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事吗?」
被这么询问的时候,莉拉还不明白自己会被问的原因。
是因为自己沉思太久的关系吗?她稍微有点想不起自己待在何处,原本又在做哪些事。莉拉抬起视线,在环视周遭的同时,慢慢地确认自己的状态。
自己所在之处已经不是温泉镇巴斯,时间已经过了年底,来到二月。莉拉则是被雇主拉撒禄带回帝都。
在巴斯被卷入的风波,应该和往常一样,是由拉撒禄解决的吧。虽然莉拉无从窥见解决的方法和解决的瞬间,但莉拉明明曾陷入无法离开巴斯的窘境,最后却能顺利踏上帝都的土地,就足以证明这样的推论是正确的。
(嗯,就和平常一样。就和平常一样…………?)
和先前相同的念头掠过脑海,让她摇了摇头。接著,她察觉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失礼,重新望向与自己隔桌而坐的对象。
坐在对侧的是教会牧师欧布莱恩。
当初,莉拉用来学习这个国家文字的书籍,就是在这间教会购买的。由于只靠教材所能学会的字汇差不多到了极限,所以她才会造访这间兼作孤儿院的教会还书,并打算购入更进一阶的教材。
自从回到帝都后,拉撒禄就一直没有打算来这座教会露脸,因此莉拉这次前来,也有代替他问候的用意。
欧布莱恩的脸庞几乎都被长长的胡子所覆,但神奇的是,要看出他的表情并不困难。他的眼角正浮现出看似在担心莉拉的情绪,并缓缓用满是皱纹的指尖搓揉著自己的眉头。
「如果那个男人的收入不佳,那要晚点付钱也无所谓。」
被称为「那个男人」的拉撒禄,今天并没有与莉拉同行。在看到欧布莱恩的动作后,莉拉这才恍然大悟──她似乎是看著钱包,并在无意识之中皱紧眉头的样子。
「…………」
莉拉慌张地摇了摇头。在木板上迅速地写下文字,如今也已经很习惯了。
『不要紧,没事、的。』
「这样呀。」
欧布莱恩凝视了莉拉的双眼一会儿,最后似乎认定她没有在说谎。他的眼角下垂,像是在犹豫著该不该催促她把话说得更详细点。
(金钱方面……并没有问题。但若要说是金钱方面的问题,那也确实和金钱有关。)
虽然她这么想,但经济状况确实还没糟到买不起书。莉拉以尽可能自然的动作,迅速从钱包里拿出购买教材所需的金额,假装没看到欧布莱恩试图谘询烦恼的态度。
就算真的被深入询问,她肯定也会在解释时词穷吧。
『今天,非常感谢您。』
「不过,你的字也愈写愈端正了啊。现在应该不太会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困扰了吧?」
『是的,我过得很好。』
在回答的同时,莉拉轻轻笑了出来。由于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学习,所以自己不晓得进步的幅度,像这样被他人称赞,登时让她安心些许。
「嗯。帮我和拉撒禄传个话,叫他下次也来一趟,还有,要是他愿意走正门进来是再好不过,但我也愿意偶尔为他打开后门。」
『好的。』
在与欧布莱恩做过简单的问候后,莉拉将买下的教材塞入放了私人物品的提篮里头。她原本打算就此告退,但又蓦地停下脚步──因为就在莉拉要离开房间的前一刻,安刚好走了进来。
安是这间孤儿院里的孩子,她的双手不知为何捧著一大把的花朵。莉拉先是一头雾水,随即察觉自己刚刚也看过相同的花朵。教会似乎在今天举办了某种典礼,素来俭朴的教会,如今各处都被这样的花朵装饰著。
安露出了纯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嘻嘻,这些要分给莉拉妹妹!老师,我可以分给她吧?」
「嗯,就给她吧。」
莉拉抱著被硬塞到手里的大量花朵,一时之间感到眼冒金星。虽然收到花很开心,但双手都被塞得满满的状态下,她甚至没办法写字道谢。
看透她反应的安随性地挥了挥手掌。
「不用道谢啦。这些花也要拿给拉撒禄先生看喔!希望他会喜欢。」
「…………」
莉拉不置可否地点头同意,稍稍露出了苦笑。现在无法写字回应真是太好了──她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因为要想像主人看到花而开心的模样,实在太过困难。
莉拉以肢体动作向两人告别后,朝著教会外头踏出了一步。
在泰晤士河上开设的冰上市集已经落幕,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仍能从空气中微微感受到冬季的尾声。原本人们在冬季总是匆匆来往的街道,如今也呈现人影渐增的迹象。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放松了脸上的表情,让整座城市散发著等待春季降临的氛围。
但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独自迈出步伐时,莉拉的表情却又再次变得严肃。
盘据在脑海里的是钱包的问题。不过,这和一般的状况不同,不是为阮囊羞涩的状况烦恼。如今在莉拉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以不稳定的频率逐渐增加的硬币。
拉撒禄•凯因德失去了既有的稳定性。
莉拉是在回到帝都后又过了一阵子,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雇主的个性非常地我行我素,在理财方面可说是松散得令人吃惊。他在购物时常常连价都不杀就直接付款,甚至连自身钱包里还有多少钱都无法掌握。虽说他以赌博师的身分纵横各处赌场,藉以赚取金钱,但往往会将赚来的钱随意扔在家里,就这么忘记那些财物的存在。
也许是个性使然,加上他想透过赌博取得的不是钱,而是「在赌博师之路上持续前进」的目的,因此在莉拉来到这个家后,管理帐簿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到目前为止──这里指的是莉拉刚来到拉撒禄家、在帝都度过的时期,以及后来前往无主地和在巴斯遇上风波的期间,拉撒禄的收入都维持著稳定的频率。莉拉能从中看出一定的规律性,以及拉撒禄的意图。
他会累积好几天以少额作收的胜利,之后在某天输掉一定数量的钱财。对于在赌场见到拉撒禄的人们来说,拉撒禄总是十赌九输,但实际上赢到的赌金总是会比输掉的金额再多上一些。莉拉虽然几乎没去过赌场,但只要将拉撒禄带回家的硬币纪录在帐簿上,就能多少明白这些原理。
虽基数会依据所在的地区和出入的赌场有所变动,但基本上都会依循这样的原理运作。他会以几近吹毛求疵的态度在乎周遭的目光,在遵守「不求胜」和「不求败」守则的同时,让帐簿稳定地呈现出正向的收益。
然而,这样的规律却在最近明显有了变化。
具体的时间点,恐怕就是从解决巴斯风波之后吧。帐簿的内容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稳定性,罗列出剧烈变动的可怕数字。由于当时还滞留在巴斯之中,莉拉还以为是拉撒禄置身在陌生异乡的缘故。
但剧烈变动的数字罗列,即使在迈入新年回到帝都后,依然持续存在。
在获得足以津津乐道的高额胜利后,隔天却是撞上连获胜的金额都无法弥补的惨败。再隔一天则像是为了挽回昨天的损失,采用了更加铺张的赌法。以往的帐簿若是平静无波,那现在就只能以狂风骤雨来形容了。
尽管如此,若单就入帐的金钱量来说,目前确实不能说是很糟的状况。毋宁说,现在的经济状况远比以前还要富足了。这也是拉撒禄可靠的实力所带来的恩惠吧。
不过──莉拉思索著。
在赌场赢得大胜、接著全盘皆输,然后又为了弥补损失而大举获胜──这样的生活明显与拉撒禄提过的信念背道而驰,从他没有亡羊补牢的迹象来看,现在的拉撒禄恐怕变得无法控制自己──她涌上了这样的推测。
拉撒禄对此自然是绝口不提。莉拉虽然偶尔会若无其事地提到这个话题,但总是会被他岔题了事。然而,宛如在帐簿上窜动的文字排列,似乎也道出了拉撒禄难以启齿的苦涩──这难道会是莉拉的错觉吗?
她虽然想出手帮忙,却不晓得该从何下手。说起来,她感受到的问题也相当抽象,没办法具体成形。
她祈祷著,希望不要有坏事发生。
同时也做好遇到坏事时的心理准备──这就是莉拉所能做到的事了。
在从教会返家的路上,她之所以避开主街道,主要是因为手上抱满了花朵。身为异乡人的莉拉,光是走在街上就会惹人注目了,要是手上还抱著会让人误以为在贩售花朵的大量物品,就免不了遭受被路人们投以奇异的目光了。
要是被古怪的人盯上攀谈,那可就伤脑筋了。莉拉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朝著人烟稀少的小路转去。
所幸,她已从主人那儿学会了行走这些小径的诀窍。由于是赌博师这种算不上正派的职业,拉撒禄穿梭暗巷的机会也相当丰富。这些可以粗分为「单纯没人会走的小路」,以及「因为人少反而容易起冲突的小路」。若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那莉拉基本上能找到正确的路径而不致迷路。
(花……花啊。不晓得带回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呢。)
虽然很难想像拉撒禄看到花朵后开心的模样,但他皱起脸庞的模样倒是活灵活现。他讨厌的应该不是花朵,而是欠下人情债的状况吧。若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他无法相信不求回报的善意是真的不求回报。
(不过,若是能让肃杀的客厅变得漂亮一些,他应该会高兴一点吧──嗯?)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因为她听见了有如把水灌入即将涨满的水沟的浑浊声响。她保持著随时都能拔腿逃跑的戒心,同时寻找著声响的来源,蹑手蹑脚地拐过一个弯。
乍看之下,她以为是落在建筑物阴影底下的奇怪布块。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发现那是一道屈膝弯腰的女性身影。女子猛烈地喘著气,剧烈地晃著背部。她像是要向莉拉揭晓方才声响的答案似的,让呕吐物再次落到了脚边。
「…………!」
莉拉慌慌张张地跑向女子身旁。仔细一看,女子的身体正孱弱地颤抖著,用「烂醉如泥」这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状况之糟。
打算轻拍她背部的莉拉伸出手臂,但就在碰到女子纤细背部的瞬间,她的手却被弹开了──这是因为女子以宛如野生动物的动作转身,企图与莉拉拉开距离的关系。女子步履蹒跚,却仍是以充血的双眼确认起来者的身影──
「────?」
视线落了空的女子,似乎闪过了一丝疑问。
看来,女子原本以为站在该处的是一名远比莉拉还高的男子。那像是对谁感到害怕的视线丧失了焦点,缓缓地垂落下来,持续下移,最后对著了莉拉。
接著是一小段沉默。女子似乎没料到意图协助自己的是莉拉这样的少女。
莉拉姑且将手伸向提篮。她拨开大把的花朵,从底下抽出了水壶。请用──虽然说不出话,但她就这么递给了女子。
女子打开壶盖后嗅了嗅,大概是在确认里头不是酒吧。水壶里装的是泡得较浓的红茶,放到现在或许会带有厚重的苦味,但用来饮用仍是不成问题。女子以手背擦了擦嘴角,含住了少许壶中的液体。她先是将嘴里的东西「呸」地吐出,接著一口气将水壶喝光了大半。
女子似乎到了这时才放下心来。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以舌尖舔去从嘴角渗出的红茶。女子摇摇晃晃地站好身子后,这才发现她比莉拉还高上许多。
(应该说,是一位好漂亮的美女呢…………)
女子有著彷佛会被日光融化的白晰肌肤,闪亮的金发更像是阳光乍现。无论是糊掉的妆容底下所露出的黑眼圈,还是紊乱的发型,都无损女子美得慑人的容貌。在被女子那对浓绿色的眸子对上眼的瞬间,即使是同为女性的莉拉也忍不住心脏狂跳。
莉拉在愣了一下后,接下了女子递回的水壶,她也因而回过神来,从提篮里取出了手帕。
女子的嗓声也不逊于她的容貌,美丽得教人生畏。
「会弄脏手帕喔。」
「…………」
莉拉点点头表示不要紧后,女子便浅浅一笑。
「这样呀,谢谢你。」
女子一边擦拭嘴巴,一边以流畅的动作迈出步伐。她举手投足带著让周遭人们不由自主地服从的氛围,因此莉拉也傻傻地跟在女子身后。
女子以手帕将嘴擦拭乾净后,将手帕折好还了回来。接著,她以俐落的动作将手伸入口袋。
「那么,要怎么回礼好呢?」
莉拉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这是因为女子的态度与自己的雇主莫名相似的关系。明明无论是性别、气质和语气都完全不同,但总觉得雇主和眼前的女子拥有共同的某种东西。
「…………」
在摇头回应后,女子皱起眉头。
「你不能说话吗?哦,那块木板……是这么回事呀。恕我失礼了。」
女子拿走了莉拉的提篮,不知为何低喃了一句:「以前好像也做过这种事呢。」她以双手捧著装满花的花篮,轻轻摇晃著。
接著,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以手指抵著下颚。
「…………嗯。看到你的肤色,还有你不能讲话的特徵,好像让我快要想起某件事了,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让拉撒禄离开帝都的那场风波──黑巧克力坊的那场赌局透过报纸传播开来,报章杂志肯定也花了些篇幅记载莉拉的来历。
虽然莉拉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但也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广为人知。就在莉拉打算以空出来的手在木板上书写,藉以岔开话题的时候,女子也以粗鲁的动作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既然想不起来,就代表那是无所……无关紧要的事呢,一定是这样。」
『您身体还好吗?』
「嗯。虽然今天特别严重,但老实说总是如此呢。」
『总是如此?』
「老实说,我这个人不怎么爱喝酒呢。」
要帮我保密哟──女子以极富魅力的动作闭起了一只眼睛。
「…………」
莉拉歪起了头,女子则是精确地读出她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喝酒?」的意图。
「因为工作上避不掉呀。光是身为女性就有许多劣势,而且还不能让酒量差的消息曝光。要是这档事一传开,帝都里的男人们就会统统跑来灌我酒了呢。」
女子虽然语带俏皮,但一想到她的美貌,就完全不会认为这是在信口胡诌,这点著实惊人。
「所以呢,既然你得知了我重要的秘密,我就得好好给予赠礼才行呢。」
不过,这样的好意也让莉拉困扰。这不是什么值得对方付钱感谢的事,但若是要送东西,莉拉的提篮也已经被大量的花朵给塞满了。
女子想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苦笑著说:
「总觉得还会和你在某处相见呢。可以让我保留到那个时候吗?」
『总觉得、像是在搭讪呢。』
莉拉嘻嘻一笑,写下了调侃的话语。在写完这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对首次见面的女子做出了如此亲昵的举动,让她稍稍吃了一惊。
女子也微微睁大双眼。
「哎呀、哎呀,我虽然有被搭讪过的经验,但搭讪别人还是头一遭呢。」
这时,两人刚好来到了主街道的交叉口。两人默默地察觉彼此前往的方向各异,从酝酿出来的气氛决定在路口告别。
莉拉接过塞满花朵的提篮,微微屈膝行礼作为答谢。女子则是潇洒地挥了挥手后,蓦地将视线投向小巷。
「对了,小姑娘。」
「…………?」
「你有被中年男子跟踪的印象吗?这个嘛……他以前是还满有钱的,但现在一贫如洗。以男性来说,那个人的身高偏矮,有著肥胖的身材。虽然胡子乱糟糟的,但应该只是最近没刮的关系吧。」
「……………………?」
莉拉不禁将视线投向女子所看往的方向。然而,那里只是一处没有任何人的空荡小巷,怎么也找不到符合女子描述的男人。
莉拉也对这样的人物毫无头绪。说起来,若是透过主人拉撒禄所认识的对象也就算了,莉拉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私人的交际圈。
女子耸了耸肩,轻轻地将莉拉推向主街道。
「若是有头绪的话就走在主街道上,若没有头绪的话,就更要走在主街道上。你最近还是不要独自外出比较好喔。」
说完,女子便迈出脚步慢慢离去了。
真是个奇妙的人,总觉得不像是初次和她相见呢──这么想著的莉拉目送女子的背影离去。接著,她又朝小巷瞥了一眼,随即快步混入了主街道的人群之中。
听到家门被人当自己家似的「磅」地推开,让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传来的脚步声是两人份的,如此一来,就不是跑去教会的莉拉了。踏入客厅的脚步声随即传了过来,但正在阅读报纸的拉撒禄完全没有要抬起脸庞的意思。
「你们可以回去了。」
「真教人傻眼!这是对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哪里还找得到自己拿钥匙开门的客人啊…………」
上门造访的,是拉撒禄如今都快看腻的爱蒂丝和菲莉主仆。
他与两人是在前往巴斯的途中结识,但不知为何,就算回到帝都后,与她们的往来还是维系著。正确来说,是爱蒂丝结束巴斯观光后,将帝都选作下一处观光地的关系。她们的脸皮没厚到借住在拉撒禄家,而是在其他地方住宿,但没打照面的日子还不及有见面的日子多。
「是说,既然是来观光的,就别老是来我家,去更有观光味的地方走走啊。」
「因为光是住宿就把旅费花得差不多了…………欸,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著对方啦。这份报纸有那么让你在乎的新闻吗?」
拉撒禄很有技巧地躺在一人座的沙发上,晃著腿说道:
「纳许似乎就任了巴斯的新任仪典长。」
「哦,这样呀。」
爱蒂丝的反应相当冷淡。仔细想想,游历巴斯已经是去年底──超过一个月前的事了,也许即使听到权势易主的消息,也难以涌现什么感慨吧。
爱蒂丝伸出手臂,一把抽走了报纸。
拉撒禄虽然皱起眉头,但也没有心情和她拉扯。他凝视著没有报纸的虚空好一会儿后,随即闭上眼睛。
说起来,他已经看这份报纸看很久了,上头的一字一句早已铭记于心。在报导今年将会颁布维持治安的新法律的条目旁边,记载了巴斯相关的消息。这篇叙述了议会推举出新仪典长的报导,当然也提及了前任仪典长的死法。
根据报导的说法,坎卜登•威布斯塔是死于决斗。
「…………搞了半天,那起风波最后被视为决斗收场了呢。」
「也是啦。虽然爆发了不少冲突,但应该是最好收尾的形式吧。拜此之赐,我也不会因为杀人罪而遭到起诉啊。」
当然,为了让口径一致,应该有许多人在台面下进行处理吧。
即使到了这个时代,为了捍卫个人名誉或是作为私人裁判而进行决斗,在欧洲各国依然被视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即使在历史上多次被指责为不合法或是野蛮的行为,这样的文化也依然没有彻底消失。
拉撒禄在巴斯枪杀威布斯塔的行为,也在不知不觉间被转化为「赌上了个人名誉的正当决斗」。
「……………………」
闭上眼睛所带来的黑暗,与在巴斯见识过的黑暗重叠在一起。开枪击发的感触依然残留在手里,膝盖触碰旅馆地板的冰冷触感也是如此真实。
那名为爱吶喊的少女,现在也依旧在那座温泉镇对已逝之人怀抱著爱情吗?
