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有个名为集会厅的建筑物。
这可以说是发展程度蒸蒸日上的巴斯镇的近代化象徵。
这里原本只是个穷乡僻壤,镇上有的也只是些粗陋的建筑物。若是想办戏剧或是舞会,就只能包下整座市民会馆,而且设备也显得相当寒酸。虽说随著入浴客的增加,巴斯也搭建了帮浦室,但由于是紧邻著温泉的建筑物,吵闹声不绝于耳,并非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场所。
自然而然地,造访此地的上流阶级们开始要求搭建配得上他们身分的建筑物,而被冠上「集会厅(Assembly Room)」之名的建筑物也就此诞生。
这座建筑物亦被用来作为舞会的场地,而且「白亮如新」。
这既能用来形容这座建筑物的柱子和墙壁,也能用于形容空气的清洁程度,同时亦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反射出来的光芒,更是领受过这些体验后得来的印象。
为了维持建材的白净,雇用了大量的打扫人力;为了疏通难闻的空气,而在不在乎窗税的前提下打造了大量的窗户;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座吊灯,展露出一旦入了夜会点亮无数的蜡烛以及供给其之财力。
换句话说,通常会聚集在此地的人们,都是和拉撒禄不会有任何关连的人士。由于居住的世界天差地别,光是待在里头,就让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在收留了无名少女的一周后的下午,拉撒禄正懒洋洋地待在这座集会厅的其中一隅。
「───事情的梗概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在一个星期前捡了个差点死掉的小鬼。」
「啥!」
由于早就料到回过头来的爱蒂丝会发出如此尖锐的叫声回应,拉撒禄从一开始就塞住了耳朵,但即使如此,刺耳的声响还是从指缝间灌了进来。
接著,他挥了挥手要爱蒂丝看回前方。虽说拉撒禄徵得了站在身后的许可,但不管是在赌局中回头还是看向他处,都不能算是符合礼仪的行为。
在白昼期间,集会厅经常被当成巴斯的赌场场地。
而今天的大厅也和往常一样门庭若市,每一桌赌桌都有几名上流人士为扑克牌或赌骰子的结果或喜或忧。然而,这里的氛围和拉撒禄过去所知的赌场实在是大相径庭。
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人们,都不是为了糊口而赌博的,而且这里也不会有那种赌上全副身家或是性命的残忍赌局。说起来,他们就只是将口袋里的多余金钱放上赌桌,为的是享受游玩的乐趣。
就算撇开好坏的观念,拉撒禄会感觉与以往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拉撒禄和爱蒂丝正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一隅。爱蒂丝坐在扑克牌罗列的桌子前方,拉撒禄则是站在她所坐的椅子后方。
两人是以观光的心态来到集会厅游玩的,而莉拉和菲莉并没有跟来。虽说这里的身分管制并没有太过严苛,但因为不清楚哪边有可能会触犯到底线,因此两人并没有与之同行。
由于爱蒂丝的赌博功力并不到家,拉撒禄便担任指点的角色,这样的安排也让同桌的其他三名玩家爽快地同意了。
爱蒂丝接过了送到面前的牌,悄声询问起拉撒禄:
「欸,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都到了现在,你才提起一个星期前的事呀?」
拉撒禄回想著潜入旅馆的某人以及倒在客房里的少女,摇摇头说道:
「毕竟我不晓得犯人是谁,而且那个小鬼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
「你不是说有个疑似小偷一类的可疑人物闯空门吗!」
「哎,也不能否定有那种可能性啦。」
偶然闯空门的小偷基于某种理由带了个女孩子在身边,在踏入客房后突然对女孩子施暴,然后就这么弃之不顾。是啊是啊,还真是有可能喔──拉撒禄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在事发后,拉撒禄请旅馆老板找了医生过来,随即便将少女搬出了房间。而在这整整一周内,少女都没有恢复到能够说话的状态。
因此,就算在这段期间内提及此事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
「要是听到发生了这么血腥的事件,你哪还有心情在巴斯观光啊?」
「…………你虽然讲得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但其实根本只是忘了有这回事吧?」
爱蒂丝著实敏锐。拉撒禄耸了耸肩。
「总之,根据医生的评估,她到了今天就应该能说话了。」
两人目前参加的赌局,是扑克的前身之一、名为吹牛的牌戏。玩家在支付参加费后,就会有牌──牌的张数多寡会随地区而异,这里发的是五张──发到手边,而玩家仅有一次交换手牌的机会。
获胜的条件有二──其一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玩家全在下注阶段退出赌局,其二则是持续赌到剩下两名玩家,并以牌型的大小一较高下。
但说归说,今天的拉撒禄参与赌局的次数并不多。
(看来现在还不到让我下场赌博的时候啊…………)
他窥视著周遭的状况,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便士」凯因德之名如今已是名闻遐迩,这座城镇当然也不例外,甚至连坐在这张赌桌前的所有人都耳闻过「便士」凯因德的事迹。
他轻叹了一口气。明明就是为了避风头才逃出帝都的,但已经打下的风评却是如影随形,而他终究无法逃离自己种下的果。
如此这般,他就算进了赌场也无法参与赌局,但起码还是比在帝都的处境好上许多。
有人曾告知过拉撒禄,这座城镇正处于对立的状态。
(然而,「根本没有对立的气氛啊」。)
要不是周遭有人,他肯定早就狠狠地皱起眉头了吧。
基于上述的理由,他以爱蒂丝指导人的身分,在这一周内于集会厅努力地赌博著。而在这段期间,拉撒禄也读取著这栋建筑物的访客们的心思。
就结论来说,拉撒禄并没有从中看出对立的情绪。
踏入这座集会厅的人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来认真赌博的。若这座城镇出现了分裂对立的氛围,那肯定会暴露在这座赌场之中──毕竟这里是最适合谪贬对手的场所。然而,这里没有出现支持仪典长威布斯塔或是副仪典长纳许的氛围,就只是充斥著雍容华贵的上流氛围。
应当存在的对立却不存在于赌场。
这矛盾的状况让拉撒禄压抑住下场赌博的想法。这就像是因为想不起其中一个小节,而从头翻阅起圣经般的心情。明明知道就落在其中的某处,却怎么也遍寻不著。在这样的状况下,除了给予爱蒂丝建议之外,他暂时不打算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在又过了几局赌博后,拉撒禄做出了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的结论。回应他人的闲聊让他口乾舌燥,连连陪笑也让他的脸庞痉挛起来。
然后──他的眼角偶然地瞥到了荷官的手指。这里的荷官采轮流制,目前则是由坐在爱蒂丝右侧的男子担任。男子的手指在这有了奇妙的动作。
五张牌发了下来。在看到手牌后,爱蒂丝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哎呀。」
以一名赌局参与者来说,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失当,但拉撒禄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展露在她手中的牌面为Q、Q、Q、7、4──从一开始就凑到了三条的牌型。
爱蒂丝虽然试图压抑,却仍是忍不住在嘴角渗出笑意,并朝著拉撒禄瞥了过去。对于她太过露骨的态度,拉撒禄先是摇了摇头,接著凑近她的脸孔,快嘴说了一句:
「不要交换,直接停牌。」
「…………咦?」
在爱蒂丝的回应传来之前,拉撒禄便离开了赌桌。担任荷官的男子侧起头。
「哦,您今天也一样不参与赌博吗?」
「我喝得有点多了,该去步道散散步好醒点酒啦。」
他没理会对于指示大感困惑的爱蒂丝,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集会厅。
集会厅旁有著能让人游玩保龄球的广场,广场周遭则种植了行道树。一条小径在行道树间蜿蜒连绵,意图塑造出罗曼蒂克的气氛。一旦入了夜,集会厅就会有乐团演奏,这条步道就是开放给邂逅的男女所用,让他们能在聆听远方音乐的同时,漫步在黑暗的小径之中。
在支付了被收得理直气壮的入场费后,拉撒禄叹了口气。
虽说只要有其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展露出得体的绅士风范,但会不会为此疲惫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能从那个地方脱身,拉撒禄就甘愿花掉这十余先令的钱。
在爱蒂丝玩过瘾之前,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正当他冒出这股念头时,有人搭了话。
「先生,不好意思。」
是一道细微的女性嗓声。拉撒禄之所以反射性地皱起眉头,是因为这让他想起这一周内都无法言语的那名少女。
一名女子朝著拉撒禄走近。她似乎是尾随著离开集会厅的拉撒禄而来。
那是一名美丽──却显得有些病态的女子。
她的双颊凹陷,嘴角有瘀青,脖子纤细得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断掉似的,身体则像是被沉重的礼服拖得垮垮的。女子的年纪应该是在三十上下,但那股厌世的氛围让她看起来像是多上了一倍的年龄。
而正因如此病态,才让这名女子看来格外美丽。
要是她的双颊红润,瘀青消退,那想必看起来就不会这么有魅力了。她像是以伤疤作妆,以不幸作为饰品似的,散发著一股魔幻的妖艳气息。
当然,若是这么直白地夸赞对方,也不见得会博得对方的开心。
与外表相当搭衬的微微颤声,自欠缺血色的唇瓣透出。
「请问……您那样做真的不要紧吗?」
「啥?」
「游戏……不是才进行到一半吗?」
虽然看不见集会厅的状况,但差不多是换下一批客人进场的时候了吧。拉撒禄脑中清楚浮现里头的光景,接著耸了耸肩。
他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最后还是顺著脑中的想法做出回答:
「反正就算不留下来看,我也知道那一局已经结束了。爱蒂丝手中的牌是三条,荷官会在下注的阶段退出。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著爱蒂丝停牌,但最后会是爱蒂丝获胜。顺带一提,荷官手中的牌是数字比爱蒂丝小的三条。」
他像是要远离集会厅似的在步道上迈步。有做过良好保养的步道相当平坦,如此平坦的步道反而让拉撒禄难以习惯。
才发现女子没跟上来,看来她大概是先回了集会厅一趟。从她为了确认拉撒禄话语的真伪而特地跑了一趟这点来看,说不定个性相当老实。
过没多久,方才那名女子便从后方追了上来。她一脸愕然,像是看到了什么超乎常规的东西似的,而就连这样的表情,在女子的脸上也能表露得阴沉黯淡,让拉撒禄感到很是有趣。
「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为何拉撒禄大人能预料得如此准确呢?」
「…………」
拉撒禄不发一语,做出了像是在打量自己全身的动作。
「…………不好意思?」
「不,没事。毕竟最近不管是谁,都是以一副认识我的态度上来搭话啊,我还以为是有名牌挂在衣服的哪个角落呢。」
女子露出了自卑的笑容带过了这个无聊的笑话。
「是、是我失礼了。我名为芳妮•马雷。」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觉得她应该是与「愉快(Funny)」最无缘的女子才对,随即才想到应该是「芳妮(Fanny)」这个人名。
「芳妮•马雷是吧。哎,芳妮啊,刚刚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在发牌的阶段,爱蒂丝──就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小丫头凑到了三条Q,然后担任荷官的男子对牌堆动了手脚。照正常思路来说,在手上凑到了三条的时候,会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种而已。」
「呃……交换两张手牌,是吗?」
「是啊。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回去再确认一遍吧。因为坐爱蒂丝左边的家伙已经换了两张牌,就代表他手边的牌至少有一对的牌型,再来只要从牌堆上抽两张牌,就能凑到一对。」
芳妮将头向后转去。明明从这里看不见内部状况,但她似乎试图去确认的样子。
「换句话说,如此一来,爱蒂丝的手里就会凑出葫芦的牌型。」
这不是很好吗?──拉撒禄轻轻接下了芳妮带有此意的视线,想像起那样的状况。
若是爱蒂丝决定交换两张牌的话,便会从左侧的两名男子依序换牌,最后则是荷官进行交换。那两名男子会交换的手牌数量肯定已经在荷官的掌握之中──这并不是指两名男子是共谋,而是荷官发给他们的手牌,会让他们不得不交换特定数量的牌。
最后荷官则是会换三张牌。在吹牛这个游戏之中,玩家没有刻意拆散对子的必要,换句话说,荷官手里是一对──接著只有从牌堆里换来的三张牌,而爱蒂丝的手边则是有一副完整的葫芦。
是该下大注的时候了──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然而,要是真的就这么赌下去的话,荷官就会亮出一副铁支的牌型呢,真是不可思议。担任荷官的男子恐怕会笑著说『我抽牌的手气真不错』吧。」
「…………您的意思是,牌堆上方的几张牌已经被排列出特定的顺序了?」
「大概吧。所以那个当下的正确判断,就是不要换牌。」
拉撒禄所下的指示,让荷官设计过的牌堆顺序出现了两张的误差。仅仅这么一个动作,就能让爱蒂丝维持三条的牌型,而荷官则是会在抽不到目标牌的状态下结束这一局。
既然都特定对爱蒂丝设下了这样的圈套,就代表其他的玩家们手中被发到的都是些小牌,而能赢过三条Q的牌型,就只有三条K或三条A而已。一个上道的老千,是不会刻意把这种大牌发给自己的。
也不晓得是听出名堂了,还是放弃理解了,只见芳妮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看了过来。
「您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么多事吗?」
「我甚至还有空去思考晚餐该吃什么啊。」
「也、也是呢。毕竟拉撒禄大人是一位鼎鼎大名的赌博师。对不起,那个,我并没有要侮辱您的意思。」
说到这里,芳妮微微地侧过了头。
「不过,将这些内幕告诉我真的好吗?」
听她讲话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没意会到拉撒禄只是顺著她的提问做出回答而已。
哎,不过,会这样问也是无可厚非。拉撒禄伸手抵著下颚,说道:
「…………应该是不太好吧。」
「…………是呀。」
困扰的表情与这名女子相当匹配。
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有所察觉──自己的行动方针似乎有些动摇了。
「总觉得像这样滔滔不绝并不符我原本的作风,不过,该怎么讲啊。」
拉撒禄抬头望天。从林木缝隙间窥见的天空呈现著如铅般的浅灰色,看起来既像是随时都会降雨,也像是接著会大大放晴。
「老实说,我对目前的立场有些拿捏不定。」
「…………您说立场?」
「换句话说,就是我该在这座城镇做什么事的意思。」
想在巴斯重现过去的帝都生活,当一名「靠著赚小钱维生的吝啬赌博师」,想必是难如登天吧。
然而,他对于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却还没理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究竟是该仗著「便士」凯因德的响亮名号过活?还是该舍弃这个名号,心甘情愿地伏地讨饶?
