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处夜阑人静的地点,但另一侧却是喧闹得惊人。
吵闹声没有直接传入耳朵,但他能感受到那股气息。这就像是在看戏的时候能感受到有人在布幕后方忙进忙出一般,他感受到许多人们正在帝都的后方来回奔波。
在从白巧克力坊败逃而出后,目前只过了约十分钟左右。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肯定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手下,而且是为了追捕拉撒禄•「便士」•凯因德而来。说得更精确些,他们的目标是拉撒禄带在身上的费尔汀住处的钥匙──也就是能找出费尔汀住处的关键情报。这份情报确实值得出动这么多人加入搜索。
被搜索的当事人拉撒禄,则是拖著脚步在暗巷中前行。
「……………………」
他看似难受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喊出任何字句,每走一步,就会让他稍稍皱起脸庞。被殴打过的背部痛楚变得愈来愈有存在感,甚至像是只有被打到的位置肿胀成了两倍之大。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低喃过的「封牌」两字。从手里滑落的最佳牌组,以及芙兰雪没有任何意义的手牌。亟欲找出最佳答案的疑问,和拉撒禄遭到粉碎的「某物」,一同在体内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
思路没办法好好统整。明明状况糟糕到不行,他却想不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唯一还明白的,就是一旦停下脚步,自己就再也无力前行。这时支持他的身体迈步的,就只有消极的情绪而已。
忽地,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让拉撒禄僵住了身子。他像是害怕怪物潜伏在黑暗中的孩子般,看起来极为窝囊。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被追兵逮著,但从黑暗中现身的是一名流浪汉。
男子似乎在寻找今晚的睡处,在寒空底下徘徊著。他有著布满污垢的头发,身穿破破烂烂的衣服。即使路上都积了雪,他也是光著一双脚,但似乎终究是耐不住寒意,只见他频繁地踏著双脚。
就像每个人在走夜路时遇上别人的反应那般,拉撒禄和那名男子各怀著少许的戒心,眼看就要擦身而过──
「────喂,等等。」
拉撒禄舔了舔乾涸的唇,对那名男子搭话道。
「…………?」
流浪汉转头看来,他将重心朝向暗巷外头,做好了随时都能逃跑的准备,但仍摆出了聆听拉撒禄话语的姿态。这人也许并不是一直在当流浪汉吧,拉撒禄能从他的眼里看到理性的光芒。
(…………这也要我没看走眼才行。)
他暗暗补上了一句。以他现在的状况来说,实在是没自信能像以前那般见微知著。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话要说。
「你要不要和我交换衣服?」
「啊?衣服?」
「嗯。就是现在,立刻在这里做交换。」
拉撒禄并不是在外貌上有显著特徵的男子,既然如此,小乔纳森•怀尔德肯定会以拉撒禄的服装打扮为特徵,交代手下追捕自己。当然,她肯定也料想过拉撒禄有换过衣服的可能性,但即使如此,换上流浪汉的行头,应该也还是有隐蔽身分的效果。
流浪汉歪起脸庞。在这样的深夜里,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即使不明白前因后果,肯定也能察觉出背后有著不能明说的理由。但即使如此,拉撒禄身上所穿的衣服,对流浪汉来说仍是不可企及的高级货。无论他之后打算继续穿在身上或是转手兜售,一套正经的衣服肯定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最后,流浪汉很快就点了点头。
「喔、喔喔,好啊,那就换吧。」
流浪汉穿在身上的衣服有股可怕的酸臭味,还在肌肤上留下了湿滑的触感。虽然感受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但拉撒禄还是迅速在暗巷里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他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头取出了物品。但说起来,口袋里的东西也不多。费尔汀住处的钥匙、一起放入口袋的几张纸片、从养父继承而来的两正面金币──这是在失去所有金钱后唯一还留在手边的硬币,以及一个银色怀表。就只有这些了。
「……………………」
拉撒禄等著流浪汉换上他的衣服,同时动脑思考起来。
小乔纳森•怀尔德若是想抓到拉撒禄,肯定会把人派去几个地方堵他。虽说搜查的范围仍会以白巧克力坊为中心,但追兵很快也会抵达那些地方吧。
「…………喂,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打份工?」
「什么啊?要是想拐我去搞会送命的犯法行径,我可是敬谢不敏。」
「不是多困难的工作啦。你拿好这个──」
说著,拉撒禄取出了刻著雄鹿雕饰的怀表,扔给了男子,接著,他口述起自己位在东区尽头的住家地址。
「把这个丢进那个家的窗户。就算打破玻璃也没关系。」
「…………这肯定是犯法的吧?」
「就现在来说,应该还很安全啦。」
「说什么应该…………那酬劳呢?」
钱包早就不在身边了。拉撒禄所拥有的物品之中,就只有一项能作为报酬支付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索维林金币。
金币两面都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头像。脑袋里浮现出养父沉眠的墓地──自从养父长眠于该处后,这枚金币就一直在拉撒禄的口袋里头。金币的重量和形状已经深植在手感之中,宛如身体的一部分。
即使如此,他还是只能交出这个东西。
拉撒禄努力维持著冷淡的神情,将金币扔向男子。在金币从指尖脱离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些许火辣的痛楚。
