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才睁眼就有强光先照了进来。他不禁用手遮住面前,并且理解到自己待的地方一片漆黑。
佑贵并未掌握自己所处的状况。
然而有道光像采照灯似的注入黑暗。他透过那道光一一追寻回想起来的事情,才知道自己为何到了深夜也不回家,还躲到工地里头。每当内心揭露,佑贵就会动摇。
手枪、青梅竹马。开枪、杀人。佑贵彻底想起了自己闯出的祸,进而睁大眼睛。他在车站内冲动犯下杀人案,然后逃走,又被陌生男子痛揍好几拳。佑贵刚想起肿胀的脸以及被打断的鼻梁,就像疼痛发作似的将脸皱成一团。
回顾起来,自己会躲进倒闭后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漫画咖啡厅也是当然。佑贵根本没别的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回家。警方八成已经跟家里联络了。换句话说,做父母的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杀了人。佑贵光是想像他们的心情就抱头懊恼,感受到有如深陷地底的绝望。让父母产生那种心境比什么都让佑贵后悔。
佑贵背叛了父母对自己的一切期待和信赖——这样的事实令他眼泪盈眶。那比什么都难受。自己将永远是杀人凶手,父母等于养出了杀人犯儿子。佑贵想起昨天母亲在闲聊间露出的笑容,眼泪停也停不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做什么都没用,佑贵却反覆思考。
到了早上就会育人来做工程。朝阳升起,流落街头的佑贵就无法躲在黑夜。那样一来,就万事皆休了吧。郁结的佑贵咬牙作响,两眼发红。没人能解决的问题快要让脑袋发狂。
光线从刚才就来回绕了好几遍。那并非车灯,人行道会有那么多光线既诡异又不寻常。对那道光产生疑心的佑贵犹豫要不要移动。如果那是在找他就该逃,可是到街上又有被发现的风险。
佑贵怀有种种强烈的后悔念头及罪恶感,却没有自首的想法。因为他心底仍觉得:「事情还是有办法的吧?」那好比一丝淡淡的希望。等一连串事情结束以后,自己就没有罪过了,可以回家了——他始终抛不开这种乐观的想法。
能依靠的,只有毫无根据的愿望。
当佑贵拖泥带水做不出决定时,有个似乎和他一样排斥光线的人影朝这里闯了进来。佑贵脑袋冻结,过度敏感的背脊感受到千刀万剐般的刺激。左半张脸扭曲得让人觉得脸皮几乎快要直接脱落,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人影拍了拍肩膀像是要拂去夜晚的露水,然后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那道人影最醒目的是头部又宽又长这一点。在眼睛逐渐适应后,才能看出那有如裁切过的线条是帽子的轮廓。帽缘宽阔,帽顶尖而突出。
对方头上有一顶彷佛魔女会戴的三角帽。
被那片帽缘和浏海遖着的眼睛看了佑贵。对方和佑贵不同,瞟来的视线感觉不出恐惧或惊讶。不过对方凝视着佑贵,视线一动都不动。尽管佑贵吓得喉咙黏成一块,仍然半无意识地想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枪。
结果戴着魔女帽的男子哈哈笑出声音,得意似的扬起嘴唇。在夜晚的黑暗中,他的唇彷佛从漆黑里裁下了一片弦月般的形状。
「让我来露一手超级推理吧,就是『你』罗。」
男子用力指向佑贵。他看佑贵的肩膀抖得厉害,便滔滔不绝地说:
「附近一大堆警官,看样子是在找人。而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你跟人打架了吗?还是顺手牵羊?哎,照我的超级推理来看,是打架吧。毕竟你的脸都肿了,实在好懂。像这样,即使是没干劲的侦探也会察觉吧。」
男子提到侦探,似乎是在嘲讽不在场的其他人。佑贵对他的忽然现身以及跟现场不搭调的开朗调调感到困惑、恐惧,从而握住衣服里的手枪。枪的重量令手指发抖。
自己为什么还带着这种玩意呢?
只要没将这种玩意拿到手——
强烈的扭曲恨意与后悔。将情绪冷冷隔绝开来的坚硬枪壳及温度让佑贵差点落泪。他想把枪丢掉。丢掉,然后将事情一笔勾销。可是不可能如愿。正因为佑贵明白这一点,才一直把枪收在怀里。
现在支持佑贵的,只有「这种东西」了。
「哎,互扁是年轻的特权呢。好青春,好无谓。而且看你的脸,是打输……」
男子自言自语到一半,看见佑贵举起手枪,表情顿时愣住。但是他的手脚和表情正好相反,毫不迟疑就采取行动了。赶在佑贵用枪口瞄准好以前,男子抬腿踢佑贵的下巴。腿一伸只有脚尖掠过,男子似乎也明白牵制作用薄弱。害怕被人施暴更甚于疼痛的佑贵心生畏缩,随即被男子揪住头发。
接着,佑贵的后脑杓直接被抡向后面的钢筋。虽然对方好像多少有手下留情,佑贵仍差点翻白眼。但男子没有这样就饶过他。男子抓住佑贵紧握手枪的右臂,将手肘反扭。剧痛让险些失神的佑贵保住了意识,嘴里就要惨叫出声。男子用手肘捣在佑贵的喉咙,连叫都不让他叫。
被男子运用体重将手肘捣在喉咙,鼻涕和口水直流的佑贵这回真的翻了白眼。他已经看不见眼前景物,除了右手肘燃起的剧痛外再也无法感受更多痛觉。
佑贵倒地呕吐,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内心诉说着「我好想死、我好想死」的声音,在哆嗦的背部深处回荡。佑贵一边吐,心里一边想扯掉耳朵。
男子的「最低限度」到此才结束。他悠然调整帽子并低头看向佑贵。「哎呀,好险好险。」男子说着捡起佑贵掉的枪,抚弄着手枪表面嘀咕:
「喂喂喂,日本什么时候成了枪枝社会……既然举了枪就立刻开火啊……」
佑贵还没将男子讲的话听到最后,意识就脱缰失去了反应。
紧接着,他一头栽进只有绝望缠绕的内心深处。
岩谷香菜
「为什么小狗变成三只了?」
「……咦啊?」
像虾子一样弯着身入睡的香菜从地板上抬起脸。她只是听到声音才在半无意识间起来,眼睛并没有睁开。脸颊压在地板上好几个小时使原本就软趴趴的轮廓变得更为松弛。香菜揉着变红的脸颊,头转个不停。站在玄关的凯碧连鞋子也没脱,只能傻眼地望着她那副模样。
「连三天都撑不了呢。」
除了头发长度以外,经过一晚就全部变回原本邀还样的朋友令凯碧叹息。香菜或许也有听见,意识跟着慢慢觉醒。她用睡衣衣角擦掉口水,然后搔了搔头才睁开眼。然而,随后又接连打了两三次大呵欠。
「啊~~身体好痛~~关节都不对劲了~~」
香菜一边伸展在坚硬地板上长睡的身体一边叫痛。呻吟到最后,伸展过头的身子没站稳就仰着倒了下去。虽然她还是继续做伸展,但不久以后又像虾子一样弯起身,并且侧躺闭上眼睛。
「呼噜~~」
「别、睡、了。」
「唔啊。」
凯碧一脚踩在香菜睡衣掀开露出的侧腹部。到底不像认真要睡的香菜这才立刻爬起来,睁开眼睛在地上坐好。她傻笑着欢迎手叉在腰际、冷冷地低头看过来的朋友。
「嗨~~凯碧,早安安……感觉昨天我好像也讲过一样的话耶。」
「不用问候了,快说明三只小狗的事。」
「三只?」
香菜转头。昨天捡来的狗都乖乖坐着。
不就只有两只吗?
「哈哈哈,凯碧,我可以原谅你数错。」
「我倒不能原谅听不懂风凉话的你。好啦,狗是哪里来的?」
凯碧来回看了圆滚滚的狗和缩起脖子显得有些害怕的狗,要求香菜说明。
「这栋公寓禁止养宠物吧?」
「唔~~是啦。」
我自己也过着像宠物一样的生活就是了——香菜自虐地想到,然后才搞懂小狗有三只是什么意思。
而且,她那样的生活在昨天匆然结束了。刚睡醒的脑袋想起这一点,胃就绞痛起来。目前香菜自甘堕落的生活是靠着资助者成立的,援助一断,她在这座城市等于失去了归宿。
「喂~~少发呆。」
凯碧揪住香菜的肩膀要她坐好。被朋友面对面盯着的香菜「唔」了一声,眼神闪烁地说明小狗们会在这里的原因。
「昨天,它们在公寓旁边看起来很伤脑筋的样子,我忍不住就带回来了。」
「还说什么忍不住,你喔。」
「哦~~狗狗们,怎么了吗~~?」
香菜转向小狗那边,像是在逃避凯碧。圆滚滚那只似乎懂得看场面就汪汪汪地叫了起来。香菜蹲到旁边探头看了它的脸,它便开心似的吐出舌头。
「会不会是肚子饿了呢?」
因为香菜自己也饿了,就试着问那只圆滚滚的狗。狗像在回话似的吠出声音。
「唔~~你是不是真的听得懂人话啊……真不可思议。」
香菜把手伸到圆滚滚的肚子底下摸了摸,小狗怕痒似的扭身。由于反应有趣,香菜就把狗捧起来让它挺出肚皮。肚子和脸蛋各有讨喜之处的两只狗玩在一块,看不下去的凯碧便轻轻戳了香菜的头。不过香菜并没有发觉凯碧身上有股微妙的害怕。
「没时间玩了吧?你也要上班.」
「喔,喔喔。」
凯碧听了那与其说是回应倒更像叹息的叫声,自己也叹了气。她让香菜把捧着的狗放下,然后瞟向另一只安安静静的狗。假如圆滚滚那只会让人联想到水球,瘦的这只就好比鸡骨头,落在耳朵上的毛卷成一副寒酸样。
「你倒是从一开始就有点虚弱耶。要不要紧呢?要不要紧呢?」
香菜探头看向瘦的那只狗,绕着它转圈圈。「我才怀疑你要不要紧啦。」如此说的凯碧抱怨归抱怨,也一起探头看了那只瘦狗。只不过她还是有种害怕的味道。狗似乎被看得不自在,打呵欠似的抖了起来。香菜也跟着冒出大呵欠。
盈出的眼泪濡湿视野。香菜用手指揉着眼角,慢慢地神游到自己内心。
香菜一看到虚弱的生物就会想到麻雀。她在小时候曾经发现庭院有受伤的麻雀。那只麻雀似乎飞不了,倒在地上虚弱地鼓着翅膀。想立刻过去救它的香菜却被母亲制止了。照母亲的说法,同伴来援救时要是在该在的位置找不到它,似乎就会放弃。被这样一说的香菜整天都贴在窗口等待麻雀获救,但它的同伴过了半天还是没飞来。
看不下去的香菜终于把麻雀带回家里呵护,但不到隔天就死了。实际上对香菜来说,那是头一次接触到生物的死,麻雀不再动的模样让她十分沮丧。尽管哭是没有哭,心情坏了三天的她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假如从一开始就呵护照料那只麻雀,它或许会得救。每次想起这件事,香菜都会后悔。这种念头从当时随着年岁增长,回忆离得越远也就变得越深。
一回神,香菜眼里已经流出又轻又冷的泪水。比她本人更快察觉的凯碧皱起脸。因为香菜的表情一如往常,眼泪并非出于刻意。
「又来了吗?」
「嗯?喔喔,又来啦。」
香菜也被自己轻弹的眼泪吓着了。泪滴一搁到指头,自个儿就瓦解消散了。舔起来像水,没滋味。假如不带感情就会让味道变淡,人的心里说不定装满了盐巴。香菜搁着要擦也嫌麻烦的眼泪不管,咧嘴笑了出来。
「这像习惯一样,所以我不在意。」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你妈妈喔。」
凯碧胡乱摸了摸香菜的头。顶多把她当姊姊的香菜没想到会夸张成妈妈的地步,不过还是任由她摸也不觉得反感。像这样,就算要说明她们俩同年似乎也没有人会侰。实际上因为生日的关系,香菜有段时期甚至会比凯碧大。
「凯碧你对狗狗熟不熟?」
「不熟。我又没养过。要不然你上网查查看吧?」
「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查……总之先买饭回来好了。」
也要买点饲料喂自己才行嘛——香菜自嘲。一意识到,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
「这种时间会有宠物店开门吗?」
「感觉在便利商店有得买耶。」
我没有认真找过,所以印象模模糊糊的就是了——香菜补充。
「哦——」
「所以罗,凯碧你慢走!」
香菜挥了手打算目送对方出门。不过凯碧不动,应该说她当然没动作。
「不对吧,你自己去买啦。狗是你带回来照顾的。」
「晤啊~~我只要听人讲道理就会融化~~」
香菜自己闹归闹还是拿了钱包,一身穿着完全没换就直接走向玄关。「你那样就出门才是问题。」凯碧对她的背影这么嘀咕。
「哎呀。」
香菜想到不对劲似的折了回来,接着别上睡觉前拿掉的发夹。看着她别上去的凯碧则目瞪口呆。因为香菜别上去的那个是印了「实习中」的名牌。她本人似乎挺中意,还一派自然地将它摆到头上笑着说:「好了。」
穿好破鞋的香菜回头,缓缓地挥手。
「麻烦你看家~~」
「是是是。快点回来喔,你自己也要做准备。」
「唔嗯唔嗯。」
回答得不清不楚的香菜来到走廊。她出门以后才发觉忘了带钥匙,却直接往电梯走。然后在搭上电梯摇摇晃晃的途中,她想起手枪也大刺刺地搁在家里。那难免比较让人担心。