无论那个选项,对他来说都还欠缺临门一脚,因此在应对事件时也变得散漫许多。
在这一个星期,他过的是成天玩乐的生活。在集会厅里,他没有亲自下场赌博,而是躲在爱蒂丝的身后,但会避开那些他看得穿的老千。不过,他刻意挑在换牌的前一刻逃出室内,让「是不是被拉撒禄看穿伎俩」的问题悬而未决。即使如此,在被只听过名字的女人问及这件事时,他却又爽快地抖出内幕。
他对于这些状况的应对都过于散漫。虽然知道自己迟早得选择其中一边,但却一直欠缺著能让他做出决定的参考资讯。
拉撒禄蓦地停下脚步,将身子转了过去,直视起她黑色的眸子。
「所以,芳妮,你是出于何种目的过来向我搭话的?」
她肯定怀有某种特殊目的。毕竟若只是想和拉撒禄缔结友谊的话,那只要在集会厅里向他搭话即可。
她特地在拉撒禄走出集会厅后追了上来,还挑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前来搭话,这肯定是基于某种目的,因此拉撒禄才会像这样与她对答。只要能理解个中缘由,肯定有助于拉撒禄决定自己的立场。
被这么一问,芳妮惊颤地抽了一下肩膀。明明拉撒禄的口气不怎么凶悍,但芳妮却像是想讨好他似的,频频地游移著视线。
「对、对不起。也是呢,都是我突然向您搭话,还连连发问,真是太失礼了。」
「我可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
「对不起。那个,我的朋友──一名熟人开设了赌场。所以,呃,说什么都想招待拉撒禄大人上门光临。」
「…………赌场?」
「咿,是,就是这样。」
根据禁赌令,在赌场一类的地点赌博被视为违法行为。根据拉撒禄所知,除了没受到禁令规范的集会厅之外,这里没有其他可以聚赌的场所。
「哦──?」
「那个,地址在此。」
他收下一张小纸片,上头写了些注记。拉撒禄在读过纸片上的地址后,在脑中描绘出简易的地图。
该处应该不是位于集会厅和公众浴场这类被整顿为观光胜地的区块,而是远离市镇中心的老旧住宅区才对。
在向拉撒禄递出便条后,芳妮就像是在害怕著某些东西似的,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接著她以心神不宁的动作垂下了头。
「那个,我要传的话就到此为止,请恕我失礼了。对不起。」
便条的纸质算是上乘,但却缺乏装饰,写在上头的则是刚硬的男人字迹。拉撒禄想像著写下这便条的人物形象,同时挥了挥手,没把视线投向芳妮。
芳妮的脚从拉撒禄的视野之外离去──但过没多久,她又踩著脚步跑了回来。
「那、那个,不好意思。」
「啥?」
「这、这也请您收下。那、那我失陪了。」
芳妮将另一张便条塞入了拉撒禄的手中。接著,她这次真的消失在林木的缝隙后方了。
第二张便条上同样写著一行住址。
那与第一张便条的住处不同。纸质显得粗糙,还像是从某物上头硬撕下来似的有著毛边。上头的文字显得窄而纤细,那略带歪斜的文字,证明了这与前一张便条的下笔者并非同一人所写。
他以指腹搓了一下第二张便条,黑色的文字随即晕染开来。拉撒禄无言地将沾到指尖上的墨汁擦拭乾净。
拉撒禄将两张便条一起塞入口袋,嘟嚷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就是了……」
拉撒禄心想爱蒂丝差不多该结束赌局出来找他,于是将视线朝著集会厅投去。然而,映入拉撒禄眼里的,却是朝著他走来的一名佣人。
「啊,您是拉撒禄大人对吧?方才爱蒂丝大人托我传话,说是身有要事,希望您先行离去。」
「…………喔,知道了。」
基本上,拉撒禄还是很看得起爱蒂丝的能力。他先前虽然交代过捡到一名可疑少女的经纬,以及接下来要去探望少女的预定,但从爱蒂丝仍是不惜耽搁自己的行程来看,她恐怕是认定这起要事真的很重要吧。
即使如此,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感仍是挥之不去。
那就像是被棉花缓缓勒住了脖子一般──也像是明知水底下出了事,自己却只能在海上呆然眺望水中阴影般的心情。
「尽是一群恣意妄为的家伙。」
拉撒禄对著天空轻声咕哝道。
巴斯也有医生天堂之称。
毕竟这里原本就是以温泉治疗出名的城镇,只要聚集在此的病人一多,医生的数量自然也会随之增加。若是单就医疗品质,这里就算和帝都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而拉撒禄安置陌生少女的地方,就位于离旅馆不远的一处医院。
拉撒禄引领著莉拉,走进了怎么看都像是在民宅门口悬挂了「医院」两字招牌的建筑物。由于他拜托菲莉前去集会厅照顾爱蒂丝,因此菲莉没有跟来。
在开门后,这家医院的医生随之映入眼里。不过,要不是事前知情的话,应该也不会把这名男子看成医生吧。明明还是大白天,他却是浑身酒气,脸色赤红,正仰躺在椅子上头。你也该好好工作吧──拉撒禄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冒出了这个念头。
「嗨──要找小鬼的话,她已经在二楼醒过来了。她真是吵得要命,快把她带回去吧。」
「你这应对客人的态度也太扯了吧?」
听到年约五十的医生那口无遮拦的说话态度,让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话又说回来,若是扣除正牌的医院不算,从事民间医疗的自营医生,几乎都是在家开业的状态。光是像这样懒洋洋地待在自宅,要患者自行搭理的态度,就称不上是合格的医生了。
之所以会有这类医生,也是因为造访此地的客人会产生注重隐私的要求,而拉撒禄也是基于类似的理由,才会将少女扔至他的住处暂作收留。
「哎,突然塞了个小鬼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啊。」
「这你就别在意了,反正我现在很闲啊。」
「很闲?」
「因为最近建了座取得了政府许可的正牌医院,我们这些庸医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哦──拉撒禄随口应了一声。就这么一看,这座住宅里确实是没有其他候诊的病患。
「…………」
莉拉似乎对医生怀有恐惧,一直躲在拉撒禄的背后,但她似乎对医生的住处本身很有兴趣,只见她充满好奇心地四下打量。温泉味、药味和难以清除的血腥味彷佛都深深渗入了壁漆之中。
玄关的大门似乎一直是敞开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来者不拒,这时刚好有只猫儿从脚底窜过,一路跑向房间的深处。
「你打算怎么做?要待在这里吗?还是要跟过来?」
少女上个星期所受的伤势相当重,就算能说话了,恐怕也还不到完全痊愈的状态。拉撒禄这么想著询问莉拉后,只见她摇了摇头。
『我和您、去。』
「这样啊。好吧,如果觉得看不下去的话,就待到房门外头吧。」
「别偷看其他的房间啊。你们应该也不想被人偷看吧?我可不想惹出事端。」
「这我知道啦。」
对于拉撒禄的应答,男子的回应仅是仰躺著身子甩了甩右脚。
他一边坚守忠告,注意不让自己瞥见其他房间,一边踏上了二楼。这间房子里肯定有好几间房间当作病房使用,其中想必也有病患入住。既然会刻意找上这种看似不太可靠的大夫,那要是不小心看到这些病患的长相,恐怕真的会惹祸上身。
他很快就知道少女待在哪一间房里了──因为就只有一间房间格外吵闹,连人在门外都听得到噪音。
在叹了口气后,拉撒禄打开了门。
「啊,欢迎光临!」
一道通透的快活嗓声投了过来。
「…………嗨。」
「初次见面!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不对吗!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你吗?那就不该说初次见面,而是要说谢谢你才对呢!」
虽然这的确是他与少女第二次见面,但首次相遇时的她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容貌为何。时至今日,拉撒禄才头一次见到稳稳地坐在床铺上的少女脸庞。
她的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吧。若是摘去遮住她半张脸蛋的绷带,就会露出一张淘气的脸孔,即使只是坐在床上,她看起来仍是静不下心似的晃著身子,而这也反映出和脸孔相似的气质。她目前露出来的左眼,正浮现出纯粹的喜悦之情眺望著拉撒禄。
少女有著亮色系的头发,卷翘得十分厉害。由于受伤的关系,胡乱交缠的头发放了下来,像颗茧般将她的身子包覆起来。
根据医生的说法,她全身上下都有严重挫伤,但似乎并未形成骨折,就连受创最严重的右臂,也只是骨头裂开而已。
(不过,该怎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沮丧啊。)
稍作打量的拉撒禄这么想著。
以一名被不明人士痛殴过一阵的被害人来说,少女的态度显得过于开朗。若是换个角度,视她为「长期昏睡后,发现自己睡在没印象的屋子里的少女」,那这样的态度也同样有异。
一般来说,在这种状况下应当会表现出困惑、恐惧或是警戒心才对。原本想像著少女会裹著被单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拉撒禄,对少女的态度有些不解。
为防万一,他让莉拉站在房门的出入口,并在房内的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是啊,总之───」
「───咦,大哥。大哥你是男人吗?」
看著歪起头的少女,反而是拉撒禄心生疑惑。
难道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吗──他虽然皱起眉头,但少女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拉撒禄,并对他眨了眨眼。那对焦茶色的双眼正上下窥探著拉撒禄的身子。
「啊?我看起来像女人吗?」
「是男人。是男人呢!那──呃──」
咚──少女动作粗鲁地下了床。也许是被绷带包覆的脚痛了起来,只见她的脸有一瞬间皱了一下。不过,少女就这么走近拉撒禄的身边,倏地碰触了他的脸庞。
拉撒禄为之一惊。
一般来说,拉撒禄不会疏忽到让他人凑至这么近的距离,但少女刚才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疏于防范,而且不带任何感情。在拉撒禄内心的警钟敲响前,少女便欺近到他的身边。
两人的视线在近处相交。
「『柏勒洛丰』。」
「…………啥?」
「是传话噢。父亲大人他啊,要人家向接下来碰上的三个男人说出这句话!『柏勒洛丰』,人家确实传过去喽?要记得哟?」
少女「砰」地坐回了床上,以粗鲁的动作抱住了双膝。由于身负重伤的她没办法穿好礼服,因此现在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连身裙,但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衣襬位置。
「…………」
柏勒洛丰──他在内心反射性地复颂起来。少女虽然说是传话,但拉撒禄并没有联想到任何东西。
「人家也对医生叔叔说过了,所以还剩下一个人呢──」
听她这么自言自语,拉撒禄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连「传话」这个词的意义都没有正确理解。
拉撒禄重整心神,主动开了口:
「所以,让我问你一句,你是谁?」
「人家是朱莉安娜哟!」
这个问句里的「谁」,也包括了询问她的来历和身分,以及为何会在拉撒禄的房间遭到施暴。但少女──朱莉安娜像是听不出个中含意似的,在做出这般回答后便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就是认定自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说明。
拉撒禄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用力闭紧了眼睛一下。
「这样啊,朱莉安娜。你是哪里的朱莉安娜?」
「哪里?人家就是人家呀。」
「姓氏呢?」
「杏市?」
「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说起来这里是哪里呀?人家还是第一次走出宅邸呢!」
「那个叫『父亲大人』的名字是?」
「父亲大人就是父亲大人呀!人家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假的。」
让人头痛的是,就拉撒禄的判断,朱莉安娜似乎没有在说谎。虽说她也可能是个连拉撒禄都能唬过去的骗术高手,但不管怎么看,朱莉安娜都只是个纯真无邪的平凡少女,而对于拉撒禄的问题,她也是认真回应。
至于她认真回答的答案没能提供任何帮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目前的对答之中,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拉撒禄还没能套出任何有用的资讯。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嘎吱声,并转过头去,朝著站在门口的莉拉招了招手。让莉拉待在门口原本就是为了预防少女过度怀有攻击性的状况发生,但如今这么做已毫无意义。就目前看来,这名少女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存在。
