这两个字。
威廉忙乱地敲著自己的鼻尖。以闪耀生辉的视线扫视起莉拉的他,看得出来正想像著将莉拉纳为己有后的光景。威廉的脸上浮现出嗜虐的笑容,让拉撒禄担心起他会不会就这么滴下口水。
拉撒禄像是要激起威廉的嫉妒心似的,以毫不遮掩的动作将莉拉拉到身边,抚摸起她的腰枝。每当拉撒禄的手一有动作,威廉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
(就算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带来太多的影响吧。这种类型的收藏家,没办法辨别「想要」和「到手」的差异。毕竟想要的想法很快就会被到手的事实强行取代。)
更何况,这还是他向奴隶贩子特地下单,砸了大把金钱企图弄到手的东西。交易一度破局的事实,更是加深了他的欲望。
「────好吧。」
没过多久时间,威廉便这么说道。
「我就和你赌一场吧。要用什么方式对决?」
莉拉的紧张感稍稍消褪了一点。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遭到拒绝,那原本的计画就要化为泡影了。就拉撒禄看来,威廉会选择参与赌局,就和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自然,但对莉拉来说想必不尽如此。
「我毕竟是专业的赌博师,要是你事后反悔的话我也会很头痛。你就选个自己想赌的赌博方式吧。」
「那就赌骰子吧。详细的规则要怎么订?我这就写份合约。」
「今天是星期天,等明天晚上再来对决吧。合约也是到时候再来签订。」
拉撒禄在迅速谈妥要点后随即起身。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那此地就不宜久留。
「嗯,真期待明天的到来啊。」
威廉目送著拉撒禄等人并这么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似乎已经想像著将爱蒂丝和莉拉双双纳入掌中的光景。
拉撒禄在轻轻挥过手后关上了房门。
「…………呃。」
这一瞬间,莉拉整个人瘫了下来。她像是全身无法使力似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而她的呼吸频频发颤,嘴唇也呈现铁青之色。
(哎,这也难怪啦……)
威廉.雷克威尔正是想将她买下的人物。莉拉之所以会受到伤害、受到凌虐,并被剥夺各式各样的尊严,为的就是卖到他手中吧。
下定决心并不等于无所畏惧。一旦拉撒禄败北的话,她就会被送到原本的买家手上。光是在离开房间之前都能不让恐惧之情展露脸上,就该说是胆识过人了吧。
莉拉在颤抖的手脚上使力,企图爬起身子,但却不怎么顺利。不管试了几次,她都像是忘记该怎么站起来似的,一次次坐回地上。
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对她伸出了手。
「喏,握住吧。」
莉拉看著拉撒禄的手,连连眨了几下眼睛。
她随即试图摇头,打算拒绝拉撒禄的帮助。然而,在她正要动起头的时候,忽然以僵硬的动作停了下来。
莉拉交互看著拉撒禄的脸、拉撒禄的手掌和自己的手。莉拉像是期待著拉撒禄抽手般,以缓慢的动作将手伸向拉撒禄的手掌。
拉撒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好啦,在和爱蒂丝会合后就回去吧。」
「…………」
「怎么啦?你是想被我抱起来吗?」
「…………呃。」
莉拉以发出声响的力道用力摇了摇头。拉撒禄被她慌张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接著撑著她的身子迈出脚步。
暖炉石炭碎裂的声响,令拉撒禄蓦然回神。
虽然从庄园回到了无主修道院,但拉撒禄还是像往常一样,沉溺在读书之乐中。这时距离晚餐结束已有好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不对,就只有一人像是融入了自暖炉延伸出来的影子般伫立著。那是带著几分睡意的菲莉。
「老爷,菲莉认为您差不多该就寝了。」
「也是啊,我确实是困了…………喂,你刚才说了啥?」
「您似乎要和大小姐成婚了,如果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的话,那就该称拉撒禄大人为老爷才是。」
「我现在不就努力著不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吗?」
「老爷,您不需感到害臊。菲莉也想趁现在多为将来的老爷拍些马屁呢。」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言行,让拉撒禄摇了摇头。他挥了挥手要她快去睡觉,接著又补上一句话:
「在你睡觉之前,帮我拿点饮料过来吧。酒也可以。」
「菲莉也认为应该做些准备,但只要再过几分钟,您的要求应当就会解决才是。那么,晚安。」
菲莉留下了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后,随即果断地转身离去。拉撒禄原本想对著她的背影搭话,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无所谓啦。」
虽然喉咙有点乾,但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拉撒禄再次将视线挪回书本上头。
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喀哒」的轻响。拉撒禄原本以为是菲莉折了回来,打算不客气地瞎扯几句,却被鼻子嗅到的香味制止了。
那是泡得略淡的红茶、牛奶以及盐巴的味道──正是如今已闻惯的茶香。他望向放在桌上的茶杯,循著正握著茶杯的手掌望去,随即看到莉拉站在那儿。
「嗨,你还没睡啊?」
「…………」
莉拉点了点头。她端来的托盘上头还有另一个茶杯,莉拉将茶杯放到了拉撒禄隔壁的座位上,接著轻巧地坐了下来。
虽说他待在暖炉旁边,但寒气依旧慑人。身子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凉了下来,光是用手指触碰茶杯,上头的暖意似乎就要渗到骨子里似的。
(看来不是赛门或菲莉泡的啊……)
想到这里,他对光是从杯子里飘出的茶香就能察觉此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他浮现了「你去借了厨房吗?」或是「这么晚还不睡不要紧吗?」一类的话语,但他还是将这些话吞进肚里,默默换了个话题。
「…………你会紧张吗?」
「…………?」
「虽说你明天不会参与太多,但这仍会是一场大对决。心情如何?」
「…………」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莉拉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那是很符合她现有年纪的呆愣之情。接著,她以轻柔的动作摇了摇头。
从拉撒禄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隔壁的莉拉的木板。她随手在上头写下的,是否定的话语。
『不。』
「少骗人了。再怎么说这都是攸关自己安危的赌局,哪有可能不紧张。」
在这么开口后,拉撒禄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钻牛角尖的味道。莉拉虽然又被这样的话语吓了一跳,但还是否定了拉撒禄。
『和平常、一样。』
「哪里一样?」
『主人、不会、输。』
也许是觉得光是这样说还不够吧,莉拉将木板转了回去,接著前文写下文字。
『主人、赌博、不会、输。我、会、等待。和平常、一样。』
「…………」
仔细想想,莉拉之所以能有现在的生活,靠的全都是拉撒禄赌博的收入。
虽说像这回直接赌上自身的状况还是头一遭,不过,拉撒禄迄今参与赌局的行动,肯定已经是拉撒禄──以及莉拉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莉拉在认识拉撒禄的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多次面临了「一旦拉撒禄赌输了,自己就会死」的情况了吧。对于这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实──就算包含了些许虚张声势的情绪在内──她当然不会感到紧张了。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文字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
(不对,毋宁说────)
拉撒禄慌张地抓住茶杯,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他打算让滚烫的液体滑过食道,藉以为脸颊的颜色开脱。
原本以手指轻触茶杯确认温度的莉拉,为拉撒禄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接著,拉撒禄将喝空的茶杯推到了莉拉面前。
「…………呃。」
「再来一杯。快点。」
被拉撒禄尖锐地这么一说,莉拉连忙站起身子,在瞥了一眼拉撒禄的脸孔后走向厨房。也许是嫌碍手碍脚吧,她的木板被放到了椅子上头。
待莉拉的脚步声从大厅远去后,拉撒禄一股脑儿地将上半身趴到了桌面上。他像是要绞尽肺里的所有空气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冰凉的桌面正适合用来为脸颊降温。
他闭上眼睛,对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低喃了起来。没错,莉拉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与拉撒禄的赌博息息相关。
毋宁说,是拉撒禄到了这个时候才首次认知到这件事。
(结果是我在紧张吗…………)
他甚至将平时绝对不会说的问题问出了口,企图让自己的紧张转移到他人身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窝囊的事了。
拉撒禄深深地吸一口气。真想就这么不断吸气,让自己的肚子像肥皂泡一样爆炸开来。
他撑起眼皮,看到了莉拉留下的木板。虽说木炭文字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但要约略扫过一遍尚不大难。
『和平常、一样。』
这句话真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这和基于何种理由、与谁对赌都没有关系。他必须秉持不求胜、不求败──以及不祈祷的原则,凭藉自身的实力,为赌局划下应有的句点才行。
「…………好啦,就尽我所能吧。」
他舔了舔嘴唇,随即尝到一阵甜甜的茶香。
在隔天的黄昏时分,威廉.雷克威尔的马车抵达了宅邸。
宛如熟透果实般的太阳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线,而马车则是背著太阳逐渐接近。若是要以「不祥」为题画上一幅画,那最后呈现出来的成品,大概也和这样的景象相去不远吧。
在宅邸前方等著马车靠近的拉撒禄,察觉身旁的爱蒂丝正轻轻地跺著脚。她一副静不下心的模样胡乱动著脚掌,右手的指甲也深深陷入了左臂之中。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开了口:
「你明天之后有什么打算?」
「明天?」