拉撒禄像是在逃避这样的想像似的,将眼皮撑了开来。
「……………………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看向一直保持安静的菲莉。她正将宽度约为一人合抱、被布包裹的板状物体搬运进来。菲莉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将物体放在桌上,在解开绳结的同时歪起头。
「刚才有位人士寄送了要交给拉撒禄大人的包裹,于是菲莉就收了下来,现在正在拆包装呀?」
「你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吗?」
收件的人脸皮厚,送件的人也冒冒失失的。到底是谁寄了什么东西过来啊?在拉撒禄凑近端详之前,菲莉已经用毫不客气的手法拆开包裹在外的布匹,一张纸片从包装内侧飘了下来。
他拾起纸片,看来是一张信纸。不对。上头没有写下寄件地址和收件人,就只在纸张中央写了一行字。这东西真的能称作是信件吗?
『在父亲大人家找到的。』
就这么一句话。静静地在纸张上陈列的,是看似由少女以过猛的力道写下的歪斜文字。
就纸上描述的状况推断,这份包裹应该是从巴斯送来的。她应该是在整顿不久前死去的仪典长的遗物吧。
在拉撒禄眺望信件的期间,菲莉将绳结一一解开,在看到里头的物品后眨了眨眼睛。她将物品竖在桌上扶好,好让拉撒禄也能看见。
「这是……肖像画对吧?」
菲莉的话声几乎没传进拉撒禄的耳里。描绘在肖像画上头的人物彷佛窜进眼里揍了他一拳,让他感到眼冒金星。
描绘在上头的,是一名男子的身影。
虽然比拉撒禄记忆中的形象要来得年轻许多,但那留长的发辫造型和冷酷沉静的灰色眸子却是毫无改变。拉撒禄不可能看错此人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他被难以言喻的怀念之情紧紧捆住,让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待爱蒂丝窥探他反应的时候,拉撒禄已经恢复成平时的表情了。
「拉撒禄,这一位是谁?」
「养父。」
曾在这城市生活,如今已溘然长逝的赌博师。
为濒死孤儿授予姓名和生活方式的男子。
让拉撒禄•凯因德成为拉撒禄•凯因德的人物。
若要谈起此人,就得用上莫大的词汇,因此他的答覆短促得超乎必要。听到拉撒禄的回答,爱蒂丝再次望向肖像画。虽然没出声,但拉撒禄看出她微动的嘴唇在说:「原来这个人就是…………」
话说回来,坎卜登•威布斯塔似乎和养父之间曾有过节。虽不晓得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养父滞留在巴斯过,这幅肖像画恐怕就是在那时绘制的吧。
「您打算做何处理?若要挂起来的话,菲莉愿意帮忙。」
「…………不需要。拿给我,我随便收起来就好。」
从菲莉手中接过肖像画后,拉撒禄用布粗鲁地包住画,打算走上楼梯。蓦地,拉撒禄的指尖触到了一股粗糙的感觉,于是他停下脚步,将画作翻面。
在画作的背侧,有一张纸片不起眼地夹在木框的缝隙之中。那看起来不像是方才的信件后续,从泛黄的程度来看,这张纸明显是从绘制肖像画的那段时期就夹在上头的东西。
「…………」
有些在意的拉撒禄抽出了纸张。纸张的触感乾巴巴的,感觉光是拿在手里,就有随时会崩碎的可能。
映入拉撒禄眼里的,是一段让人怀念的笔迹。
『赌博师从不祈祷。』
那是养父的话语,以及养父的文字。在方形的纸张中央,只以小小的文字写上了这么一句。
这张纸片的存在并不至于让他萌生疑问。毕竟既然被画了肖像画,养父应该也待在现场。提笔留下格言也像极了养父的作风。让他困惑的,反而是写在纸上的这段文字。
他细细打量著纸张,转到背面,还试著让阳光晒著纸面。但写在纸上的短句既没多也没少,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他轻声说道:
「…………其他的两项守则到哪儿去了?」
拉撒禄将肖像画放进仓库,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口袋里取出了最近鲜少使用的笔,对著放在桌上的纸张加上了另外两段话:
『赌博师从不求败。』
『赌博师从不求胜。』
他把玩著手中的笔,擦去沾上的墨水。
「很好。」
虽然不晓得是哪里「好」了,但如此一来就宽心许多。他觉得没能凑齐三项守则实在看不顺眼,同时也因为猜不透留下这张便条的意义,涌上了些许的迁怒之意。
他将纸片收进口袋。
「……………………嗯,很好。我有遵守,我有好好遵守守则。」
就在他要下到一楼时,传来了有人敲家门的声响。之所以会以为又有人送东西来,肯定是因为刚刚才收进楼上的那玩意儿的关系。他伸手制止了摆出一副当家女仆架子、正要从客厅出来的菲莉,亲自握住了玄关处的门把。
「来了来了,这次是哪一位────」
拉撒禄语调轻快的话声,在看到站在门外的人物时登时僵住了。
「嗨,拉撒禄•凯因德。」
站在门口的是温斯顿。
他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手下,同时有著不可理喻的强大实力。虽说直接碰面的次数不多,但温斯顿在巴斯镇上所留下的身影,绝对不可能忘记。
「上次像这样直接打照面,是在巴斯的那座议会厅的事了吧。你过得还好吗?」
「…………就如你所见。」
「这样啊。身体无恙便是福。毕竟健康这东西,就是一种每每在失去后才会察觉的财富啊。」
温斯顿幽默地晃了晃肚子如此笑道,要是他想踏进玄关,肚子恐怕会先被门框夹住。
「有什么事?我记得我们是互不相欠的状态吧?」
「想多了,人不会只为了借欠人情而特地造访他人的家门吧?」
拉撒禄察觉到爱蒂丝从客厅探出头来的气息,他没有回过身子,而是挥手要她缩回去。像这种在黑社会沉浮已久的人物,不要有任何瓜葛才是上策。
温斯顿以握持的手杖指向他搭乘过来的马车。坐在驾座上的,是拉撒禄在巴斯多次打过照面的女部下。
简单来说呢──温斯顿八字胡底下的嘴巴笑了笑,说道:
「我今天来,只是想邀你吃顿饭而已。」
「欸,小乔纳森•怀尔德是谁呀?」
拉撒禄被这么问的时候,正好是他拿著扣好的衬衫套头的当下。一般来说,衬衫应该是解开扣子再穿上的,但他就是嫌麻烦。
他对温斯顿说「等整理好服装仪容后就去」,要对方在楼下等待。这样的理由固然不假,但若说他在前往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店铺前没打算争取时间做好心理准备,那就真的是在说谎了。
他套头的过程并不顺利,在挣扎了一阵子后才总算让头部探出来。拉撒禄扣著袖扣,没将视线投向房间门口,就这么开口说道:
「就算是个大小姐,也不该在男人换衣服的时候跑进对方房间啊。」
「我可是有好好遵守礼仪,你看。」
由于她的话声中充斥著毫无意义的自信,于是拉撒禄转头望去──然后马上就后悔了。
站在拉撒禄房间门口的,是让站在身后的菲莉以双手遮住眼睛的爱蒂丝。她得意洋洋地双手扠腰道:
「因为我看不见,所以没有妇德方面的问题!」
「喂,你家的大小姐蠢得有点夸张啊。」
「关于这方面,老实说就连菲莉都很难说些好话。」
面无表情的菲莉,以带了些傻眼的语气这么说道。「你、你们是怎样啦!」爱蒂丝看似不满地喊道。
顺带一提,由于菲莉以双手遮著爱蒂丝的眼睛,所以她的视线没有遮蔽,就这么直勾勾地注视著拉撒禄更衣的模样。菲莉的视线宛如带著有形的压力,被这么注视的拉撒禄明明对这方面不怎么害臊,也不禁快手快脚地把衬衫的扣子重新扣好。
「所以说,小乔纳森•怀尔德是谁?」
拉撒禄先是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甚或是乾脆不要回答,随即摇了摇头。既然爱蒂丝等人还会在帝都待上一阵子,那具备这方面的知识肯定有备无患。
拉撒禄在持续更衣的同时,开口回答道:
「是赃物回收业者。」
「…………脏物?」
之所以会以有些含糊的发音反问,是因为她对这一类的职业没多少涉猎的关系吧。实际上,这也是出了帝都就没听过有人在做的一种职业。
「小乔纳森•怀尔德──不对,从上个世代的乔纳森•怀尔德开始谈起会比较好懂吧。过去,这座城市里有个叫乔纳森•怀尔德的男子。他开创了赃物回收这个行业,只要向这名男子支付手续费,并告知被窃的物品,他就会从小偷身上讨回来──就是这样的工作啦。」
「是个好人呢!」
爱蒂丝这样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让拉撒禄冷笑了一声。
「傻瓜,正好相反。」
依然被遮住眼睛的爱蒂丝歪起头──她身后的菲莉也将头歪成了一样的角度,莫名令人火大。
「听好了,我刚才说的只是表面上的状况,乔纳森•怀尔德实际上是这么干的──他指派底下的小偷去偷东西,然后去向受害者搭话。如此一来,他就能以赃物回收业者的身分谈妥生意,并把底下的人偷到的东西还给失主。」
「…………是个坏人呢!」
「没错。不过,这是极为划时代的产业系统。就结果来说,乔纳森•怀尔德在他这一代就打造出了黑社会的大型组织,同时也在正派社会之中,以赃物回收业名士的身分享誉各地。」
那个乔纳森在很久以前因为其他的罪行……记得是杀人罪一类的原因遭到起诉,最后遭受绞刑处决。
静静地听完这段话的菲莉,将头歪向和刚刚相反的方向──与此同时,她也将爱蒂丝的头扳向了这一侧。
「拉撒禄大人,关于赃物回收业究竟有多么划时代,以菲莉的脑袋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与盗卖赃物有何不同呢?」
「挺不错的问题。」
对于在正派社会生活的人来说,没办法立刻参透其中的玄机。
「赃物回收的价码是赃物价值的一半。若是将赃物以原本的价值卖出去的话,赃物回收的收益就是折半。然而,赃物回收业最大的优点,就在于『这是合法的行为』。」
拉撒禄将领带缠过脖子,接著歪起脖子。由于最近很少自己绑领带,所以连绑法都想不起来。他抓著布条,一边胡乱打结一边说道:
「在这个国家,就算抓到了小偷,也得由当事人起诉才能向对方问罪,也就是所谓的私人追诉主义。但起诉开庭是要花钱的,而且也无法保证能把被偷的东西拿回来。然而,只要付钱给赃物回收业者,当然就能百分之百取回被窃的物品。只要遭窃物失而复得,就完全没有必要去走繁复的起诉程序了。」
若是姑且不论偷窃物品时失风被逮的蹩脚状况──
这样就能将商品输入到手边,并卖给那些有所求的客人。只要双方都没有留下任何需要控告对方的理由,就不会在这个国家被视为犯罪。就算经手买卖的是赃物,进货的来源是偷窃,也都不会留下犯罪的痕迹。
爱蒂丝轻声说道:
「…………将犯罪产业化了。」
「正是如此。犯罪藉以脱罪,化为单纯的经济活动。所以在乔纳森以赃物回收业者的身分建立商誉后,帝都的小偷们便一同归顺在他的麾下。」
乔纳森以赃物回收业者的名声作为号召,将小偷们纳为手下,人数大增的小偷则为乔纳森的「可回收之赃物」事业扩大版图。就像所有上了轨道的经济活动那样,乔纳森的组织似乎在一瞬间就大幅度地扩张。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位第一代乔纳森已经是比我养父还要长一辈的人物,如今已经失去了足以呼风唤雨的权势。即使如此,继承了父亲基本盘的第二代──小乔纳森•怀尔德依然是得提防戒备的对象。」
说到这里,拉撒禄用力拉紧了领带,结果差点掐住脖子的血管,令他急忙解开。最后他放弃打结,将布条一把塞进了口袋。
「总之,我去去就回。也许会晚点才会回家,要是莉拉先回来,就帮我传个话,叫她先去睡觉吧。」
「嗯,我知道了。」
爱蒂丝看起来像是犹豫了几回,但还是又一次开口说道:
「…………虽然我觉得不需要我提醒,但你一定要小心。」
拉撒禄挥了挥手作为回应──因为他觉得与其撒谎说「这是当然」,这样的回应更有诚意。
毕竟他现在甚至还不晓得该小心什么东西,要是小乔纳森•怀尔德认真动手,那无论再怎么小心,也只会落入任人宰割的下场吧。
「乔纳森•怀尔德商店」。
拉撒禄被马车载到的地点,是挂著这般看板的一处店家门口。店铺本身并不大,不过外观不仅维护得当,还打扫得相当乾净,使这间店看起来硬是比周遭的店家更有格调。
话说回来,招牌上写的居然不是「赃物回收业」而是「商店」。这若是出自「商人与小偷信的是同一尊神」这种老掉牙的笑话,那他说不定能和小乔纳森•怀尔德相谈甚欢。
在店家门口,温斯顿只回头看了拉撒禄一次。
「好啦,做好和小乔纳森•怀尔德打招呼的准备了吗?」
拉撒禄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如此这般,拉撒禄踏入了店内。
首先映入眼里的是无数货架,以及将货架塞得满满的物品。所有的墙壁都被货架埋没,堆叠到了天花板的高度,因此店内的面积看起来比实际上更为窄小。绝大部分的货架都收纳著物品,这些收纳的方式完全看不出脉络何在。
那边放著钱包,这边搁著帽子,帽子旁边不知为何放著看似正在发酵的布丁。让书本和只有一只的鞋子叠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义?甚至还有将拆开的床铺硬塞在货架上,导致零件掉落在地的例子。
他看了贴在物品上的控管用标签,随即理解。简单来说,这些都是店里的商品──亦即从各处搜刮而来的赃物博览会。
店里的中央摆了一张大桌。尺寸之大甚至能直接搬去赌场使用,但放在桌旁的却只有两张椅子。其中一张已经被人占据,另一张则是正由女仆拉开。
拉撒禄无言地前行,连外套也不脱,就这么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
待在店里的人影极为稀少。扣掉刚入内的拉撒禄和温斯顿,就只有头发蓬乱、站回店内角落的女仆,以及另一人而已。
「终于来了啊,『便士』凯因德。我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坐在拉撒禄对面的男子,以低沉的嗓声自报名号。
就像是将暴力这个概念凝聚为人形一样──这是拉撒禄的感想。男子身穿的衣服明明看起来比拉撒禄穿得还要厚上一倍,但男子光是坐在椅子上,衣服就被底下的肌肉撑得膨起,彷佛随时都要崩裂似的。男子有著硬如巨石的双拳,以及从轮廓极深的脸上凝视著自己的黑色眸子。被剃个精光的头顶,盘据著好几道丑陋扭曲的疤痕。
光是与之对坐,就感受到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察觉到平时的扑克脸差点保持不住的拉撒禄,悄悄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所以呢?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温斯顿没通知你吗?就只是要找你吃饭而已。虽然也要为巴斯的事向你致谢,但这种话题就晚点再说吧。突然把你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啊。」
在拉撒禄皱眉之前,男子轻轻打了个手势。也许是事前做好安排了吧,刚才的女仆先是进了内场一趟,随即端著盛了酒和玻璃杯的托盘回来。
(算了,既然都来了,也只能硬著头皮吃饭了。虽说完全猜不透原因这一点,现在还是让人发毛,不过…………)
他稍稍打直背脊,准备从女仆手中接过玻璃杯。
唰──在这个瞬间,玻璃杯从女仆的手指中滑落下来。倒头栽下的玻璃杯撞上桌面,将已经注满的红酒和自身的碎片洒向四周。