「你怎么看?顺带一提,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大麻烦,所以很想扔掉她直接走人。」
「…………」
「别瞪我啦。我不会这么做的啦──大概吧。」
莉拉虽然以半信半疑的神情接下了拉撒禄的话语,但随即便在木板上振笔疾书。她将写下短短一句的木板亮给了朱莉安娜看。
『初次见面。』
「哦──?初次见面!你竟然会写字,这就叫做『高深莫测』对吧!」
『我是、莉拉。他是、主人,拉撒禄•凯因德。我们、正在、旅行。』
「喔喔──旅行呀。人家也想出去旅行看看呢,真希望父亲大人能带人家去。不过,这块板子好像很方便呢,也请父亲大人做一个给人家好了?」
莉拉朝著拉撒禄瞥了一眼。他知道莉拉这个眼神代表的意思──朱莉安娜是以相当流畅的动作阅读文字。从她的反应来看,她显然是属于平日就会阅读文字的阶级,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是富裕人家出身。
(不管怎么想,接下来会发生的尽是些坏事啊……)
他在脑海里画出了天秤。
是要杀朱莉安娜?还是不杀?拉撒禄在旅馆捡到她的那天倾向「帮她」的天秤上,添加了「少女的状况明显不对劲」这条但书。
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目前还没有越过底线。虽然脑子里的天秤正不稳定地摇晃著,但终究还是在紧要关头上稍稍倾向了「帮助朱莉安娜」的那一头。
「朱莉安娜,你在我的房间里被人施暴后昏倒了。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啊,对喔。有这回事呢。那真是痛得要命呢!」
「然后,你不晓得自己住家的地址为何,我也不知道。除了朱莉安娜这个名字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线索。」
「呃,喔──?」
「总之,该怎么说,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家的地址之前,你愿意让我暂时收留吗?如果你有其他的门路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话虽如此,不过朱莉安娜似乎从未踏出宅邸一步。虽然不晓得她这样是否算是正常,但上流阶级的子女足不出户可说是稀松平常的状况。他不觉得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女对外界能有多少认知。
一如他的预期,朱莉安娜的脸庞登时亮了起来。
「谢谢你!大哥你人真好!」
「我才不是好人啦。」
若是打算让朱莉安娜活下去,那安置在自己的手边自然是最佳选择。如此一来,若是察觉到让她待在身边就是风险所在,就能迅速地了结她的性命。拉撒禄能藉此掌握住朱莉安娜的生杀大权。
「…………」
至于莉拉则是紧紧盯著陷入沉思的拉撒禄。
「只要别动得太激烈,就不至于会影响到伤势。再过个十来天,就可以拆绷带啦。虽然最严重的后遗症主要会出现在精神层面,但就那个小鬼的状况来看,应该是不用担心啦。」
虽说决定收留朱莉安娜,但终究没办法让她以这样的模样直接见人。拉撒禄让莉拉协助朱莉安娜整理打扮,接著走出了房间步下阶梯。
他付清了医疗费用,把变得轻盈许多的钱包揣入怀中。拉撒禄一边听著剩余药物和治疗伤口的方式,一边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看的?让朱莉安娜受伤的犯人,究竟是打算痛下杀手呢,还是只打算打伤她而已?」
医生懒懒地瘫坐著,在仰望虚空几秒后,以浑浊的双眼扫向拉撒禄。
「被痛揍超过十次的小鬼现在竟然还能活蹦乱跳,证明犯人挑选凶器的眼光很差啊。」
「换句话说,犯人不打算要她的命?」
「这可难说。我不认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精心挑选行凶的器具。不管是想杀却没杀成,或是明明没有杀念却失手杀人的例子,都可以说是多不胜数啊。」
的确如此──拉撒禄耸了耸肩。
原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医生这时又以嘟嚷的口吻补了一句:
「不过,那感觉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要发狠揍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类这种生物其实意外善良,会在无意识之中制止自己痛下杀手,也因为如此,一个人在痛揍另一个人的时候,其身上的伤势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某几个部位。因为人是会去选择疼痛但难以致命的地方进行攻击。」
拉撒禄无言地点点头。
在大打出手的时候,基本上很少有人忽然就戳瞎对方的眼睛,或是割断对方的耳朵。对于在社会上生活的人们来说,或多或少都会学会手下留情或是妥协的本事。毕竟伤害他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医生的手指在空中缓缓游移,像是在指出受伤的部位似的。不过,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空间,拉撒禄也看得一头雾水。
「那个小鬼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个物品。」
「…………你是指伤势的分布状况吗?」
「是啊。那些伤并没有集中的倾向,虽然不晓得问题究竟是出在揍人者还是被揍者身上,但无论如何,整体的伤势分布实在是很古怪──她全身上下都被狠很打过。这已经是破坏物品的手法了。」
「原来如此。这是很宝贵的意见,谢谢你了。」
「要感谢我的话就送些酒或女人过来吧。像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比较高挑的女仆之类的。」
「我又不是她的雇主,想搭讪的话就自己想办法吧。」
也许没有这么做的冲劲吧,只见医生的身子沉入了沙发之中,过没多久就发出了打呼声。原本在他脚边舔舐地上酒滴的猫儿跳了起来,在他的肚子上坐了下来,原先嘹亮的打呼声随即变得沙哑低沉。
「不过,这会不会太冲动了…………?」
拉撒禄回忆著记忆中浑身是血的少女,这么喃喃说道。虽说明白这是不得不为的状况,但就这么决定收留她,或许还是有点太冲动了。
「让你久等了!」
这时,莉拉等人总算从二楼下来了。虽然讲话带著朝气,但伤势似乎仍在作痛,因此朱莉安娜是撑著莉拉的肩膀行走的。
「哎,无所谓啦。回去吧。」
「…………」
由于还在协助朱莉安娜行走,莉拉没能在木板上写字,只能点点头作为回应。担心莉拉无法承担的拉撒禄,原本想叫她把朱莉安娜交给自己,但在他开口之前,朱莉安娜就以自己的双脚站定在地。
「啊,等我一下!」
朱莉安娜朝著医生的身旁走去。她将手伸向呼呼大睡的医生肚子,抱起了慵懒地坐著的猫儿。
被托住腋下、垂挂在半空中的猫发出了一声不太甘愿的鸣叫。朱莉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它的身体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柏勒洛丰』。」
看来那是只公猫。猫像是在回应她似的又叫了一声。
「嗯,这样就完成传话了呢。」
拉撒禄忍不住和莉拉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懂她的父亲大人交代过的「对接下来遇到的三个男人传话」是什么意思,但把猫也算进去的朱莉安娜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拉撒禄让朱莉安娜靠在自己身上──用几乎将她整个人背起来的姿势轻声嘟嚷:
「看来我真的是太冲动了。」
一直到这天的晚上十一点左右,爱蒂丝才回到旅馆。
这时,拉撒禄等人正待在投宿旅馆里的爱蒂丝的房间。这间房比拉撒禄的房间还要大上些许,还塞了两张床铺。昨晚似乎是爱蒂丝睡一张床,莉拉和菲莉睡一张床的分配。
虽然床铺的大小不适合两人共眠,但考量到经济状况吃紧的现在来说也只能出此下策。正在为床上的朱莉安娜更换绷带的莉拉,看到她遍布伤斑的肌肤后,脸孔登时皱了起来。
忽然间,房门传来了「砰」的一声。
「我回──来噜──」
看到讲话怪腔怪调、推开房门的爱蒂丝,拉撒禄的鼻头一带很快就皱了起来──因为一股酒臭味直接飘入了房间之中。刚刚从房门传来的声音,大概是她没能好好开门,让额头直接撞上门板所发出的声响吧。
爱蒂丝凑在菲莉的身边──应该说更像是被菲莉拖著走似的蹒跚而行。也不晓得菲莉究竟托著她多久,只见她已气喘嘘嘘。
踏入房间的爱蒂丝,对著坐著的拉撒禄的肩头一阵猛拍。
「呜嘻嘻嘻,嘻嘻嘻嘻。怎么样,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吵死了!你好臭,你在说什么啊?」
「呜嘻呜嘻嘻嘻。呜噗。呜噗……」
「等等,等一下,别吐啊。」
「我才不──会──吐──我才没醉呢。还有你听我说啦,我啊,呜嘻嘻,怎么样,你听完可要好好吓一跳喔。」
「你先把话说清楚啦。」
「呜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呼噜。」
「就这样睡了喔。」
原本讲得情绪高昂的爱蒂丝,就这么对著拉撒禄靠了上来。她不仅烫得要命,毫无规律地抽搐的肚子也让拉撒禄感到害怕。总觉得再过几秒,她的嘴里就会喷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了。
「嗯呵呵呵呵。」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的笑声更是教人毛骨悚然。拉撒禄将她抱起后,把她扔到了空床上。爱蒂丝似乎想用趴下的动作拉起被子,但就算把她的动作美化三分,也只能说和濒死抽搐的蚯蚓没两样,总之没能好好裹住身子。
拉撒禄无言地瞥了一眼菲莉,只见菲莉按了按自己的肩膀说道:
「菲莉虽然也不太明白,但大小姐似乎拓展了人脉。」
「有很多吗?」
菲莉以一副不太明白的表情继续开口道:
「她似乎认识了副仪典长『帅哥』纳许的样子。」
「帅哥」纳许──理查•「帅哥」•纳许是这座城镇的副仪典长。他是靠著赌博的本事一路往上爬,当上这座城镇第二把交椅的男子。
「───真的假的。」
拉撒禄将视线投向爱蒂丝,不过她此时已陷入梦乡,嘴里不断冒出阵阵梦呓。
「虽然四处应酬,害得自己烂醉如泥的行为很有大小姐的作风,但这也算是为了调查这座城镇所承担的后果,菲莉希望您能对她温柔一些。」
「啥?」
话说回来,她似乎很介意我帮忙出钱这件事啊──拉撒禄看著爱蒂丝这么想著。他原本认为双方是各取所需的平衡关系,但对于爱蒂丝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拉撒禄叹了口气,姑且帮爱蒂丝盖好被子。爱蒂丝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发出了平静的鼾息。
(不过,和「帅哥」纳许搭上线是怎么回事?所以是他主动过来搭讪的?还是单纯的偶然?无论如何,她会拖到这种时间才回来,就代表舞会上有发生过某些事吧。这次牵线的背后又有什么意图?)
疑问一一浮上心头,并按照顺序排列。还是该等爱蒂丝醒来再好好问过一遍吧,虽说照这种状况来看,她明天早上应该会头痛到说不好话吧。
同时,拉撒禄朝著朱莉安娜的脸孔瞥了一眼。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虽说她看起来确实是对众人谈话的内容感兴趣,却不在乎谁对谁说了些什么话。至少她对于「帅哥」纳许这个名字并没有任何反应。
「就菲莉而言,菲莉比较想知道这位小姐的事。」
换好绷带、清理完毕的莉拉,迅速地写下了文字。
『朱莉安娜。她受了伤、迷路、了。』
「原来如此。初次见面,菲莉名为菲莉。」
朱莉安娜不在乎菲莉那荒唐的自我介绍,而是来回看著刚刚踏入房间的两人。接著,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指著爱蒂丝,歪了歪头。
「欸,这个人是大哥的太太吗?」
「…………啊?」
「你们在旅行对吧?而且感情很好对吧?那就是家人喽。人家觉得,既然是家人的话,那这个人应该就是最像太太的那一个。」
对于这个逻辑过于牵强的理论,拉撒禄忍不住瞠目结舌。
不知为何,在拉撒禄做出回应之前,莉拉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不是、的。』
「是这样吗?」
「她只是我偶然结识的地主之女。是说,我可没有对这种小鬼出手的兴趣。」
「这样呀?那这位叫菲莉的人是你太太吗?」
这回则是由菲莉出声否定。
「他的长相不是菲莉喜欢的类型。」
「喂,你有种再说一遍。」
「要是他愿意将头发剪短些的话……」
「不是太太吗?」
「她是那个地主女儿雇用的女仆。」
嗯──朱莉安娜加深了侧首的幅度,挪动起手指。
「那该不会是莉拉小妹吧?她还是个孩子耶?」
「…………」
大概是被「该不会」或是「孩子」一类的说法打击到了吧,只见莉拉的肩膀稍稍地垮了下来,然后维持这个姿势摇了摇头。
傻眼的拉撒禄垂下眉角,说道:
「她是我的──」
原本打算否定的话语,突然就这么梗在喉头。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和莉拉之间的关系?