「要是婚事告吹的话,就会改由堂兄弟来继承土地没错吧?如此一来,你也就会失去以地主的身分在这里工作的理由了。既然如此,你从明天起又有什么打算?」
「咦,啊…………也是呢,该怎么办呢…………」
她迄今大概都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心力吧。爱蒂丝在无意识之中以手指抵著下唇烦恼起来。
「也是呢,总之……大概会去帝都一趟吧。反正难得有空,我也想去那里观光看看呢。」
「你这种乡下丫头要是去了帝都,大概不出五分钟就会满眼昏花地倒在路边吧。」
「才没那回事呢!等到了帝都之后,我想先去歌剧院看看呢。那里是个好地方呢,既华丽又壮观!」
「不过你没那么多钱能花吧?是说,那边都是要站著看戏的啦,不仅无聊到让人窒息,还会有扒手、色狼和争执……说起来,凭你的身高真的看得到舞台吗?」
「还有伦敦大火纪念碑!听说走进去之后有楼梯可以登高对吧?真不晓得走完三百一十一阶楼梯后,能看到多么壮丽的景色呢!」
「…………」
「你怎么露出那种脸啊?」
「我以前去过一次,结果跟来的琼恩还没爬完一半,整个人就脸色铁青,还抖个没完……最后我只得把动弹不得的那家伙拖回地面啊……你就算去了那里,大概也爬不了一百阶吧。」
「还有,提到伦敦的话,就少不了美丽的公园对吧?以前来过我们家的客人有提过,圣詹姆斯公园有著风光明媚的美景呢。要是在湖边吃早餐的话,应该会很有浪漫的气氛吧?」
「那边可是妓女的揽客处喔。虽说依照规定,那里晚上会关门,但我记得有超过六千人收到了握有公园钥匙的许可,至于私下打造了多少把钥匙,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每晚妓女们都会在那边揽客,若是早晨过去的话,大概会看到做完好事的痕迹,或是还在做好事的家伙们吧。」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磅──爱蒂丝的脚踢命中了拉撒禄的大腿。也太不讲理了──拉撒禄虽然这么想著,但还是夸张地摆出了吃痛的反应。
爱蒂丝像是满腹怒火无处宣泄似的用鼻子哼著气。她粗鲁地拨开贴上脖子的头发后──
「我决定了!总之,我会在最近要你低头,还要你哭爹喊娘地对我说:『是小的错了,请爱蒂丝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不好意思,我打娘胎至今从来都没这么对人示弱过。」
「那我就是第一人了!你就从现在开始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向我道歉吧!」
拉撒禄虽然想像起自己对爱蒂丝低头求饶的模样,但那就和想像自己认真工作的模样同样困难。若是颠倒双方立场的话,那就容易多了。
待有所察觉之际,威廉所搭的马车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马车的车夫看著千金小姐踹著客人的光景,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威廉打开车厢的门走了下来。爱蒂丝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低声说道:
「总之,得先想办法把那个处理掉才行呢。」
「也是啊。」
看到威廉没戴假发,只是稍稍梳理头发就前来的造型,令拉撒禄微微眯起了双眼。假发这类东西,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用来彰显自己的身分之用的。如果威廉是以客人身分来访的话,就该戴上假发,但反过来说,不戴假发的打扮也透露了他些许的精神状态。
威廉先是对拉撒禄和爱蒂丝亲近的距离感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接著转而吊起嘴角,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嗨,爱蒂丝,我回来了。」
「…………」
「手边的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而且我们也快要成婚了,你就不能用更开心一点的态度迎接我吗?况且,我们今天就要多一个家人喽。」
「…………明明就是你害得莉拉小姐得过上凄惨的人生,居然还有脸在那边大放厥词。」
「我害的?凄惨的人生?这真是误会大了。我只是对商人说明了想要这样的东西呀。掳走那个叫莉拉的女孩的,以及弄伤她的凶手都不是我呀。」
爱蒂丝似乎对这样的发言感到火大,但拉撒禄反而是感到钦佩。
威廉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他毫无一丝迷茫地认定伤害莉拉这名少女的责任与自己无关。若是撇开不谈这种想法的邪恶之处,那他能以如此理智的态度控管自己情感的精神力著实令人羡慕。
「说要烧坏莉拉小姐喉咙的不就是你吗!」
「不,你搞错了。我只是说了『想要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罢了。选择用药物弄哑这种手段的并不是我,况且她原本就是要被当作奴隶贩卖的,像这样多个稀有的价值,不是能卖个更好的价码吗?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这人………………!」
爱蒂丝和威廉所看见的东西实在是天差地别。即使用的是同一国的语言,两人也没有做到根本上的交流。拉撒禄像是嫌烦似的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的婚后生活对我来说一点都无所谓,所以还是快点切入正题吧。说起来,还不晓得你能不能顺利结婚呢。」
「哼,赌博师啊,你行李打包好了吗?你可是明天早上就要孤身一人地踏上旅程了喔。」
「我才要提醒你别把行李搬下来。因为你今天晚上会哭著逃回老家啊。」
一瞬间,视线和言语激烈交碰,但两人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说起来,拉撒禄和威廉的关系并非敌对。对威廉来说,拉撒禄大概只是妨碍他达成目的的阻碍,拉撒禄也有著一样的想法。
两人像是各走各的似的踏入宅邸,而爱蒂丝则跟在他们身后。
大厅已经点好了烛火,但无法抹去的黑暗仍从角落逐渐逼近。拉撒禄和威廉无言地对面而坐,至于爱蒂丝先是对自己该坐哪里有些拿不定主意,接著走到了拉撒禄的身后,轻声问道:
「话说回来,莉拉小姐人呢?」
「谁知道。」
大厅里有菲莉以宅邸佣人的身分待命,而威廉带来的佣人之中,也有几人走入了大厅。但放眼望去却看不见莉拉的身影。
「什么叫『谁知道』呀!」
「我不知道啊。而且这才是我们平时的相处模式。」
拉撒禄没有向莉拉下达琐碎的指示,而是让莉拉自行找工作来做──在拉撒禄会上赌场的日子,通常都会是这样的形式,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出现同样的模式,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拉撒禄对爱蒂丝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后,将视线重新挪回威廉身上。而爱蒂丝最后决定在她的老位子──长桌短侧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说起来,我们是要赌骰子对吧?要用这个家里的骰子吗?」
「不,用我带来的东西吧。」
「…………让我检查一下。」
「居然怀疑我会耍老千,还真是低贱之人会有的想法。哎,好吧。」
在威廉的指示下,他带来的其中一个佣人取出了装有骰子的小包。拉撒禄接过小包后,随手将内容物洒到了桌面上。
随之出现的,是看似经过订做的骰子,相当符合有钱人的作风。骰子的表面上有加上精巧的雕饰,拉撒禄就算想以自己的骰子混入其中,也会立刻被识破吧。对手肯定也是预料到了这点,才会指定使用自己带来的骰子。
(说到和骰子有关的耍老千手法……)
首先想到的是四五六骰,这是在骰子的六个面上刻上相同的三对数字──大胆一点的老千甚至会用上六个面都刻上相同数字──的骰子。这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察觉出来。
其次想到的是水银骰和削薄骰。水银骰是在骰体内灌入水银或铅,令其改变重心,容易出现特定点数的骰子。至于削薄骰则是利用削刮等方式磨薄骰面,令整体的形状变得细长,使得点数集中在特定的数字上。
拉撒禄在概略确认过洒到桌上的骰子重心有无可疑之处后,拾起了一颗骰子,并以指尖一甩令其旋转。
仅以一角接地的骰子开始打转了起来。
「拉撒禄,这是在做什么?」
「只靠手感的话,是没办法点出重心的问题所在的。像这样旋转起来的话──」
啪、啪──拉撒禄让几个骰子接连旋转,接著皱起眉头。因为其中一颗骰子的动作明显有异。
骰子先是如陀螺般旋转,但随即失去平衡倒了下来。拉撒禄再次让那颗骰子旋转,并用手指戳了戳后,一把将那颗骰子扔出窗外。
「…………你刚才说低贱的什么来著?」
「哎呀,我可真不知道里面混了这样的东西。喂,你,快来道歉。」
威廉厚颜无耻地下达指示后,准备了骰子的那名佣人便无言地弯腰鞠躬。这似乎是在表示他就是擅自将作弊骰子混进去的犯人。但就实际上来说,拉撒禄也没有威廉亲自动手的证据,因此也没办法追究下去。
拉撒禄无言地摇摇头,以同样的手法将骰子一一检查了一遍。最后被拉撒禄扔出窗外的骰子一共有五颗。
「接下来就来决定规则吧。能用骰子玩的游戏大概是──竞高分(A plus point)、莎拉(Zara)、笑开怀(Laughful),还有相思…………」
「我还满喜欢笑开怀的。」
「那就玩笑开怀吧。不过,还是不要照搬既有的规则来玩吧。」
「哎呀,你身为专业的赌博师,居然还会怕我不成?」
拉撒禄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这也是理所当然,刻意挑上对手擅长的赌博对决,就和向琼恩挑战拳击没什么两样。
在这方面,拉撒禄并没有轻视威廉的本事。威廉虽然是个傲慢又惹人厌的有钱人,却是个冷静而理性的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具备著以律师身分开辟出通往贵族之路的本领。而他既然愿意参加这场以婚约和莉拉对赌的对决,就代表他肯定掌握了胜算。
(话虽如此,但若用过于警戒的态度追加「不得使用骰子」一类的规则,他就不会参与这场赌局了吧。)
胜券在握的威廉坐到了椅子上。就算在修订规则的阶段做出让威廉陷入完全劣势的局面,他也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拉撒禄必须算准莉拉这个诱饵的有效范围,并订出能让自己获胜的规则才行。
也许是看到安静下来的拉撒禄而感到不安吧,爱蒂丝探出了身子,以没特别针对其中一人的口吻问道:
「话说,笑开怀是什么样的游戏呀?」
率先做出回应的是威廉。
「这是很简单的游戏喔。拿起三颗骰子掷骰,只要出现同样的点数,就能依照点数的数量获得赌金。明明是这么简单的规则,为什么他却一副苦思再三的样子呢?」
「…………也是呢。」
对此,爱蒂丝也不得不表示同意。毕竟这规则之单纯,已经和纯粹的试手气没两样了,就一般角度来看,实在是没什么警戒的必要。
拉撒禄在脑中做了几番计算之后──
「那,不如这样吧。」
拉撒禄在桌上留下三颗骰子,将其他的收回小包之中。他没将收好的小包交还给威廉阵营,而是随手朝著大厅的角落扔去。
(桌上的三颗骰子没被动过手脚。这么一来,也减少了其他骰子鱼目混珠的风险。)
他抬起脸,让威廉保持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不能让他使出交换骰子的耍老千手法。我可不至于嫩到会看走眼,威廉也同样是如此。)
