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感到紧张。平时散漫放松的嘴角闭得紧紧的,眼角也微微颤抖。订作尺寸大了一号而让肩膀部分显得松垮垮的西装,现在也因为双肩抬高刚好变得体面。保持十指交握的他默默低着头。
开业第一天就有客人上门的可能性不高。黑田知道归知道,然而从今天起拥有自己的事业这股激昂难免会造成过度期待与不安。手汗被他抹在大腿上。
黑田租下住商混合大楼六楼的一户,干起了「杀人」生意。黑田雪路这个男人是个杀手,过去在别间事务所早就做出许多成绩。执业数载的他到了今年决意自立门户,半年后就这么开张大吉了。
前东家并没有送开幕礼。做这一行的人往往无法跟身边新出现的同业共存共荣,到最后互抢饭碗的机率不小。黑田创业的举动自然完全不受欢迎。
相对的,倒是有朋友送来的华丽花束装点在入口。因为那不能明目张胆地摆在门外,就被拿来放在事务所里头充热闹了。华丽花束写上了送件人的大名「木曾川」。朝那名字瞥了一眼的黑田想起同业朋友的轻佻笑脸。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两个月前。
「我看那家伙是在提醒等他开业时也要记得回礼吧。」
黑田和那个朋友讨论到最后,在「头一个委托者最好是有些难言之隐的美女」这项结论上得到了共识。他们还做出了另一项结论:「如果能奢望,最好连下一个、下下一个委托者都是美女。」简单来说,是美女的话随时欢迎。对二十出头的黑田而言,这样的意见算是天经地义。
不过他早认为事情八成不会跟妄想的一样。环顾事务所就能看到现实。
只有黑色办公桌以及大楼里别间事务所转让的中古书柜,要接待美女实在不够气派。原本还预定在墙上挂几幅画或摆观叶植物做装饰,但是在业界宣传及其他零零总总的花费几乎已耗光储蓄,没有余裕顾及那边。
由于正对面盖了栋公寓,窗外景致同样缺乏情调。可是黑田也不好抱怨,因为他的租屋处就在那栋公寓里。位于二楼边角的房间即使从窗口俯视也瞧不见,但既然身为那里的住户也不便有意见吧。
这栋住商混合大楼的六楼除了黑田以外,还有承揽活动的企划公司当邻居。黑田上个月将办公桌等东西搬进来之际,那里正在募集陶艺班的参加者,目前则有标榜能快速瘦身的瑜珈课报名广告贴在外头,再过去则有画商在旁边占了一块很小的空间。黑田一去问候就差点被人推销壶,只好仓皇而逃。不过那里员工少而且也不算吵,因此黑田倒没有什么牢骚。
剔除琐碎不满后若要举出事务所的另一项大问题,应该就是高度。虽然说方便的地段只租得到这里才让黑田被迫落脚,但是六楼这个楼层会带给他不满以及强烈不安。简单说就是他怕高。
坐也坐不住的黑田起身在事务所内无法静下心地到处走,然后撕下承租后就备妥的日历,这样事务所也和社会上一样迎接了6月1日。他将31日在手里揉掉以后,又来回踱步于办公桌周围。
从窗边探头往下瞧,就看到了走在人行道上的女性。然而头晕目眩的感觉随即来袭,黑田连忙抽身。虽然窗户没开,依旧很恐怖。
黑田从还空荡荡的书柜后面抽出收藏在里头的工作道具。烦恼到最后选择用手枪的他觉得对工作道具还是该讲究,才在开业前决定购入一整套。拆开透过人脉介绍的男子交来的货物包装纸以后,黑田粗鲁地坐到事务所的绿色沙发上确认。他将缺乏光泽、呈暗蓝色的那玩意举向天花板的照明使其透光,并且握紧瞄准。接着,他将手指搁到扳机作势击发。
黑田不使用任何刀械,他的信念是不屑用那种旧世代手法杀人。朋友木曾川和他在这方面意见不对盘,因此经常起口角。过去黑田都向事务所借东西用,以后就需要专属于自己的道具了。
黑田擦了又出汗变滑的手掌以后,将手枪扔到一边,想确认招待客人用的茶和点心。成套道具还留在桌上,他就匆匆跑到事务所的流理台去。
黑田打开小冰箱,拿出整包茶点。顾虑到大剌剌地拿给客人不礼貌,他决定先用褐色托盘盛好。刚开始营业要阔气一点,从在松坂屋地下街设柜的「虎屋」买来的最中饼被摆到圆形托盘上。喜好甜食的他甚至想自己全部吃掉,不过盛好的三色最中饼并没有被私吞。假如
没客人上门,过几天大概就会变成他的午餐。黑田一边期盼生意可以兴隆得没机会吃这些,一边确认茶叶和即溶咖啡都已经准备齐全。他顺便在向午时分思索:吃饭时间快到了,要吃些什么呢?出社会以后,黑田的乐子顶多只剩下吃。
脏过头的流理台曾花了三天才清理完,黑田用指头抚过那干净的表面,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回沙发上。他朝目前还没运作过半次的传真机瞥了一眼以后,再瞄电话的插头有没有插好。有插好。黑田叹息。
黑田住的地方离名古屋车站不远,只要出门走两三步,看似忍受着不满的人们每天都满坑满谷。有那么多人彼此错身而过,与他人有所牵连,低着头活着。
所以,委托杀人的差事应该马上就会上门。黑田乐观地如此思考。
而且,那想得美好的展望将意外地实现。
状况发生在黑田苦思接下来要检查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他的肩头与外套过大的部分同时弹了起来。急忙起身的黑田回应「来了」就想赶去开门,不过看了桌上又「哎呀」一声停了下来。
之前只顾着茶点的黑田将忘记的手枪收进外套里,才快步赶到事务所入口。将原本就没锁的门一开,外头有个站得直挺的女性。
这个人就是事务所的头一个委托者。
不对,真的是委托者吗?为避免空欢喜一场要慎重确认。
「请问,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吗?」
「对。」
女性断然点头。黑田确定是头一个委托者以后,忍不住眉开眼笑。
她身材苗条,所以不必确认是不是跟隔壁搞错了。快速减肥塑身法应该与她无缘。
而且正如黑田希望的,是个美女。看上去多少有点年纪,但不让人觉得苍老,美丽的面孔流露出知性。落落大方的女性向黑田行礼,让他看似不好意思地也跟着低头。他低头藏起的脸正望着没有铺地毯的朴素地板窃喜。
这肯定是上天祝贺他开张的贺礼。
黑田怀着一股不合本色的虔诚,意气风发地将那位女性领向绿色沙发。
岩谷香菜
猛回神的香菜差点失去意识。每次头一偏,意识就差点中断。她也希望可以抛开矜持直接入眠,可是想到自己从昨天早上就一直没睡,又觉得可惜。哪里可惜?冷静下来想理当会觉得莫名其妙,但香菜根本不会冷静下来,因为那会让她直接睡着。
岩谷香菜今天仍在熬夜后迎接早晨,始终醒着。可是,那段期间她什么建设性的事情都没做。一整天及一整晚,香菜都在上网。她没玩线上游戏,只是平淡地度过时间。有时看个影片,搜寻忽然想到的词,查琐碎知识查得入迷。光做着这些事没完没了地消磨掉时间,乃至于今。
香菜在今年上了六年级。当然那指的并非小学,而是在大学的第六年。升上四年级以后她就几乎不上学,学分压根儿不够。从四月起的两个月之间,她一次也没去大学,更不曾选课。只要下学期将学分修满还是能毕业,但香菜的心思不在那上面。她自从留级以后就被老家断了学费和生活费,并没有给家里多添负担,吃亏的只有无偿替她出钱的好事者。
沉重的腮帮子和眼皮都已经撑到极限,香菜起身。她离开影片播个不停的电脑,轻手轻脚地走在东西到处乱摆的房间里。沙发上搁着脱掉的衣服及内衣裤,地板上有看完的漫画和宝特瓶堆积成塔;全白桌面上满是超商塑胶袋以及杂七杂八塞在袋子里的垃圾。反正有努力保持每个月做一次大扫除,最要紧的本尊也天天都洗澡,所以不构成问题。香菜这一套见解老是被苦口婆心的朋友否定。
那位朋友来到香菜房间,是在她洗完脸正要挑一块干净毛巾的时候。门铃被按响,香菜立刻选了绿色毛巾擦掉脸上的水滴。
现在会来她房间的只有一个人。香菜连外头都不确认就开门。
公寓走廊上正如所料,有个穿着深蓝色整齐服装的女性站在那里,和一身皱巴巴睡衣的香菜成对比。身穿高岛屋店员制服且妆化得稍浓的女性将手擦在腰际,低头看着香菜。
「哇~~凯碧,早安安。」
尽管香菜被走廊亮得遮住眼睛,还是举起另一只手问候。被称为凯碧的女性对于那疑似绰号的称呼似乎不中意,眉头皱在一块。不过她好像听惯了,也没反驳就开始脱鞋子。由于玄关只有香菜的外出鞋和凉鞋各一双,是屋里仅存的净土。只不过那鞋子已经被穿得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破成那样,即使解释成是猫狗恶作剧的结果也能被接受。
「你总该买鞋了吧?房仲公司旁边不是有鞋店吗?」
「啊~~原来还没倒喔?真努力耶,了不起了不起。」
香菜独特的软绵绵口吻让凯碧整张脸又凶了起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茧居的啊?受不了。」
「咦~~我有出门啊。呃,我去了从BIG CAMERA再过去一小段,然后拼命走就会到的那间王将。那里中午的时候老是客满,我还特地排队耶。虽然吃便利商店旁边的SUKIYA也可以啦,但我昨天心仪的是炒饭嘛。」
「就穿这套睡衣去?」
「我外面有披一件运动外套。」
香菜有的衣服大致上只能分为睡衣和运动服两种,以前去大学时穿的衣服放着没穿就变得像破抹布一样了。看不过去的凯碧「嫌浪费」还真的将那些缝成抹布,把流理台装点得花花绿绿。
折回客厅的香菜露出傻笑,跟在她后面的凯碧歪着头。
「幸好~~」
「好什么?」
「咦?毕竟要是我不在,凯碧你就白跑一趟啦。」
听朋友想将没去大学的行为正当化,凯碧不吭声。经过片刻的沉默,她说了句「傻瓜」并敲了香菜的额头。她似乎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尽管挨揍的香菜噘着嘴,还是随脚将地上的宝特瓶和衣服踹开,替凯碧腾出坐的空间。
然后,她摆了一个原本在沙发上用来代替枕头的软垫。凯碧不客气地坐到那里,香菜则屈膝坐在成堆衣服上头。
香菜和凯碧同年,气质却大相径庭。凯碧与她的差异不仅服装,还包括梳理到后面的头发,脸上容光焕发。不显稚气的凤眼是与生俱来,能充分表达出她身为大人。相反的,香菜没化妆,留着一头被自己随便剪得毫无协调感的长发,而且大概是没晒太阳的关系,浑身有股高中生般尚未成熟的娇嫩气息。加上她个子矮,一坐下来活脱脱是孩子样。
「今天不用上班?看你的打扮,应该不是吧。」
「我巧妙地溜出来了。吃完饭立刻要回去。」
凯碧从包包里拿出装便当盒的布包。香菜看到那就像海狮一样拍了手。
「好厉害~~你还在做便当啊。」
「早起又不辛苦。你的午餐呢?」
「大部分是吃SUKIYA或超商。到车站那里左转的某某佳味铺,我偶尔也会去。」
香菜扳着手指头回答。由于住处在车站附近,香菜也曾经跑去凯碧工作的高岛屋寻开心。但凯碧大概不好意思被看见工作的模样,香菜自从被她用一句「你这家伙别再来了啦」赶走以后就不进车站了。
意料中的答案让凯碧板起面孔。不知香菜对那张脸是怎么想的,笑着催促她:
「我之后会去吃啦,你别在意,先用吧。」
「我才没在意。」
凯碧拿筷子伸进小小的便当盒。香菜嘴上表示别在意,却在旁边盯着她吃饭,眼里表达出「分点什么给我吧」的讯息。凯碧察觉到那种视线,仍然决意不理对方,因为她知道一喂就没完没了。
「……你是不喂鸽子吃东西的人吗?」
「我是连煎饼都不喂给鹿的人……这什么啊,玩具?」
凯碧忽然停下视线,捡起桌子旁边的某样东西。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被人称作「手枪」的玩意,握柄异常地黑,吸引住人的视线。凯碧没想什么就把那当玩具,用枪口对着香菜。香菜差点忍不住抬臀,但还是偷偷捏了自己的腿故作平静。
「嗯,差不多。用邮购买回来了。」
「你又乱花钱。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秘密。」
香菜简短回答并别开视线。凯碧并不知道香菜的爸妈已经停止汇生活费给她,不过似乎知道光靠生活费也买不起这种东西,才对香菜存有疑心。
凯碧把手枪扔到地上以后,朝周围看了一圈。
「茶呢?你这里有没有?」
「嗯,有有有。你可以自己从冰箱拿。」
香菜一催促,凯碧便站起身。当然,便当盒也被她带到了流理台。
香菜咂了嘴,捡起凯碧随便扔到一边的手枪,「唔~~」地歪着头。
毫无知识的她无法分辨那是否为真枪。
岩谷香菜并没有买这把手枪。她是偶然捡到的。
昨天,香菜骑脚踏车取巧穿过和公寓稍有距离的停车场时,由于是晚上就没有注意到那东西掉在地上,车轮不小心辗了过去。险些摔车的她气得瞪向地面,便发现了这把手枪。
她捡起来时觉得是仿制品或玩具,就直接带回来了。可是回房以后,那种份量及质感让她冒出怀疑:「咦?说不定是真枪耶。」这么一来,事情似乎就麻烦了。
虽然扣一次扳机答案就会揭晓,但香菜没有那种勇气。
一落单,差点忘记的睡意立刻涌上。香菜试着将手枪枪口对着自己的鼻子,呵欠瞬间停了。其魄力令她仰起身体,将手枪搁到地上。
这太适合用来驱除睡意了。僵笑着背后冒出冷汗的香菜感到不舒服,同时点了点头。
万一不小心捡到的东西是真货,即使交给警察也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谁知道会被警方传讯几次,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持有者而触犯了所谓的枪械管制法。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收起来活用。香菜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做正面思考,结果处理手枪的方式就如此定案
了。
将瓶装绿茶夹在腋下的凯碧走了回来。她默默吃起便当,但最后有留一块冷冻食品炸虾饼并夹到香菜嘴边。香菜开心地迎上去连筷子一起咬,好钓的程度让凯碧端正的脸孔也绽露喜色。
香菜那种软绵绵的笑容让凯碧很难招架。香菜有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可以让身边的人对她包容。香菜本身也明白对那一点有自觉会让魅力减弱,干脆就迷迷糊糊地过着每一天。
不知道算幸或不幸,从某天开始,她的脑袋就时时罩着一层迷雾,变得难以思考些什么。那也是她活得有气无力的原因。
看凯碧收拾吃完的便当盒,香菜有了动作。她把沙发上的内衣裤和脱掉乱放的睡衣扔到窗边,空出躺的位置。
「要不要一起睡午觉?」
香菜才开口,凯碧就板着脸拒绝了。
「我马上要回去上班。真羡慕大学生。」
凯碧如此挖苦并瞥了她一眼。香菜对此仍不显动摇。
「嗯,当学生很棒呢。」
香菜感触良多地说了。她那温馨得和现场不搭调的悠哉态度让凯碧感到傻眼。
过去香菜曾在漫画咖啡厅打工,不过那家店在今年三月底歇业了。他们隔壁的老旧电影院要拆除,老板才决定一起把店收掉。从那以后,香菜就无所事事地过着自甘堕落的日子,不工作、不去大学,也不会主动先找娱乐消遗。
只有凯碧这个朋友会担心香菜都不和别人交际而亲自找上门。
「对了,你今天来做什么啊?」
有凯碧关心是很好,但她太好事的个性让香菜一直有所提防。香菜低姿态地带着暧昧的笑容一问,凯碧便淡然回答:
「为了逼你去买履历表。好了,跟我一起去便利商店。」
「咦~~」
香菜明显表露出不服。凯碧轻易地抓住想抽身逃走的香菜,然后起身,简直像在教训不懂事的小朋友。揪住香菜的凯碧用下巴示意门口。香菜低头看着地上的手枪,还是不改有气无力的态度。
「希望你不要变成没有建设性的人。」
「凯碧~~」
香菜的语气不像在叫朋友的绰号,而是像在叫苦。
像猫咪一样被凯碧揪着脖子的她不甘不愿地把脚伸进了破破烂烂的鞋子。
首藤佑贵
上学前;等待上课的空档;上课中。始终直接触及皮肤的那阵冰冷让他不禁打起哆嗉。
一直待在教室里却觉得每个人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对坐在后面的首藤佑贵来说,昨天前一成不变的现实如今已显得褪色。佑贵的意识只因为一个道具就大幅转变,那道漩涡至今仍不规则地造成刺激。他将身体稍微向前弯,隔着衣服捂着侧腹部的模样由旁人看来只像在忍耐肚子痛,不过向现在的佑贵要求客观性是太苛刻了。
就读高中三年级、今年满十八岁的首藤佑贵怀里有手枪。豁尽过去积蓄的他决意将东西买下,在昨天终于收到货以后就一直没让手枪离手,甚至连昨晚就寝时都伴在枕边。他就是如此在意且疼惜那东西。
佑贵曾是个和「凡庸」一词相称的高中生。他和大部分学生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杰出的才华。即使奋发用功也有花上再多时间也赢不过的对手,就算将泰半的青春奉献给社团活动亦无法如愿活跃。佑贵自从加入剑道社以后一次也没有怠于练习,可是在团体赛当中全然没有被选上的迹象。
如此持续挑战到最后,佑贵比其他同年级学生更加了解「才能」这道墙。人身上有怎么靠努力也改变不了的特质,那使人与人之间产生隔阂。佑贵深信万般竞争都会牵扯到才能的优劣,而且那就是一切的动机。
他会这么相信还有另一个理由。
首藤佑贵具备奇妙的缘分。
天生容易跟具备才能的人相识的特殊缘分。
那从佑贵上幼稚园时就发挥了效果。他的朋友全是在童蒙时期就崭露罕见才能而受瞩目的人,无论是钢琴、心算之类的才艺,奇特一点的,还有人靠玩剑球的精湛技术上了报导。
佑贵由小学、国中一路在近距离看着那些人的才能开花结果,才领悟自己的命运就是这么回事——他自己没有才能,却有办法跟才能邂逅。
当然,佑贵本身丝毫不乐见这种事。就算身边的人有了大成就,他的度量也没有大到能坦然为此感到欣喜。况且那种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鲁钝」而非有度量。光是接纳别人的才能会失去刺激自己成长的机会——执著于输赢和优劣的佑贵这么认为。
然而佑贵何止没有激发自己成长,还尽是屈服在才能之下,无法理解也不接纳他人,光会丢人现眼地吃味。厌恶自己这种定位的佑贵却始终无法从中挣脱,结果拯救他的既非爱情也非友情,而是手枪。
自己现在可不是普通高中生了。手枪这种连人命都能轻易剥夺的道具;普通人连拿到手的机会也不一定有的玩意被他随身携带着。佑贵一直把自己遇见才能的特质视为诅咒,但现在他终于得到可以对抗才能的玩意了。
眼睛会兴奋得躁动不安分,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佑贵根本不觉得自己买了手枪。他只是得到了特别性。
现在在这间教室里,也有一个时常让他羡慕其才能的同学。
对方的背影就在眼前。佑贵平常会排斥那道背影,总是低头不看。
然而,现在不同。他在外界给予的勇气扶持下待在这里。
现在也承受得住自卑感了。打直背脊的他不低头,甚至还笑得出来。
毕竟佑贵现在得到了他的「特别」。
时本美铃
时本美铃在与班上组员一起吃营养午餐这段期间:心情始终雀跃。
因为放学后她预定要跑第一个离开,将「第六名」杀掉。光是想像自己实行那项计划,连平常会剩下一半左右的黑麦面包都吃得津津有味。那副吃相和冲劲,看在明白美铃平时常卖乖的组员眼里都觉得意外。
美铃对遗传自母亲的轻柔自然卷头发感到骄傲。将那修齐剪成鲍伯短发,单看发型就给人成熟的印象。然而她的个子比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平均身高矮得多,照身高排队总要站到最前面。对此美铃并不觉得苦,她学到了小不点有小不点的便宜可占。
比如去吃到饱的餐厅,还可以用小学生的收费多蒙混个两年。好处主要在费用方面。
美铃留下一口黑麦面包,拿了别盘菜。茄汁青豆被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夹进嘴里。其间美铃还是和组员有说有笑,而且对答得体。不过她关心的始终是放学后,连自己回答过什么几乎都没听进去。
今天美铃的蓝色书包里有手枪和笔记簿。她把存了又存的压岁钱还有祖父母给的零用钱全部花在买手枪上。得知网上能买到手枪算是碰巧,不过美铃一明白以后就付诸行动了。她买手枪有明确用途。
那就是把讨厌的人一个个杀掉,理由简单明了。
美铃开始记录是在今年三月,时间还不到三个月,不过已经写到第七本的笔记簿里面,反复记着日期和人名。她每天写功课都会顺便更新的那个排行榜,记载的是「讨厌鬼」的名次,名字填了前十名。美铃日复一日将天天都会因为小事情而大幅变动的排行榜列出来,活得好恶分明。那也算是她的一种小小哲学。
而且循着她表露出的心思,就会得出将讨厌鬼收拾掉的解答。
讨厌鬼不要存在绝对比较好。可是,只要活着一定会产生讨厌的对象。但既然不存在比较好,就应该为此而努力。美铃不欺骗自己的内心,才决定对环境付出努力。她要做的,就是将讨厌鬼抹消。
美铃其实是想从第十名依序杀掉,子弹却只有六颗,因此她改成从第六名开始动手。她存的钱不够多买几颗子弹,所以非得一人一枪、弹无虚发地确实将对方解决掉。美铃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十足气魄,丝毫不紧张。
以负面意义而言,时本美铃是个能积极面对任何苦难及逆境的少女。
依然带着笑脸的美铃不动声色地看了班上的另一组。位于她视线前方的女生用吸管喝着盒装牛奶,对于亲人成为被索命目标一事浑然不觉,只专注在营养午餐上面。
美铃今天要动手的对象,是和她同年级的小泉菜菜实的亲姐姐。
花咲太郎
「唉……真令人叹息。」
花咲太郎面对便利商店的杂志架摇了摇头。他捂着戴在头上的绿扁帽,夸张地叹气。帽子加背心及长袖衬衫的穿搭,手里还握着银亮铝合金手提箱,打扮酷似外国人,就像英国的侦探一样。
其实,这名叫花咲太郎的青年任职于侦探事务所,要用「不折不扣」来形容可能有语病,但他是侦探。主要负责找寻走失的猫狗,偶尔也调查外遇。身为侦探的信念是绝不和杀人案扯上关系,也没有意愿推理,他就是这样的一名青年。
太郎有副不讲话就能得到女性好评的外表,但扭曲的癖好使他只要一谈及对女性的喜好就会在三秒内遭人唾弃,因此没有一本杂志能看到合乎太郎品味的「可爱女生」登上封面。
虽然不可能有,不过那是社会的考量,与他无关。
到了午餐时间,在附近大楼工作的人及补习班学生、专科学生各自捧着午餐,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太郎就站在空出来的杂志架旁边,观察着排队的那些人。
他不时会拿出疑似便条纸的东西过目。每次看完上面所写的字,都会在转开视线时冒出叹息。太郎既不是来买午餐也不是来消磨时间,他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间便利商店。
今天打一早就到了侦探事务所的太郎发现已经有客人等着。那是个眼窝底下有瘀青的中年人,自报的姓名为筱崎达郎。那个叫筱崎达郎的男人委托的工作是「找寻遗失的模型枪」。
虽然协寻失物也包含在太郎的工作里,找模型枪倒是头一遭。
筱崎达郎表示自己昨晚被醉鬼纠缠上,东西不知不觉中就弄丢了,对于晚上带那种玩意外出走动的理由则是支支吾吾地交代不清。基本上筱崎达郎脸肿得就像和人打过架,还贴了块膏药。即使进一步深究纠缠他的人有什么特征,得到的回答只有:「给人很高调的印象,留着一头金发,记得挺年轻,感觉是个嚣张的家伙。」
从缺乏自信和心虚的态度看来,当时筱崎自己似乎也喝得烂醉,宣称被纠缠的证词也令人怀疑其可信度,也很有可能是喝醉的筱崎找人打架。
筱崎希望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尽早找回东西。拗不过他热切拜托的太郎便在当天展开行动了。找寻失物远比找狗来得难,太郎曾想对这项差事敬而远之,但他的同事正在调查外遇,有空闲的事务所成员就只有太郎而已。
「模型枪是吗……」
筱崎表示被纠缠的地点是公共停车场,来便利超商以前就去确认过的太郎当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向利用那座停车场的相关人士打听,但他认为去了恐怕也是白跑一趟,毕竟连东西是不是在那里遗失的都不确定。筱崎断定是在那时候弄丢、被偷的,然而太郎不会立刻下定论。想找的东西进了固执所造成的盲点就会一直找不到,这是太郎从经验中戒惧的一点。
筱崎大概没想过会被拒绝,还用影印了模型枪实物的图片自己做了一把纸枪,专程带到事务所。尽管多少有点皱、枪柄又短,以外行人的作品来说堪称手工灵巧了。筱崎把那交给太郎,要他在寻找时当成参考。
那把纸枪就收在太郎拿的铝合金手提箱里面,但是他也不能拿着这款没有枪口的纸劳作,语气轻松地问人:「有没有看过这个?」
追根究柢,就连筱崎达郎丢失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纯属玩具都说不准。
「他掉的,总不会是真货吧……」
太郎眯起眼睛嘀咕。嘴巴上说「总不会」,那还是被他算在「有可能」的范围内。哪怕是再精巧昂贵的玩具,若没有隐情就不会动用侦探帮忙找了,更不会打一早就规规矩矩坐在事务所等人才对。再说筱崎达郎多开的条件也很可疑。
「请不要扣扳机。」
喂喂喂——太郎脑里只闪过负面的想像。
而且筱崎之后立刻说自己要上班,马上就跑了。双方虽然打了有关工作的契约,却连询问细节都没空。太郎拿着一张整理好的证词和排队结帐的年轻人比对,工作内容草率所带来的心冷外加疲倦,让他垂下肩膀。
筱崎的证词和大部分年轻人都能吻合。留金发的人多,而且小伙子大致上都挺嚣张。
太郎回想起筱崎脸颊有多肿以及受伤的是哪一边,就注视了年轻人的左手。筱崎是将膏药贴在右脸,虽然当不了确切证据,不过纠缠他的年轻人想来是个左撇子。
既然使劲揍了人,动粗那一方的手也不会安然无恙。本来太郎还期待有没有人在指头上裹膏药,但就是碰不上那种轻松明了的好事。盯了一阵子以后他打消靠运气的念头,朝着跑到外面垃圾桶打包垃圾的亚洲人店员后头追了上去。太郎待的这间便利商店在公共停车场前面,店员或许有目击深夜发生的斗殴。
太郎站到拿着垃圾袋将垃圾桶倒过来的店员旁边。
「不好意思,方便打扰一下吗?」
「好的……」
他向看似不安的外国人店员露出了客套的笑容,并开始干活。
绿川圆子
有一栋仿佛躲在郊区山林间的老房子,屋龄逾四十年,远远看去会误认是弃屋。屋瓦经历数次台风后少了几片,剩下的也已经褪色。但住在里面的人认为只要不漏雨就好,对外观并不在乎。
有人就窝在自宅兼工坊的那栋房子里。屋内闷热,待在略显破旧的烤窑前难免汗流涔涔。短裤配短袖衬衫的打扮有如小孩,头上则裹着毛巾。这人叫作绿川圆子。
姓氏后面的名字读作「enji」,但别人大多会误念成「maruko」或「enko」。这状况早从小学持续到现在也习惯了,不过连性别都被搞错就让人难以接受,因为没念错的人会从字音判断绿川是男性。绿川圆子是个妙龄女性,长相并没有出色到需要特别提起,但也没有糟
得令她自卑。
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秀气脸孔倾向中性,男女双方要打交道都容易。肌肤和头发都有晒得稍黑的色泽,可是绿川待在太阳下的时间算不上多。大多情况下,她都窝在工坊埋头干活。
绿川圆子是陶艺家,从开始创作已经过了约六年,不过多少算有了名气。绿川的父亲原本是个和陶艺无缘的公司职员,然而却在某一天和朋友协力砌起了烤窑。花四个月才完工倒是无所谓,但他只用了两三次便生腻,后来窑里有好几年没点火。对那感到可惜的念头大幅左右了绿川的人生。
大学毕业后,变成啃老族的她拉了五年左右的陶坯就开始慢慢得到肯定,乃至于今。双亲已经过世也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戚间更是完全不往来,变得除了工作对象外一概不与人交谈。但正是喜欢这种环境,构成了绿川选择这项职业的部分原因。她明白自己是社会不适应者,傲慢得对人欠缺礼节及敬意,完全体会不到人际往来的价值,性子不会为孤独所苦。
最近接到的委托还不算少,当中比较大的案子是制作让点心店用来装布丁的陶器雏形。
她曾被人拜托做一款在大量生产黑陶之际,可以用作参考的陶器。绿川本身也不明白那种工作为何会找上自己,不过她对完成的作品本身倒是很满意。日后看到工厂生产的陶器几乎没有重现其设计而失望一事,如今也已经成了美好回忆。
绿川对窑里取出的壶以及受托制作的水瓶成品似乎不甚满意,脸色显得阴沉。做给自己当新饭碗的容器,釉药也融过了头而黏在坯底。那是她花了时间上彩的作品,因此不吭声仍然看得出灰心。
以前绿川只要对东西不满意就会丢在院子,但自从山中的黄蜂飞进倒在地上的壶里面筑巢并大量系殖以后,她就不摆在那里了。
绿川淡然地将那些打破,然后默默收拾碎片。假如这些能二度利用就好了——她每次都会觉得可惜,黏土费用也不可小觑。钱不够时她会擅自翻掘山里的土收集材料,不过那是得费上一整天的作业,腿腰还会酸痛个两天,根本无法工作。她舍不得花那种时间和工夫。
「师父,差不多到出门的时候了。」
寄住的徒弟从外面探头进来。绿川还只有二十过半,创作年资也不算长。基于性格,她无论到几岁都不会想要收徒弟,然而这男的却在大约一年前忽然来访,还自封为徒弟住了下来。绿川起初也对他生厌,不过到最近也已经放弃把人赶走,就当失败作一样中途搁置。反正没付薪水伤不了荷包,他又愿意代任秘书,因此并不会派不上用场。这个人对离群索居的绿川来说反而重要,因为绿川可以将性格上不擅长的行销交给他。