对拉撒禄来说,她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但若在这时强势主张她只是一名女仆,又有种欲盖弥彰之感。他不想表现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但如此一来,他就变得找不著合适的用词了。
拉撒禄开始细细打量起莉拉,而她似乎察觉了拉撒禄在想的事情,正眨著那对蓝色的眼睛。在找到能让自己满意的词汇之前,他便耸了耸肩。
「是说,你那种看别人感情好就当成太太的思考模式,还是快点打住吧。」
「可是大哥你们是一起旅行的吧?明明就不是太太,却一起上路?而且还带了三个不是家人的人?」
说著,朱莉安娜捶了一下手心,似乎恍然大悟。
「啊,大哥,你就是所谓的软烂男对吧!」
「…………」
「…………」
「…………喂,哪个人帮我反驳一下啊。」
兀自好眠的爱蒂丝,在这时发出了一声粗鲁的「呼嘎」鼾声。
拉撒禄一行人原本租了两间房,并让男女分住,但现在多了一个朱莉安娜,让众人在分房上出了点问题。
考量到朱莉安娜的伤势,她应该一个人睡一张床比较合适,而爱蒂丝终究还是拒绝与拉撒禄同床,至于拉撒禄则是拒绝和菲莉一起睡──因为他总觉得此举无异于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在分房这件事上,就必然得让朱莉安娜睡在女性房里的其中一张床上,另一张床则是由爱蒂丝和菲莉使用。
「您要像以前一样,将尿床嫁祸给菲莉也没问题哟?」
「我才不会呢──!」
拉撒禄听著睡昏头的爱蒂丝等人的对话,独自先离开了女性房。
「晚安──」
他关上房门,阻绝了朱莉安娜的问候。
他回到了原本只有一个人睡的房里,稍稍思索了一下。现在莉拉应该在隔壁房换上睡衣,过不多时就会走进房里了吧。他在想是不是该等她进来再睡──随即想到要她在清醒的男子面前钻入被窝也未免太过丢人,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索性躺上了床,在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后,便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他虽然担心莉拉会像在无主地那样睡在地板上,但这只是他的多虑。先是传来蜡烛被吹熄的气息,接著原本渗入眼皮底下的光芒便消失了。脚步声直直地朝著床铺走来,随即一具温暖的身体便滑顺地贴上拉撒禄的背部。
鼾息声只过了短短几秒就传了过来。
「…………咦咦──」
拉撒禄以不至于吵醒莉拉的音量小声嘟嚷。
要一起睡觉是出于无奈的决定,而这样的状况没有造成莉拉无法入眠的原因,照理来说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才对。实际上,拉撒禄就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会在床上装睡。
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内心有点不痛快。
莉拉的鼾息健康而规律,这是一件好事,然而,自己完全没被她意识到的这回事,却莫名地让他感到气恼,这也许可以说是男人的通病吧。虽说还不至于让他火冒三丈,但心底却感到些许不愉快。
他在被窝里转身,让脸朝向莉拉的方向。也许照料朱莉安娜耗费了过多的精力吧,每当身体因呼吸而起伏时,就能听到喉咙一带传来「咻咻」的声响。
和与拉撒禄首次相遇时相比,这张脸庞变得标致多了。
这不只是出于血色充盈和四肢多长了肉等理由,也是因为拉撒禄知悉了她的内在所致吧。
想到这里,拉撒禄蓦地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了她的双颊。莉拉的脸颊富有弹性地扭曲变形,嘴唇还像章鱼一样向前突出。真好玩。
「哎,不过啊……」
在持续掐了一会儿后,莉拉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虽然她最近变得会展露些许笑容,但依旧将拉撒禄视为主人,并对他抱持敬意。像这种略带不悦的表情反而显得稀少罕见。
拉撒禄眺望著脸部变得歪七扭八的莉拉,轻声嘟嚷道:
「差不多是该认赔退出的时候了。」
翌日,拉撒禄在日出的同时醒了过来。虽然他平时都过著昼伏夜出的颓废生活,但若是有事情要办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早起。
当然,有违平日生活的作息,自然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倦怠感。
这座城镇是循著温泉的开放时间展开日程的,换句话说,人们要等过了早上六点后才会开始上街,在这段时间之前的街道,寂静的程度甚至更胜深夜。晨光照亮了无人的街道,勾勒出孤独的浮雕。
拉撒禄静悄悄地迅速换装,坐在床沿,在系鞋带的同时唤道:
「喂,莉拉,起床了。」
「…………」
「还是一样爱赖床啊……」
他刻意把平时都是自己被叫起床的一方,以及先前完全没提过今天要早起等前提束之高阁,夸张地叹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抽出皱巴巴的手帕,朝著莉拉的脸庞一扔,接著等上数十秒。厚实的手帕随著呼吸的动作贴上脸庞,把莉拉的脸庞弄得像是粗制滥造的遗容蜡像。
「…………呜啊!」
「早啊。」
莉拉像是装了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接著她立刻掩住嘴巴。拉撒禄迅速收回手帕,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绑好鞋带。
莉拉虽然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但最后似乎还是放弃询问自己会突然变得呼吸困难的理由。她先是甩了甩头,接著对著拉撒禄递出了木板。
『主人,您早。』
在望向窗外后,莉拉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毕竟这不是拉撒禄平时会起床的时段──甚至可以说是差不多会开始睡觉的时间带。
「莉拉,总之你先去隔壁房换好衣服再过来。我怕麻烦,所以别吵醒其他人。我们要出个门了。」
拉撒禄鲜少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但莉拉并没有询问理由,而是认真地点头回应。
拉撒禄领著换上平时服装的莉拉踏出了旅馆。他并没有雇用轿夫,而是像在铺设了红毯的舞台上阔步似的,走上了巴斯的大街。由于他有明确的目的地,因此脚步毫无迷惘,而比平时小上一些的步伐就这么形成了二重奏。
「总之,我觉得差不多该认赔了。」
「…………?」
「具体来说的话,就是该离开巴斯了。」
「……?」
对于拉撒禄的发言,莉拉侧过了头。她有些辛苦地边走边写,将文字罗列在木板上头。
『巴斯、赌博、旅行、结束、吗?您要、怎么做?』
当初之所以会离开帝都来到巴斯,就是因为他没办法在帝都的赌场正常出入。为了维持自己赌博师的身分,巴斯确实是最佳去处。
不过,这样的评估如今已成了过去。
「现在这镇上正爆发著风波,而我似乎被卷入其中──也说不定。毕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气氛诡异确实是事实。虽然爱蒂丝结识『帅哥』纳许可能仅是单纯的偶然,但就算真是出于偶然,也没办法改变她与风波的中心人物搭上线的事实。」
『危险、吗?』
「说不定啊。但光靠『说不定』这三个字,就足以构成离开此地的理由了。虽说赌博师在这个靠著赌博翻身的城镇确实是如鱼得水,但也不代表能赌的城镇就只有这一座。既然嗅到麻烦事的气味,就该早早脱身才是。」
拉撒禄并没有一定得留在这座城镇的理由──但被迫提早结束观光的爱蒂丝恐怕会埋怨就是了。
没花上太多时间,他就看到了目的地。
「趁现在还有时间,赶快逃离这里吧。」
拉撒禄接近了环绕巴斯市区的石墙。
作为一座渊远流长的城市,巴斯自古以来就被墙壁所环绕著。也不晓得这墙是何时开始打造的,有些地方是由大量的小石头紧压堆叠,有些部分则是以削切成形的新工法井然有序地砌成,这各处都有不同年代和工法的外墙,也能窥探出这座城市的发展。
首先要确认开门时间,接著要预约马车,以及整顿行李。若想顺利通关的话,大概得先和守卫说明一番吧。想要顺利远走高飞,事前的准备还真是不少。
拉撒禄怀著按部就班的心情朝向城门的方向走去──但却在抵达之前被人叫住了。
「喔,麻烦在这里止步。」
那听起来像是在公事公办的沉稳话声。拉撒禄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后,一名男子随即在道路的前方现身。男子的年纪看起来和拉撒禄差不多,以轻浮的动作举起了头戴的帽子。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怎么重要,但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你。」
拉撒禄无言地要对方说下去。
「那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一旦你───」
男子说到一半,以脚底「咚咚」地踏了踏石板地。那里恰好是市区的边界处。
「───越过了这个地方,就会被当作游民喔。」
「啥?」
「游民啦,游民。你应该听说过巴斯有拘留和流放游民的权力吧?」
「………………」
巴斯是一座观光都市,而只要有市政府的授权,就能获得拘留或流放游民的特别许可。
男子轻轻一跳,越过了自己刚刚指示的界线。
「一旦跨过这里,就会变成游民,所以就会遭到拘捕。你想详细知道被拘捕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拉撒禄无言地摇了摇头。只要能掌握到不会受到多正经的待遇就够了。
「太好啦,因为我不太擅长传话啊。老实说你就算详细追问,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呢。」
拉撒禄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后脑杓。
「是谁对你下的指示?大费周章地跑来逮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赌博师,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你如果算是名不见经传的话,这世上的赌徒们就个个是渣滓了。不对,说起来,为什么赌博师有必要用渣滓来形容呢?至于向我下达指示的人物,我自然是不能告诉你了。」
这也很合理。拉撒禄的社会身分在游民之上,若是无视于此,硬是要将他视为游民──先不管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基本上依然还是犯法的。而这世上并不存在会自报名号的犯罪人士。
(简单来说,就是我没办法离开巴斯啊。)
从这名男子的语气推敲,若是认为从其他的城门就得以脱身,恐怕就大错特错了。要是试图强行离开市区,就会被视为游民,至于无论是遭到拘捕还是在被剥光财产后遭到流放,都无法和幸福的未来产生联想。
(哎,任谁都讨厌棋盘上的棋子擅自逃脱吧。看来是我认赔的时间点晚了一拍…………不对,大概在踏入市区的那一刻就来不及了吧。)
拉撒禄拉低视线,看著保持平静的莉拉的发旋。
(该继续认赔吗?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总是有办法熬过去,至于朱莉安娜的去留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总之先和爱蒂丝商量这件事,请她带著菲莉和莉拉离开──这大概就是目前最能规避风险的做法吧。)
只要莉拉她们得以离开巴斯,拉撒禄就只需要想办法明哲保身即可。而他能采取的手段也会增加许多──其中也包括了杀掉朱莉安娜。
莉拉蓦地抬起了脸,与他的视线相交。
「…………」
莉拉伸出了手,揪住了拉撒禄的袖子。不过,这并不是她展露不安的表现,反而像是在坚决主张自己说什么都不肯分离的意志。
啊,刚才我说要快点逃跑的事让想法漏馅了啊──拉撒禄摇了摇头,莉拉则是明确地表示出不打算独自逃跑的念头。
至于在一旁观望的男子在这时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不好意思,看来我真的不太会传话。越过这条线之后,会被视为游民的──并不是你啊,『便士』凯因德。」
男子的视线从拉撒禄的身上挪到了旁侧。他的表情之所以会带了点苦涩,肯定是因为男子只能乖乖遵照上头的指示行动吧。
「…………是莉拉啊。」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会拘捕那个女孩子喔。」
揪著袖子的手用力地晃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别瞪我啦。」
也不晓得拉撒禄在那一瞬间露出了什么样的眼神,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但男子露出了不是在开玩笑的神情举高双手。
(好啦,这男子所说的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单纯的虚张声势?虽然不跨过那条线,就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会被视为游民,但若真有其事的话,好像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啊。)
说起来,就算对奉命行事的男子表露敌意也无济于事。比起在这个节骨眼上抱怨,还不如表现出乖乖听话的态度对大局较为有利。但即使脑子里冒出这些想法,拉撒禄的眼神也没有变回平时的模样。他闭上眼睛,抬头望天。
「真是的,至少也让我说句『无所谓』吧……」
拉撒禄虽然素来缺乏信仰心,但他的内心仍是有一幅教会的理想样貌。
那应该是帝都的恩人──欧布莱恩神父在拉撒禄的内心逐步培育出来的光景吧。教会就该是老旧而袖珍,置放在讲坛的圣经虽在代代相传下显得陈旧破败,却受过用心的保养,厚实的玻璃表面在经年累月下泛起了波纹,教会的腹地之中还偶尔能看见孤儿们的身影──对于拉撒禄来说,教会的形象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这个层面来说,巴斯的僧院教会可说是全方位的不合格。
「啊──混帐,我原本可是为了找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才来的啊。」
拉撒禄坐在长椅上这么咒骂后,莉拉也含蓄地点了点头。
想在观光胜地的教会寻求宁静真是大错特错。虽然建筑物本身确实有参观的价值──这座建于中世纪并经过修筑的大教堂相当富丽堂皇,称职地扛起了观光景点的门面。
然而,教堂内部却充斥著大量的涂鸦,就算再美丽的门框也会变得毫无价值吧。
吸著巴斯空气变得浮躁的人们,无视于目前正在进行的礼拜大吵大闹著。到处都有人以毫不收敛的音量随意聊天,或是对著美女吹起口哨,甚至还有一群人为递交情书瞎起哄。而踩著虚浮步伐走近莉拉、接著被坐在身旁的拉撒禄瞪得吓跑的人们也是时有所见。
至于在立场上应该劝谏众人的祭司也让人直摇头。不管是再庄严的祈祷或是圣经内容,只要是在堆积到喉咙的脂肪震动之中,自酗酒过度而显得沙哑的喉咙唱颂出来,就显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拉撒禄像是打算让祭司的红鼻子自视野中抹去似的闭起双眼。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没办法逃跑,还被卷入了某种事端之中。但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大剌剌地四下打听巴斯的对立内幕啊。」
『不能、吗?』
「毕竟现在能确定的只有『没办法离开这座城镇』和『似乎被卷入某种事端之中』而已啊。」
虽说这座城镇似乎爆发著仪典长宝座的争夺战,但麻烦的是,拉撒禄被卷进去的不见得就是这档事。若说他是被卷入与此完全无关的斗争算计之中,也很有可能。
「就目前来说,最棘手的状况就是『把我扯进去的是和仪典长之争完全无关的风波,但我却轻率地栽入仪典长的事端之中』。」
他希望能避开在神秘风波将自己卷入的同时,自己又傻傻地跑去搅和仪典长之争的情境之中。
虽说有必要确认将他卷入其中的风波是否与仪典长之争有关,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一筹莫展。
(是说,怎么看都觉得有人在隐瞒资讯…………的样子。这种难以决定行动方针的处境,显然是某人刻意设计的,但该怎么确认才好啊?)
拉撒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睡犬不宜扰(Let sleeping dogs lie),是吗?』
看著罗列在木板上的端正字迹,拉撒禄眨了眨眼,接著胡乱地搔了搔莉拉的头发。看来她在文章上的造诣愈来愈有进步了。莉拉像是很痒似的露出微笑。
「要是轻率地到处询问,和仪典长之争有关的风波就会找上门来……也说不定。所以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四下打探啊……但要是能找个接点探询的话,应该还不至于惹祸上身吧。」
『该怎么、做呢?理察•纳许,舞会、去、吗?』
「嗯──有点难说啊。虽然还没听爱蒂丝详细说明,但似乎是纳许主动过来找她的。」
目前还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单纯出于想款待这名过客少女的温柔心思,还是基于某种和斗争有关之目的的行为。
虽然从长椅的角度看不见,但教会的二楼似乎有乐队在演奏的样子,从刚刚就一直能听到忧郁的小提琴声流泻而来。不过,这演奏的功力还真是烂到家了,每当旋律转向高音时,琴弓就会在弦上刮出摩擦声,混入让人听了不舒服的乾巴巴声响。
「如果将我卷入其中的是其他事件,那和纳许搭上线也不会有问题,毋宁说,为了找个靠山,我更是该与他展开积极的互动才是。」
『相反。仪典长之争、呢?』
「那与纳许走得太近就会很不妙。」
『是这样、吗?』
放空的拉撒禄让左手随著流泻的音乐摆动。他像是下意识地寻找著想像中的小提琴琴颈似的,莉拉的目光则是追寻著他指尖的动作。
「关于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仪典长理察•纳许的权力斗争,对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搅和其中的义务,也没有能判断该加入哪一方的基准。」
若换做是这座城镇的居民视角来看,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呢?