「…………这是金币?喂,做这种工作居然能……咦?奇怪,这钱是不是怪怪的?」
「别在乎那么多啦,金子就是金子。」
「哎,也是啊。我知道了,我什么都不问,也不想听。」
匆匆说完后,男子便快步从拉撒禄身旁离开。由于他不像是在说谎,应该会好好把交代的工作完成吧。
(这样一来,肯定就不会有事了。但就算出了事,我也帮不了更多了。)
在这种深夜里打破玻璃,还将他的怀表扔进家里。虽然莉拉相当聪明,但她想必也无法理解事情的始末,只不过,她肯定能明白拉撒禄正处于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之中。
(虽然不晓得她会找谁求助,但莉拉肯定有办法──应该说,我只能期待她有办法了。)
下一步呢──他试图动脑思考,但这时察觉到有脚步声逐渐接近。他拖著隐隐作痛的身子停下思考,再次迈步前进。
他边走边蹲下身,捧起一把混了雪的泥土。为了让衣服上的污渍不显得太过突兀,他以泥巴涂抹自己的脸孔和头发。感觉连鼻腔深处都要被熏烂的恶心臭味充满了全身上下。
「居然还想什么『下一步』。」
毕竟他早已失去了这样的东西。
一夜无眠的他迎来早晨。
他走了一整晚的夜路,不时被声响吓到,时而屈身休息,接著随即按捺不住停止不动的恐惧,再次展开迈步。在重复了上述行动好几遍后,早晨便自然降临了。
他从昨晚就什么也没吃,还以这样的状态游荡各处。饥饿让肚子的深处像是灌了铅般沉重,双脚也僵硬得宛如木棒,但即使如此,拉撒禄仍是持续迈步。他并没有预设好目的地,单纯只是不敢停步。
拉撒禄一边躲避追兵,一边朝著路罗伊•费尔汀的住处方向前进。
(哎,但这也可能在乔纳森的盘算之中啊…………)
上次在前往费尔汀住处的时候,他也未能察觉遭人跟踪,现在的他也没有证据能断定身后无人。拉撒禄现在有可能已经甩开了乔纳森的手下,也可能是对方正在暗处放长线钓大鱼。
只要杀了拉撒禄,就一定能拿到费尔汀家的钥匙。但那终究只是一把钥匙,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能从中找出住处的线索,反过来说,若能直接得知确切的住处,那自然是轻松许多。就算打算抓起拉撒禄拷问一番,也会有他说谎的风险存在。不过,拉撒禄若是实地拜访了费尔汀家,那就没有说谎的余地存在了。
为此,拉撒禄必须将「就算不逮到他也没关系」的可能性惦记在脑里。
为了不让追踪自己之人判读出费尔汀住处的位置,拉撒禄采蛇行的方式找路,以极慢的速度前进。
要是再磨蹭下去,等穿过这狭窄的帝都走到费尔汀家时天都要黑了──就在拉撒禄开始为此焦虑时,他碰巧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两人一组的鲍尔街警探。
他们的站姿显然并非一般人,但也和黑社会人物有所不同。两名男子像是在寻人似的,在巷弄里探头探脑,他们的一只手上还拿著警棍。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特徵,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们便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
总之──拉撒禄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他就凑齐了前去迎接莉拉的最低条件。他缓缓地从巷弄中现身,轻轻举起了手。两名男子同时转身,看到了拉撒禄。
「嗨──────」
瞬间,视野被染成一片红。
一道热流窜出头部。泥土灌入右耳的状况,让他察觉自己倒在地面上。拉撒禄莫名冷静地明白自己被打了。
「喂,路罗伊先生要找的家伙就是他没错吧?」
「快点把他抓起────」
男子们的对话传了过来。但对于拉撒禄来说,那不过就是一连串的声响而已,他没能理解其中的意义。趁著男子们的注意力被对话吸引之际,拉撒禄在两人回神过来前便弹起身子,拔腿狂奔。
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拉撒禄至少还能理解鲍尔街警探已经和他不是同一阵线的事实。
「啊,喂,臭家伙!」
两名男子似乎也没料到拉撒禄能这么快起身逃跑。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拉撒禄有过多次头部遭受殴打的经验。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熟了总是能够生巧。
名副其实地头痛欲裂的他,仍是将鲍尔街警探的咒骂声拋在身后,冲进了一条细小的巷道。
脑袋里天旋地转。他感受到血液流下的触感。由于男子们毫不节制地大呼小叫,恐怕这下连乔纳森的追兵们都有所察觉了吧。一名瘦弱的流浪汉像是要拦住去路似的窜了出来,拉撒禄则是以肩膀将他撞倒,跨过他的身子向前跑去。
再不逃就完了──他著急地这么想著。
但要往哪里逃?
两名鲍尔街警探的气息从后方逐渐接近。和走了一整晚路的拉撒禄不同,那两人处于精神饱满的状态。各处都有其他的追兵逐渐接近。到底该往哪里逃──他胆战心惊地思考,同时将视线扫向四下──
「────请往这儿走!」
随即,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立刻被拉往身旁建筑物的内侧,就这么被拽著走上阶梯。就在拉撒禄刚好踏上二楼地板时,传来了男人跑过了一楼地板的声响。
花了几秒钟确认追兵们确实跟丢之后,拉撒禄的身旁传来了一声安心的呼气声。
「真是千钧一发呢,凯因德先生。」
「…………是库丽啊。」
在他身旁的是库丽•巴洛。她既是拉撒禄认识数年的熟人,也是以女子身分一手撑起咖啡厅的未亡人。由于她经营的店家也涉及赌博,她也多次聘雇过拉撒禄。
库丽应该知道自己正走在很危险的一条路上吧。她那眉角下垂、看似懦弱的五官,此时正浮现出汗水。
这么一提──他思考了起来。拉撒禄如今所待的是名为「威尔」的咖啡厅。看来是在东区尽头慌不择路的期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这一带。虽然明白自己已从绝境中脱身,但在开口致谢之前,拉撒禄吐出的却是咒骂声。
「……………………妈的。」
自己的盘算实在是太过天真。
在停下脚步后,他也逐渐恢复冷静。现在,他已经充分明白鲍尔街警探会抓捕自己的理由。
(我是白痴吗?这种情况下,鲍尔街警探哪有可能把我当同伴啊?)