赶快把东西买一买回来好了——离开电梯的香菜碎步跑了起来。跑一小段路后,她在大厅中央赶过了住同栋公寓的男子。高个头的黑发男性好像西装不合身,肩膀一带显得松松垮垮。香菜跑过一脸爱困的男子旁边时道了声:「你好。」男子也佣懒地举手回应:「早。」
出公寓以后,香菜伴着「啪啪啪」的迷糊脚步声往便利商店跑。跑到一半她才想到可以骑脚踏车,却没有调头又继续赶路。
香菜经过专科学校和停车场前面,走进有蓝白色醒目招牌的便利超商。今天没看到她认识的那个店员小内。听陌生中年人从柜台打了招呼,弯着身的香菜上上下下地点头。假如有熟人在就可以问宠物食品在哪里,但这下她只好自己找。香菜走过一群看似专科生的客人后面,在店里东张西望地绕。虽然花了点时间,还是在货架边边找到所占比例不高的狗食和宠物食品。真是什么都有呢——香菜似乎到现在才对便利超商的货色丰富感到佩服。
虽然有几种可以挑,对品牌及种类完全不懂的香菜决定将店里有的商品各买一包。毕竟先不提瘦的那只,香菜觉得圆滚滚那只应该分得出哪种好吃再告诉她。如此一想,香菜又对自己可以和狗沟通感到疑惑。
「真是不可思议耶,那只狗……」
「在我看来,你才够不可思议呢。」
突然被人从旁边搭话,香菜差点让商品掉到地上。从臂弯里掉出来的东西被声音的主人灵活地接住,再摆回香菜手上。屈膝弯身的香菜慢慢地站直,抬头看了对方。于是她冒出小小的一声:「啊。」
「嗨,你挑的早餐可真稀奇不是吗?」
是在发廊遇过的金发女性。她今天也穿套装,头发束到了左侧。
女性看着香菜捧的东西笑了出来,然后又察觉到她头上别的「实习中」的名牌而表情变得微妙。香菜嘀嘀咕咕地回答:「请不用介意……」不过声音似乎没傅过去,使金发女性微微偏头。
「你这孩子一大早就没有气力呢。」
依香菜的年纪被当小朋友会有问题,搞不好眼前的女性还比较小,不过香菜没吭声。她既没有必要解释,要一一说明自己的出身也嫌麻烦。
「是那只狗食欲挺旺盛,还是因为有好几只呢?」
「咦?啊……两者都有吧,我想。」
香菜随口答话,结果对方的反应也只有随便应了一声「哦」。很能感受到女性其实兴趣并不大,只是问问而已。
「对了,你住这附近?」
「唔~~是啊。」
「那我想问个路。这栋大楼,你知道在哪里吗?」
女性从包包里拿出摺过的影印纸。对摺再对摺的纸打开以后,从中可以看到车站前的地图上划了小小的红色圈圈。「就是这里。」女性指着红色圈圈问。香菜用手指循着车站入口的名称慢慢分辨目前在地图上的所在处以后,感觉能认出那是哪里。
「呃,出了便利商店以后呢……」
香菜将地图转来转去并且比手画脚地说明。女性一边点着头答腔一边听说明,似乎大致可以理解。「什么啊,满简单的嘛。」她笑着说。
「你到地图上的这个地方有什么贵事呢?」
「哎,哪有什么贵不贵事。是工作啦,掰罗。谢谢你。」
金发女性一手拿着地图低头行礼,然后什么也没买就到了外面。或许她来便利商店只是想问路。
「工作啊……我也有工作喔,哈哈哈……」
援助断丁以后即使去上个几天班也无济于事。缓不济急。那为什么要上班呢?因为不去会惹凯碧生气。这样的理由让香菜不禁笑了。
什么跟什么嘛——香菜感到傻眼。
接着她低头看了成堆的狗食,开始担心这样是否没问题。
假如是受伤或生病之类的状况——香菜一想到这里就无法优哉游哉了。她回想起动不了的麻雀和那座墓,急着去收银台。香菜尽快付完帐以后离开便利商店,就发现那道背影还在可见范围内,立刻跑步追了过去。金发女性立刻就察觉香菜独特的傻气脚步声,接着迅速转过头。对方的身段俐落让人有种异样感,但香菜不管那么多就迎上前去。
「呃,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
跑的距离虽短,然而运动不足外加紧张让香菜喘不过气。
「嗯?怎样?」
「你对狗狗了不了解?」
「……狗?」
想带去给兽医看时间还太早,基本上香菜也不知道哪里有动物医院。况且,她除了凯碧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熟人能商量,所以无论是怎么样认识的点头之交都很宝贵。
被匆然问到的女性露出纳闷的表情。她朝香菜捧着的购物袋瞥了一眼才说:
「狗怎么了吗?」
「啊,不是。我捡到的狗狗感觉好像很虚弱,所以我在担心。」
香菜抓出重点说明。以我来说,算说明得不错呢——当她对自己感到佩服时,耳里出现了疑似凯碧在吐槽「与其担心狗还不如担心你自己啦」的幻听症状。
「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找医生而不是找我……总之没看过状况也说不准。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只狗?」
「唔~~呃,好的。那么,请你跟我来。」
香菜要快不快地走在前头,朝公寓前进。先不提房间里,只带对方到公寓门口应该不算毫无警戒心吧。香菜这么认为。
「你的工作没关系吗?」
「我来得太早所以不要紧。」
女性连表都没看就一笑置之。香菜继续往前走,但走到一半又回头。
「对了,我有问过你的名字吗?」
哎呀——被问的女性挑起一边眉毛。
「我好像还没报上姓名。我叫新城雅。」
她拨着浏海自报姓名。香菜从姓氏想起了在发廊拿到的名片。
「你呢?」
「我姓岩谷。岩谷香菜。」
「原来如此,小香菜啊。很可爱的名字。」
雅似乎笃定香菜年纪比她小。加了个「小」的称呼方式更让香菜联想到老家的母亲,心里并不愉快。香菜和母亲并非关系不好,但她不愿意想像家人目前会怎么看待她。从大学留级以后,香菜就一次也没有跟家里联络。
走在半路,雅的脚步曾一度停下。察觉到的香菜回了头,才发现雅盯着立体停车场对面的停车场。那是香菜捡到手枪的地方。虽然现在几乎没有车子停在那,跟那里有缘的她也跟着注视停车场。
「怎么了吗?」
香菜故作平静地问,于是雅态度爽快地否认:「没事。」
她不惜停下脚步也要看那座寻常无奇的停车场。
香菜虽然也想过:难道跟那把手枪有关?但她觉得总不会有那种事就轻松带过了。
因为雅看起来是跟手枪扯不上关系的人。香菜忽略掉自己也是怎么看都跟手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碰巧捡了一把回去的事实,就乐观地否定这件事。
香菜在回到公寓门口前先瞧了建筑物的两旁,今天似乎没有撞见别人施暴的现场,也没有再多一条狗。安下心的她晃了晃购物袋,对雅开口说:
「请你等一下。」
「好好好。」
香菜在雅目送下跑掉。她急着搭上电梯,出电梯后也用跑的回房间。锁都没锁的门一开,只见凯碧在房间里用坐垫和棉被搭了一道墙把狗隔离,正从那上面探头看着狗。
圆滚滚的狗反应比凯碧快,对香栗开口就吠。「别吵别吵,嘘~~」香菜连忙将食指凑到唇边,圆滚滚的狗立刻把耳朵垂到后面表示反省。
「所以你在干嘛,凯碧?」
「我自己也不晓得。打发时间吧。」
即使是香菜,从凯碧的快言快语也能听出端倪。原来她怕狗啊——香菜心里涌上笑意。完美扮演好大人角色的这个朋友原来也有弱点,这让香菜有种安心的感觉。凯碧似乎对她那种态度不满意,用闹脾气似的表情和嘴型说「你笑什么?」来表达愤怒。
「饭买回来了吗?」
「嗯~~有啊。」
被凯碧一问,香菜才想起自己的早餐忘了买。
「然后呢,那边那只,我要带去给人看一下。」
香菜说着把瘦狗抱了起来。狗被香菜摸也不显得抗拒,乖乖地任她抱到怀里。「凯碧,帮我喂另一只吃饭。」下了指示的香菜又立刻离开房间。「咦?等等,喂喂喂!」凯碧如此惊慌的声音都被忽视了。
香菜带着狗明目张胆地在公寓走廊上跑。她自己也觉得不妙,但事情已经停不住了。毫不停歇的她跑过走廊,一人一狗进了电梯晃晃荡荡,然后来到大厅。
有几年没有在一天当中跑这么多路啦?香菜对此也不清楚。因为她一直以来每天都过着不用为自己赶时间的生活。然而现在的她有急的理由。
来到公寓外面就发现雅背靠在墙上,仰望着对街的店面招牌。当她用眼角余光捕捉到有东西在动,顿时敏感过头地冒出反应。雅立刻将背从墙壁移开,并且退了几步保持距离。她那有些夸张的动作让香菜愣住了。
雅似乎对自己的举动丝毫没有疑问,一派平静地朝狗伸出手。
「就是那条狗吗……嗯~~看起来虽然没外伤,还真弱不禁风呢。」
雅从吞菜那里接手将狗抱起来。于是瘦狗变得跟被香菜抱着的时候不一样,耳朵摆到后头,还露出牙齿。而且下颚也往后缩,嘴巴呈现半开,似乎不只有意攻击更夹带着恐惧。
「啊,哎呀哎呀哎呀。」香菜虽然不是饲主仍试着打圆场。话虽如此,她顶多只是把手挥来挥去,并无实际作为。另一方面,被狗用明显敌意对待的雅愉快似的绽开笑魇。她的笑容带着纯粹的攻击性,眯细的眼睛有如打量着要捕食的猎物。
「呵呵呵,这条狗有看人的眼光呢。」
雅说到这里又瞥了香菜一眼,彷佛暗指香菜没有看人的眼光。香菜本身不明白她那样看人的含意,只是一脸悠哉地偏过头。
大致检查完以后,雅放开小狗。瘦狗立刻离开她,躲到香菜身后。雅看了那反应则越显愉快地耸了耸肩。
「它似乎没受伤,不过也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但我看完还是不清楚哪里有毛病……」
雅用手托着下巴露出思考的模样。不过她似乎想到好主意,立刻抬起开朗的脸。
「让我哥看看好了。是他的话应该有办法。反正只有我成为害怕的对象也没意思。」
女性咕哝的内容让香菜想起在发廊拿到的那张名片。她想起同样的一头金发,以及清爽得让人起疑的仪容。从对方之前气喘吁吁地赶到发廊找妹妹的模样来看,香菜判断他应该不是坏人。
香菜所做的判断一向单纯。这一点或许也强调了她的孩子气。雅在香菜发呆的空档打手机,立刻就有了回应。
「嗨,哥,过得好吗?今天我想麻烦你照顾一下狗。」
『……啥?』
在一旁看着的香菜也感受到了手机另一头发愣的语气。
绿川圆子
「……啥?咦,狗吗?你说狗是什么意思?你养那种玩意要……为什么会那样?」
徒弟将车停到一旁接手机的讲话声,绿川在副驾驶座都听进了耳里。她自己则看着上次办个展的客户名单,忙着将姓名和长相兜在一块记住。
即日起五天之内,绿川的个展会在车站里举办。负责替作品解说等等的她同样得待在个展会场,到时候也会有光顾以往个展的老客户来打招呼。绿川的用意就是为了在那种时候能记起对方来应对。坏就坏在她天生对人漠不关心,老是没办法将姓名和长相兜在一起。
上真桑总一、樱山惠子、姬路灯,在过目的众多名字中也能一下就想起来的,只有那个也参加了陶艺班的千金小姐的名字。
那家伙也会来吗——绿川抱着一丝丝期待。顾客无论是谁都值得庆幸。
「我懂……好啦我懂,下山到城里以后我就去找你。我快离开山区了,地点……啊,那我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因缘……没事。反正我会去一下。」
绿川也发现以徒弟平时的从容稳重来看,他讲这通电话的态度很开放。徒弟待人虽和气,本质倒显得恬淡且骨子里和绿川自己差不了多少。这是绿川对他的认识。只要是那样的人或多或少表示亲切,就会被绿川当自己人看待。
徒弟讲完手机,搔了搔头说:「真是的。」接着他似乎是在意绿川的目光,又缓颊似的抬起头微笑。绿川根本没在看他,两人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方便打断一下吗?」
「怎样?」
「到车站以后,我想去办点事情。」
「是吗?我了解了。可以啊。」
绿川微微点头,态度彷佛透露出:徒弟要办的事与她无关。
本来就提早出发的他们在时间上有余裕。个展从十二点开始,因此就算早出门也没事可做。不过待在家里也是一样。既然如此,先到城里减少迟到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好——这是绿川表面的说词,她只是着急罢了。
举办个展是一件忙事,对绿川来说有许多不擅长应对的情况。整理大量订单及照片;花上一天亲自在信封写上收件者姓名寄给熟人;在个展会场跑来跑去回答问题,有各种要准备的工作缠着她。即使如此,个展对陶艺家来说仍在生活中占了重要地位,若有机会自然要尽全力准备。
绿川和其他陶艺家一样,并不讨厌直接和顾客面对面。然而她不擅长与人往来也是事实。对此她心情很是复稚。
「或许会花一点时间,但我会在个展前处理完。」
「是吗?加油。」