「是吗?你要一起下山?」
「当然了。不管师父去哪,我都会跟着去。」
徒弟微笑不绝,给人温和的印象。头发美丽如金丝,亲切到几乎可疑的清秀面孔;岁数不详,但感觉年轻、个子高。即使由不太在乎别人外表的绿川看来,也明白这个徒弟是被归类成所谓的「型男」。只不过,绿川对他唯一不予置评的是「眼睛」。况且绿川在举办个展的画廊被人称呼为「老师」,让他叫成师父总觉得不对味。
打扫完碎片的绿川洗了手与脸,然后回到住家换衣服。她觉得照现在这身穿着就行了,却被徒弟带着笑容用一句「不可以」否定,只好不情愿地回去打扮。
目前绿川在市区的文化讲座担任陶艺部门讲师。明明不习惯和人面对面讲话的她根本不适合当讲师。绿川对此也有自觉,却无法坚拒。在举办个展及介绍客户方面多有来往的可靠画商拜托她务必要赏这个脸,大约拒绝过三次的绿川到最后就让步了。这个参加者通常有二十名左右的讲座意外长寿,即使她期待能早点打住也难以如愿。
「……穿这样可以吗?可以吧。」
绿川穿上已经旧了的长袖上衣以及看得出破洞的牛仔裤,在镜子前自问。她没有发现那就和上次出门的装扮一样,连头上的毛巾都没拿掉就离开房间了。
等在外头的徒弟瞥了师父那模样一眼,也只是微笑而已。徒弟全身穿着蓝色西装,体面得像是待会要去上班。或许他有他的讲究,连平时的工作服都是统一成蓝色。
由于挖完黏土后要运载很方便,绿川外出是直接搭以前在父亲名下的小货车到处跑。后头载货台上散放着水桶、大箱子以及大型铁锹。
绿川坐上小货车的副驾驶座。她有驾照,不过车都让徒弟开。
「师父真棒耶。深居山中的陶艺家感觉就很有架势。」
「那倒不是。」
要推销、参加熟人个展或者筹办自己的个展都会造成不便,因此这年头的陶艺家不太有意愿住山上。然而这里就是绿川的老家,她也没其他地方可住。
绿川以前念书也是住家里通学,因为在外独居实在觉得不安。
「而且能靠一技之长谋生也很令人羡慕。」
「是这样吗?」
徒弟这时候笑了。绿川从窗口望着苍郁相连,没察觉那一点。
「师父很喜欢用『是』这个字呢。」
「是吗?」
「是吧。」
「也是呢。」
绿川说得平淡,徒弟答得委婉。
两人之间的对话总是这副调性。
黑田雪路
「请问是不是想杀任何人都能劳烦你?」
刚坐上沙发的女性一开口就朝黑田问了。虽然事务所的宣传词大意确实是那么写的,经人一提要承认倒是让黑田退缩了。
黑田一边准备茶一边用温和语气回答:
「若是我无法只身应付的对象就爱莫能助了。」
「比如说?」
「好比总统。再说我没有护照。」
这是黑田自己开的玩笑,但女性没笑。她似乎和黑田怀着不同性质的紧张,身体僵直,脖子和肩膀动起来都显得生硬。来委托杀手难免有这种反应吧——黑田在观察对方的过程中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对于头一个委托者是美女的亢奋感也发挥了正面效应。不过,这种气氛在杀手事务所里就太肃杀了些,是不是该把表面上的名义定为侦探事务所才好呢?如此后悔的他冲了茶。
黑田将自己和女性的茶摆上桌,然后坐到了对面的沙发。
「还没请教怎么称呼呢。」
「早乙女。早乙女未森。」
「了解。啊,我叫黑田,黑田雪路。不巧就是没有名片。」
对方想来是不会对杀手事务所的人报上本名,黑田自己用的名号也和本名相差甚远。他本身把那当成和笔名类似的玩意看待。会用到的尽是笔名,这阵子都快忘记本名了。
「那么早乙女小姐,谈工作前我有件事想请教,请问你是怎么得知这间事务所的?」
黑田一面将盛着茶点的托盘推向对方一面提出问题。
「那和我们要谈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毕竟今天是首度开业,我想做个问卷调查当经营的参考。」
黑田端茶就口。早乙女未森对茶与点心都没有伸手,握着的拳头就凑在搁于身边的手提包上面。或许她根本无意喝杀手端出来的茶。
「熟人介绍的。我获得的建议是无论如何都非得下手的话,可以到这里看看。」
「熟人?」
「嗯。」
女性只是短短应声点头,不打算多说,对于熟人的姓名似乎也有意保持缄默。黑田在心里捉摸那人会是谁,却无法立刻想出一个对象。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会出现在意外之处,单靠黑田个人掌握不了。
「介意我将话题带回工作的委托上吗?」
早乙女未森客气地催促黑田继续往下谈,黑田感到扫兴,但对方是客户。而且由于是头一个客人,他也不太想搞砸。黑田切换心情,好声好气地待客。
「让你久候了,请说。」
「就是这个女的。」
早乙女从手提包里拿出照片以及类似履历表的玩意,递向黑田,黑田把茶杯放回桌上,然后接下。他将照片和详细资料拿到与眼睛同高,同时过目两者。可以用左右眼专心看不同的东西,这是黑田具备的诡异特技。或许是受此影响,他有着独特的视野,那曾救了他逃过几次危机。
「绿川……maruko?」
讲出名字的黑田脑里浮现了某个家喻户晓的动画主角。
「要杀害这名女性?」
「嗯。有劳你了。」
早乙女未森点头。黑田凝视着画质粗糙得只像偷拍的手震照片,上头是个用毛巾裹着头的女性。他用手指按着下嘴唇,嗯嗯喔喔地应声充场面。
「看起来不像坏人呢。哎呀。」
黑田捂了嘴。他认为当着客户面前发表私人感想是失言。
「请你放心。总统以外的人我就能杀。」
打起圆场的黑田令早乙女未森表情僵硬。或许她是不信任黑田那种亦稍嫌轻浮的态度。
黑田清了清嗓,看向另一边的详细资料。他的视线在绿川圆子的职业栏那里停了下来。
「陶艺家啊。满少见的职业。」
「她的作品是这副模样。」
早乙女未森将别的照片交给黑田。黑田顿了一拍,然后才接下照片。照片上拍了壶。这张照片看来就没有手震。以褐色墙壁为背景,在橱柜上当摆饰的那玩意是从正面拍的。黑田盯了几秒以后,才在手里交换所看的照片。
「你说的我明白了。还有住址……虽然有点远,嗯,嗯。好,这桩工作我接了。」
毕竟头一项差事就拒绝好像不吉利——这话黑田没说出口。他算是挺相信吉凶的人。
事情就这样谈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则是做一些琐碎的确认和商量契约事宜。
黑田向早乙女未森确认费用,还问了是否有设期限。
「有没有希望在何时以前要动手?」
「那倒没有……能尽早是最好。」
「我明白。交给本大爷……啊,不是。我会尽心尽力为你提供服务。」
黑田一边整理收到的资料一边挺起胸口。他的话里没有虚假,为了不让千辛万苦开张的事务所早早就倒闭,他卯足了十二成的劲。
然而,那股热忱似乎不太能传达给对方。
「那个——」
「嗯?」
早乙女未森向前弯身,看似不安地望着黑田。以为有哪里处理得不周到的黑田做了点心理准备,等待对方开口。
「你真的杀得了人吗?」
「……啥?啊,哎呀哎呀。呵呵。」
黑田对早乙女未森的问题露出微笑。
他想起来了,偶尔会碰上这样的委托者。
面前的黑田雪路看似是个好人,有的客户就会起疑。
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杀手。
证明自己是杀手。这件事意外困难,不过黑田采取了解决问题的头号方法。
他从沙发起身,走向柜子。
「我有这样的玩意。」
黑田抽出手枪亮给对方看。他顾及礼貌就没有用枪口向着对方,但早乙女未森的眼光随
即变了。看对方已经释怀,黑田就把手枪收进了柜子。
除工作时以外尽量不带在身上。当然,那是因为被警察发现可就麻烦了。
早乙女未森抬头看了时钟,并且向坐回沙发的黑田提供进一步的资讯。
「中午过后有她开的陶艺班。」
「才艺班吗……教陶艺?怪了,我怎么记得最近才看过类似的玩音?」
早乙女未森将黑田拍额头的反应忽略掉大半,又告诉他陶艺班的时间和地点。那是在名古屋车站一带,离黑田的事务所也满近的一栋大楼。
黑田被早乙女未森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便婉转地开口否定:
「在太多人看着的地方无法下手喔。不过,去参观一下是不错。」
他得体地应付过去。早乙女未森表面上未显失望,低头嘱咐:「拜托你了。」接着她直接起身,准备离开事务所。黑田本来还想把人叫住,然后找个坏心眼的问题问对方,但是想到没必要冒险搞坏印象就打消了主意。
黑田默默目送对方。之后他走到窗边,垂下原本紧绷的肩膀。从紧张获得解脱的他眼神涣散地俯望底下的人行道。嘴还没张,表情看来正在忍耐。
等确认过早乙女未森出现在底下人行道以后,黑田才发出累积已久的叹息。
「唔~~结果是个不近人情的美女。」
虽然他并没有期待会发生什么,但现实比想像中更冷漠。
感觉这女的瞒了许多事——黑田俯视着那颗褐色的头心想。
早乙女未森极力克制多余的发言,只有她亮出的第二张照片比较接近多此一举。拍了壶的照片。画着奇特图样的那玩意,在黑田履行工作之际是完全不必要的情报。可是对方却给了那张照片,这让黑田感到相当不对劲。
早乙女未森憎恨绿川圆子的理由,或许跟这只壶有关。
尽管黑田没有直接问,但他对委托者的「动机」抱有强烈兴趣。办正事还为了究明那些而轻举妄动,是黑田最大的坏毛病。
「我就是喜欢揭露潜藏的动机。会不会适合当侦探啊?」
从窗边折回来的黑田撕开了一个最中饼的粉红色包装纸,将外形仿照樱花瓣制作的点心啃掉一半。内馅是白豆沙,樱花风味在口中浓浓扩散开来。是让人想配茶的滋味。
他灌下早乙女未森一口都没想喝的茶,然后抬头看时钟。
「照这时间……先吃午餐也还来得及吧。」
黑田拨转脑内时钟的长短针推算,开始准备出门。
他决定先去那个教陶艺的地方瞧瞧。
岩谷香菜
「哦,~~MelonBooks。哦~~章鱼烧。哦~~没去过的漫画咖啡厅。」
「干嘛兴高采烈地把看到的东西一一指出来?」
你是小朋友啊——凯碧傻眼地说。香菜还是在憨笑,而且她离开公寓后依然被凯碧揪着脖子。屈身走路也开始累了。
出了公寓的两人穿过五金行旁边的巷子,来到一条小街。右手边有章鱼烧摊,往那直直走就能见到大马路及车水马龙的景象。制药公司的高楼大厦十分醒目,旁边则有香菜之前打工到三月底的漫画咖啡厅。
「我很庆幸店家全都没有倒嘛。虽然对面的干货行倒了。」
「那就不叫『全』了吧……」
离开小街后经过MelonBooks前面的香菜用手一指。隔着车道的对面有扮装风化店和漫画咖啡厅,香菜提到的干货行店面已经拉下铁卷门。凯碧朝那里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她们俩走过斑马线,朝便利商店前进。
其实不来这一带也能在公寓附近找到便利商店,凯碧却不知道。香菜故意默不作声让她一路拎着自己过来,因为香菜有意看一下昨天捡到手枪的停车场,说不定会有人来找东西。
「话说,你也该好好走路了啦。走很慢耶。」
「谁叫我腿短。」
香菜刚反驳就被凯碧轻轻打了一下屁股。当香菜闹着说要告她性骚扰时,向章鱼烧摊点了好几盒炒面的女职员捧着东西轻轻松松就追过了她们。香菜目送对方的背影,然后又抬头看向凯碧,一脸开心地问.
「凯碧也会参加女生的聚会吗?女生聚会是在做什么?需要『女子力』吗?」
「我曾经回了一句:『我们都几岁了还算女生吗?』之后就没人约我了。」
「哎呀,女子力零分耶。」
「你没资格说我啦。」
凯碧看不过去香菜睡衣掀起来露肚脐的模样,伸出手帮忙整理。尽管两人同年,互动却像母女。香菜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要主张自己不是小孩似的带起了话题。
「我问个完全无关的问题喔,凯碧交到男朋友了吗?」
「还真是毫无脉络可循耶。」
「不是常有人找你搭话?就是公寓里那个感觉有点帅的家伙。那一型的你觉得怎样?」
「有那种人?」
「西装尺寸不合的那个。」
哦——凯碧的印象似乎兜起来了。她斜斜地仰望天空,然后歪了头。
「那算长得帅喔?看惯我弟弟以后,实在没感觉耶。」
「啊~~记得你弟是个型男嘛。」
虽然香菜只和对方见过一次面,还是想起了那副长相。
「那张可爱精悍的脸孔超吃香的。」
「我可不会吐槽你那矛盾的形容。我弟弟有那张脸再加上过度体贴的个性,想找对象应该挑不完,但我就是担心他有偏爱糟糕女的倾向。我看他迟早会被不中用的女人缠上。」
凯碧摆出做姐姐的面孔嘟哝。于是香菜看似高兴地对她开了刚刚想到的玩笑。
「啊~~比如像我这样吗?」
「就是啊。」
凯碧毫不客气地点头。香菜只好要宝地「咯咯」笑着装蒜。
后来她们又过了一条斑马线,行经专科学校前才抵达便利商店。旁边就是UKIYA,黄幡随暖风飘扬。香菜也常受这间店关照。
香菜她们一到便利超商门口,有个戴绿扁帽站在垃圾桶旁边的青年向店员行了礼后便离去。青年拎着的铝合金手提箱灰亮亮地反射阳光,让香菜忍不住闭起眼睛,凯碧也用手捂住眼睛。
「刚刚那个也是帅哥吗?我猜啦。」
「你明明对别人的长相没兴趣,不要装好奇了。」
香菜面对熟知自己为人而言词辛辣的朋友,还是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何止是脸,除此以外她没兴趣的事情可多了。
香菜觉得这样的自己是个空洞的人,心里一直有些不舒服。
接着,她随口向将垃圾桶里头的东西打包扛起来的店员打了招呼:
「嗨,小内。」
穿着蓝白条纹制服的店员看到香菜,也用笑容回应:
「啊,你好。」
那是从「你」字听得出独特发音的问候。凯碧从腔调察觉店员是外国人。
被叫成「小内」的店员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和经常光顾的香菜彼此认得。尽管发音仍显
得奇怪,还是能不出差错地做好店员的工作。算来他已经上班第二年了。
大概是香菜乖乖被人揪着脖子的模样太逗人,店员笑容里掺了工作性质外的情绪。
「刚才那个人怎么了吗?来找你问路?」
「不是,他问我昨天晚上那里是不是有人打架。」
小内捧着垃圾袋,腾不出手似的指向公共停车场。那里就是香菜昨天捡到手枪的地方。
香菜抬头望着和停车场隔了一条狭长马路盖在对面的蓝色五层楼立体停车场,并且疑惑地表
示:「打架?」
「即使问我,当时我不在所以也不知道。」
「哦~,外面果然很恐怖,还是不出门比较好~~」
当香菜聊着这些时,心里也在思索那与捡到的手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在斗殴冲突中不知不觉掉了手枪——想来有可能。
既然如此,难道刚才那个绿扁帽男就是手枪失主?不过如果是冲突当事人,就不必打听事情有没有发生过。那么他是受托来找东西的?那样的话,刚才那家伙就是侦探或便衣警察罗?香菜凭冲劲推理到这一步,然后就不当回事地轻易放弃了。
香菜才不会相信光是简单牵个线就得到的答案。她没有发现自己猜对了。
「哪有哪有可能~~」
「你干嘛忽然跳起舞?」
「别在意。哦~~安利美特。」
停车场后头的建筑物是安利美特,刚才正好有两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香菜上大学的时候也会在那里买漫画,现在她完全不求那些东西了。
「好啦,反正我们走吧。」
凯碧大概怕放着不管会让香菜一直聊下去,拉了人就想走。香菜伸手向小内求助,但对方只是陪笑目送着她们离开,然后就直接回去工作了。被拖进便利商店的香菜含蓄地看了看凯碧的脸色。
「凯碧,我告诉你喔。」
「怎么样?」
应声的凯碧眼明手快地拿了履历表。香菜别开视线,声音变调地说:
「我……我忘记带钱包了啦~~」
「我买给你。」
「咦?真的吗?那我还想要两条美式热狗……一条就够了。」
V字手势的中指弯了回去。凯碧将手放到额头上叹息。
「既然脸皮可以这么厚,我觉得你耐性要强一点。」
「哎呀,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啊,还有呢。」
「这次又怎么了?」
「我、我完全没说过自己想工作耶……没没没没事啦。」
香菜看出凯碧变脸,说到一半就改变了主张。打算排到长长结帐队伍尾端的凯碧停下脚步,放开香菜的脖子。凯碧看准香菜不再屈身,虽然驼背但腰立直,就将未开封的履历表递到她眼前。
「不然你选吧,要写履历表,还是乖乖去大学。」
平静的口气仍有魄力,本来想排队的上班族转头看了她们俩。尽管香菜在意那种视线,还是对凯碧陪笑。然而,这次似乎用笑容也混不过去了。
「呃,我想大学那边已经没办法去了耶。再说我也没选课。」
连课都没选?凯碧瞠目结舌。香菜连忙解释:
「那个,我们先把大学的事放一边吧。对于打工,我并不是没有干劲喔。真的没意愿的话,我宁可抱着公寓大厅的柱子也不会出门。」
「喔。」
凯碧的反应冷淡至极。香菜又继续找借口:
「虽然我不是没有干劲,不过一回神我会发现自己在发呆,歪着头时间就过去了。前阵子我还以为是春天的关系才会爱困耶。」
「这样啊,真是不得了。」
现在是六月啦,混蛋——凯碧眼里如此诉说着。香菜也就此沉默。她默默收下履历表,欢欢欣欣地排进结帐队伍。凯碧也排到香菜旁边,再度揪住她的脖子。
任人宰制的香菜不免叹气,但她认同凯碧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尽管凯碧多少是热心过头了,不过香菜对于她的照顾与关心抱持着感激。早就被父母放弃的香菜在人际圈里有深厚关系的顶多只剩这个朋友。
「谢谢妈妈为我操这么多的心。」
「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你妈。」
买履历表花了约十五分钟排队。香菜逃也似的离开队伍,立刻跑到了外面。
「呼~~结束了结束了。有完成一项工程的感觉耶。那我们回去吧。」
「傻瓜,接下来要去买衣服,之后还要修剪你那颗乱糟糟的头。剪完就面试。」
凯碧陆续排好行程,使得香菜脸色骤变。香菜差点想用自己一晚没睡来求情,但是立刻又领悟到就算说了凯碧也不会饶过她。
「凯碧,你自己的工作呢?」
「我会回去上班啦,等把你照料完以后。基本上,你穿那套松垮垮的睡衣出来走动就是一种羞耻。明明你去大学的时候还穿得比较像样。」
「哎~~那时我年轻嘛。」
凯碧捏了香菜的脸。逗弄过那光滑的脸颊以后,她放松表情。
「好在你还是会乖乖洗澡。」
「我每天都泡三个小时左右喔。多亏如此皮都泡软了。」
凯碧就这样拿香菜的脸庞玩弄了一阵,却被唐突的变化吓住。
「你在哭什么?有那么排斥吗?」
香菜一脸意外地望着凯碧。她用指头擦了擦眼角,「啊」地叫出来。
「又来了。我最近变得只要一发呆,就会立刻冒出眼泪。」
「……喂喂喂。」
「还有,我看了以前买的花卉图鉴眼泪就流个不停,真伤脑筋。明明看的是图片却有染上花粉症的感觉耶。」
香菜跟着确认鼻子底下是不是又流了鼻涕。那边似乎倒是没有漏水。
「像我这样,女子力高不高啊?」
「情绪太不稳定,看得我胃都痛了。」
捂着肚子的凯碧并没有说笑,香菜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其间依然有暖风吹过,让泪湿的脸颊知道有多冷。
此时香菜才发现,擅自落下的眼泪只会是冷的。
绿川圆子
是那样吗——关于自己说话的方式,绿川圆子在副驾驶座忽然介意起来。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多用,不过被点出用词里常有「是」便试着回顾。
「……是吗?」
绿川根本不太记得自己平常说了些什么。因此,她想不出个所以然。
徒弟开的小货车已经下山,到了市区里头。两人目前被塞得长长的车阵耽搁,身体随老旧小货车的振动而摇摆。大概是因为肉太少,绿川只坐上一会臀部就痛了。徒弟则不改那副从容的笑,望着外头的景色及车号。
这人和小货车一点也不搭调。绿川每次望着徒弟泰然自若的脸就会这么想。
和他们从红绿灯得到解脱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响了。并不是绿川那支。她瞥向徒弟摆在旁边的塑胶手机套。由于正在开车,看得出徒弟正犹豫要不要接。绿川开口:
「我来接吧?」
这次她刻意试着用了「是」以外的词汇。对于她的提议,拿不定主意的徒弟视线游移。
「唔~~怎么办……呃,还是麻烦师父接好了。请告诉对方我现在正在开车,之后会再回电。」
「我明白了。」
绿川打开又黑又薄的手机套,掏出蓝色手机,有银色的猫咪吊饰挂在上面晃来晃去。来电显示写着「雅」。绿川按下通话键,随即转达:
「现在在开车,之后会再回电。」
『咦?哥,你连装女生声音的特技都学会啦?』
从手机传出的是女性嗓音。绿川彻底忽略对方的疑问,只把事情转达完就切掉通话,然后将手机塞回套子。对方没有再打来,因此绿川在内心对顺利讲完电话的自己叫好。
徒弟对她一连串的举动瞠圆了眼,不过立刻又摆回笑脸。
「真不愧是师父。」
这家伙在夸奖什么呢——绿川自认刚才电话接得还不错,可是并不觉得有好到可以无端受人恭维的程度。她一点也不懂,就是那种「偏差」获得了相当的肯定。
「你有妹妹?」
「咦?对啊。我想她打来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徒弟对答的内容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绿川没瞧出其中端倪,只应了一句「是吗」收尾。
之后车里完全没有人吭声,绿川闭上眼等车子驶达。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到了车站前的文化中心。那栋大楼盖在穿越交叉路口斑马线以后立刻会到的地方,原本经营的是补习班。结构和盖在隔壁的法律专科学校一比显得弱不禁风,楼层也低。整栋灰色建筑仿佛被漆成黑色的大楼影子所掩盖,毫无存在感。
「师父,你的道具。」
将车停到停车场的徒弟跑了回来,将上课用的道具递给绿川。确认绿川默默收下以后,他拿出手机,稍微走远了一点才开始拨话。绿川认为那应该是要回刚才的电话就由着他去,自己则抬头看向大楼。艳阳今天仍延续着五月的势头,洒落的强烈阳光仿佛要将鼻头烤焦。
当绿川正打算尽快进入室内时,便被人唤了一声「老师」。她转头看向左侧,有个穿和服的女性走了过来。绿川也记得这个听讲的学生。
对方是名叫姬路灯的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穿和服出席。略长的脸蛋五官端正,还有近距离看会觉得乌黑得吓人的秀发,让她在教室里比谁都醒目。
「老师,你这身打扮跟上次一样呢。」
「咦!是吗?」
经姬路一提,绿川拉了拉衣服的领口。
「嗯。老师应该有好几件同样的衣服呢。」
姬路看似开心地断言。绿川起初在想那是不是挖苦,不过从眼神来看似乎是说正经的。
绿川窘于应对,想向徒弟求援,徒弟的身影却在不知不觉中从周遭消失了。他是个感觉不出动静的男人,给人紧要关头时总会跑不见的印象。
反正这堂课也不需要助手,认为也罢的绿川便朝教室走去。分配给陶艺课的教室是在二楼内侧,当中还留着以前补习班的形迹。书桌、讲台及黑板都沿用到现在,绿川每次从教室外面看都会回想起学生时代。
绿川和姬路一起进了教室以后,就发现听讲的学生在里面已经有说有笑的热闹得很。毕竟也不是在学校上课,纵使担任讲师的绿川出现也不会变得一片安静,参加活动的主妇们原本就属于把闲聊当成重心的客层。自知不适合当讲师的绿川则因为没人认真投入或期待能做出正宗的陶艺成品,心里倒落得轻松。
姬路坐到最前面的座位挽起袖子。绿川当作没看到她那种积极的架势,把道具摆到用来充数的讲桌上,开始准备讲课。
绿川几乎不会去注意那些听讲的学生,也没将他们纳入视野。
就算看进眼里,她连穿了同一套衣服来上课这种事也要被点出才会发现。
哪怕教室后头多了一张新面孔,绿川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时本美铃
平时吃完营养午餐以后就是午休时间,但今天的课程经过缩短,因此立刻就到了打扫活动时间。本周美铃他们这一组负责所有人都讨厌打扫的厕所。由于会用到不少水所以比冬天打扫好很多,即使如此学生们仍然摆脱不了厕所=脏的印象。
基本上美铃算是例外,她更讨厌打扫教室,理由在于每次搬动讲台打扫底下时,大多会有昆虫尸体躺在那里。美铃最讨厌虫类,无论是看或摸都强烈排斥。甚至她每天记的讨厌鬼排行榜对象明明是「人」,可是在看到蟑螂的日子绝对会把那写上榜首的位置。幸好美铃的母亲爱打扫到接近有洁癖的程度,驱除害虫更是做得彻底,所以美铃几乎没机会在家里看到那些。
在走廊后头的厕所戴着粉红色橡胶手套的美铃,正在入口马虎地刷着洗手台。手只会左右来回,其他在动的部位只剩下嘴巴。组里的女生们则拿着马桶刷和接了水龙头的塑胶管,顾着跟美铃聊天。她们完全没有意思要认真打扫。
「你那是烫卷的吗?好轻柔耶。」
「嗯~~我头发本来就这样。」
「好好喔。」
美铃用手捏了捏头发,喜形于色。随后她想起自己还戴着橡胶手套,才连忙放开手。美铃的观念认为厕所里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干净,就算是打扫工具或手套也一样。用那种东西碰头发让她不舒服。
「啊,差不多快来了喔。」
美铃回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探头看向走廊。「来了。」——她一说完立刻缩起头。
班导师走出教室巡视的时候到了。察觉风头的两个女生跑进厕所。美铃站稳脚步,用力刷起洗手台,放着四周泡泡不管是为了营造出正在努力打扫的景象。
「我在教室都能听见你们聊得很开心,有认真打扫吗?」
班导师斜眼看着美铃,嫌起她们虚应了事的打扫方式。美铃不改笑容。
「有啊~~你们说是不是?」
美铃探头向厕所里的组员寻求附和。「是啊~~」两道娇声传了回来。班导师似乎习以为常地一边对她们的德行叹气,一边走回教室那边。
三个女生确认过老师走得够远,又凑到一块拌嘴。
「老师是不是和太太吵架了啊?」
「唔!,他憨憨的,我猜是跌倒撞到脸。」
「啊,感觉有像喔。」
美铃把一大早就肿着右边脸的「老师」拿来当八卦消遗,还跟着同学一起笑。不过班导师筱崎达郎倒也不是不得学生欢心,手巧加上个性随和似乎正好让他放下了威严,为人显得倍有亲切感。
「既然提早放学,我们要不要去哪里玩?到车站怎么样?」
「今天我家里有事耶。真讨厌,难得提早放学耶。」
美铃婉拒了同学的邀约,因为还有更重要的正事要办。
回避话题的美铃带着笑脸张望。于是她的视线停在某一点,脸色随之改变。
美铃用白眼盯着用抹布擦走廊窗户的那道背影。
头发分左右两边扎起来的小泉菜菜实即使看背影也一样显眼。她和美铃关系并不差,倒不如说两人几乎没讲过话。她们没有交集,美铃饶不了的只有她姐姐。
再提到那位姐姐,她本人肯定也完全没有把美铃放在心上才对。连长相和姓名也兜不拢,和美铃错身而过顶多只会冒出「是个小学生」的感想。
然而,人类有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招人怨恨。
恨意与稚气一旦结合,也会导致悲剧。
尚未有人知道两者兼具的时本美铃将在今天采取行动。
首藤佑贵
小泉明日香是和首藤佑贵住同一个社区的女生,他们从懂事起便认识彼此,加上没有其他玩伴就自然而然地变得要好了。幼稚园也读同一所,还曾手牵手上学。佑贵每次回想起那一幕,都会羞得忍不住搔搔鼻,深沉苦涩的失望情绪也会同时萌生,让他恨不得槌胸顿足。
小泉明日香过去是个内向、只能跟合得来的人多讲几句的少女。起初她和佑贵也不太能打成一片,属于在一起相处也会自己退一步的女孩。她的自我表达能力也很薄弱,要说佑贵不曾觉得不耐烦是骗人的。即使如此,佑贵仍没有对她凶,理由在于小泉明日香比其他孩子看起来要顺眼许多。还有,至少佑贵在小学期间并没有对小泉明日香产生距离感,这也是很大的一项因素。当其他朋友毫无恶意地陆续炫耀才能时,只有小泉明日香没有发挥出她的「特别」。那比什么都让佑贵高兴。
那种特别,在升上国中时才被意识到。
两人读同一所国中,小泉明日香却慢慢和佑贵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无非是因为佑贵和她之间有了立场上的差异。佑贵的奇妙缘分不会有例外,小泉明日香同样充满了才能,尽管佑贵是头一个发现的人却没能理解。
根本来说,小泉明日香的那副长相就是一项才能。
升上国中变得会强烈在意异性以后,旁人就理解了她的才能。
那样一来,小泉明日香自然会成为大家热捧的对象。
即使佑贵察觉到那一点,有些绝对性的概念就是颠覆不了。人与人的邂逅在于须臾,羁绊这种东西并不是由累积的时间决定一切。人会随着心灵的成长而拓宽视野,并且得到能力去接纳以往看不见、无法接受的事物。
以往不懂表达自己的小泉明日香逐渐抬起头,眼光放到了四周。从中慢慢学习的她开始会关注、回应佑贵以外的背影。
一旦她学会主动开口,之后的改变就排山倒海地涌上了。
有相当的才能就会有条件相当的人聚集,佑贵没有能力打入其中。青梅竹马的身分、以前常玩在一起的事实,全都成了回忆。况且,重视那一些的只有佑贵自己,小泉明日香的心境没道理和他相同。佑贵无从得知彼此之间的过去对她有多大的价值。