鲍尔街警探之所以拉拢拉撒禄,乃是为了对乔纳森──或者说是乔纳森所经营的赌场造成伤害。双方存在的只有利害关系,绝对不是能称之为同伴的交情。
拉撒禄是抱著拿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心态,结果以失败收场。他将自己理当拥有的利用价值亲手扔进了水沟。
事到如今,路罗伊那方已经找不出将拉撒禄视作同伴的价值了。毋宁说,拉撒禄的存在成了会暴露费尔汀住处和钥匙的累赘,他们会想收拾拉撒禄也是理所当然。
他的脑袋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
双方关系原本只该建立于纯粹的理性之上,但他却在无意识之中渗入了天真的情感。他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鲍尔街警探是自己同伴的错觉。
(…………………………我是白痴吗?)
他又在内心骂了一句后,拉开了咖啡厅的椅子坐了下来。一直到他颓靠在椅背上后,才为自己穿著脏衣入座的行为感到抱歉。
「您没事吧?」
「不好意思啊,把你也卷进来了。」
「不会,因为我已经被卷进来了。况且,若要说的话,反而是我该向您说声不好意思。」
听到库丽像是在兜圈子的说法,拉撒禄抬起视线。库丽在离拉撒禄不远处就座后,以手掌拍了拍桌面。
他昏昏沉沉的视线,到了这时才看清店内的状况。
这与他最后一次造访时没有太大的变动,然而,威尔这间店确实发生了变化。
这间咖啡厅过去的形象,是一间能小赌怡情的歇脚之处。记得库丽会聘些三餐不继的年轻赌博师,在店里担任蹩脚的荷官才是。
然而,如今的威尔店内,已经没了赌博的氛围。桌子的摆法有了更动,原本应该放在店里的赌博道具全数消失,在在展露出纯粹餐饮店的一面。
换句话说──就是「大扫除」。
「……………………小乔纳森•怀尔德是吧。」
「是的。看来我这家店也没办法忤逆时代的潮流呢。」
只要有在经营店铺,就一定得找黑道作为靠山。这间店的靠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小乔纳森•怀尔德,对白巧克力坊实施过的事业整顿,也在这间店里实施了一遍吧。无论名目上是赌场还是咖啡厅,乔纳森都会加以整治,让这些店铺的机能专一化。
「凯因德先生目前正遭到悬赏。说是目击到会有一些钱,亲手抓到的话又会有一些钱的样子,所以镇上的人们都红著眼在找您。」
店里没有其他人影,就只有库丽一人。
「恭喜你赚了一笔临时收入啊。吃屎去吧。」
拉撒禄在这么咒骂后,蓦地感到有些不对劲。
库丽若是打算把拉撒禄抓起来的话,根本没必要坦承这些事。就算是为了独吞赏金而将拉撒禄拉进店里,她也该趁著拉撒禄在店里休息的时机,派人通风报信才对。
库丽的表情看似冷静,却是微微发青。她像是害怕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些事般,用力咬住了嘴唇。
「怀尔德大人虽然待人宽容,但绝不是个温柔的人。要是知情不报的话,反而会是我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
「当然,要是抓到您就能拿到一笔大钱,所以也会有利欲薰心的人存在吧。况且,也有些人会因为利欲薰心,而在行动时功亏一篑呢。」
不知不觉间,桌上摆放了一把小刀。
「…………」
库丽•巴洛正在寻找著功亏一篑的理由。
拉撒禄微微张口,复又闭上。喉咙之所以会乾得要命,肯定不只是因为从昨晚就不吃不喝的关系。
他伸出手,握住了小刀。这把在店内用餐时会提供使用的小刀,握起来莫名冰冷。他缓缓地对手指施力。
过去,拉撒禄也在这店里用类似的动作握住小刀。当时是为了抓住敲诈这间店的老千,才会握起小刀。但今天的状况不同,毋宁说,拉撒禄的手里之所以会握住小刀,可以说是出自完全相反的理由。
刀刃反射著从外头照入的阳光,闪耀著耀眼的光芒。看著眼前的小刀,库丽虽然抽著脸颊,但还是露出了笑容。
「对不起,我的头脑不太好。为了让拉撒禄先生能在下一步继续逃下去,我想得到的方法就只有这一种呢。」
「……………………我说……」
他轻声低喃,随即抿起了唇。这是因为他在开了口后,才发现那句话不该对库丽说。拉撒禄努力思索著其他的话语,到头来,他虽然逃避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但最后说出口的,仍是另一句不该说的话语。
「抱歉了。」
接著,拉撒禄将小刀刺入了库丽的肩膀。
金属刀尖刺破了厚重的连衣裙,扎进了柔软的肌肤。小刀刮过骨头,传来了恶心的触感。库丽强忍著不发出惨叫,鲜血喷溅,弄脏了拉撒禄的脸颊。
如此一来,库丽就成了一名「想独占捕捉拉撒禄的功劳,结果利欲薰心,不小心放跑了拉撒禄而功亏一篑」的女子。虽然不晓得这会对她今后的立场产生多不好的影响,但能确定的是,肯定比被当成意图放跑拉撒禄的叛徒来得好些。
他将视线从趴上桌面、按著伤口呻吟的库丽身上挪开。她虽然看似有话要说似的张开嘴巴,但由于太过疼痛,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将错就错的拉撒禄也将视线撇开,不去直视库丽原本要说出口的那句话。
为了不辜负库丽的好意,他应当要立刻逃出这里。这样的藉口在嘴里打转,但就现实面来说,看著被自己刺伤的人,只会让自己变得无比难受。
他快步离开了威尔。再过一会儿,库丽肯定就会放声尖叫,如此一来,乔纳森的手下们肯定会一股脑儿地聚集过来。
从昨晚下起的雪,到现在转变成了雨夹雪。在行走时沉重如铅的雨水,将纸片和衣服都濡得黏答答的。
在呼出白气的同时,拉撒禄低喃了一声──将刚才吞进口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哪有什么『下一步』啊。」
拉撒禄•凯因德是一名赌博师的名字,是养父为他取的名字,同时也是继承了养父衣钵之人的名字。