徒弟话讲到一半,绿川挥了挥手。即陡称为徒弟也不能算随从,绿川不觉得他们有必要时时在一起,还觉得这徒弟没什么陶艺知识所以在不在都一样,但她没把长串意见说出口。从昨天起徒弟的发言就多得不寻常,绿川有发现却不打算深究。不过绿川一回神,抬头看了徒弟。瞧见对方表情的她变得无法彻底匆略了。
为什么呢?绿川如此思考了一会。
内容常见的威胁信。
是有那玩意呢——绿川这才回想起来。
时本美铃
「休……课~~」
美铃的娇小脑袋和头发甩来甩去。她抓着背在身上的包包背带,左来右往地探头瞧向公布栏。不过就算那样做,上头的内容也不会和她从正面看的时候有任何差异。待太久被职员攀谈也会伤脑筋,所以她先离开了大楼,然后才慢慢地变得消沉。穿便服的美铃回头看了文化讲座那栋楼,并且叹气。
像美铃放假一样,陶艺班今天也休课。
「白跑了~~」
美铃垂头丧气。啧了一声的她噘起嘴,从大楼前离开。今天好不容易放假,她原本打算照排行榜杀害姬路灯,但这样一来,之后排的行程全变成一场空了。美铃知道姬路灯有上陶艺班,但是对于她家住哪里及假日的行动就无从得知。
美铃折返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停在文化讲座附近停车场的小货车上,有个穿蓝西装的男子和头上裹毛巾的女性正要下车。美铃见过那个女性,她是举办陶艺班的人。奇怪——美铃想着停下脚步。今天陶艺班还是有上课吗?当美铃守候着现场动向时,穿蓝西装的男子拔腿就跑。男子在经过美铃旁边时瞥了她一眼,但美铃装成没发现。留下来的裹毛巾女性看都不看文化讲座,视线落在一叠纸上只顾往车站走。美铃也曾和那个女性对上视线,心想令天陶艺班果然还是休息而打消主意,并且背对那个女性快步离去。
包包里当然装着手枪,另外顶多只放了笔记簿、文具和电车钱,连可以打发时间的道具都没有。时间还是上午,好不容易出门也会觉得舍不得,美铃思索着要直接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玩而来到了大街上。她朝等着要过行人穿越道的人群走,无心间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了熟面孔。
「咦?是老师耶。」
小学的级任导师正将手机凑在耳边走路。脸上的肿胀消了一些,但是他本人的可疑举动仍然醒目。为了不让讲手机的声音外泄,他小心地弯着腰,因此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人,甚至连美铃都嘀咕:「停下来讲不就好了?」和在学校看到的班导师模样大有差异。
这勾起了美铃的兴趣。
「喂~~老师~~」
美铃隔着马路叫了对方,老师的心却好像都放在手机上,对她的声音和动作没有反应。打算再靠近一点的美铃想从人行道绕到老师前面。只要在途中横越马路,想绕过去应该绰绰有余。如此盘算的她钻过来来往往的大人之间,结果才跑到一半——
「虽然我也不觉得一天就能找到啦。」
有阵声音让美铃蓦然留步。她调整呼吸,慢慢回头。
和美铃擦身而过的女性看似二十多岁,剪短削齐的栗色头发散发出强烈好动的气质。鲜艳的红唇让人乱有印象,耳环色调则与她的唇相互搭配。女性始终将手机凑在耳边,看都不看美铃这边。看来只有美铃单方面认得对方。
「我也会到走散的地方绕看看。那家伙很聪明,所以不会跑远才对……嗯?就算我自己先找到?没有啦,我还是会付调查费啊。」
女性讲完手机后表情变得严肃,然后用不太弯起膝盖、彷佛要踹什么东西的走路方式继续走了片刻。于是她走到半途发现有动静,一回头就跟有如小鸟追着母鸟般紧随在后的小学生对上视线。美铃的眼睛顿时像是笃定般发亮。
她娇小的嘴巴夸张地张开,大大地改变嘴型。
「二——」
「唔!」
女性虚晃一下的反应被美铃忽略了。
「二条终!」
美铃兴奋得喊出声音。平时都爱卖乖的少女露出了本性。
女性在留意周围的同时,脸色因为艺名被美铃说出来而变得意外。
「咦,小妹妹你认识我啊?」
对方的眼神和态度都显得狐疑,但是眼晴发亮睁大的美铃仍点头如捣蒜。
班导师的事已经变得无所谓,美铃也没有理由再盯着老师了。
唔——二条终蹲到和美铃的视线同高的高度开口:
「你在学校的功课有没有问题啊?小小年纪就泡在我这种冷门的音乐里。」
二条终捏了捏美铃的脸颊。整个人轻飘飘的美铃一脸幸福地回答:「我~~是~~优~~等~~生-」 「是喔是喔。」二条终装得不以为意,脸上却也逐渐绽开笑靥。
二条终是歌手。精确来讲是个缺乏知名度、不卖座的歌手。受瞩目的程度连有没有人气都还称不上,形同默默无名。以往她根本没有和歌迷交流的经验。
「签名……请帮我签名。」
被捏到一半的脸颊变回原样,美铃就把话重讲了一遍。还没听到答覆,她便从包包里拿出蓝色笔记簿递给二条终。二条终爽快地接下。
「交给我吧。我设计签名的时间和练歌差不多一半一半。」
她一边打趣一边在笔记簿封面上大大地写上变形的「END」,再在英文字母旁边空一个字的间距写上「终」,还在空白处添上了红色的桥与城堡的插画。
她的动作熟练,让人觉得就算花的时间各半是玩笑话,或许她真的下过苦功练签名。「拿去吧。」二条终说着将笔记簿还回去,美铃感动得赞叹:「哇……」连话都说不出来。美铃紧紧抱着笔记簿,心想这一本绝对不能弄丢。
「我的签名在目前来说,可是超珍贵的喔。嗯,目前来说啦。掰罗。」
二条终本来打算就这样告别,美铃却自然而然地跟在后头。
「你要去哪里吗?」
美铃一边将笔记簿收到包包一边问对方去处。
「我在散步顺便……嗯,顺便找一只小狗。」
二条终捏着耳环回答。捏着捏着,视线稍微落了下来。
「它走丢了。」
「是你养的狗吗?官方网站上面那只,很可爱的那只。」
「对对对。圆滚滚那只。」
二条终和美铃的手都在半空画起圆圈。看来她们对那只狗有相同印象。
「我想它应该立刻会回来啦。旱知道应该让它带着地图。」
二条终在嘀咕时,简直像是把狗当成走失的小孩对待。
美铃纵然不懂对方的用意,听到要找走丢的狗,她只有一种选择。
「我也要一起找!」
「唔啊,真的假的?」
难道你要跟着我吗——二条终感到困惑。虽说是歌迷,要和刚认识的女生一起行动还是会让她排斥。带着小女生到处走不会被当成诱拐犯吧?她心里掠过了这层顾虑。基本上一起找能提升效率吗?最后收尾的则是这个疑问。
不过二条终心里明白没有人会谎称是她的歌迷,少女的好意货真价实。能遇上这么一个歌迷,感觉好比在沙漠中挖出陨石的奇迹性巧合。对方也愿意把那当成同等的奇迹,她觉得并不坏。
「哎,唔……好,你跟我来!」
二条终用力地朝前方伸出手臂,美铃也天真地跟着模仿。摆出那种架势似乎就能让二条终来劲,走过行人穿越道的她开始唱歌,美铃也配合现场献唱的歌声一起唱,对旁人的视线毫不介意。
姬路灯的事早就从脑袋里消失了。
首藤佑贵
佑贵醒来时,对于自己被柔软物体包覆的触觉感到疑惑。那种物质性的温柔,和目前的他并不相容。佑贵忽然陷入不安,整个人弹起身。
佑贵扶着昏睡时严重盗汗的额头,呼气急促。他不觉得自己有入睡。佑贵随手摸了脸,就窜出静电般的疼痛,令他弓起身子。从床上弹起来的佑贵差点摔落地板,不过有手臂顶着让他停在床缘。然而一下子顶到床的右臂同样被剧痛折磨,使得佑贵抱着手臂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有好一会都起不来。
低俯的脸被窗口洒落的阳光照射,感觉像渐渐被热度融化,睫毛一阵温热。佑贵似乎待在高楼里的房间,窗外可以俯望整片城市的街景。他用眼睛追寻升起的太阳,感受到早晨来临,然后静静流泪。
流了泪,内心也会平静一些。这回佑贵战战兢兢地试着触碰自己的脸。昨天白天遭痛殴的脸又肿又胀,右眼受到影响难以睁开。还有被硬扭的右臂光是要动就疼得让他咬紧牙关,后脑杓也肿了个大包。仅仅一天就遭到两次施暴,佑贵上半身全都是伤。
不过与盘据在心的情绪相比,那并不沉重。
屋里有个男子过来看了房内的状况。那是在拆屋工地修理佑贵的男子,他现在没戴着那顶帽子。这个人似乎在佑贵昏迷以后,把他抬到了房间。佑贵防着对方,男子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同时好像也没有施暴的罪恶感。
「你醒啦?衣服换掉比较好,穿制服嫌醒目吧。」
男子扔了上衣跟裤子过来。佑贵挥舞左臂,将那些抓到手里收下。男子看佑贵接下衣物,又立刻走了。佑贵先搁下衣物,经过一阵烦恼,他决定听从对方忠告。
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个房间——佑贵同时抱着如此的疑问。
男子借给佑贵的衣服是衬衫、连帽外套还有休闲裤。以搭配来讲有些奇怪,但是脑袋无法好好运作的佑贵懒得思考就换上去了。随后,佑贵抱着弯起的一条腿坐了下来。虽然脱掉的制服摺好摆在旁边,不过佑贵想到自己大概再也没有机会穿就让心里多了道伤口。在全身紧绷的当下,他警觉到要找手枪的下落。佑贵在制服里翻找,枪当然不会在那种地方。至少那已经离开佑贵手上了。
佑贵低头看着不灵活的右臂,然后微微弯起前端的指节。他用左手裹住扣下扳机的食指。也许身上没有那种玩意才是好事。但就算现在放手,也无法抵销自己做过的事。佑贵又差点被颤栗包围。
此时屋里传来了男子的呼唤声:「喂~~」佑贵虽然抱有戒心,还是起身离开寝室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似乎是公寓里的其中一户,从寝室可以到客厅,再过去则与饭厅相通。地板是以木纹为基调,墙面统一成白色,被阳光一照似乎能强调其清洁感。
那间客厅的桌上准备了早餐。话虽如此,只有面包就是了。从饭厅过来的男子手上捧着稍大且看似厨具的玩意。他将那摆到桌子中间,然后转向佑贵这边。男子一句话也没有谈到佑贵肿起来的脸,还毫无顾虑地露齿一笑。
「你认得这个吗?这东西叫红外线烤盘。」
男子像在炫耀玩具似的,开始向佑贵介绍那厨具。他将漆成酒红色的伞状加热器上下调动,然后满心欢喜地说明厨具的功能。
「据说啊,用这个烤东西也不会冒烟,拿来烤肉还可以去掉……应该说清除掉多余的油脂吗?好像跟用炭火烤东西的效果一样喔。」
男子乱含糊的解说让佑贵讲不出话。
那又怎样——佑贵想如此回嘴,但似乎是深植心里的恐惧让他动不了下巴。
「哎,虽然要烤的是面包啦,和油脂无关。」
为什么光烤面包就能让他乐成这样?在失意落魄的佑贵看来只有烦躁而已。佑贵坐到男子对面的椅子上,终于开了口。
他究竟有几小时没发出过声音了?混浊至极的声音听来简直不像出于他白己。
「请问我要怎么称呼你?」
「叫我木曾川就好。」
男子大方地报出名字。佑贵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本名,但那个男子——也就是木曾川投注在面包烤痕上的心思似乎更甚于讲话。他将脸贴近厨具,频频点头称是。
「火力会随位置改变呢。这边的面包先烤好罗。」
木曾川边讲边用餐夹将面包翻面。佑贵看着他做那些只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对方会流露出这么悠哉的气息?眼前的男子明明知道佑贵曾持有手枪才对。佑贵还被他猛踹,连喉咙都被他下了重手。
被木曾川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方式对待,单纯让佑贵感到诡异。
「不过,你那张脸还真惨。」
依然探头看着面包的木曾川到现在才提起佑贵的脸。
「不要连那些都算到我头上喔。」
木曾川跟佑贵讲明。餐夹「喀喀喀」地发出像是在咬东西的夹合声。
「喔,已经烤好了吧。来。」
木曾川用餐夹将面包夹到佑贵和自己的盘子上。佑贵实在没有食欲,低头看着带了些微焦痕的面包,一动也不动。木曾川关掉红外线烤盘的电源,然后才说:
「既然你杀了人就逃走,应该没空好好吃顿饭吧。趁现在吃啦。」
佑贵抬起头,脸上全无血色。声音远得像是耳朵被堵住,呼吸哽塞。哽着的那种感觉落到胸口一带,使佑贵呛到好几次。
无视佑贵反应的木曾川正在和新买的食品瓶盖搏斗。瓶上标签写着「黑芝麻酱」,他「咿咿呜呜」吆喝着想将瓶盖转开,却老是白费劲。佑贵茫然望着他那模样,唇与舌在消失的血色回来以后都在抖动。
「为什么——」
「提到车站那起枪击案,不知道的人还比较少吧?这会又有个带着手枪被警察追的高中生,要不是犯人,会是什么?」
放弃开瓶盖的木曾川彷佛当起了看穿真凶的侦探,一手指向佑贵。佑贵想问的却是:为什么木曾川明白他的处境还要带他来这里?