佑贵没有用来对抗的武器。他只能旁观,连小泉明日香有没有察觉他的视线都无法确定,唯有对自己的失望及失落感越来越深。也许有的只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缘分,他们连志愿报考的高中都碰巧相同,好几年来,佑贵和小泉明日香的物理性距离始终没变。
然而,那却是佑贵最不乐意和她维持关系的形式。
他不得不希望干脆将一切断得干干净净就此消失。
而且现在的小泉明日香已经和佑贵的眼中钉变成了男女朋友。
花咲太郎
太郎离开便利超商以后就回到名古屋车站。然后他在站内一家叫「Mermaid Cafe」的咖啡厅喝着咖啡,顺便也啃了店内卖的贝果当午餐。他曾经犹豫要不要吃隔壁卖的碁子面,但是看客人已经排到外头只好略过。
咖啡厅里座无虚席,楼上似乎也是坐满的,每当有人下来就会有新的客人上去交替。太郎坐的是面对站内的单人座,眼前有落地窗能看见人来人往。大群人潮赶着时间来来去去,另一边则有他像这样在休息,感触难以言喻却能带来类似安心的情绪。
吃完贝果的太郎打开铝合金手提箱,拿出手机。独自坐在他旁边的高中女生也用飞快指法操作着触控式面板,偶尔还会看似忍俊不禁地对着荧幕噗嗤笑出来,然后转头留意四周的目光。她的发色属于亮眼的暖色系,不过整体上显得发量茂密又俗气。头蓬得像棉花糖,往左边扎成一束垂下来的发型似乎也让她土上加土。应当醒目的一双大眼睛更被厚重刘海遮着,丝毫发挥不出魅力。基本上,即使那个女高中生打理好头发变得有魅力,在太郎看来同样毫无价值就是了。
太郎也试着模仿女高中生用飞快指法叫出通讯录选拨号对象,不过彻底失败了。他反省之后,谨慎地选了「所长」。
关于这次工作,有必要向侦探事务所的所长简单做个说明。太郎一早就受了委托直接到外头奔波,都没空向上司交代一声。所幸,所长对部下接的工作大多抱著名为「尊重自主性」的放任态度,太郎也乐得轻松。
他本来还担心所长会不会接,但电话立刻就通了。咖啡厅里客人的声音太吵,讲话音量只好拉高:
「啊,喂喂喂~~所长好,我是花咲……是的,其实我一早就接到工作……对,就是留了文件在所里的那个案子。我想自己暂时会专注在这边……好的,我明白了。」
太郎切断电话。说明简洁,对方了解也不消片刻。他对本身职场的定位多少抱有不安,来自市井小民的委托却意外地多。内容从搜寻翘家少年乃至打扫附近水沟都有,可谓包山包海。来者不拒地接案接久了,感觉侦探这项职业的分界线也就变得模糊了。对太郎来说那种和平的工作比较合性子,所以都会率先接下来。
太郎由衷期盼能活得平稳,但是有某层因素使他注定要碰到「杀人案件」。既然如此,他希望至少在平时能跟那一类的事物撇清关系。
而且,经过种种风波才认识得越来越多的「棘手分子」之一在这时传了简讯过来。太郎露骨地摆出反感的脸打开简讯,就看到蜂窝的特写。
『这玩意大不大?』
「好大。」
照片立刻被删除。太郎收起手机,然后一口气喝掉咖啡。
手拿杯子将吸管含在嘴里的太郎不经意地朝店内看了一圈。他斜眼望向二则一后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人组,随即「咦」的一声打直背脊。那声音在吵杂的店里倒也让对方有了反应。
那人走下楼梯,眼睛直盯着太郎。
起初那个青年一副眼睛没对焦的模样,不过似乎是想起太郎就立刻变了眼神。和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对望,会勾起一股有如漂浮在夜晚湖畔的不安。
带有独特恬静及沉着的那双眼,很伤脑筋地就是有种吸引人的魅力。
「咦?你是叫什么来着?之前在哪里见过吧。」
太郎拿着托盘起身,瞧了瞧青年的脸。青年反应暧昧地说:「在哪里呢?」和他一道的女生则保持一副不理人的脸,只是安分地躲在青年后头,举止和一头乱翘的头发以及强悍精明的脸孔恰好成对比。也许是刚买完东西,她的两只手臂都提了纸袋。
「我想我们之前在旅馆见过。」
不开口就难以辨认性别的中性青年脸色变得柔和了些。
「啊,果然是这样。当时受你关照了。」
「哪里哪里。」
在交谈的青年和太郎后头,跟不上话题的那个女生正绷着一张脸。太郎在交谈间仍细心观察她,才察觉到那些反应。与此同时,太郎也感到失望。
太郎过去曾因为工作到某间旅馆,并且在柜台被这名青年拜托代填姓名栏。太郎不明白那有何意义,不过当时青年似乎十分为难,所以他尽管困惑还是答应帮忙代笔。
以缘分来讲顶多如此,然而他们对彼此似乎都多少有印象。
「啊,没事。我只是有点怀念。」
对话中断,太郎就对青年提醒他可以走了。青年也马上会意,说了句「那再见了」就点头离去。一拉开距离,女生便揪着青年的左臂开始追问着什么。八成在问关于我的事吧——太郎如此解读。
太郎确认过那两个人都从咖啡厅离开以后,才露骨地表现失望。
「真扫兴。」
对于和青年一起的女生感兴趣才是太郎过去打招呼的本意。然而,近距离观察过那个女生之后,太郎的眼睛判断那张面孔纵然稚气也已经十六七岁了。他对那种年龄的女人没兴趣,擅自抱持的期待扑了空,心中一片凄凉。没错,这种「毛病」就是花咲太郎身上应当遭人唾弃的癖好。
太郎收拾好托盘,离开咖啡厅。朝右边看去,青年和那个女性正要走进高岛屋。他们大概还打算继续购物。太郎一面同情青年的不幸一面往反方向走。
接下来要调查的已经在喝咖啡时决定了。太郎打算拜访筱崎达郎昨晚去过的店家。既然完全得不到关于手枪去向的情报,就要先查明白筱崎达郎昨晚的行动。问他本人是什么时候喝醉的,也只能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从那支吾其词的态度可以看出另一种心虚。既然如此,自己调查会比较正确——这就是太郎得出的结论。至少他有问出筱崎去喝酒的居酒屋名称。
那里大概不会从白天就营业,但也许已经有人为了备料先到店里了。
到居酒屋打听完,接着就回之前的停车场守候,只管守在那里直到发生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为止,无论要花几小时还是几天。太郎于搜查之际大多是如此掌握到线索。现实一向保守,并未满载着情报。
人是一种总想要隐瞒些什么的生物。
因此根本就没有空间让推理介入,有的只是从土里翻掘那些情资的作业。
侦探最需要的资质是忍耐力。那就是太郎一贯的主张。
黑田雪路
黑田没有做为一个杀手的信念。他的感性也十分平凡,对于逗得了一般人的笑话会觉得好笑;听了让大多数人感到气愤的事情也会显露愤怒。他是个和常识步调一致的青年,容易让委托者陷入不安而心想:「这个人真的杀得了人吗?」
可是那样平凡的他却杀得了人,全无抗拒感。对于伴随杀人而来的各种变化,黑田并非毫无感觉。血花四溅会让他不舒服,也讨厌衣服被沾污;目睹内脏外流就觉得思心,对遗容更是连看都不想看。
然而,对于杀人这档事,黑田完全不会踌躇。黑田身为人并没有残缺,唯独少了某种可以让他悬崖勒马的观念。除伦理及理性外,他的本能中没有别的部分会被同种相残所打动。
黑田对这点有所自知,认为自己是不利于物种存续,且从成型的社会中遭到放逐的异类,因此才不受女性欢迎吧——他如此推测。
黑田的基因不希望被保留到未来。
他混进了绿川圆子讲授陶瓷上色技巧的课堂,托着腮帮子发呆。尽管他用了蛮干些的手段潜入这里,却看不出有意愿提交什么成果。
黑田一会儿思考刚才那些事,一会儿回想自己上补习班的时期,坦白讲闲得发慌。他本身大有兴趣尝试用拉坯机,不过那似乎已经在上次的课程教完了。口才难以说是伶俐的绿川正平淡地讲解着如何在烧制前替陶器画上图样并动手实作。参加课程的主妇团体及老人们多少会彼此聊个几句,不过仍相对认真地在学习。临时闯来的黑田没伴可以讲话,还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而挂不住脸,顶多只有担任讲师的绿川不会注意他。黑田目不转睛地盯着绿川心想:这女人比早乙女未森更对味呢。
绿川圆子并没有特别强调自己的女性韵味,其体态含蓄且具统一感,仿佛线条洗练的不只陶器更包括她自己。那部分让黑田觉得很美。
还有个比讲师更显眼的听讲者穿着一身和服,即使不想看也会挤进黑田眼里。从最后一排的座位放眼望去,就属那女的最热衷听课,同时她也算头号美女。不过黑田从那套和服上感觉不出魅力。黑田对装扮也没什么偏好,赤裸才合他胃口。
「……好了。大家像这样自己试试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发问。」
示范好像是结束了,绿川要听讲者实际操作。绿川从刚才就没有用过任何一次客套话的坦白态度,让黑田感受到「匠人」风骨。不偏执还真做不了这种行业——黑田的误解越益加深。大概是因为讲师说明完毕,教室里更显鼓噪,变得吵吵闹闹。
绿川离开讲桌,在听讲的学生面前绕。穿梭于桌子间的她只是缓缓走着,几乎没确认学生的手艺。被问问题虽然会回答,却完全没意愿主动教授些什么。这样的她直直朝黑田这里走了过来。
尽管黑田特地买了手枪当工作道具,现在倒没有带在身上。虽然说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种地方下手,但目标会一脸悠哉地自己送上来也属稀奇。那种不设防的调调让黑田感到说不出的有趣。绿川圆子可有那么一瞬想像过自己会在两天或者三天后,被眼前的男人杀害吗?
基本上她这个人活着会想到自己将死吗?
杀人者以及被杀者,难以说是毫不相干的一层关系。黑田认为自己会好奇也是当然。
绿川或许有感受到黑田的强烈视线,原本望着远方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黑田不自觉地停止托腮,端正姿势,仿佛回到了在课堂上打瞌睡会被纠正的学生身分,有些新鲜感。
似乎对黑田失去兴趣的绿川曾经把脸别开,却好像想到疑点又立刻转了回来。她注视着黑田用的那张桌子上面,黑田顿时明白是哪里受到注意。
黑田桌上和其他听讲者不同,没有陶器。当教材的陶器只有照人数配发,他不方便向讲师反应就只好安安分分,毕竟他并没有付费参加这门课,也根本没带任何道具,不管怎样都无计可施。
于是,绿川好像终于察觉到黑田这个混进教室的异物了。她停下来责备似的看向黑田。
黑田转开视线顺便瞥向窗户,想像了潇洒地从那里跳下去的自己。连脑袋里都有逃避倾向。
而且即使在想像中,也无法如愿看到自己漂亮着地的模样。他只能俯瞰自己满身都是玻璃碎片,还撞到左脸颊在地上猛打滚的德行。
绿川狐疑地停下脚步,使得其他听讲者也一起望向黑田。黑田再将视线转向背后,能看见的只剩墙壁。演变至此他也只好认栽,翻身一跳。黑田大动作地跳离座位,再趁着所有人愣住时从教室逃跑。在走廊上跑的黑田听见有中年女性的尖叫声从教室里传出来。或许他是被当成性变态了。
虽然黑田没能破窗逃跑,还是一口气跳了好几层楼梯,连冲带蹦地下楼。基于职业性质,从现场抽身时他都是当机立断。冲出大楼以后,黑田在人行道中间留步。
黑田抬头看向大楼的三楼,猛然发现绿川把脚跨在窗边。两人视线相会。似乎曾犹豫要不要跳下楼追到人行道的她终究是作罢了。绿川缩回脚以后,只将头探出窗外。此时,她的头有一部分卡到防止坠楼的窗框,绑着的毛巾因而松开。毛巾从空中飘落,掉在黑田身边。
黑田在东西落地前伸手接住,然后问:
「要不要拿上去还你?」
他举起毛巾。毛巾大概吸收了绿川的汗水,手感有些温热湿润。
「并不用。」
「啊,是吗?」
将毛巾抓在手里的黑田一应声,绿川的脸色就稍微变了。
「重要的是你来有什么事?」
挺傻气的问题。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他们的互动,从别扇窗户冒出了几颗中年人的头挤在一块,在黑田看来会想拿玩具槌把那些头全部敲得缩回去。他一面想像那情境一面和绿川对望。烦恼过片刻,黑田为了安慰出丑的自己装腔作势地说:
「我想看看你的脸。」
「啊?」
这可不是谎话——黑田在内心窃笑。跟着下一句则是彻底胡诌。
「我觉得自己只要看着你,就能明白何谓美了。」
相对于带着笑脸吐露出肉麻疯话的黑田,绿川脸上并无动静。
甚至冷漠得像是看穿了眼前男子的心底。
「是吗?」
结果绿川答得也很平淡。而且她立刻缩回脖子,连窗户都关上了。
那种冷漠的态度让黑田坦然地予以赞赏:「真不错。」
之后,黑田又傻傻地杵在路中间抬头看了半晌,绿川却没有出来。然而听讲的那些学生还是低头看着他。穿和服的那个女人也有出现,不过只有她投注的视线让人觉得性质有异。
一直暴露在那阵视线下的黑田,决定赶在警卫出来以前先和大楼拉开距离。他斜斜穿过斑马线,逃进立体停车场里面。
黑田躲在二楼角落的暗处。歇下来的他极自然地用了毛巾来擦汗,顺便也嗅着那上面的气味。
「嗯,有美术室的味道。」
即使毛巾干了,土及颜料的香味仍然吸附在上头。那大概就是绿川圆子化的妆——如此猜想的黑田对她更有好感了。学绿川把毛巾绑在头上以后,他才摸着下巴说:「这下糟糕了。」对自己要收拾的对象这么中意不就难干活了吗?黑田心想。
相反的,要是碰上讨厌的家伙就会觉得特别值得杀吗?黑田试着回顾过去,得出的答案让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耶。」
杀人自然是坏事,要从中追求生存价值一类的充实感等于缘木求鱼。正因为那些要素的含量是零,黑田才想勾起自己的兴趣来填补。透过深入了解工作及委托者,他就能得到领悟好借此故作满足。黑田就是性格平凡,苦恼的事才多。
被对方警戒到那种地步,课堂结束后要跟踪掌握其行动也就困难了。因此黑田接下来可以采取的行动顶多只有从其他方面来调查绿川圆子。虽然还要调查绿川的底细及家庭背景,与此同时,黑田对收到的另一张照片也有兴趣。他用手指捏着那只壶的照片,意气风发地为了请人引荐专家而迈出脚步。黑田时常会想,对俗事有这种行动力的自己恐怕天职不在于当杀手,而是自由记者吧。
岩谷香菜
「是不是请人带钱过来就好了?」
香菜对于问题的答复十分普通,提问者听了似乎任谁都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却佩服地雀跃说道:「那样不错,就那么办吧。」于是女性开开心心地将耳朵凑向手机。
将时间稍微回溯。
被凯碧带到高岛屋的香菜被迫买衣服,然后被迫换装,只有打扮换了个样的她接着被带去的地方是发廊。凯碧无视于香菜想自己剪的主张,替她选了和站前略有距离,位于交叉路口的一间店。那是一栋和传统理发厅相邻营业的白色建筑,入口并非自动门而是西式大门。
香菜看了外头的收费表,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无法理解发廊为什么这么贵。
一进到里面,先迎接她们的是狗叫声。从柜台后头跑出一只褐色毛的小狗,直朝着香菜叫。它兴高采烈地动个不停,像是在跳舞。原本香菜因为被迫穿上一身不自在的衣服而丧气,
现在也对意外的欢迎而眼睛发亮了。她蹲下来伸出手,小狗立刻攀到了她的手臂上。
「不是狗狗警察,而是狗狗理发师啊。」(注:「狗狗警察」是一首日本童谣)
被香菜捧起来的小狗把脸贴过来想舔她的鼻子。香菜本来都任由它舔,不过舌头伸到鼻孔里时难免还是吓得抽了身。他们分开以后小狗就被发廊店长逮住了,香菜则被凯碧揪着。
受到跟狗同等的对待方式,香菜认分地说:「唉,我想也是。」然后比狗安分地让人领到椅子上坐好。
小狗被带到了隔壁的理发厅。那里似乎是和发廊一同经营的。被围上理发布的香菜看了店长。由于对方有着小麦色肌肤和金发,香菜冒出「好像冲浪客喔」这种常见的感想。店长问了:「要怎么剪?」正当香菜咕哝着思索片刻之际,凯碧就大致做出了指示:「总之先把长度修齐。她头发有点厚所以请替她打薄。」香菜本来想找几句话反驳,不过没什么可说只好顺着回答:「不然就那样吧。」
香菜对发型毫无讲究,使凯碧露出苦涩的表情。她似乎是担心朋友连表示不满或反抗的气力都没有。被喷雾器打湿长发的香菜透过镜子看见凯碧那张脸,却因为嫌回话麻烦就转开了视线。
转眼望去的她和隔壁位子上正在烫头发的女性对上眼。对方也是看起来比香菜年长许多的年轻女性,微微露出的头发则是金色;嘴唇薄,两颊细长,线条俐落的脸孔凛然有神,却也具备十二分的娇嫩。
「看起来真是颗值得好好修剪的头呢。」
女性看了香菜打湿后长度更显得参差不齐的头发说了。香菜嘻嘻呵呵地陪笑混过去。她自己剪的时候以为修得很整齐,但终究是出自外行人之手。事实晾在眼前又让人在无心间点出手艺有多差,香菜也只能笑了。
「你是高中生吗?在这种时间上发廊,就算有姐姐陪同也不行喔。」
「喔,对不起。」
「那家伙是大学生啦。」
坐在后面等候的凯碧似乎对什么都不否定的香菜看不过去而插嘴。女性目瞪口呆地上下摆头,好像主要是在确认香菜的脸,还有胸部。
「而且她六年级了。」
「咦,小学生吗?」
「不不不,大学生。」
「哎呀,那更不是上发廊的时候了呢。」
「就是啊,真受不了她。」
任人说尽闲话的香菜扭了扭身,头也因此转来转去动个不停让店长很难剪。那副静不下来的模样简直跟小孩一样,店长不动声色地朝有家长气质的凯碧使了眼神。看来这个店长根本没考虑过香菜和凯碧同年。凯碧则玩着手机,不打算抬头。
「话说我有件事情想商量,能不能听一下?」
对香菜观察告一段落的女性向她搭了话。
「嗯?好啊,只是听的话,我想可以。」
找我这种人商量事情,太没眼光了吧。香菜如此认为。
「那好。其实呢,我忘了带钱包。」
听完那句自白,店长显得比香菜更加目瞪口呆。女性笑咪咪的脸始终不改。
「我中途才发现的。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被女性这么一问,香菜想出的答案正是开头第一句话。
对那个答案感到满意的女性开始打手机,间隔片刻就接通了。但是在女性开口前,电话另一头的人好像先讲了话,而且内容大概颇让人意外,听得她两眼发直。
「咦?哥,你连装女生声音的特技都学会啦?」
通话对象似乎是哥哥,女性的语气轻松不拘泥。可是,手机马上被她从耳边拿开了。
「挂断了。哎,之后会再拨回来吧。」
「呃~~是不是怎么样了?」
香菜的问法虽然抽象,女性还是听出了意思并回答:
「接手机的声音是女的。他什么时候学会装那种声音的啊?」
「那只是由其他女人接的吧?」
凯碧合情理的一句话让女性点头认同:「那也有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吗——香菜歪过头。她这一动又让店长沉了脸色。
「我们不常见面,所以我不太清楚他过的是什么生活。」
如此表示的女性显得莫名眉开眼笑。
香菜望着她的脸庞但不打算开口。对于在这里刚碰上的人,香菜没有什么话好说。后来双方都变得不吭声,时间一过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的时间虽短却还是作了梦。梦的内容跳来跳去的很模糊,不过舞台是在学校教室,有许多国中同学登场。虽然也有高中同学参加让场面不太协调,但大致上是符合过去。快乐的往事还有开怀笑声,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梦醒以后,香菜有一阵子仍耽于现实和梦境可以相通的那种感觉。
她满心兴奋,呼吸也不稳定。脑里蒙上了平时的那层迷雾,眼神变得呆滞。
等那些反应停缓让意识逐渐恢复明确,最后涌来的则是虚脱。
香菜失落得甚至想剃成大光头。
泄气的香菜修完头发时,有人走进店里。转不了头的她没办法直接看到那是谁,但正面的镜子映出了来者。穿蓝色西装的金发男性。似乎是一路赶过来的他呼吸略喘,额头上也冒着汗。
「哦~~有帅哥?我猜。」
香菜嘀咕的感想仅止于自言自语。实际上,站在镜内景物中间的男性确实有张俊秀端正的脸庞。
「哎~~真是得救了,哥。」
旁边的女性没抬头就朝那名男性开了口。被称呼为哥哥的男子整理着乱掉的服装及呼吸,脸色变得不好看。相反的,当妹妹的则是笑逐颜开。她阖起周刊摆回书报架。
看来那个女性是在香菜睡着时用手机把哥哥召来了。
「你冒失的地方完全没长进。」
「你可靠的地方都没变呢,好棒。」
妹妹的洒脱态度让哥哥擦起腰叹气。他们不只长相,连发色都是一个样。香菜呆呆地张着嘴仰望,就与做哥哥的对上视线了。
对方露出亲切笑容,让香菜心生退缩地微微点了头。
「抱歉,我妹妹太聒噪。」
「喔,不会啦。」
你要道歉应该找店长才对——香菜虽然这么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她懒得动嘴。香菜那欲言又止仿佛在细细咀嚼什么的嘴唇,被那位哥哥看似兴趣浓厚地直盯着看。
「向我提议打手机给哥的就是那个女生。」
「哦,那你可受到关照了。」
「我没有关照什么……」
「舍妹受的恩情由我来还吧。」
当哥哥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小盒子,里面装的似乎是名片。他递了一张给香菜。香菜也不好忽视对方,就从理发布底下伸出手收下了。
名片上写着「新城雅贵」。香菜对姓氏要念成「shinjou」还是「arashiro」感到疑惑。她的视线落在上头,新城雅贵便道出了名片上的意涵。
「那要念成shinjou。」
「啊,好的。」
「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商量。我在这座镇上人面还算广。」
名片上也记载着电话号码,没有职业或地址。香菜缩回手。
接着,新城对保持默不吭声的香菜温柔地笑了。
「怎么了吗?」
「呃,感觉你亲切得好可疑耶。」
香菜坦然一说,新城就搔搔头表示:「哎,我完全没别的意思。」看来他似乎有自觉。
「你听不懂吗?那只是说得体面的搭讪词啦。」
当妹妹的做了补充说明。被搅局的哥哥则不服地回头。
「我这次是出于善意。」
「又来了。你哪可能有那种想法嘛。」
「不然我想我从一开始就会弃你于不顾。」
「这话说的是。」
「哎呀,我该回去了。目前还算上班时间,别再随便找我。」
新城替妹妹付了钱,然后赶到外头。香菜目送他的背影说:
「帅哥还真忙。」
「我不懂他有哪里帅耶。啊~~不对,或许倒真的是那样,以供需而书。」
当妹妹的立刻改了想法,也对香菜的意见表示赞同。
之后洗完头,由店长和他太太两人合力吹干的头发上被涂了近一年没用的造型品,整理好发型。被人像这样在头上抓来抓去,坐不住的香菜只好让身体左右晃个不停。然而这次有店长太太出马从容地将她的身体固定好,香菜只能任其摆布。
总算打理好头发的香菜站起身,当妹妹的则以忠告代替道别:
「关于刚才聊到的,要是你碰上处理不来的问题可以拜托我哥哥喔。说来算是老王卖瓜,不过他的长相、人脉、行动力可比毛利家的三支箭呢。」
「你说的『问题』,会不会太笼统?他能帮忙解决哪一类的事情啊?」
「什么都行。」
「是喔。」
「你应声时常常没什么劲呢。」
连刚见面的陌生人都挑起香菜有气无力的毛病。不过我是没什么问题啦——香菜立刻搔了搔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发型。从她的日常生活来想,今天这些遭遇足以当成问题。
捡到手枪也是大问题,但香菜不打算一股脑地接受那些话找人商量。
离开发廊以后,凯碧绕到香菜正面,用指头轻抚她修齐的头发,然后微笑。
「嗯。稍微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对香菜来说,那不是听了会高兴的夸奖,所以她忍不住闹起别扭。
「表示我退化了?」
「新的改变不一定等于好事。」
香菜收下装着睡衣的轻盈纸袋,跟到凯碧后面。
「小姐,要不要到附近的咖啡厅喝个茶?我走累了啦,腿快断了。腿断断~~」
「明明就没钱,亏你还敢邀我。接着要面试。谁叫你只要过个三天就会变回睡衣妹。要趁模样漂亮时先去才行。」
简直像对待一条刚修完毛的狗。凯碧想表达的大概是香菜过了三天就会变邋遢。
「至少到近一点的地方面试啦。我已经累瘫了。」
「不要紧,因为是去百货公司地下街当店员。有新开的店说他们欠人手,我要把你介绍过去。」
「哦——餐饮店啊……」
香菜想起高中时期,有一天在甜甜圈店打工的自己吃了太多卖剩的东西导致身体不舒服,便「呜恶」地捂了嘴。就这么被人带着走的她感觉像是要去把自己卖掉,嘴里忍不住低声哼起多娜多娜。
时本美铃
缩短的课程上完,只剩下等着放学的小学生们就像迎接夜晚的虫儿一样吱吱喳喳。他们各自放声喧闹,排定下午的节目。美铃在浮躁的气氛中亦不脱此限。她抱紧摆在桌上的书包,笑咪咪地想着随便收在里面的手枪。坐在隔壁的男生看了她觉得古怪,不过美铃并没有察觉那些心思。
班导师筱崎达郎拍了手呼吁:「大家安静~~」肿胀的脸颊似乎会造成妨碍,他讲话显得不太方便。那张肿起来的脸很是滑稽,学生笑个不停。筱崎达郎好像也有自觉,一脸尴尬地摸了摸膏药。他望向远方,眼神一瞬间曾显露不安,但立刻就摆回了教师的脸孔。
「本周的课就到此为止,不过别玩过头忘记写作业了。」
筱崎达郎说完,便用暗示的眼神依序瞪了容易忘记的学生,当中也包含美铃。美铃只是笑了笑。筱崎达郎傻眼似的叹气,一边拍掌表示:「我讲完了。」
与他的宣言同一时间,离门口近的学生卯劲就往走廊冲,甚至有男生尖叫欢呼。筱崎达郎只能对他们表达开心的方式苦笑。不过,他立刻又用阴郁的视线对着窗户。看似焦躁不安的他隔着衣服挠起侧腹,嘴里咬牙作响。
美铃也立刻离开了教室,所以没有察觉到筱崎达郎焦躁的情绪。和同学挤成一团的她走下楼梯。由于明天是星期六,所有人上半天课时本来就心情浮动,今天更是格外显著。
美铃换了鞋离开校舍以后,就从后门离开校地。然后她无视于放学路线,朝着和家里方向正好相反的名古屋车站那边走去。接着只需在车站打发时间,等着小泉明日香搭电车回来
就好。美铃调查过对方回来的时间,只要小泉明日香没有在其他地方游荡太久,她就用不着枯等。别让我等喔——美铃自顾自的嘀咕。
美铃混在其他同学中离开学校,结果整群人都被交通号志绊住了。从专科学校附近的交叉路口可以来到站前大街。位于对面的店家是手机专卖店,那附近偶尔会有游民躺在路上,因此学校说过不可以在车站逗留,母亲也常常提醒她。当然,美铃并不是会遵守那些吩咐的小孩。
美铃感觉到站在对面戴绿扁帽的青年投出的视线,就朝对方看了过去。青年即使被她回望也没有动摇,动作缓缓地又迈出了脚步。对方刚才明明在等红绿灯,现在却走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方向。美铃偏过头思考。
会是认识的人吗?她试着回想,可是心里完全没有数。然而,从青年的视线可以感觉到某种特殊性质。来自陌生人的异质视线。
美铃想到这里,顿时抬起头。
「该不会是变态?叫萝什么控的那种人?」
怎么这么危险啊——只懂得检讨别人的美铃心生恐惧。
她决定把刚才那张脸记熟。可是帽子给人的印象太强,美铃只记得对方是「戴绿色帽子的人」。
灯号变了。美铃用跑的穿越马路,光是如此背后就渗出了汗水。直接沿着车站外侧到银钟会很热,因此她从站内一隅走进Sofmap。毕竟大型电器行里面早从五月下旬就开始开冷气了。美铃经过转蛋区前面,然后坐到写着「供收购交易专用」的休息区沙发上。排着五个收购柜台的那块区域谢绝让普通顾客利用,不过几乎没有客人会乖乖遵守。(注:名古屋车站的东西两侧分别有金钟、银钟当地标)
除了美铃以外,还有坐在摆设的按摩椅上的上班族,以及带着一大堆相同游戏软体来抛售的男人坐在那里。由于时间还早,他们两边斜眼看了背着书包的美铃,都没说什么。很少有大人会一一过问别人的事。美铃明白这一点,所以光明正大地伸了懒腰,静候时刻来到。
首藤佑贵
「我现在才发觉,你总是慢吞吞的耶。」
从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佑贵开口嫌了不知不觉中待在后头的小泉明日香。尽管小泉明日香没吭声,还是鼓着脸加快脚步赶到佑贵旁边。升上中年级以后,有时候一起走路回家也会被同学说风凉话,不过那天佑贵和小泉明日香依然在一起。
「因为佑贵个子高啊。」
小泉明日香用了独特的发音叫佑贵的名字。「佑」的音调被拉高,「贵」则是被压低,称呼时诙谐得很难想像是个人名。在学校里小泉明日香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会凑到佑贵旁边,因此旁人并不知道她是这样叫他的。
「之前有量身高吧?你长高了没?」
「一点也没有。我做了好多伏地挺身可是都没变。」
伏地挺身和长高扯不上边吧——佑贵感到傻眼。他在想是谁对她扯了那种谎,然而一回想就发现犯人近在身边。是他自己。佑贵并不算高个子,不过还是比小泉明日香来得高。被问到怎么会长高的他窘于回答,结果就随口胡诌了。
上次佑贵告诉对方,自己睡觉时都会伸长腿。那时候小泉明日香明明才抱怨过「脚抽筋了」,却完全没学到教训。于是佑贵也多少产生了罪恶感。
「唉,可是你也不用勉强自己长高嘛。」
「不管。不快点长高的话,又追不上你。而且快步走路会很累。」
「追不上」这个词让佑贵恍然大悟。
那是佑贵常对朋友们抱持的想法。既不可思议又讽刺的是,他无法如愿追过大放异彩的那些朋友,反倒可以从其他角度深切体会到小泉明日香的心情。
受了刺激而畏缩的心理让他吐露出真心话.