「赌博师从不求胜」、「赌博师从不求败」、「赌博师从不祈祷」。这三项守则,正是拥有拉撒禄之名的人类的根本定义。
如今,这些守则早已化为空虚的妄言。
他在不该获胜的时候获胜,在不该落败的时候落败,一次又一次违背守则,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状况糟糕到只能祈祷,各式各样的过去追上了拉撒禄,斥骂著他的不是。让拉撒禄•凯因德之所以自称为拉撒禄•凯因德的理由,已经彻彻底底的不存在了。
所谓的「下一步」也一样彻底不存在了。
刺伤库丽的手感依旧还在。对于现在的拉撒禄来说,他明明不惜刺伤了熟识的女性──或者不惜伤害某人而继续前进,却找不到前进的目的。过去的拉撒禄愿意牺牲一切,藉以贯彻自己的生存方式,但让这样的生存方式变得一文不值的,却又是他本人。
「……………………」
就算张开了嘴,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流入嘴里的雨水带著铁锈味。
隔天早上醒来的拉撒禄之所以打算回自己家看看状况,其实也不是出自什么特别的原因。
从白巧克力坊败逃已是前天发生的事,搜索的范围肯定正逐渐向外扩散,若是如此,那自己家附近说不定反而会放松戒备──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他抱著一缕希望,认为瞄上一眼自宅或许能有所启发。说不定在看到房子后,和养父有关的记忆会变得鲜明,并给予自己今后的指引。如此丢脸的动机,让拉撒禄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朝著自宅走去。
饥饿感和疲惫感都变得淡薄许多,反而比昨天的状况更好了。明明步履变得轻快许多,却还是会频频打颤,都是因为顾虑周遭视线的关系。
总觉得走在路上的每个人都是乔纳森的手下。这或许不是单纯的妄想,而是货真价实的状况。如果库丽说过的悬赏一事不假,那和乔纳森有联系的人们,应该都正在寻找著拉撒禄才是。
拜服装和流浪生活的脏污之赐,拉撒禄的长相目前似乎还未曝光,但要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肯定不出十步就会被人拘捕起来。
在距离自宅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拉撒禄蓦地停下脚步。
空气里带著焦臭味。
人们的喧闹声传入耳中。拉撒禄像是被这些喧闹声推了一把似的,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他甚至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直直朝著家的方向前进。他穿过一条条街道,拐过了转角。
「──────」
拉撒禄的自宅失火了。
住家的左右两侧之所以事先做过拆除,是为了避免延烧火势吧。家里似乎被放置了可燃物,明明才刚起火不久,火舌却以惊人的速度吞没了房子。高热震破了玻璃,整座屋子歪向一边。火势与浓烟冲天窜去,走在大街上的某人发出了惨叫。
然后,有一名人影正背对著这片火海而立。
交杂著女装和男装的诡异剪影──小乔纳森•怀尔德将用火种点燃、已经完成任务的火把扔入家中。她看著火势延烧的状况,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著她转过身子。
对上视线了。
啊哈──即使在逆光底下,也能看出乔纳森露出了纯真而恐怖的笑容。
在乔纳森伸手指向拉撒禄的同时,拉撒禄也转身逃跑起来。原本在乔纳森身旁待命的温斯顿,在这时展露了与那圆滚滚身躯不符的灵敏速度,宛如猎犬般冲出。
家被烧了──明明双眼已经挪开了自宅,但包覆著屋子的那团火焰却深深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头。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乔纳森烧掉拉撒禄的家本来就是可想见的状况。毕竟放火烧屋确实很有可能把拉撒禄逼出来,就算没找到人,拉撒禄也早已是不折不扣的敌对分子了。对于乔纳森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物来说,将自己敌人的下场昭告天下是极为重要的行为。不过,这也可能单纯是在报复拉撒禄在赌场里纵火的行为。
所以就算家被烧了,也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他的脑袋很清楚。
即使如此,被烧掉的可是拉撒禄的家园啊。
那是由养父买下,由拉撒禄继承,让芙兰雪暂住,让莉拉上门的家园。拉撒禄•凯因德的人生是与这个家一同度过的。理当与自己同在的家园,如今被烧掉了。
光是这样的事实,就让拉撒禄的内心大为动摇。这也代表拉撒禄的内心已经变得过于温柔,连这样的事实都足以造成打击。
打击让步伐变得缓慢。就算没受到打击,拉撒禄的腿也动得比平时更慢。过不到五分钟后,好不容易跑到河边的拉撒禄,就被温斯顿挥下的手杖前端打中了腿部。
「咕,啊……………………!」
那带来的痛楚之强烈,甚至让人怀疑右膝以下的部分是不是都被整个打烂了。原本跑到一半的拉撒禄,就这么在地面上翻滚起来。虽然刮飞了积雪和泥土,但拉撒禄之所以没有摔入河里,都要归功于背部凑巧撞上了河边摊贩的支柱。
「好啦,拉撒禄•凯因德,让我们把这出无聊的逃亡戏码拉下终幕吧。」
温斯顿来到趴伏在地的拉撒禄面前,垂下了手杖。
以为被卷入杀伤事件的摊贩老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随即在见到温斯顿后整个人僵住身子。温斯顿拋出了几枚硬币作为弄歪摊贩的补偿后,老板便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现场。