「────哇。」
拉撒禄甚至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你这蠢货!」
瞬间,男子扫出了手臂──以那条粗度和少女腰枝相仿的手臂重重一抽。女仆被揍飞出去,撞上了货架,震落的货架商品也一一砸到了她的身上。咳啊──拉撒禄看见少女的嘴角渗出了暗红色的鲜血。
即使是作为惩罚,这样的行为也明显太过火。但男子似乎依然无法息怒的样子,只见他站起身子,对著温斯顿伸出了手。
「温斯顿,拿枪来!」
「…………可别做过头了啊。」
「少啰唆!」
男子从温斯顿手中抢过枪,拉起击锤。他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倒地不起的女仆头部。
(────得救她才行。)
拉撒禄先是反射性地闪过这丝念头,随即为自己的思考感到困惑。
(得救她才行?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仆啊。既然会被这种店家雇用,过的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生吧。)
就算帮助了女仆,他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好处。反倒是立刻想到了好几个救她所衍生的坏处,光是其中一项──「会惹乔纳森不开心」就足以作为劝退的理由了。
问题不在于拉撒禄是否真的出手帮忙。
而是他为什么会像个正经的人类那样,浮现出「得救她才行」这样的想法。那应该是拉撒禄•凯因德所不具备的思路才对。
他看著男子的手指对扳机施力,温斯顿稍稍皱起了脸庞。拉撒禄踹开椅子起身,同时也为自己起身的动作感到惊讶。就在时间彷佛变得缓慢下来的错觉之中,拉撒禄的视线扫视了起来。
这时,他与女仆对上了眼。
「……………………」
于是,他懂了。
「唉。」
拉撒禄在叹气的同时缓缓伸手,抓住了男子架好的手枪,然后就这么轻轻施力,将枪口往上挪去。
「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拉撒禄没理会这句话,而是开口询问──
询问倒在地上的女仆。
「我说,我要是不出手帮忙的话,状况会变得怎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降临,彷佛店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经过了十多秒后,打破这阵沉默的是倒在地上的女仆。嘴角依然挂著垂落血泡的她,从喉咙里发出了轻快的「嘻嘻」笑声。拉撒禄的视角余光,瞄到温斯顿很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咦,被看穿了吗?」
「大概吧。」
「为了精益求精,可以和我说是哪边露出破绽吗?」
「…………一般来说,会突然把人叫出来的家伙,是不会说什么『抱歉突然把你叫来』之类的致歉之词。温斯顿又刚好把枪带在身上,加上他是个会拐弯抹角地给建议的家伙。若还要加上一点的话──」
「嗯嗯嗯嗯。」
拉撒禄伸手指向嬉皮笑脸地连连颔首的女仆头部。
「你的假发歪掉了喔。」
她那头蓬乱的头发根部,从头顶部位滑了开来。在蓬乱头发的底下,可以看到柔亮得吓人、属于完全不同种类的黑色头发。
「哎呀──」
女仆──不对,明显不是一介女仆的那名女子,在这时用力抬起了脸庞。她像个男人般重重地席地而坐,「呸」地将嘴里的鲜血吐出。
「果然便宜的假发就是靠不住。哎──那么──虽然很想重新自我介绍啦。」
女子露出了极为邪恶的憨笑。
「可以先换个衣服吗?」
踏入后场的女子,在过了约二十分钟后才回到原处,同时也是温斯顿说了句「我还有工作」后离开店铺之后的事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遮掩的必要,女子的装扮和先前判若两人。
她脚踩每每著地就会发出尖锐声响的高跟鞋,穿著像是在衬托长腿般的黑皮长裤,以及像是刻意要秀给别人看似的,于立领衬衫外头刻意套了件马甲,没扣扣子就这么套在身上的外套,显然是男性衣物的款式。
那像是将男装和女装随意掺和在一起的古怪打扮。加上明明身为女性,她却将黑发剪成了短发造型,酝酿出一种光是打量就会涌上一股不安的诡异气质。
然而,拥有蓝色眸子的这名女子,却将这身衣服打理出奇妙的一致感。在嘴角泛起的微笑抽搐而扭曲,进一步深化她给人的印象。
女子坐在椅子上,将脚伸到了桌面上。能在眼角余光窥见的高跟鞋尖,尖锐得宛如锥子一般。
「嗨,总之,老子重新自我介绍。老子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是这一代的。」
虽然拉撒禄已有预料,但听到她这么堂而皇之地自报名号,还是涌上了一丝困惑。
就拉撒禄所知,小乔纳森•怀尔德应当是一名男性──毕竟他从未听说过以乔纳森自居的奇装异服女子的传闻。他一瞬间怀疑对方派出了替身,但面对拉撒禄这样的小角色,显然没有刻意这么做的必要。
之所以强调「这一代」,应该是代表有前一代的存在吧。拉撒禄一度想打听此事,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黑社会的大人物无论是男是女,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无所谓。
「我是拉撒禄•凯因德。」
在简短地打过招呼后,以乔纳森这个男性名作为自称的女子看似开心地拍了拍手。
「不错喔,打招呼可是很重要的呢!就这方面来说,你已经及格了!哎呀,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一认清对方是女人,就立刻跩个二五八万的白痴呢!」
这时,通往内场的门再次被打开。走回店内的是乔纳森──不对,是刚才自称乔纳森的魁梧男子。
男子似乎侍奉著乔纳森,他所散发的气氛也跟著骤变。方才那虎虎生风的粗暴态度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此时的他看起来畏畏缩缩,走路时还将背部缩得和球一样。
「大、大小、大小姐!这可不行啊,您只换了衣服,还没包扎呢!」
「总不能让客人枯等,而且揍老子的明明就是你吧?」
「所所、所以我不是请您别再这么做了吗!为、为什么要特别安排由我揍您的戏码呢!总之,还是先上药吧!」
拉撒禄露出苦笑说道:
「我不在乎,要不要先包扎完再聊?」
「可是老子在乎啊!」
「大小姐,算我求您了,请让我为您包扎吧!放、放著不管会恶化的!」
就外观看来,乔纳森的年纪顶多在二十岁上下吧。看一名高头大马的男人对著年纪轻轻的纤瘦少女摆出毕恭毕敬的模样,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滑稽感。
乔纳森似乎也察觉到拉撒禄的反应,只见她露出苦笑,伸手拍打起男子的光头。
「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是鲍伯。鲍伯•巴顿。他是我的左右手…………不对,也没到左右手那么厉害啦,差不多是右脚小趾的程度?」
「是、是的,在下鲍伯。刚刚也对拉撒禄先生失礼了。」
由于鲍伯在前些时候失言,让拉撒禄心存疑念,才进一步看穿他并非乔纳森本人。拉撒禄认为他是个不合格的演员,但就现在的表现来看,鲍伯说不定是个极有演戏天分的人才。
「你一开始道歉就没完没了,还是闭嘴吧,闭嘴!喏,还不去内场拿饭来!」
乔纳森将腿从桌面上放下,毫不客气地踹飞了鲍伯的屁股。鲍伯像是背上长了翅膀似的拔腿就跑。
过不多久,鲍伯推著餐车回来了。这是贵族豪宅举办大型餐会时,为了让食物趁热送上餐桌而设计的昂贵设备。餐车上头罩著防尘的布罩。
当然,小乔纳森•怀尔德想必坐拥著莫大的资产。不仅赃物回收业所获得的利益极为庞大,加上她的组织也持续走在扩张地盘的路线上头。虽说一想到这点,过去的回忆就开始刺激大脑,但那终究是两码子事。既然要吃高规格的餐点,又是别人请客,那确实值得让人引颈期盼。
就在拉撒禄这么思考的时候,鲍伯在他面前粗鲁地掀开布罩。
「────…………?」
首先映入拉撒禄视野的,是堆得如小山高的大量带壳牡蛎。
在占据餐车大部分面积的盘子上头,端放著许多水煮过的牡蛎。牡蛎旁边则是鳗鱼肉冻、马铃薯泥和油腻到不行的炸鱼。在旁边则是放了少许腌制物,像是在点缀似的。
该怎么说,感觉像是在泰晤士河岸劳动的工人们常吃的菜色。
在附近的路边摊,应该都能找到这种庶民小吃。这就宛如是由帝都主要的垃圾食物所构成的拼盘。
拉撒禄不禁眨了一下眼睛。
看到他反应的乔纳森拍手大笑。咕嘎嘎嘎──宛如鸟叫般的笑声在室内里不断回荡。
「反应不错喔!哎呀,特地准备这些还真是值了呢!」
鲍伯拿起装了醋的瓶子,在为所有的料理洒上一圈后叹了口气。
「大小姐,请别吃这种对身体不好的料理啊。」
「白痴,既然是老子点的菜,那老子不吃岂不很没面子?」
说著,乔纳森以指尖挟起腌制物嚼了嚼。
我大概了解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个性了──感到一阵疲惫的拉撒禄也伸手拿起了牡蛎,用力吸起了壳中肉。这阵子没怎么吃到这些食物,不过仍是熟悉已久的味道──牡蛎就这么滑进了喉咙里头。
「所以说,乔纳森,你要谈的是什么事?」
「哦,别那么在意嘛。刚刚那个傻大个也提过主旨了,就只是和你道谢。毕竟,拜你之赐,我们在巴斯的布局变得非常顺利。」
「我不是在那里杀了威布斯塔吗?你居然还要感谢我?」
「所以这才好啊。在那个节骨眼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威布斯塔会死在那个时候,所以这才好呀。」
喀滋──乔纳森咬了一口炸鱼,转了转油腻腻的食指继续道:
「拜此之赐,我们才得以抢得先机。在所有人都还在追查情报真假的时候,就只有我们派出信得过的部下,掌握了可信的情报。多亏老子有提早派遣温斯顿,因此当地居民也对我们抱持著好感。新任仪典长虽是纳许,但光是能在这个被仪典长全盘掌握的社会中占得一小部分,对我们来说就是大获全胜了。」
拉撒禄想起了在手中响起的枪声。原来如此,之所以会爽快地允许在那种情况下杀人,看来有这些幕后原因。
「这个嘛──简单来说,和我们所获得的利益相比,你所获得的利益实在太少了。你虽然得到了在巴斯的人身安全以及有人协助善后,但就算将这两项加起来,也远远不及我们在巴斯获得的利益。怎么样?你要是想赚点小钱,老子基本上都能满足你的需求喔。」
「心领了。在那个当下,我是依循我的理性和背负著应负的责任,才会开枪杀死那个仪典长。就算那样的行为带来了再大的利益,我也不会像个小鬼一样在事后哭闹啦。」
「你可真是清心寡欲,啧啧。」
「还有,我不想再与你们谈更多生意。要是留下联系的话,我哪还受得了啊。」
「你的重点完全在后半句话啊…………」
坦率的语气,加上如孩子般接连变化的表情。乔纳森健谈得出乎意料,但这反而勾起了拉撒禄的戒心。
若她就如同外表是个普通少女,根本不可能自称小乔纳森•怀尔德。
所以在畅聊了好一阵子后,当乔纳森以「话说回来」开启话题时,拉撒禄冒出的想法是「总算来了」。与乔纳森的闲聊本身固然有趣,但一直避开主题不谈,那种宛如隔靴搔痒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啊,你先等一下。」
这么低喃后,乔纳森用衣角擦拭弄脏的手指,接著起身离席。她随后拿回来的,是一只茶杯。瓷器的表面被打磨得光亮,白色的杯面浅浅地映出乔纳森的身影。
「那是什么?」
「别在意啦,『就只是个老爷爷罢了』。这样就可以了。」
桌子的一角摆了个茶杯。虽然有些困惑,但他没空去深入询问。
乔纳森再次将手肘抵在桌上,用力探出了身子。她的双眼带著一种会让凝视之人心慌意乱的浓烈色彩。
「拉撒禄,你有没有兴趣加入老子的组织?」
在拉撒禄预期的「主旨」之中,这样的内容排行第二。拉撒禄当然已经想好答案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后,开口回覆:
「不,我没兴趣。」
「哎呀──那就算了。」
「咦?」
看到乔纳森果断地将背脊重新靠回椅背,反而是拉撒禄感到吃惊。他内心的情绪就这么乘著声音溢出。
乔纳森半眯著眼看著拉撒禄的反应,将鳗鱼冻塞进嘴里。
「有什么好『咦』的,不是你自己拒绝的吗──」
「一般来说,应该会更努力地多劝几句,或是恼羞成怒之类的吧?」
「哦,原来你是欲拒还迎,想要求更好的条件啊?那就早说啊,要重新来一次吗?」
「不,我是真的想拒绝啦…………」
乔纳森的话语轻浮得不合常理。拉撒禄非常明白这类人士的行动理念──也就是为了面子或是利益。站在支配方的人类,是不会只在部下面前摆出支配者的态度。他们就算是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睡觉,也不会卸下在上位者的架子。
听到自己提出的提案被否决,却还能爽快地接受。这样的态度之轻浮,对拉撒禄来说是十分异常的例子。
乔纳森搧了搧手掌说道:
「哎──那也只好算了。老子是很想要你啦,但没兴趣用尽手段让讨厌自己的人成为手下。硬要说的话,老子是属于喜欢被虐待的一方。」
「有必要在这时公布性癖好吗?」
拉撒禄虽然傻眼地低喃一句,但刚才的提案似乎就这么结案了。
乔纳森在椅子上扭动身子,伸手拿起刚才搁在桌上的茶杯。她一边把玩著杯中无物的茶杯,一边以极为自然的态度继续说道:
「啊,不过这座城市最近有一部分会变成老子的东西。就算不是出于兴趣,可能还是会逼人屈服呢。」
「────────────啊?」
「若是把你卷进去的话,就对不起啦。先在这里和你道歉啦。」
一瞬间,拉撒禄以为她是在说无聊的笑话。但鲍伯接下来的反应,却否定了拉撒禄的想法。
「大、大小姐!这让外人听到可会很不妙!」
鲍伯光秃秃的头顶上浮现汗水,他的表情显然没在说谎。
刚刚的是不能让拉撒禄听到的重要消息。由于鲍伯出声警告的关系,反而让那段话的真实性挂了保证。
乔纳森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吧,只见她「咕嘎嘎」地笑了几声。
「这座城市会有一部分变成你的东西……是吧。感觉你是在夸下海口,但这又是为了什么?我看你不像是无底的木桶那样,有著深不见底的欲望啊。」
「哦?你想知道吗?」
「不,对我来说无所谓。」
「这种时候就多关切一下嘛──哎,老子会特地花功夫把这种城市纳入手里,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啊。」
乔纳森一鼓作气地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接著,她以毫无遮掩的语气说出了答案:
「是为了『大扫除』啊。」
虽然不是谎话,但也没全盘托出──拉撒禄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一方面是仰赖于他的观察能力,至于另一方面,则是他也没有去解析乔纳森深层心理的动机。
大扫除这个词汇虽然有些古怪,但就本质上来说,重要的应该是大扫除结束后的下一步吧。乔纳森没提及和「下一步」有关的只字片语,就这么打住了话题。
这时,餐盘上的食物也差不多被吃个精光了。
「看来差不多该送客了呢。」