一名在斗争爆发的时期中来到这座城镇的赌博师,在舞会上与理察•纳许搭上了线,还频繁与之会面。
不管怎么看,这名赌博师都是打算认真淌这滩浑水,而且肯定是要加入理察的阵营。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被人认定是纳许的同伴,总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啊。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一直到荒腔走板到听不出原曲的音乐演奏完最后的一个音之前,拉撒禄和莉拉都沉默不语。虽然他期待能灵光一闪,想到能拋下一切逃之夭夭的点子,但光是会依赖这样的想法,就已经是错误的行为了。
随著祭司踩著蹒跚的脚步走下讲台,周遭的人们随之站起。就在拉撒禄以不当一回事的眼神看著人们鱼贯而出的同时,莉拉这时终于拉了拉他的袖子。
『对不起,我想不到、方法。』
「哎,你别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想到,况且光是这样说出口,就有助于厘清现况。」
仔细想想,接下来能采取的行动并不多,若打算尽可能地确保人身安全的话,首要之务果然还是收集资讯吧。若是没能打听出现在影响到整座城镇的风波种类的话,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便条。那是自称芳妮的女子在昨天硬塞给他的东西。第一张便条上面写的似乎是赌场的地址,第二张则不清楚。
「总之,先从赌场下手吧。」
根据拉撒禄的推测,要造访赌场的话,最好挑在日落之后。
因此两人先回了趟旅馆,打发起这段时间。由于今天爱蒂丝和菲莉再次前往了集会厅,因此拉撒禄原本期待这次能过上一段安静恬适的读书时光。
遗憾的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错了。
「欸欸,大哥你是赌博师吗?」
「是啊。」
「人家是第一次遇见赌博师呢!不过意外地感觉挺普通的呢。人家还以为会是长相更──吓人的人呢。」
「这样啊。」
「大哥大哥,赌博师平常都在做什么呀?工作很辛苦吗?至今玩得最开心的是哪种赌博呢?」
「没什么特别的。」
「听人家说嘛听人家说嘛,大哥,回答人家啦!」
虽然朱莉安娜多半没有恶意,但她实在是吵个不停。她绕著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拉撒禄打转窥探,甚至有时候还想坐到他的大腿上。这般模样让人联想到小猫一类的生物。
她的手脚依旧缠著绷带,身上也只有一套薄薄的连身裙。她似乎还不到需要盘起头发的年纪,长得诡异的头发就这么垂落下来。这把长到膝窝的长发,让人从背后看去时,会把她看成一团会动的毛线。
明明拉撒禄没有好好回应,朱莉安娜却迟迟不肯罢休,最后反而是他感到一阵疲惫。
他无奈地抬起视线,只见莉拉完全没察觉拉撒禄的状况,正默默地做著某些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似乎正专注在某件事上,将身子前倾的莉拉手中握著某种物品,正小心翼翼地动著手。
「莉拉,你在干嘛?」
「…………」
他阖上书本站起身子,凑到了莉拉的身旁,并再次开口叫唤:
「你在干嘛?」
「…………呃?」
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她先是反射性地藏起手边的东西,接著才轻轻对拉撒禄递出手里握的物品。
「…………是针线活啊。」
拉撒禄轻轻皱起眉头。
莉拉的手上有针、线和一条白色的手帕。手帕上正以红色的线描绘出某种图样。从缝线排列之紧密来看,这绝非出自外行人的手笔。
内心之所以会浮上困惑的念头,是因为不晓得她拥有这样的技术,以及不记得自己有买针线给她过。
不过,他很快就抹去了内心的困惑。
由于将她雇为女仆,拉撒禄每个星期都会付她薪水,反而是莉拉没增加多少私人物品的现状才显得异常。虽说她之前也有买过整套茶具组的例子,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算是她工作器具的一部分。
拉撒禄将对于莉拉会自行添购物品而意外的心情隐藏起来,试著扬起嘴角说道:
「缝得挺好的啊。」
「…………」
也许是感到害臊吧,莉拉垂著头胡乱地动著手指,从发丝的缝隙间窥见的耳朵前端也红了起来。
「哇,莉拉小妹好厉害──!」
就连一直缠著拉撒禄的朱莉安娜,也立刻转移了目标靠了过来。也许是察觉她充满好奇的视线吧,莉拉将多余的针和线交到了她的手上。
『要试试、吗?』
「可以试吗!太好了!」
双眼发亮的朱莉安娜坐到了莉拉的身边。若是不去在乎肤色的差异,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姊妹。
「人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呢!」
「…………嗯?你指的是刺绣吗?」
「不是喔,这种被称为针线活的东西,人家全都没玩过!」
哦──应声的拉撒禄思索起来。
针线活是证明女子娴淑和教养的象徵。虽说庶民会选择相对实用的编织或是补丁技术,上流阶级则是会以注重装饰的编蕾丝或刺绣为主,但在大半的社会阶级之中,女性都一定会学习这方面的相关技能。
想必就连爱蒂丝都学过针线活吧。但她给人一种莫名笨拙的印象,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完成就是了。
「你没玩过针线活啊……」
察觉到一件事的拉撒禄,对朱莉安娜投以疑惑的视线。
「你说你从来没踏出宅邸一步过?」
「…………嗯?对!」
也许是已经投入在刺绣之中了吧,朱莉安娜的回应慢得惊人。
拉撒禄端详著她的模样思考起来。在受伤的状态下被扔置在这个房间,接著又被丢到医生的病房,再来则是被带到这间旅馆的房间。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没能好好外出散步,而她本人看起来也对此并不介意。
由于不久之前才体验过受伤卧床的体验,拉撒禄很清楚一直躺在床上会累积不少压力。
「你都没想过要出去走走,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对拉撒禄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朱莉安娜却以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侧起了头。
「没有耶。」
她这么嘟嚷道。
这不是在说谎,也不是不经大脑思考做出的否定。她是认真地听了拉撒禄的问题,并在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才这么做出回答。
正因如此,这回答才会像是吃到沙一般异样。
「…………没有喔。」
「因为只要待在宅邸,然后有父亲大人陪伴的话,人家就别无所求了嘛。虽然做这些事情也很开心,但还是待在家里最棒了!」
心灵扭曲了──拉撒禄先是在内心这么低喃,随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事实正好相反──她的心灵竟然没有丝毫的扭曲。打从心底如此认为的心灵实在是过于纯真,显然不是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价值观。
「你还真喜欢那个父亲大人啊。」
「是呀,人家爱他,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朱莉安娜没察觉拉撒禄苦涩的表情,以斩钉截铁的口吻结束了这番问答。她看来完全只是吐露出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从这段对话之中产生任何的体悟。
对她来说,似乎不管是镇上的风波还是自身的现况,都没有手边的针来得有趣。
「欸欸,这要怎么弄,教人家嘛!」
「…………」
莉拉拿起木板,望向了拉撒禄。她脸上表情的意思差不多是「如果还要继续聊的话,就暂时停下刺绣的教学」。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实对朱莉安娜的来历感兴趣,但倒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毕竟得知内幕也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恶化,还是先观察状况一阵子再来考虑吧。
(况且……)
他在内心补上一句。
难得看到莉拉能为教导他人感到开心的模样,拉撒禄实在是不忍心在这时泼她冷水。
在从轿子上下来并支付费用后,拉撒禄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他怎么样都没办法适应这种交通手段──也许是雇用了便宜轿夫的关系,轿子不仅晃得厉害,还窄得要命,让他的腰部频频生疼。
「要不要顺便来点酒呢?咱们这里可是货色齐全喔。」
轿夫这么向他搭话。看来他们也兼了向乘客兜售酒类饮料的副业。也难怪在路上一直听到匡啷匡啷的声响──拉撒禄这么想著,望向似乎是用来收纳酒瓶的轿子底部。
「我接下来要去的是赌场,哪有人先喝酒再赌的啊?」
「这么说也是啊。」
轿夫应该原本就没有积极推销的打算吧,只见他举起了原本要卖人的酒瓶张嘴便喝,接著塞回原本的放置处。
拉撒禄心里一边想著「这辈子绝对不会和这些家伙买酒」,一边将视线朝著目的地望去。
「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啊。」
这里是离公共温泉浴池和僧院教会有一大段距离的市区角落。从主街道延伸至此的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而露出泥土的路面并不平坦,各处都看得到积水,还飘散著一股难以辨识的腐臭味。
瘦到露出肋骨的野狗横越小径,受到走在路上的人们斥骂。感受到邻近巷弄传来不祥视线的拉撒禄随即移动了几步。要是不小心接近到暗巷一带,难保不会被直接拖进去。看来独自前来的判断是下对了。
芳妮递来的便条所指示的地点,便是在这般气氛的街区一隅,是一间独栋民宅。
石墙看起来斑驳陈旧,要是把琼恩带来这里让他揍上一拳,应该就会直接坍塌下来吧。沾上了路面泥泞的墙壁没经过清理,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废墟,但烟囱确实冒著烟。
拉撒禄先是想了想该如何进门,接著原地踏了几下自脚尖渗入的寒气。就在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准备举手敲门之际,有人叫住了他。
「哦,这可真是奇遇啊,拉撒禄•凯因德。」
只见一名大块头正努力地从轿子里翻出身子。今天也同样握著一柄手杖的这名男子,正是温斯顿。
他以一派轻松的神情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热心工作啊,真是值得赞许。」
拉撒禄虽然想读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温斯顿看起来既像是刻意在此等待拉撒禄,同时也确实像是偶然相遇。
温斯顿很快地支付了轿子的费用后──
「这座城镇也变得宜居许多了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嘟嚷。拉撒禄打量著他的模样,拋出了问题:
「是这样吗?」
「在以前,轿夫可是非常不近人情的行业啊。」
在目送轿子离去后,温斯顿将手杖挟在腋下说道。
「一直到理察•纳许来到此地,将费用统一之前,搭乘轿子总是经常会遇到漫天叫价的状况,相关的纠纷也是层出不穷。」
「对你来说那样不是比较好吗?多走走路减点肥啦。」
「这种身材其实很受女性欢迎喔,年轻人。最近大众都太过追求纤瘦的身材了。」
砰──看著拍了拍自己肚子的温斯顿,拉撒禄决定死了心不再试探。反正想破了头也没用,而且还无所谓。他没回应温斯顿的话语,而是以举到一半的手敲了敲门。也许是打算一同入内吧,只见温斯顿也脚步灵活地排在拉撒禄的后方。
在没人回应的状况下,门被打开了一点点。
「…………进来。」
脸上有疤的一名男子轻声说道。他冷淡的态度和房子里飘散出来的黏稠空气,反而让最近老是在光鲜亮丽的地方打转的拉撒禄涌上一股安心感。
脚底下是裸露出来的砖块,四周都是散放的桌椅。走入后立刻感受到的是呛鼻的石油提灯臭味。由于窗户关得紧紧的,甚至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使用化石燃料的强烈光芒,清清楚楚地照出人们的欲望。
闪烁的数十双眼睛一齐看向拉撒禄和温斯顿。宛如野兽般估量对方强弱和美味与否的视线充斥各处。自暖炉散发出来的热能化为气息,微温地舔舐起拉撒禄的脸颊。
他得费上一番心思,才能压抑住让嘴角上扬的冲动──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帝都敞开家门。他悄悄地将空气灌饱了肺,再呼了出来。欲望、浮沫和毒素渗入了肺泡之中,让他的思路为之一变。
(哎,这也是理所当然。虽说受到了法律限制,但正因为有所受限,人们才会对赌博趋之若鹜啊。)
拉撒禄参加了集会厅的赌博好一阵子。但基本上来说,能在那里赌博的就只有上流阶级的人士。
不过,不是上流阶级的那些人,当然也不会乖乖遵从法令就此戒赌。而这间房子正是这些感情汇聚下来的成果。虽说这里绝对不会开放给外人,但在这座城镇里,想必有好几间这种开设在自宅的赌场吧。
(不过,这里有一股彼此熟识已久的气息。没错,该怎么说,有一种共同分食的感觉啊。)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瞧出这座赌场的核心位于何处。
一名老者坐在房间的角落。他的身材瘦小,而且似乎不良于行,是坐在轮椅上的。
即使如此,他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存在感。他明明只是坐在角落,以百无聊赖的目光来回扫视,室内的所有人却无不在意著老人的一举一动。就连拉撒禄等人踏入室内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众人正拚了命地关注著老者对这两人的反应。
他看到一名阴沉无比的女子在推轮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芳妮。芳妮•马雷──将拉撒禄引导至此的始作俑者,先是瞥了拉撒禄一眼,接著忽视了他。芳妮以一副对拉撒禄全无兴趣的态度,将轮椅推到了入口附近。
(感觉像是在意外的地方相见,又好似不是如此……)
不过,若要问拉撒禄在哪边与芳妮相见才不会显得不自然,他的答案就会是「坟墓」两个字。
由于芳妮没有主动打招呼,因此拉撒禄也没向她寒暄,而是直接将视线投向老者。
「欢迎你们来啊,『便士』凯因德,还有温斯顿。」
老者身上的水分像是被岁月给刮削殆尽似的,他的脸上布满皱纹,顶上几乎无毛,眼白布满黄斑。拉撒禄若是随意踹去,应该就能把老者的脖子给踢断吧。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软弱无力。
被撕下的无数日历从他身上抽走的,并不是只有水分而已。除了水气之外,似乎就连善心、温情和人类应有的柔性美德一类的事物也从他身上消失了。
不过,他光是存在就让人肌肤生疼的原因,正是因为残留在他全身上下的强烈欲望。留在他体内的只剩下冰冷、沉重和让人害怕的东西,并进一步地凝结起来。他的手指虽然细如枯枝,但从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可以看出这双手还没有失去应有的机能。
「欢迎来到老夫的巴斯。老夫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
每当他发出声音,已经极度乾燥的嘴唇便会迸出裂缝。而从中可以窥见的粉红色的肉,则是与他的表面形象不符地散发出勃勃生机。
仪典长,这城镇风波的另一名主事者。拉撒禄一边想著现在应该已经在集会厅与「帅哥」纳许见面的爱蒂丝,一边缓缓地开口。
「你好。不过我也不是为了来认识你才跑这一趟的,只是来打发时间罢了。」
他虽然刻意挑选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用字遣词,但威布斯塔却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似的,仅是稍稍眯起了眼睛。
「原来如此,你似乎真的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啊。那你呢,温斯顿?你也是来打发时间的吗?」