「真是,我还以为你对于胜败的价值有更深一些的了解啊。你一路赢到现在,享受著胜利的结果,结果在落败后,居然就想逃离应得的报应。再怎么说,你的器量也太狭窄了一点吧?」
虽然拉撒禄想给予回应,但最后冲出口的就只有喘息和垂落的口水而已。
温斯顿在这时回头瞥了一眼。趁著这点空档,拉撒禄总算调整好呼吸,并拋出了一个问题:
「……………………我从以前就很困惑。」
「哦?」
「你为什么要去当乔纳森的手下?」
不只是拉撒禄,温斯顿的赌博功力甚至连坎卜登•威布斯塔所耍的老千都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体能力之强,就算被持枪男子们包围也能从容以对。温斯顿无疑是这帝都里最顶尖的强者,只要他有那个心,就算不依附乔纳森,也能将自己的组织打造得有声有色吧。
听到拉撒禄的问题,温斯顿先是抬起了眉毛──
「不如让我问你一句吧,拉撒禄•凯因德。你认为这座都市最缺乏的是什么?」
虽然是以提问的形式发言,但他显然没有期待拉撒禄会做出回答。只见温斯顿继续说道:
「这座都市所缺乏的,是明确而统一的基准。」
「基准…………?」
「没错。包括执法范围太过模糊,导致无辜民众受苦的法律、以一己之见妄下判决的治安法官,以及从不认真工作的夜巡义警。鲍尔街警探虽然是个挺不错的组织,『但就连他们都已经失败了』。这座城市的善恶分界线过于模糊,每个人都为越界感到恐惧。」
他将手杖对著地面一敲。自拉撒禄与他结识至今,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温斯顿展露出称得上是人类情绪的感情。
「『今天能相信的基准,到了明天就无法相信』。这正是这座都市一切不幸的源头。」
「所以你才加入乔纳森的组织?」
「正是。那个女人虽然是基于她个人的目的展开行动,但她的行动却偶然地和我的目的一致。说得极端些,那个女人除了那个目的之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她朝著目的迈进,扩张组织,摧毁既有的秩序,重新打造新秩序。虽然行动过程本身是犯罪,但除此之外并不带有一丝恶意。」
温斯顿的眼里散发著铁灰色的光芒。他也有著过去,有著自己的人生,他凭著一己之力导出了结论。那是无从改变的顽固信念特有的铁灰色光芒。
「颜料一旦调色失败,就该重新洗净再来过。小乔纳森•怀尔德所支配的新都市,肯定会比现在的状况更好上许多吧。」
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拉撒禄的脑袋一隅这么思索著。
一想到这座都市那千疮百孔的治安情况,就会觉得让小乔纳森•怀尔德重新打造一视同仁的标准,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这也是因为拉撒禄有著在社会暗处生活的立场,才会对这样的想法表示赞同。
(如此一来,这座城市就──────)
就在他的思考即将进展到下一阶段之前,温斯顿提起了手杖。
「好啦,所以我要为此抓住你啦,拉撒禄•凯因德。」
「哦────」
刚好就在这时,腿部的麻痹感也消退了。
这是好几项优势接连交叠,在偶然之下所导出的结果。
拉撒禄的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刀。那是刺了库丽肩膀的染血小刀。温斯顿被拉撒禄问得略显动摇,也因为方才的纵火而注意警方的动向。最重要的是,温斯顿认识的自己,乃是人在巴斯时的拉撒禄──当时还认为自己会贯彻赌博师人生的拉撒禄。
为此,就算他能应付拉撒禄掏出小刀挥舞的动作,拉撒禄的下一个动作肯定也会出乎温斯顿的意料。
一如预料,握著小刀的手臂在一瞬间就被手杖打中了。拉撒禄拖著发麻的手臂,就这么向后一跳。
「再见啦,温斯顿。」
接著,他摔进了泰晤士河。
在冻结的河面上召开的冰上市集,还只是不久前的活动。河水冰冷得像是用小刀撕裂身体,意识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连日的雨雪稍微增强了水势,被河流冲走的身体,很快就连上下都分不清楚。
不过──他思索著。
如此一来,至少保住了最低限度的道义。只要就这么死去,就没办法从拉撒禄身上挖出费尔汀家的线索了。
作为人生尽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样的成果实在是小得可怜。
深夜时分,欧布莱恩被声响吵醒了。
他从设在教会二楼的个人房里起身。些微的声响来自楼下,由于有听到关门声,所以应该是从后门进来的吧。虽然知晓的人寥寥可数,但这座教会的后门从来都没有上锁。
为防万一,欧布莱恩先将通往孩子们寝室的房门上锁,这才走下阶梯。确实有人进了教会──明知如此,但欧布莱恩的步伐并没有恐惧。为了不刺激到教会后门小房间里的那个人,他轻轻推开了门扉。
然后,他从气息认出了里面的人。
「拉撒禄,是你啊。」
拉撒禄•凯因德颓坐在黑暗之中。
「……………………」
他的模样甚是凄惨。那憨傻却满怀力量的青年面容已不复见,坐在那儿的是帝都天天大量制造出来的寻常输家。
他的衣服破损到让人惊讶于仍能维持衣服的外型;也许是光脚跑步过的关系,他的脚底处处是伤;额头像是破了,附著著乾掉的血迹;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伤势。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这种天气去玩水了,只见衣角还带著凝结的冰霜。他的右手不知为何紧握著小刀,刀身上可以看出沾血的痕迹。那消瘦枯槁的脸上,就只有双眼还绽放著光芒。
他的身体之所以没有发抖,想必不是因为不怕冷,而是因为身体已经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了吧。
欧布莱恩先是为充斥室内的刺鼻恶臭轻轻蹙眉,接著便无言地走到暖炉旁边。