「…………是啊。」
拉撒禄也跟著起身,接过鲍伯递来的布擦手。
不仅邀人邀得突然,就连散会也散得俐落。拉撒禄没说太多道别的话语,就这么将手按上店铺的大门。这时,他突然回头望去。
「啊,对了。我只有一件事情想问,方便吗?」
「嗯?只要是鲍伯不会啰唆的事,要问什么都行喔。」
「第三代乔纳森•怀尔德──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个名字的?」
黑社会的大人物──小乔纳森•怀尔德极少在人前现身,拉撒禄也是到今天才首次见到她本人。然而,就年龄上的差距来说,她应该没办法直接继承第一代乔纳森•怀尔德的事业才是。
就像拉撒禄隐约认知的那般,身为男性的小乔纳森•怀尔德应该确实存在于两者之间的时间带才是。
乔纳森似乎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意外,稍稍睁大了双眼。接著她微微歪起了头。
「正确的时间得查查纪录才能得知,不过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怎么了?」
「没事。」
拉撒禄摇了摇头,推开门扉。
他回想起过去曾待在这座城市的朋友们,以及用指尖划过的那段文字。那份记忆在经过一次次换季后逐渐被冲淡,累积的岁月远超过一个年头。
「伤脑筋,这下我不加入你组织的理由少了一个。」
从乔纳森•怀尔德商店归宅的拉撒禄,嗅到了一股有些陌生的香味。
那近似香水的气味,让拉撒禄难得地皱起了眉头。况且,即使拉撒禄回家推开了门,莉拉没有立刻出现,这也是相当少见的状况。
不过,和掌握这座城市一角的黑社会大人物见面,仍是让他难掩疲惫,于是他一拐一拐地走向客厅。与乔纳森的对话像是用剉刀刮擦著精神般,留下的只有大量不舒服的疲劳感。
「我回来了。哦,呜哇。」
推开门扉走入客厅的拉撒禄,看到的是层层交叠在客厅桌上的大量花朵。对著堆积如山的花朵蹲下身、正在做著某种工作的莉拉,直到这时才察觉到踏入客厅的拉撒禄。
「…………!」
「哦,在忙的话没关系啦。抱歉,今天晚上可能就不吃饭了。」
他将外套递给小跑步走近的莉拉这么开口后,莉拉便像是刻意为之似的皱起眉头。拉撒禄回家不吃晚餐的时候,通常就代表他在赌场吃了些没营养的食物,莉拉似乎不是很喜欢他这种不注重养生的行为。
「我今天没去赌场啦。不过,这些花可真是多,是你买的吗?」
「…………」
双手都被外套埋住的莉拉摇了摇头,藉以表达意思。她虽然动起手指,打算告知原委,不过拉撒禄说了句「我没兴趣知道那么多」,打断了这个话题。无论她拿自己发的薪水花在什么事情上,或是因此和谁有了交流,对拉撒禄来说都无所谓。毕竟无论哪一项都不会改变这是值得欢迎的事态。
「不过……花……花啊。总觉得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啊。」
听到这句话的莉拉,似乎轻轻地嘻嘻一笑。拉撒禄一脸困惑地将目光扫去,但莉拉没有任何回应。
「算了,也罢。总之我累了,所以会先睡一阵子。在我起床之前都别叫我。」
「……………………」
朝著二楼迈出脚步的拉撒禄,原本以为莉拉马上就会追在身后──毕竟平时的她总是会抱著外套跟著他回房。
然而,今天的莉拉却不知为何站在原地,歪起头。接著她从拉撒禄的身边离开,回到了客厅。拉撒禄虽为她的举动感到疑惑,但没有停下脚步。
一直到拉撒禄将要踏上二楼地板的时候,莉拉才追了上来。
「……………………!」
感受到一道视线直盯著自己的拉撒禄,撇头看了过去。
「…………嗯?」
只见站在身后的,是戴著花冠的莉拉。
应该是用刚才放在客厅的花朵制作的吧。看来她刚刚在桌旁就是忙著做这个,这顶花冠看起来做得相当认真。由于莉拉平时不仅没化妆,甚至连发辫都不绑,像这样装饰自己的行动,在拉撒禄眼里相当罕见。
况且──拉撒禄观察著莉拉。
(她大概是想要我称赞「这样很好看」吧。)
莉拉凝视著拉撒禄的视线之中,难得地蕴含著期待的心情。她都特地这么打扮了,肯定是想听些好话吧。
拉撒禄这么判断著,轻轻摸了一下莉拉的头。
「嗯,戴在你头上还挺好看的啊。」
「…………」
就拉撒禄看来,这就算不是最完美的回答,至少也能打个及格分才是。
然而,听完拉撒禄回答的莉拉先是歪了歪头,接著像是有点不悦似的噘起嘴巴。她在鞠躬行礼后,没露出拉撒禄预期的笑容,而是冷淡地走下阶梯离去。
拉撒禄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在踏入房间后,喃喃地低语道:
「我不懂。真是完全不懂。」
「嗨,拉撒禄,你最近还挺顺遂的嘛!」
在赌场被身旁的赌客这么吆喝后,拉撒禄这才首次察觉自己赢得有些多了。
他将目光投向手边,数起堆在那儿的硬币。还不是会让赌场立刻行使暴力赶出店外的金额,但已经有些不妙了。拉撒禄思索著是否该开始把钱输掉,不过──
(哎,反正也没用。)
他打消了念头。
周遭的人们都认定他「已经赢了」。就算接下来大输一场,也难以颠覆他们内心的印象。说起来,在帝都大闹过一番后,他又被卷入了连报纸都有刊载的巴斯风波,因此投向拉撒禄的视线性质已和以往大不相同。有段时期他虽然连赌场都不得其门而入,不过这类强烈的抗拒感已经减缓许多。与此同时,称呼他「便士」凯因德的人也跟著大幅减少。
况且──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自己雇用的少女,以及从旅馆跑来自己家玩的那对主仆。
(无论何时都得存些预备金吧。不管怎样,钱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多多益善啊。)
只不过,以前的拉撒禄是绝对不会冒出这种想法的。
不要紧,目前赢得的分量还算是在「不求胜」的范畴之内。我目前还不要紧──拉撒禄像是在找藉口般在嘴里低喃后,将自己放在桌上的钱全收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温泉疗法的疗效惊人吗?喏,你们要不要也去巴斯一趟试试?」
拉撒禄这么开口后,那名熟面孔客人便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
听到这段对话后,另一名交情还远远称不上是朋友的客人随即凑了过来。
「与其说是温泉疗法的功效,你的状况应该是因为有老婆吧,老婆!」
「老婆?」
「我听说你娶了个可爱的老婆啊。」
他眨了一下眼睛。在开口否定之前,其他的赌客们先一步嘈杂起来。
「我听说是被佣人给迷住了!」「不是被高级妓女团团包围吗?」「总之快请客啊!」「不是用花言巧语让哪边的地主女儿上钩了吗?」「好像还有他被内定成下一任仪典长的传闻啊。」
看著一群人在当事人面前嚷嚷著空穴来风的谣言,拉撒禄无力地叹了口气。看来,他们似乎期待自己讲些有趣的内幕。特别是前任仪典长的死讯,让巴斯的混乱依然余波荡漾,关于这方面的内情,无论哪个赌徒都想深入了解。
「所以啦,拉撒禄,和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如果你愿意请客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要我请客也行喔。和我们说些内幕嘛。」
「…………我不想请客,也不想被人请。哎呀,要找一天一起吃饭也不是不行,但今天没办法啊。」
「什么啊?真扫兴,为什么去不成?」
拉撒禄快步走向赌场的出口,摇摇头说道:
「因为家里有饭吃啊。」
聚集在一起的赌客们,愣愣地望著拉撒禄穿过店门离去的身影。接著,其中一人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看来老婆是正确答案啊。」
由于拉撒禄是一名赌博师,他下工回家的时间不是深夜就是黎明时分。虽然他从未吩咐莉拉要清醒到这种时候,但回到家时看到睡眼惺忪的莉拉等待自己,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接著两人同时打了个呵欠,嘻嘻一笑。
客厅里像是理所当然似的摆放著晚餐。拉撒禄在就座的同时脱下外套,朝著莉拉扔去,莉拉总是会为他这粗鲁的动作稍稍皱眉。就在拉撒禄拿起放在桌上的叉子的时候,他察觉到了莉拉的表情。
这个家的钱财管理已经完全握在莉拉的手里了。从赌场获胜回家时,拉撒禄总是会直接将外套递给她,莉拉会自行从中取出生活费和自己的薪水,再把钱包放回原处。他试著回想这样的互动是从何时变为惯例,却发现这样的互动实在太过自然,彷佛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好似的。
总之,重点在于现在的莉拉。接过拉撒禄的外套,感受著重量的莉拉,露出了几不可辨的沉郁之色──恐怕只有拉撒禄才能察觉这样的变化吧。
「怎么啦?钱应该够付周薪吧?」
「…………」
莉拉先是直盯著拉撒禄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她的背部散发著让人在意的氛围,但莉拉仍是走出了客厅──她应该是要去收拾外套和钱包吧。
今天的晚餐,是莉拉烹饪的牛排。体贴的莉拉已经将牛排切成了骰子状,但也不知为何,不是自己亲手下刀的牛排,吃起来就会变得如此乏味──拉撒禄一边这么想著,一边只拿著叉子将肉块送入口中。
待拉撒禄将牛排吃掉一半的时候,原本走上二楼的莉拉再次下来了。
「真难得啊。明天早上没有要忙的事吗?」
『今天还没做那件事。』
「哦,原来如此。」
这么一提,他才想到今天确实是还没做过那件事。
那是两人最近培养出来的新习惯。
莉拉在拉撒禄对面的位子坐下,打直背脊。她缓缓地做过一次呼吸,抬头望著天花板,在稍事思考后,于木板上写下了一段短文。
『Calurgash Shiframes.』
拉撒禄望了这段文字好一会儿,在回想自己迄今做过的发音的同时,有模有样地说道:
「卡儿加修•西弗雷姆斯。」
「…………?」
莉拉歪起头的反应,对拉撒禄来说也司空见惯了。
自从在巴斯尝试过后,两人就持续地摸索著莉拉的本名。要为不能讲话、母语亦非英语的少女找出本名,就像是将散落一地、背面朝上的扑克牌堆叠起来,并期待排列出和刚出厂时一样的顺序。总之,他们只能累积次数,尝试各式各样的组合,等待解出正确答案的那天到来。
不过,若是认真想找出正确答案,那就算经历好几次日升日落的时间,也还是远远不够用吧。在不知不觉间,「每天让拉撒禄说出莉拉想好的拼法一次」便成了两人默认的规则。
这第数十次的挑战似乎也是以失败告终,莉拉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失望,静静地擦去了木板上的文字。
「今天也不行啊。算了,总有一天会猜中吧。」
他以为莉拉接下肯定是要准备就寝,但她却忽地取出了一本书。她带著略显得意的表情,在木板上写下了新的文字。
『关于、我的国家。』
莉拉的故乡。
说起来,拉撒禄还不晓得她是在哪个国家出生的。他以前对这些情报并没有兴趣,从奴隶贩子打听到的,也只有原本想将她买下的富豪身分,拉撒禄不打算和奴隶贩子有过多联系。这份资讯和本名一样受到语言的隔阂,因此要她道出国家名号,肯定是相当困难的事。
(应该说,更重要的是…………)
由于莉拉将书本推了过来,拉撒禄登时停下思考。这应该是拉撒禄以前买下的书,但神奇的是他本人全无印象。这似乎是和地理有关的书籍,莉拉所摊开的页面,绘制了欧亚大陆的地图。
地图──这如此简单的解决方法,让拉撒禄有些愕然。原来如此。若是用这个方法的话,光用手指就能表明自己的故乡了。
莉拉纤细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国家上敲了敲。
『就是这里。』
那里位在清帝国偏西、印度以北的地点。在拉撒禄脑海里的世界地图,那里宛如盲点般呈现一片空白,是一片一无所有的土地。他虽然看了一下国名,却完全读不出来,只能煞有其事地轻声说出那一带的地域名称。
「啊──是中亚一带啊。」
脑袋里翻不出更多的资讯了。
「嗯,原来如此,总之你是这一带出生的对吧?」
听到拉撒禄这么总结,莉拉露出了苦笑。
『那个。』
她歪起头。
『我出生在「很大的」部落。』
「在巨大的部落出生…………我虽然隐约有那个感觉,但你该不会是好人家出生的小姐吧?」
『不,语意上好像有点……』
莉拉将头歪得更厉害,似乎没办法将想说的话好好呈现。
『古老的?年长的?部落……的语意也、不对?』
看来,她想表达的意思没能以精确的词汇呈现出来。说起来,那应该也是这个国家所不存在的概念吧。
看著莉拉不知所措地来回看著木板和书本的模样,突然间,拉撒禄轻声地脱口而出:
「不过…………你告诉了我你的国家啊。」
「…………?」
「不,毕竟啊──」
拉撒禄没把话说完,而是嚼起牛排。
没错,其中存在著更重要的问题。
莉拉告诉拉撒禄故乡一事,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拉撒禄既然是住在这个国家的赌博师,那就算要送她回国,自己也没办法与之同行。区区一介赌博师,甚至没办法为她安排前往故乡的旅程。她若是打算用工作挣来的钱作为归国资金,那确实没什么问题,但如此一来,她就没有向拉撒禄告知母国讯息的必要了。
无论女仆是哪个国家出生的,都与拉撒禄毫无关系──这是只能以「毫无关系」为定调的话题。因此,当莉拉不惜熬通宵也要谈起故乡的话题时,拉撒禄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意外。
莉拉直直地盯著一脸苦涩地咀嚼牛排的拉撒禄,过不久,她拿起木炭画出了温柔的声响。
『那是个很好的国家哟。』
「…………这样啊。」
『是的,是有草原、有狼、有旅行的国家喔。』
夜色逐渐加深,莉拉像是在配合入夜的速度一般,一字一句,以稚拙的话语描述起自己的故乡。感觉每写下一个文字,莉拉这名少女的轮廓就变得更加清晰。
最后,还没等到太阳升起,莉拉和拉撒禄就双双趴在桌上睡著了。
这天晚上,拉撒禄梦到了眼熟的少女伫立在未曾见过的国家之中。那是让人胸口一紧的温暖梦境。
隔天,将拉撒禄吵醒的是轰轰作响的敲门声。
由于睡姿不良,全身上下都传来了酸痛的感觉。拉撒禄在把脊椎拉得劈啪作响的同时起身,擦掉挂在嘴角的口水。
那是没听过的敲门声。从声响的尖锐程度判断,敲门的恐怕是个瘦弱女子。他一边想像著对方的形象,一边抱起了坐在对侧、同样用额头抵著桌面入睡的莉拉。他将莉拉的身子放到沙发上,让她好好地躺在上头。
这段期间,敲门声依然不死心地连连响起。
「来了来了。」
睡意依然还残留在脑袋里,身体沉重得难受。拉撒禄拖著脚步走向玄关,打开了大门──
「把奇斯交出来!」
随即就挨了一顿尖锐的叫骂。
一如预料,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女子,而且身材纤瘦。她不只是腰部而已,就连手和脚都细得像是能一手掌握。明明此时平静无风,但女子光是站在原地,身子就会微微左摇右晃。她看起来还算是小康阶级,但就服饰来看,应该是妓女一类的身分吧。
拉撒禄让自己露出了凶悍的眼神。
「…………奇斯?你在说谁啊?」
「别寻我开心了!我知道这里就是奇斯的家!」
拉撒禄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前往巴斯旅行的期间,他不得不将房子空出来。虽说就这么搁著不管也行,但这一区还称不上是治安良好的地带,有可能在外出期间遭到流浪汉占据,因此拉撒禄委托了其他朋友住进自己的家里。