「慢也没关系。拜托你别丢下我。」
佑贵的相求让小泉明日香瞠圆了双眼。她似乎听不懂意思。佑贵希望她保持不懂,所以默默地摇了摇头。对佑贵来说,朋友是每次一交到就会立刻失去的玩意,哪怕对方把他当朋友,佑贵也无法继续那样想。
由才能造成的那堵墙略高,只有具才能的人跨得过。爬上去的朋友再怎么低头探望,佑贵也无法跨过那堵墙抓住他们的手。
正因为佑贵一无所长才会陷于孤独。在那种孤独旁边,有小泉明日香。
佑贵决定要好好珍惜她。他想保护小泉明日香,不希望她离去。
而且佑贵认为自己能珍惜她。他相信自己能保护好,也一直觉得小泉明日香不会离去。
但如果将大人算在内,佑贵并不算高。要再过几年,他才会知道自己是还有许多东西没见识
过的孩子。
「…………………………………………」
在佑贵爬上社区楼梯的途中,他醒了。
内脏受精神压力压迫,喉咙干渴,鼻腔也干燥无比。他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嘴唇里面,发现缺乏水分又干涩。睡醒时的感觉糟透了。
被梦境侵蚀到心灵细部,佑贵感到窒息。
在午后课堂上,意识中断的佑贵作了一场恶梦。
位于现实的延长线,却绝对无法触及的东西。
对佑贵来说,所谓的过去并非回忆。那只是梦境。
绿川圆子
教室里在黑田雪路逃走后就秩序大乱,根本上不了课。学生们只顾闲聊,一点也不动手。
绿川察觉那种气氛,就提早一些将今天的课结束。对此露出遗憾表情的顶多只有姬路。
绿川一边收拾教材一边为那个男人苦恼。她在犹豫该不该向大楼管理员报告,有不明底细的男人混进课堂。她口拙,所以担心能不能将事情说明清楚。
「老师,下次也请你多多指教。」
姬路在回去时过来向绿川打了招呼。「嗯,好。」绿川不苟言笑,姬路则是开朗地笑着向她行礼,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赶着离开了,举止显得和一身典雅的装扮不甚协调。
「……叫老师也满那个的。嗯,满那个的。」
绿川嘀嘀咕咕地念着,讲了什么只有她本人能明白。到头来提到的全是「那个」。
她用手指梳理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刘海,然后看向还留在教室的几张面孔。方才的入侵者在听讲的主妇阶层间格外造成话题。绿川猜想,这样消息应该会从哪边散播开来,再传到大人物的耳里,于是她便抛下责任离开教室了。门锁则因为之后还有课所以维持现状。
刚离开,一抹蓝色就窜了出来。
「师父辛苦了。」
是绿川的徒弟。带着「新城雅贵」名片的男子,不知不觉中已经回来了。他的作风彻底到连递来的毛巾都是蓝色,绿川收下后先将额头的汗水连着头发一起擦了擦。
「你人现在才回来?」
「啊,没有。我中途有回来啦。唉,哈哈哈。」
新城装蒜似的搔起眼角。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想被人知道。
所以绿川不问他去了哪里,迈步就走。途中她顺手又将毛巾缠到头上,好像不缠就不自在似的。
新城也走在绿川旁边。由于新城个头高,走在一块感觉会让他的影子盖到头,绿川心里并不舒服。新城似乎没察觉那一点,总是走在她旁边。
「这次的课上得怎么样?」
「普通。可是不顺利。」
「把那当普通就伤脑筋了……说起来是哪里不顺利?」
新城好像没看到教室的状况,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下楼离开大楼以后,绿川才说明了关于可疑男子的事。
「有个不是学生的男子混进来坐在教室里,后来一穿帮人就逃跑了。」
对方还顺便在那条人行道讲了肉麻话——这一点绿川瞒着没说。因为被要求重迤那句台词会让她反感。新城听完,脸色变得严肃。
「要报警吗?」
「咦?没关系,不用。再说很麻烦。」
绿川摆了摆手。她无意将事情闹大。新城把手凑到下巴,嘴里嘟哝着。
「可是,说不定有人要对师父不利呢。」
「怎么会。」
绿川一笑置之。谁会在意不起眼的陶艺家呢——绿川完全不把新城操的心当一回事。她认为自己不会那么受人关注。
新城好像无法释怀,脸色看来依旧为难。绿川只朝着前面,没留意他的表情。绿川会与人处不好,问题正是出在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师父之后的行程是?」
「到个展会场上露个脸问候,然后回家。」
绿川边穿过斑马线边回答。「我明白了。」点头回应的新城,这才变回平时爽朗的脸色。
那张感觉不出蹊跷,仿佛一点居心都没有的笑脸,在绿川看来只是张可疑的假面具。
「你为什么要当我的徒弟?」
绿川有些唐突地问了。新城对那种「突然」大概也习惯了,立刻就做出回答:
「这还用说,因为我是师父作品的粉丝啊。」
「是吗?」
绿川将话题带过。然而走了几步以后,她仰望新城。
「你在说谎时最好别笑,因为很容易看出来。」
绿川自认这是出于体贴的忠告。对此新城表示「我会改进」,脸上则依然挂着不变的笑容。简直像狗吠火车,奈何不了这个男的。
所以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教的——绿川嘴里冒出了咂嘴的声音。
花咲太郎
「刚刚那女生真是个美女耶。」
方才在前面被太郎评作美女的,是个背蓝色书包的女孩子。对太郎来说那就是「适婚年龄层」的女性,没有任何口误。视线被对方察觉的他只得离开,改绕远路到居酒屋。太郎本身十分明白也深刻体会过,社会上对于自己这种人有多严厉。但他尊重每个人的本色,坚持贯彻自我。
绕远路走过先前想走的斑马线,然后行经打听过消息的便利超商与专科学校,再一路往前就会有一栋大楼,居酒屋正是位于那里的一楼。红灯笼在屋檐下摇摆着,俨然有其风情。
由于本身结构属于大楼的一部分,墙壁和外观给人的印象并不老旧,只有店方摆的地置看板脏到不行。
从居酒屋直走就能到车站,途中也会经过之前那座停车场,筱崎达郎大概就是在那里被醉鬼缠上的。他会说对方是年轻小伙子,在太郎看到了一群在专科学校外抽烟的人之后也觉得不无可能。
太郎本来不期待不是营业时间门会开,但是没开电源的自动门轻轻松松就推开了。从正面看去坐在右手边柜台后头的中年人眼睛顿时瞪了过来。
「叨扰一下。」
太郎朝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打了招呼。中年人头一转,看起来就像溶雪流动。
对方的嘴紧闭不动,举止间对太郎这个陌生访客存有戒心。
太郎在等到对方应声以前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他环顾店内。柜台客席有六个,桌席有三张,算不上多大的店。要提到勾人目光的玩意,在保存饮料的冰箱里倒是摆了灵〇。那清澈的蓝色使人目眩。多少年分的老东西了啊——太郎怀念地眯起眼睛。(注:文中提及的是游戏厂商史克威尔艾尼克斯在2006年仿RPG道具限量推出的饮料商品「灵药」)
「我们这家店可不是餐馆。」
中年人终于开了口。太郎摘下帽子,然后道出来意。
「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
中年人没立刻回话。太郎不等对方就提问了。
「请问你认识筱崎达郎先生吗?」
「……问人以前,先报上你的姓名和职业如何?」
太郎被对方纠正了最基本的事。换成平常他肯定会先自报姓名,再递出名片。不过无礼的举止视时间与场合也能发挥效用。这次他会故意从一开始就提到那个名字,是为了窥探对方的反应。
委托工作的筱崎达郎有事情瞒着太郎。太郎就是如此笃定,才订下了不信任筱崎达郎以及与之有关者的行动方针。对疑似是居酒屋老板的人也一样。因此虽然他不喜欢玩小技俩,还是会试探对方。
老板的反应慎重,八成是打算依太郎的底细来决定应对态度。
太郎也在犹豫该用什么态度,说是侦探似乎会加强对方戒心,因此他决定谎报身分。
「说明得晚了。我叫鹿西均,是筱崎先生的同事。」
太郎用的假名是出自以前的委托者。他听说筱崎达郎的职业是小学教职员,因此内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着:如果真的和他是同事该有多好。
「就算你这么问……客人的名字我也不会一一去记啊。」
老板看似困扰地回答。太郎一边陪笑一边又继续套话。
「他本人说过和你关系不错耶。」
「只是对方自己认为的吧?」
店主的说词以否定来讲力道薄弱。
是同事的话你问本人不就好了——换成太郎就会这样撇清。
「那我换个问题。昨天有没有东西掉在这里?」
「掉东西?」
「像这样的玩意。」
太郎将纸糊的枪呈抛物线丢给老板。老板目光骤变,反应夸张地接住。结果东西一到手上,他似乎才从重量发现那不是真货。
然而从那种露骨的反应,太郎多了不少思考的材料。
「掉的那一把也射不出子弹喔,纯属玩具。所以说,有没有掉在这里呢?」
老板看待太郎的眼神变了,仿佛从绿灯转为红灯,戒心加深。
「不,没看到那种玩意。」
「这样啊……」
不可能简简单单就问出来嘛——太郎原本就不抱期待,表面上却还是装作遗憾。
「你什么来头?刚才说同事是唬我的吧。」
「只要你肯老实讲,我也会停止说谎。」
双方并没有明确划出何为实、何为虚的界线,对答暧昧不清。
太郎靠近老板,向对方要回纸玩具枪。他把老板扔来的那玩意收回铝合金手提箱后,间隔一会才丢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请回答我一件事。筱崎达郎喝酒时开心吗?」
太郎的问题让脸色依然铁青的老板陷入沉思。经过片刻,他沉重地点头。
「他的脸看起来并不难过。」
「嗯嗯。带着这玩意还能喝酒喝得开心,表示动机不正……」
「你好~~」
有个头上缠着毛巾的男人进来了。大概是因为天气热,对方脱了外套,模样就像穿着夏季制服的学生。
男子和老板似乎认得彼此,就一脸亲昵地凑了过来。
「咦?有客人先来啦。这里也开始卖午餐了吗?」
对方瞥了太郎一眼。太郎和他对上视线,冒出莫名的既视感。虽然他们肯定没有见过面,却有某种熟悉感。因此太郎开口慢了一拍。
「啊,反正我也不急,你先请。」
太郎让出位子。毕竟这也不是听了会觉得愉快的话题,太郎决定让男子先讲完回去,或者到时再请他回避。「不好意思。」男子不客气地走到空出的地方。
「连酒也喝不了的家伙来干嘛。」
店主低声问了来意后,男子便亮出照片。朝旁边退了一步的太郎也瞄向那张照片。照片上拍着壶。太郎没有艺术方面的素养,所以想像不出那只壶的价值及名声。老板对壶似乎也没有冒出兴趣,样子显得挺纳闷。
「你当起古董商了?」
「错错错。来这里的顾客,有人对这种壶或陶艺、艺术一类很熟悉吧?我想找他们打听事情啦。今天或明天都可以。人来的时候替我问问。」
男子快言快语地委托老板。太郎听了那些,想起自己事务所的所长正好熟悉那方面。他的上司虽然对侦探这一行生疏,某些无关紧要的知识倒特别丰富。
「哎呀。」
有电话打来,所以太郎到了店外头。然后他拿出手机。
手机上挂着蓝宝石做的鱼形吊饰。
「哦,难得看她在工作时打来。」
电话来自和太郎同居的少女。他高高兴兴地接听。
『嗨,路易。你今天人在车站对吧?』
同居人称呼太郎为路易,从绿色帽子联想到的简便绰号。
「正确来说是在车站这一带。怎么了吗?」
「回家时帮我到百货公司地下街买蛋糕回来。偶尔我会喜欢蛋糕甚于甜包子。」
「蛋糕?唔~~蛋糕啊。」
『嗯?有意见吗?』
「没有,总觉得买了一堆到最后还是会落得要我自己吃掉的下场。」
『这次没问题啦。』
对方毫无根据地断言。「知道啦。」太郎一面露出苦笑一面答应,.
「要不要我顺便在蛋糕里放个结婚戒指当惊喜?」
『呀~~去死~~』
电话被挂断了。「也对。」太郎收起手机,点头说了:
「先讲出来就不算惊喜了嘛。」
结果这男的身为侦探却着眼点拙劣,想法还一味地积极正面。
守在旁边听另一个男人聊壶的话题也没有意义,太郎便决定不回居酒屋掉头就走。中途,他在专科学校前被红灯拦了下来。
当他在太阳底下拨弄着帽缘等待灯号改变时,后头有人快步赶来。对方的声音在太郎回头前就来到了旁边。
「嗨。我叫黑田。」
「咦?啊,你好,敝姓花咲。」
从后头亲昵地拍了太郎肩膀然后站到旁边的,是刚才那个裹着毛巾的男子。他大概是事情办完了,手边已经没有那张照片。不过外套倒是穿上去了,还微微流着汗。
这家伙想干什么——太郎在陪笑的背后感到纳闷。
变绿灯后对方也还是跟在太郎旁边,无意用自己的步调走。
「有什么事吗?」
太郎忍不住问了对方的用意,结果黑田耸肩表示:「没事。」
「不过呢,我一看就知道。我们似乎可以交个朋友。」
「会吗?」
「当然会。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时,太郎想起另一个自称和他是朋友的「杀手」。男子故作熟稔的态度,以及从一开始就把人当朋友对待的部分跟他很像。于是这么一来,太郎的心情就黯淡了。
像他们那样并不叫待人亲切,单纯是厚脸皮、粗神经而已。
殷勤的黑田和一脸消沉的太郎维持对比,就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
黑田雪路黑田常常有个如影随形的想法:自己大概在某个时候做错了选择吧。至少,杀人谋生对他来说始终不是正确的事。然而黑田明白,当他深信只有那一条路能活时,其实就已经走进这个世界的死巷了。
「你明明没醉,说的话却像醉鬼呢。」
撇开杀手的部分不提,花咲和黑田交谈过的这句感想显然多少有点辛辣。黑田走在前往车站的花咲旁边,漫无目的地一路跟着。
「毕竟我大白天的就跑去居酒屋啊!这算自然亢奋吧?」
「怎么会问我呢?」
花咲对答得很平淡。他们聊着聊着就经过了便利超商前面。
「话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白天能在外头闲晃真让人羡慕。」
「你看起来也一样就是了……我是卖烤鸡串的。」
太郎理直气壮地说。黑田还来不及纳闷,他便讲起工作的内容。
「我的工作就是走访居酒屋,兜售用竹签串好的烤鸡串。在外头跑行销的。」
「喔,所以你是在卖连锁店的那种烤鸡串啊。这么热真是辛苦了。」
「对吧?这次也被老板拒绝,白跑了一趟。顽固的老爷爷就是这么让人伤脑筋。」
两人对彼此开朗地笑了笑,却有种各怀鬼胎的味道。
「说到你,那只壶又是什么玩意?」
太郎反问。黑田同样毫不迟疑地挺胸,拿谎话充门面。
「其实呢,我是侦探。」
「……哦~~你的工作可真有趣。」
「对吧?我收到委托要找那只壶的主人。结果老板要我去问艺品商。」
「就是嘛。」
太郎附和得轻松愉快,一副好青年的模样。黑田听了也笑着露出白牙,但他们显然完全不信任彼此的说词。
在专科学校前面,两人又被大马路的红灯拦住。花咲转了转头,像是在附近找着什么。
黑田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脸庞,问了件无关痛痒的事。
「你打算去哪里?」
「公主大人要我到百货地下街买蛋糕。」
「你有女朋友啊。真令人羡慕。」
「哈哈哈。我可不会让给你。」
「不需要啦。对了,你在居酒屋不是自称鹿西吗?花咲先生。」
黑田顺着没啥重点的话题,冷不防地展开「攻击」
大货车开来,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等噪音一过,依然朝着前面的花咲就单方面地批评了黑田。
「你以为当侦探就可以偷听?」
「我想可以吧。」
「或许是喔。」
花咲做作地附和,晃了晃肩膀。黑田也依旧态度从容,笑得脸颊上扬。
虽然黑田并非出于刻意,但他碰巧在外面听了花咲和老板的对话。过程中花咲曾拿出类似手枪模型的玩意,因此黑田才决定尝试和他接触。
在找手枪还说自己是卖烤鸡串的——黑田暗自在嘴里咒骂。
「所以哪边是你的名字?」
「都不是喔。我这是姓氏。」
「哇哈哈哈。」
这是听了会气得忍不住想将人推到马路上的答复。但黑田对花咲那种冷淡的态度反而有好感,他的性子是越不被对方理睬就越爱纠缠。
花咲看准灯号还没变绿灯就踏出脚步。黑田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往前走。
「筱崎阿达弄丢的真的是玩具吗?」
好比朋友间聊起了共通的话题,黑田这么问了。花咲烦躁似的蹙起眉头。
「那跟卖烤鸡串扯不上关系,我不在乎。」
「你跟烤鸡串有没有关系也很可疑就是了。」
「鸡肉好吃啊,我喜欢。」
「那我跟鸡肉也算朋友了,好耶……所以呢?」
「所以什么?」
「情况怎么样呢?我在说筱崎先生啦。」
黑田不记得筱崎后面的名字也不清楚年龄,称呼方式也就跟着换来换去。花咲无视于他,过了交叉路口之后便沿着马路往Sofmap走。黑田同样紧随在后。
「欸欸欸,你该不会是侦探或什么的吧?」
花咲终于有了反应。他在停车场旁的酒行前面转向黑田,耸了耸肩。
「你都不听别人讲话耶。我开的是烤鸡串店。」
工作内容出现了微妙的改变。从卖的人变成了烤的人。
「我有听,不过为了精神卫生着想都会忽略谎话。哎,代人寻找失物不就是侦探的工作吗?再说你那顶帽子看起来很有那种调调不是?」
「这种东西能当什么根据。要不然你是在工地干活的吗?」
花咲将视线挪到黑田头上的毛巾。黑田捏着明显沾到土的毛巾边缘笑了出来。
「我倒希望你能叫我陶艺老师。」
黑田觉得差不多该从尔虞我诈中收手了,就在面前用右手比出手枪的手势。花咲看了他的指尖,然后发出叹息。
「有发现刚才提到的这个我会跟你联络,来交换联络方式吧。」
「当然不要。我不想将美女和工作以外的号码加进通讯录。」
去去去——花咲挥着手作势赶人。黑田露齿而笑,不强迫对方。
「啊,是喔。要不然,我介绍个买蛋糕的好地方给你。那家店有名的是布丁,不过蛋糕也很好吃。」
做完声明,黑田才转达店名。
「我会当作参考。」
面对态度始终不领情的花咲,黑田直到最后都坚守着象征朋友面孔的厚脸皮笑脸。
黑田自顾自的大大挥着手和对方道别,嘴里则反复叨念避免忘记。
「是叫筱崎,筱崎达郎。」
若有机会,他会当作参考。
岩谷香菜
香菜在凯碧带她去的地方吸了满满一口香甜芬芳。在和式及洋式点心卖场区隔分明的地下街,香菜邂逅的是奶油和砂糖的浓浓气味。凯碧看到她的鼻子频频抖动,直嘀咕:「真像小狗狗。」
正好有青年和少女在那座卖场买了蛋糕卷与布丁离开。头发乱翘的少女噘嘴抓着青年的胳臂。另一边,中性脸孔的青年则是用动作强调钱包已经空了,并朝往上的电扶梯离去。
「你要记得对那些客人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喔。」
凯碧像教宠物学才艺一样地指点香菜。
「遵命命。」
「你发得出声音吗?别因为平常都没讲话就呛到了。」
「不要紧啦。我在房间自言自语也会讲一堆话。」
听到香菜满脸得意的报告,凯碧表情沉重地表示:「那也很令人担忧。」
凯碧看店员忙了一个段落,才走向展示柜。店员差点讲出待客用的招呼词,不过看到凯碧的脸便笑逐颜开地说:「哎呀,你好。」
「你好。欸,之前说过要找打工人员。可不可以请你们用用看这个女生?」
凯碧将香菜推向前,然后放开了她的脖子让她自己站着。在朋友介绍下,怕从一开始就害凯碧丢脸的香菜也打直背脊。
「麻烦你罗~~」
问候却给人散漫的印象。中年店员的浓艳嘴唇与擦着紫色眼影的眼睛,都歪了一边。
「你妹妹?」
「不是,我朋友。反正外表还不错,我想只要下指示就会认真做事。这是她的履历表。」
「我是专门听候指示的人,我会加油。」
虽然后半句有口无心,倒说得很溜。凯碧轻轻拉了香菜后面的头发,像是要她别多嘴。
香菜在心情上好比缰绳被拉着的马,「唔呀」地叫了出来。
店员收了履历表看都不看就搁到架上。
「呼嗯。毕竟还没有预定要用谁,你想推荐的话是可以啦。」
店员看向香菜。首当其冲的香菜露出笑容,努力想让对方接受自己。
「笑咪咪。」
「你不用什么都说出口。」
香菜又被凯碧训了。何止像妹妹,根本和女儿一样。
「你的名字是?」
「香菜。岩谷香菜。」
香菜有好几个月不曾向人报上姓名了。单纯是因为没跟人见面,她对名字本身并不讨厌。由于「香菜」这个名字在爱困时也能轻松写好,她倒是很中意。
「这样啊,岩谷小姐。那么能不能请你明天立刻来上班?」
「明天是吗~~呃,我确认一下行事历~~」
「没问题,因为她很闲。」
凯碧不理会装模作样的香菜,直接代她回话,还赶在香菜抱怨前就压住她的头。而且凯碧好像连香菜要说什么都料到了,直接先来个下马威。
「全部空白的行事历有什么好看的?那就麻烦你多多关照她了。」
凯碧说着逼香菜低头行礼。虽然香菜多少有些不满,也还是乖乖照做。
店员见到两人那样的互动,眼神像是在看温馨画面一样,对她们产生了误解。
「你还特地照顾晚辈,真是热心。」
「不是的,我们两个算同学。」
想纠正的香菜声音小又低着头,说的话都没有被店员听到。
「好。我还得回去上班,你也要加油喔。」
「好的好的,从明天开始加油。那么我可以回~~家~~了……」
香菜像个迎接放学的小学生,开开心心地准备要回家,却被凯碧将手伸到眼前制止。对以为总算解脱的香菜来说,束缚还没结束。
「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学学工作怎么做。谁叫你考试时临阵磨枪都没有好结果。」
凯碧点出了香菜从读书时期就有的毛病,要她安静,接着又低头拜托店员:「麻烦你了。」说完才快步跑向电梯那里。凯碧负责的是六楼仕女服卖场,因此坐电梯应该会比赶搭电扶梯来得快。
独自被留下的香菜目送朋友离开后,一脸涣散地呵呵笑着搔了搔头。她似乎不清楚该怎么和店员拿捏距离,也不知道如何自处。店员大概跟凯碧一样个性还算热心,就对香菜招了招手说:「绕过来我这边。」香菜仿佛在实践自己专听指示的宣言,急忙绕到展示柜后面。
「我记得放在这里。」店员说完,摸索着摆有包装纸和记事本的架子下方。她从杂乱收着橡皮筋和剪刀的那里,掏出一块「实习中」的名牌,然候递给香菜。香菜把它别在胸前,回想起在漫画咖啡厅打工的那段时期。
「因为点心本身不是在这里制作,并不需要特别的厨艺。不过卖东西时得一直站着,还要补充卖完的商品,很辛苦的喔。你不要紧吧?」
「可以的~~毕竟让凯碧……呃,让朋友介绍了这份工作,我也想好好加油。」
香菜口气软弱,但态度上表现可嘉。不过店员似乎看穿了她心里「做两个月就可以辞掉了吧」的想法,给的反应并不理想。
客人在她们谈东谈西时出现了。对方是香菜中午在便利商店曾经见过的绿扁帽男。他瞥向挂在店员后面柱子上的浅蓝色看板说道:「是这里吧。」然后才被吸引过来。男子手撑在膝盖上,探头看着展示柜。
香菜隔了一步望着对方,嘴里则嘀咕:「欢迎光临~~」
像这样吗——她偷看店员脸色。得到的评价是叹息。
「你和外表一样欠缺气势呢。」
「喔。」
「上班时不要流口水喔。」
被纠正的香菜用衣服袖子擦了嘴角。那种举动会让她被人当成小孩对待,但幸好没有任何地方是湿的。店员大概只是想点出香菜半张着嘴巴的毛病。
香菜并不是故意要张着嘴,那是她从小的习惯。缺乏干劲这一点同样不是出于有心,能振作的话她也想振作。况且她觉得自己就算被人用手枪抵着太阳穴,或许也不会奋力抵抗。
绿扁帽男点了布丁蛋糕和千层派,外加两个布丁。店员将两块蛋糕及布丁摆到展示柜上,向他确认:「您点的是这四项商品对吗?」男子一点头,店员就准备了两个跟看板呈相同浅蓝色的盒子。一个是盒底开了孔装布丁用的,另一个则是装蛋糕用。于是店员迅速俐落地装好东西,又跟男子确认:
「请问您有高岛屋优待卡和停车券吗?」
「没有。」
「这些要记得向客人问清楚。」