还留有余热的炭火,很快便增大了火势。
在热气充斥室内后,拉撒禄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虽然看到他的反应,但欧布莱恩依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后,率先开口的是身体终于回温不少的拉撒禄。
「……………………要笑我活该也没关系。」
拉撒禄以彷佛稍加触碰就会碎裂的乾硬嗓音说道。光是说话似乎就十分费劲,只见他弯著上身,接连咳了几下。
「就连想寻死都失败了。这是多次不听忠告的赌博师的──烂得像屎的末路啊。」
「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说教,而是暖炉的火和面包吧。」
欧布莱恩拿著拨火棒轻戳暖炉,他的话语肯定没传进拉撒禄的耳里。他的双眼虽然望向这里,但完全没有聚焦的迹象。
实际上,拉撒禄的话语也不像是在说给欧布莱恩听。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持续嘟嚷了起来:
「不管做什么都失败了。我变得太温柔了。变得太懦弱了。我亲自扔掉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意义。在连自己拿什么下注都不懂的状态下,散漫地过著日子。随手放在赌桌上的,却是我最有价值的东西。我应该、我应该更严肃以对。我应该、我应该更像个赌博师才对。我应该不惜舍弃一切,也要继续当个赌博师才对。」
拉撒禄的右手抽搐了一下。他背靠著墙壁,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
「……………………我肯定不该去救莉拉。在要救她时会犹豫著该不该伸手的人类,不该握住她的手。我就连这一点都做不好。」
黑暗中传来了抽颤的呼吸声。
「对赌博师来说,无论是温柔、爱情还是痛楚都是太过沉重的负荷。走这条钢索时明明该孑然一身,我却拥有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所以我变弱了。所以我输了。所以会摔下来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身为赌博师,却连赌博师的三项守则都遵守不了,所以我注定会跌落下来。到了最后,我只能尽可能地摆出赌博师的架子,就这么跌落下去。」
他就这么将小刀的刀尖对准自己,但欧布莱恩依然眺望著暖炉。
「欸,老师,我刺了库丽喽。」
「这样啊。」
「这是为了逃亡。我仗著这种理由,把这种行动正当化。明明我已无处可逃,但我还是刺了别人。欸,老师,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多刺一个人呢?我为什么不能就这么刺了你,抢走你的钱呢?」
「这样啊。」
欧布莱恩冷淡地点了点头。瞬间,拉撒禄放声咆哮,带著粗鲁的怒意吼道:
「────少瞧不起人了!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当然敢了,我…………!」
这时,浮现于欧布莱恩胸口的感情尽是哀怜。即使听到拉撒禄不像是吼给别人听,而是对自己喊出的一句句咆哮,欧布莱恩依然站在原地。他将拨火棒竖在暖炉旁──看到拉撒禄被他的举动吓得抽搐了一下后,他更是感到无比哀伤。
他站到了拉撒禄的正前方。就体格来说,和如同枯枝的欧布莱恩相比,年轻许多的拉撒禄更是强壮。但如今的拉撒禄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如果要问敢还是不敢,你应该是敢吧。」
「没错,所以,我────」
「然后呢?你刺了我之后又如何?」
光是这一句话,就让拉撒禄说不出话来。
「杀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牧师,夺走少得可怜的贵重物品后,你的下一步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
欧布莱恩不可能知晓拉撒禄所面临的所有问题。应该说,他几乎可说是完全不知情。
但即使如此,他仍看得出眼前的青年正遭遇了挫折。只要回顾这漫长的人生,就能找出几句该传递给他的话语。
他跨出一步。拉撒禄像是被慑住似的后退一步。他又跨出一步,在直指自己的刀尖前方竖起手掌。刀尖触及了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
「你所烦恼的事,肯定不是杀光帝都所有人后就能解决的。你的小刀指错人了。」
他再次跨出一步。小刀划开手掌,流出鲜血。拉撒禄睁大了眼睛。
两人确实对上了视线。
「拉撒禄,如果手里有刀,就为了杀死昨天之前的自己而握吧。」
但愿这句话能传进他的耳里──欧布莱恩在内心祈祷。
虽然不晓得是否有传达过去,但拉撒禄所握的小刀缓缓地垂了下来。他无力地垂下手臂,小刀从指缝间滑落。
被划伤的手掌隐隐作痛。欧布莱恩先是握掌成拳,然后摊开手掌,接著擦掉几乎就要滴到地板上的血液。他像是把一切当成没发生过似的,静静地看向二楼。
「好啦,接下来就是面包了。你就在那里等一下吧。」
二楼应该还存放著一些充作明日早餐的面包才是。欧布莱恩果断地将背部展露给刚刚拿刀对准自己的青年,走出了房间。他拿了布条包扎伤口后走上阶梯,蓦地想到──
(哎,要是拉撒禄天亮后还在,就安排他逃出帝都吧。只要用尽一切手段,应该还能让他躲到远方的教会才是。)
对欧布莱恩来说,他极少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虽然侍奉著神,却也是帝都的居民。他在人生中经历了无数次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他也很清楚,若是要安置每个逃到教会的人们,那这座教会就会失去原有的功能了。