那个朋友,就是在赌博师和情夫这两项职业间摇摆不定的男子──奇斯。
「喏,快点!交出来!我可不许他从我身边逃跑!」
就结果来说,房子并没有遭小偷,因此拉撒禄等人在回到帝都后仍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但似乎以预料之外的形式被卷入麻烦事里了。
莉拉应该还在客厅睡觉才是。拉撒禄先是伸手掩住女子连珠炮似的尖声叫嚷,接著又叹了一口气。
「我会帮你带路去找奇斯,等我一下吧。」
要寻找奇斯的所在之处并不难,就像以前也做过的那般,拉撒禄一一向各处的女子搭话,在为奇斯放荡的行径感到傻眼的同时,追踪著他的足迹。
最后,换好衣服的拉撒禄和纤瘦女子所抵达的,是一处摊贩的门口。这里距离主街道略远,由破布和废弃建材搭成了粗陋的帐棚。这里之所以不像个正经摊贩,似乎不是因为缺乏资金的关系──从门口巧妙地挂了一片看不见店铺内部的布幔来看,这里的老板似乎是基于随时都能弃店逃跑的理由,才会刻意打造成这种样子的。
由于没打算惹祸上身,于是拉撒禄便在店外等候。岂料,跟他一起来的女子却是果断地拉开了店铺入口。
要说意料之中,确实也是在意料之中。摊贩里站著奇斯、另一名女子,以及看似摊贩老板的壮年男子。看到拉撒禄和妓女在一起的奇斯并没有露出窘迫的神情,而是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玛莉小姐,近来可好?还有,拉撒禄大哥也好久不见了。」
「喂!那个女人是谁呀!奇斯!」
「你才是哪来的野女人!你和奇斯是什么关系!」
感受到两人的情绪迅速升温,拉撒禄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在名为玛莉的妓女走入店内的瞬间,拉撒禄便将入口的布幔拉了起来。
他以手指堵著耳洞,猜测起这回奇斯会挨上多少个巴掌。从那两名女子的凶悍程度来看,与其去找医生,说不定先把神父叫来还比较省事。
过了几分钟后,走出店外的是浮现出满面笑容的两名女子。她们手里各拿著一个揉成球状的纸张。
「再见喽,奇斯!」
「下次让我请客哟!」
「嗯,下次见啦。」
两颊各被印上一枚唇印的奇斯,从摊贩里探出头来。
「…………你施了什么魔法啊?」
「哎呀,这是我的吃饭工具呢。要特别告诉拉撒禄大哥也行喔!」
「你总算有点知恩图报的心态了啊。」
「不,只是因为拉撒禄大哥感觉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受欢迎,所以就算告诉你了,也不会成为我的竞争对手啊。」
奇斯笑了笑,对著一脸不悦的拉撒禄招招手。
他踏入摊贩内侧。仔细一瞧,只见店里放了一台可以单手拿起的小型活版印刷机。
这是帝都巷弄里偶尔能见到的摊贩类型。报纸和书籍等出版物的数量与日俱增,但对于庶民来说仍是相对高昂的物品。这种摆设印刷机的摊贩,会收费印刷诸如个人姓名一类的东西,对于市民来说,这是广为人知的小小娱乐,也是简易纪念品的制作处。
(不过,若是做这门生意的话,也没必要特地隐藏起来吧…………)
奇斯从拉撒禄的眼里读出了他的疑问,轻轻一笑。
「这里是秘密结婚店喔。」
「喂!」
看似老板的矮个子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
「请放心啦,老板。拉撒禄大哥很能拿捏分寸的。」
至于拉撒禄就连「秘密结婚」是什么都一头雾水。
「拉撒禄大哥,所谓的秘密结婚呢──」
这么开口的奇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平时在赌场总是受教于拉撒禄的关系,因此他很享受反过来教导拉撒禄的状况吧。
「如果要结婚的话,拉撒禄大哥,你首先要怎么做?」
「…………要找教会公证,然后就是找一群人办结婚典礼吧?」
「是这样没错呢。不过,也有些人没办法这么做──主要是基于经济方面的理由。」
无论是找教会公证还是找人办结婚典礼,都不是免费的。虽说想找个人结婚是人之常情,但若是过著三餐不继的生活,那就连结婚这个仪式都会显得高不可攀。
「也因为如此,有人便想出了秘密结婚这门生意。已婚的男女通常都会签下一份用来证明结过婚的文件──也就是所谓的结婚证书呢。秘密结婚可以跳过教会公证等手续,只需要印出这份文件即可。」
「…………这是犯罪吧?」
这么询问后,拉撒禄随即为主动开口的自己感到有些困惑。
「是啦,这在很久以前就受到法规的限制,但一开始似乎还算是在合法的范畴里呢。不过呢,文化这种东西只要萌芽过一次,就不可能斩草除根呢。」
结果就是造就了这样的摊贩吧。这种非法行业会收些小钱,用活版印刷机伪造出「已经结婚」的证明书。这样的脉络实在是很有帝都的风格。
对于侃侃而谈的奇斯,摊贩老板一直表现出静不下心的态度。奇斯像是要他放心似的挥了挥手说:
「请放心吧。况且,拉撒禄大哥说不定也会成为这里的顾客呢。」
「啥?」
「我听说了喔,拉撒禄大哥,你最近和莉拉妹妹的感情不是变得挺好的吗~你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吧?琼恩先生可是说了很多八卦喔──不过他现在跑去外地比赛了呢。」
自从回到帝都后,拉撒禄就没见过琼恩•布隆顿。身为职业拳斗士的他目前前往外地比赛,并不在帝都。
琼恩的事先姑且不提,拉撒禄缓缓眨了眨眼,犹豫著该让心里的哪一部分接下刚才投来的话语。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挪移,落在看似用于秘密结婚的文件上头。虽然格式看起来糊成一团,但他很快就看到用来填入姓名的两处空白。
与莉拉──结婚。
他在一瞬间想像起奇斯所说的话语,但随即打消念头。从胸口涌现的,是一股与呕吐感相似的苦涩。
他不可能和「莉拉」结婚。
无论是光明正大也好,秘密进行也罢,想结婚的话就需要名字。若想确立稳固的联系,那姓名便是不可或缺的。既然如此,那他就无法和莉拉构筑这样的关系。
拉撒禄以不至于突兀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接著摇头说道:
「哪可能会有这种事。」
「是这样吗?」
光是回应就已经感到疲惫的拉撒禄,准备走出店外。但就在这时,有另一名客人正要走入店内,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看来秘密结婚的需求比预期得还要高上许多啊──冒出这般念头的他,在看到客人的长相后不禁为之困惑。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虽然年纪轻轻,额头一带还留著青春痘的痕迹,但身高却比拉撒禄还要高半个头。他的肩宽也与身高成比例,身形虽然偏窄,但锻炼出了一身饱受训练的体魄。年轻人顶著一头剃得短短的红发,脸上挂著刻意为之的凶狠眼神。
此外,他的一只手里还握著警棍。
是一名充满特徵的年轻人。
「鲍尔街巡逻队!」
瞬间,摊贩老板做出了逃跑的动作。
这句话是鲍尔街警探成员在巡逻时常用的问候语。看来,这名年轻人是鲍尔街警探的一分子。
老板抱著小型活版印刷机,打算从帐棚的后方逃逸,至于年轻人则是摆出追捕的态势。由于没有要从中作梗的理由,于是拉撒禄打算后退一步──
「────────嗯?」
他和年轻人对上了视线。
紧急煞车──年轻人甚至用警棍抵住地面,硬生生地停下脚步,接著直直地将视线投向拉撒禄。虽说还不到厌恶的程度,但拉撒禄对警方并没有多好的印象。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寻找起逃亡的路径,同时对著帐棚后方扬了一下下颚。
「不追没关系吗?」
脚步声逐渐远去。年轻人先是露出了对声响有些在意的反应,但他却是一把抓住了拉撒禄的右手腕。
「您是拉撒禄•凯因德先生对吧?」
「不,我是那个……名字叫坎卜登•威布斯塔啦。」
「没错没错,拉撒禄大哥的名字是坎卜登•威布斯塔喔。」
「喂,臭小子!」
奇斯在转瞬间就拆掉了他的台阶。奇斯按住嘴巴惊呼了一声──拉撒禄还以为他是想看好戏才会揭穿谎言,但这似乎是他自然而然的回应。
「…………」
年轻人像是在估量价码似的,以双眼凝视著拉撒禄。盯著自己的视线还不至于让人害怕,但手被人随意掐住的感觉终究还是不太舒服。
(是说──我最近没做什么会惹警方生气的事吧。不对,我一直都在做啊。)
实际上来说,以一名赌博师而言,拉撒禄还算是品行尚佳的那一群。至少他应该不会是警探会想优先逮捕,甚至不惜放著伪造秘密结婚的犯人不管的坏蛋。
不过,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年轻人这么说道:
「拉撒禄•凯因德先生,能请您陪我走一趟吗?」
年轻人紧抓住的右手掌被掐得发麻,怎么样也甩不开。
详情会晚些说明,总之请跟我走。
被这么要求的拉撒禄之所以会坦率接受,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想知道警方对自己有兴趣的理由,原因之二则是他找不太到理由拒绝。
警察就算特地逮捕拉撒禄也没有意义,况且若是状况危急,他也有把握能逃出生天。在拉撒禄比起现在还不成熟的时候,就在赌场有过假借失态趁机逃跑的经历,他也不认为眼前的年轻人有赌场围事那样的执著心。
简而言之,拉撒禄有著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
「但说是这样说啦………………」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被抓著到处跑──而且还是被抓著手腕的状态下。年轻人以彷佛拖著拉撒禄走的姿势,穿过了帝都的大街小巷,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暗巷。两人有时会走过鹰架底下,更多次换乘马车行进。
(与其说是在远行,不如说更像是在同一个地区绕来绕去啊。感觉是在提防有人跟踪的同时,也想藉此扰乱我的方向感的样子……)
他们大概绕路绕了超过整整一个小时。这里距离拉撒禄的家相当遥远,完全远离了拉撒禄平时的生活圈。虽然拉撒禄很想劝他「就算不用一直绕路,我也搞不懂自己家现在位在哪里」,但年轻人的双眼燃烧著某种使命感,就算真的说了这些话,他恐怕也听不进去吧。
最后拉撒禄抵达的是一间独栋住宅。一名老妇在家门口慢条斯理地打扫著。从宅邸的大小来看,应该不是老妇独居的住处,看来她是将几个房间分租出去吧。
年轻人随口向老妇打过招呼后,随即踏入家门,走上二楼。他连门都没敲,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
「打扰了。我将拉撒禄•凯因德带来了。」
拉撒禄扫去视线,随即发现室内的摆设相当诡异。
房里的光景宛如打翻了装满了纸的竹篓般。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只要是原本还有空间的地方,全都贴满了看似报纸或是杂志的剪报。就所见的范围之内,他看出这些剪报主要来自《柯芬园报社》、《犯人追踪季刊》和《追缉令(Hue and cry)》等等……换句话说,都是专攻发生在各地的诉讼或事件,以及相关案件的逃犯或嫌犯等资讯。
其中也有一般的报导或八卦杂志混在里面,以及拉撒禄没看过的清单。那些清单明显不是出版物,而是某人的记事便条,也包括了看似信件的纸张在内。
之所以能看出这间房的规画并非杂乱无章,全得归功于钉在各处的图钉。图钉依据拉撒禄所无法理解的顺序钉在房间的墙壁上,并用细线连结在一起。细线的颜色各有不同,或许透露著某种关联性吧。但在拉撒禄的眼里,细线所形成的模样就像是不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某种星座,或是粗制滥造的地图。
这乱中有序的房间中央,只摆了一张桌子。
「…………」
某人面对著桌子,正振笔疾书地工作著。从拉撒禄的角度,就只能看到一丛金色的发旋。对方之所以连头也不抬,八成是因为房间虽然不大,但那个人却完全没察觉到拉撒禄等人的关系。
年轻人以司空见惯的模样,轻巧地跳入房间里头。若是凝神细查,就能看出房间各处都还留有少许空出的地板,在这间房里应该就是要踏著这些部分移动吧。只见年轻人熟练地接近那名男子,开口说道:
「路罗伊先生!路罗伊•费尔汀先生!」
「…………嗯?…………喔。」
那名男子慢条斯理地抬起脸庞,与此同时,拉撒禄暗暗为年轻人喊出的名字吃了一惊。
男子年纪大约超过三十。他留长乾燥的金发,几乎要遮住眼角。男子的鼻子上挂著镜片厚重的眼镜,但也许视力依然不佳的关系,他稍稍眯细了眼睛瞧了过来。眼镜的镜片已经蒙上许多指纹和灰尘,光是能视物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鲍尔街警探──创造这支古怪组织的,是名为亨利•费尔汀的法官,之后由他的弟弟约翰接手法官一职,这两人应该早就长眠在坟墓底下了。
然而,眼前的这名男子却被称为「费尔汀」。
「嗨,照这样看来,你就是拉撒禄•凯因德老弟呢。初次见面,我是路罗伊•费尔汀,若要讲得让你好懂一点,我就是鲍尔街警探的首脑。又或者说是约翰•费尔汀的养子也行。」
男子以令人无法想像率领了那种组织的微弱声音这么说道。
拉撒禄闭起嘴巴几秒钟,开始思考起来。双方的距离感难以捉摸。虽说是被看似警官的年轻人一路拖到了这里,但他没想到会直接和最高层的人物见面。
「……………………没想到,鲍尔街警探的大本营会设在这种地方啊。」
「啊哈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再怎么说也是位居要职,想把我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得是。我当初是为了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而四处移居,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在这里生根了。」
虽然其貌不扬,但这里待起来还满舒服的呢──路罗伊笑了笑。他明明脸上挂笑,但语调之中却没有一丝愉快的气息。
「我已经忘记上次离开这边是什么时候了。我的工作是在这里处理文件,至于得对外发布讯息的时候,我几乎都会找皮尔老弟代劳呢。」
「啊,我是派翠克•皮尔!匆忙带您过来真是失礼了!」
将拉撒禄带来这里的年轻人──派翠克大声说道。即使已经进了房间,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狭小的立足点上一动也不动。
至于拉撒禄则是颓靠在房间的入口,说道:
「所以?」
「『所以』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
他这么一问,路罗伊随即稍稍抬头看向天花板──
「皮尔老弟,我虽然赞赏你勤快的工作态度,但这种缺乏说明而且先斩后奏的个性麻烦想办法改改。」
「是!对不起!」
派翠克的回应虽然充满活力,但八成没有改善的念头吧。
接著,路罗伊开始在桌面上头摸索起来。他似乎找不到想要的资料,弄倒了好几座文件山,加深了房里的混乱指数,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张报纸。