拉撒禄有一瞬间对他的话语感到意外,但随即有所理解。拉撒禄的养父原本是一名名闻遐迩的赌博师,也听说他年轻时曾云游四方。既然威布斯塔也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那会结交成为知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温斯顿闻言耸耸肩。
「我只是打算过来打个招呼而已。不过,也好,似乎再待一下子也不错。」
他踩著自然的脚步走到墙边,就这么伫足站定。温斯顿既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靠在墙上,甚至没有撑著手杖,就这么稳稳地站著,莫名让人留下印象。温斯顿的站姿之熟练,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如此站立。
威布斯塔先是对他的模样闪过了一丝不快,接著用手对芳妮下达了指示,要她推动轮椅。威布斯塔在移动到中央的桌子后,原本群聚的客人登时慌慌张张地让出了桌子,而威布斯塔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接受了这番光景。
拉撒禄也跟在威布斯塔的身后,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好啦,『便士』凯因德,让我们玩点游戏吧。」
「…………禁赌令被你拋到哪里去了?」
「禁赌令?那当然还存在了,所以这里才会像这样玩起游戏吧?」
对于威布斯塔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拉撒禄皱起了眉头。这时,人在室内角落的温斯顿的说话声夹杂苦笑传了过来。就算在这嘈杂的空间之中,他宏亮的嗓声依然传遍四下。
「所谓的禁赌令,乃是『禁止在特定场所进行特定赌博』的法律,所谓的场所包括了赌场、咖啡厅、酒吧、旅馆和个人住宅等等,至于赌博方面,则是从早早就将吹牛和班帝安一类的玩法列入禁令之中。」
集会厅之所以能够赌博,是因为目前的禁赌令并没有将「集会厅」这个地方纳为禁止赌博的场所。在不受规范的场所进行赌博,自然不会触犯到法律。
这里明显是个人住宅,但这些客人都没有表现出在提防警方查缉的模样。既然如此,那答案想必是和集会厅的状况恰成对比吧。
「玩的是没被纳入禁令的游戏,是吧?」
「正是如此。虽然新的游戏一旦流行起来,就会被纳入禁令遭到查缉,但就像这世上的所有法律一样,修法的动作总是会慢上些许。也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啦。」
看来这座屋子里不会玩吹牛一类的主流游戏,反而是新发明、还不怎么广为人知的游戏站上了那样的地位。
在温斯顿开口说话的期间,威布斯塔找来了其他的玩家。他就近找了两个人补上空位,如此一来便是由四名玩家围绕著桌子而坐。
威布斯塔的手指随意地洗起了扑克牌。
「那我们就开始吧。」
要赌的是什么──拉撒禄一以视线这么询问,威布斯塔随即晃了晃手指。
「凯因德的孩子啊,你听过牌九这个游戏吗?」
所谓的牌九,原本似乎是中国以「天九牌」这种独特牌板所进行的赌博方式。
不过,这座镇上所推行的游戏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牌九。需要专用牌板,又有独特规则的牌九,想在没有相关文化扎根的土地上推广是一件困难的事。
不过,在和禁赌令来回斗法的过程之中,这座城镇的赌徒们想到可以让牌九与这个土地结合,成为在地化的游戏。他们以扑克牌代替牌板,以吹牛取代复杂的规则。只要有搭上赌博的热潮,就能迅速理解游戏的内容,但又带有不至于被纳入禁赌令的原创性,是一种新的赌博。
这就是在这城镇上被称为「牌九」的游戏。
「既然有初来乍到的客人,那第一场庄家就由老夫来当吧。虽然原本下注金是随个人喜好来下的,但这一次就设定成统一的金额吧。老夫想想啊……就设成一克朗吧。」
只要下注金没有高得离谱,拉撒禄就没有唱反调的必要。虽然钱包有些乾扁,但要挤出一克朗倒也还不是问题。
首先,威布斯塔依照玩家的人数,弄成每叠七张牌的牌堆,并发了下来。
拉撒禄确认起手边的牌。黑桃3、梅花J、方块J、方块2、黑桃A、红心5、梅花A。
威布斯塔也在看过手牌后,以背面朝著其他玩家的状态开始挪动顺序。
「规则是这么回事──牌型等基本规则参照吹牛,然后玩家要将手牌分成五张一组的长边,以及两张一组的短边。」
说著,威布斯塔亲自展露了一次分牌的方法。他在自己面前排出了横向排开的五张组(长边),以及纵向排列的两张组(短边)。
「和分牌有关的规则只有一项──短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一旦违反了这个规则,就被视为无条件败北。」
拉撒禄没转动视线,确认著自己手边的牌。
目前他可以用A和J组成两对的牌型。既然牌型的强弱是遵照吹牛的规则,那数字里最强的就是A,其次是K,接著依照数字大小排序,最小的则是2。
换句话说,在目前的状况下,拉撒禄不能在短边摆出A的一对。
为什么要制订这种规则呢──拉撒禄虽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威布斯塔随即就给出了提示:
「在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接下来就是开牌。玩家和庄家要去比较彼此的长边和短边,藉以分出胜负。若长边和短边都强于庄家的话,那就是玩家获胜,可以获得两倍的下注金,若只有一边获胜的话就视为平手,将下注金拿回手边。至于若是两边都输的话,就算是玩家的败北。」
原来如此──拉撒禄在内心感慨。
短边只能用两张牌进行组合,既然手边会收到多达七张的牌,要凑出一对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如果没有「低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这个规则,那长边就有很高的机率会形成一对,让平手的结果连连发生。以赌博来说,这样的节奏会欠缺炒热气氛的要素。
「如果短边没能凑成对,就是以高分牌决胜负对吧?」
对于拉撒禄的问题,威布斯塔仅是点头作为回应。
若手牌里连一对都没有凑成,那就会被称为「高分牌」的牌型。这是连一对都打不过的最弱牌型,若是两方都要用高分牌分出高下的话,就会各以数字最大的一张牌比大小。
其他两名玩家也仿效威布斯塔的动作分出手牌。看著两人的手法,拉撒禄随即明白他们并非这座城镇的居民。两人的动作相当生涩,看起来就像是初次接触──或是曾经玩过却并不熟练的模样。
(况且,他们好像不认识我啊。)
「便士」凯因德之名在经黑巧克力坊一役后,便受到媒体的大肆渲染。反过来说,若是在帝都的赌场没打听过相关传闻,或是没有阅读书报的习惯,那会不认识拉撒禄也是理所当然。
「喂,动作快啊。」
其中一名玩家这么搭话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他在想了一下后,将手牌里的黑桃3和方块2抽出作为短边。待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所有玩家便一齐将牌翻面。
「呵哈。」
看到桌上的光景,威布斯塔像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出来。
「看来『便士』凯因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我只是还不了解这游戏的牌理而已啦──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其他两名玩家会露出带了些困惑之情的笑容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拉撒禄的手牌分法实在很缺乏求胜的意志。
毕竟他是将没能凑成一对的两张点数最小的牌构成了短边,虽说凑出两对的长边应该有不小的机率获胜,但短边明显是被当成了弃子。
(唉,不了解牌理确实是真,但我也有其他目的。)
拉撒禄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两名玩家的脸色。人类要颠覆自己的第一印象相当困难,而这也适用于赌场的状况,也会如实展露在这里的第一场赌博结果之中。
害怕对决,会眼睁睁地让宝贵的胜利溜走的玩家。
这一场赌局想必让左右的玩家对拉撒禄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就像是在证明他的推论似的,两人放松了对拉撒禄的警戒,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威布斯塔身上。
威布斯塔应该察觉到自己受到了警戒,但却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在确认所有人的手牌都摊开之后,威布斯塔也展露了自己的手牌。
长边是方块A、红心8、红心6、方块5、红心2。
短边则是黑桃10和黑桃9。
换句话说,两边都是没能凑出牌型的高分牌,而短边的数字也算不上是大牌。看到这样的光景,拉撒禄也忍不住加深脸上的苦笑。
正如预料,除了拉撒禄之外的两人赢过了威布斯塔,获得了和下注金相同的赏金,而拉撒禄要是按照常理将一对J放到短边的话,就也能赢下这场赌局了。他老实地伸出手,取回了用来下注的克朗银币。
「基本上,我们这里的庄家是轮流制的,换句话说,接下来由你做庄。」
拉撒禄右侧的男子成了下一局的庄家。
(不过,若是像这样轮流做庄的话,当庄家的风险就显得很大啊。)
以玩家的身分败北时,只会输掉自己下注的金额而已。
至于作为庄家败北时,就会损失与其他人的下注金同样的金额。目前是庄家一人、玩家三人的赌局,因此就算以粗略的方式计算,在做庄时有可能会损失的金额,也会是高达作为玩家时的三倍之多。
也许是明白这一点吧,右侧男子在洗牌时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迟钝。拉撒禄凝神注视,好在对方耍老千时能第一时间察觉,同时开口说道:
「不过,啊──『仪典长(至尊)』威布斯塔?」
「怎么了,『便士』凯因德?」
「你像这样待在这里真的好吗?我听说对立的状况挺严重啊。」
这时,另外两名玩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赌场之中虽然就像是其他的赌场一样充斥著喧嚣声,但也就仅此而已。无论是相互开呛或是飙骂脏话,都是这类场所的副产物,那就像是森林里的动物们遵循著弱肉强食的规则彼此厮杀一样,是极为自然的光景。但这里并不存在会闹出大事的状况。
没错,这就与集会厅的状况如出一辙。正因为两方的状况相同,也进一步地暗示了这座城镇的对立状况。
威布斯塔的视线捉住了拉撒禄。
那是足以让拉撒禄为之畏缩的凌厉视线。那宛如昆虫一般的扁平双眼望向拉撒禄,接著扭曲起来。
「才没有什么对立,不就是个飞黄腾达的小伙子不知感恩,反过来捅人一刀罢了。」
若是翻翻世间流传的辞典,「对立」这个词汇的解释就和你陈述的状况一模一样喔──想是这么想,但拉撒禄终究没宣之于口。看到老虎的尾巴就在眼前时,他不会傻到一脚踩下去。
然而,却还是有伸脚去踩的傻瓜存在,那便是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对立!状况有这么糟糕吗?我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夸张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布斯塔像是感到不耐似的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接著他瞪向了拉撒禄,意思是说「解释起来很麻烦,就交给你说明了」。
哎,这毕竟是自己起的头──拉撒禄开口说道:
「说起来,你有听说仪典长和副仪典长闹不合吗?」
「当然听过啦,但明明是这种状况,这里却没什么火爆的气氛啊。」
「这差不多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吧。」
右侧男子洗好牌后,以一克朗为限的第一场赌局随即告终,接下来众人可以自由下注。拉撒禄没想太多,再次赌了同样的金额。
七张牌发了下来,拉撒禄拿起牌观看。
方块A、红心Q、方块10、黑桃6、红心6、红心4、红心2。
在稍微想了一下后,他抽起A和10作为短边,接著盖牌。
不管是在集会厅还是这座赌场之中,都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对立,要回答这个原因并不难,只是在进行说明的时候,有严加挑选用字遣词的必要。
「这座城镇曾经想依靠赌博发展起来,但这是为了当地居民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观光客在这里恣意妄为而订定的方针。然而,这座城镇的草根性却逐渐受到了打压──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拉撒禄的说法似乎没有惹得威布斯塔不快,他一声不吭,只是点了个头作为回应。
换句话说,这座城镇的对立,就存在于集会厅和这座赌场之间。
若要举例的话,包括了因为重新规划而变貌的街景、因为新开设的医院而流失生意的居家医生,以及仅限上流阶级出入的温泉浴池皆是如此。
(不过,会把外地人士视为扰民存在的,也只有一部分的居民而已吧。)
拉撒禄的说法虽然没有错,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巴斯虽然希望能发展起来,但讨厌城镇的风貌遭到上下其手,然而因为观光客会来到此地洒钱,居民自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座城镇的守旧派代表,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至于象徵新势力的则是副仪典长理察•纳许。
这之中并不存在哪一方较为正确,哪一方有错之类的区别,就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争执那般,双方都只会讲述对自己有利的主张。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对劲。我不觉得威布斯塔会大意到让隔阂严重到这种地步。)
仪典长这个身分握有莫大的权力。说起来,威布斯塔应该是有能耐在火种开始燃烧之前浇熄此事才对。
在拉撒禄感到疑惑的同时,威布斯塔突然用力握拳,朝著桌面重重一捶。
「那个!臭小子!惹人生厌的『帅哥』纳许!」
传来了像是枯枝断折般的不祥声响。
「他以为收留他这个流落此地的穷小鬼,还特地拉拔他长大成人的是谁啊!那小子,到底是为什么要反捅老夫一刀!」
原来如此──拉撒禄有些明白了。看来威布斯塔这边还没能掌握住纳许背叛的原因。因此对他来说,这场对立来得极为突然,想排除原因也无从下手。
从威布斯塔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著强烈支配欲的男人。也许对他来说,这场发生在巴斯的难解风波,就像是爬满了全身上下的蚂蚁一样烦人。
「那、那个,对不起,您的手,很危险。」
「哼!吵死人了!」
对于前来搭话的芳妮,威布斯塔的回应是反手挥出的手臂。芳妮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摔倒在地。接著威布斯塔一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著芳妮扔掷过去。芳妮被玻璃杯砸到的额头造出了新的瘀青,杯子里的葡萄酒也溅湿了她的全身。
「臭女人,你凭什么对老夫比手画脚!你这个垃圾!」
拉撒禄虽然认为芳妮的担忧是理所当然,但她却是温顺地听进了威布斯塔的话语点了点头,接著出言致歉。深红色的葡萄酒滑落到她的浏海,宛如鲜血般垂落。
「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即使没做多少动作,这似乎对于苍老的身躯来说还是有些难受,只见威布斯塔短促地喘了几口气。他以锐利的眼神瞪向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喏,继续吧,快点开牌吧。」
说著,威布斯塔展露了自己的手牌,拉撒禄等人也随之跟进。芳妮虽然发出了几声呻吟,但很快就收敛下来。她站起身子、以袖子擦拭头发的动作,显示出承受这样的暴力行为已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看到拉撒禄展露的手牌,威布斯塔有那么一瞬间眯细了双眼。
(…………勾起他的疑心了吗?)