他察觉到自己居然会破例为拉撒禄著想,不禁露出苦笑,感慨自己依然修行未果。
欧布莱恩切了几片黑面包盛上盘子,再次走下楼梯。在推开门扉后,他随即加深了脸上的苦笑。
「哎呀,年轻人果然就是急性子。」
拉撒禄已经不在该处,只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把小刀。
隔天,拉撒禄三两下就让自己被乔纳森的一名手下逼到绝境。
要说是偶然的话确实是偶然,但说是当然的话也的确是理所当然。乔纳森并不认为跳入河川的拉撒禄已死,因此并没有就此解除悬赏,她底下的众多手下依旧搜索著拉撒禄,拉撒禄的服装也在前一天被温斯顿目击到了。
所以,那名手下会找到拉撒禄虽然纯属偶然,但会被某个手下寻获一事可说是极为当然。
也许是因为这样,拉撒禄本人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就连在帝都的暗巷中被逼入死巷,被人从数公尺外持枪指著自己的这般状况,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拉撒禄茫然地看著对准自己的枪口,就这么呆立在地。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拉撒禄没能遵守养父的教诲,这无异于让拉撒禄•凯因德失去了身为拉撒禄•凯因德的意义。这肯定是莉拉为他带来的变化,这种变化对常人来说固然是好事,对拉撒禄•凯因德却非如此。
男性手下不敢大意地举著枪,对著拉撒禄往上挥打他的下颚。
「乖乖跟我走。只要老实地吐露费尔汀家的住址,你大概就不会被整得太惨啊。」
自己肯定是一直伤害他人活过来的。其中有些是他自发性地伤害别人,也有些是因为拉撒禄坐视不管而造成的伤痛。迄今为止,这些行为都能以「为了让自己继续当赌博师」的目的作为开脱,但如今连这般目的都失去的他,就再也没有能踩著他人伤口继续过活的依据了。
明明不伤人就无法逃亡,却连该往哪里逃都不明白。所以,他昨天晚上才会逃出欧布莱恩的教会。欧布莱恩掌心所流出的鲜血和他直直盯著自己的冷静双眼,一直烙印在拉撒禄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也许是因为拉撒禄看起来实在是太过褴褛的关系,男性手下稍稍放松了表情。
「要不然,只要你把钥匙给我,我就放你一马吧。毕竟乔纳森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你的生死啊。」
交出去应该也无妨吧。说起来,他若是有好好遵守赌博师的守则,也不会被卷进这场风波之中,更不用为了守护这把钥匙而趴在地上四处徘徊了。若是要抹消至今的损失,将钥匙扔出去说不定是个明智之举。至于帝都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是拉撒禄管得著的事了。
在就连寻死都以失败作收后,现在的他开始对一切事物都死心了。所谓的赌博师三守则,肯定是在遇到这种时候的逃跑藉口吧。拉撒禄一语不发,将手伸入了口袋。
指尖碰到了粗糙的纸张。
那是和费尔汀家钥匙一同留在身上的纸屑。夹在从巴斯送来的肖像画背后,由养父亲笔写下了赌博师准则的纸张。「赌博师从不求胜」、「赌博师从不求败」、「赌博师从不祈祷」,上头写的是拉撒禄绝对不会忘记的三项守则────
(────不对。)
并非如此。
写在纸张上的话语并不是如此。他至今都没放在心上,却在这时唤起他的注意。写在纸上的并不是这些守则,严格来说,养父要记载下来的,肯定不是这方面的事──
「………………………………………………啊。」
「这让他豁然开朗」。
有某物发出声音崩碎了。那既是几天前被芙兰雪摧毁的东西,想必也包括了其他的部分。视野像是被拨掉一层黑布般明亮起来,空气深深吸入了肺底。拉撒禄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就像是内心的暖炉点著了火。
没错。也就是说,是那么一回事吧。
拉撒禄在嘴里轻声呢喃,张开口袋里的手。原本紧握的钥匙从指尖滑落,他轻轻举起了空无一物的右手。
男性手下的眼神变得肃杀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明白了。」
口袋里的那张纸,写的就只有「赌博师从不祈祷」这一句话而已。拉撒禄擅自认为那是养父少写了其他两句,或是某处还藏有剩余的两张便条。
但其实不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写好赌博师三项守则的纸条存在。
在那个时候,就只有「赌博师从不祈祷」这一项守则而已。
养父的教诲,乃是他从人生中淬炼出来之物。这些教诲最后凝缩为三项守则,由拉撒禄继承了下来。因此,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著三项守则。
「他失败了呢。」
「啥?」
拉撒禄没把男子的回应听进去。
养父失败了。他正是因为没能彻底遵守三项守则,才会培育拉撒禄这个「接班人」,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死去。就连试图遵守三项守则的拉撒禄,如今也陷入这般窘境。
若是如此,那么失败的肯定不是拉撒禄及其养父,而是守则本身吧。
(我是爸爸的接班人,是为了接著走上爸爸走过的路而活著。)
然而,这不代表他是为了落入同样的死法而活。沿著养父所没走完的那条道路继续走下去,是养父一生的追求。
在求生的道路上失败,连求死亦不能得。若事到如今仍想继续走下去,那该做的事就只有一项。
那便是舍弃错误的教诲。否定扶养自己的亲人。凝视自己迄今所犯的过错,承认,然后一一矫正。这是对自己至今的一切,以及给予这一切之人的诀别。
(为了成为爸爸的继承人,「我就只得杀光爸爸至今给我的一切」──!)