店员在应对客人时顺便教香菜。香菜也在百货地下街买过东西所以知道这些,不过对于两项东西都没有的人来说,只会觉得回答问题很麻烦。
男子也露出了看似有同样想法的脸。他从钱包里掏出纸钞和零钱,放了刚好的金额,顺便看了香菜一眼。由于香菜没穿制服,他似乎好奇了片刻。男子看到「实习中」的名牌后立刻释怀,兴趣尽失地转开视线。香菜同样对那名男子不感兴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俩既没有交谈也不认得彼此,以至于香菜根本不自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追查者与被追查者。
「您大约会带着这些在外头走动多久呢?」
店员在放保冷剂的时候询问。男子扳起手指算,算到一半眼睛便停在费用表上。得知超过三小时会需要加收保冷剂费用以后,他差点将弯起来的手指伸回去,但还是指定:「算六小时。」盒子里垫满了比平常更多的保冷剂。
男子付完加收的费用,就收下装着两个盒子的提袋离开店面了。
谢谢惠顾——两人目送他以后,店员问香菜:
「应对客人大致像这样。有没有疑问?」
「要说有的话是有啦。」
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比较好?香菜想问的事情很多,不过关于那些大概没有人会回答,因此她挑了第三个好奇的问题。
「卖剩的布丁可不可以拿啊?」
店员瞠目结舌。她拿了之前搁到一旁的履历表,确认香菜的年龄。
结果她变成一张苦瓜脸,还弹了香菜的额头说:「笨。」
连还没有充分聊过天的人都对她的脑袋做出了适切评价。
看来自己真的笨得如假包换耶——香菜稍稍感到头晕。
首藤佑贵
住的地方既然相仿,常利用的地下铁、时段往往也会碰在一起。佑贵没有对那些用心思。
然而连搭乘的车厢都一样,就并非巧合。
以往佑贵对于抱着一丝期望偷偷尾随的行为,会带有近似愧疚或罪恶感的心理。可是现在的他,相当于得到了跟踪小泉明日香的堂皇理由。至少对佑贵本人来说,其动机已能收到让他昂首挺胸之效。
那就是「保护」对方。
目前,小泉明日香暴露在来路不明的危险之下。
能察觉那种危险并保护她的只有自己。
自从两个月前,佑贵捡到某项失物以后,就坚信那是属于自己的职责。
佑贵之所以会选择手枪这项武器让自己「特别」,那也是理由之一。
离名古屋有四站,佑贵抓稳扶手,护送这段以时间来讲不足十二分钟的车程。小泉明日香站着靠在车门边,眼里凝望窗外的整片漆黑。佑贵也明白,右侧那扇门会在抵达名古屋车站时开启。
小泉明日香在佑贵的右斜方。尽管他们背对背,佑贵仍会穿插调整书包位置或扭腰等动作偷瞄小泉明日香的脸。小泉明日香一次也没看过他这里,不用担心视线会对上。因此,佑贵感到焦心。
还在挪动书包的他这才想起自己「特别」的象征。佑贵意识着自己和昨天以前已经有所不同,毅然下定决心。他转了身,面对小泉明日香所在的方向。
佑贵重新握好扶手,挺起胸,仿佛就此和之前总是背对对方的自己分道扬镖。正面的车窗玻璃上映着车内景物,他和小泉明日香收拢在一起。
光是如此,佑贵的自尊心就能获得满足。他感到自豪,认为是手枪带来的力量。
下了地下铁的小泉明日香快步朝地上前进。佑贵装成被人潮推着走,急忙追在她后头。
这也一如往常。等走到金钟附近就只能目送小泉明日香了。那正是佑贵目前与她的距离。
佑贵也知道小泉明日香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是为了赶上和别校男朋友约见面的时间。对方名叫吉上俊吾,过去和佑贵等人读同一所小学,原本是同学。他更是佑贵的头一个朋友,也属于让自身才能开花结果的人之一。
通过验票闸口,穿越从樱通线上来不到几步路的出口就能看见金钟。小泉明日香来回转头,确认过等的人不在才停步。她恰好站在二楼鹰架遮住的暗处,细心地开始整理乱掉的刘海及制服。
换成平时,佑贵看到这里就会快步经过金钟旁边,然后离去。赶在吉上俊吾来到前,一边尝着失落感的滋味一边踏上归途。然而,自己现在应该能留下来才对——如此认为的佑贵握起拳头。深信的念头对他产生强大功效,在现实中造成其结果。
过去对佑贵而言像一场泡影。不过,那终究是由他所见的认知。
好比六岁小孩与八十岁老人度过的同一天,会有时间上的认知差异。
对时间的体认,每个人都大相径庭。
在实际接触以前,并无法了解对方会怎么看待某事。
或许对小泉明日香而书,佑贵同样是难忘的过去。
佑贵依附于如此利己的期望,想法变得越来越积极,脚步亦跟着前进。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能改变什么。
仿佛有某种变化即将开始。
仿佛人生会有天大的转变。
佑贵被毫无根据的预感所吸引。
他极度亢奋,甚至让陶醉感晕了头。腿动起来没有感觉。每走一步都会陷入身体融化般的错觉,并逐渐拉近他与小泉明日香的距离。
像以前一样陪在小泉明日香身边,肯定就能保护她。
吉上俊吾办不到的,我办得到。
所以——佑贵将仅存的胆量灌注在看似颤抖的脚跟底下。
小泉明日香把玩着手机没注意到佑贵。佑贵对那自己连号码也不敢问的电话感到羡慕且为此捶心。佑贵鼓舞自己,狂跳的心甚至令头痛根植,于是他站到她面前。相隔多年的举动,当中或许有某种感慨,无以辨明。
「那、那个,我说。」
佑贵连句漂亮的话都讲不出来,打起招呼显得莫名其妙。小泉明日香抬起头,面对面地看向佑贵。她眼里闪过一瞬厌恶和避之唯恐不及的神色,而佑贵并未发现。
佑贵也能轻易理解的「重挫」是以言语的形式到来。
「首藤同学。」
佑贵内心的无穷兴奋就此冰消瓦解。
小泉明日香单单一句话,使他眼前失去所有光彩,冷酷的现实堵在两人之间。
对一直预期可以用过去绰号相称的佑贵来说,这支冷箭无懈可击。
称呼的转变让佑贵自然而然露出卑微的笑容。
花咲太郎
买完蛋糕来到高岛屋一楼的太郎,打算从电梯候乘区前面走出百货公司。入口旁边有仕女帽卖场,他的视线停到其中一顶上面。手脚呈蓝色的人偶头上,罩着一顶仿佛童话故事里的魔女会戴的三角帽。那帽子是浅蓝色的,帽尖大概因为展示得太久而显得垂软。看起来也像即将枯萎的花与茎。
「原来真的有卖这种帽子啊。」
口里冒出感想的太郎走到外头。眼前是金钟,许多约碰面的学生正在那里把玩手机。虽然当中也有气氛紧绷的男女,不过太郎只瞥了一眼没多注意。
太郎穿过用手机镜头「啪嚓」自拍的情侣旁边,然后钻进人潮。他一边走一边寻思看了刚刚那顶帽子联想到的人。
对方从事的是说出口会被人讪笑或保持距离的行业,太郎自从阴错阳差地跟那男的认识以后,不知为何就被当成朋友对待了。太郎本身并没有把他视为朋友,不过对方大概是觉得侦探这一行挺新鲜,完完全全把太郎当朋友。剔除爱装熟及工作内容这两点不提,太郎倒也认同对方就是了。
「交那种当杀手的朋友也只会带来困扰啦。」
黑田雪路
在礼品店东瞧西瞧的黑田嘀咕:「市面上还在卖赤福麻糬啊。」淡粉红色的包装勾人目光,他拿起外盒翻面端详上头的商品资讯。不过黑田似乎只是纯逛街,立刻就把东西放回货架然后离开礼品店。换成住老家的时候还不打紧,一个人就无法在食用期限前吃完那些了。
黑田实际体会到,买东西为这类因素而迟疑的情况变多了。基于职业性质,他没有结婚的规划,但有时仍会渴求温暖。黑田不像其他同行一样想得那么开,终究还是接近平凡人。
「假如可以跟女杀手邂逅……啊,之前有。」
黑田一脸苦涩地搔了搔头。想起那号人物似乎让他痛苦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假如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嘴里累积得鼓鼓的某种情绪八成会让他自言自语地开始咒骂。黑田手捂胸口将那些谨慎地吞回去,不过却「啊」的一声弹了指头。
「对了,秘书。不,我需要所员。」
事到如今,黑田才发现在自己外出的期间,会需要雇个人在事务所坐着。之前认为没办法随便征才的他将事情一延再延,后来就直接忘掉了。
由于行业的关系,黑田只能雇用了解情形的人。而只有一条门路可以仲介适当人选的他按起了手机想拜托那个熟人。黑田站在通往樱通线的入口角落搜寻通讯录,结果对方自己打来了。
「喔,真是识相的家伙。」
黑田按下通话键:心情不错地接起电话。耳边传来了男人的粗嗓音。
『唷。』
「嗨。」
『工作的情况怎样?』
「开张第一天就有委托送上门了。来委托的还是个神秘美女。」
『那太棒啦。好了,来谈正事。这个嘛,有人拜托我问你。』
「问什么?谁拜托的?」
『负责卖枪的那个家伙。他希望你确认一下,昨天卖给你的枪是不是真货。』
「啥?」
黑田失声惊叫的音量意外地大,让走在旁边的老人回头看了他。
『啊,这件事好像不能张扬。』
「还说『好像』,未免太冒失了吧。」
这件事对于和自己通话的男子来讲大概无所谓吧——黑田可以体会。
然而话题本身在黑田听来就不尽然是别人的事了。
『照他所说,昨天卖掉的手枪里,似乎有一把和模型枪搞混了。』
「……蠢耶。要是让上级知道,那家伙会被修理吧。」
黑田回想起卖枪男子那张不起眼的脸,心里实在傻眼。
『所以他才希望别张扬吧。毕竟不知道人脉会在什么地方串成一块。』
「我想我那把是真货。唉,到昨天前都忙着准备开业,我也没确认过就是了。」
『真够马虎的。反正你检查看看吧。』
「东西现在不在手边。我回去会确认。」
『了解。要讲的就这些,掰。』
「等一下,我也有事找你。话说我想雇一个和长良川完全没有相似点的美女秘书……」
黑田竖起食指,愉快似的提出要紧事。
方才回想到一名「令人作呕的杀手」的他,在心里描绘着与那呈对比的人选,侃侃谈起了梦想。
时本美铃
原本坐在空着的按摩椅上的美铃会往车站逃,是因为那个「萝什么控」的人走进来了。
美铃心里有某种警讯告诉她,不可以被那个一脸烦闷又不高兴地从车站外面走进来的绿扁帽男看见,因此比预定中早了一些进车站。那个男的也和她走在同一个方向,看到对方搭着通往百货公司地下街的电扶梯离去,美铃总算才松了口气。只懂得检讨别人的她,和正常人一样对变态感到危险。「好可疑喔。」她用一句话表示出对男子的戒心。
美铃贴在高岛屋入口附近的墙壁,探视四周情况。小泉明日香尚未现身。她也看了地下铁那边,但是还不到下车人潮过来的时间。
在时刻到来以前,美铃都要守在墙角望着人来人往。如此一来,她在旁人眼中就像落单的小学生,有种凄凉的印象。可是美铃心里十分亢奋,连乖乖站着都觉得难受。她在原地缓缓踏步,像接地线似的将高亢感一点一滴导流至地面。美铃负荷不了的雀跃心情,更让她一双眼睛显得光彩焕发。如果只看表情,甚至能让任何人对她的纯真感到温馨。
头上缠的毛巾明显沾到土的男子,还有刚刚的「萝什么控」都已经上来一楼,经过了美铃面前。在无数行人中,美铃会特别注意的是成年男性。目前,美铃家并没有父亲。虽然她没有放在心上,仍会自然而然地受到影响。
之后没过多久,令美铃喜悦的时刻到来了。
小泉明日香比美铃调查的「往常」要早一些,来到了金钟附近。
一看到对方,美铃就欣喜若狂。她用力握着书包背带,嘴边流露出贼贼的笑意。小泉明日香似乎在跟后面赶上来的高中男生讲话,但美铃没把那个人看在眼里。她恨之又恨地瞪着小泉明日香的脸,喜悦与憎恨上下分明地让脸孔皱在一起。
美铃巴不得立刻拔枪射杀小泉明日香,周围人潮却不容许她那么做。在众目睽睽下开枪,不可能不被追究。美铃事前找过躲藏的地方,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过,她有对策。
美铃跑向电扶梯打算前往二楼。等都等不住的她连在电扶梯上都用冲的赶路。
到了二楼的美铃与缠着蓝色毛巾的女性错身而过,冲到那块地方。脚底下铺着透明玻璃,可以将金钟和底下的样子一览无遗的地方。美铃就近从那里的扶手探出身子,正好可以望见小泉明日香站在正下方。虽然角度变了,距离并没有多远。那是即使是美铃这种用枪的外行人都可能瞄准的高度。
可以从正上方射杀小泉明日香的有趣位置。
「漂亮地爆头就会死吧。」
小泉明日香的旁边又多了一个高中男生,发生了一点争执。不过那与美铃完全无关,小泉明日香不动反而更容易瞄准,只让她觉得感激。
美铃将手伸进书包,摸索着理应收在课本和笔记簿中间的手枪。
伴随着昂扬的心叫着「找到了」的美铃无视于旁人的眼光迅速一抽。
「……………………………………」
结果她抽出的是餐具袋。装筷子的纵长袋子前端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小泉明日香。
岩谷香菜
「说不定,你是会带来福气的招财猫。」
「喔。」
无精打采地只是站着不动的香菜被夸奖得太过头,搔了搔脸颊。尽管对方大概有一半客套,不过香菜让人称赞就会心情低落。因为她对自己评价不高,听了总会认为是假话。
一下被当猫一下被当狗,我好忙喔——香菜一边嘀咕一边想起刚才那个顾客大手笔的消费方式。她被店员弹了额头以后,店里立刻就有戴着土黄色肮脏棒球帽的男子光顾。讲客人坏话并不好,可是对方和百货地下街五光十色的气氛完全不协调,宛如一团黑毛球。结果那个男的,却把所有用黑色陶器装的最高级布丁通通买走了。而且他还指定携带在外的时间要「越久越好」,保冷剂几乎要被他用完了。
店员也是第一次一口气卖了这么多东西,到现在还心有余惊。
「有福气的话,我应该也要变得幸福才对呀。」
「你有交到好朋友啊,够幸福了不是吗?」
店员拍了香菜肩膀。她差点倒向以柱子为中心,将展示柜摆设成L字型连在一起的西点铺那边,但还是及时站稳了。那里是番薯烧专卖店。对香菜来说,番薯类的甜点比布丁更有吸引力。烤成焦黄色泽的番薯烧,让她看得吞了吞盈上的口水。
「听说你还是学生?之前重考过?」
店员比照着履历表上的年龄,对香菜提出质疑。香菜怀着接受大学面试般的心情,畏畏缩缩地回答:「差不多。」其实香菜是留级而没有重考,不过她觉得仔细说明也只会换来对方「真拿现在年轻人没办法」的傻眼反应。
与其聊那些,香菜更想试着趁店员心情好的时候开溜。
明天才开始上班,今天应该可以回家了吧——香菜抱持着这种心理。毕竟自己剪过头发,买完衣服,已经相当努力了。再说脚跟也让鞋子磨得很痛。只有她自己会信服的借口累积得可多了。
「对了,我想到老家今天会寄东西过来耶。」
香菜的说词显然突兀,店员似乎也完全不吃那一套。不过,对方倒没有驳斥香菜打算回家的想法。一天内的业绩暴增让人心情大好,或许也可以构成理由。
「想回家的话,你今天可以先走罗。毕竟留下来也不会付你薪水嘛。」
「辛苦了~~」
即使略过薪水不谈,香菜只要能回家就没有什么余地好犹豫。她高兴的模样,甚至让店员看了都忍俊不住。或许跟体形也有关系,一把年纪还举着双手奔跑的香菜身上就是有股可以被人包容的奇特气质。
「明天不要睡过头迟到喔。」
店员根据香菜恍神的表情和黑眼圈,先叮咛了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被对方那样说,香菜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就彻日未眠。睡意顿时涌上,让眼前变得迷蒙。她揉着眼睛,口头上给了漂亮的承诺:「我明白了~~」
尽管中年店员对香菜那样的上班态度难掩不安,却似乎没有因此产生嫌恶感。她大概认为原因是出在香菜亲切的外表上,便望着远方评了一句:
「年轻真好。」
「是呀呀。」
像这样挥霍自己的青春,到最后还会留下什么呢?
香菜脑里冒出了不合本色的严肃烦恼,使上臂汗毛直竖。
首藤佑贵
「呃,怎样?」
小泉明日香的第二句说得冷淡无情,而且看不出对佑贵相隔许久来搭话的讶异。那种平淡无味的应对态度,让佑贵像遭到去势似的失了劲。右脚无意识后退,又拉开两人间好不容易才缩短的距离。
「啊,嗯,没什么。不过我们住得很近,再说,彼此也是,熟面孔。」
相对于语无伦次且视野发白的佑贵,小泉明日香冷静地发出叹息。随后,她对佑贵发泄了应当累积已久的情绪。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看我。」
佑贵的呼吸停下了:心慌间差点吐出的空气,又被咽回喉咙。那使他严重呛到,行迹败露的事实让脑袋异样发热。脸颊也变得通红,眼前所见则越显泛白。
面对面见到的小泉明日香依然美丽。然而,她对佑贵用的语气却生硬得让人吃惊。小泉明日香的温柔本质并未改变。
只不过,她的话是冰冷的。和他们的关系一样,位于冰点。
「首藤同学,你对我求的是什么?」
小泉明日香一脸困惑。佑贵的心愿及想法,仿佛什么也没有传达给她。没有说出口的心,意自然不可能传达给对方,要别人理解那些不过是痴人说梦。
佑贵表面上明白那层道理,可是到头来,他仍一直期待无言中就能维系彼此的关系。
然而——
「一直被你跟踪,我觉得很困扰……应该说,感觉好恐怖。」
小泉明日香挑了用词来指出佑贵身上的「阴森特质」。
佑贵越发热得头晕脑胀,眼里什么也看不到就急着向对方诉说:
「因为我不保护你不行啊,你想嘛,会有危险啊。我很了解,你就是需要依靠。所以看不到你,感觉会很伤脑筋。呃,该说是喜欢吗?反正,不就那样子嘛。没什么太深的含意,只是说,我跟定你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啦!欸,所以呢,那个——」
佑贵把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使命当成借口。他希望对方明白自己穷追不舍的行为有正当理由,还自顾自的用令人反感的口吻辩解。
等他察觉那是致命性的一步时,世界早就彻底冰结了。
小泉明日香从佑贵面前别开了视线,求助似的将视线投向四周。
佑贵已经说不出话,也抬不起头。
「特别」的假面具被摘掉,佑贵眼中渗出泪水。不愿在人前哭的思春期心理勉强克制了那股情绪,硬忍却让肩膀频频颤抖。
连佑贵的那些反应,好像也让小泉明日香看得莫名所以而感到害怕。
正当沉痛的气氛侵蚀着两人,赶来现场的吉上俊吾对站在小泉明日香面前的男性皱了眉
头。吉上俊吾绕到小泉明日香前面保护她,并且探头看了对方的脸。
「这不是佑贵吗?」
吉上俊吾看见佑贵无精打采的脸,稍微放下了戒心。大概是因为他们认得彼此的关系。
可是,佑贵内心没有空间能回应对方。
小泉明日香的拒绝已经占满他的心。
理当由亢奋造成的头痛,如今是从全然不同的面向折磨着佑贵。
吉上俊吾交互看着两人的脸,然后对非比寻常的气氛偏了头。
「你们以前很要好吗?」
他毫无恶意地提出那样的疑问。佑贵的肩膀顿时一紧。
对方用的过去式,让佑贵的心遭到现实隔绝。喉咙被哽住,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泉明日香则借着这个空档,断然表示否定。为了避免让男朋友误会,语气斩钉截铁。
「没有啊,也没特别要好。」
小泉明日香站到吉上俊吾旁边,连原本应有的过去都一口否定。
吉上俊吾瞥了佑贵一眼,但注意力马上就完全关注在小泉明日香那边了。
佑贵才离开一步,他们俩就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两个人只顾着注视彼此,笑得分不出心思。他们并没有无聊到要搭理佑贵,也不认为那样做值得。
首藤佑贵对小泉明日香来说,连「梦」都算不上。
单方面的思慕、期待,全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遭到背叛。没有回应。佑贵隐约盼望着的牵绊丝毫不存在,只有小泉明日香被他用视线紧盯着的「反感」。没有任何该赌的可能性。早就结束了,关于他和她之间的一切。
佑贵体会到无穷漫长的乏力感。然而,将发抖的眼睛睁大望去,那两道背影就在身边。
悠然拖着幸福脚步的两人,并不显得慌张。
还来得及。
佑贵的目光混浊,身体停止发抖,心态着落在相当低迷且糟糕的位置。
「是吗?」
由他口中冒出的是一句短短的释怀。仅止于佯装。
「就是嘛。」
心系一处的情感就此反转,变成无以驾驭的憎恶。
进而造成对佑贵来说最坏的效应。
绿川圆子
「那么从明天起要麻烦您了。」
殷勤有礼地深深鞠躬的,是当徒弟的新城。身为要角的绿川也行了礼,却无意开口。不提打扮的话倒是她比较像随行人员。
来到车站二楼的会场兼向个展负责人问候以后,事先安排送来的壶与陶器都已经摆设完毕了。绿川似乎也依稀怀有感激,眼神比平时多了一丝光彩。
和女负责人之间相当于社交辞令的闲聊,主要都是由新城来奉陪。那位女性和美形且修长的徒弟好像也比较聊得开。绿川则是默默地在谈话间适度点头附和。
绿川相当明白,自己是说不出漂亮话的木头人。
原本纯属问候的对话意外地越聊越长,绿川的无聊也就拖久了。
女店员在最后深深低下头,用一句「明天起麻烦多关照了」替问候作结,才终于让绿川得到解脱。站在旁边的新城大概也能体谅绿川的心情,摆了笑容向她陪罪。
「对不起,我和对方谈太久了。」
既然是工作,绿川也不好承认自己听得很无聊,应了声「不会」就敷衍过去了。之后,她又短短地表示感谢:「你帮了大忙。」新城则朝着旁边嘀咕:「都不会心虚呢。」
「师父第一次在这么大的会场办个展吗?」
「是啊。」
绿川用力点头。新城也用笑容看待她这次回答的「是」。两人一边走在车站二楼,一边俯望格外醒目的金钟及其周遭。那一带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人满为患。或许因为正好碰上放学时间,可以看见许多穿学生制服的年轻人。
另外,也难得看到背着蓝色书包的小学生上来二楼这里。由旁人看来那个女孩子和绿川都心情绝佳,两人就这样错身而过。
「那座时钟似乎是约见面的地标呢。」
「是吗?嗯,大概是。原来你不知道?」
新城的发言让绿川露出意外的目光。毕竟那对利用名古屋车站的人算常识。
「因为我不是本地人。」
「你是哪里出身?」
以绿川而言,难得会接着向人问话。新城倍感新鲜地看了心情绝佳的绿川。
「琦玉。是个连海也没有的地方喔。」
新城强调那里是乡下。他同样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今天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只剩回家也是让他们对彼此放松的原因。
「师父也常利用那里吗?和人约见面时。」
新城贴到扶手边,用手指着下面。绿川也探头看向一楼,并且回答他:
「我没有和人约见面的经验。」
「真像师父的作风。」
「是吗?」
「嗯,那样很像师父。」
仿佛被人瞧不起的答复让绿川不悦地噘了嘴唇。她不曾和人约见面是因为家住在山区,非得花长时间骑脚踏车才会到,时间拖得太晚骑山路又危险,所以才没有空找朋友玩——虽然绿川想如此主张,口拙却害她没办法好好讲话。绿川也没有自信能精简摘要出重点,结果只好默认新城的那一套说词。新城则偷偷看着绿川反复噘起嘴又缩回去,看似有话想说的模样,明显在拿她寻开心。
「我在晚饭时再慢慢听师父解释好了。走吧,我们回去罗。」
新城推了绿川的背与肩膀。虽然力道经过收敛,不过绿川从他的手掌感觉到某种匆忙的印象,判断出「这不像他」。推人完全不符合新城的温文形象。
来到电扶梯前的新城宛如理所当然地站到前面,并且率先搭上去。这男的连走在人行道时也绝对会站到车道那一侧。尽管绿川对他那副贴心得诡异的笑脸感到纳闷,还是踏上了往一楼金钟附近的电扶梯下楼。
绿川当然想像不到,等在前面的是什么。
眼珠一阵焦热,脑袋里一片空白。
佑贵猛一回过神,丝毫没有一点杂质的杀意沸腾令他举起了手枪。
感觉很糟也非常想吐。