「请看这儿…………皮尔老弟!」
「遵命!」
派翠克蹦蹦跳跳地接近,将那张报纸递给拉撒禄,接著又回到原位。
『密德萨斯法官法即将发布!』
大大的报导标题映入眼帘。这是最近频繁登上报纸的新闻。
「有个叫密德萨斯法官法的法案会在近日发布,这你知道吗?啊哈哈,这法案的内容若是说得浅显易懂点,就是会增设七个与鲍尔街警探同级的治安法庭。」
以勤勉闻名的治安法庭要新增设七座。如此一来,目前帝都赌场的风气也会有大幅度的变动吧。就像巨浪来袭前,海水总是一度退潮般,只要在这个时期踏入赌场,就能嗅到这波变革的前兆。
路罗伊在桌面上交抱双臂,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由于他是以粗鲁的动作摸著镜片进行调整,因此玻璃上的白垢变得更加严重。
「一旦颁布这项法律,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就会成为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东西…………若真变成如此,你有什么感想?」
先是少许的动摇,随即是少许的理解。
拉撒禄确实就在不久前听到同样的宣言,因此他感到动摇及理解。但无论如何,他该做的事情还是不变。
「无所谓。」
「我想也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呢。不过,我可不能把这样的状况视为无所谓,毕竟我可是鲍尔街警探的领袖啊。我说什么都无法坐视小乔纳森•怀尔德进入其中一座治安法庭的法官体系。」
「…………」
虽然已经从对话的过程中看出端倪,但在实际化为言语后,仍是带给了拉撒禄一股冲击。
小乔纳森•怀尔德会当上治安法官──这代表的意义非同小可。治安法官可以说是手握警察和司法权的存在。只要是该法官的管辖范围,就能决定何谓犯罪,何能赦免──治安法官就是拥有裁决这一切的权力。
况且,鲍尔街警探所管辖的范围,又比寻常法官大上许多。
一般来说,治安法官的辖区仅止于一座教区。不过,握有支薪巡逻队的鲍尔街警探,会自然而然地在管辖教区之外进行活动。既然要打造与鲍尔街警探同级的治安法庭,那负责管辖的范围肯定也相当地大。
若是说得直接点,就算说帝都有八分之一都会落入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手中也不为过。
「我们鲍尔街警探想阻止这样的事态。所以凯因德老弟,我希望你──没错,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以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知己身分,潜入『他』的身边。」
原来如此──他原本还困惑自己为何会以这种方式被叫来,但就这样听来,拉撒禄造访乔纳森一事似乎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挖角与敌方组织有牵连的人物,向来是好懂又有效的手段。
即使如此,拉撒禄还是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如果只是要聊这件事的话,那我能回去了吗?毕竟我没有非协助你们不可的理由啊。」
「也是呢。所以,我就从现在开始帮你打造一个吧。」
路罗伊将一个信封递给派翠克,派翠克随即跃了过来。
拉撒禄打开信封,里头装著一份文件。那是受到国家许可、独占与亚洲贸易的公司──东印度公司的书状,上头还压了公司的印鉴。他大致扫过一眼,得知这是公司为了成员前往印度当地,不仅随时都能让拥有此状者搭上定期船,还承诺会安排客房──大概就是这种类型的通行证。
若要说明得粗率一点,就是搭往印度的招待券。
「从事我这一行的人,听到的尽是别人的把柄呢。只要稍稍动用关系,就能弄到这种东西。毕竟规模愈大的公司,他们拉出来的影子就总是愈长呢。」
「…………我是没去印度旅行的打算啦。」
「但你还是想要这张通行证吧?」
路罗伊的语气里不见一丝感慨。
「要说原因的话,只要用了这东西,你就能将你的女仆直接送回故乡…………我好像把话说太满了。总之,至少能把她送到有许多贸易船往来的印度呢。」
拉撒禄的背部窜起鸡皮疙瘩。
「你……到底知道些──」
「哦,你别惊讶啊,凯因德老弟。我并非无所不知,但只要有一些人脉和知识,基本上就能推测出和你做生意的奴隶贩子是从哪边进货的。不是印度,就是中亚一带,我没说错吧?」
他说的完全正确。
能知晓这一点的路罗伊,显然有著异常的调查能力。
「她的经历相当有意思呢。那一带的地区,目前正处在向俄罗斯帝国和清帝国进行二重朝贡的状态,纠纷的火种俯拾皆是。也因为这样,她似乎被故乡的族人卖往清帝国,之后又在清帝国遭到转卖,最后才来到我们国家喔。她那个年纪居然几乎周游了整个欧亚大陆一圈,实在是相当罕见。」
难怪帝都里找不到和莉拉外貌相似的人种。毕竟会走这种诡异路程来到帝都的人,肯定是少之又少。
「反过来说,要从这里返乡可就相当麻烦了呢。毕竟这里与那个地区几乎没有直接往来,在没办法仰赖既有路线的情况下,就只能亲手开拓新的航线了。对于最近才结束旅行的你来说,应该知道让一个女孩子去闯荡会是多么困难的事吧?」
路罗伊的弦外之音便是:「综上所述,这张纸片拥有高昂的价值。」
只要有这张通行证,莉拉就能搭上船,一鼓作气地抵达印度。虽说距离终点还有些许之遥,但这不仅能大幅度地减少这趟旅程的负担,也比闯越局势不稳的欧洲还来得安全许多。
「……………………原来如此,这是事成之后的奖赏对吧?真让人不爽啊。」
之所以露骨地咂了一声,有超过一半的原因是基于单纯的挑衅。对于路罗伊一副一派轻松的表情,拉撒禄实在看得很不是滋味。
岂料,路罗伊像是连他这般反应都在预料之中,微笑著摇了摇头。
「不,你误会了。这不是事成后的奖赏。」
「咦?」
「就在此时、此刻,我无条件地送给了你。」
意识有那么一瞬间迸出了一道空白。
他随即理解到路罗伊的盘算,手里的信封发出了嘎吱声皱了起来。
「我不会要你别放在心上。你就好好享受我赏的恩情吧。」
「……………………你就不认为我会拿著这个信封直接逃跑吗?我也可能会将这座宅邸的情报卖给乔纳森喔。」
「不认为,我不认为啊,凯因德老弟。你不是这种人。」
拉撒禄在内心纠正了路罗伊的说法。
是变得不再像那样的人了。
「况且,对我们来说,目前的状况是真的不太好。会视鲍尔街警探的茁壮为眼中钉的人士,可不只存在于黑社会呢。要是再不想点办法,那乔纳森不仅会当上治安法官,甚至连鲍尔街警探都可能因此分崩离析。」
「……………………」
「哦,你不用立刻回覆。要是有什么状况的话,不回覆我也行,只要你能配合我们行动就好。好啦,话题就聊到这儿了。」
说完,路罗伊的视线转回桌面,再也没有抬起过。
在他要离开宅邸的时候,忽地被派翠克叫住。拉撒禄转身一看,只见某个东西朝著他扔了过来。
他接住那个物体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银色钥匙。
「是这个宅邸的钥匙喔。路罗伊先生要我给您的。」
「…………」
「基本上来说,路罗伊先生的住处对谁都得保密。就连握有这把钥匙的,也就只有几名心腹而已。整个组织的联络事宜,基本上都由我包办。所以光是能与路罗伊先生碰面,就已经非常厉害喽!」
「…………居然将这把钥匙交给初次见面的我,你们到底是被逼得多惨啊?」
为了阻止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计画,他们或许顾不得面子了,但即使如此,这样的举动还是让人觉得太过粗心。
派翠克似乎也有同感,他皱起眉头说:
「我也这么认为呢,不过,路罗伊先生说过没问题就是了。总之,您要调查乔纳森的内情也好,要搞垮赌场降低影响力也行,全凭您判断喽。」
「别把话说得那么容易啊,喂。」
要是抱著稍微散个步的心情就能搞垮赌场,那就不会有人为此劳心费力了。拉撒禄曾一度差点将赌场搞垮,但那也是占了不少优势才能走到那一步。
「哎,不过说真的,就心情上来说,我们还真的是处于死马当活马医的状态。」
派翠克靠上了沿著敷地搭建的栅栏。他一低头,那张年轻的脸庞上随即加深了成熟大人的轮廓。
「您也看过那间房间了吧?如今,路罗伊先生正忙著建立囊括英国全土的罪犯踪迹的情报网喔。老实说,我的脑袋无法理解这究竟得耗去多大心力,但还是能明白那个人是个厉害到难以想像的人物呢。」
拉撒禄回想起埋没了整间房间的大量文件。路罗伊不仅得处理以鲍尔街警探的法官身分管辖帝都广泛区域的工作,若派翠克所言不假,甚至还在构筑全英国的情报网。
就连拉撒禄都能想像,路罗伊的工作量肯定非常人所及。
「现在可没空理会什么小乔纳森•怀尔德呢。只要那家伙不在的话,路罗伊先生就能比现在更常出现在台面上了呢。」
总觉得派翠克如果有心的话,他可以一路抱怨到深夜,但拉撒禄可不打算奉陪到底。他转了转手中的钥匙,扔入了口袋。接著拉撒禄直接拋下派翠克,迈著大步离开。
「无所谓。」
这天晚上,拉撒禄躺在沙发上,将几样物品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一是插在养父肖像画上的便条,记载著赌博师的三项守则;二是路罗伊递来的信封,可以立刻将莉拉送到印度;最后则是路罗伊家的银色钥匙,对于鲍尔街警探的核心人物来说,这就相当于阿基里斯的后脚跟。
脑袋里明明有许多念头在打转,却没一个能具体成形。感觉脑袋里彷佛塞满了抓不住的大量云朵。
眼角余光能看见莉拉正在做家事,因此,拉撒禄无意识地拿起信封,举向天花板透著光。
(只要用里头装的东西,至少就能抵达印度了。)
这肯定是个好消息──至少对莉拉来说是如此。
他将信封转了个面──那么,对我来说呢?拉撒禄思索起这个念头,但最后还是没能理出头绪,将手臂用力放了下来。
(应该说,说到底,我到底想把那丫头送往什么样的未来?)
他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疑问。
拉撒禄不打算将她视为奴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希望莉拉能活得像个普通人,拉撒禄也一直付出了许多努力。
他认为,莉拉八成将未来目标设定成回到自己的故乡。
就在昨天,她谈论了自己故乡的话题。虽说透过木板多少能传递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回到原本的出生地才能过得最为自在吧。莉拉之所以现在还待在这座城市里,都是因为缺乏归乡的手段。
如今,归乡的手段就握在拉撒禄的手里。
(只要交给她,莉拉就能立刻回到故乡。不对,「立刻」是不可能的。毕竟还得筹措自印度出发的旅费。然而,这无疑大幅度地缩短了她回家的时程。)
拉撒禄一直把玩著这归乡的手段。
他若是真的为莉拉著想,就该立刻起身,喜孜孜地将信封拆给她看。然而,他确实也做不出这样的选择,而是躺著发呆。应该说,现在也不是烦恼这种事的时候了。一方是说不定会被小乔纳森•怀尔德支配的帝都,另一方则是与之相抗的鲍尔街警探。自己真的得杠上乔纳森吗?该思考的事要多少有多少,但就连哪件事比莉拉还重要,他都逐渐分辨不清了。自己现在到底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啊?
也许是因为脑袋里转个没完的关系,当视野里忽然冒出一块木板的瞬间,拉撒禄的身子登时在沙发上弹了起来。
『您没事吧?』
看来莉拉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走了过来。以担心的神情凝视自己的莉拉,占据了大半个颠倒的视野。
看到她那双蓝眼,拉撒禄突然有种连思考都烦的念头,索性将信封粗鲁地塞到她手里。
「这个拿著。」
「…………?」
莉拉歪了歪头。如果拉撒禄的解读没错的话,她大概是在问「这是可以打开的东西吗?」。
「等你有那个心情的时候,就打开吧。」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懒得再费神思考了。
如果莉拉自行打开信封,确认过里面的东西,然后到了明天就消失无踪的话,他就没必要为这件事思考这么多了。无论如何,结束的时刻确实已经近在眼前,既然如此,不妨就让它成真吧──他只抱著这般自暴自弃的打算。
莉拉凝视了拉撒禄好一会儿。也不晓得她从拉撒禄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她最后并没有拆开信封,而是收进口袋里。
『我现在先不拆。』
「…………这样啊。」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窝囊到了极致。于是他顺著这份窝囊的心情,再次张开了嘴巴:
「…………话说回来。」
「…………?」
「我现在感觉糟糕透顶,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
在帝都大闹后,前往巴斯。无论是在前往巴斯途中歇脚的无主地还是巴斯,甚或是在回到帝都后,都没有任何人会像以前一样,还认为拉撒禄只是个不成气候的蹩脚赌博师。
他只理解到自己处于糟糕透顶的状态。
恐怕无论再经过多久的时间,他都没办法变回以前那样的状态了。他没办法不理会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传唤,也无法将路罗伊家的钥匙扔回给对方吧。总觉得就连养父所传下来的教诲,也没办法真的好好遵守了。若真是如此──
「要是真的觉得糟到不行,你觉得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拋出了模糊的问题,拉撒禄其实对回答没多少期待。说起来,莉拉肯定也无法明白,拉撒禄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个问题吧。
即使如此,莉拉仍是迅速在木板上动起木炭。她轻巧地伸出手臂,将木板递给依然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观看。
『请放心。船到桥头会自然直。』
莉拉露出了微笑。
接著,她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喉咙,随即用手指再次指向木板。
『船到桥头会自然直。』
「……………………这样啊。」
既然莉拉这么说了,就肯定是这样吧。就算感到糟糕透顶,也还是有转危为安的可能性在。
拉撒禄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并利用反作用力坐起身子。差点让他撞上木板的莉拉慌慌张张地抽退了身子。
「总之,我明天会去赌场,八成会很晚回来。」
『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很清楚,莉拉最后还是会等他回来。
过去这间店应当是被称为「黑巧克力坊」才是。
拉撒禄站在挂著「白巧克力坊」招牌的店铺面前,不禁露出苦笑。在前任老板垮台后,这间店的经营权似乎落到了小乔纳森•怀尔德手里。店家易主也就算了,但为什么还要取这么相似的名字啊?