拉撒禄装作没察觉此事,暗自思忖了起来。
以拉撒禄刚才的手牌来说,他应该让方块A和红心Q放在短边才对。由于长边已经凑出了6的一对,因此该将剩余的点数最大的两张牌放到短边比较安全。
(不过,我刚刚已经刻意展露了过于谨慎的态度,因此没把最大的两张牌放在短边,应该也不会太过让人起疑才是。)
威布斯塔终究没有开口多说。
作为庄家的右侧男子,展露出来的长边为5的一对,至于短边则是K的高分牌。拉撒禄在长短两边都打败了男子,获得了一克朗的赏金。
威布斯塔再次两边的牌都输了,左侧男子则是平手。以收支来说大概差不多打平吧,只见右侧男子说了些玩笑话。
庄家继续轮流,轮到了拉撒禄。拉撒禄以俐落的手法将刚刚用过的扑克牌收拢起来。
(好啦,如此一来,我就凑到了四张红心牌了。)
拉撒禄刚才的手牌里含有四张红心牌,而拉撒禄刻意将这几张牌放在长边,换句话说,他让四张牌聚集在一起的状态下结束了赌局。
他接著收起其他人的牌,并叠在牌堆上头。
(再怎么说,要让牌堆从头到尾完美地排出顺序还是太困难了。我可不具备某个女赌博师的变态技术,但即使如此,若只是要弄出一小部分的话,倒也是还办得到。)
在这种规则下玩牌九,风险最大的便是自己做庄的时候,因此,他不想让自己的手牌太过难看。但如果做牌做得太过火──像是和方才完全一模一样的牌,那又会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玩家们各自放上了下注金。坐在拉撒禄左右两侧的男子们正如他所料,是新来乍到的外地人士,似乎也是头一次玩牌九。在经历两场赌局后,他们逐渐对玩法熟稔起来,下注的金额也增加了不少。这局里下注得最少的,竟然还是威布斯塔的一英镑。
拉撒禄在切了几次牌后,接续起方才的话题。
「对了,关于刚才的话题,我还有一个问题没能厘清。」
威布斯塔虽然稍稍挑起了眉,却没有打断他。拉撒禄先是停止洗牌的动作,接著伸手朝著墙边一指。
站在那儿的,是宛如一尊雕像般持续立定的温斯顿。
「那家伙是什么来头?」
同时,拉撒禄在内心大喊痛快。
刚刚所谈论的城镇对立话题,当然勾起了每个参与者的关心,而所有人也同样对于温斯顿的存在保持著一股淡薄的注意。在拉撒禄伸手一指后,包含威布斯塔在内的所有人的意识,都朝著该处瞥去了一个瞬间。
拉撒禄的手指挪回牌堆,悄悄动起了手脚。他在表面上做著洗牌的动作,实则排列出预先决定好的顺序。
「哦,那个人啊。」
威布斯塔以手指敲了一下桌面。
「该怎么说,那该算是让人投鼠忌器的法令呢,还是该说是沉重的枷锁呢?无论如何,都不是需要去在乎的存在,只是若是在此地生活的话,那就会像空气般如影随形。」
「…………哦?」
拉撒禄转头望向温斯顿,只见他露出笑容轻轻挥了挥手。那挥手的动作看起来竟然有点可爱,让拉撒禄感到一阵火大。
算了,也没必要强行探问温斯顿的来历。毕竟他提出问题的目的并非得知答案,而是转移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拉撒禄迅速地发下七张手牌,接著拾起观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红心Q、黑桃J、黑桃10、红心6、红心5、红心4、红心2。
除了上一局拿到手的四张红心牌之外,这回又多了红心5,如此一来,长边就能凑成同花了。
以拉撒禄耍老千的本事,能操控的就只有上一局拿到的四张红心牌而已。要从牌堆抽三张牌,并从中再抽到一张红心牌,靠得权势纯粹的运气。但即使如此,这样的赌注也还是比老老实实地玩牌九还要来得有胜算多了。
他将黑桃J和黑桃10挪到短边。只要长边能获胜的话,再糟糕也还能落得个平手的下场。
他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拉撒禄并没有架起十全十美的警戒网。
「…………」
在所有玩家开牌的那一瞬间,拉撒禄暗自咬了一下嘴唇。
左右两侧的玩家还不是问题。按照顺序来说,拉撒禄赢了其中一方,另一方则是打成平手,但问题出在威布斯塔的手牌。
长边是黑桃8、方块8、梅花8、红心10、方块10组成的葫芦。
短边则是黑桃K和梅花5的K高分牌。
换句话说,拉撒禄输了。而在察觉自己败北后,另一股冲击随之席卷而来。
(在长边凑葫芦,在短边凑高分牌…………?)
就正常思路来说,这样的分法实在不太正常,若是七张牌里有三条和一对的话,应该会把三条放在长边,一对放在短边才是──除非是像拉撒禄这种不打算与人正面对决的个性。
然而,威布斯塔显然是刻意将葫芦放在长边,并让短边形成高分牌。显而易见地,这是为了打败拉撒禄。
在理解到这一层的瞬间,他的背上登时喷出了大量冷汗。
(「被他看穿我打算让长边形成同花了」…………?)
他认真地考虑过直接踹倒椅子起身,就这么冲出室外逃逸。一想像耍老千被抓的代价是手掌被打碎,从此再也过不上赌博师的生活,他就萌生了不惜拋下莉拉也要逃出这座城镇的念头。
他之所以没有实际采取行动,是因为比思路早一步转动的眼睛看到了威布斯塔的表情。
威布斯塔明显在笑──那虽然是一般人几乎无法判别的幅度,但对于拉撒禄这类人来说,他确实能读出威布斯塔收在眼眸深处的诡谲笑意。
拉撒禄感觉到舌头变得如木棒般僵硬,索性无言地结算这次赌局的结果。就结果来说,他手上的金额几乎没有增减,由于威布斯塔的下注金偏低,拉撒禄还稍微小赚了一点。
(不对,我应该当作这是对方好心这么安排的才对。)
如果这里是旅馆的房间,他肯定早就蹲在地上抱头叫苦了吧,但现在的他并不能这么做。既不能在赌场里暴露出内心的懊恼,下一局游戏也已经开始进行了。
总之──拉撒禄在内心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敢耍老千了…………)
他马上纠正了这个念头。
(我暂时不敢耍老千了…………)
游戏的进行状况非常单纯──至少对于旁人来说是如此。
威布斯塔手边的赌金几乎没有增减,而左右两名玩家虽说略有差异,但两人都输掉了相当多的金额。
理所当然地,眼前的状况是拉撒禄独赢的状态。
「便士」凯因德在赌博赢了钱。
「…………啊──混帐,这可真糟。」
他把这句呢喃硬是吞回了嘴里。
当然,拉撒禄就像平常一样──不对,是以比平常还要谨慎许多的态度参与赌局的。由于阮囊羞涩,拉撒禄确实是想赢得比平时再多一点,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要掏空左右两名玩家口袋的念头。
尽管如此,拉撒禄手边的硬币还是持续地增加著。
虽然持续获胜的焦躁感让思路有些偏移,但他依旧维持著冷静,而这份冷静也让他察觉金钱流向的诡异之处。
拉撒禄基本上从不下重注。虽然在赌场的气氛高涨之际,也是有不得不下注的时候,但基本上,他一向只会支付勉强能让赌局成立的最低金额。
若是要问把钱扔给拉撒禄的是何人,那答案就是威布斯塔了。
他会在左右玩家做庄时下重注获胜,在自己做庄时打出和局,并在拉撒禄做庄时下重注,然后刻意败北。
就结果来说,资金以威布斯塔为枢纽,从左右玩家的口袋流向了拉撒禄的手边。就实际上来说,拉撒禄的整体胜率并不算太高,但如今,左右玩家对拉撒禄的恨意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应该说──拉撒禄想到这里,用力咬住了嘴唇。
之所以会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原因也相当单纯,毕竟拉撒禄从未想像过会有这种作风的人物。将自己赚来的钱刻意地──虽然只是一股感觉,但应该是刻意为之吧──转让给他人的人类,在拉撒禄的认识之中是不会存在于赌场的。而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拉撒禄也没办法判读他这么做的目的。
待他察觉之际,拉撒禄手边的金额已经多到有些异常了,而在他思考能不能找个时机退还给左右两侧的玩家的这段期间,他也一并错失了离席的机会。在理解威布斯塔是有意将金钱转送给拉撒禄的瞬间,一切都为时已晚。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果然有一手啊。」
威布斯塔的这句话听在拉撒禄耳里,只感觉得到无止尽的空虚。
(这下该怎么办?虽然已经和左右两边的家伙结下粱子了,但还是尽快逃跑为妙吧?比起让这种状况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还是走为上策吧。)
拉撒禄拾起发下来的七张牌,同时评估起逃跑的时机。
等这局结束后就逃吧──拉撒禄这么想著,随意将手牌分开,然后开牌。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起纯粹的不幸事件。换句话说,拉撒禄在这一局收到的手牌其实并不强,若是照著牌理出牌的话,应该是会以平手收场,若是运气差一些的话,大概就会败给对手吧。
但极为凑巧的是,就在这一局里,右侧男子手上的全都是一些烂牌。他所展露出来的是连人头牌都没有的高分牌,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输给了在场的三名玩家。
而这已足以彻底激怒右侧男子。
「宰了你!开什么玩笑啊!」
在咆哮声响起的同时,右侧男子站起了身。杀气腾腾的大吼撕裂了赌场愉快的聊天气氛,死寂瞬间降临。
拉撒禄的眼角看到了男子将手揣入怀中。拉撒禄虽然也勉强做出了伸手入怀的动作,但由于被对方制得先机,男子的动作快了一步。
「去死吧!」
随著老套的威胁语句,男子抽出了一把手枪。
拉撒禄虽然闪过了跳起来躲避子弹的念头,但男子肯定会在行动之前将枪口对准他吧。总是潜伏在他生活角落的死神,似乎正以毛骨悚然的动作轻抚著他的背脊。
布满血丝的双眼、黑暗的枪口、对著扳机施加的力道,至今看过的尸体宛如走马灯般浮上心头。
(这───好像不太妙啊。)
然而,下一秒响起的却是物体被破坏的声响。
「………………奇怪?」
在这个当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地以双眼捕捉刚刚发生在赌场的事情经过。众人只能藉由同时产生的几种结果,靠著脑力去推测出事发的顺序。
首先能明白的是,手枪自男子的手中消失了。
男子的身旁站著理应站在墙边的温斯顿。
温斯顿的手里拿著手杖。
最后,则是以为消失不见的手枪碎成两截,在几秒钟后掉落在地。
还原起来,就是温斯顿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展开行动,以手杖击打了男子的手枪,将之朝著上方打飞。在理解完事发过程的同时,温斯顿也垂下了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一声。
拉撒禄维持著伸手入怀的动作眨了眨眼睛。赌场里所有人的反应都和拉撒禄相仿,酝酿出一股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沉默。
「───啊,咦?」
几秒钟前还握著手枪的男子,愕然地凝望著自己的右手。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等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手枪,只留下麻痹感还缠绕著右手吧。
「好啦。」
这时,温斯顿颤抖著喉咙的脂肪开了口。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不仅没有被掏出的手枪吓著,也没在那一剎那的行动后留下任何余韵。那像是在散步途中与人打招呼的悠哉口吻,听起来反而极为异常。
「拉撒禄•凯因德,你刚刚问了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对吧?」
「…………是有这回事没错。」
「正如你所见,我扮演的是调停者,也就是维持中立的角色。」
温斯顿伸出食指,得意地左右摇摆。
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实在是过于俐落,反而让人感受不到散发出来的威胁性吧。被缴械的玩家这时勉强撇过头,朝著温斯顿顶撞过去。
「你这混帐搞──」
他的话没有后半句。因为温斯顿用手杖压住了男子的肩膀。
温斯顿并没有用手杖殴打,也没有用前端戳人,就只是以轻柔得像是在轻轻拍打般的动作,将举起的手杖前端放到了男子的肩膀上。
接著,他将手杖向下挪动。
「咕,叽,呃啊!」
究竟要灌注多大的力气,才能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动作?随著手杖的下移,男子的膝盖也弯了下来。温斯顿的表情明明和平时一模一样,但被手杖前端碰触的男子却整个人垮了下来,这幅光景看起来既像是粗制滥造的魔术手法,也像是施了魔法一般。
「这座城镇出现了对立的状态,会为此困扰的包括了赌场和一般居民。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发生暴力行为,那就没办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对吧?在合适的场所,以合适的形式进行争执,才称得上是上道的行为,但这世上总是充斥著不上道的人们。」
温斯顿一鼓作气地将手杖往地板放下。手杖的前端击碎了砖头,就这么没入其中。温斯顿放开了倒插的手杖,张开了双臂。
(…………是说,那根手杖显然不是木制的吧。就当作里面灌了铅一类的东西好了,但那究竟得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不当一回事地带著走啊?)