威廉也以相似的目光眺望起拉撒禄。如此一来,双方就不能施展「以一只手吸引注意力,同时用另一只手替换骰子」的单纯老千手法了吧。
拉撒禄拿起了笔,在事前就放在桌面上的纸上书写起来。
「首先得决定胜利条件。在结束所有赌局时,手中金钱较多者胜──这边你没意见吧?」
「也对。要是事后才被说钱少者胜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至于规则的部分……扔三颗骰子的部分和笑开怀相同,不过,在掷骰之前要宣告一个数字。而掷出的点数若含有与宣告相符的数字,便依照数量来决定倍率──这样如何?」
「修订这样的规则有什么意义吗?」
「硬要说的话,就是拉低中奖的机率吧。还有,若只是轮流丢骰子的话会很无聊吧?让我们一团和气地边聊边玩如何?要是没加点能说话的要素,就会把场子搞得很僵喔。」
「…………好,就照你订的规则来。」
威廉似乎也相当排斥一味紧盯著对方、默默地轮流丢骰子的光景。
「至于奖金的部分……这样吧,只要猜中一颗骰子就算一倍,中两颗骰子算两倍,三颗就三倍。这样应该还算合适吧?」
「说起来下注金要怎么算?若是能动用私产来赌的话,我可是乐意之至喔。」
「这好像有点说不上是平等的对决啊……」
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拉撒禄终究只是一介赌博师,而威廉则是身兼律师和资产家的头衔,两者能自由运用的金额有著天壤之别。若是威廉将他所能运用的资金全数投入,那哪怕拉撒禄的赌博技巧再高超,也终究是一筹莫展。
状况若是走到这一步的话,拉撒禄就会收回莉拉这个下注金,并从座位上起身。这也是威廉所不乐见的状况。
两人暗自推估著彼此的底线,最后拉撒禄猜测威廉会在此做出让步。
「开始的时候,就让双方有相同的下注金吧。」
「算了,也好,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办了。若是不需拘泥金额的话,下注金就由我来准备吧。然后嘛……一开始让双方握有二十枚筹码,然后局数也设为二十局如何?」
「而结果若是由我获胜,你和爱蒂丝的婚约就会变成一张白纸。」
「要是由我胜出的话,你就得留下莉拉离开此地。嗯,很简单,所以这才好啊。」
也许是因为需要的是数量吧,威廉提供的硬币都是银币。无论硬币的种类为何,都有著相同的价值──因为最后比的是数量的多寡,这些硬币就只是单纯的筹码而已。
拉撒禄的面前分到了二十枚,威廉的面前也分到了二十枚。接著,在两人之间堆起了数之不尽的大量银币,作为赌局中的奖金。
「话说回来,若是下注金用尽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不会用完的,这你放心。到时候就算你输吧。」
「用一副信心满满的口吻说话,反倒会给人外强中乾的印象喔。总之,在赌局无法继续的时候,就算是该方败北吧。」
拉撒禄和威廉在写满文字的合约上头签了名。
这张纸接著传到了爱蒂丝的手边。她低头看著这纸合约,脸上的表情稍显僵硬。看著自己的去留变成下注金,应该很不好受吧。况且,她也很清楚这纸合约所牵连到的事物,远远超过上头所提及的部分。
「我为各位拿饮料来了。」
菲莉踏入室内,并在三人的手边放了一只斟了蒸馏酒的玻璃杯。
这玻璃制的杯子之所以掺杂许多气泡,是因为政府有针对玻璃的重量课税的关系。只要在玻璃中灌入空气,就能同时减轻重量和税金。
是我平时在用的玻璃杯啊──拉撒禄想到这里露出了苦笑。他似乎已经在这座宅邸待得太久,甚至连玻璃杯的差异都分辨得出来了。
「好啦,那我就把后攻的权利让给你吧。」
威廉轻啜了一口蒸馏酒后,以老神在在的态度握起骰子。就规则上来说,后攻的一方会在最后的局面显得有利,但看他毫不在意地让出的模样,就能看得出他至今人生的写照。
拉撒禄想像起掷完二十局骰子后的光景──他同时想像著惊愕不已的自己,以及激怒不已的威廉身影。他从怀里掏出刻有雄鹿雕饰的怀表,确认起时间。他需要做的准备就仅此而已。
「开始吧。」
「就这么办吧。」
这场攸关人命的赌博,就这么俐落得可怕地开始了。
威廉拾起三颗骰子,将之挟在指缝之间。他的动作如机械一般,给人长期练习过的印象。
三颗黑点被夹在两颗红点之间。看起来有点像人脸啊──拉撒禄茫然地这么想著。
「这样吧,总之先赌个五枚左右,数字是六。」
威廉从二十枚硬币中推出了五枚,接著像时钟的钟摆般扔出了骰子。他的动作极为熟练,简直就像是照著描好的轨迹出手似的。三颗骰子就这么被扔到了桌面上。
骰子在弹跳了几下后,朝上的点数分别是五、五、六。
威廉低吟了一声,但那听起来不像是欢呼声,反而更像是对出现的点数无比笃定的确认之声。出现六点的骰子数目为一颗,在退还下注金的同时,获得了一倍的奖金。威廉面前的硬币增加为二十五枚了。
「…………」
拉撒禄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了骰子。
(按理来说,这种变体笑开怀并没有能施展战略的余地。毕竟若是排除趋势或运势一类的心灵论,那游戏进行再多次也不会带来影响啊。)
以班帝安为例,多次进行的游戏,会受到牌堆这个要素的影响。「这一局从牌堆里抽出了哪些牌」的事实,会左右下一局游戏的判断。甚至可以说,玩这类游戏需要弘观的战略眼光。
但眼前的变体笑开怀却是截然相反。
就算这一局扔出了三个六点,也不会对下一局的游戏带来任何影响。就规则的范围来说,完全不存在能让战略成立的要素。
(若是把一倍也算进去的话,能获得奖金的机率大约为二分之一──亦即两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机率。若是想要确实地获得胜利,那就得想办法在每次掷骰之际提升这个机率。)
拉撒禄回想起擅长耍老千的马脸故友,转动起掌心的三颗骰子。早知道会进行这样的赌博,当时就该认真把他的话听进去才对。但就和世界上每一件让人后悔的事物一样,这样的想法同样也已是为时已晚。
「我也赌五枚,点数为三。」
他模仿著记忆中的身影,扔出了骰子。
出现的数字为一、三、四。拉撒禄瞥了这些数字一眼,从桌上的硬币山中取走了五枚。
爱蒂丝虽然没有开口,但嘴角稍稍地露出了笑意。不过,拉撒禄则是在内心摇头。
(我是抱著让三颗都出现三点的意图掷出去的啊。哎,但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掷出特定点数的技巧并不难学。当然,若是要练出百发百中,或是自在地操控所有点数的本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有的手法是不让骰子旋转,使其以滑行的方式掷到桌上,有的手法是在掷出时,令骰子只作横向的旋转,而若是手法高超之人,甚至能在让骰子垂直旋转的状态下扔出特定点数。而精进的关键点,就在于愿意花多少时间练习,以及愿意投注多少热情在操控骰子点数的乐趣上头。
拉撒禄有个专精此道的朋友,他也向这位朋友学过一些诀窍。
不过,光是仅掷出一个三点的事实,就证明了拉撒禄只学到了皮毛而已。
他啜著蒸馏酒,将右手一张一阖。他不怎么擅长以指尖施展伎俩的对决,虽说拉撒禄的手上功夫还算灵巧,但在基本功方面却严重地缺乏练习。
(好啦,凭这样的技术,究竟能给自己带来几分胜算呢……)
就算看到拉撒禄增加为二十五枚的下注金,威廉也完全没有动摇的神色。他淡然地伸出手,再次将三颗骰子挟在指缝之间。
(唔。虽说一点、三点和一点排列起来会像人脸,但二点、五点和二点排起来就不像人脸了。到底是从哪边出现了分界线,让我觉得那很像人脸呢?)
拉撒禄看著被威廉手持的骰子,想著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一次同样是五枚。至于点数就指定为五点吧。」
骰子再次在桌上翻转起来。
看来对手的手法也有一定的水准──在又经过三局的游戏后,拉撒禄冒出了如此笃定的念头。
迄今双方都掷了四次的骰子,而双方连一次都没有失手过。
威廉一以贯之地下注五枚,至于获得的奖金分别为一倍、两倍、两倍和一倍。他手上的硬币总数变成了五十枚。
拉撒禄也同样下注五枚,在这四次的游戏中都获得了一倍的奖金,硬币的数量总计为四十枚。虽然没有减少,但拉撒禄与对手的差距拉开了。
自己虽然没失手过,但这不是重点──拉撒禄这么想著,紧盯著威廉的手部动作。连续四回都能落在二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机率的事实,恐怕不能完全归咎于好运吧。若真的只是威廉一时走运的话,那自然好办许多,但这种乐观的想法也容易让自己身陷危机。
无论是执起骰子的架势,还是掷出骰子的手臂动作,威廉都做得几乎丝毫不差。就掷骰的技术来说,威廉的层次远在拉撒禄之上。
(简单来说,就是对手也大致掌握了能掷出特定点数的技巧吧。)
威廉似乎也在同一时刻导出了相同的结论。两人在一瞬间对上了视线,但最后双方都没有开口。
拉撒禄没打算告发威廉是在耍老千,而对方也一样。说起来,若是主张「用特定的姿势掷出骰子该视为耍老千」的话,那对方就会以同样的论点指责自己。如此一来,对决的走势就会完全仰赖运气。
与其走到这一步,还不如凭藉自身的实力技压对手──两人做出了这般判断。
(虽说目前小输了一点,但还不至于会构成麻烦。说起来,这个阶段还只能说是在试探对方啊。)
只要耗尽手边的硬币,就会立刻被视为败北。不过,这项规则在第二十局──也就是在最后的对决时完全没有意义。
说得极端些,只要双方的硬币数量没有差距到超过四倍,那就一直存在著扭转乾坤的机会。只要预设在第二十局会赌上所有硬币的话,那五十枚和四十枚的差距也算不上大。
威廉第五次掷出了骰子。出现的点数为二、三、五。由于他宣告的点数为二,因此他又拿走了五枚硬币。
(即使如此,若是差距拉得太大仍非好事,以这个阶段来说,就算稍稍增加一些下注金应该也没关系吧……)
拉撒禄感受著爱蒂丝悄悄瞥来的视线,并这么思考著。游戏愈是进到后半段,「耗尽手边硬币者落败」的规则所带来的压力就愈轻,这对双方来说皆是如此。即使有很大的可能会为对手留下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两人也没有刻意降低这个机率的必要。
随著身子发冷,手指的动作也僵硬了些。拉撒禄用力握著三颗骰子,喝下了蒸馏酒。
就在这个瞬间,拉撒禄的身上出现了异状。
「十枚,然后点数是…………────」
世界忽然变得歪斜了起来。
(不对,是我倒了下来。)
一直到身体率先让手一松,令玻璃杯摔至地面、发出响亮的声响破碎后,拉撒禄才好不容易明白到这样的事实。
拉撒禄连忙将手对著桌面用力一敲,勉强让自己不至于难看地摔倒在地。桌面看起来正在蠕动扭曲,令他无法冷静下来。眼睛无法聚焦,没办法看清楚任何东西。不知不觉间,拉撒禄的身体像是跳蚤一样弓起,他的背部则因紊乱的呼吸而颤抖著。
总觉得胃里被灌了岩浆似的,但若真是如此,那指尖又为何会像是冻僵了一般?有东西要涌上来了──就在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液体从拉撒禄的嘴里滴落出来。
「咕噗。呕────啊────」
那是血。
由深黑色鲜血和著胃的内容物混合而成的液体逆流而出。每当拉撒禄用力呕吐,多到让人困惑究竟是藏在身体何处的大量液体便会洒在无主修道院的地板上。
「拉撒禄!」
爱蒂丝尖声大叫。
「等等,怎么会,为什么────」
拉撒禄竖起左掌,制止了打算起身的爱蒂丝。背脊像是烫得要融化殆尽似的,而他勉强打直了身体,以麻掉的舌头斩钉截铁地宣布:
「点数是六。」
同时,他扔出了骰子。
就连他自己都看得出这次的扔掷当糟糕。若是想掷出特定的点数,就得照著特定的动作出手。在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是站是躺的状况下扔出的骰子,自然没办法呈现自己想要的结果。
点数是一、三、四。
自今晚的对决开始至今,他还是头一次完全没骰出任何一个宣告过的点数。拉撒禄手边的硬币登时锐减为三十枚。