一股混乱的心情翻腾。
佑贵的杀意是由嫉妒所支撑。
佑贵咬牙的力道太强使得牙齿一颗一颗地断裂。
吉上俊吾还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对劲,带着极好的心情。
小泉明日香也没有发现首藤拿在手里的「特别」。只要她能够分点心思出来朝首藤回头看一次的话,八成就会察觉到那把凶器才对。
可是她并没有罪过。那并不是罪过。
那是她选的人生观。不回首就是小泉明日香这个人做出的选择,那么关于这一点就谁也不能怨谁。
所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黑田雪路在通往地下铁樱通线的入口附近讲手机,猛然回过头。
岩谷香菜正从高岛屋地下街搭电扶梯上来。
时本美铃这会儿正打算从书包里拔出手枪。
花咲太郎走在车站内,小心避免压坏刚买的蛋糕。
绿川圆子和徒弟正一起从车站二楼搭电扶梯往下。
首藤佑贵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绿川圆子
率先反应的是新城雅贵。他维持着保护绿川的姿势,将手伸进怀里。绿川被他的动作遮住视线,只能知道有枪声。
听来陌生的炸裂声响。起初绿川还以为有人拉了拉炮,但尖叫声随即席卷而来,堪称哭天抢地的骚动让她放下了从容想法。不过即使绿川想确认状况,还是被新城挡着。高挑修长的新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任绿川怎么推也推不动。反倒是绿川背后被用力推挤。有个在后头搭电扶梯的男子急着想逃,硬要往下冲,导致所有人一窝蜂地动了起来。一动也不动的绿川差点被嫌她碍事的人推开。她险些滚落电扶梯,不过有新城的背让她贴着才没出事。
新城也马上察觉到状况,抱起绿川跨过电扶梯的扶手就往下跳。身子忽然下坠,让绿川头昏眼花。她搂紧了新城的胳臂:心头滋味有如被游乐园的娱乐设施甩来甩去。新城着地以后并没有扭到脚,还毫不犹豫地拔腿往樱通线入口跑。他直接拉着绿川,赶头一个从混乱当中脱身了。
花咲太郎
太郎被那阵声音吓得蹦了起来,蛋糕险些掉到地上。当他勉强赶在蛋糕落地前将提袋重新抓稳的同时,地鸣声赫然响起。有一大群想逃离金钟附近的人一起采取了动作,太郎也差点被那波人潮吞没。
避无可避的人潮迎面扑来。逃跑的民众对于站在金钟下的几名高中生看归看,同时也形成了一道向外扩散的人流,将有意留下来看热闹的少数分子冲散。
太郎认为像沧海一叶那样并无法抵抗人潮的摆弄,就用倒退跑的姿势退到墙际。他千钧一发地从人群逃出,后脑杓重重地撞在高岛屋的玻璃。但他没有空叫痛。
为了看清枪声的源头及始末,太郎把铝合金手提箱举到脸跟胸口前当成聊胜于无的护盾,并且向金钟那边凝神细看。
于是,他看见了有个高中生拿着和他那把纸玩具枪一模一样的手枪。
时本美铃
情况变成怎么样了?美铃怀疑自己的眼睛。
美铃什么都还没有做。可是子弹却掠过小泉明日香身边,让事态一举改变。有人擅自介入应当由美铃下手的环节,将成果夺走了。
走在小泉明日香旁边的高中生起舞似的摔倒在地。子弹好像贯穿了他的腹部,喷涌出来的血在车站地板上造成血泊。每道血流出都让高中生的身躯频频哆嗦。小泉明日香依然维持着对枪声捣住耳朵的姿势,眼睛吓得六绅无主。
美铃同样愣住了,似乎完全掌握不到情况。因为开枪的后座力而跌坐地上,人瘫在旁边的那个高中男生看到铁路警察从远方赶来,就弯着腰把手当成前脚运用逃离了现场。没有人怀着正义感挡到紧握手枪的高中生面前,在场反而全是主动把路让出来的老实人。
美铃看小泉明日香毫无防备,才发现那是块再好瞄准不过的靶。然而在铁路警察赶来现场的情况下,美铃也无法明目张胆地开枪。好不容易找到方便开枪的地点而得意洋洋的她,因为一切都被搞砸让心情降到了谷底。
美铃一瞬间曾想过要硬着头皮开枪,但她忍下懊恼冷静地做判断。当下她决定怀着对开枪的高中生冒出的那股鸟气逃走。美铃选择利用可以从二楼直接通往别栋大楼的通道。
美铃那样下判断的幸运在于,有个贴在高岛屋墙边努力掌握四周状况的侦探,其实也把她清楚地看在眼里。成功开溜的她,逃过了让对方盘问的下场。
美铃并未察觉那不幸中的大幸,还气愤不已地咬牙切齿。
她在心里回想着那个忽然登上讨厌鬼排行榜的高中生。
黑田雪路
黑田对类似的声音听过好几次,要判断那是枪响相当容易。然而他没有想像过,会有人挑这种下午时分,明目张胆地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开枪。在入口附近回头的黑田为之瞠目。
黑田原本怀疑是扮成高中生的杀手舍身执行业务。不过,从后续的轻率举动来看,他笃定那人真的是学生。对方开枪并非出于决心,也没有想法可言。
那人在冲动驱策下,动用了武力。而且并不为此感到骄傲,还吓得腿软。尽管在行为上属于半吊子,但无论理由为何杀了人都是事实。黑田看了倒在金钟下的另一个学生,判断那样大概已经回天乏术。
开枪的学生因为铁路警察出面,怕得弯着腰朝黑田这里逃了过来。虽然说他握着手枪,黑田要将其制伏可说易如反掌。当其他人远离入口,或者正打算往外逃而乱成一团时,黑田依然冷静地面对事态。等对方经过旁边时伸个腿,八成轻轻松松就会绊倒玩完。
不过黑田刻意从入口让开,留了活路给高中生。这时候应该放对方一马。高中生没有余裕能理解黑田对他的体贴,弯腰驼背地像猴子进化到一半似的猛跑,逃到了车站外头。他似乎在途中才想到要将手枪藏起来。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保持通话中的手机另一头传来了纳闷的声音。黑田表示自己要先挂断了。
「抱歉,之后我再打给你。」
黑田放眼追寻高中生的背影,打算追上去。他放对方一马是为了比警方先找到人,好将事情问清楚,顺便把手枪抢走。如果手枪来源相同,警方难保不会循线追查让黑田受连累。
为了防范于未然,黑田不能放那个学生乱窜。
有个疑似女友的高中女生跪在倒地的学生旁边,黑田就对跑进视野的女方瞥了一眼。
她背对这里自然看不见表情却也让黑田感到心痛。尽管少女体会到毫无道理且太过突然的离别,让黑田起了恻隐之心,但因为他本身就是屡屡迫人面对那种离别的凶手,只得告诫自己无权将同情表现在外。
黑田追着逃离现场的那个高中生,同时也斜眼看见戴绿色扁帽的男子花咲,似乎趁乱回收了学生的书包然后开溜。
然而在这起风波中最让黑田介意的,是花咲所采取的行动。
花咲利用铝合金手提箱巧妙掩人目光还有回避监视器的手法,都显得异样熟练。
甚至让黑田忍不住想改换追踪的对象。
「虽然我从最初就认为那家伙有鬼。」
到底是什么来路啊?那个自称卖烤鸡串的。在这种情况跑来出风头,实在不寻常。
黑田对他骤然起了兴趣。
岩谷香菜
被巨响吓得捣住耳朵的香菜一抬头,就看到大批群众从楼上还有楼下同时涌来。香菜轻易被人潮弹开,踉踉呛呛地来到帽子卖场这边。
虽然声音很大,但香菜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百货公司外头爆发的尖叫及怒吼声,传达了事情已经变成大骚动这一点。对目前的香菜来说,既然老家离得远,凯碧也还在高岛屋六楼的仕女服卖场上班,危险就不会殃及熟人。如此一来,她便没有什么好担心。
「哇!唔,唔~~」
穿不惯的鞋子磨痛了脚跟,结果护着脚走路反而让香菜滑跤。仰身跌倒的她呈现大字形。虽然香菜有半截身子躺在帽子卖场,但是店员似乎也介意着外头的状况而无心工作,也不打算开口规劝她。
香菜直接躺在帽子卖场,不打算移动。她没有起来的动机。背后可以感受到群众大肆涌出的振动。那对香菜来说有种舒服的感觉,心里甚至想留下来打瞌睡。
岩谷香菜既空虚又一无所有。不过「可以活得一无所有」反而成了某种坚强。那种坚强对有气无力的香菜构成保护,可谓恶性循环的源头。即使方向有误也依然坚强,不会崩溃。
「你在做什么?」
香菜听见年轻女性的嗓音。她仍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的脸。
「我溺水了。」
「啥?」
「我受到社会的波涛摆弄,沉入了这个世界的海底。」
「喔。所以,你挂的那个是代表在实习当人类吗?」
「嗯?」
「实习中的名牌。」
「啊。」
香菜好像一个不留心就挂著名牌上楼了。
她睁开眼睛,胡乱滑手踢脚。
虽然香菜从口气听出对方并不是店员,还是半开玩笑地试着求救:
「那码归那码,扶我起来~~」
「请你不要当乌龟还溺水啦。」
语气傻眼的女性牵了香菜的手拉她起来。娇小的香菜轻灵起身,尽管摇晃不稳还是靠自己的双腿站着。随后她脱掉全新的鞋,从纸袋里拿出了破破烂烂的旧鞋。把脚伸进穿惯的鞋子以后,香菜才抬头看向抓着她手腕的女性。
于是,香菜眼里总算冒出一丝讶异的色彩。
「喔,这不是姬路吗?」
「咦,你真的没认出是我?」
穿和服的女性手擦腰际,眯着眼睛瞪人。
牵着香菜的,原来是她许久不见的大学学妹。
绿川圆子
「鞋子报销了。」
新城现宝似的弯了弯从鞋尖冒出来的脚姆趾。明明只是让人捧在怀里带过来却呼吸急促的绿川一边用手撑着膝盖,一边看了他的脚。
「跳下来的时候弄坏的?」
「恐怕是。当时我有整截脚趾跑出来的感觉。」
绿川等人和车站拉开距离,到了他们来程时停放小货车的停车场稍事歇息。绿川让午后干爽的烈日晒着头,感到眩目似的朝天空仰望。
无论人群如何鼓噪,平静的天空也不会染上一丝阴霾。
绿川的性情容易对那种广阔莫名感动。
「师父不要紧吗?」
「大概。」
绿川首先确认的是手指能不能动。用来制作陶艺品的生意道具要头一个确认。接着她简单检查了脚和衣服,然后伸直背脊。身上还在冒汗,不过呼吸已经稳定了。
新城脱掉右脚开孔的鞋子,把那甩到小货车的货台上,顺便连袜子都脱了。左脚则继续穿着鞋,似乎无意脱掉。只有一边打赤脚,活像是从火灾现场慌忙逃出来的模样。绿川看了他的右脚提议:
「回程要不要我来开?」
「没关系啦。师父才累了吧,请坐着休息就好。」
新城弯起三根脚趾,灵活地用剩下的脚姆趾及食趾比出V字。
「是吗?那交给你了。」
绿川随即坐到副驾驶席。她对方才的骚动丝毫不感兴趣,只在意发生那种风波后,个展会不会因而延期。那对绿川来说关系到生计,不太能从容看待。
把手伸到驾驶席车门的新城停住了,眼里则望着远方人行道。眯起的眼睛仿佛瞪着什么,也好似对阳光产生排斥。绿川好奇他的视线前方有什么,也跟着把脸转去,但如果不明白注视的是什么就只能瞧见普通的风景。
后来新城立刻上了小货车,准备发动引擎。他用赤脚踩下踏板,朝归途驶去。尽管笑容装得平静,却难得透露出仓促的气息。
离开停车场以后,新城马上安心似的开口:
「最近治安不平静呢。」
「是啊。」
「那是不是所谓的犯罪低年龄化啊?高中生居然会有枪……」
绿川一边听着新城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一边对他的脸孔感到微微发毛。
她很清楚新城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但这次的事情让谜团加深了。新城发挥了担任陶艺家徒弟并不需要的身手,而且在要紧的陶艺方面没多大进步。
「你这笨徒弟。」
「咦?」
绿川托着腮帮子表示「没事」。每次行驶在路上都会咯嘎作响,坐起来也硬梆梆的粗劣老旧小货车,和铺设得平整的马路,以及繁荣发展的街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与她下山进城时体会到的疏远感是类似的。绿川不适合与社会走在同一个方向。
对于自己能不能像这样以陶艺家身分再活上几年、几十年,她时而感到不安。
「个展是从明天开始吗?」
「是啊。」
「会不会有危险啊?」
绿川原本向着窗外的眼睛朝新城转了过来。
新城从中午就不断操心,使得绿川也说出她的疑虑。
「你心里有谱吗?」
「那倒没有。」
心里没谱却再三为此忧虑——你看起来倒不像心思这么细的男人。绿川想如此说出口。
「往往也会有遭人记仇的可能。」
新城还是意有所指地嘀咕了一句。
被他这么说,绿川也想不出什么结怨的对象。基本上她除了谈生意以外几乎不跟人往来,人际关系本身就淡薄冷清,于好于坏都没有头绪。
绿川也不记得自己做过明确的坏事。
她本身并没有采取会遭人怨恨的过活方式。
「……是吗?」
我是活得那么光明磊落的人吗——绿川自己也难以认同。
花咲太郎
太郎之所以要回收高中生忘掉的书包,理由有三。
其一是为了得知高中生目前的住处及姓名。
其二是东西掉在他身边所以势在必行。
至于第三个理由,他想了一阵子却怎么也凑不出来。「耍不了帅耶。」
太郎一脸若无其事地路过车站派出所前面,再穿过大街走向BIG CAMERA。他绕过那栋大店面,走进了狭长且位于大楼间的漫画咖啡厅。
要找个地方避人耳目,太郎自然会前往所有包厢仅供单人专用的那家店。店内墙壁清一色黑,装饰用的小灯泡五颜六色地闪烁着。太郎在进门右手边的柜台,向店员开了一小时包厢。他被分到三楼的席次。先付清费用,接着要等电梯。狭窄店铺里没有楼梯,外头也看不见逃生梯。
或许是因为客流拥挤,电梯来得很慢。太郎还有空拿起旁边摆的杂志,迅速浏览过再放回架上。等了许久才到的电梯里没人,让太郎松了口气。这个侦探对电梯有苦闷的回忆。他为了工作曾去过一间旅馆,却在那里被共乘电梯的男人扳断食指。
太郎搭上只载三四个人似乎就会撞到彼此手肘的狭小电梯,按下「3」。电梯反应缓慢,门关上有奇怪的间隔。一开始动,好比箱子从底部受到摇晃,提供了不稳定的搭乘感。尽管脚下不牢靠得好像会直接翻过来,让太郎绷着一张脸,电梯仍然到了三楼。
出电梯的太郎瞥了右侧淋浴间一眼,然后从领到的单据确认包厢号码。他顺着号码的指示往左走,发现了要找的包厢。
太郎进包厢锁上房门,脱了鞋坐到地垫上。将帽子摆到键盘旁边以后,他立刻打开捡到的书包。太郎抽出一本课本看了封底,上面却什么也没写。而且干净得几乎没沾上指垢。
「升上高中难免都不写名字吧。」
放回课本后,太郎又摸索书包的其他地方。拉开拉链伸手一摸,学生手册就夹在里头。
太郎抽出平时八成用不着而难以处置的那玩意,先是看到了大头照。上头拍的正是带着手枪的那个高中生。
这样就没有书包另有其主的疑虑了。太郎安心地从手册上接收资讯。
「首藤佑贵……高中三年级。毕竟穿着制服嘛,配合目击情报大概一下子就会锁定是哪所学校了。那样的话,从没有书包和手册这一点就能过滤出犯人……基本上也还有监视器的影像可以参考。嗯嗯。」
上面也记载着住址。虽然有些距离,去的时候盯着地图稍作研究就不成问题。但是太郎不打算立刻动身前往。他认为首藤佑贵八成不会乖乖地直接回家。神经粗成那样倒值得从某方面给予赞赏,不过照对方的年纪大有可能怕过头,担心警方早就等在家里抓人。那样一来,逃离车站的高中生会往哪里跑呢——太郎抱臂歪着头思考。
太郎会执著于首藤佑贵,理由当然是出在那把手枪。跟筱崎达郎交给他的纸玩具枪同款式的手枪,而且那是射得出子弹的真货。纵使筱崎达郎再怎么坚称掉的是模型枪,太郎也不可能不怀疑其中的关联性。太郎估判,也有可能就是首藤佑贵捡到了那项失物。假如太郎料想的完全正确,证明筱崎达郎委托的内容所言不实,他也考虑取消掉这桩差事。代人找寻非法遗失物的风险太大了。不过以太郎的立场,也不想跟持有手枪还当街开火的人有牵连,因此他打算在查清对方下落以后就转达认识的警察来处理。极力避免和杀人案件扯上关系始终是太郎遵奉的方针。
太郎连高中名称都一起抄下以后,就将手册放回书包。其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玩意,只剩处理掉书包而已。这东西不方便一直带在身上。
当太郎眯眼瞪着墙壁思考时,有人从通道敲了门。
那种敲门方式格外触动太郎的神经。
以店员来说就显得粗鲁又不客气的速度。
太郎抬了头,不动声色地当场起立到半蹲的高度。
这间漫画咖啡厅虽然有隔间,但是并不算是彻底的密室。站起来就能从上面偷看隔壁包厢。太郎在应声前确认过隔壁没人,就将首藤佑贵的书包扔了过去。然后他重新戴好帽子,推开房门。
结果站在通道的并非店员,而是两人一组的警官。太郎装出瞠目结舌的模样。尽管他不希望,不过这也不是他头一次被警察找上门。
「两、两位是……警察吗?」
太郎缩头摆出畏惧的态度。左边的男子点了头。
「有消息指出在车站犯案的犯人逃到了这里,所以我们来做个确认。在你忙的时候打扰很不好意思,但是请配合调查。」
「喔……治安真不平静耶。」
太郎表面装蒜,内心却对警方的情报大为讶异。
首藤佑贵在这间漫画咖啡厅。太郎原本以为他会逃得更远,所以才意外。
原来最近的高中生会把漫画咖啡厅当避风港啊。
多学到一件事的太郎「嘿嘿」地朝警察点头哈腰。
首藤佑贵
我一直都在这里上网,而且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睡着,作了对人开枪的梦。
梦境里留下了有人死亡的余悸,醒来时心情恶劣无比,寒栗至今未歇。明明是六月却寒意刺肤,一不留神就会想捧着头蹲下。蹲下。蹲下。
佑贵在漫画咖啡厅的包厢把玩手机,写出的邮件内容属于逃避现实。信没有寄出,手机被甩到了角落阴暗处。之后,他开启电脑的电源。
在等待启动的空档,佑贵低头看向手掌。有两只干净的手。没弄脏,什么也没碰。有两只故作无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手。可是,这双手伤过他人,成了加害者。佑贵没有目睹对方临终但依旧能确信。
他确信,吉上俊吾死了。
无论受惠于多大的才能,只要被一颗子弹贯穿,就会沦为那副德行。
佑贵透过那双手得知「特别」有多脆弱,口里发出变调的声音。听来像在笑的声音立刻就哽噎中断,在佑贵肺部留下深刻痛楚。宛如被尖锐石块扎入体内,光是想挪动身子就会惨叫出声音。好似被情绪洪流夺走水分的干涩眼睛流不出泪,只觉得到处都痛。咳嗽时也感觉不到湿润,哽噎好几次喉咙还是会痛。
佑贵最害怕的并不是对于杀了人这件事的恐惧,而是自己之后将有何下场的不安。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真的吗?怎么可能就这样完了。如此的纠葛不停反复着。尽管佑贵假装已经看开,在内心底部依然存着世上唯有自己才「特别」的想法。生而为人自然会有的那种想法,使他承认不了现实。自己是经过一波三折还可以爬得更高的人,不能就这样认栽让一切都了结。
为了按住发抖的嘴唇,佑贵啃起指甲。牙齿也微幅颤动着无法顺利咬合,指甲逐渐剥落。
肯定还有什么方法——佑贵持续逃避。人生会出现戏剧性逆转,到最后就能逢凶化吉过回原本的生活,上天绝对安排了这样的演变给自己。
开机速度迟缓,启动后也反应慢半拍的电脑逼得佑贵不耐烦地输入单字搜寻。他试着查了「名古屋车站 开枪」,不过事情总没有那么快上新闻。一想像自己的父母会在什么时候得知儿子犯下的案件,佑贵就感到心痛。他隔着衣服揪住胸口,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目前父母都还一无所知地在上班。那项事实似乎打垮了佑贵,对他的鼻腔深处造成强烈刺激。
自己为什么会开枪?子弹不只命中吉上俊吾,连佑贵偏执的杀意及愤怒都击碎了。得到手枪的优越感早就荡然无存。为什么啊——佑贵连自己反复质问的是什么都不确定,内心陷于无穷沮丧。
小泉明日香变得怎么样了?比起吉上俊吾的生死,佑贵更在意她那边。
自己要保护她才对。自己根本无意伤害她。那份心意带给佑贵全然相反的结果。
喉咙太渴就连声音都发不出。为了让狂跳不停且几乎要爆开的心脏冷静下来,佑贵穿了鞋想到通道上喝水。在推了门身子离开一半时,他目击到隔壁第三间的绿扁帽男探出头,正在和警官谈话的场面。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膝盖随之发软。
仿佛喉咙直接受到殴打,佑贵嘴里涌上血味。他用手遮着下半张脸,神色急迫地将身体缩回包厢。他的背重重地摔倒在地垫,而且呼吸急促得分不出心思关上半开着的门。一直睁着的眼睛似乎连眨都忘了眨,严重干燥导致泪水从中浮现。擦去眼泪起身的他,脸色惨白地拼命运作着脑袋。
除他以外警方不可能有其他理由来这里。警察会那样巡房,就是在找他。非得逃才可以。
怎么逃?通道呈一直线,也没办法绕过去电梯。逃生梯的位置又没有事先做确认。强行闯过。
那样的念头即使在脑里能顺利执行,到了现实也绝对不会成功。佑贵捧着头,表情扭曲得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内心则在呼救。热度过于集中在头部,感觉好似要长出突起物。
用手枪威胁吗?佑贵抓起甩在地垫上的那玩意。只有身为一切元凶的那玩意,才会毫无怨言地留在佑贵旁边。用威胁这招固然不会让警方扑过来才对,但是自揭身分属于下下策。
因为要是让他们联络同伴到楼下就完了。
佑贵也考虑过抓其他客人当人质,但那招同样被他否定了。没活路。佑贵苦思时,始终都相信还会有活路。他接着想到的,是二话不说就射杀两名警官的暴力手段。只要这样做,任何人都无法报告些什么。
要逃离这里是可行的。只不过,为此又必须杀人。佑贵看向手掌。没有溅到血,干干净净的手。这只手,又要杀人了。光是想像佑贵的手就会发抖,让他掉了手枪。连忙飞扑将那接住的佑贵咬紧嘴唇。
肯定还有救——佑贵再度祈愿。毫无根据的他,等于盲目地相信着还有什么能拯救自己。佑贵心底那股对「特别」的虚妄执著正逐渐浮上表面。
结果在现实无情地将其击溃前,世界对他有了回应。
尖叫声响遍四周。不过,那是来自机械的叫声。
设在天花板的火灾警报器起了反应,尖锐嗡鸣声大作。
佑贵紧绷到极限的心,进一步受到不安挑拨而濒临崩溃。其实,他原本差点跪下来趴在地板哭,现在却看见了一丝光明。佑贵立刻发现,这不是绝望的时候。
对佑贵来说,这阵警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放眼环顾室内,可以发现左手边隔板贴了三楼平面图。佑贵冲向那里,找到逃生口。而且外头的火灾警报声,也让其他客人急忙从包厢跑了出来。佑贵趁机混入那些人之中。位于通道的两名警官在疑似有火灾的情况下也不好拦住人。结果他们反而率先赶到了电梯那边。
佑贵在确认过那一点以后,就跑向和警察方向相反的内侧。冷静查看过逃生口位置的似乎只有佑贵,没人追到后头。他开了逃生门,随即用力关上。
佑贵只带着手枪,手机还忘在包厢里面。他对那一点浑然不觉,只顾冲下逃生梯。楼下似乎也有客人打算从逃生口离开,听得见回荡的脚步声。佑贵追寻对方的脚步声一路朝下,并且抵达一楼。
状似已经有人先出去的逃生口是开着的。探头一瞧,眼前可见马路及大街。那里好像位于漫画咖啡厅入口的相反侧。佑贵毫不迟疑地从那离开。
跑出大楼的佑贵冲到了眼前那条马路,在喇叭声四起之下直直地穿越至对街。他当然无处可去,脑子里只想到要拉开距离。
佑贵回想起曾几何时对肇事逃离的新闻愤慨过的自己。
为什么要逃?明明立刻就会被抓,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
他曾咒骂不认命的肇事驾驶,还对着母亲大放厥词。
为什么要逃?明明立刻就会被抓,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
佑贵总算学到了那些疑问的答案。
因为他心里认真地在想:事情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吧?