自己是杀人凶手,一股而言应该是连扯上关系都怕的对象。
可是,佑贵回顾木曾川从之前到现在的态度,对方的「不寻常」令他战栗。
「要找你那把枪的话,就在这里。」
木曾川若无其事地从桌子底下拿出手枪。佑贵瞬时间差点伸出手,然而他发觉自己想做的事以后,又退缩地收回手。
「想把东西要回去?那就还你吧。」
木瞥川看了佑贵的举动,就把手枪摆到他的餐盘旁边。他随手搁下枪,因此显得格外动摇又慌张的反而是佑贵。原本退缩的手像气球一样晃呀晃地举起,在面包和枪之间来回。
摆在一块的面包与手枪。
自己竟然会拿手枪而不是面包——佑贵在痛苦间如此体认到。
「啊,别对我开枪喔。这次我会干掉你。」
木曾川一边笑着威胁一边啃起什么也没抹的面包。那句发言轻佻得几乎像是玩笑话,但佑贵沉重地感受到对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佑贵并没有看清木曾川的完整面貌,即使如此他仍有预感,对方会照警告的内容干掉他。和佑贵面对面的男人就是有那种存在感。
「喂,吃啦。好不容易烤好的。」木曾川说着把面包盘推过来,佑贵才总算拿了面包。在摆着手枪的餐桌上吃这顿饭,他担心能不能下咽。
佑贵缓缓咬下面包,反覆犹豫和呼吸好几次,吞得特别费心。
这一餐感觉对消化还有喉咙都不好。
「………………………………」
佑贵的视线在手枪和木曾川之间来来回回。手枪不会回答任何话,但是佑贵有事想问木曾川。他决定先问自己最在意的一点。
佑贵刻意不管自己的下巴被踹、脑袋被抓去抡墙、右手肘被狠狠反折、喉咙被下重手,开口问对方:
「为什么你要救我?」
原本啃着面包边的木曾川夸张地露齿笑了。
他的门牙沾着面包屑。
「因为我是大好人,这样不行吗?」
「……不。」
佑贵将自己身上被大好人施暴的痕迹想了一遍,然后低头。
「我也不习惯面对警察,救你总比被无谓的纠纷波及来得好。我这样觉得。」
木曾川立刻说了别的理由。但也许是口气轻浮的关系,让人听了分不出那是不是实话。假如他说自己是一时兴起才带佑贵回来,还比较让人释怀。
「与其问我理由,既然你当自己得救了,总有其他话可以说吧?」
咳咳咳——木曾川装模作样地咳嗽。佑贵一时间睁圆了染上忧郁的眼睛,露出稚幼脸庞。木曾川只用一只眼睛观察佑贵的反应,并且微微扬起嘴角。
傻呼噜的佑贵这才想通木曾川要的是什么。
「那个,非常谢谢你。」
「哎呀,我又没有拗你说的意思。要是你打从心里感谢我,讲一讲就好,没有的话不讲也无所谓,哈哈哈哈,那就这样吧。」
木曾川似乎心满意足了。佑贵看了他孩子气的调调,差点露出笑容。
然而不太能弯的右手肘隐隐作痛,让笑容又收敛回去。
即使佑贵郁郁寡欢,先吃完饭的木曾川还是探头看了他那张啃着面包的脸。
感觉到视线的佑贵停下用餐的手,木曾川便对他开口:
「你不适合杀人呢。」
面包屑哽到喉咙,让佑贵噎着了。木曾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杀了人以后,只有能看开觉得『哎,也没办法嘛』的家伙才能动手杀下一个人。那样的人当然是差劲透顶,所以你被宣告没资格当杀人魔应该要高兴才对。」
丝毫不改开朗态度的木曾川讲得满不在乎,让佑贵无话可回。
那简直像在介绍自己就是杀人魔。
不对,佑贵觉得木曾川或许真的有杀人。木曾川有胆量从容地面对他,大概只是因为木曾川认为佑贵也是杀过人的同类。可是佑贵又想到,既然如此——
为什么同样身为杀人凶手,对方却能努力保持得这么开朗?
难道是「才能」的差异吗——佑贵感到有股苦涩从牙关更深处冒了出来。
适合当杀人魔的人。这个社会需要那种一般而言应该让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分子吗?连那种前途都渺茫无望,对于无路可走的佑贵来说只是又一次打击。
等佑贵食不知味地吃完面包,木曾川就迅速把空餐盘收走。他走向饭厅,冲水声传来。佑贵茫然地用眼睛和耳朵追寻木曾川的举动,并且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我该怎么办才好?」
装成自言自语的佑贵在期待答案。木曾川边收拾餐盘边回答:
「随你高兴不就好了?反正你迟早会被捕,想做什么就去做啊。」
对木曾川来说是别人的事,对佑贵来说则是辛辣的一番话。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会被抓。人类早晚得死——木曾川的话听起来就像这个意思。结果明明定在那里,又为什么会想在过程中卖力呢?可是要那样说的话,所有人应该都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反正人终归一死。
以往的自己在一定会死的这个世界里,到底是怎么打拚的?
对了——木曾川洗完餐盘及厨具,最后才将摆在架子上的三角帽戴到头上,摆出一副彷佛到现在才想到的样子对佑贵提出忠告:
「你最好趁中午前离开喔。毕竟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
「……咦?」
木曾川淡然说出意外发言。佑贵扯了扯原本以为是向他借来的衬衫领口,眼睛直打转。刚才吃掉的面包、用过的床等等,都在脑海里转个不停。
「那么,这里是谁住的——」
「谁晓得。」
一句话就撇清了关系。木曾川直接走到外头,准备好手机。
他从通话纪录一查立刻就找到了号码,然后朝对方发出讯号。
「……喂~~昨天的简讯读了没?我没接到回应才打电话的喔,太郎。」
花咲太郎
『我想叫你帮忙找个女人,我自己也在调查却一直逮不到。』
「呃,我再说一次。目前我正在工作。」
『我打这通电话可同样是当工作在忙。』
「反正你要找人,都是为了要杀掉才找的吧?」
太郎口气变重,隔壁桌同样在打电话的同事就抬头注意过来了。太郎一边反省自己在人前将耸动的字眼说溜嘴,一边将手机摆到桌上。
到了事务所的花咲太郎正忙着接电话。事务所准备的室内电话和他个人的手机,各自凑在他的两边耳朵。交互应对起来就会强烈意识到耳朵是分成左右两边的。两头灌输的资讯在脑里变成大锅炒,令他快晕了。
『喂,你有在听吗?拜托啦。』
室内电话传来催促声。这边的是要找东西而非找人的委托者。委托者筱崎达郎自始至终都坚称要找的是模型枪,但太郎不信任他。委托者在寻找失物或者调查外遇的委托中会穿插谎话并不算多罕见的事,毕竟他们大多是心里有鬼,又找不到别人能拜托才会上门。可是这次对方扯的谎让太郎很难在识破以后继续装作不知道。他本身并无意愿将接案的范围扩展到替人寻找违法物品,正头痛要如何跟对方妥协。
「总之我今天也会继续找。费时是当然的,但我会力求做到最好。好的,谢谢。」
这有一半算是主动挂人电话。太郎很少碰上急成这样打电话来催的委托者。「掉了玩具枪会那么急迫吗?」忍不住这么嘀咕的他拿起了搁到一旁的手机。即使刚才拿开手机还是听得见声音,不过对方似乎是自顾自的在讲。
『……站从中午正在举行「现代陶艺 绿川圆子展」。不隶属任何工作室而大为活跃的年轻新秀绿川圆子,将邀您欣赏她的创作轨迹。另外在十楼则有地毯大祭典……』
「念传单有什么好玩的?」
『啊,你回来啦。我现在把要找的人的照片传过去。』
「谁说要接你这个案子了?」
太郎拉倒不干,手机另一头的快活男仍不当一回事。对方那种我行我素、彷佛除了乐观以外没有其他处事角度的讲话调调,并非打从现在才开始。
通电话的对象木曾川自称杀手。太郎本身没有目击过对方犯案的现场,但他不曾怀疑过那句自我介绍。太郎明明不想碰上却往往会遇到杀人魔或尸体,但就算木曾川再怎么用开朗来粉饰身上的气质,他在根本上类似于太郎过过的那些杀人魔的部分仍显得有棱有角。
人原本该磨平的一些部分要是有变化,立刻就看得出来。
偶然和这样一名男子相识之后,太郎似乎是在因缘际会下被对方看上才老是被骚扰。虽然太郎每次都疑虑:「这样好吗?」扯到最后还是会在惯性驱使下继续和木曾川往来。
这次才间隔一会,太郎又蹙着眉头自问:「……这样好吗?」
太郎收下了木曾川照着宣言擅自传来的电子邮件。他原本想跟昨天寄来的蜂窝与绣球花一样立刻删掉,但是看了随附的图片后手指就停住了。
「这女的……」
『真是不折不扣的老太婆对吧?我懂我懂。』
「呃,那我倒还没有说出口。」
太郎无视傻眼的木曾川吐槽「所以你本来想说吗」,直盯着照片上的女子。
上头拍的是昨天在漫画咖啡厅入口和太郎讲过话的金发女性。她在照片里捧着陶制的布丁容器,嘴里叼了塑胶汤匙。角度看起来像是从旁偷拍却有竹林当背景,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女的叫新城雅。说起来她和我们算同一个道上的。』
木曾川讲的「同一个道上」,是指主要靠非法勾当在社会上过活。这一点太郎也有察觉,在碰面时他就觉得对方似平不是寻常女性。不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被对方知道呢?尽管太郎想探出其中瓜葛,却想不出所以然。
假如对方不是从木曾川那里得知太郎的名字,那他心里也没有底了。
『这女的让人摸不清行踪,而且我在找她这件事要是露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可以的话,我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出下落再把人收拾……咳。我是说,帮她做个指压。你想嘛,我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外派按摩师啊。这倒是真的。』
木曾川硬拗的说词让太郎叹气。
为了不让旁边同事听见,太郎转身压低音量。
「哪怕这里头八成有隐情还什么的,到头来,你就是要干掉这女的吧?」
『我开始觉得不动手的可能性也值得考虑,希望如此。」
「骗谁啊。除了那以外,你根本没别的工作吧。」