看到这幅光景,拉撒禄的口鼻再次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啊──…………妈的,痛死了…………」
他以衣袖擦去了混杂了许多东西的液体,发出了「啪嚓」的声响。拉撒禄的身体正面像是被刀子刺中似的,已经染成了一片深红,他的脚底下也积了一滩小小的血塘。
迅速奔来的爱蒂丝撑住了拉撒禄歪斜的身子。
「拉撒禄,你没事吧!」
「如果你觉得我看起来没事……就该去找个眼科医师了……」
光是要挤出这么一句话,就得用上爬上大火纪念碑顶楼所需的毅力。
「哎呀,看起来不像没事呢。怎么办,不如今天就先去休息吧?」
「哈、哈哈……以笑话来说,这句话少了些引人发噱的趣味啊。」
拉撒禄推开爱蒂丝的肩,在与她保持距离的同时端正姿势。他撑著桌面,勉强不让自己从椅子上头滚落下来。他以彷佛在擅自转动般的眼球瞪向威廉。
唐突呕血的原因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拉撒禄看向摔得粉碎的玻璃杯。酒里肯定是下了毒,毒物事先稀释到没办法直接尝出异味的程度,并突如其来地开始生效了。
(是说,我也没对下毒的可能性加以防备啊……)
拉撒禄虽然是个赌博师,但也没有更高人一等的本事。在帝都当赌博师的时候,会为提防毒杀而感到害怕的场面可说是趋近于零。毕竟对于庶民而言,相较于必须承担的风险和性价比,以暴力解决的方式终究还是便宜得多。
原来如此,这就是被下毒的感觉啊──拉撒禄这么想著。总觉得内脏像是被刀子划过了几千几百刀似的。
「威廉……!你这个人渣,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我好像被说了很难听的话啊。下毒的人不可能是我吧?依我看,八成是有谁对他怀恨在心才对吧?」
「怎么看都是你在背后唆使吧!」
「是吗?那你有证据吗?没证据的话,就只是单纯的随口捏造罢了。」
拉撒禄看著威廉全无动摇的表情,摇了摇头。
「别说了,爱蒂丝。反正大概又是有人被他收买或胁迫了吧。只用说的是没有意义的。」
话说回来,既然玻璃杯是菲莉端来的,那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菲莉了。拉撒禄朝著菲莉瞥去一眼,只见她以有些惊慌的神情出言否定。
「并不是菲莉下的毒。」
「哦,那大概是赛门一类的家伙吧。对我来说无所谓就是了。」
「才不是无所谓呢!总之,我这就带你去看医生。」
「不,我要继续。」
拉撒禄将残留在嘴里的黏稠血液吐了出来。
「啊?你是傻瓜吗?拖著这副身躯赌博的话,你可是会死呀!」
「你才是傻瓜吧?看看这份合约,上头不是写了『在赌局无法继续的时候,就算是该方败北』吗?」
这原本是适用于耗尽下注金时的说明,但写在合约上头的这段文字,在这样的状况下形成了强大的约束力。
无论理由为何,拉撒禄一旦中断赌局前去看病,威廉就能以此作为依据,宣称是自己的胜利吧。这虽然是单纯到令人傻眼的圈套,但一旦中了招,就能让人无比煎熬。
「我个人还挺担心你的,要是你愿意去看个医生,我可是会很感谢你喔。」
「少说蠢话了。是说,就算有人会想到这种乱来的方法,一般来说也不会去实行。你的脑子果然也有问题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不过,你肯定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吧。因为要是有人死掉的话,就得花上好一番功夫来隐瞒这件事了。」
即使看到拉撒禄决定继续对决,威廉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如以往的笑意。不打算杀掉拉撒禄的这句话应该并非谎言,毕竟威廉若是涉嫌杀人的话,那不管他拥有再多的资产和再高的社会地位,肯定也得费尽心力才能压下这件事。
(况且就现况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分出胜负了。)
拉撒禄做著紊乱的呼吸,看著威廉以悠哉的动作执起骰子。他在仔细地擦去上头沾到的微量血液后,推出了十枚硬币。
「就一点吧。」
扔出的骰子在静止后,分别让一点、四点和六点朝上。
威廉依旧能以精确的动作掷出骰子。在扔出的三颗骰子之中,他能准确地让一至两颗的骰子呈现出想要的点数。然而,拉撒禄就并非如此了。
自身体中枢四下流窜的剧痛感令手脚为之僵硬,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视野像是蒙上了一片白雾般显得朦胧,明明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意识却有好几度险些中断。虽然还不到动弹不得的地步,但绝非能够赌博的身体状态。
拉撒禄轻轻地动手,只下注了一枚硬币。
「…………二点。」
像是从手里滚落的骰子呈现出四、四、六。拉撒禄手边的硬币又减少了一些,只余下二十九枚。
受毒折磨的身体没能好好听从拉撒禄的使唤,这绝非只要稍做休息就能痊愈的状态。反而是此时此刻仍能维持意识的拉撒禄才显得不正常。
一边是能掷出想要数字的威廉,另一边是只能勉强掷出骰子的拉撒禄。
(接下来,我会因为好运上身而连战连胜──光是冒出这样的念头,总觉得就会遭天谴啊。)
若是要直视状况说出真正的感想,那大概就是「好想回去睡觉」这几个字吧。最头痛的部分,就在于他有著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在拉撒禄喝了下毒的蒸馏酒的那个时间点上,威廉的计谋就已然得逞。他大概是想像著只需再掷十四回就能轻松获胜的光景吧,只见他露出有些振奋的神情──
「你已经输了。」
并以严肃的口吻这么宣布。
接下来的四局,威廉逐渐增加了下注金,而理所当然地,他所获得的报酬也随之增加。与之相对地,拉撒禄不仅没能掷出想要的数字,还变得只下注一枚硬币。即使有出于纯粹的幸运掷出数字过,但仍是远远不及威廉。
第十局,拉撒禄丢出了骰子。在抵达折返点的同时,双方的差距已是昭然若揭。
「怎么样,还要继续吗?就我个人认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啊。」
说著露出微笑的威廉,将眼前的一百七十五枚银币井然有序地分成每十枚一叠。硬币的数量已经快要是开局时的九倍了。凭威廉的技巧之优秀,肯定也能以赌徒的身分闯出一片天吧──拉撒禄想著哼了一声。
「…………哼。」
至于拉撒禄的状况则是恰成对比──他面前的硬币数量几乎没有变动过,合计为二十七枚。虽说曾增加过不少数量,但在毒性发作后便是一路减少。
虽然他曾认为让双方的差距拉到超过四倍就会很不妙,但如今的状况早已超过这样的差距了。就算手指能从现在开始痊愈如初,这悬殊的差距还是让人不觉得拉撒禄有扳回一成的可能。
「拉、拉撒禄……………」
爱蒂丝虽然想试图开口打气,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事已至此,不管她说了什么,听起来都只会是表面功夫吧。
「你的确是很努力了。对于你现在还能保持清醒,我由衷地表示赞赏。不过,你应该已经过了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的年纪了吧?你现在该做的,就是乖乖死心睡个好觉。不如这样吧,由于我是个好心人,今天晚上就不把你赶出去了。这也能为我们双方省下无谓的步骤吧?」
拉撒禄舔了一下嘴唇,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正眼瞪向威廉,以沙哑的声音回道:
「…………继续。」
「我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呢。你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想像力,应该就已经看出这场对决的结局了吧?」
从现在起,威廉还会再上演十次掷出特定点数的戏码,拉撒禄则是得拋出十次不晓得能否中奖的骰子。只需要一点想像力,就能看出哪一方会获胜。
想像力是吧──拉撒禄无声地轻喃著。他吞下口水,动著像是被砂砾卡住般的疼痛下颚。嘴角之所以会弯出宛如笑容般的形状,既是为了让附著的血液滴落,同时也是为了展露给威廉和爱蒂丝观看。
「………………像力……」
「嗯?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还请你说得清楚一些。」
「………………如果说有想像力就能预测到对决的结果,那也可以这么说吧──打从一开始,我就预测到这场对决的结果了。」
拉撒禄宛如格言般的话语令威廉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
「若是稍有想像力的人,应该会认为我从这时起就再无胜算了吧,若是想像力更强的人,就会察觉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吧,而想像力高人一等的人,在今天早上就能预测到我会变成这副模样了吧。至于有著超群想像力的人,肯定在踏入这座村子的瞬间,就已经知道结局会是如此了吧。」
拉撒禄的口气既像是在说梦话,也像是人类在弥留之际所低喃的忏悔。威廉投来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名疯子,爱蒂丝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拉撒禄明确地掌握了两人的反应,继续动起嘴巴。他像是在仿效著记忆中的某个笑容似的,抽去了嘴角的温度。
语调、态度和气势。只要能表现得足够强势,就能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更为巨大。拉撒禄知道这样的手法,也记得相当清楚。
「真是愚蠢。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毕竟我很聪明。就让我再说一次吧──真是愚蠢。」
「你是失去理智了吗?」
「不,我很清醒,也具备了充分的想像力。没有胜算的是你啊,威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如此。从这场对决开始之际,从今天早上起床之际,从抵达这座村子之际。有完美的想像力作为靠山的预测,就几乎等于预知未来。打从一开始,你就一点儿的胜算也没有。」
重要的并非说出口的内容,而是要表现出自己对说话的内容深信不疑的态度。如果还能有魅力十足的外表和勾人心魄的嗓音那就是再好不过,但这终究有些强人所难。
威廉似乎在判断之后,不认为拉撒禄的话语有回应的价值吧。他甚至露出了怜悯的目光看向拉撒禄,像是打算快快落幕似的握住骰子。
他以手指挟住骰子,下注三十五枚硬币。
「三十五枚。点数是──────」
「──────是六点。」
突然间,威廉的话语被拉撒禄接了下去。
「……………………什么?」
「六点。你会如此宣言,并赌出现的数字为六。然后你会就此失手。」
「……………………你、在说什么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的语气出现了动摇。他用力地呼了口气,令搁在桌上的蜡烛火光大为摇曳。
拉撒禄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著火光的摇曳而膨胀起来。
在玩这个变体笑开怀的时候,必须在丢出骰子之前指定一个点数。然而,他们并没有规定在指定点数时要依循何种法则,而是仅需喊出当下想到的一个数字即可。在玩者发出宣言之前,他人无从得知宣告的数字为何。
他八成正想到「除非是被看穿了心思」吧──拉撒禄读出了威廉脸上的表情。
「像这样用瞎猜的方式试图动摇对手,还真是肤浅的伎俩────」