(哎,只是进去探探状况应该没问题吧。若是有余力的话就挖点情报,这样应该就能立功了吧…………)
目前在莉拉手上的那个信封──在尽速完成与那玩意儿价值相符的工作后,还是快点从这场风波中抽身吧。
拉撒禄这么想著,踏入了白巧克力坊的店内。
「咦,好久不见了呢。」
立刻上前向拉撒禄搭话的,是以前造访这间店时多次闲聊过的女服务生。看来就算换了老板,她还是继续在这里工作。
「嗨,你还在这工作啊?总之先给我来份红酒炖鹿肉…………不对,现在我家已经吃得到了啊。」
听到拉撒禄这么开口,女子露出了苦笑。
「对不起,现在这间店没有提供餐饮服务喔。」
「啊?真的吗?」
「是的。在转由小乔纳森•怀尔德大人经营后……呃,好像是什么整顿事业,又好像是什么确立店铺的专营路线之类的?总之大概就是这样,如今赌场就是赌场,酒馆就是酒馆,餐馆就是餐馆喽。」
仔细一瞧,店铺的装潢确实是与黑巧克力坊的时期大有不同。以前沿著店铺墙面设置的用餐长桌全被撤去,空出来的位子则架设了新的赌桌。
「这里在整顿事业后成了赌场,所以虽然有提供酒类,但以前那种正式的餐食已经不再供应了。」
「帝都的腐败程度也在这里达到了颠峰啊。如今就算不用披著咖啡厅或小酒馆的外皮,也能大摇大摆地开设赌场了是吧。」
说著,拉撒禄回想起乔纳森的话语。
大扫除。
「首先,我先为您带位喽!那位拉撒禄先生居然愿意赏脸,现在内场肯定已经闹成一片了呢。」
这么说话的女服务生,其视线所蕴含的感情已不像以前那样,是对于蹩脚赌博师所流露的亲切,而是带著算计,想讨好知名赌博师的阿谀奉承。实在是糟糕透了──拉撒禄摇了摇头,跟著女子前进。
女服务生为拉撒禄带到的位子,是放置在店铺中央、尺寸略大的赌桌。目前有三名玩家就坐。大概是因为刚入夜的关系,来店的客人还不多的关系吧。
(不对,三人之中有一个是店里的工作人员啊。)
坐在位子上的三人之中,其中一人为女性,从她散发的气质来看,此人绝非来店里玩耍的赌博师。
「蕾奥拉,我带肥羊来喽──」
「你喔,快点把客人喊成肥羊的坏习惯改一改啦…………」
为女服务生直言不讳的话语露出苦笑的,是一名让人印象深刻的黑发女子。看来她在这间店里工作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目前似乎只是为了凑数,才会来这桌坐下。
拉撒禄也摇了摇头就坐,同时将视线扫向名为蕾奥拉的女子。
以赌博师来说,她的技巧还算差强人意──但就在这时,为了观察而投去的目光,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她几乎袒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所吸引。看来她在这间店里兜售的并非只有手腕,还包括了身体。
坐在桌旁的玩家们手上都握著两张牌,桌上则是并排著五张牌。
「原来如此,是在玩公用牌啊。」
「咱们这里是称作『翻牌』啦。」
吹牛存在著许多衍生的玩法,在这张桌上进行的,也是众多在诞生和消亡间反覆循环的赌博之一。
这类吹牛的最大特徵在于,只靠手牌是不能凑出牌型的。
一开始会发下两张手牌,之后,桌上会摆放五张所谓的公用牌。这些公用牌是玩家们共用的手牌,玩家们要让手牌和任意的公用牌配合,以其中的五张牌做出最强牌型为目标。
在后世被称为德州扑克的牌戏,便是自这种游戏发展而来。
「我很久没玩了,还请手下留情啊。」
拉撒禄这么知会一声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钱。
翻牌的流程基本如下:首先支付参加费(底注),接著由轮流担任荷官的玩家切牌。这一轮的牌局,似乎刚好轮到蕾奥拉当荷官的样子。接著,包含荷官的玩家在内,所有人都会发到两张被称为「暗牌」的手牌。
发到拉撒禄手边的,是梅花10和方块9。
这个阶段被称为「翻牌前」,并进行第一轮的下注。依照惯例,这都会由荷官左手边的人开始进行。年纪比拉撒禄大上许多、正要步入老年的男子在烦恼了一会儿后,扔出了两先令。
「下注。」
在这种牌戏里,玩家基本上能选择的行动有三。一是加注──或称为下注。无论哪一项,都是提高这局下注金的行为。在牌局中无人下注的状况下,首次掏出金钱的行为就被称为下注。在这之后,若有人拿出了比前一人更多的金额,便称之为加注。
从现在开始,这一局若要下注,就得拿出两先令或以上的金额。就分量来说,算是偏高的金额。他或许是个性较为强势,也可能是手牌不错,另一种可能则是单纯的虚张声势。
接著轮到了拉撒禄。拉撒禄先是随意做做样子,接著掏出了两先令。
「跟注。」
第二种行动为跟注。这并非提高下注金,而是维持金额参与牌局的行为──亦即掏出与前一名玩家下注时相同的金额,同样扔进了赌池里。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刻意加注提高下注金也未尝不可,但硬要说的话,跟注这个选择会给其他人较为懦弱的印象。手牌既没有强到足以提高下注金,却也没有弱到需要就此投降。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虚张声势的可能性。
接下来轮到拉撒禄左边的玩家。那是一名比拉撒禄更为年轻的男子,他将高酒精度的威士忌放在身旁,脸颊显得赭红。他先是无言地咂嘴了一声──
「封牌。」
第三种行动则是封牌,亦即退出这一局。虽说有停损的可能性,但也会失去赚钱的机会。青年看著放入赌池的参加费,再次咂嘴。
接著蕾奥拉宣告跟注,将两先令放入赌池。
如此一来,「在进行翻牌之前(翻牌前)」的回合便宣告结束。
依旧参与赌局的玩家只要都交出了相同的下注金,回合便宣告结束。比方说,蕾奥拉刚才若是进一步宣布加注,就会再次轮到老人采取行动。
「好啦,那我要开始翻牌喽。」
蕾奥拉将牌堆最上方的牌弃至一旁,接著翻出三张牌并排在一起。一般来说,这回合被称为「翻牌」,要做的事情和刚才相同──换句话说,就是将已然翻开的三张公用牌也纳入考量,决定是加注还是封牌。
黑桃Q、方块10、方块3。
稍后还会增加两张公用牌,拉撒禄则是面不改色地在脑中做起盘算。
(嗯,还不到烂的地步啊。在这一轮就已经确定形成一对了,虽然机率不算太高,但做出更大牌型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老人再次宣告加注,又拿出了两先令。赌池的下注金变成了八先令。
拉撒禄装模作样地歪了歪头后,只短短地说了句「跟注」。蕾奥拉也在他之后宣告跟注,如此一来,翻牌的回合便结束了。
被称为「转牌」的第四张公用牌被翻了开来。是红心9。
「过牌(Check)。」
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
过牌是不属于前三者的选项。只要该回合还没有人下注,就能宣告过牌,在不出下注金的状况下换下一名玩家行动。换句话说,正如其名,是用来观察局势用的。
轮到自己的拉撒禄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公用牌──
(这么一来就是两对,拿下胜利的机率相当高。让留到最后的玩家帮我提高下注金也不错,不过,现在嘛……)
拉撒禄取出了五先令,让硬币在桌上滑动,撞上迄今的下注金所堆叠起来的小山。
宣告加注时所能增加的最小值,等同于迄今下注或加注时所宣告的金额。换句话说,迄今为止加注的最低金额为两先令,但在这之后就变成了五先令。
「加注。」
下注金的总额变成了十七先令。
在宣告加注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少许情绪波动,并没有逃过拉撒禄的眼睛。老人的肩膀重重一颤,原本一脸没趣地撇开视线的青年,将目光投向拉撒禄的手牌,蕾奥拉则是稍稍前倾身子。他将这些小小的习惯堆砌在脑海之中,慢慢塑造出同桌玩家们的个人形象。
蕾奥拉宣告加注,她拿出了八先令作为下注金,让赌池的总额一口气变成了二十五先令。
随即,老人投降了。拉撒禄听出那句「封牌」和之前的发言相比,带著更多的焦虑之情。
接著,拉撒禄在这之后又宣告了一次加注,蕾奥拉则是投降,这一局就这么结束了。
按照流程来说,在这之后会打开被称为「河牌」的第五张公用牌,接著会再一次进行下注的回合,并让留到最后的玩家们打开手牌比出大小。不过,身为吹牛衍生类型的这种牌戏,偶尔也会像这样在游戏途中就分出高下。
在还没有进展到比大小、或是在比大小的时候自认输给已经开牌的玩家时,败北的玩家都没有摊开手牌的义务。最后,这场牌局会在不晓得其他玩家手牌为何的情况下结束,随著扑克牌的收回,由下一名担任荷官的玩家重新开始。
好啦──将赌池硬币收到手边的拉撒禄思索著。
(感觉好像快摸透了啊。老人过于惧怕「拉撒禄•凯因德」,青年则是好胜心过强──还有喝得太多了。蕾奥拉算是还有点本事,但在自身动摇的时候,似乎会有色诱他人以让对方动摇的习惯。)
只要能把人格掌握到这一层,就非常够用了。
「好啦,我们继续吧。」
拉撒禄这么宣布。
在这之后,拉撒禄便连战连败。
若是在旁观的任何人眼里,那肯定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除了最一开始的牌局之外,拉撒禄一次也没赢过──明明已经进行了数十局,他依然未曾获胜过。拉撒禄虽会从口袋里掏出更多的下注金,却一直没有将赢来的钱收入口袋的机会。
持续旁观之人若是再聪慧些,应该就能看出拉撒禄的赌法十分古怪吧。
他每逢几局,就会突如其来地连连加注。在轮到他的时候,拉撒禄总会宣告加注,但加注的金额却总是止于那个当下的最小值。最后,他会在摊开河牌之际选择投降。
一开始赢到的奖金很快耗尽,拉撒禄损失的金额想必相当可观。左右两边的玩家之所以迟迟没有起身,肯定是因为把拉撒禄看成了好宰的肥羊吧。
明明状况如此,但这张桌旁脸色最为难看的却是蕾奥拉。
拉撒禄再次败北了。这回赢的正好是蕾奥拉,下一局的荷官也是她。拉撒禄将加注时吐出的硬币扔给了她,顺便将这一局的手牌滑到她的手边。
滑动牌面时所引发的风压,稍稍卷起了拉撒禄的手牌。
「咿──」
蕾奥拉的轻声惊呼,肯定只有拉撒禄有听见。就算是在这昏暗的赌场中,也完全掩藏不住她铁青的脸色。
个中缘由仅有拉撒禄和她知晓。
刚才的那一局,是拉撒禄赢了。
(应该是赢了吧。从其他家伙的氛围来判断,我的手牌挺不错,只要再赌下去就会赢。从蕾奥拉的反应来看,我的推测并没有错。)
然而,拉撒禄却刻意在一决胜负前投降。这样的状况已经上演多次,他总是会在只有蕾奥拉看得到的情况下,悄悄地秀出手牌。
(哎,这个嘛,果然会怕吧。)
虽然还不到同情的程度,但拉撒禄稍稍为蕾奥拉感到悲哀,毕竟她肯定正怕得要命。换句话说,拉撒禄正在做的事,就等同拿著「我随时都能赢过你」一事威胁她。
就本质上来说,翻牌是一种要看透对手手牌的游戏。
一般的吹牛有交换手牌的机会,但这种游戏并不存在这种机制。说得极端些,在发牌的那个当下,胜败就已经有了结果。
尽管如此,这种牌戏之所以仍被分类为赌博,主要还是因为在下注时所产生的虚张声势、气势、猜忌心和推测钱包厚度等要素存在的关系。玩这种游戏最重要的,便是要彻底地了解自身的行动、彻底地看透对手的行动,并在此消彼长之间掌握胜机。
「加注到河牌阶段,然后选择封牌」──在执行这种行动的当下,拉撒禄总是握著必胜的手牌,并让蕾奥拉知晓自己手牌的状态。我早就看穿你的手牌强弱,但还是刻意放了你一马──他在无言之中,传递了这样的讯息。
如果这不是工作的话,蕾奥拉肯定早就落荒而逃了。但场面上是蕾奥拉获胜,拉撒禄败得凄惨,因此她并没有获得离开这张桌子的正当理由。
游戏又进行了一局。由于感觉到手牌能赢,于是他刻意封牌,并只让蕾奥拉稍稍看见自己的手牌。
虽说每一次只能留下少许的疙瘩,但就像积雪能压垮屋顶那般,只要次数一多,累积的疙瘩也会变得无法忽视。
(况且,只要能赢,就能掌握到对手的底细。若是实际应战,就能察觉彼此实力的大致强弱。然而,若是从一开始就避战的话,就会维持在连实力都无法掌握的阶段。在无法估量实力的状态下,这片阴影也会让内心的恐惧膨胀加大。)
也不晓得在蕾奥拉的眼里,拉撒禄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都给她这么大的打击了,应该也差不多够了吧。接下来只要摸鱼到打烊后和她见个面,挖出必要的情报即可。)
没错,说穿了,拉撒禄的目的就是这个。
他让恐惧烙印在蕾奥拉的心底,以「以后再也不会和你同桌」作为筹码,问出原本打听不到的情报,然后再将这些情报交给路罗伊等人即可。看蕾奥拉泪眼汪汪的模样,想必不管问了些什么,她都会一五一十地招来吧。
持续洒钱对家里的财务状况是很大的负担,但只要过几天再弥补回来就行了。
(只要再一次。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我就回──)
就在这时,有人将手轻轻拍到了拉撒禄的肩头上。
「──哎呀,你怎么没来由地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呀?」
听到宛如长笛般轻柔的嗓音,让拉撒禄的背部窜出了鸡皮疙瘩。
他像个弹簧般站起身子,让屁股抵著桌子,企图向后退去。他察觉自己的喉咙卡著一团空气,却还是强逼自己发出了声音:
「…………毕竟帝都是个狭窄的城市,会像这样相遇也不意外啊。」
没错。话说回来,在这家店还被称为黑巧克力坊的时候,有个女人就受雇在这里工作。但拉撒禄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女人居然还会继续待在这里。
「既然都发生第二次了,若是将这称之为命中注定,是不是有点太俗气了呢?」
只见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正笑著说道。
她还是一样漂亮。就算是拉撒禄亲自开口,也只想得到用这种词汇来形容她,那股带著慑人气势的美貌,今日依旧与她同在。
也许是刚从外头进来的关系吧,她轻巧地脱下披在身上的骑马外衣。那身艳丽的肌肤反射了蜡烛的火光,看到此情此景,赌场中的男人──或许连女人也不例外──似乎都发出了惊叹。
芙兰雪似乎在意著扎好的发结,她一边摸著头发,一边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走向蕾奥拉。一摆脱赌博时的紧绷气氛,蕾奥拉登时哇哇大哭。
「前辈──!那个有著看似一脸阴险的男人把人家欺负得好惨呀!」
「别叫我前辈。还有,不是『看似阴险』,那个男人是真的阴险喔。」
芙兰雪伸手抵住了想扑抱上来的蕾奥拉的脑袋,在位子上坐了下来。她露出了极不适合平时作风的柔和笑容──
「嗯、嗯,总而言之,游玩的时间结束了喔。拉撒禄,坐下,至于两位若愿意离席,就帮了我大忙呢。我会让蕾奥拉去别桌奉陪两位的。」
青年和老人都老实地离开桌旁──这究竟是归功于芙兰雪天生的支配者气质,还是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关系?