『哪的话。还是有啊,比如说,呃~~照顾离家出走的少年?』
木曾川说着,声音曾有一瞬间离远,感觉像转头让手机离开嘴边。
『太郎,你今天会来车站这边吗?』
「嗯……因为我得找东西才行。」
『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太郎愣住了。他不知道那句话的「那」是怎么接的。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吃什么见鬼的午餐?」
『这话就怪了,太郎。见鬼的是我吧?饭又没有错。』
「亏你自己知道还敢约。」
『那么,待会见。』
「这支手机真怪,听得见声音却有跟人讲不通的毛病。」
木曾川连太郎的挖苦都能用开朗笑声应付过去,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说啊——太郎皱起整张脸。
太郎认为木曾川似乎总是优先将自己的情绪传达给对方,对于别人要传达给他的情绪则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假如神经没有那么粗,或许就无法在杀了人以后还保持平静。不知道那是天生的,还是杀人杀久了才锻链出来的。太郎沉思了一会,得到「无所谓」的结论后便整理行李离开座位。
先不管和木曾川约的饭局,他得继续搜寻失物才行。
为此,太郎不能静静地留在事务所里面喝茶。
「你要出门?」
同事似乎也已经讲完电话,便露出微笑问了太郎。外出这个词让同事来讲,会带着出去玩的散漫调调而不是出去工作。原因大概是出在端正的相貌还有引人注意的奇特发色上。
有着水蓝色头发的这个同事目前正负责处理找狗的案子。他刚才似乎就是在跟委托者通电话,由太郎看来再羡慕不过。对太郎来说,追着狗的屁股跑要比找手枪或从杀手那里接案之颊的危险工作更合性子。
「我也要到街上找狗了。万一你先找到就麻烦你罗。」
「你才是呢,要是捡到手枪记得在交给警察前先送来我这边。」
两人对那样的巧合完全不抱期待,讲好以后就分头了。
如此这般,花咲太郎今天也到了街上。好比跳进命运之河,探寻在水底发亮之物。
岩谷香菜
「我没空悠悠哉哉地等你。好了,要整装打扮罗。」
「凯碧~~」
在等待雅的哥哥过来的这段空档,下来一楼看状况的凯碧就揪着香菜的脖子把她拖回房间。回到房间的香菜将小狗和雅留在一楼,自己则被凯碧扒掉衣服。
「呀啊~~居然把女生拖进房间扒掉衣服,你是强盗还是色狼!」
「……哎,你别动。」
凯碧扒掉香菜的睡衣以后,举起了手枪。上半身光溜溜、下半身只剩一条内裤的香菜僵得连身体都忘记要辽。铁块的锐利光泽以及宛如泉源的圆孔正对着香菜。张眼望去,有种彷佛能将一半情绪拖入深渊的冷峻美感。
香菜那样的反应让凯碧纳闷地收起手枪。
「这是玩具吧?」
「那当然啦~~」
尽管香菜如芒在背,还是将动摇藏到了笑容底下。「我想也是。」凯碧嘀咕归嘀咕,却谨慎地把枪搁到桌上,态度和昨天不一样。然后她看似无法释怀地皱着眉头,不过嘴里仍对香菜吩咐:「该做准瞄了,你快去换衣服。」
「反正店员都是穿制服,随便打扮一下就好了吧?」
「你的『随便』是真的不修边幅,所以不行。」
凯碧直接将香菜的意见打回票。香菜难为情地对狗报告:「我挨骂了耶。」但那只圆滚滚的狗早就趁乱转身,心里面只剩凯碧帮它准备的狗食。香菜用青蛙般的姿势逼近狗,狗就露出一副「才不分给你」的态度把盘子娜远了。对香菜来说,几乎光溜溜的自己勾不起对方兴趣要比被误以为贪嘴更惹她不开心。
「我看你是母狗吧,不然对我总要多提起一点兴趣嘛。」
当香菜和圆滚滚的狗玩在一起还掐它肚皮时,凯碧发出了惊呼让香菜连忙转过头。
「这什么嘛,都弄得脏兮兮了不是吗!」
凯碧朝塞在纸袋里的外出服一瞧,脸色全变了。「哎呀。」香菜则是目光闪烁。对方生气的方式跟妈妈在她弄脏衣服回家时很像,冷汗流过了太阳穴。圆滚滚的狗钻到放电脑的桌子底下避风头,俨然是「与我何干」的态势。
可以的话,香菜也想一起躲。
「唔哇,背后都是黑色脏污。这什么嘛,这什么嘛。」
从纸袋掏出的上衣让凯碧吓坏了。
「呃~~怎、怎么会这样~~」
装傻的香菜挥着手臂表现悲愤。
可是被凯碧冷眼一瞪,她立刻手软了。
「你该不会在外面躺到地上了吧?」
想起朋友坏习惯的凯碧开始逼问。「哎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耶……」香菜打算转开视线,凯碧却抢先掐住了她的脸颊。香菜的脸就这样被捏捏扯扯。
「是滴是滴。」
「还有,这是狗毛吧……你带狗进房间以后就把衣服塞进袋子了,对不对?」
「是滴~~」
香菜都招了。凯碧将香菜的脸颊拉得老长,在香菜讲出「瑞不哩」这种徒具形式的道歉以前都没有放手。「我头好痛。」凯碧说归说,还是准备动手洗睡衣和沾满狗毛的衣服。凯碧还利用空档帮圆滚滚的狗弄了水和午餐,彷佛她才是这房间的主人。噢——香菜望着凯碧忙个不停的勤奋模样,自己则几乎全裸地发出感叹。
「凯碧,要不要嫁给我?」
「跟你结婚对我有什么好处?」
就是嘛——香菜伸了右手而非前脚,一脸愉快地搔搔头。
凯碧从香菜拥有的衣服中挑了还算体面的货色,推给香菜说:「你穿这个。」嫌自己选衣服麻烦的香菜就直接穿了。黄色连帽上衣,底下则是裤管超过膝盖的裤子。那是香菜外出吃晚餐的打扮。
凯碧做完一连串家事以后,伸手揪起了和狗玩得惬意自在的香菜的脖子。
「好啦,我们出门。听好了,你要像到别人家作客的猫一样乖乖干活。」
「唔喵~~」
「……………………………………」
「呼咪~~」
「我收回猫的说法。你当回人类吧。」
香菜被凯碧带到玄关后,听见有人类以外的脚步声就转了头。那只圆滚滚的狗跟在香菜后面,前脚的重心占得比后脚多,感觉并不像送行。察觉到这一点的香菜逃出凯碧的手里,并且蹲下朝地板伸出手。香菜的姿势自然而然地变得像狗,看着她那样的凯碧扶着额头怨了一句:「喂喂喂。」
「唔?你想一起去吗?」
圆滚滚的狗吠了。双方好似能沟通的模样让凯碧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不会吧。」香菜这边好像已经信了圆滚滚的狗在语学方面有造诣,并不抱持怀疑。
「它是不是打算回家啊?」
「基本上,这只狗是家犬吗?以野狗来说感觉毛理得好整齐。」
「问问看好了。」
「啥?」
「你有没有饲主?」
香菜把愣住的凯碧撇到一边问完以后,圆滚滚的狗就大大地点头吠了出来。
嗯——香菜也认真无比地点头,然后对凯碧报告:
「它说有耶。」
「……你在大学主修犬语吗?」
「wie geht es Ihnen.」
香菜现了她会的唯一一句德语,但是被凯碧轻易匆略了。
「这只狗自己选了狗食耶。它会看标签判断,就表示之前有吃过那种品牌罗。所以我觉得它是家犬。虽然也有可能是被人养过又丢掉就是了。」
「喔,凯碧好聪明。你在大学主修侦探吧?」
「没那种课程。但你不能带着狗去上班啦。」
凯碧叮咛。因为对方是香菜,不讲清楚的话难保不会带着狗一起出门。香菜上班的地方是百货公司地下楼的食品卖场,本来就是想带狗去也没得商量的地方。「我知道啦~~」香菜一面回答得有气无力,一面望着圆滚滚的狗。
「唔~~这样啊。你有家可以回去喔~~」
香菜咕哝着把手伸到圆滚滚的狗腿底下,把它捧到自己腿上。
然后,她在近距离下面对面朝那张讨喜的脸露齿一笑。
「等我下班再一起去找你的饲主。嗯,就这么决定。」
香菜对着捧起来的狗提议。圆滚滚的狗用舌头舔了她那女童般稚气的鼻子。「哇呀!」惊叫的香菜放了手,狗掉在地板上。
圆滚滚的狗似乎接受了香菜的说词,又回到屋内在窗边趴下。它用了把腿伸展开来让肚子贴到地板上的怪姿势放松,一双耳朵摆来摆去的像在挥手。香菜也跟着挥了挥手。片刻间,凯碧默默不语地望着那纯真的笑容。
虽然凯碧发出了类似叹气的声音,但是并不像平时堆在肩膀上的情绪那样沉重。
接下来凯碧又揪着香菜的脖子,一路陪她走到了公寓门口。在门口外面,雅还有那只瘦狗隔了一大段距离正在等着。雅边笑边看着类似小手册的玩意,狗则把脸转到旁边。
雅瞥了抓着香菜的凯碧一眼,出声问候:「嗨。」凯碧礼貌上打了招呼:心里的困惑却大于友好。
之前带香菜回楼上时,凯碧赶来赶去的没有多注意,可是重新将雅看了一遍以后,她总觉得香菜小小的交友圈子里实在容纳不下这号人物。对方和感觉粗线条的香菜不一样,看起来像巧工细琢的纸雕。香菜会受阻于大都市的风风雨雨,闪都闪不了,但是那名女性似乎就能轻灵游走其间,毫不受限。
凯碧将嘴唇凑近香菜耳边,压低声音向她确认:
「……这位是?」
「不太熟的人。」
香菜老实回答。「这话很贴切。」雅说着对香菜笑了以后,凯碧的脸就变得凝重。雅那种故作从容的身段有让凯碧看不顺眼的成分在里面。香菜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因此淡然带过话题以后,眼珠子就匆左忽右地直打转。
香菜那双眼睛注意的是一道染成了淡紫色的人影。身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刚走过眼前,瘦狗就连蹦带跳地抬起头扑到对方脚边。
因为和服打扮,香菜一开始差点把对方误认成自己的学妹「姬路」。虽然连润泽亮丽的乌黑长发都一样,身上散发的气质却大相迳庭。从女性身上找不出姬路灯有的讨喜特质,嘴角明明泛着淡淡笑意却显得皮笑肉不笺,蒙上独特阴影的眼里从旁看来彷佛盈着紫色色泽。
被狗扑上来的女性停下脚步,望向香菜这里。狗和她状甚亲密,香菜便请教了一句:
「请问你是它的饲主吗?」
「不,一点也不。」
尽管女性否认,还是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下巴底下。狗陶醉似的露出放松的表情,任对方为所欲为。之前它明明都没有精神,现在后腿却蹦个不停表现出高兴。女性对狗的情绪反应露出微笑,却也把手收了回去。