「我究竟是不是瞎猜,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才对。我没打算和你没完没了,就在刚才,你打算赌的数字是六。这就只是单纯的事实,只要稍有想像力的人都看得出来。而你这回必然会失手,这同样是单纯的事实,只要有再多一些想像力,就能明白这点了。」
「……………………」
这天,威廉的脸上首次失去了笑意。他先是将骰子放下,接著以右手的手指缓缓地摸著自己的鼻梁。
威廉虽然没回应拉撒禄的话语,但他的双眼所蕴含的情感,已经说明拉撒禄确实说中了事实。而拉撒禄已无须继续多言,因为威廉肯定正为自身所知的事实感到纠结。
(他不是胡乱瞎猜,而是真的看透了我的想法──威廉现在一定是这样的心境吧。毕竟他确实打算掷出六点。)
拉撒禄拉起自己前倾的身子,靠上了椅背。他慢慢地翘起腿,以手势要威廉掷出骰子。
他表面上一派轻松,但内心却是汗如雨下。
(威廉打算丢出六点是事实没错。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就是我的一场小赌了……)
两百一十六分之二十五。
拉撒禄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机率,随即将之抹去。赌这会发生的机率算不上太低,而这也是拉撒禄今天唯一的一场赌博。虽然还不到一赌输就无可挽救的地步,但若能度过这关的话那便是再好不过。
「……………………我赌六。」
威廉以比先前更为谨慎的动作握住骰子。也许是出了汗吧,他在重新握好之后,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吐出气息。
唯一正确看出这一掷的重要性的,就只有拉撒禄而已。在三颗骰子于桌上滚动的期间,拉撒禄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虽然维持著淡然的神色,但投向骰子的目光却充满了压力,彷佛打算凭此推动骰子似的。
出现的点数是二、四、五。
「什────────!」
「咦?」
在威廉踹倒椅子起身的同时,爱蒂丝也愕然地惊呼一声。拉撒禄虽然也在内心大声叫好,但表面上仍维持著百无聊赖的神色,像是在眺望著理所当然的结果。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以可怕的视线瞪视著拉撒禄。
他大概是认为拉撒禄从中做了某种手脚吧。然而,就在下一秒钟,他那颗聪明的脑袋随即给了自己回答。
拉撒禄在先前掷完第十局的骰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骰子了。威廉的脑子还没有荒唐到会认为有人能在未曾触碰骰子的状态下动手脚。
拾起骰子的威廉,迅速做起了检查。但理所当然地,他没在骰子上找到任何做过手脚的痕迹。
在威廉老神在在的气势从脸上遭到抹去的同时,拉撒禄带著浓烈挑衅的气息挑起了眉毛。
「我就说吧。」
「…………还真是蹩脚的唬人手法。」
「你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吧?」
他从手边取出一枚硬币,「啪」地放到了桌上。
「三。」
出现的点数是三、四、五。只获得一倍奖金的他,以若无其事的手法将硬币叠成一根柱子。
他将骰子扔给威廉。威廉闭口不语地依序数过堆在自己面前的硬币,接著眺望起拉撒禄面前的硬币。威廉在上一局失去了下注金,如今总数为一百四十枚,拉撒禄的眼前则是有二十八枚硬币。
双方目前依旧还有著五倍的差距。
「我会赢的事实似乎没有改变啊。」
威廉大概是打算藉由数硬币的数字让精神冷静下来吧。对他这样的心态变化瞭若指掌的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你已经忘了我刚刚讲过的话吗?你已经没有胜算了。就像我刚才预言了你上一局的结果那般,我也已经看出了今晚这场赌局的结果了。」
乍听之下,拉撒禄的发言可说是全无逻辑可言。
然而,刚刚才被拉撒禄以「预言」一类的伎俩摆了一道的威廉,正企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忍不住思考起「为什么拉撒禄能如此断定」。
在他没将谬论视为单纯的谬论不予理会,而是认真思考的瞬间,就掉入了拉撒禄的陷阱之中。在他苦思其中的「理由」的当下,已经将拉撒禄的发言当成了事实看待。
拉撒禄的脸上溅上了自己的鲜血,形成了畸形的血妆,脸上明明被涂了难闻的铁锈味,拉撒禄却还是露出了笑吟吟的表情。微弱的照明让拉撒禄的脸孔布上一层黑暗的阴影。在一道强风吹过大厅的瞬间,有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将拉撒禄和某种存在联想在一起──那个名为恶魔的存在。
威廉在推出三十五枚硬币后,轻轻握住了骰子。而这时──几乎只是眨眼的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拉撒禄则像是朝著这个瞬间刺出短刀似的低声说道:
「哦,又要赌一次六啊。真是倔强呢。」
「──────唔!我赌六!」
威廉像是要切割掉自己的感情和拉撒禄的预言似的掷出手子。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他的手臂在这次投掷时用力过猛,致使骰子的轨迹出了乱子。
一、二、五。这三个数字简直像是在嘲笑威廉。
「……………………唔!」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就像你能预测到骰子接下来会出现的点数那般,我也能预测到更多到更多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了这场赌博的起始到结尾。」
但这只是一段谎言罢了──拉撒禄在内心补了一句。然而,在这个时刻,这句话竟然带著让人信以为真的音色,若是找不到能加以否定的证据,就无法称之为谎言。
「岂有此理。你不可能有那种能力,这怎么看都是在吹牛。不可能。你只是个下三滥的骗子。是我会赢。我有著胜利的命运。」
「别无凭无据地反覆否定嘛。要是一股脑儿地否定,反而像是承认了这件事──我赌一枚。至于要赌的点数嘛,我也跟著赌个六吧。」
拉撒禄极为随意地扔出了骰子──不如说愈是随意,就愈能达到他的目的。他展露出一股对赌博全无关注,但却相信自己不必多加关注就能拿下胜利的姿态。
出现的点数是一、四、五。拉撒禄拿起作为下注金的一枚硬币,扔到了桌上的小山堆里头。
「看来六与我不合啊。喏,换你了。」
「………………」
在握住骰子后,威廉沉默了下来。他的脑袋里想必正在检视拉撒禄的话语是真是假吧──而最后肯定会选择「继续观察」。只有些徒有其表的小聪明的他虽然不可能完全听信拉撒禄的话语,但也无法将眼前发生的事实认定为单纯的偶然。
因此,他最后采取的行动虽然单纯,却极具效果──他大幅降低了自己的下注金,和拉撒禄一样只下注一枚。
「一枚。数字为一。」
「真是消极的赌法啊,喂。」
「我已经赢了。」
「哦?也是啦,目前你手中的数量确实比较多。」
威廉所采取的作战相当简单。即使两度连续失手,让他损失了不少筹码,但他面前还留有一百五十枚的硬币。拉撒禄则是恰成对比,仅有二十七枚。
双方还能掷骰的次数同样只剩下八次。换句话说,以现状来看,拉撒禄依然处于劣势,而且还不得不背负起下重注的风险。威廉似乎是评估了拉撒禄在下重注时失手的可能性,决定尽可能让自己维持在一百五十枚的方针。
这回掷出的点数为二、二、五。虽然失去了下注金,但这仅有一枚而已。他手中还有一百四十多枚的硬币。
威廉像是硬揪著脸颊似的,勉强露出了笑容。
「好啦,你这下该怎么办?」
拉撒禄摇了摇头。
「不怎么办。我不是早说了这局会是我赢吗?接下来只要边聊些小事边丢骰子,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自取灭亡了。一枚。一。」
骰子排列出了一、三、四。拉撒禄手边的硬币增加为二十八枚,接著他朝爱蒂丝瞥了一眼。
她似乎已经搞不懂现况是优势还是劣势了。若纯论数字的高低,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拉撒禄处于下风,但眼下表现得如同赌局支配者的,显然就是拉撒禄没错。
在和拉撒禄对上视线后,她铁青著脸抿住了唇。这是无法做出判断,索性暂且保持沉默的反应。爱蒂丝似乎害怕自己若是轻举妄动,就会妨碍到某种她所没能察觉的计策。
拉撒禄先是对她轻轻一笑,接著缓缓地张开双臂。
「至于要聊的内容嘛…………就聊聊为什么我知道你会指定哪个点数吧。对了,你接下来会指定一点。」
「唔,啊──六…………不,一点。」
威廉的心思完全被拉撒禄说中,似乎陷入了是否该变更点数的烦恼。不过,他像是想把这懦弱的心思舍去似的,决定依旧指定一点。
三、五、六。
在看过这三个数字之后,这回轮到拉撒禄执起骰子。然而,他这回不像前几局那般握在手里,而像是在模仿威廉似的,将三颗骰子挟在指缝之间。
他将左手插入口袋,以挟著骰子的右手晃了晃。
「只要累积一定程度的训练,要让骰子掷出特定的点数并不困难。若要说得更精确些,那就是得让身体完全记住掷出特定点数的动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并非掌握骰子旋转的状况,并在精心计算后投掷出去。这并非预测骰子的动向,而单纯是让身体的动作制式化,并说出会藉此得出的骰子点数罢了。只要多加累积「这么扔掷就会出现这个点数」的经验,并基于动作制式化的原则,学习能掷出特定点数的手法即可。
拉撒禄瞥了一眼被挟在指缝之间的骰子。一点、三点、一点。被两只红眼左右包夹的这个排法,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模样。
他看著虽然露出不快的神情静默不语,却对内容产生了兴趣的威廉,以尖锐的口吻宣布:
「『你投掷的动作就只有六种』。这是六点。」
「………………?」
拉撒禄当著一脸疑惑的威廉,稍稍调整骰子的拿法。这回骰子的排列顺序为二点、五点、二点,是联想不到人脸的排法。
「这是五点。你看出差异了吗?」
「………………」
威廉虽然没有回应,但眼里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有一个瞬间,他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像是在寻找看不见的骰子似的动起手指。爱蒂丝则似乎还是一头雾水,只见她张握著自己的手掌。
只要化为言语,那就是极为单纯的一件事。要察觉关键虽然有些不易,但只要察觉过一次,那任谁都能看个明白。
「你的失误在于用手指挟住骰子。只要能记住你的架势对应宣告哪个点数,就能在你摆出架势的时候预测你要宣告的点数。在这之后,我只要以一副看透心思甚或预知未来的态度点出这件事就行了。」
拉撒禄猜测,只要威廉没察觉握持骰子的架势和掷出的点数有关,就能作为虚张声势的利器。而威廉没察觉这件事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毕竟他虽然自称喜欢玩笑开怀,但正常的笑开怀并不存在「要宣告想掷出的点数」这样的步骤。
「咦?你等一下!」
原本一直默默聆听的爱蒂丝,像是一时冲动似的拉高了音量:
「就算有办法用这种方式预测骰子的点数,那你为什么又能断定『你会就此失手』?这边才是重点吧?」
「那还用说,只是我随口吓吓他的。」
「咦咦!」
拉撒禄耸了耸肩,用力握住了掌中的骰子们。
「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只要适度地唬骗并吓到对手的话,当然就没办法以纤细的动作扔出骰子了。之后只要再用一副预言家的口吻补上一句『你会失败』,对手自然就会信以为真。」
难道拉撒禄真的能预知未来?难道自己真的没有胜算?