毕竟就连拉撒禄也从未察觉过那根手杖有异。温斯顿总是带著这根改造过的手杖,而且还将之使得举重若轻。
温斯顿像是在向整座赌场发布宣言似的,朗声说道:
「所以我才被叫了过来。」
他伸出了手,拽起了原本趴伏在地的男子。温斯顿就像是在拎一只小猫似的,让男子在椅子上坐定。
「精确来说,我被赋予的角色是这么一回事──『禁止让这座城镇出现暴力』,以及『履行在赌场进行赌博的结果』。输不起的赌徒一旦豁出去大闹,最后总是会带来血腥的结果,这你们也都很明白吧?这座城镇的风波,最终显然会与暴力的行为做出衔接,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并以极为严格的态度履行赌博的结果。好啦,你啊,还是乖乖地把该支付的钱交出来吧。」
「哈,谁要乖乖听你的话啊!」
从男子还敢吐口水的举动来看,他确实是卯足了气力,但他随即被温斯顿按著头,趴伏在自己吐出的口水上头,那些卯起来的气力终究以扑空作收。
「遗憾的是你没有其他选择。我这边也有著用人类的身体变卖成现金的手段,但这应该不是你会想要选择的方法吧?」
呻吟声取代了投降声明。温斯顿以随性的态度翻找男子的衣服,仅从钱包里抽走了必要的金额。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手枪这种粗暴的东西就不该带进赌场里。这句话也同样是说给在场的各位听的喔!你们应该也不想变成这种下场吧?」
「那、那家伙又怎么说!」
再次被按倒在地的男子喊道。「那家伙」指的是拉撒禄。
拉撒禄眨了眨眼,这才察觉自己还是维持著在那一瞬间伸手入怀的姿势。在看到男子拔出手枪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这个姿势。
拉撒禄原本打算开口,但温斯顿抢在他之前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拉撒禄•凯因德,将手伸到空无一物的怀里是有什么事?肚子痛吗?」
「…………」
拉撒禄无言地抽出了手。当然,他的手里并没有握著任何东西。毋宁说,从外套的摆动来看,他显然没在内侧插上手枪一类的沉重物体。
(他的眼睛很利啊。我原本还以为这能用来虚张声势……)
温斯顿不仅在那一瞬间制服了男子,似乎还观察过四周的状况──至少他看穿了拉撒禄的动作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
「好啦,顺便让我把打招呼的目的完成吧。」
在赌场所有人的注目下,温斯顿从地板上拔起了手杖。事到如今,他那宛如猪只般的肥胖身体,也因为蕴藏在体内的强大暴力而让人觉得像只勇猛的山猪。明明如此大闹了一番,但他的态度却没有分毫动摇,这也是温斯顿最教人害怕之处。
「这座城镇禁止任何暴力行为。此外,也禁止不去履行赌场赌博的结果。我──反正还带著部下,就以『我们』作为称呼吧。我们会遍布在这座城镇的每个角落,监视著你们的一举一动,监视著所有被撕毁的契约。」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胆子对他的话语提出抗议。
明明爆发著仪典长的宝座之争,但这座城镇却与暴力无缘到让人惊讶的理由,也在此真相大白。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便是雇用了来自第三方的强大暴力,强横地制止了其余的暴力行为。
在地居民偏向仪典长派,观光客偏向副仪典长派。至于这第三股势力──某方面来说这并非势力,而是维持治安的暴力装置爽朗地报上了名号。
「以上宣言,乃是我温斯顿以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代理人身分宣布。」
这补上的一句话,让拉撒禄不禁垂下了目光。
小乔纳森•怀尔德──虽然他本人应该没待在巴斯,但光是亮出名号就足以镇压全场。那是「便士」凯因德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是曾经出入过赌场一次的人,就绝对会听说过这个名字。
安静得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的赌场反应,著实反应出了那个名字的影响力有多大。就连威布斯塔也不例外,对于温斯顿像是要掌控赌场全局的傲慢发言,这名老者也没有出言打岔。
至于温斯顿本人则像是慢了好几拍才有所察觉似的,以困惑的神色皱起了眉头。
「哎呀,打断了你们的兴致,真是万分抱歉。」
说著,他便以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动作回到了墙边。然而,客人们已经没办法再以同样的心态打量著伫立在该处的圆滚滚人影了。
(总之,回家吧。)
拉撒禄迅速搜刮起桌上的金额,塞入口袋之中。
赌场的空气完全被温斯顿掌握住了。而温斯顿方才提及的打招呼,代表的肯定就是──示威和恫吓,同时也是下马威,让拉撒禄这样的外地人士都能明白他所代表的立场。
就在拉撒禄静悄悄地打算离去时,却蓦地被人从背后叫住,那是看似因骚动感到不快、皱起了脸孔的威布斯塔。他以缓慢的动作收著扑克牌,与其说那动作是在触碰纸牌,更像是纸牌主动朝他汇聚过去般。
「虽然就只是几个小鬼在乱吠,但这座城镇的治安相当糟糕。凯因德的孩子,你可要小心啊。」
矮小的老人散发著与身材毫不相称的强大欲望,露出了讪笑。
「『老夫的女儿也要受你照顾了』。」
比起刚刚被枪口直指更为强烈的死亡气息,在这时抚上了拉撒禄的脖子。
对拉撒禄来说,他能不让脸部抽搐起来已经堪称是奇迹了。浑身是血地倒卧在地的少女身影,在这时闪过了拉撒禄的脑海。
「………………啊,混帐。」
好不容易,他才从乾巴巴的喉咙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回到旅馆,打开房门。
待在房里的有莉拉和朱莉安娜。为了还无法外出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是足不出户地照顾著她。虽然用谈笑风生来形容有些过于轻率,不过两人似乎聊得相当起劲,狭窄的房里弥漫著愉快话题的尾韵。
莉拉放下了拿在手里的针线,拾起了木炭,打算向拉撒禄打招呼。
『欢迎您回──』
在她写到一半的时候,手上的木炭戛然而止。莉拉的表情僵住了。
拉撒禄没有多加理会,以缓慢的步伐穿过房间,站到了塞满旅行用品的木箱前方,就这么朝著背后搭话。
「我说,朱莉安娜啊。」
「怎么啦,大哥?」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人家不知道!父亲大人就是父亲大人!」
一如往常地,朱莉安娜的说话声还是快活异常。
「我换个问法。你的父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头顶半秃,而且还坐著轮椅对吗?」
「嗯?对,是这样呢!父亲大人好像就是这种感觉的人喔。」
「这样啊。」
他从行囊里抽出了短刀。
拉撒禄一个跨步欺近床铺,揪住了朱莉安娜的衣襟。他没理会朱莉安娜发出的微弱苦闷呻吟,将她按到了墙边。廉价的壁材随之扭曲变形。
「…………呃!」
他听到了莉拉像是挨了揍似的发出了急促的喘气声。朱莉安娜直直地望著自己,虽然因疼痛而皱著眉,但她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
拉撒禄彷佛在害怕一语成谶似的,以几近悄声的音量说道:
「你──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女儿对吧。」
朱莉安娜眨了一次眼睛。那圆润的眼睛映射出拉撒禄的身影,照出了他比刀刃还尖锐的神态。
「是这样吗?」
他判断朱莉安娜没有说谎。一方面是拉撒禄的观察能力告诉他朱莉安娜的模样不是在说谎,另一方面则是没必要在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后继续装蒜。
「不过好像有可能喔。大哥所描述的那个人物若是有著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名字,那人家的父亲大人说不定就是坎卜登•威布斯塔了呢。原来父亲大人叫这个名字呀。」
在不知父亲名字的环境下成长的女儿。
或许他太过小看其中的异常性了。不管是女儿还是父亲皆是。
「…………彻底被摆了一道啊。」
由于缺乏判断的材料,因此没有杀死朱莉安娜──这是因为他认为杀死她带来亏损的机率相当高的关系。就结果来说,拉撒禄将朱莉安娜留置在身边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的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有多少人目击了拉撒禄照料朱莉安娜的光景?他既没有积极对外宣示朱莉安娜的存在,也没让她走出房间,但拉撒禄曾带著她去看医生,在搬运的过程中也没有做过任何掩蔽工作。人类的悠悠之口可没被门挡住,朱莉安娜落在拉撒禄手里的事实,说不定再过不久──或是早就以现在进行式传播开来了。
这样的处境,肯定是坎卜登•威布斯塔为拉撒禄一手打造出来的。
(她的知识之所以匮乏得惊人,原因就出在她是刻意被这么养大,并在这种风波爆发时派上用场。朱莉安娜虽然没有身为仪典长之女的自觉,但周遭人士都很清楚她是仪典长的女儿。威布斯塔是刻意营造出这种背景的。)
这样的「道具」能派上多少用场,已经从拉撒禄的现状得出了结果。
这可真糟──他深切地体悟到这件事。再置之不理的话,他就真的会被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了。换个角度来说,他说不定早就已经被卷进去了。
(某一边的阵营──或者该说双方的阵营显然都打算把我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里头。换句话说,这场仪典长之争会以某种类型的赌博来一较高下,而他们的目的是藉由收编我来增强战力吗?)
这种斗争他可是敬谢不敏。换句话说,拉撒禄得在朱莉安娜依附在他身边的状况传开之前做出应对。也就是说──
「你要杀掉人家吗?」
朱莉安娜歪起头。
「…………」
拉撒禄没有点头,但重新握好了短刀。
率先浮现的方案,确实就是将「藏匿朱莉安娜」这样的事实透过物理手段抹消掉。他总觉得冰冷的刀柄正在吸收自己的体温。
若是立刻削断她的喉咙,有办法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将尸体扔进雅芳河里吗?拉撒禄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一边稍稍侧过了头。
「明明知道要被杀了,你倒是挺冷静的嘛。」
「你想听人家讨饶吗?」
「我是没有要听的意思啦…………」
他直视著朱莉安娜的脸孔。拉撒禄企图从中读取出几许符合人性的情感──像是胆怯或是愤怒,并让这些嵌在身上,藉以获得成就感。
但她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朱莉安娜一如往常地展露著纯真的笑容,对于近在眼前的死没有一丝感慨。这并不像是对死亡做好了觉悟──拉撒禄虽然见过几个有这种胆识的人,但并没有从朱莉安娜身上感受到类似的成熟心灵。
朱莉安娜的表情,就像是看著原本高升的太阳沉入地平线那般,把眼前发生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
在她的心中,死亡不具任何价值。
拉撒禄忍不住问道:
「…………你不怕吗?」
在说出口后,他才想到这不该是一个意图杀人者该说的话,忍不住露出苦笑。也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同样的笑点,只见朱莉安娜憨憨地露出了笑容。
「因为这是父亲大人所期望的呀。」
「…………父亲大人是吧。」
「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父亲大人,揭露这件事的肯定也是父亲大人。应该是这样吧?既然如此,那父亲大人肯定也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了。」
朱莉安娜自豪地晃了晃遍体鳞伤的身子。
「因为人家爱著父亲大人呀。」
像是觉得这可以作为一切的理由似的。
「人家爱著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也爱著人家。如果父亲大人认为人家死在这里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人家当然觉得死了也没关系呀!」
拉撒禄之所以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是因为他明白朱莉安娜是打从内心如此认定。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并不是人类,他总觉得自己触碰的是一只披著人皮的巨大虫子。
未免也太过单纯了。
朱莉安娜的逻辑虽然没有矛盾,但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因为这点理由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呢?应该说,若光凭这点理由就能带著诚挚的幸福心情死去,那种人又真的能称之为人类吗?
他反射性地举起短刀。这是为了从少女的眸子之中找出符合人性的正常心灵反应。
要是没人阻止的话,他恐怕就会直接挥下去吧。
「…………呃!」
从后方冲了过来的莉拉一把抱住了拉撒禄的手臂,让挥舞短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哇。」
手臂被向后扯去的拉撒禄顿失平衡,在脚步一阵踉跄的同时,手上的刀子落了下来。莉拉以意外迅速的动作将短刀踢到房间的角落,绕到了拉撒禄的面前。
在拉撒禄抽开身子后,朱莉安娜倒卧在地板上,像是回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猛咳起来。莉拉将朱莉安娜藏在身后,以强烈的视线投向拉撒禄。
「…………!」
「让这丫头活下去已经没意义啦。事到如今,她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所以要杀了她──拉撒禄认为这样的逻辑相当单纯,也不存在否定的理由,但回应他的却是一连串用力摇头的动作。
「…………!」
拉撒禄不太明白这究竟是「就算是敌人也不能杀她」还是「朱莉安娜不是敌人」的意思。算了,无论是哪一边都无所谓。
有好几秒钟,两人就这么瞪视著彼此。
如果真心要杀的话,应该是办得到的吧。他只要拾起短刀,再次挥下即可。不过,在杀死朱莉安娜的过程中,他会变得有必要先把莉拉撵开。
「…………唉。」
最后率先投降的是拉撒禄。
他耸了耸肩,调转脚步,捡起了落在房间角落的短刀。他感受到莉拉的身子稍稍僵住,并把刀子丢进木箱之中,发出了「铿啷」的声响。
拉撒禄沉沉地坐到了床上。他原本只打算坐著,但身子随即向后一颓,整个人躺到了床上。虽然现在甚至还不到小孩子就寝的时间,但他却涌上了一股脑浆的缝隙全被木屑塞满一般的疲惫感。
为了遮蔽从窗外射入的夕阳,他以手掌掩住了眼睛。
「唉,仔细想想,既然揭露朱莉安娜身分的是威布斯塔,就代表我杀了她也不会构成问题,既然如此,我就算杀了她也是无济于事。」
一旦让拉撒禄得知朱莉安娜是仪典长之女,肯定会料到他有下手杀害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仍决定曝光此事,就代表对威布斯塔来说,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即使杀掉朱莉安娜也不成问题的阶段。
「至少就现在来说,我已经没有一定要杀她的理由啦……」
在嘟嚷这句话后,他不禁有些后悔。因为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硬拗出来的藉口。
他不晓得莉拉此时的反应为何,因为拉撒禄的双眼已经闭了起来。取而代之地传进耳里的,是完全没受到气氛影响、我行我素的朱莉安娜的朝气蓬勃的说话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