「虽然很令人不舍,失陪了。」女性说完就走了。明明不是举办夏日祭典的季节却穿着浴衣在外面走动,原来除了「姬路」以外还有这样的人呢——如此心想的香菜沉浸在撞见稀罕事物的感觉中。瘦狗表示了那么多好感却没有朝女性追过去,只是坐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到消失为止。瘦弱背影散发出忠犬的风骨。
仍屈膝弯腰的香菜抬头看了天空。云朵与潮湿的空气一同散开,蓝天及太阳从云隙间露了出来。有如云朵被切开,从伤口中流出了染上苍穹的血液。
远方则有细长的云朵从旁隆起,好似波动起伏的灰蛇腹部。那样的云叠了好几层,使天空显得很近。虽然雨是没有落下来,不过太阳公公今天一会露面一会躲起来,似乎忙得很。当香菜像那样抬头半张着嘴巴时,有蓝色从视线一隅出现了。
受了吸引的香菜低下头,只见有个温文男子穿着上下成套、令人联想到蓝色波浪的西装,并且无视于号志斜向跨越车道,一路往这里冲了过来。那个男的——新城雅贵在瞧见香菜等人以后又加快脚步。他右脚的鞋子上看得到类似缝补过的痕迹,那部分显得格格不入。
雅看到哥哥抵达,便一脸贼笑地离开了墙角。当她硬是把排斥自己的狗抱起来以后,新城就像滑垒似的赶到了。看似在意鞋子状况的新城确认了自己脚边,然后抬头。他的呼吸不喘,但皮肤微微泛着红晕,颈根也流了汗。
「哥,早安~~」当妹妹的露出坏心的笑容,使新城眯起了眼睛。
「结果你讲的真的是狗?」
「我不是说过了吗?」
雅没有向狗征求同意就把它推给新城。瘦狗与迫于形式接下自己的新城见了面以后,就露出和先前对待雅一样的态度想威吓对方。新城没有像雅那样笑,却用冷淡无比的扑克脸回望瘦狗。被他一看,原本露出獠牙的狗逐渐缩起脖子,狰狞的一面也跟着萎缩了。
雅似乎对这样的反应感到满意,冷冷地笑了笑。接着她脚步轻快地离开新城旁边。
「那我要去工作了。剩下的交给你罗,哥。」
「喂,等一下。」新城开口制止,然而雅从他手里一溜就离开了现场。新城往前踏了一岁,犹豫要不要追,结果还是留在现场。
抱着小狗被抛下的新城对香菜等人露出苦笑。
「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就是了。」
即使听他这么说,香菜也一样搞不太懂。
在尴尬的气氛下,凯碧将抓在手里的香菜晃了晃。
「来,你帮忙说明。」
「我吗?」
「狗是你捡的吧。」
新城开始注视香菜。一直以来过着茧居生活的香菜承担不起这项任务,只想逃避。这是公寓前车潮汹涌的时段,要发出不输给车声的音量也让她觉得费力。尽管有种种排斥的因素,香菜还是不得不说明。
「呃,我捡了小狗,因为小狗没精神我就去买饭,就遇到了你妹妹,后来她就说要找哥哥过来,然后就要请你帮忙看看狗,现在你看到了,接下来就希望请教看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这样你懂吗——香菜像是在观察对方心情似的微微偏过头,并且看向新城的脸。
不等新城做出反应,凯碧就像按捺不住地先开口了:
「因为这只捡来的狗没有精神,我们才在考虑要不要带去医院看一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你妹妹会牵扯进来,接着事情似乎就变成这样了。还有这个女生根本没空照顾狗,她接下来还得去上班。状况就是如此。」
香菜则配合凯碧的说明,像表演腹语术的人偶一样将嘴巴开开阖阖。
「啊,是这么回事啊……换句话说,只有我显得很闲罗?」
哈哈哈——新城口中发出夸张的笑声。香菜也跟着「哇哈哈」地笑起来,不过凯碧捧住了香菜的下巴逼她闭嘴。
自虐地一直笑着的新城忽然停了。「伤脑筋。」他摇摇头,被他抱在怀里的狗则因而发抖。新城看着安静的狗,又一次嘀咕:「伤脑筋。」
「的确,以兽类来说太安静。」
「那是因为它怕你……唔唔。」
凯碧用捏的堵住了香菜老实过头的嘴。
「兽医院应该开始营业了,不过要上哪里找呢……这也算是某种缘分,由我找地方带它就医好了。啊,你们没有错,错的只有我妹。」
新城用力闭上眼,太阳穴微微在颤动。虽然嘴巴也苦恼似的闭紧,香菜却觉得那是他对亲人露出的表情。从新城露骨地表现出困扰却还是赶来这一点来看,也许他颇为疼爱妹妹。
「之后该怎么办好呢?毕竟你说是捡来的,就表示不是你养的狗。要交给收容所照顾还是由我找人认养就好?」
「唔~~说的也对喔……」
往后方针被新城擅自作主,瘦狗只好将不安的眼睛和缩起的耳朵对着香菜。从气氛感觉到自己非得说些话的香菜思索着该如何应对,不过她会在想出来以前就被凯碧拖走。这只狗既非香菜养的又只有一起相处过短暂时间,但她投入的感情已经会让她担心狗之后的遭遇。
「假如可以知道有没有饲主在找它就好了。」
蕴含着香菜本身希望的这句说词,让新城像在表示「没办法」地耸了耸肩。
「帮忙帮到底罗。我会用尽方式查看看。我保证不会弃你于不顾。」
新城不是对香菜,而是对着那条瘦狗做保证。瞌管狗依然安分,但原本因为戒心而弯着的后腿,看起来似乎稍微放松了弯曲的弧度。
看在新城的保证和他对妹妹的疼爱,香菜决定信任他。
「话说,这才不是你担心狗的时候了吧。」
「哎,就是啊,哈哈哈。」
凯碧的提醒扎在香菜心里,深得超乎她想像。那足以剥夺香菜手脚的力气。
香菜就这样被朋友推着前往职场。
光是本身问题就应接不暇的她,根本无从得知自己在无心间已经揽下两项别人正在寻找的「东西」了。
黑田雪路
「嗯,是真货。」
接续昨天,黑田在做了第二次确认后用手枪前端对着窗口。
他「砰」地做势开枪,然后直接靠向沙发面对天花板。
上午来到事务所的黑田手里有一把真枪。
黑田收到的并不是模型枪。只要扣下扳机就会射出子弹完成使命。真是值得感恩——他将枪扔到桌上,姿势随便地躺了下来。
用手臂枕着头,手背就有被轻轻刮到的触感。黑田摸了摸下巴才发现自己忘了剃胡子。一开始他打算之后再说,不过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事务所待命后就甩甩沉重的脑袋起来了。黑田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盥洗问。
「毕竟有秘书要来……啊~~衣服是不是也该换一套新的才对?」
黑田一边在盥洗间的镜子前剃胡子,一边对邋遢的外套皱眉头。开业费用比最初预定累积得越来越多让他牢记要节俭,这也有表现在穿着上。找出旧衣服来穿的结果就是这副松垮垮的德行。回首十几二十岁时将身体锻链过头的自己,黑田对肩宽的落差露出苦笑。
当时只要有空,他就会对自己下工夫。不那样做就无法生存下来的强迫观念像背后灵一样苦苦纠缠,绑住了自己。然而目睹体格远胜于自己的同行反被干掉以后,对方死于寻仇委托的事实让黑田发现自己错了。他理解到常人的肉体不可能变成铁打的,也不会有承受子弹的能力。
「……还不来啊。」
黑田确认时钟并咕哝。
昨天拜托熟人找的秘书据说在今天就能来上班,所以黑田才一大早就来事务所待命。虽然在提到上不上班之前,他根本连面试的印象都没有,不过他觉得人来了可以应急就决定接纳了。对方有毛病的话就充作正式雇用别人前的过渡期人员,假如胜任愉快也可以直接雇用——黑田是这样想的。
然而那个秘书却一直没过来。黑田接到对方会在上午一早就过来的联络才提早进事务所等人,到现在却连个联络也没有。离开盥洗间的黑田回到沙发上伸长腿,呼了一大口气。
「真的有美女秘书会来吗……?」
黑田并没有乐观得认为跟仲介开玩笑提出的要求会真的实现。但因为对方说要介绍女人给他,他舍不得抛下期待也是事实。自觉抖脚抖得趣来越严重的黑田闭上眼睛继续忍耐。
结果又过了将近三十分钟,来访者才敲了事务所的门。
不会看时钟的秘书能派上用场吗?黑田埋怨归埋怨还是碎步跑到门前,打开门锁。于是在他说「请进」前门就开了,等候的人现出身影。
和进来的女性见到面以后,黑田的眼睛先看向了色泽淡得几乎像白色的金发。淡淡的笑容给人一种类似丑角的印象,容貌可以算上等。穿着则是一身有如面试套装的调性,实际看上去也有年轻气息。从对方仰望过来的从容眼神里感受不到特有的某种味道,总之,黑田能看出她不是同行。
那比什么都让黑田松了一口气。
「你是委托者还是秘书?」
「我是你指定要的美女秘书。」
金发美女活泼地咧嘴笑了。她敲门似的轻轻敲了黑田的胸口,毫不客气地踏进事务所。途中她回过头,瞥了一眼装点在门口旁的开业贺礼说:「哎呀,真漂亮的花。」然后面对面地用观察的眼光仰望黑田。对方迟到似乎完全不心虚,黑田在内心凭第一印象给了「挑错人」的评价。
不过黑田从对方知道他指定要美女秘书这一点,已经认同这女人真的是被派来当秘书的。黑田自知过去曾将数量相当的人命当成垫脚台,以往也有差点被假冒身分接近他的人干掉的经验。
因此,他打从心里信任的人不多。
「你就是黑田?嗯,长得满起眼的嘛。」
「不敢当。」
不常听见的夸奖词让黑田回应得含糊。
对黑田来说,回望对方会陷入不可思议的既视感这一点更令他在意。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想没有喔。」
对方否认得乱直接的态度让黑田感到介意,但他压抑这种心情接受并说:「这样啊。」秘书亦即新城雅坐到了黑田方才坐的沙发上,将手臂搁在椅背,颈子向后弯,用颠倒的视野朝黑田微笑。
「毕竟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善良的民众。」
雅摆动着肩膀以及下垂如金色冰柱的金发,黑田则用干笑回应她。这女人有脸说这种话?在黑田所属的业界,人脉是呈甜甜圈状。至少他是这么想。即使彼此有横向关联也不会有中心人物存在的一套观点。他们的社会就是这样,所以和黑田有关联的人绝不可能从偏离纵轴的「普通社会」介绍人才过来。
「好啦,你还有工作吧?这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就好。」
「……不用你说,我也会那么做。」
纵使有好奇心想窥探内情,自己接了这项委托当开业第一炮也是事实。
不在头一桩工作加把劲,是要到什么时候才拚?