黑田雪路
和花咲太郎进入漫画咖啡厅的包厢几乎同一时刻,黑田正在三楼的淋浴间洗头。追着高中生来店里的黑田一路上还算顺利,却在这时候察觉自己的头散发着异味。他用来裹头的毛巾让头发沾到泥土味了。毛巾的主人绿川圆子恐怕已经闻惯了那种味道,所以没办法发现。
黑田想洗掉那股味道,同时也希望拨些时间来思考该怎么和高中生接触。他一边冲着热水澡,一边烦恼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既然对方带着手枪,黑田采取行动多少也得慎重点。
人一旦开枪就会再开——这是黑田从经验得到的法则之一。而且开过第二枪以后,第三枪就会省略下决心的步骤,只需咬紧牙关就能开枪了。那种过程造就了现在的黑田,他看待那个高中生的方式有一部分与其重叠。
「这时,对方心里肯定……咦,我当初是怎么过来的?」
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打乱了黑田的思绪。他用眼睛追寻水滴的轨迹,反而让意识变得敏锐,仿佛被深深吸入当中的感觉。失焦的双眼似乎能一直维持那种状态,不过黑田中断那种状态抬了头。
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冲澡。黑田断定那个想避人耳目的高中生不会立刻跑到其他地方,然而事有万一。他关掉莲蓬头,用了从柜台借来的毛巾用力擦头。结果,黑田对于该怎么应对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这种时候要见招拆招。」
黑田擦头发很仔细,却整块背湿淋淋的就穿上衣服。犹豫过一会的他把毛巾塞进了上衣口袋。黑田捏了捏还没完全干的发梢,并整理行装。
打算为自己上紧发条的黑田用力开了门,来到通道。霎时间,他眼里正好看到有两名警官在调查客人的包厢。哎呀——黑田不禁缩回身体。
「我可不想跟那种人见招拆招。」
黑田一边耍嘴皮子,一边推测警方来这里的因素。
「追着那家伙来的吗?我看也是,八九不离十。」
黑田知道逃亡中的高中生就在三楼。警方得知那一点只是时间的问题。虽然他不知道那个高中生有没有察觉警方找上门,但知道的话想必会绝望透顶吧。视情况发展,警察也会有挨枪的风险,这一点让黑田眯起了眼睛。别造成牺牲比较好——始终具有常识的黑田看待事情都是基于善良的观点。他环顾四周,思量着能不能避免出人命。
于是黑田的视线停下了。他来回看着天花板的火灾警报器以及贴在淋浴间门后的告示。
用泛黄胶带贴住四边的告示纸上写着几条注意事项,当中有一段内容是「请勿开着门使用莲蓬头」。
「了解了解。」
黑田对那张告示点了两次头。接着他回去调高热水温度,然后大量洒水。为了避免淋浴喷嘴被水势冲得乱晃,他将水管如盘蛇似的绕在地板上。接着黑田开着门不管,径自按了电梯的按钮。剩下只能等待结果,看那个高中生有多大的运气。要是对方被抓了,那倒也罢——黑田的心态就是如此。
「哦?喔,喔,喔。」
在电梯到达的前一刻,黑田远远看见花咲太郎正在应付警官,忍不住笑了出来。黑田同样不晓得,连太郎都找到这里来了。
「那个冒牌的烤鸡串推销员,搞不好和我是同行。」
黑田对双方相遇的缘分感到绝妙,并搭上抵达面前的电梯。尽管他也好奇太郎面对警方会用什么说词装傻,却想不到能留下来看戏的借口。
到了一楼以后,缴回单据的黑田快步前往出口。听见店员问候「欢迎您下次再来」,他心里倒明白自己再也光顾不了这间漫画咖啡厅,离开时仍是用笑容应对。
店外面也有警察若无其事地正在待命。这下是不是没救了?黑田苦笑着对高中生之后的遭遇感到同情。不过,或许是因为这间大楼的逃生口难以辨认,警方还没有派人过去站岗。
接下来一切都看那个高中生的机运了。
黑田绕到后头,守在大楼旁边盯着逃生口,结果有人比那个高中生先跑了出来。对方是穿夏季制服的高中女生,土气而分量厚重的刘海勾人注意。她捧着书包往车站跑了。会有客人从逃生口离开,大概就表示黑田刚才玩的小把戏见效了。黑田更加专注地紧盯逃生口。
之后只间隔一会,黑田所盯的高中男生就冲出来了。
事情进展得正如盘算,让黑田露出狞笑。离开墙际的他打算趁警方注意过来以前先冲上去将高中生逮住,却冷不防地吃了一惊。那个高中生选的路不是左边或右边,而是正前方。
他无视于往来的车辆跑到马路上,横冲直撞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黑田没办法学他那样玩命。结果那个高中生幸运地没被车撞到,直接穿越了马路。起初黑田愣得张开嘴,不过立刻又收敛表情。
「真是个胡来的家伙!」
黑田说归说,仍然看似愉快地扬起嘴角沿人行道追了上去。
既然他吃这行饭就是靠体力,自然也有相当的自信。
黑田可不觉得自己玩捉迷藏会输给高中生。
岩谷香菜
「你被刚才救的香菜带到了人鱼咖啡厅。那里写的Mermaid,意思是人鱼对不对?」
「大学的商用英文课没教过这个。」
「嗯,所以这里就是龙宫城。太好罗,学妹,你可以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公公耶。」
「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老公公啦。」
见面后一同成行进了车站咖啡厅的香菜和姬路,两边都引起其他客人注目。至少经过旁边的人绝对会朝她们瞥一眼。一边是穿和服的传统女性,另一边则是只有发型乱整齐的睡衣女。香菜在咖啡厅的洗手间换了衣服,变回原本穿睡衣的模样。实习中的名牌不知为何被她当成了发夹来用。香菜本人似乎很中意那块名牌,好像不打算拿下来。
「看你衣服穿得那么体面,我还以为是到哪里上班了。」
「哎~~我又还没从大学毕业,而且今年也没有那种规划。」
你还没毕业啊——姬路讶异得阖不上张开的嘴巴。由于香菜从一年前就没有再出现于大学里面,姬路似乎是解读成她毕业了。实际上她们俩只是变成同年级而已。
「你的打扮还是一样传统耶。在大学很醒目吧,受男生欢迎吗?」
「很不可思议的是,完全没有人找我攀谈。顶多被误认成茶道社成员。」
那也难怪,谁叫你是怪咖——香菜带着笑容把自己的感想吞了回去。
姬路点的是冰牛奶,香菜则喝水。两人都是用吸管啜饮。没带钱包的香菜,自然什么都不能点。姬路身为学妹,还在富豪家庭出生长大,却好像完全无意请客。她表示:「正因为小气才会变成有钱人啊。」意思是慷慨的凯碧就当不了有钱人罗?香菜想到朋友的将来不禁心情黯淡。
「你刚从大学离开?」
「不是,我星期五会上陶艺班。」
「哦~~陶艺就是那个嘛,拉坯会转来转去的。」
香菜用古怪手势转起虚拟的拉坯机。「就是那个会转来转去的。」姬路点头。
「很好玩喔。岩谷同学闲着没事要不要试看看?」
「嗯~~跟姬路上同一堂课,学费会在中途浪费掉耶。」
「没礼貌。」
姬路虽然生气,不过她自己好像也多少心里有数。
姬路灯是个扫把星,她所参加的团体都会莫名其妙地在短期内结束活动。尽管姬路并没有做什么,却好像命中注定要碰上那种事。
曾在大学一口气加入三个社团的姬路,到最后却留下了让那些社团全数结束活动的纪录。香菜原本隶属的社团,也在姬路参加后过两个星期就解散了。不过在那之后,她们就成了碰面会像这样来喝茶聊天的熟人,对香菜来说也不全然吃亏。
「感觉气氛好躁动耶。刚才似乎发生过一些事情就是了。」
车站内的喧嚣也渗透到咖啡厅里面,鼓噪声迟迟未歇。电车开动的震动,不时也会让店内摇晃,显得似乎全世界都在天摇地动。姬路搁下装了牛奶的杯子,朝站内望去。随动作披散的亮丽黑发,令香菜看得放松。
「据说有人被射杀了。好像是在金钟底下,真讨厌。」
「哦~~」
香菜和表示厌恶的姬路不同,反应显得淡薄。
在电视或网路的另一端,每天总少不了人死的消息。
消息只不过是从荧幕来到面前罢了。香菜完全不显得动摇或关心。
然而香菜水暍到一半,却变得无法忽略刚才那句话。
「被射杀?」
「嗯,用手枪。好像美国呢。」
姬路「砰」地用食指做了开枪的手势。香菜也回敬一枪,并在心里玩味「手枪」这个词。她好奇那和摆在自己房间的手枪有没有关联。说来倒也理所当然,香菜完全没接到谁掉了手
枪的情报。她始终只是偶然捡到枪的局外人。
「不过,没想到你还没毕业……」
姬路用吸管搅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再次讶异得无话可说。话题这么一回锅,香菜也觉得尴尬。即使香菜想学姬路搅动吸管撑场面,冰块早就被她啃掉了。她总不能光搅和剩下的水,手和眼睛都在游移。
「虽然说起来满无关紧要的,姬路你不是左撇子吗?感觉很酷耶。」
「还真够无关紧要呢。」
姬路咬碎了冰块,然后放下杯子。她观察似的望着香菜,沉默半晌。香菜也跟着不吭声,但心里开始觉得:早知道就不陪对方来喝茶了。
根本来说,自己又没有喝到茶——在香菜嘀咕到一半时,姬路开口了。
「你有耳闻过即时时钟这个词吗?」
即时,时钟。香菜在嘴里替单字断句,但没有想到那是什么意思。
「是看卡通时常会播广告的那个牌子吗?」
「那叫家乐氏。你的搞笑很牵强。」(注:时钟与家乐氏的日文发音有些许雷同)
「我在想你是不是需要逗艮帮忙的捧艮。」
「那我倒不否认。好了,说到即时时钟呢,其实意思就跟字面上一样。」
「我完全不懂。」
香菜一说,姬路就将双肘撑到桌子上并交握十指,然后微笑。
「那就是电脑或手机关掉电源以后,内部时钟还会继续走的原因。毕竟不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
「人类也是一样,即使当事人以为自己停住了,也无法停下来。」
忽然提出这段话的姬路所指为何,香菜立刻就会意了。
「呃,那个,你想说风凉话吗?」
无所事事的自己,照样会增长年岁——香菜如此解读对方话里想表达的意思。姬路坦然承认:「是啊。」然后咬了咬吸管的前端。
「毕竟我们变成同年级了,对你说教几句也可以吧?」
「嗯~~没有啦,那个道理我了解。可是,要怎么说呢~~」
用不着姬路提醒,也有凯碧用行动来开导,香菜自己也认同她们的论调。但是香菜没办法只靠着「正确」这样的理由就力图振作。她已经变得无法配合时针的脚步一起走,到现在早就迷失于何谓「正确的时间」了。
当中并没有戏剧性的起因。香菜是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然后就那样逐步堕落的。
离开咖啡厅以后,姬路把玩着香菜的刘海露出笑意。
「不过遇见你时感觉很怀念。」
「嗯?」
「因为,你总是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躺。」
香菜的眉头皱了起来。那感觉像是被人纠正自己的幼儿天性,微妙地让她受伤。
「会吗~~?」
「嗯。那么,下次见。」
「唔~~好啊,嗯。迟早会的。」
姬路婉约地挥了手告别,走向验票闸口。依旧驼背的香菜停下脚步,也向对方挥了手。等姬路不再回头,香菜才放下手松了一口气。
和人长谈实在很容易累积疲倦。尤其像今天一直在外头跑。
「唉,总觉得……好想搬到土星谷去住喔。」(注:土星谷是出现在电玩游戏「MOTHER2」当中的村庄)
打算回公寓的香菜脚步像醉鬼似的,尽管摇摇晃晃还是可以往前进。
「不过,还真是勾人怀念的一天。」
香菜捏了捏头发,过意不去地喃喃自语着。现在的自己,根本不被任何人需要。香菜本身导出这样的解释。然后她扳着指头开始数,想求证被人点出的另一项毛病是否确有其事。
「长凳、椅子、坟场、操场、社办……唔~~真的耶。」
香菜回顾自己躺过的地方,兀自点头。碰上晴朗的日子,她会想躺在太阳下仰望天空。
那毛病是出自抬头会累的懒惰想法,感觉随着外出机会剧减就消失了。不过,至今大概还留在她的骨子里。
香菜躺到地上,对每次仰望都觉得「好远喔」的天空感到艳羡。
哪怕有人在地上某处被杀害,天空依旧无拘无束地存在于那里。
香菜一直心仪着那样的广阔。
时本美铃
美铃一边舔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霜淇淋一边看汽车在马路上往来。和MelonBooks隔壁栋相邻而建的地下停车场入口挂着绿网,目前似乎没被使用。美铃坐在位于一旁能通往管理室的楼梯中间消磨了一阵子,焦躁的心也跟着变得平静许多。
「甜食真伟大。」
美铃舔了软度适中的霜淇淋,并带着笑容赞赏。
这地方和上学路线离得远,不过美铃打发时间时仍然常来这座停车场。毕竟她总不能背着书包一个人进咖啡厅,又舍不得花钱。
买了手枪的美铃荷包几乎见底。这个月才刚开始,领零用钱的日子还久得很。因此,现在品尝到的霜淇淋滋味格外令她感动。
美铃用舌头伸进霜淇淋逗弄,戳出一个孔。瞧着那个孔笑了笑的她:心里想到中枪丧命的高中生。死掉的人就吃不到这支霜淇淋了。
老师平日就教导过人死是件多么不幸的事,美铃借由甜味实际体会到那一点。
美铃将手肘搁在放旁边的书包上,姿势慵懒地换了视线的方向。从马路转向天空。她仰望着云层流动,思绪则徜徉于明天以后的事。
美铃也想过等下周对小泉明日香动手,可是这当中有个问题。今天妨碍美铃的那个高中生要是登上前面的名次,小泉明日香就会被挤出第六名。手枪没有其他备用的子弹,所以美铃最多只能开六枪。她必须放弃落到第七名的小泉明日香。
况且,也不确定小泉明日香是否会立刻恢复到学校上课。
「唔唔……啊,不过这样或许就不会在车站遇到她了。毕竟男朋友死了嘛。」
嘟哝着的美铃表情忽然变得开朗。但她立刻收敛了。
旁边有动静,美铃就此噤声。她明白那些自言自语的内容被听到会相当不妙。
有个男子从停车场二楼的管理室里开了门现身。他瞥了美铃一眼却什么也没讲,手臂搁在二楼的栏杆,还捧着大量的浅蓝色盒子当行李。
男子深深地戴了顶肮脏的土黄色帽子,有意掩饰的脸孔倦色浓厚。尽管人靠着栏杆,感觉却虚脱得好像会滑跤直接摔下去。
美铃默默朝男子看了一会,结果不知怎么地还是向他攀谈了。
或许是她个性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关系,嗓音很开朗。
「大叔,你不太有精神呢。」
被搭话的男子似乎颇意外,整个人愣住了。后来,他发出叹息。
「因为我是大叔啊。」
「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大叔,他就很有精神耶。」
美铃一边回想班导师那张肿起来的脸一边说。男子把脸抬起看了她。
「小学生不要在外面游荡,快回家。」
「大叔是大人吧?不工作是不行的喔。」
美铃仰望着对方回嘴。那嚣张的态度让男子咂嘴,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力气认真发火了。
男子拨弄着帽缘,还摆出一副嫌美铃难应付的脸。
「大叔是这里的人吗?」
「啥?」
「停车场的人?」
美铃改口。男子脸向着旁边,却意外规矩地开口否认。
「不是。我来这里,算是有点事要查。」
「呼嗯。」
男子含糊的说明让人听不出重点,但美铃点了头。男子此时也稍微抬起脸,似乎想再看看美铃。他对奇怪的小学生好像多少有兴趣。美铃惹人怜爱的长相有一定可看度大概也是原因。外表同样是博取信任的一大要素。
「那你为什么没精神呢?」
「刚刚说过了吧。大人都是很累的啦。」
「为什么?」
「因为身体大啊。体格壮的人光是活动就会喘。」
男子随口胡诌。美铃对那番说词默不吭声,结果他大概是内心过意不去又开口解释:
「我在工作上摆了大乌龙。」
「喔~~大叔,原来你有工作。」
你释怀的是那个啊——男子板着一张如此吐槽的脸。他将手凑到帽子底下的额头,然后叹气。
「我工作可多了。生意兴隆呢。唉,可是我怎么会摆那种乌龙……」
「大人好辛苦喔~~」
美铃浅薄的同情,让男子动了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的目光似乎颇为傻眼。
「你这小学生真讨厌。」
「咦,哪有?」
美铃刻意装蒜。男子似乎也看出她是故意的,不过噘嘴以后还是没有发脾气。
「摆乌龙倒是无所谓。不过,假如被上司知道了……后果可不只糟糕而已。要赶在那之前把东西回收才行。可是,状况八成没救啦……匿名制反而成了败笔……」
男子开始埋怨。他似乎已经没把美铃看在眼里,只是自顾自的伤着脑筋,然后便决定采取行动。
「现在不是瞎耗的时候了。就算没救,也得拼才行。」
「大叔要打起精神喔。」
「那倒是谢了。所以你也赶快回家吧。」
男子赶人似的挥了挥手,走下楼梯。他手插口袋,不高兴地用脚跟踱步。美铃确认过对方走远,才摸了摸书包。
「跟这个有关系吗?还是没有呢?」
美铃嘀咕的内容,和男子告诉她的事有关。之前美铃购入手枪时,指定的取货地点就是这座停车场。鲜少有人会来废弃的停车场。所以美铃在想,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会不会就是卖手枪给她的人。
假如两者有关,她倒是在意对方摆了什么「乌龙」。
美铃想到了那些,另一边的大人却脑袋僵化。从刻板观念很难会想到,买手枪的客户中有小学生。美铃正是意识到那一点才刻意攀谈。可是,对方居然什么都不怀疑。
「这就是典型的无能大人。」
美铃开心地说。随后,她一口气将快要融化的霜淇淋塞进嘴里。
当美铃享受着最后一口霜淇淋时,有个穿睡衣的女性摇摇晃晃地走过停车场前。那个人游蛙式似的划动双臂,好像以为那样就会让身体前进。在旁人眼中看来非常傻头傻脑,和她本人爱困的脸搭到一块简直再窝囊不过。鞋子也破破烂烂的,而且鞋后跟都踩扁了。
那个女性就像只四处徘徊的脏小狗,散发着一种让人不由得想从旁开枪的气息。但她后面立刻有个高中女生跑来,美铃因而缩回了差点伸向书包的手。捧着书包的高中女生跑得轻快,赶过了穿睡衣的女性。
美铃将霜淇淋的包装纸揉成一团,从心里感到傻眼。
同时,她对自己迟早也会被人当成那些女性的一分子对待而慨叹:
大人尽是些无能的家伙呢。
花咲太郎
火灾警报器一响,太郎就对警察两人组的反应感到佩服。他们的反应比其他客人快,立刻打算逃跑。探出半截身子到通道讲话的太郎也一起跟在警察后面,所以并没有让晚了一会发生在背后的纷纭杂沓连累。
两名警官不是跑向他们并未掌握位置的逃生梯,而是赶往近在旁边的电梯。他们冲上去按了按钮,然后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暴徒般逼近的脚步声。太郎则在脚步声的反方向,也就是通道尽头发现有东西飘来,「啊」地用手指去。
警官们顺着太郎的声音和手指转头。于是,他们大吃一惊。从内侧的房间里,有状似白烟的玩意源源涌出。警官掩着口鼻、压低姿势,急忙跑到那个房间前面。太郎还留在原地,不过远远望着那阵烟的他已经察觉真相,嘴里嘀咕:「那该不会是……」太郎同时也晓得并没有发生火灾,浑身乏力地坐到了地上。
三楼的构造就算在紧要关头时也无法破窗逃生。假如火灾是从楼下蔓延到楼上,就得有陪所有人一起葬身火场的觉悟。太郎也跟常人一样怕死,只是个有所畏惧的凡人。而且,太郎其实也喜欢并非超人的自己。
两名警官查明火灾警报器感应到的是水蒸气,纯属淋浴间门开着没关的恶作剧,又走回来臭骂:「真是惊扰人。」太郎也有同感。由于拥挤群众的尾端还没掌握到状况,怒吼和尖叫声仍回荡于整层楼。警官们将空无一人的淋浴间门板关上以后,便输人不输势地拉大嗓门,开始说明发生了什么状况。过程中,他们的眼光也搜寻着在车站开枪的高中生身影。能强制将店里的客人集合过来,也许反倒乐得轻松。太郎也回头望着那一张张的脸,不过没见到首藤佑贵。是在别层楼吗?或者——太郎瞪向淋浴间。
后来,所有人从闹哄哄的事后收拾及繁杂说明中脱身,花了近三十分钟。店员也出来发表了聊胜于无的致歉,客人们的反应因而分成扫兴打算离开的人以及有意留到时数结束的人。太郎属于前者,没事情要办的他决定直接离开漫画咖啡厅。一搭上人挤人的电梯,光是乘客的重量似乎就会让电梯直接坠地。明显超载的电梯就那样关了门,摇晃得像缆车一样夸张地下降到一楼。太郎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活着。
柜台前直接排成了一条队伍。光为了结帐而排队也显得乱愚蠢的画面。只有一个店员在,所以轮到太郎为止得花将近十分钟。
太郎一边结帐一边想起首藤佑贵的书包还摆在旁边房间,不过他判断没有必要特意回去拿。等别的客人被领到那个包厢,八成会把那个当成失物送到柜台处理。那对太郎来说反而方便。
总算付清费用以后,没喝饮料也没碰漫画的太郎就离开漫画咖啡厅了。几乎同一时间,有个女性走来和他错身而过。太郎靠到一边把路让出。
此时,对方的金色发梢吸引了他的目光。
「……咦?咦?咦?」
对金发女性产生强烈既视感的太郎回了头。错身经过的那名女性似乎很介意梳理好的头发被风吹乱,频频摸着头。太郎对那种年龄的人完全不感兴趣。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过过神似的人物,就那样回头停住了。
感应到太郎的自动门反复开开关关。女性大概是察觉了那阵声音及太郎的视线,顿时转过身。而且她还笑容可掬地走来了。女性无视于原本招呼她而一脸困惑的店员,径自过来向太郎亲切地微笑。
「好久不见,你都变了个样呢。」
「啊?」
对方亲昵地拍了太郎肩膀。觉得女性神似某个人的太郎却没有和她本人见过面,陷入了困惑。况且,对方有如年长者的举止也让太郎心生动摇。
「什么嘛,你忘了我吗?」
「唔,嗯……请问你是哪位?」
「不然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认识吧。幸会。」
女性低头行礼。接着,她语气开朗地揭露事实。
「抱歉,其实我们是初次见面啦。被你盯着看不太舒服,所以我才这样回敬你。」
「我就知道。」
太郎放松脸色。女性也耸了耸肩,舒缓原本跌宕起伏的气氛。
但她说归说,却还是不礼貌地盯着太郎全身上下观察。你那样会让我想起某个人——太郎意识到那一点,便从嘴里嘀咕感想。
「唉呀,店员在瞪我们了。」
「就是啊。」
女性大动作地转身,朝男店员一笑。店员转开脸,绷紧的情绪随之瓦解。女性属于普遍认知中的美女,她利用了那一点。
「那再见罗,太郎小弟。」
「嗯?」
女性在最后挑衅似的刻意这么说,然后回到店里。
太郎杵在店外,确认过自己一次也没有向对方报上姓名以后,才搔了搔下巴。
「总不会真的是熟人吧。」
假如是学生时代的熟人,就不可能用「太郎」当称呼。应该会叫本名才对。换言之,对方认得身为侦探的自己,就可以推断她是以前的委托者。
以年龄而言没兴趣的女性容易让太郎忘记长相,但他还是觉得没见过那样的人。在漫画咖啡厅前面嘟哝了一阵子以后,太郎才弹响指头。他想起有张吻合的脸,表情却显得黯淡。
「……这样啊。」
太郎总算搞清楚自己想起的是谁了。或许跟碰面以前搭过电梯也有关系,他如此分析。
太郎从那名女性联想到的,是过去曾折断他食指的「蓝衣男」。他们俩的发色和眼睛简直生得一个样。大概是兄妹之类的吧——太郎不禁从店门前抽身。
以前太郎遇上的那个蓝衣男,显然并不寻常。太郎曾阴错阳差地认识某个自称杀手的人,那家伙身上的气质就与蓝衣男类似。换句话说,太郎估判蓝衣男或许也是杀手一类的分子。跟那种背景的人,最好是保持足够距离让彼此毫无关系。
「……接下来……」
太郎交互看了马路左右,然后才决定自己接着要去哪。起初他预定要一直守在停车场,却发生了意料外的事件。真枪赫然出现,还跟要找的失物属于同一种款式。
到了这种地步,太郎有件事得向委托者问清楚。
为此他选择回到事务所,便高高地振臂迈出了脚步。
绿川圆子
绿川发现那东西是在她无意间将手伸进口袋的时候,纯属碰巧。
口袋里塞了一团绿川不记得有放的纸屑,感到疑惑的她将那掏出。不确定是何时放进去的那玩意乍看之下只是纸屑,应该算垃圾,绿川立刻想把那丢掉。
不过绿川也觉得那似乎别有玄机,靠触感确认里面有没有包着刀片一类的危险物品以后,她将纸屑摊开一看。摊开后就发现上头印着用作业软体打的字。
内容极为单纯,属于威胁的字句。
「请不要举办个展。否则就杀了你。」
过目以后,绿川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直接捏烂。威胁的字句随皱痕扭曲。绿川又用双手将那揉成球,然后塞进口袋。接着她嘀咕:「什么跟什么啊?」
「师父说了什么吗?」
开车中头始终朝前的新城,对绿川的嘀咕声起了反应。
「没事。」
要一一说明自言自语的内容也让绿川觉得难为情,因此她只是摇摇头了事。
既然写明了「个展」,对方应该就没有搞错威胁的对象。换句话说,有人对绿川怀恨在心,不然就是活动举办会造成不利才威胁她中止。
绿川瞥了新城一眼。
从徒弟担心得颇有眉目这一点来看,自己目前似乎是被什么麻烦缠上了。即使绿川对世俗生疏也能察觉到。不过要个展停办就免谈——她断然拒绝。毕竟自己的生计都押在上面。
不举办的话,横竖都会金钱散尽而穷途潦倒。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创作陶艺到死才有趣——绿川决定无视威胁。假如对方只要求把徒弟赶走,绿川倒有妥协之意。
小货车驶离市区,不久便进了山路。铺设的柏油路面开到一半就中断,之后都接近于荒山野径。接下来车体会整个弹起来摔痛屁股,绿川做了觉悟。
然而在绿川设法坐稳身子的同时,一阵凉风吹过她的心。
会有人叫她别举办个展,就表示目前举行得并无窒碍。
绿川对此松了口气,并且安心地闭上眼睛。
首藤佑贵
佑贵拼命逃窜,行动范围却显得狭窄。他只是在车站周围一带绕圈子徘徊罢了。对于踏上陌生路途的恐惧、渺茫的前途,自然而然地局限了他所走的路。
而且在佑贵察觉自己正被人追捕以后,他的路线又变得更加单纯。他尽挑路幅狭窄、不会被人看见的巷道,一心想着赶快跑过每条街。
佑贵目前依旧在跑,才刚来到碰巧发现的小巷。他光会在意背后,无法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事物。视野狭隘的他耳里只能听见心跳声。
五感失去协调,并没有充分运作。
或许正因为身处那样的状况,佑贵忽然被坐在巷道边缘的狗吠了几声,不禁大乱阵脚。他纵身往旁边跳,肩膀重重撞在大楼的墙面。这一撞使得手枪脱了手。佑贵急忙想捡枪,停下来一回头就看到有只鞋子飞到眼前。
「啊,噗哇!」
佑贵还来不及做完惊吓的反应,他的整张脸就发出「啪」一声完美的声音,被鞋底砸个正着。
黑田雪路
蓦地扔出去的鞋子意外漂亮地砸中那个高中生的脸,让黑田大为振奋。欢欣鼓舞的他拔腿狂奔,一口气拉近和高中生的距离。幸好高中生掉了手枪,黑田一把揪住对方的刘海,再趁高中生痛得挣扎时,出腿将他绊倒。紧接着黑田就连同揪住的头发,将对方整颗头往坚硬的地面猛砸。
剧痛令高中生瞠目。黑田管不得那么多,骑到了高中生身上。他本来想先回收手枪,但因为东西掉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时间也无法发现。因此手枪的事摆后头,首先要试着打断高中生的鼻梁。黑田使出浑身力气抡了两三拳,让鼻血喷出来。这样就能率先削弱对方抵抗的意志。其他的问题之后再说,按步就班处理就好。这是黑田牢记在心的基本手法。
「嘘~~懂吗?嘘~~」
黑田将竖起的食指凑到嘴前,要小狗听话。要是旁边的狗叫得太大声引人过来就头痛了。用那样的言语和手势,当然不可能将意思传达给小狗,奇妙的是小狗的态度与刚才面对高中生时不一样,都不会对黑田吠。也许它是从黑田的气质或气味察觉了什么。
「好啦。终于可以聊聊了。」
黑田完全无视对方处于讲不了话的状况,自顾自的说道。高中生似乎快被眼泪和鼻血溺死了。于是黑田用衣袖硬是替他擦掉。
黑田想用虚有其表的亲切打圆场,高中生被他吓得视线扭曲。
「你是警……察?」
「不,我是民众。我不会报警,放心啦。」
都把鼻子打歪了才这么说,要他放心也难吧。黑田自己讲着忍不住苦笑。
「我在车站看到你,就想找你问个几句。要回答喔。」
黑田使坏似的举起拳头,露出别无用心的笑容。高中生似乎说不出话,张着嘴又流出下一道鼻血。即使眼泪停了,另一边似乎还是流个不停。
「首先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有枪?」
一提及枪的话题,高中生抑郁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阴沉了。
「我……我买的。」
「哼哼,原来如此。下一个问题..你跟谁买的?」
「……………………………………………」
高中生维持三秒不吭声,黑田握起的拳头便有了动作。意在威胁的他,痛殴了对方的脸而不是鼻梁。被黑田骑在身上的高中生动不了身体,脑袋晃得好似要跟脖子分家。即使高中生似乎愿意说些什么了,黑田还是朝他的面颊骨又揍了两拳。
每次动粗黑田的手与内心就会痛,但他揍人的经验已经多得可以忽视那种感觉。高中生泪流满面地哭诉:「不要再打了。」
「假如你肯立刻说,也用不着我动手。」
黑田一讲,高中生这次「立刻」就招了。
「我在网路上买的。所以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
「唉呀……真没节操。」
结果买法和黑田一样。这样就不能让警方侦询这个高中生了。于是高中生似乎从黑田的态度察觉了什么,所以黑田又揍了他的鼻子。
高中生想呻吟,却被流下来的鼻血严重呛到。
夹杂血丝的唾液喷得像淋到地面上的雨,落在高中生脸上。
「好啦,下一个问题是……你痛快了吗?」
「……咦?」
就算听不懂问题的意思,高中生怕不回话就会挨揍,还是发出了短短一声。黑田回想着自己头一次杀人时的心境,开门见山地问:
「呃,我是指在你杀了人以后。」
听黑田一说告同中生的脸色变了。所做的事被他人点出,让高中生的神智变得更加扭曲。或许是因为他立刻就逃了,所以并不知道中枪的人已经丧命的事实。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对那个人怀有怨恨还是碰巧看见才开枪,不过之后你觉得——」
「咦?怎么啦怎么啦~~?」
突然间,有阵拉长音调的讲话声传来。对背后彻底失察的黑田猛然蹦起,并且立刻转身。尽管他知道那样会露出明显的破绽,身体还是反射性动了。高中生也察觉到他的破绽,不顾一切想移动身子。
即使对方是高中生而黑田是杀手,双方体格仍相去不远。当黑田在松懈时遭到拼死命的反抗,就算豁全力也难以将人制伏。从黑田底下连钻带爬地逃脱的高中生,使劲将他推得翻了一圈。黑田招架不住,整个人就像高中生刚才那样重重地撞上墙。
于是在高中生捡回手枪以后,黑田打了寒颤。然而高中生脑袋里似乎没有开枪的念头,把手枪藏到衣服里就往人影过来的方向跑了。
得救的黑田捂了捂胸口,另一方面也对让人逃掉一事冒出叹息。尽管事情问出来了,最重要的高中生本人要是就这样落网,那黑田追上来的目的等于半点也没有达成。
「我本来想将人先收拾掉就是了。」
黑田搔了搔头,对失算让人逃掉的自己觉得羞耻。接着他感受到有视线从仍然杵在一旁的人影投来,便决定趁着脸还没丢尽以前当场闪人。
事到如今,黑田才对自己把手枪留在事务所这一点感到后悔。
岩谷香菜
「游啊游~~」
香菜用蛙式游过了这个社会,从车站到公寓。从旁人看来那是在耍蠢,然而被轻视的香菜本人却完全不在乎周遭的视线。基本上她要是会顾忌他人眼光,就不可能穿着迈遢的睡衣及破鞋出门。
天气热让香菜不想慢慢走,结果用自己的方式赶路的她,就冒出了这套动作。因为身体会顺着划动的手臂往前,走起路来比平常的香菜要快。
尽管路途中曾被各式各样的人赶过,香菜还是到了公寓门口。于是她放下手停止游泳的动作,用了一句「好累喔」来替外出的感想作结。即使接纳了劳动这件事,依然洗脱不了身上的懒散习气。于是香菜驼了背弯下腰,因而在脚边发现不太眼熟的玩意。
有只圆滚滚的狗坐在公寓旁,肥硕的肚子很会晃。那曲线的轮廓像手工品一样可爱,因此香菜起初误以为是摆饰,然而经过旁边被狗一吠,她的肩头顿时吓得冒出了反应。
「喔哇,吓我一跳。原来你是只狗狗啊。」
小狗对傻里傻气的问题吠出声音。仿佛在回答「没错」。
那只狗先是蹦了一下,然后就动起来了。它来到香菜面前,用前脚指向公寓的后侧。香菜歪着头看向那边,却让建筑物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小狗一边往自己所指的方向移动,一边转头朝香菜看了好几次,然后吠叫。香菜觉得它是在说「跟我来」,噗嗤地笑了。「不不不,总不会吧。」香菜说着摆了摆手。
可是狗却汪汪地叫了香菜,简直像在说:「你没听错喔。」它的叫法和人类的说话声几乎吻合到会让正常人心里发毛的地步。香菜对那并不排斥,反而感兴趣地决定跟上去。
「嗯~~你是家犬对不对?毕竟你的毛长得这么整齐。」
小狗汪汪汪地回应。那听不出讲的是「对」或「错」,不过香菜捏了自己的脸颊。
「和我一样啊。可是当狗狗很好耶,不工作也会有人疼爱。」
『当狗也是很辛苦的耶。』
「啊~~好好好,对不起喔。」
香菜擅自把狗的叫声置换成台词来会话。狗似乎也愿意接受似的吠了几下。
香菜就这样让小狗领路,绕到了公寓后头。那只狗用前脚指了公寓和后面大楼间的巷道。建于后面的那栋大楼一楼开了间不可思议的店在卖假人模特儿,店铺外面的商品花车还摆了一堆假人的头,也有人晚上看了吓得腿发软。
「怎样,你要我走进这条巷子吗?」
小狗晃了晃肚子。大概是点头的意思吧——这么想的香菜眯起眼睛。
「怪家伙。」
都来到这里了,香菜决定顺便瞧一瞧巷内。「哦?」她的眼里随即捕捉到什么。虽然光线阴暗得看不清长相,但是巷子里好像有两道人影。一个人倒在地上,另一个人则骑在对方身上。是在打架吗——香菜心想着又靠近了一步。
「咦?怎么啦怎么啦~~?」
香菜不经意发出声音,骑在人身上的男子背影顿时夸张地抖动。底下的男子没错失那个机会,开始用力挣扎。骑在上面的男子被翻过来撞上墙壁;底下的男子则是弯腰捡了东西,紧接着就朝香菜这里全力冲来。当香菜吓得眼珠子乱转时,满脸鼻血的高中生已经冲过她的旁边。对方姿势前屈,仿佛在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什、什么嘛~~」
香菜仰身。留在巷道里的另一个男子起身以后,就跑往和高中生方向相反的马路离开了。他和香菜有段距离,彼此似乎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状况告一段落以后,小狗摆着「不用在意刚才那些」的态度,往巷道里面走。想像着里面还有其他危险分子的香菜变得缩手缩脚,不过环顾完发现没其他人影就跟到了小狗后头。
难道除了刚才那些家伙以外还有东西可以看吗?