他明白小刀该对准的对象,也明白下一步的方向了。虽然还不晓得该从何解决,但想做的事情已经清楚地了然于心。
但最遗憾的是──
「…………………………看来我察觉得有点晚了。」
不被逼到如此绝路,就无法察觉这理所当然的自己,实在是糟糕得宛如一介孩童。
「虽然我不懂你在说啥,但你不打算乖乖交出钥匙对吧?」
「恕我拒绝。虽然落魄成这样,但我还是很重视道义的。」
他明白一旦这样回答,那等著他的不是拷问,就是被杀的下场。然而,对于身为养父拉拔长大的养子,对于身为莉拉代理监护人的拉撒禄•凯因德来说,他一点也不打算在这时交出钥匙,眼睁睁地看著帝都落入乔纳森的魔掌。
无路可逃。拉撒禄并不具备从持枪男子底下存活的技术。明明终于明白了自己早该知晓的下一步,却得在这里结束吗?
拉撒禄叹了口气,男子将手指搭上扳机。漆黑的枪口直直地对准了拉撒禄的眉间。
然后──
「那么,你就去死────────────啊嘎!」
男子朝著正上方飞了起来。
「啊?」
原来人类是会像那样朝著天空弹飞的啊──他感到一阵惊讶。随著剧烈的击打声传来,原本还握著手枪的男子高高飞上了天,在空中停留了让人傻眼的长时间后,才随著闷响摔到地上。男子在被揍飞的瞬间虽然发出了惨叫,但落地时却没再出声,看来是已经晕过去了。
在愣愣地凝视了倒地男子好一会儿后,拉撒禄这才将视线抬起。只见在不知不觉间,一名男子已经来到了不远处。
做得太过火啦──拉撒禄这么想著。
「嗨,拉撒禄!」
琼恩•布隆顿笑著说道。
他那将一名男子轰飞的右手臂,此时正高高举起。
「在我离开帝都的期间,你好像经历了一些麻烦事啊!」
「……………………」
「真是的!总觉得你最近老是风波缠身啊!我在外地的时候,也常常听到你的传闻啊!」
拉撒禄没问他为何会出现。因为他知道就算不问,琼恩肯定也会自顾自地报上答案。
简单来说,琼恩肯定是在结束外地赛事后,便得知拉撒禄在帝都遇上了麻烦,还处于四下逃亡的状态,于是便寻找起拉撒禄,试图伸出援手吧。拳斗士原本就是和黑社会有所联系的职业,他要掌握这些资讯并不困难。
即使如此,拉撒禄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在如此巧妙的时间点现身。然而,这名豪爽的友人总是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拉撒禄让自然浮现出来的笑容转为苦笑,耸了耸肩。
「哎,总之说来话长。」
「你一开口总是没完没了!」
「真的假的?看来我只有讨人厌的部分和父亲相像啊。」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无论是一直以来还是现在,你都帮了太多太多,甚至没有还完这份恩情的一天。
他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你愿意帮忙是很高兴啦,但先让我找个地方待著吧。我累了,而且饿了,还很想睡,感觉快死了。」
「也就是和平时的你一样啊!好,那就来我的道馆吧!」
「啊,先等我一下。」
拉撒禄制止要迈开步伐的琼恩,停下脚步。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片。这纸片不仅一直处于揉成一团的状态,还伴随著拉撒禄四下跑动,甚至一度沉入河川,可说是吃尽苦头。纸片宛如老人的皮肤般皱成一团,纸上的文字早就晕染开来,完全无法阅读。
然而,拉撒禄还记得养父在上头所书写过的文字。
「拉撒禄,那是什么?」
「…………」
在回答之前,拉撒禄吸了一口气,用力撕破了纸张。
他将纸张一分为二,接著交叠起来撕成四片,接著更撕成八片、十六片。缺乏手感的纸片化为彻彻底底的垃圾,拉撒禄随手一挥,让这些雪白的垃圾乘风而去。
纸片被风吹起,飞向他处,看起来宛如朵朵花瓣。
「是一句话──就只是一句话罢了。」
他这回终于迈出脚步,并试著勉强自己跨出大步。琼恩很快追了上来。
「话说回来,拉撒禄!」
「什么啦?」
「欢迎回来!」
「哦,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