所以今天有机会的话就把事情解决吧。定下主意以后,今天的黑田带了手枪,准备离开事务所。
不过走到一半,黑田全身呈卍字形停住了。他回头再度面对入口,然后当场又犹豫似的转身。「喔,怎么啦怎么啦?」迅速占领沙发的秘书乐得自在地问,黑田理都不理就拿了摺好摆在窗边的毛巾。然而拿了以后他又显得有些犹豫——
「哎,姑且带着好了。」
黑田收了绿川圆子的毛巾,塞进包包。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还——这次黑田才笑着离开事务所。
黑田的事务所开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六楼一隅。隔壁是承揽活动的企划公司,再过去有画商占了一小块空间,但两户都贴着相同传单。黑田对上面的名字起了兴趣就站到传单前面,结果传单的宣传内容是从今天起在车站举办的陶艺个展。
看似出于那位陶艺家之手的壶就坐镇在传单中央。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以后——
「把制作者的照片登出来似乎会比较有人气。」
想起绿川长相的黑田笑了。当他心情一放松——
「要不要在事务所里摆个绝对认不出是假货的复制品做装饰?」
从画商店面探头的中年人开口搭话,让黑田蹦了起来。
不知道这个画商是不是有分辨客人的眼光,他只会向没有审美观的黑田推销赝品或来路不明的商品。当然黑田这次也拒绝了对方,并且逃也似的赶往电梯等候间。为了让事务所开张,他已经吐出大把积蓄,没有闲钱能花在室内摆饰。
「……所以说,工作不干不行啊。」
搭上电梯的黑田将头顶在墙上,眼神变得迟滞而坚定。
绿川圆子
下山路上,车子里始终沉默。绿川的寡言算得上一如往常,但开车的徒弟平时都会自言自语似的单方面打开话题,因此这种安静带有异样感。绿川也有发觉状况不对劲,却又觉得主动关心搭话不合性子就选择缄默了。她托着腮帮子想靠转换的景色打发无聊。
那些无聊连一半也打发不掉,车程枯燥沉闷。
车子一如往常停到了文化中心附近的停车场,徒弟大概是心急,省略掉平时纠正绿川穿着的步骤便拔腿离去。绿川平常爱穿的长袖上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在徒弟干预下换掉了,头上裹的毛巾却还是不变。她本人丝毫不觉待渐渐成为脑袋一部分的那玩意有什么不对劲。
在绿川整理成叠的客户名单时,她发现离停车场稍有距离的售票行那里有个女孩子正站在墙际看着这里。视线一对上,那个女生就转身快步离开了。没见过对方的绿川觉得应该没多大意义,眼睛立刻又回到顾客名单上面。她一边默记上面的姓名一边通过绿灯刚好亮了的行人穿越道。
或许是车子来来往往的关系,废气的臭味在马路上挥之不去。那味道让绿川暗自绷紧脸,对她来说是会勾起不快感的刺激性臭味。以前绿川倒没注意过那些,或许是她变得太习惯闻自己身上的泥土味所致。
途中,绿川觉得远远听见了小学生兴奋的叫声,但她没有抬头。
绿川直接走过药局和便利商店前,再路过电器行内部进入车站。她在通过新干线出入口前面时朝银钟瞥了一眼,才想起附近有咖啡厅。
离进去个展会场还有一会时间,绿川决定喝个茶杀时间。车站内人来人往,她实在没办法低头看着客户名单到处走。绿川抬起脸,对流过地上的人潮露出吃不消的表情。这人潮会有数百分之一……不,数千分之一到自己的个展走一趟吗?如此想像的绿川也钻进了人潮。
人与人邂逅或许是重要得足以决定命运的大事,不过绿川认为人与人擦身而过同样有其意义。好比石子在河里流动会互相磨合,人生也有和他人擦身而过就风生水起的时候。正因为她自己与人鲜有往来,才会神驰于次数不多的互动机会或并无交流的邂逅。即使没有神圣到为此弹泪的地步,既然有可能左右人生也只得留意了。
绿川找到「Mermaid Cafe」的招牌,觉得就这里好了便停下脚步。店里生意好得隔着玻璃也感受得到,座位看起来几乎都坐满了。狭窄店里大概都被等待指定席的客人和他们的行李占着。二楼好像也客满了,看得见有客人上下不得地站在楼梯中间踏步。像这样从入口观察状况,绿川注意到旁边贴着一张手工感强烈的传单。她从入口稍稍往旁边探头看了那张传单,结果迎接她的是一只体型圆滚滚的狗的照片。大意是写寻找走失犬,联络方式也登在上面。绿川盯着狗看,但心里自然没有头绪。
而且在绿川望着传单的时候,来了一个右脸有瘀青的中年人将仅剩的座位抢走。绿川因而只剩看着店里坐满的份。低声咂嘴的她不想撑到其他客人离开就从店门口走了。这可都是你害的——绿川说笑似的朝传单上的狗抱怨完以后,为了找别间咖啡应又往金钟走。
对了——看见金钟和电扶梯的绿川从正面放眼望去。昨天有人在这里被枪杀,当时在现场的她倒没有目击犯罪过程,不过金钟周围已经挂上禁止进入的告示并且封锁。在太阳升起的时段,可不太有机会看见金钟这样知名的约见面地点四下无人。绿川抱着看见稀奇画面的心情瞥了一眼后,又走向高岛屋的北侧入口。好比河川中间摆了大型障碍物将水流左右分隔开来,因为金钟被封锁而膨胀的人潮塞满右侧,让绿川选了那个方向前进。往左侧——也就是顺着往车站外走的人潮走,似乎比较有办法前进。
像这样来到高岛屋的一楼服务台以后,绿川朝柜台旁边装饰的浴衣模特儿瞧了一眼。梅雨季过去了,百货公司似乎早早就在为夏季做宣传。绿川最先从和服联想到的是陶艺班学生。虽然对方曾以合适为由推荐绿川穿看看,但是她淡然拒绝了。绿川对衣服优先要求的是行动方便。
光是被照亮模特儿的锐利光线照到,绿川就觉得疲倦。她绕路逃离那边,将身体靠向冰凉的墙壁。一旦冷静下来,绿川就不想再继续到处晃,觉得不去咖啡厅也无所谓了。
她就这样将背贴在摆放模特儿的墙边,把之前随便硬塞进包包里的顾客名单抽出来。翻得皱巴巴的整叠名单从昨晚就看了好几遍,绿川却不感厌倦地重复温习。对于个展上的应对方式以及客流量等等,她有她紧张的地方。
为了舒缓望着过去作品时那种近似焦躁的情绪,绿川游移视线。
接着她低下头,进一步隔绝自己对四周本来就不多的关心。
人声与脚步声的洪流都没有余地进入耳里,正因如此——
绿川没有察觉到通往地下的楼梯那里冒出了一颗黑色脑袋。
时本美铃
当美铃问到「具体来说要怎么找」,二条终就从包包拿出一叠传单说:「用这个。」美铃接下她从中抽出的一张,看了上面印刷的内容。
「啊,是圆圆狗。」
上面印着官方网站一样有用到的狗图片,大意是写要找走失的这只狗。二条终点点头,指向开在前面街尾的便利商店。
「刚才我请车站让我贴过了。接下来去拜托便利商店让我们贴这张传单。」
「哦~~原来如此。」
美铃从歌迷的观点放胆夸奖二条终提的主意。
「我想这样比到处走有效。再说这家伙要是看到海报,说不定也会直接打电话。」
「怎么可能嘛~~」
美铃难免把这番话当成玩笑。二条终的嘴唇微微上扬,不表露真正想法。在路过签约停车场和安利美特前面之际,想着自己的CD未来会不会也在这种店上架的二条终看了一眼。美铃则仰望在左侧人行道留下一大片影子的立体停车场,想像汽车会不会从上面掉下来。
「请问~~你以前是怎样的小孩呢?」
美铃向二条终发问。「怎样的小孩」这个词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啥?问我是怎样的小孩啊?我以前是连烟火都不敢自己拿的乖小孩喔。」
二条终自嘲般重现了拿仙女棒的姿势轻松说道。
我连手枪都敢拿,所以就不太一样了吧——如此心想的美铃感到沮丧。
「你唱了很多很多歌吗?」
「歌嘛……嗯,我很喜欢唱。虽然我当时不是唱自己写的歌,而是别人的歌。」
二条终露出怀念的眼神。美铃发现自己和她一样,就觉得很高兴。
牵扯到崇拜,一喜一忧都会变得单纯。
「话说你干嘛问这些?」
是好奇吗——二条终反问。美铃意气风发地回答:
「我想变得像你一样,所以要问来效法。」
「别效法我啦,你父母会担心。」
二条终挥了挥手告诫美铃。在美铃遭到否定而「唔~~」地噘起嘴唇的时候,她们俩抵达了便利商店。外头有店员在收垃圾桶的垃圾,不过她们没打招呼就进去了。什么都不买就要求店里提供地方贴传单也嫌厚脸皮,所以二条终打算在结帐时再提。店里似乎有从附近的专科学校跑来的学生,大群年轻男生正聚在便当和三明治的货架前。店内看起来活像塞满的蜂窝。
「你挑一个喜欢的零食吧。啊,不是零食也可以,不过只能挑一样。」
二条终竖起食指强调数目。听到吩咐的美铃亮起眼睛问:「你要买给我吗?」「对。」二条终爽快地点头,美铃便毫不犹豫地选了笔记簿。
因为现在用的笔记簿要摆出来当装饰,她需要新的笔记簿。
「什么嘛,你满用功的不是吗……唔~~……好,这个我也买给你。」
二条终说着拿起了起司口味的薯条杯。
于是她们赶在别人排队前到了收银台,长相和发音疑似留学生的店员就亲切地露出了白牙,还莫名地拍起双手。
「来喔来喔~~」
「错了吧,你以为在摆摊啊?」
二条终一纠正,店员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格格笑了。
「我的朋友常常这样做。」
「什么样的朋友啊……啊,那倒没关系。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二条终亮出传单,然后拜托对方让她贴在店门口。店员用手指着说:「你去问外面那个人。」因此她们结完帐到了外面。早知道在买之前就先问了——二条终想归想,还是有徵待外面那个有着醒目白发的店员同意,顺利将传单贴好了。
「拿去吧。」
美铃收下二条终递来的笔记簿和薯条杯,规矩地行礼说:「谢谢!」平时她对父母和老师都没这么有礼貌,但是在二条终面前就自然而然摆出了这样的态度。
「那么那么——」二条终转了转头。光是做这样的小动作,潮湿的空气就让皮肤感觉像裹了块湿布一样。二条终仰望的天空没有太阳。
太阳的踪迹和一小角的蓝天,如今都被灰色云朵吞没并将光芒吸收殆尽。
「接下来去哪边拜托好呢?」
「那边有咖啡厅喔!」
美铃指着行人穿越道对面。二条终往那边看过去,立刻发现了咖啡厅位于转角的招牌。目前店员正好要把黑板摆到外头。
「咖啡厅吗……好,我们走!」
二条终的决定让美铃笑逐颜开。帮得上忙似乎很令她开心。
不过二条终心里觉得有点复杂。
要在这里免费贴传单同样会令人过意不去,所以到了里头还是得点东西吧。先前她在车站的咖啡厅才刚喝过咖啡,再多灌饮料肚子似乎就会叫了。她有这样的顾虑,而且到时候也得点东西请美铃,手头上却不是那么方便。
二条终揪住急着想闯红灯的美铃脖子,喊了声「喂」叫住她。对不起——美铃毫不心虚地道歉,而且被二条终一把抓住似乎让她心花怒放。她那模样让二条终略显疲倦地叹了气。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但实在比不上真正的活力呢。」
她嘀咕这么一句可以当成傻眼也可以当成羡慕的话。汽车陆续从眼前驶过。
那些噪音盖过了二条终嘀咕「是什么时候磨掉的呢?」的声音。
两人在绿灯亮了以后走过行人穿越道,然后拉开就在前面的咖啡厅的门。她们一边听着在外头黑板上写着本日午餐的店员问候,一边看向店内。
统一用暖色系淡淡灯光的店里有整面墙的画。高度和配置方式各异的画作挂满墙上。二条终对这一类的艺术不熟,所以看来看去只有「挂了画耶」这样的感想,心里没什么感触地直接经过了。沿着位于左边的吧台走到店内以后,二条终才「哦」地首度表露出兴趣。
在她炯炯有神地看去的方向有一台摆在墙际的黑亮钢琴。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在移动过程中随着电车摇晃恩考。
筱崎达郎昨晚遗失了手枪。昨天太郎去确认过现场。照本人的说词,在包月停车场弄丢的可能性很高。而且他还被醉鬼纠缠,可以想见恐怕发生过被对方揍倒之类的状况。筱崎达郎肿起的右脸比他嘴里透露的更多。
掉了手枪——这句话听起来的窝囊感与事情严重性之间的落差,让太郎的表情变得微妙。他收敛起隐约映在电车车窗上的那张脸,将焦点放在「掉了」这部分上头。
掉了的东西会不见,表示有人捡走。假如是纠缠筱崎达郎的人捡走,那对方为何要捡?太郎看着自己的手掌,思考自己会不会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枪这样的危险玩意。是他的话就不会捡,而且会尽快溜。连确认那把手枪是不是真货的心思都没有,就会感觉到自身有危险吧。能克服那种再当然不过的顾虑,将手枪收进怀里,就必须想像那之中有相当的因素。
可是——太郎用手指套着拿下来的帽子转。纠缠筱崎达郎的人是故意接触他的吗?还是出于偶然?回忆筱崎达郎的说词和气愤模样,那场架似乎怎么想都是出于偶然。那样的话,会把枪捡走的人就不可能想得多深。
「……假如动机是没想什么就捡走了,那也只能举双手投降啦。」
实际上,那种可能性似乎最大。若是如此,捡走的人现在不是应该烦恼怎么处理手枪吗?没想什么就捡走手枪可是会变成烫手山芋。话虽如此,太郎也明白既然那属于拥有了也不能张扬的违法物品,要从行为举动的改变过滤出手枪持有者就是件难事。电车在这时到站,想像也就此打住。
这并不是推理,只算打发时间。花咲太郎的信条就是「不灵光」。
太郎在终点站下车后,搭电扶梯下去一楼,从南口出站。他照着事前搜寻准备好的地图,在太阳底下徒步移动。离开车站过了十几分钟,看见在地图上也有记载而且可当地标的图书馆、比邻的自然公园后就往右拐,像切块豆腐般的大型建筑物相连在一起的景观来到眼前,让他姑且安了心。
太郎前往的地方是首藤佑贵的家。他确认过引起枪击事件的犯人——也就是首藤佑贵的学生手册,得到了对方的住址、年龄和其他情报。根据首藤佑贵使用的手枪和筱崎达郎遗失的手枪属于同款这一点,太郎期待这趟访问或许能探出什么线索。说不定将掉了的手枪捡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
太郎也有将这种可能性纳入视野。而且万一那是对的,或确认过筱崎达郎要找的手枪是真货,他打算将委托者和手枪都扭送给认识的警察。那并非出于正义感,而是保身的想法。
太郎估计首藤佑贵在今天,最晚明天就会在住处附近露面。
基于工作因素,太郎也有接过寻找离家者的案子。有的人是计划好才离家,也有人匆然就冲出家门不再回来,情况可说有百百种,不过首藤佑贵较接近后者。而且毫无计划就到街头流浪的少年少女中,尤其是少年就算放着不管也会立刻回家。大多数都是因为事发突然而缺乏在外生活的资金。若是少女用完了钱还有办法找地方过夜,不过对男性来说是条困难的路。如此一来,他们多会选择寄宿朋友家,离家者家里就会跟该名朋友联络。反过来的情况也多有所闻。
无计划型的人行踪好找,因此对侦探来说会比较省事。
况且这一次,关于首藤佑贵离家出走有太多额外要素。问题不在朋友方面,他本人应该会拒绝到认识的人家中寄宿。这么一来,首藤佑贵只剩露宿的选项。太郎判断在走投无路的状态下撑一晚大概就是极限。当事人面临极限以后会到哪里也可想而知,于是太郎决定前往首藤佑贵住的社区。
「……哎,只要没人乱干预的话啦。」
太郎到目前为止的想像,是在首藤佑贵没钱也没地方住的前提下成直。反过来说,有那些他就不可能回家。很难想像是哪种家伙会帮助杀人犯,不过谁知道世上有什么样的怪胎。
太郎确认了昨天抄下的地址和社区门牌号码。从平地用仰望的姿势认出位置以后,他满意地说:「很好很好。」由于不可能上门拜访,他决定趁八成正在巡视或站岗的警察盯上自己以前先离开。太郎不打算守在附近堵人。毕竟那样子难保不会比首藤佑贵先遭到逮捕,还可能顺藤摸瓜地让内容违法的委托都被抖出来。他来这里确认只是为了避免「事有万一」。万一种种要素重叠后演变成和首藤佑贵的追逐战,要是对路不熟就可能让他溜掉。即使觉得不会出这种事,内心有声音悄悄预警时就要提防。
实际上,试着回顾太郎的人生就能发现理应「不会出现」的状况频频在发生。被牵连进杀人事件,和杀人魔认识并且变成朋友,以机率来说不只是微乎其微,却成了现实的一部分。假如人与人之间的邂逅都设有公平机率,而其余部分全凭运气,那自己到底抽中了多少支签王啊——太郎如此喟叹。
结果太郎看到了在枪击事件现场见过的少女,而且对方是从首藤佑贵的住处隔壁出现。星期六学生应该放假,她却穿着制服。太郎一瞬间想到大概是要参加社团活动,不过又觉得她在相当于熟人或男友的人丧命隔天应该不可能那样,就改换了想法.