于是圆滚滚的狗停了下来,它用前脚所指的方向有另一只瘫靠在墙际的狗。那只狗的白色毛皮弄脏了一些,没有外伤却显得身体衰弱。圆滚滚的狗轻轻抬起脚,像在介绍另一只狗。
香菜「啊~~」地看出它的用意,便蹲到两只狗面前。
「我说啊,你是不是厚着脸皮想要我帮帮你和这只狗?」
狗开心地叫了,好似在说:「答对啦。」短短的尾巴摇得挺带劲。
「……怪家伙。感觉好像真的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明明肚子这么大。」
香菜摸了摸小狗的下腹部。小狗嫌痒似的扭身,可是并没有抵抗。
「我住的是公寓耶……虽然有人瞒着房东养猫啦。」
香菜想起老家养了好些年的狗,视线瞟向远方。由于那只狗是在香菜就读大学时去世的,临死之际没能见上一面。大概是想到那些的关系,香菜脸上浮现了感伤的味道。
「反正我自己也是狗,多一两只也没差吧。」
香菜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夹到腋下,然后尽可能撑开空袋子的袋口。
「进来这里。因为被人发现的话会被念。」
把袋子摆地上的她对两只狗招手。圆滚滚那只立刻有了反应;瘫倒的那只却好像有戒心,不打算移动。然而香菜温柔地催了一声「来吧」,小狗就应声入袋了。香菜望着乖乖窝在袋里的两只小狗,心灵倍感放松。怕纸袋破掉的她从下面稳稳地捧着。
「说不定我能得到狗狗的欢心,是因为被当成同伴的关系。」
一开始香菜对这段自我分析笑了出来,不过声音笑得越变越干,最后便沉默了。
后来香菜很幸运地在公寓里没跟别人碰上,就回到了房间。她把鞋子脱掉乱甩,从纸袋里放出小狗。两只小狗缓缓地在房间绕,幸好看起来并不会乱叫。基本上,瘦的那只似乎也没有活力能乱叫。
香菜也跟着走进房间。这时候,她发现留在桌上的手机闪着红光,才察觉曾经有人来电。
唉呀真稀奇——香菜放下凯碧买给她的衣服,拿起手机。她猜想打来的是老家或凯碧,确认过便发现来电的人不属于任何一边。
资助香菜生活费的好事者「吉上顺一」来电留了讯息。由于对方几乎都不会联络,这通来电让香菜感到畏缩。吉上顺一是个有年纪的中年人,和香菜只碰过两次面。而且那是因为大学方面的关系,他和香菜并没有深交。可是对方却不知道看上了香菜哪一点,要她留在这地方的大学。
由于香菜也没有被要求过什么回报,这阵子差点就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那位吉上先生来电啊~~好好好,请问有什么事呢?」
香菜一边和没有接通的手机对话,一边播放语音留言。她这时候还没劲地哼着歌,然而在播放那句短短留言的瞬间,脑袋就仿佛被钟乳石扎中了。而且扎到头的冲击更从鼻与口冒
出,由上贯穿到下。
连长相都被香菜忘掉的吉上顺一用了压抑的嗓音表示:
『我有亲人遭遇不幸,暂时拨不出余裕资助你了。』
时本美铃
傍晚前回到家以后,美铃把书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板。手枪被课本、餐具袋外加笔记簿盖在底下。她搁着手枪不管,抽出一本笔记簿,顺便也从铅笔盒里找来自动铅笔。
美铃的母亲是在高岛屋上班,因此入夜以前家里都只有她一个人,没必要藏手枪。
美铃把坐垫直直排好躺到上面,然后打开笔记簿。簿本封面用麦克笔写着「8」。原本这在美铃的排行用笔记簿当中算起来是第七本,不过第三本在记完以前就弄丢了。反正上面没有写自己的名字,里头记载的人名也只有本人才能看懂关联性,觉得不至于碍事的美铃就没多理会。东西弄丢近两个月至今倒没发生过什么,所以她也乐得安心。
美铃在昨天用过的页面下半部写好日期6月1日,才开始制作排行榜。第一名的姓名和昨天相同,关于第二名则出现了变动。「带枪的高中生」——由于本名无法得知,美铃只好暂时先这么写。趁着还没忘,她在旁边记下特征。
「头发直直的、塌鼻子、下巴有一点伤痕……顶多就这样吗?」
当时美铃一直注意着手枪,对于脸孔和其他部分都不太有印象。没有照片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人,不过要对第二名下手还早,她决定将问题暂搁一旁。
第三、第四名都写得顺畅无阻。原本名列第六的小泉明日香从排行榜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美铃本身的兴趣好像也已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了。她并没有极端的执著。
美铃讨厌人的理由十分单纯浅薄。比方小泉明日香,要提到她有哪里让美铃讨厌,也只是出于「她比我漂亮所以很碍眼」这种自私至极的理由。无关小泉明日香的为人,美铃碰巧看见同学的姐姐时就对那张脸产生了嫉妒心,如此而已。
基本上一个人若是拥有毫不犹豫就能杀人害命的道德观,在厌恶他人时自然不会基于正当实在的理由。对时本美铃来说,动机和尊严都是比汽球更轻、更容易破的玩意。
美铃并没有从母亲那边额外受过道德情操的教育。即使没被教过,应当会在和旁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养成的常识,美铃却没有顺利培养出来。也许是因为缺乏教育的种子,抑或她至今仍是思虑未熟的稚儿。
美铃搁下写完的笔记簿和笔,从俯卧改成仰卧。
她明天打算朝原本名列第五的「姬路灯」下手,便哼着歌开始排定假日的行程了。
→接续第二天
绿川圆子
绿川坐在工作室里椅脚不齐的椅子上,一直发着呆。她并没有在做什么,只顾将身体连着椅子晃来晃去。到六月白天也变久了,离黄昏还远。
晚饭还没好吗——绿川半张着嘴巴枯等。除了吃与睡以外,她几乎没有其他兴趣。没兴趣就能节省开销,她自许这样正好。伤脑筋的是在和画商谈生意之际,也会需要闲话家常,关于那方面的资讯绿川都是从网路吸收。由于深居山中,连配报都在范围外。
新城想试看看鞋子破的孔能不能补好,正在工作室一角弯着身奋斗。他脱了蓝色外套挂在椅子上,挽起袖子做起针线活。这个男人在陶艺方面丝毫没长进却有双巧手,即使交派煮饭的工作他也能胜任。
「我觉得缝起来以后还是马上就会破。」
「话是没错啦,不过我很爱这双鞋。」
「是吗?」
绿川靠着椅背,仰起身体。她仰头望向背后,就发现墙际有新城插着的一束花菖蒲,和烧失败的壶配在一起做装饰。
失败作被拿来当摆饰实在有损绿川的心情,不过工作室里要是没那些花真的显得很空荡。被徒弟断言「那样子不好」,对室内摆设不表关心的绿川也觉得「大概有道理吧」而遭到说服,便予以认同了。结果,新城中意的陶器失败品就这样成了插花的容器。每次看见都会打坏心情的摆设品有意义吗——绿川自己则是对它的存在大有疑问。
「明天是假日,站前的百货公司应该人很多吧。」
新城边缝鞋子边带话题。绿川也瞪着壶应声。挺出胸口的她连喉咙都是弓起的,因此有点难呼吸。
「要祈祷那样的人潮会来看个展。」
「就是啊。」
新城附和得平淡。听起来甚至像是他不希望人多。新城缝鞋之余也把玩着手机,似乎在搜寻什么。他向绿川报告了搜寻的结果。
「刚才车站那件事上新闻了喔。据说中枪的学生丧命了。」
「是吗?」
绿川将手凑在膝盖将身体弓得更紧,并露出一如往常的反应。死了归死了,那也只是素不相识的外人。况且绿川在混乱中被新城带着抢先逃离了现场,对于事件实际发生在眼前的
感觉也较为薄弱。
「那么年轻真让人唏嘘。」
「就算是老人家也一样让人唏嘘啊。」
与父母死别的绿川基于本身体验反驳。新城挑起针,向绿川问道:
「师父,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绿川摇了摇头,撑起身体。她停下刚才那种新月般的姿势,重新在椅子上立起膝坐好。
绿川隔着毛巾搔了几下头,视线游移不定。她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
「这个学生,死了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你有什么看法?」
绿川大概想不出答案,就问了新城。新城一边朝鞋子穿针引线一边开口。他的手机在远处响着,不过他似乎是嫌麻烦便坚决无视。
「永远醒不来就代表知觉划下句点了呢。我想像不到那种感觉,而且光想就觉得恐怖。所以我会希望,要是意识至少可以在哪个地方维系下去就好了。要不然,不是很讨厌吗?假如等在最后的是那种结局,谁都不会幸福。」
「呼嗯……所以说,你是怕死的罗。」
始终笑得好似无所畏惧的新城,被绿川用了意外的眼神看待。
新城带着那张让人猜不透的笑容,大为肯定绿川所说的。
「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
「……是吗?」
绿川摸着膝盖,用力收起下巴。
她不明白那是不是真心话。
然而新城雅贵的那句话,却让她觉得似乎可以用「所以说——」往后接下去。
→接续第二天
黑田雪路
抽身是对的,错就错在追丢了目标。黑田如此评价自己方才的行动。他懊悔着要是有带枪就能在交谈前射穿那个高中生的脚,防止他逃跑。
至于黑田自己,目前则待在车站内的个展会场前面。他放弃搜索高中生,回头处理自己的本行。这里是将从明天起召开的「绿川圆子」个展会场,在车站二楼举行。黑田一边佩服展方使用的场地意外宽阔,一边抱着探路的用意在四周绕。
虽然会场里面还不能进去,不过外头有贴宣传的广告。黑田朝广告中央插着花卉的壶瞥了一眼,然后嘀咕:「看来和那张照片不一样。」他看了也不知道东西好在哪里。
作者本人应该也会来展场,因此是个下手的机会。黑田也想确认那张照片上头的壶有没有摆在会场展示。他认为那只壶藏有重大秘密,甚至擅自猜想壶里头是不是记载了藏宝的处所。不过那样的话,绿川圆子应该在藏宝处记载上去之前就先拿到东西了吧——黑田立刻又打消想法。
「啊。」
从略有距离的地方传来人声,让黑田转了头。望眼看去,是个穿着百货公司制服的店员。
黑田和那名女性认得彼此,霎时间,他露出笑脸。
女性看见黑田意气风发地靠近,摆出了一副「早知道就别留步」的脸。察觉对方脸色的黑田没管那么多就搭话了。
「你好你好。啊,午安,难得在公寓外碰到面呢。」
「说的是呢。你好。」
黑田偶尔会在自己住的公寓里碰见那名女性。对方并没住在那里,到那里似乎都是为了找常常被她揪着脖子的另一个女孩子。黑田对那个女孩子没兴趣,只对眼前这名女性有好感。虽然他们并不晓得彼此的名字,不过女方目前别着的名牌上写了「丹羽」。原来她是叫tanba小姐啊——在心里把对方名字念错的黑田露出了微笑。
「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去吃个拉面如何?为了你,我愿意到车站一楼的任何店排队。」
「啊~~那个……不好意思,我今天要去朋友家。」
黑田被对方客套地笑着拒绝了。这名女性一次也没有答应过黑田的邀约。黑田也早就什么都不期待,习惯性地把邀约当问候。
「对了,你有听说吗?车站下面好像有人死了。」
黑田一带起话题,女性的脸色就黯淡下来。
「嗯。我听说有枪声,还担心总不会那么巧吧。幸好不是。」
「咦?总不会怎样?」
对方的奇特说词让黑田起了反应。对女性来说那似乎属于失言,她露骨地辽着嘴巴表示:「啊,我在自言自语。」枪以及「总不会」——组合在一起让人自然有了兴趣。
想拉长话题的黑田看向广告。
「明天起举办的这个,是壶的展示会吗?」
「不只壶就是了。」
「这一位是有名的陶艺家?」
「谁知道呢。毕竟,那不是我负责的活动。」
女店员讲完这些,就向黑田说了声失陪然后点头离去。毫无不舍,走得干干脆脆。黑田望着对方的背影和臀部嘀咕:
「假如她是在怕羞就好了。」
对话中有令人在意的疑点,但黑田不勉强深究。
黑田也跟着换了地点,到车站二楼的扶手坐了下来,并且俯望金钟那一带。平时总被利用于约会碰面的热闹地标遭到警方封锁,变得冷冷清清的。那种景象让黑田想起了运动会。没有人扶稳球框底下的柱子,周围也都没有人投球。他看着孤单的时钟,脑海里浮现出那样的情境。
身亡的高中生的女朋友,当然也不在时钟旁边。黑田猜想她现在应该在哭。
好比血管中长了让血液淤塞的瘤,行人往来都靠向左右显得不顺畅。以金钟为中心,人流形成了有如球根或洋葱的形状。黑田在那当中看见一群有男有女且说说笑笑地朝验票闸口走去的高中生,因而眯了眼睛。
那个高中生杀人时太明目张胆了。除非有过人的能耐可以游走四方,不然只要他没有加入杀手这一行,八成连想避风头都没办法。或许是对方和自己头一次杀人的年纪凑巧相同,黑田的观点难免倾向同情。虽然自己的情况只是运气好罢了——黑田这样想。
不过黑田立刻又产生疑问:自己真的有比较好吗?假如高中生在近期内就会被抓,以后便不用再杀人。但黑田接下来还是得怕东怕西、疑神疑鬼地继续靠杀人活下去。自己这种看不到结尾的过活方式,能称为幸福吗?
于是在黑田停留不动时,铁路警察过来告诫了一句「请不要坐在那里」。那里指的是扶手,其实黑田以前也被告诫过几次。
黑田老实地说了「对不起」赔罪,然后当场离开。他走到一半,嘴角就忍不住开始抽动。难以压抑的笑意差点让他捧腹大笑。
还有其他更应该告诫的事吧——平凡的杀手心想。
→接续第二天
岩谷香菜
香菜感觉像是被人切断了脐带。她宛如被切离的胎儿一样蜷缩着,动也不动。带进房间的两只狗都摆着和香菜类似的姿势,一脸幸福地躺着。得到安全的窝似乎让它们歇了口气。
失去安乐的香菜却摆不出那种睡脸。
在老家断援之后,她又失去资助了。基本上,香菜连为什么没见过几次面的中年人会资助自己都不晓得。她把那解读成有钱人的一时兴起,享受着对方的好意。
那种生活面临太过唐突的结束,让香菜失去摇篮。她不能再躺着过生活了。而且,凯碧在同一天介绍了工作给她,香菜认真觉得当中应该有某种命运性。讨厌那种命运的她从墙壁的其中一边滚到了另一边。
但就算打工赚钱,也不可能付得起公寓的房租和生活费。那实在不够。前途对香菜来说是一片黑。于是香菜想起了白天在发廊拿到的名片,以及当时认识的那名男子,不过她也只是嘟嘟哝哝说着:「商量钱的事又能怎么样呢~~」并没有其他动作。
到这个节骨眼,已经不是照顾小狗的时候了。香菜自己都难保不会沦落街头。
香菜的姿势一改成仰卧,那只圆滚滚的狗就撒娇似的爬上了她的肚子。小狗的体毛刺痛了她的皮肤,不过那种温暖让香菜稍微宽了心。虽然不是时候,却足以让她产生今天先不管那么多应该没关系的耍赖心理。
「不过,至少换成旁边那只瘦的爬上来嘛……唉,算了。」
前途黑暗就顺便闭上眼睡觉吧——这么想的香菜直接入眠了。不眠不休也已经到了极限。在香菜意识中断之际,有各种忧患心理伸出手想拦阻她入睡,不过她在被抓住以前就顺着睡意的牵引,巧妙地逃到了梦乡。
→接续第二天
花咲太郎
「所以罗,今天看下来是没有收获。」
为了向上司报告的太郎一回到事务所,就发现筱崎达郎又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前了。表示自己从职场早退的筱崎达郎催着要听调查成果,太郎只好领他到事务所的接待室,然后开口第一句就如此说道。筱崎达郎的失望显而易见。
对方那种夸张的反应,让太郎觉得有些讨喜。太郎伸了脖子朝隔板的另一边望去。不见发型招摇的同事人影,会端茶过来的助理也不在,所以太郎自己动手准备了两人份的茶。茶点只有所长的私人零嘴能充数,不过太郎毫不在乎地擅自拿来利用了。他把五六片海苔仙贝跟茶盛在一起。
太郎一回来,沮丧的筱崎达郎也跟着抬起头。「啊,谢谢。」他低头答谢。
于是太郎往下看了对方的后脑杓,并且点头称是。
「……机会正好。」
「啊?」
太郎喝了一口茶,然后便开始刺探筱崎达郎。
「今天在名古屋车站里面发生了枪击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耳闻?」
手正要伸向茶杯的筱崎达郎僵住了。眼睛则像是说着「咦?咦?」地左右看来看去。太郎发现对方似乎是个不擅说谎的人,就因为「事情好办」而安了心。
「我没听过。那是怎么回事?」
从筱崎达郎停顿的「间隔」,可以判断他是认真的。虽然太郎讨厌推理小说那样的侦探,但工作做久了,自然会学到一些道理。无非就是委托者为了面子或羞耻心,大多会撒谎。都不顾忌那样会妨碍他搜查。
「有高中生射杀了别校学生,是这样的事件。啊,凶器是手枪喔。」
筱崎达郎的脸色变了。太郎进一步出招。
「要举例参考的话,就像这玩意。」
太郎拿出了收在手提箱里的那把由筱崎达郎做的纸制模型枪,并且举起来瞄准。
虽说并没有枪口,不过用这种东西指着委托者还是很不礼貌。然而太郎就这么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高中生持有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玩意。我觉得很难当成是巧合……筱崎先生,你要我找的失物,真的是模型枪吗?」
趁此良机,太郎问了非得厘清的一点。
筱崎达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兜着圈子用质疑来回话。
「你怀疑我?难道说,你觉得我掉的是真枪?」
「因为我不想处理违法的东西。我们并不是那样的事务所。」
健全至上——太郎开朗地说。至少,他并没有透过事务所处理过杀人事件。警察会在那种委托正式找上门以前就设法解决。太郎的说词倒也没错。
这次筱崎达郎同样停顿了。他十指交握,天人交战似的低了头。从那种态度,太郎用不着直接听也可以知道答案。尽管太郎从最初就在怀疑,事情笃定以后还是不由得苦笑着表示:「真伤脑筋。」他那样说,是因为对爱莫能助的差事抱有困惑,同时也对眼前委托者和手枪根本不搭调的事实感到有趣。
不久之后,筱崎达郎坚定地扯了大谎。
「我掉的就是模型枪,不会错。那是玩具啦。」
「哦。」
「你不信?」
「没有,既然你能那样断言,明天以后我还是会继续找。只不过,请先做好要花相当时间才能找到的心理准备。只用一两天我想实在没办法。」
太郎叮咛对方可以不必天天过来。筱崎达郎或许也自知太过性急,显得挂不住面子。
「总之拜托你了。」
「我了解。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太郎用态度营造出要对方走的书外之意。筱崎达郎收到讯息,便匆匆起身了。贴在筱崎达郎脸上的膏药已经失去黏性,他介意着差点外掀的边边并走向门口。
「啊,我问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你认识一个叫二条终的歌手吗?」
太郎似乎是看着对方的背影才想到要问。筱崎达郎皱起双眉,摇了摇头。
「不认识。」
「我想也是。呃,没关系,辛苦你了。」
筱崎达郎偏着头,从事务所离开了。
等房里完全只剩一个人以后,太郎脱掉帽子。他一边把帽子套在手指上转一边叹息。
「像这样,很伤脑筋耶。」
想找回非法的物品,自然难以向人敔齿,也不太能到处打听。而且太郎早就切身了解到,要靠一己之力找东西,侦探能做的也和一般人差不了多少。明天起要如何行动呢?他现在就觉得头大了。
把首藤佑贵持有的手枪抢过来,然后交差了事。相较之下那一边还比较容易追踪,显得实际许多。可是对方有手枪。说实在的,太郎根本不想靠近那种人。
「还是找走失小狗的工作比较好。」
对同事好生羡慕的太郎,用了艳羡眼神看向那人的座位。
太郎最后对筱崎达郎问的事情,其实只是基于好奇。
先前来到事务所的那位歌手委托了工作,是太郎的同事在处理。然而那位歌手似乎毫无知名度,太郎问了熟人也都不认识。唯一有回应的,就只有那个寄蜂巢照片过来的男子。
那男的又寄了邮件过来。太郎摆出露骨的厌恶态度,却还是确认了内容。
随信件附上的,是绣球花绽放开花的照片。
『如何?』
「烦死了。」
太郎没话好说。
邮件立刻被删掉,但是下一封立刻又寄到了。太郎纳闷地打开。
『明天有点事情想拜托,我会过去找你。』
「……我说啊。」
太郎将手机甩到一边当作没看到,然后沉沉地躺上沙发。
连蛋糕都忘记要放到冰箱冷藏的他,用帽子盖了脸。
→接续第二天
首藤佑贵
佑贵一直听到诡异的啼声。拖到现在,他才发现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舔着干燥下唇的舌头,同样缺乏水分。他从中午就什么也不曾入口。
佑贵躲到了同时在进行拆除工程的漫画咖啡厅和电影院当中,坐着动都不动。他从发挥出运气逃过了那个追来的男子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黄昏在他躲的过程中到来,又离去,然后迎接夜晚。而且几乎在夜晚到来的同一时刻,他开始听见雨声。
湿气伴着水滴沾上脸,之前挨揍的部位便过度发热,火烤般的疼痛随之涌来。佑贵用触觉确认被打歪的鼻尖并没有变回笔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候家人应该对他还没回家感到着急了吧。背叛了父母相信一切安好而回到家的期待,佑贵内疚得流下眼泪。干渴的喉咙舔去了流下的泪。
如蒸馏水般无味的眼泪。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佑贵问自己。原本带着的手机忘在漫画咖啡厅,钱包也在留置于现场的书包里面。他身上只剩电车票夹。但是佑贵当然不能去学校,他更认为到外面露脸就完了。或许自己的长相已经遭到公开,此外佑贵也不清楚自己会被追究什么罪名。
结束作业的工程现场到了明天就会有人过来,必须趁一早移动到其他地方。然而,身无分文的佑贵连漫画咖啡厅的选项都失去了
佑贵想着能不能就这样避人耳目活下去。水可以找个公园或体育场喝;粮食用偷的。要不然干脆逃到深山自给自足也行嘛。幻想出来的希望蒙蔽了佑贵的理智,刺激他抬头。不过差点得意起来的脑袋,在鼻子吸入四周的昏黑后也就立刻冷静了。佑贵在转眼间灰心。
工程现场披的布挡开了雨滴,淋进来的雨滴数量随着反弹声变大而增加。靠在钢筋旁边的佑贵也逐渐淋湿了。他半无意识地将手枪藏到衣服里,以免被雨水打湿。佑贵身上只剩下定期车票跟手枪而已。
有好几次,佑贵曾在恐惧的冲动下想将手枪丢掉。但他每次都打消了主意,始终将手枪握在手里。唯有保住象征非日常的手枪,自己才能撑下去。回天乏术了。没救了。在背后作祟的那些强迫观念让佑贵嘀咕至今。
佑贵看似正拼命思考,其实脑里都是以「自己肯定能得救」的前提在运作。虽然肯定能得救,不过应该怎么做才对呢——他苦思的全是这些。那样的人当然没道理获救,此外,也不可能觅得光明。
每当有人影经过眼前的人行道,佑贵的脸就会皱在一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发现的恐惧,和对于他人能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嫉妒心理混在一起,令佑贵面容悲怆。人影经过之后,佑贵用手掌掩着脸。他完全不明白该如何是好,内心早早到了极限。
自己是在哪一步走错的呢?如此疑惑的佑贵哭丧着脸。情绪的矛头迷失方向,他想哭上好几个小时。他希望哭过以后就能让一切付诸流水。然而,那不可能。
哪怕佑贵再怎么后悔,时间依然会前进。
不过对于连去哪里才好都不明白的他来说,什么都不做就能让时间前进已是万幸。
至少,希望照得到太阳的白天快点来。
佑贵痛切的心愿,遭到持续变强的雨声背弃。
→接续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