只要让这样的疑念在心里扎根过一次,那就无法阻止其萌芽了。心灵的浓雾会打乱呼吸,紊乱的呼吸会让心灵蒙雾。势如破竹的猜忌心会如斜坡上的雪球般愈滚愈大,并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哎,不过这都是靠著积累下来的唬人伎俩,而且聪明的家伙一眼就会看穿了…………不过,看起来还算是有效吧?」
喀──一道轻微的声响传进了拉撒禄的耳朵。那是由于施力过猛,使得威廉的指甲抓伤自己鼻子时所发出的声音。
「…………少得意忘形了,赌博师。那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没办法掷出想要的点数,也无法改变你处于劣势的事实。现在的你也丢不出想要的点数,所以没办法追平我们之间的差距。」
「是吗?也许吧。好啦,聊天就聊到这边吧。一枚。点数为四。」
拉撒禄随手扔出了骰子。
(而现在,「我已经赢了」。)
掷出的点数为四、四、六。拉撒禄手插著口袋,眺望著这些点数。
拉撒禄从硬币山中取走相当于下注金两倍的数量,悠悠哉哉地放下翘起的腿。他以态度展露出双方的态度并非对等,而是自己早已取得优势的状态。
威廉稍稍皱起了眉头。
他似乎难以判断拉撒禄的态度是不是虚张声势。而在经过一次呼吸的时间后,他立刻舍弃了这样的想法。他似乎察觉拉撒禄的策略,就是要引自己去思考烦恼,藉以让自己产生动摇。
威廉按著鼻子上的伤口,执起了骰子。
「不过,赌博师,你太大意了啊。」
「您可真会说笑。小的可是正与威廉.雷克威尔这位大人展开对决,岂有多余的心力去轻忽大意呢?」
「少说蠢话了。无论如何,你滔滔不绝地揭穿真相的做法肯定是错的。既然只是用我的架势作为参考,那我就没必要多加胆怯,也没有动摇的因素了。数字是三。」
他推出了十枚硬币作为下注金。
拉撒禄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就只是察觉架势之间的差异罢了。而「绝对会失手」云云不过是虚张声势。既然如此,他只要在不受动摇的状态下,平心静气地扔出骰子,那就依然能掷出特定的点数──这大概就是威廉的想法吧。
拉撒禄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不过,真是如此吗?」
威廉挥出了手臂。不管挥动成千上百次,这炉火纯青的动作想必都能描绘出同样的轨迹。他的动作就像往常一样完美──
(就结果来看,这并不完美啊。)
在拉撒禄的眼前,骰子呈现出来的点数为一、二、六。威廉虽然没有窝囊地露出惊愕的神情,但他的双眼之中明显地浮现出动摇的神色。威廉的面前少了十枚硬币,他的手边剩下九十三枚。
拉撒禄抽动喉咙,发出了「嘿嘿」的笑声。这虽是为了刻意笑给威廉听的动作,但他确实也同时感受到了些许的愉悦之情。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会赢啊。如今正在朝著我会赢的方向前进,这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
「什──可是,你不是已经──!」
「说起来,你如果认为听完说明就能让动摇平息下来,那你就想错了。」
举例来说,在全力冲刺过一阵子后,就算站著不动,也没办法立刻让呼吸平复下来。
情感和肉体有著密不可分的联系。只要情感躁动过一次,就没办法靠著理性令其立刻停下。
「就算我揭穿真相,你一度感到动摇──如今依旧动摇的事实仍不会改变。上了一堂不错的课吧,混帐律师。」
「混、混帐,岂有此理……!」
「喔喔,接下来就不会再说明了。毕竟我肯定是已经赢了。这时候该怎么说来著──对了,就为我们双方省下无谓的步骤吧。我赌二十枚,点数为六。」
被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语当头棒喝的威廉,眼角登时抽搐了起来。而拉撒禄像是要推向他似的,推出了超过一半的硬币。
拉撒禄试著举起骰子,接著松手使其落下。由于毒性仍未褪去,颤抖的手摆脱了拉撒禄的控制,而这也影响到了扔掷骰子的动作──与其说是扔出去了,那更像是失手放落了骰子。
然而,这样的动作并没有构成任何问题。拉撒禄以像是在翻阅多次阅读过的书本般的心境,眺望著摆放在桌上的五点、六点、六点。
「喏,就是这样。」
由于宣告的点数出现了两个,因此奖金为两倍。拉撒禄手边的硬币一口气暴增为七十枚了。他以极为刻意的动作,将手边的硬币分成每十枚一叠并排起来。虽然还追不上威廉手边的数量,但一看就能明白的悬殊差距已然不复存在。拉撒禄像是要告知威廉这点似的,缓缓地叠著硬币。
「为、为什么…………!」
「谁知道呢。」
拉撒禄将骰子推给威廉,并将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
「菲莉,已经结束了,帮我准备床铺吧。」
「您直接就寝的话会弄脏的,菲莉认为这样不好。」
「我不在乎啦,好想睡。」
「菲莉很在乎。这样不好。请不要增加菲莉的工作。」
「…………先去帮我准备热水和毛巾吧。」
即使在这样的局面下,菲莉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菲莉没发出脚步声地离开了大厅。
拉撒禄伸了个懒腰,在椅子上挪动著身子将重心后挪,变得像是整个人躺在椅面上的姿势。虽说意识依旧清醒,但被他强行折腾的身体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
威廉大概以为拉撒禄是在挑衅他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愤怒的神情,接著他粗暴地握起骰子。他认为只要能恢复平静,并完美地控制骰子的话,自己就还有胜算。
然而,这样的判断依旧还是错的。虽然还能再掷五局,但威廉能赢过拉撒禄的可能性已经低落到可以用不可能来形容了,不过,他就算真能找出胜机,拉撒禄也没有阻止他的方法。拉撒禄之所以会抽去身上的紧张感,单纯只是因为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罢了。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拉撒禄忽然阴沉一笑。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这句话说起来确实是挺过瘾的,总觉得会让人说上瘾。
「接下来只要再丢五次骰子就结束了。」
威廉没有接话,而他作为回应投来的目光之中,正掺杂著等量的憎恨和恐惧。
「十枚。我赌二!」
威廉的预测失败了。带给他的结果是一、四、五。
「十枚。五。」
出现的点数为四、五、六。拉撒禄获得了十枚的奖金。
「四。再赌一次十枚!」
出现了一个四点,威廉手边的硬币回到了九十三枚。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欣喜的神色。他大概觉得自己摆脱了拉撒禄的影响,能好好地挥动手臂了吧。
(哎,不过他错了。)
拉撒禄对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感触,只是淡淡地丢出骰子。
「十枚。六。」
二、四、六。拉撒禄的预测确实命中了。
「啊啊!混帐!为什么!三!」
失手了。威廉像是看到弒亲仇人似的,狠狠地瞪著五、六、六的点数。
「十枚。五。」
中奖了。在确认过并排的四、五、六数字后,拉撒禄让手边的硬币增加了。
「混帐!混帐!二!」
再次失手了。拉撒禄那「绝对会失手」的笃定之言,似乎缠上了威廉的命运之中。
「十枚。四。」
再次中奖了。那句「会是我赢」的宣言,如今正要逐渐转化为事实。
在结束第十九局的掷骰时,双方的局势已经出现了逆转。
威廉面前的硬币为七十三枚,甚至还不到数量最多时的一半。威廉像是生命力被吸乾了似的,双眼显得凹陷下来。
拉撒禄所拥有的硬币为一百二十枚。嘴边被黏稠的液体染红的他,在这时露出了癫狂的笑容。
事到如今,拉撒禄的话语已再无怀疑的余地。
无法明白是基于何种机关和何种理由让局面走到这一步的。然而,就只有拉撒禄的胜利宣言正逐步化为现实。这异质而异常的对决走势,更是为这样的状况增添了说服力。
威廉用力刮著自己的鼻头。他的鼻子变红、皮肤剥落、指甲沾上了鲜血。彷佛是若不感到疼痛,就无法证明自己身处于现实之中的举动。
「怎么可能。不可能,我居然……会………………!」
「这样啊,加油吧。我无所谓。」
威廉紧咬后齿,发出了「喀」的声响。接著,他一鼓作气地将面前的所有硬币向前一推,咆哮道:
「七十三枚,我全赌了!点数是一!」
「………………哎,也是。也是啊。」
这次的赌局并不是以真正的金钱对赌,而是依照最后手边留下的数量决定胜败。在自己落后的状况下,就没有理由在第二十局──也就是最后一局减少下注金的理由。
只要能顺利命中的话,就能反败为胜。
一想到这样的念头,拉撒禄就轻轻摇了摇头。说起来,在赌局之中开始盲信起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时,通常已经陷入了落败的泥沼之中。
威廉执起骰子。他缓缓张开手臂,在摆出一如往常的架势时,蓦地停住了呼吸。他拚命让自己维持冷静的技术可说是相当高明,无论是鼻子的伤痛还是拉撒禄给予的动摇,威廉都统统将之隔绝在外,并挥出了手臂。
那是相当漂亮的一掷,说不定是今晚之中最为杰出的一次。
然而,这终究也不具任何意义。说到底,威廉一直到了最后,都还是在更为根本的部分上有所误解。因此,他掷出的骰子会以二、四、五的点数朝上,也只能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寂静充斥了整座大厅──那庞大的寂静彷佛能让人听见血液通过耳朵时的声音。待败北的事实连同这份寂静渗入威廉的身子之后,拉撒禄吊起了嘴角。
「抱歉,我说了一个谎呢。看来我还没丢掷到五次就结束了呢。」
在拉撒禄进入第二十局游戏前,威廉用尽了自身的硬币。他已经没有丢掷骰子的理由了。
待在大厅里的所有人花上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明白这代表著什么意思,这段期间足以让拉撒禄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时,爱蒂丝以颤抖的话声低喃道:
「赢……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一次来说,他确实是不得不请赌博师「不求胜」的守则高抬贵手。反正这也不是能公诸于世的赌局,若只是违反这么一次的话,想必就连养父也会原谅他吧。
爱蒂丝在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抬头望向了上方。她闭上双眼,低喃著某人的名字,接著她垂下头,以浏海遮住了自己的眼角。拉撒禄原本想从她微颤的肩膀之中看出那些千头万绪,但随即察觉此举过于失礼,索性撇开了视线。
就算赢了赌局,也不代表双亲会死而复生。她的心灵还要花上许多时间去慢慢调适,而这也是爱蒂丝必须自己去做的事。
拉撒禄转而将目光投向威廉,只见他也垂低了头颤著身子,而在读取情绪这方面,拉撒禄并没有要和他客气的意思。威廉散发著屈辱、羞耻和彷佛在腹部深处沸腾翻搅的愤怒,拉撒禄则是把这些情绪当成对胜利者的赞词收下了。
威廉无力地张开了嘴。
「……………………为什么?」
「啊?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还麻烦你说得清楚一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虽然是个不著边际的问题,但这大概也是因为他内心抱持著难以归结的疑惑吧。拉撒禄肯定动了某些手脚,但他却完全不明白机关何在。这时,拉撒禄稍稍凝神倾听了一下。
(好啦,反正现在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样啊──拉撒禄这么应声后,伸手抓起了骰子。他以手指一弹,将骰子在桌上旋转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
只见骰子在开始旋转之后,蓦地失去平衡倒了下来。
「啊?」
「咦?」
爱蒂丝和威廉愕然地看著以不自然的模样倒下的骰子。威廉率先想起了那个名字──
「是水银骰…………?」
拉撒禄转起余下的两颗骰子作为回应。这三颗骰子全都展露出极不自然的旋转方式。
「我把骰子掉包成极端调整过重心、容易掷出四、五、六点的骰子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啊?咦?等一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怎么办到的?」
爱蒂丝站起身,以尖锐的嗓音问道。威廉似乎也抱著同样的疑惑,只见他重重地颔首开口:
「你是把我当傻瓜吗?我可是一直有在提防你,防你在这方面耍老千啊。」
「那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傻瓜了。是说,你确实有完全把意识从我身上抽离一小段时间过吧?」
威廉皱起眉头,在下一瞬间恍然大悟。明明看出威廉有所察觉,拉撒禄却还是刻意宣之于口,主要还是因为他从中感受到了些许施虐快感的原因。
「就是我在说『你投掷的动作就只有六种』的那个时候。」
「………………!」
当时,威廉确实将注意力从拉撒禄身上挪开了。
在被点出自己的投掷方式有缺点后,他确认起自己的右手,同时让拉撒禄移出了自己的视野。既然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要从口袋里掏出骰子,对拉撒禄可说是易如反掌。
拉撒禄拾起桌上的三颗骰子,握入掌中,接著随手一扔。
「是说,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和你坦承手法的。」