无论原因为何,他们在这时离席想必是正确的选择。拉撒禄将视线扫向店内,几名杀气腾腾的男子混在客人之中,其中的几名男子明显地将目光投向了拉撒禄。
总之,眼下还不是会立刻被杀掉的状况。在这么判断后,拉撒禄也在芙兰雪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觉得我今天玩得还算满客气的啊。」
「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呢。老实说,好几个不好惹的大哥们原本打算直接把你包围起来,但被我出面制止了喔。」
「我可没带多少钱啊。」
「不过,你不是带著值钱的玩意儿吗──『就是放在右边口袋的路罗伊•费尔汀家的钥匙』。」
「──────────」
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拉撒禄被攻了个出其不意。
拉撒禄还没有粗心到会让区区话语改变自己的表情,然而,拉撒禄的身上确实有东西产生了变化,即使其他人都没有察觉,还是逃不过芙兰雪的法眼。
「哎呀,你真的带在身上呀,真让我吃惊。」
「…………哎,结果乱绕远路要躲跟踪,也还是徒劳无功啊。」
判断纸包不住火的拉撒禄垮下肩膀。
「要是知道他家住哪里,现在早就派人过去处理了呀。就是因为不晓得住哪里,才会认为刻意提防跟踪的你,一定有著路罗伊家的钥匙呀。」
拉撒禄是在与小乔纳森•怀尔德吃过饭后,被路罗伊•费尔汀叫到家里。
小乔纳森•怀尔德判断,和自己吃过饭的人物居然会特地提防跟踪,因此认定他被路罗伊•费尔汀找去会面过。
(照这样来看,就连那场餐会本身都是陷阱啊。)
想必从离开那间店后,拉撒禄就一直处于被监视的状态吧。看来是乔纳森这边技高一筹,路罗伊似乎是真的被焦虑打乱了步调。
「假设──假设我真的有带钥匙,光凭钥匙也看不出什么来头吧?」
「那可大有来头了。钥匙可是资讯的结晶呢──从造型可以认出打造的工匠、从材质可以推测出持有者的收入、从脏污可以窥知出厂至今度过了多少岁月。只要给有眼光的人瞧一瞧,就能用一把钥匙推算出家门的所在之地了。」
「明明那么重要,你还特地要透过赌博来抢啊?真是不乾脆。」
「比起你的话语,钥匙说出来的话更为可信呢。况且,乔纳森只要能拿到钥匙,就对你的生死不感兴趣了。毋宁说,你若能活著的话,说不定更让那个人开心呢,所以我才会出来镇场呀。」
「是是是,总之就是要向您道声谢就对了吧。」
拉撒禄轻巧地举起双手说著,但内心却是大感困惑。
(这女人的个性有这么温柔吗…………?)
为了避免拉撒禄被暴打一顿并失去钥匙,她提议亲自出战,并透过赌博赢取──拉撒禄不认为芙兰雪是那种会为他人著想的个性。
然而,真的要思考的问题还不是这一点。
拉撒禄虽然以随意的口吻聊天,但确实感受到背部正有冷汗滑落。由于还没亲口对质,所以他目前还有逃避的余地。然而,乔纳森如今几乎能一口咬定拉撒禄和路罗伊已搭上了线。
并不是打败眼前的芙兰雪就能一笔勾销。即使在接下来的对决击败芙兰雪,之后仍会有凶悍的男人们一拥而上。
就算真的有办法熬过这一关,在更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其他人找上他的家门。在下一步──以及下下一步会发生的事,已经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总之,我需要时间。不管是整理思绪还是制订对策,都需要时间。)
就在拉撒禄动脑思考的时候,他眼前的芙兰雪拿起整副牌,开始洗牌。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对于这场与芙兰雪的一对一赌博,拉撒禄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便是在每一局的时候都要各由芙兰雪和拉撒禄进行一次切牌的动作。
芙兰雪若是施展那高超的技巧,甚至能自由安排整副牌从上到下的所有顺序。这与上次和她以班帝安进行对决时不同,由于每一局都会换人担任荷官,所以状况还不算太糟,但即使如此,若是有整整一半的游戏内容都遭到操控,可就说不上是良好的状况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要求被爽快地接受了。
「嗯,好呀。」
在他提议后,芙兰雪便这么回答。拉撒禄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在芙兰雪洗完牌后进行切牌。
接著,游戏进入了第一局。
来到拉撒禄手边的暗牌是黑桃2与红心2。以手牌凑成对子(口袋对子),是个不错的起头。无论是夸张地感到开心,还是夸张地故作懊恼,在面对芙兰雪时都毫无意义。拉撒禄以淡漠的动作,将畿尼金币放上桌。
之所以提高赌资的倍率,是他刻意为之。换句话说,若是认定从拉撒禄手中赢得钥匙的行动不符成本,就有可能直接放过拉撒禄。虽然事情恐怕没那么顺利,但也没有理由不试。
芙兰雪宣告跟注后,进行翻牌的动作。
梅花K、黑桃9、方块2。
如此一来,拉撒禄就凑出了三条。由于花样各异(彩虹面),加上数字相当分散,要以顺子为目标想必会很困难吧。
(只要让两人各切牌一次,就没办法自由操控牌堆了是吧。她也没有刻意放水的理由啊。)
实际上也是如此。
两人一路加注到最后,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获胜的是拉撒禄。
公用牌为梅花K、黑桃9、方块9、红心7、方块2。
芙兰雪的暗牌为方块A和红心K。这确实是表现得强势些也不会落人笑柄的手牌,她似乎错估了拉撒禄的手牌。
在这之后的几局,两人呈现出你来我往的局面。
两人不仅在同一时期踏入赌博界,生活态度也颇为相似。虽然正面对决的次数不多,但两人的实力也在伯仲之间。若是在平等的条件下进行一对一的赌博,就会像是在面对一面镜子。
拉撒禄并没有连战皆捷,芙兰雪也没有稳操胜券。两人明明都为了扳倒对手绞尽脑汁,但赌池里的金钱却是在拉撒禄和芙兰雪之间来来去去。
将思绪几乎全用在赌博上头的同时,拉撒禄以余力思考著。
(照现况来看,不如就暂且僵持到打烊为止吧?说不定耗上一整晚后,路罗伊的部下之一也会察觉有异啊。)
毕竟路罗伊那方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著拉撒禄乱跑吧。让局面保持胶著拖延时间,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芙兰雪像是看透了拉撒禄的这般思考,笑著说道:
「我说。」
「啊?哦,等等,总之我先翻第四张(转牌)。」
这时,拉撒禄正担任荷官。拉撒禄的暗牌是方块K和黑桃10。
已经翻开的三张翻牌分别为方块Q、梅花J和红心3,拉撒禄在这时翻开的第四张则是──
「所以,你要说什么?」
拉撒禄在回应的同时,看到翻开的卡片是黑桃9,不禁在内心叫好。
翻牌有所谓的「最佳牌组」概念,这指的是「在这个当下能形成最强牌型的手牌」。
拉撒禄目前手里的牌正符合这样的概念。
已翻开的牌并没有形成对子,所以不可能凑出四条或是葫芦。就花样的分布来看,也无法形成同花。既然如此,这一局最强的牌型便是顺子,只要加上拉撒禄的10和K,就能凑出最大的顺子。
也就是说,拉撒禄目前的手牌是最强的。
芙兰雪招了招手,将店里的一名男子叫了过来。是打算诉诸暴力吗──拉撒禄虽然摆出架势,但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芙兰雪在一张纸上迅速地签名,男子轻抽一口气的声响传了过来。男子动摇的模样,让拉撒禄的背部渗出汗水。
过不多时,男子拿了一个袋子过来。那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还发出刺耳的「锵锵」声。接著,芙兰雪在拉撒禄的面前将袋子倒了过来。
「加注。」
大量的金币从袋子里滚落而出。
「…………………啊?」
就这么一眼望去,根本数不出有多少枚。就连拉撒禄也极少见识到这般散发著暴戾之气的刺眼金光。对于忘了摆出一号表情、愕然地张开了嘴的拉撒禄,芙兰雪再次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一百枚。我刚才──向这座赌场借了一百枚的畿尼金币。」
「啊?」
「还款期限是这场游戏结束的瞬间。」
「啊?」
「还不出来的话,我就要拿自己的身体抵债。想也知道,我哪来的一百畿尼存款呢。」
这样的行为只有一种意义。
「一旦输了这次的赌局,芙兰雪就会沦为奴隶」。
脑浆像是阻塞了一般停止工作。思路宛如松开的线团般一圈圈崩落。他虽然试图找点事情思考,却连该思考什么都不得而知。
虽然内在乱成一团,但以赌博师身分锻炼出来的外在,仍是让拉撒禄张开的嘴巴以自然的动作闭了起来。他舔了舔嘴唇,慎重地说道:
「…………是在虚张声势吗?」
「他们对于屡约的要求有多严格,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巴斯的那场骚动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们对于输家和赢家都诚实得可怕──不仅不允许输家逃避损益,甚至不允许赢家拒收利益。
一旦签订了这一类的契约书,他们就会严格执行。
明明处于五分钟后就可能失去尊严的状况,芙兰雪却保持著自然得让人惊愕的态度。她那对被笑容扭曲的双眼,并没有被桌上闪耀的金币所惑,而是笔直地凝视著拉撒禄。
芙兰雪手抵唇角,咯咯娇笑了起来。
「好啦,轮到你了。」
「……………………」
「是要下全注还是封牌,选一个吧。」
拉撒禄虽然将视线落到手边,却没有自信能止住胡乱发颤的颈部肌肉。
理所当然地,拉撒禄的手边不可能拥有一百畿尼这种钜额财富。因此,乍看之下会因为无法跟注而无条件败北──实则不然。要是允许这种状况发生,那这个世界最强的赌博师,就会成为最有钱的富翁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被赋予的选项是下全注。
也就是用手边的所有金额对赌。即使手边剩下的钱不多,就算遇上金额再夸张的加注,也依然能以下全注作为对赌的制衡手段。因此,即使状况如此,这场对决也依然成立。
这场对决将会就此成立。
他张开嘴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手里握著最佳牌组。芙兰雪会变成奴隶。真的吗?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允许让自己因为这种原因沦落到那种下场。然而,目前的状况就明摆在眼前。
(说起来,这女人居然觉得用她的性命可以威胁我?这也太奇怪了。)
无论芙兰雪•布莱多克是生是死,对拉撒禄•凯因德来说都无所谓。不管她用自己做抵押欠下了再高的借贷,不管这场赌博的结果会让她变得如何,都不会对拉撒禄的判断产生一丝影响。
本该是这样。
总觉得舌头似乎变成了木棒一般。喉咙发出了「咻」的一声气音。最后,拉撒禄勉强道出的话语是这样的──
「……………………………………………………封牌。」
明明是既轻又短的寥寥数语,却确实将某物扎出了裂痕。
一旦定睛直视,那个「某物」肯定会碎裂殆尽。
他开枪的那一瞬间的记忆,在这时忽然又复苏过来。在巴斯之地,对著该地支配者开枪时的──枪声与麻痹的手掌。那道麻痹感彷佛从记忆中传了过来似的,令拉撒禄松手放脱了暗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不对──他在内心强势地说道。既然会用如此鲁莽的方式下注,那芙兰雪肯定是握住了胜算,又或者是设好了圈套。自己在去年底的时候,也曾因为抽到了不该存在的牌而扭转局势。所以封牌这样的选择没有错──
「谢谢你。我就知道若是你──若是温柔的你,就一定会为我做出这样的决定。」
芙兰雪秀出了自己的暗牌。
「拉撒禄,你肯定当不好一个赌博师呢。」
红心8、黑桃6。
在理解她「真的一无所谋」之后,这回拉撒禄内在的某物真的碎裂了。
在那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还留给他的,就只有过于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已。
原本旗鼓相当的对决就像是谎言一般,拉撒禄没有盘算也没有计画,就只是累积著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败北。
不对,是有意义的。这终究让拉撒禄用尽了手边所有的金钱,这段过程甚至用不到三十分钟。
拉撒禄已经连把牌扔下的心情都没了。他看著最后一枚硬币消失后,静静地将手牌盖下。在刚才拋弃最佳牌组的瞬间,他就被迫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即使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就像在做验证似的,将早已知晓的路子亲力亲为地走上一趟。
芙兰雪一脸无聊地拾起硬币。
「你输掉了呢。」
输得体无完肤,输得不能再悲惨。
「『不求胜』早就办不到了,现在连『不求败』也办不到。接下来要试著去祈祷看看吗?」
他没有回应。芙兰雪想必也不打算听他回应吧。
「我说,我说呀,拉撒禄。」
由于垂著脸庞,他看不见芙兰雪的表情。
「我之所以会提议透过赌博取得你的钥匙,单纯是因为现在的你就只有这点价值的关系哟。喏,要打败现在的你,是不是很简单呀?」
然而,他还是能明白芙兰雪如今正挂著笑容。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就结束了。你就乖乖认输,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吧?只要你照办,至少就能离开这里了。但我不晓得你还能回哪儿去就是了。」
所以──他思索著。
乔纳森会杀掉路罗伊吧。由于信封已经交出去了,莉拉很快就会踏上旅程了吧。这些事究竟对拉撒禄来说有什么意义呢?那不都是无所谓的事吗?
所以,说起来养父已经躺在坟墓底下,拉撒禄就成了个连他的教诲都无法遵守的可悲儿子。若是如此,拉撒禄在那个寒冷的日子接下养父善意的意义,也将就此不复存在。
所以,所以,所以──
「────────『我不要』。」
瞬间,拉撒禄动手了。
「咦?」
在芙兰雪有所反应之前、在店里的男子们包围上来之前,他先一步抓住了酒瓶。是先前坐在这里的青年留下的饯别礼。
他将瓶身砸向桌面,接著挥舞手臂弄倒蜡烛。高浓度的威士忌被蜡烛点燃,很快冒出了火舌。
有人发出了尖叫,也有人发出了怒吼。在经历那场大火后,帝都便禁止搭建木造建筑,也引进了防火工法,但室内的可燃物还是要多少有多少。
有人想逃离火场,也有人试图灭火。趁著混乱产生的漏洞,拉撒禄冲了出去。背后传来了冲击。感觉火焰正燃烧著骨头。但停下脚步就一定会死。他踹倒碍事的男子,殴打挡路的女子。有人──有很多不认识的人追著自己。
回过神来,拉撒禄才发现自己跑在帝都的暗巷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嘴里冒出了笑声。他的心情并不愉快。如今,内心空空如也的拉撒禄,只发得出空虚的笑声。
这是难看而落魄的败逃。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最后导致了自己的失败。不只是今天的赌局而已,在和路罗伊会面时、在巴斯时、在无主地时──甚或是更之前的时候都是如此。拉撒禄肯定是一路做出了失败的选择,如今,这段过去开始从身后追来了。
拉撒禄肯定变得比以前更温柔了。这份温柔之心,为拉撒禄带来了正确的结果。
「呃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跑著,持续跑著,最后终于跑不动了。在边跑边笑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手脚沉重如铅,唯有疑似被棍棒击打过的背部痛楚格外鲜明,但即使如此,像是失控般的嘴巴所发出的笑声仍然没有止歇。他连站也站不住,屈膝跪了下来。在手掌触地的时候,他摸到了即将腐烂的湿软面包。雪持续下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呕,恶──」
蹲在垃圾堆里的拉撒禄,像个垃圾般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