在桌上旋转的一共有六颗骰子。
「哎呀,失败了。」
他事先将准备好的骰子握在手里,再拾起桌面上的骰子,并在手中进行掉包──就只是这样的耍老千手法罢了。虽说一口气换掉三颗骰子相当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而在对方注意力涣散的状态下,更是能提升不少机率。
「所谓『人类会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那些事物』,既然如此,那与其去认为是自己傻到看漏了动作,还不如去相信是幸运之神一类的东西站在我这边才乐得轻松,对吧,威廉?」
以这个世界来说,威廉.雷克威尔应该是站在胜利者那一方的人类吧。
他生来就有著富裕的资产,具备著能当上律师的知识,外貌也相当端正。他的人生是以胜利和成就积累而来,也导致了他对失败太过无所畏惧。
所以他才会爽快地接受了拉撒禄的对决邀约,所以他才对自己的胜利深信不疑。蒙蔽他双眼的,正是他这一路走来的人生。
威廉愣愣地看著桌上的六颗骰子,按著额头挤出了声音:
「不,等等。这些水银骰是从哪里来的?我带来的水银骰应该都被你丢了出去,而这些骰子可是我带来的啊。」
「搞了半天,那些骰子果然是你准备的啊。」
拉撒禄眺向窗外,将嘴角弯起。
用在这场赌局的骰子是威廉自行准备的。这些骰子有著独特的做工,拉撒禄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
这个问题的答案依旧单纯。
这不是拉撒禄平时带在身上的骰子,而威廉当然也不会漫无目的地把作弊道具带在身上。既然如此,那这座村庄和威廉之间,就只存在一个共通点了。
「这个家里当然也有同样的骰子吧?」
无主修道院──这座宅邸就是唯一与威廉相系的场所。
「…………咦?哪有呀?为什么我们家里会有这种骰子?」
「这座宅邸里的骰子并不是水银骰吧?」
爱蒂丝和威廉的话语立刻出现了矛盾。拉撒禄摇了摇头。
「你们欠缺的是朋友啊。像我就有个朋友告诉我有哪些东西被送到了这个家里。」
修路工掌握了道路上的所有八卦。拉撒禄只是向乔瑟夫的祖父打听了几句,就得知了威廉有将骰子送到这个家的事实。既然是威廉送来的骰子,那他当天会自行准备的骰子,就有可能和这些骰子有著一样的设计,而这显然有一赌的价值。
「除此之外,我还认识愿意在一天之内帮我加工骰子的善心人士。就只是这样而已。」
昨晚拉撒禄来到酒馆,于对面的座位上就坐时,理查.莱特露出的表情简直堪称杰作。拉撒禄在他心底烙下的挫败感尚未痊愈,只要拉撒禄愿意在不赌博的前提下乖乖离去,那就算要叫理查制作一百颗水银骰,他肯定也甘之如饴。
事前准备好耍老千用的骰子,于赌局中随意地做些虚张声势之举,并在威廉动摇的那一瞬间将骰子掉包──如果没被下毒的话,这场赌局应该会以更为简单、更为轻松的形式收场吧。
拉撒禄说到这里,叹了一口细长的气息。他实在很想来杯没被下毒的酒,但现在的大厅里就只有爱蒂丝、威廉和威廉带来的佣人们,拉撒禄实在是不想让他们端饮料过来。
为了厘清话中的脉络,爱蒂丝在思考了一会儿后轻轻摇了摇头。那看起来既像是感到敬佩,也像是放弃去理解其意。接著她站起了身子。
「总而言之,得去通知莉拉小姐一声呢。」
明明就可以再多花些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啊──拉撒禄看著她的身影这么想著。就连在这种时候,她似乎还是没忘记要去体恤他人的念头。
空气松弛了下来。由于佣人不在场,因此爱蒂丝自行起身,拉撒禄则是闭上眼睛,直直凝视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他虽然想就这么一睡不起,但应该还有再清醒一段时间的必要吧。
「莉拉小姐究竟跑哪儿去了……」
爱蒂丝的说话声被尖锐的破碎声盖过。
「呀啊!」
拉撒禄听著她的尖叫声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里的,是站起了身子的威廉,以及喷溅到墙上挂毯的蒸馏酒渍。
玻璃杯似乎被用力地扔了出去,饱含大量气泡的杯子此时已经摔个粉碎。爱蒂丝望著无言地用力喘息的威廉,将身子稍稍缩了起来。
事情变得麻烦了啊──拉撒禄又闭上了眼睛。这回睁开眼睛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置身梦境啊?
「…………少得寸进尺了,你这低贱的赌博师。」
「怎、怎样啦,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吵死了。」
威廉将手一挥,一名佣人迅速凑上前去。而佣人一语不发地交出的物品,是一把手枪。
「咿!」
「打从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的。」
和爱蒂丝抽搐的话声相反,威廉的语气平板得令人生寒。他一鼓作气地单手拿起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拉撒禄。直直映入双眼的枪口,有著比黑夜更为深沉的幽暗。
按下击锤的「喀哒」声,格外响亮地在大厅中回荡。
「礼炮是应该向上开炮的喔。」
「吵死了,吵死了,给我闭嘴。要是杀人的话善后会很麻烦,所以我一直不想这么干。虽然杀人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不杀的话会轻松很多。我明明都特意准备了不会死人的解决方案,结果居然把我当傻子耍?你到底有何居心?说啊!」
「…………」
「我不是在问你有何居心吗!」
威廉踹飞了椅子,爱蒂丝发出了尖叫。
「不,明明是你叫我闭────」
拉撒禄说到这里,又将嘴闭了起来。威廉那气得怒发冲冠的身子,正因满溢的怒火和力道而颤抖著。要是回得太油嘴滑舌,那就算没有那个意思,威廉的手指还是会扣下扳机吧。
拉撒禄想像著自己是在面对著闹脾气的孩童,放慢了自己的口气。不过,他从未和闹脾气的孩童说过话,所以不晓得自己做得好不好。
「所以说,你拿出那种危险的东西是想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
「哦,原来如此。你是打算把今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吗?真是好懂啊。」
说著,拉撒禄思索起闪躲手枪的方案。威廉看起来并非习于用枪,而且他的手臂正在发颤,加上也没有好好瞄准。若是他胡乱开枪的话,不会射中自己的可能性应该还是有吧。
不过,能仰赖的也只有可能性而已了。拉撒禄的身体目前还受到毒药折磨,威廉若真的想杀掉拉撒禄,也无须拘泥于用枪的手段。现在的拉撒禄就算和猫打上一架,也会被打得一败涂地。
即使如此,拉撒禄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就算想像了子弹射穿了自己脸孔的模样,他也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已。
威廉狐疑地皱起眉头。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不如就窝囊地向我求情试试吧?」
「是你想看我窝囊地向你求情的样子才对吧?不过,我不建议你在食指上使力啊。」
威廉似乎把这句话听作是拉撒禄别扭的求饶台词,鼻翼得意地涨了起来。看到他的反应,拉撒禄又补上了一句话:
「承载在扳机上头的,是我的性命和你的一切。」
「啊?」
「好啊,你开枪啊。」
「等等,拉撒禄!」
「安静点,爱蒂丝。开枪吧,威廉。你不是下得了手吗?只是届时损失最多的将会是你,而损失第二多的大概是我吧。总之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
换做是在一般的状况下,威廉应该会将这句话当成死鸭子嘴硬吧。不过,眼下的状况要他好好做一番思考。
「………………这是什么意思?」
「要我冗长地做出说明倒也可以──」
拉撒禄的视线投向窗外。
「不过人好像刚好到了。还真慢啊。」
只听见宅邸外头传来了马车的声响。
最先踏入大厅的是莉拉。大概是因为菲莉正在忙其他的工作,因此没有其他的人选可以协助招呼吧。
在打开门的瞬间,她随即看到了将手枪对著拉撒禄的威廉、在位子上发抖的爱蒂丝,以及浑身是血的拉撒禄。
莉拉采取的行动相当直接,而且相当迅捷。她一副把招呼客人的工作拋诸脑后的模样,迅速冲到了拉撒禄的身边。她撑著拉撒禄歪斜的身子,以担忧的神情窥探后,旋即瞪向了威廉。
(真希望她别在这家伙的面前做出这种不合奴隶身分的行动啊……)
拉撒禄这么想著,试著将莉拉从身边推开。
「会弄脏衣服的,走开一点。」
「…………」
他预测到莉拉会以摇头作为回应,但至于自己的衣服会被她用力揪住这点,就出乎拉撒禄的意料了。
莉拉脸上的表情诉说著她绝不退让的决心。拉撒禄评估著要说服她所需花费的苦心,以及在威廉面前做出这些举动的风险,最后决定将这一切都搁在一旁,继续让莉拉待在身边。他维持原本的坐姿,将一部分的体重由莉拉分担。
威廉无言地将视线持续投向门口。他应该是知道拉撒禄所指的对象并非莉拉吧。
随后走入大厅的,是一身黑衣的男子。
「好久不见了,拉撒禄大人、威廉大人。初次见面,能受到您的邀请,令敝人倍感光荣,爱蒂丝大人。」
在瘦如金属线的身子罩上全黑衣服的男子,正是将莉拉卖到拉撒禄家里的商人。理所当然地,他也和威廉有过一面之缘。
不管是地板上的血、墙上的水渍还是威廉手上握持的枪,他都没当作一回事,径自以缓慢的动作弯腰行礼。他长长的上半身让头部画出了一条大大的弧线,而滑开的帽子则是被他以黏腻的动作戴了回去。
对于威廉来说,奴隶贩子会出现在此地似乎是出乎意料的状态。他眨了一下眼睛,反射性地垂下了手枪。
「呃,拉撒禄,这是哪位?」
「把莉拉拐来的奴隶贩子,名字忘了叫什么来著。反正也无所谓。」
「…………这样啊。」
霹哩──爱蒂丝的态度之所以会变得尖锐,是因为把奴隶贩子视为敌人的关系吧。
「人是我叫来的,别那么生气啦。」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听说这家伙会来这里啊?」
「这当然是因为我没说啊。对吧,老板?」
拉撒禄这么对黑衣男子说道。
「提前预约是身为社会人士的基本功呢,拉撒禄大人。」
黑衣男子以忍著笑意的口吻回应。
据说当对话沉默下来时,代表有天使正经过,若以此类推,那这时的大厅肯定被天使给塞得水泄不通了。无论是谁都需要花上漫长的时间咀嚼拉撒禄说出的话语,而在这段期间里,拉撒禄则是拿起了桌上的合约递给黑衣男子。
爱蒂丝率先反应过来,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我写了信要这家伙──应该说是这家伙的公司雇用我。我虽然还没收到通知,但就目前的感觉来看,应该是顺利录取了吧?」
毋宁说,对方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在之前帝都爆发骚动之际,奴隶贩子们都欠了拉撒禄一个人情。
「是的。自昨天起,拉撒禄大人便是敝公司的职员了。」
虽说老板用「大人」来尊称职员听来有些奇怪,但拉撒禄同时也是向他们买过奴隶的客人。在这方面,黑衣男子应该有一套能说服自己的说法吧。
莉拉来回看著拉撒禄和男子的面孔。她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模样。
这时,威廉立刻皱起了脸庞。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向了右手握持的手枪,犹豫著是不是该在这个时候对拉撒禄开枪。
拉撒禄一边享受著他犹豫的神情,一边摇了摇手指。
「顺带一提,我同时写了另一封信。但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遗嘱啊。」
「…………!」
「遗嘱」这个词汇令莉拉的身子僵住了。这件事就连对她也没提过。
「内容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拉撒禄.凯因德在死亡后,就会将我的一切财产赠予所属的公司』,而上头也备齐了签名和指印。」
「换句话说,只要拉撒禄大人一死,敝公司就会获得接收他所有遗产的权利。」
一时之间,爱蒂丝和莉拉不明白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局面。虽说两人就算不在场也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但让她们听懂内情,才能让事态顺利进展下去。
拉撒禄以一副结论已定的神情眺望著威廉,但反而对著两人娓娓道来:
「问个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莉拉会来我家?」
「…………?」
「因为是你买的不是吗?」
「正确来说,我是为了交还利益而购入奴隶,莉拉刚好因为交易破局的关系,就来到了我家。那么,莉拉的交易破局的原因是什么?」
能肯定的是,并不是因为价码谈不拢的关系而破局。威廉看起来不像是为财所困的状况,可是对莉拉抱持著强烈的占有欲。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和金钱无关的问题都和名誉有关。
「威廉,你的主要客户是贵格派对吧?」
威廉没有回应,就现在的状况来说,这和同意是一样的意思。
「…………?」
「贵格派是天主教的宗派之一哟,他们最近才对奴隶制度表达强烈的不满呢。奇怪,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没错,莉拉的交易之所以会破局,就是因为顾客表示了强烈反弹的关系。对吧,威廉?」
威廉是一名律师,他的客群以贵格派为主,但贵格派对于奴隶权利多有意见。说起来,从数十年起,贵格派就一直严守著严禁接触奴隶贸易和奴隶贩子的主张。
要是聘雇的律师买了奴隶,那这些贵格派的客人会有何想法呢?
也不知是在无意间走漏了风声,还是威廉没想到他们会表达如此强烈的不满。无论如何,威廉都被自己的顾客狠很训了一顿,并不得不放弃购入莉拉的念头。
「简单来说,你没办法大张旗鼓地买下身为奴隶的莉拉。」
在要以莉拉的去留作为下注金时,他也是听到莉拉的「女仆」身分后,才正式咬住了拉撒禄的饵。
当时的状况是「和一名赌博师以女仆为赌注进行对决」,但换作现在则成了「和一名男性奴隶贩子以奴隶为赌注进行对决」。
「然后呢,就一般的状况来说,奴隶会被视为主人的所有物。当然,这也被归类在遗产这个分类里头。」
「换句话说,一旦拉撒禄大人丧命,莉拉大人就会由敝公司接收。」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威廉迅速举起手枪,对准了黑衣男子。对于威廉释放的压力,男子像是当成一道凉风般毫不在意。
「顺带一提,遗嘱目前由帝都的公司保管,而这份资讯也分享给所有的职员了。毕竟敝公司的最大特色,就是营造出居家般的气氛,以及促进职员之间的交流。」
这代表就算杀死了这名男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就算拉撒禄和男子死在这里,也只会让已经掌握这些资讯的帝都职员们继续造访这座村庄。就算握有再大的金钱和权力,能隐瞒的范围终究还是有限。若是一两人或许还有办法,但超过这个数字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要尽一切努力,依循正当的步骤去处理每件事。」
拉撒禄总觉得耳边传来了养父的低语。我有照做喔──他在内心笑了出来。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杀了我夺走莉拉,那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成为职员是正当的行为,立下遗嘱也相当正当,而今天的对决合约上头有著双方的署名。他只是累积了完全没有偏离正当的几个步骤罢了。这单纯的立意同时也会化为固若金汤的保证。
所以,他即使面对著威廉,也能毫无畏惧地张开双臂。
「好啦,如果要杀就快快下手吧。当然,我不认为我能在法庭上赢过你。就算主张你把我杀了抢走奴隶,大概也会以败诉收场吧。不过,你『不惜杀人也要强抢奴隶的律师』风评可是会就此底定喔。这可会是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便士』凯因德之死,没有人不会多加注目吧?」
「………………」
「还有,你最好别想对今天的赌局耍赖。你这么做的话,我就会拿今天的合约当作靠山这么主张吧──『找上奴隶贩子以奴隶为赌注玩乐的律师』,我觉得这头衔听起来也挺美妙的喔。」
「………………」
「欸,你回个话吧。」
威廉的眼里浮现出五花八门的计算和各式各样的情感。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在此杀光拉撒禄等人」的选项。
然而,威廉绝对不能在这里大开杀戒。
他是会将所有事情放上天秤考量的人类,而且一定会思考性价比的问题。不管他再怎么试图力挽狂澜,只要今天发生的事传了出去,就一定会对威廉的金钱和名誉造成打击。这便是拉撒禄精心布置的局面。
对威廉来说,「失去顾客」是他说什么都想极力避开的事态,甚至不惜令他放弃了购买莉拉的念头。只要在天秤的一端放上这样的结果,他肯定会选择投降。
因此,威廉对著天花板开枪的动作,就只能视为他举起了白旗而已。
「………………」
枪声撕裂了大厅,接著寂静再次降临。
威廉无力地垂下手臂,紊乱的浏海遮住了他低垂的脸孔。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拉撒禄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受辱而出现发颤的反应。
然而,抬起脸孔的威廉却在笑。他扔掉手枪,以双手盖住脸庞,从敞开的嘴里流泻出歪斜诡谲的笑声。
「呵咕、呵、哈、嘻哈哈哈!我、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心情!如此屈辱!如此不愉快的结局!如此火大的心情,都是我有生以来首次体验!」
「这样啊。总之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出口在那边啊。」
「不不,你错了。这里是我的家啊。」
说什么啊──在拉撒禄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威廉用双手撑著桌面探出了身子。他以狰狞的神情瞪视著爱蒂丝和莉拉。
「这里是我的家,她是我的东西。我迄今想要的东西,统统都收到了我的手中。我会得到手的,就像迄今的人生一样,接下来的人生也一样!好吧!我今天就暂且收手!但我还没有死心。我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落入我的手中!我总有一天会把你们纳为己有,你们是我的东西!」
「…………还真是死脑筋啊。」
威廉确实失去了理智,但他的态度是认真的。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会在将来得到两名少女,并深信这是真切的事实。
这和依据与理由的有无无关。威廉是认真地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会得到爱蒂丝和莉拉,这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信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威廉就是抱持著如此幼稚的梦想。
这不是输不起的话语,而是威廉的胜利宣言。
「赌博师!拉撒禄.凯因德!你给我记住,我一定会从你身边夺走一切!然后夺回莉拉!也夺回爱蒂丝!我说到做到!」
说什么夺不夺的,她们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拉撒禄虽然想这么开口,但还是没有作声。威廉的内心已经把妄念视为了事实,就算以言语攻讦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此拉撒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耸了耸肩。
「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呢。」
拉撒禄忽然踹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强行压下流窜全身的闷痛和几乎要融掉大脑的醺醉感,在其他人有所反应之前跳上了桌面,踏著「哒哒」的脚步声来到了威廉的眼前。
威廉愣愣地张大了嘴,抬头看向自己。如今威廉的双手撑著桌面,让脸部来到了一个相当合适的高度。
「……………………啊?」
拉撒禄对著眼前的脸孔就是一踢。
粉碎鼻骨的触感著实爽快。皮肉遭到重击的闷响响起,鲜血则是追著这道声响喷了出来。威廉的头向后一仰,在以鼻血划出弧线的同时向后倒地,就此昏了过去。
鼻子被踹歪的威廉翻著白眼倒在地板上。泉涌而出的鲜血将他的脸孔妆点得十分滑稽。若是带著这个装参加晚会的话,肯定会受到众人的欢迎吧。拉撒禄对著狼狈倒地的威廉,做了个拇指划过脖子的动作。
感到火大的不只是你而已。
「要来就来啊,杂碎。下次我会连你屁股上的毛都拔个精光。」
威廉绝对不能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泄漏出去。既然如此,那就算是脸被人踹了一脚,也无法走法律途径径行告发。
在状况走到这一步后,拉撒禄总算能随心所欲地痛揍他一顿。而拉撒禄正是为了让自己能这么做,才精心策划了这样的局面。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自从听到威廉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这么做。
他有种被毒性磨耗大半的体力全数透支的感觉。拉撒禄无力地颓坐在桌面上头,勉强用手肘支著桌面撑起头部。威廉的嘴里冒出了一团团的血沫,拉撒禄看著佣人们慌慌张张地凑到他的身边,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糟糕,既然被我踹倒了,那他也听不见了嘛。」
威廉在佣人们的照料下离开了宅邸。拉撒禄完全没去送行,但毕竟客人已经昏倒了,就算不去送行应该也没关系吧。就算威廉还醒著,他大概也会拒绝拉撒禄前来送行吧。
拉撒禄从桌面上跳了下来,回过身子。他看著似乎没能跟上事态进展而张嘴发愣的莉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喏,我完成你的心愿了。高兴一下吧。」
「…………!」
她率先采取的行动,是凑到拉撒禄的身边。她以几乎可以称作拥抱的姿势,撑住了拉撒禄的身子。
抬起脸庞的她之所以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是因为内心正在纠结不已的关系吧。她虽然担心浑身是血的拉撒禄,但因为害他落得这种下场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所以似乎认为自己没有担心的权利。
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的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爱蒂丝,喏,你也高兴一下吧。」
「咦,啊,呃,这样就结束了吗…………?」
「没错,总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也请容许菲莉出言致谢。真是非常感谢您。」
「嗯。我想睡了,就麻烦你做准备吧。」
「恭喜您,拉撒禄大人。敝人也打从内心为您祝贺。」
「少用一副把我当朋友的嘴脸搭话啦,人渣。」
「咦咦!」
厚著脸皮跑来搭话的男奴隶贩子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睁大双眼。
毋宁说,他怎么会觉得双方的关系有亲密到这种地步?虽说就结果来说,拉撒禄这回是处于利用他们的立场,但他们不仅是一群把莉拉当成商品对待的家伙,还揍过拉撒禄的头。
「敝人再怎么说也是老板喔,老板。拉撒禄大人,对老板应该要怀抱著更多的敬意呀。您这样会被开除喔!」
「哦,什么啊,只要揍你就可以了是吧?如此一来我就会被开除了吗?」
「请住手吧。我们应该避免不必要的暴力。况且为防万一,您暂时登记在敝公司的名下应该会比较有利吧。」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喜欢把遗产信托给你们的状态啊……」
拉撒禄抚著侧头部这么咕哝道。
毕竟遗嘱是正式文件,拉撒禄也拥有还算多的财产。应该说,他的家里塞了不少从赌场赢来之后就随意摆放的贵金属。他实在很难不去推想黑衣男子杀死自己强夺遗产的可能性。
这么想著的拉撒禄,似乎将内心想法表露在脸上了。只见黑衣男子露出苦笑,左右摇了摇头。
「请放心,敝人是不会杀人的。」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这是当然,因为死人没办法做生意。那么,敝人就此告辞。」
在判断完成事项后,男子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了。难道他打算在这个时间点返回帝都吗?
话又说回来,在结束黑巧克力坊的骚动时,拉撒禄虽然带走了莉拉,但他们也没上门索命──拉撒禄目送著男子的背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好啦。」
好像太过逞强了──他冷静地这么想著。受毒性折磨的身体正亲切地告诉自己体力已达极限。特别是他最后绞尽全力的那一踢,似乎为早就奄奄一息的身体补上了致命的一击。
「晚安。」
说完,拉撒禄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