是参加葬礼的穿着吧——太郎想到了。那名少女——小泉明日香一度从他的视野内消失。在小泉明日香下楼以前,太郎为了佯装不抱兴趣就和她保持距离。他没事把玩着手机,在另一栋社区的脚踏车停车场装成打发时间的模样。接着等小泉明日香一现身,太郎便用眼角余光确认,然后保持充足的距离开始跟踪她。
太郎对少女本身没兴趣,但他认为可以藉此推断首藤佑贵从车站回家的路线。首藤佑贵应该会走小泉明日香也熟悉的同一条路。如此抱着期待的太郎展开追踪,近距离看到的背影和肩膀四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有异状,使他产生困惑。
小泉明日香的姿势扭曲,彷佛背负着沉重物体。她好像不在乎旁人视线,垂着右边肩膀。大概没有打理过的头发凌乱而醒目,看得出憔悴。不过最引人注意的是制服侧边留有红色血迹这一点。虽然有擦拭过的痕迹,但似乎没能完全去除。太郎理解到那些血应该是来自当时中枪的高中生。
看到旁边有那流线型的痕迹,感觉很美。但胸口会有股悸动,让人担心在一天将结束的前一刻是不是会发生什么状况。太郎由那联想到傍晚时分染上夕色的云彩。
还有一点奇妙的是那道背影并没有悲怆感。或许是情绪太大无法容纳,各方面部麻痹了。对于至今不曾失去亲友的太郎来说,那是想像不及的领城。
失去一项组成自我的重要成分,代表当中会出现空隙。接下来,要是放着空隙不管就会让事物一一产生偏差,使环境分崩离析。为了防止那种结果,在空隙自然填补以前,悲观和绝望会将人束缚,让一了百了的行为受到抑制。
然而,假如那种悲伤已经麻痹。
假如找到了喟叹以外的发泄途径,人会变质到什么地步?
小泉明日香所走的路和太郎大致相同。经过图书馆和公园前面之后,太郎就察觉她打算去哪里了。如太郎所料,小泉明日香消失在车站,背后拖着想不开的气息。
太郎考虑到小泉明日香和首藤佑贵会合的可能性,于是判断应该不可能这样而就此停住,结束对她的跟踪。假如对方单纯去参加葬礼倒无所谓,万一离开城镇有其他理由——太郎晓得有「杀手」这种行业存在,因此很容易就能想像接下来的事。
太郎朝车站仰望片刻以后,听见了电车发车的声音。
载着少女的电车去向何方?
即使太郎分出了些许心思遐想,也无从导出确切的答案。
首藤佑贵
「……我说啊,你打算跟到哪里?」
木曾川沿着地下街走到一半,在看见六号出口之后回头。东瞄西瞄、处处提防的首藤佑贵乍看就显得鬼鬼祟祟,人躲在木曾川背后还被他的问题吓到发抖。大量流出的汗水沿着鼻子流下,佑贵紧绷得连汗水都没空擦,脖子固定成歪斜的奇怪角度,嘴唇似笑非笑地张开,而且缺乏血色和光泽。
木曾川把佑贵那副德行当成回答,叹了氟以后便转向前,迈出脚步。
过度敏感的佑贵分不出别人有没有将他看在眼里,陷入了彷佛所有视线都在苛责自己的心境,同时也只能跟在木曾川背后继续走。
佑贵在吃过早餐以后,立刻追着木曾川离开了房间。对要去哪里全无目标的佑贵来说,唯一有可能依靠的就是那个男人的背影。当时正在讲手机的木曾川一脸困扰地看向佑贵,不过或许是因为那通电话,他才没有翻脸弃佑贵于不顾。
离开完全陌生的公寓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浅间绅社,佑贵藉此大约掌握了所在的位置。他们位在由车站往国际中心大楼看的方向,并没有和名古屋车站离得太远。认知到这一点,使佑贵原本迟钝的感官变得过度敏感。
自己走在外头,而且外头有人。外头满满都是和自己不一样,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在太阳底下的人。佑贵开始觉得那些人都在注意他。
光是和木曾川走在一起,佑贵就会陷入所有罪恶都集中过来而让自己饱受抨击的心情。
佑贵已经杀了人,没办法溶入那种一般的景象。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污秽,遭社会排除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这层想法将佑贵逼得更加紧绷。
尽管木曾川对佑贵的模样和心境都了若指掌,却无视于他继续走。
他们经过国际中心大楼前面,从樱通七号出口走进地下街。大概是因为以女性容层为主的店一间接一间,点缀视线两旁的光彩都用桃红色当基调。头顶上热闹到吵杂的地步,让人静不下心。对佑贵来说那种噪音像救赎,也像苦苦相逼的矛头。恐惧令皮肤不停冒出鸡皮疙瘩,不过都没声音就得感受如线头潜伏于耳中鸣鸣作响的幻听感,能从中获得解放让他欣喜。两种极端反应使佑贵的感官错乱,连脚踏地面的触感都被隔绝。理应是立体的景物难以看清轮廓,眼前景象一直在蠕动,指头轻得好似幻梦的一部分。
当佑贵漫无目的地跟在木曾川后头寻求依靠时,听见的头一句话就是刚才那句。佑贵连木曾川要去哪里也不清楚,看起来却大有意思跟着他到名古屋车站。只要从地下走到上头,那桩事件的现场就在前面等着佑贵。
「你别跟了。会害我一起被逮捕吧。」
木曾川乐孜孜地讲出辛辣意见。佑贵整张脸像沾湿的纸一样轻易地变皱。脸孔的轮廓变肿,脸颊与额头彷佛里面养了虫似的发胀。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当场哭得不成人形。依旧朝着前面的木曾川轻浮地对佑贵忠告:
「被车站的警察看见,你就玩完了。我想你在途中的出口往上离开比较好。」
佑贵的耳朵几乎没将话听进去。脚趾像拒绝行走一样失去了自由,直接就地停下。木曾川也察觉脚步声没有继续跟在后头,摆出一副「谁管你」的态度直接往前走。不过他拉了帽缘,搔了搔脸,又回头抱怨:「哎,真是的。」
麻烦死了——木曾川边嘀咕边走向佑贵。明明不是万圣节却戴在头上的三角帽备受注目,彷佛根本不当回事的木曾川问佑贵:
「……我说你啊,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留步的佑贵和木曾川隔着一段距离,但是这句话穿过了如杂讯般围绕在旁的噪音,传进佑贵的耳里。
我已经没有资格谈那些了吧——差点这么回嘴的佑贵又被木曾川鸾恿。
「好不容易得到了力量,不要杀了一个人就结束……你都没想过要好好发挥一下吗?你的人生已经确定会有陨石砸下来了。会在两天后?还是三天后呢?不,搞不好是十分钟后。人类接近灭亡时,八成会有各式各样的反应,你不觉得一般来想,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留下遗憾吗?」
木曾川用手指戳了戳佑贵的肩膀,佑贵光是这样就站不稳。但是木曾川的那句话闪过耳里,对他造成更大的冲击。想做的事情——这句话的字音和藏在身上的手枪接触到肌肤,冰冷得让佑贵产生遭到四面八方围剿的感受。木曾川又接着说:
「为了消解后悔而去自首也是一种做法,要将看不顺眼的家伙全干掉也行,要嘛用手枪威胁就不愁没有钱或女人也算俗气得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方案。总之,要紧的是让自己『接纳』陨石要砸到头上的事实。你得找出自己需要什么来接纳。」
接纳比一切都重要喔——木曾川在最后要起宝。像是为了掩饰口气类似说教所造成的害臊,他摘掉帽子又重戴回去,没了那份沉稳。
最后木曾川戴好帽子,转身背对佑贵。
佑贵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那道背影当成「大人」看待。
态度从容,讲得出成熟话语,让人感觉到某种说不出的坚强。
佑贵想起在昨天扣下扳机前,崇拜着这种「大人」的自己。从那之后,在此呼吸的他就像抽取出恐惧及悔恨所塑造出来的另外一个人。
尽管害怕,佑贵仍承认了目前的自己。首藤佑贵变成两个了。
只要追逐其中一边的心愿就行了吗?
依旧无法打定主意的佑贵现在正追寻着木曾川的背影。他没有地方安息,在哪里都会有视线、有别人,陨石正瞄准着他。既然如此,跟在或许是自己唯一能讲话的人背后,就是佑贵当下的心愿。
佑贵鞭策快要对四周光鲜斑斓认输的自己,抬起头并挪动双脚。
虽然所有动作都显得生硬,不过那仍是通往前方的选择。
不找回迷失的自己,会连真正想做的事都找不到。
佑贵再次迈步,打算回到原点。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希求手枪?
于是木曾川往前走到一半,将忘记补上的一句话藏进了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中——
然而未必想做就能做到。
岩谷香菜
香菜轻轻将指尖搁在展示柜上,愣愣地站着。白色衬衫底下是黑窄裙,外面围着沙龙围裙,头上绑着黑色三角巾。这就是西点铺的制服,不过当发夹别在头上的「实习中」还是保持原样。矮个子的香菜贴着展示柜把脸露出来,难保不会被误认成小朋友被点心吸引得一动都不动。实际上,跟香菜一起站卖场的中年女性就曾觉得她的背影有女童的调调。
百货公司地下一楼有利用车站的旅客和纯粹来购物的顾客交杂,看起来非常热闹。大群中年女性的活力跟人数尤其醒目,疑似上班族、拖着旅行箱走路的男性也很多。那种男性客人会流向南边的熟食卖场,中年女性逛的则是北侧的点心卖场,当中有容易分辨的顾客断层。香菜在观察以后察觉到这种现象。
总而言之,人就是多。可是那些人潮却不会靠近香菜工作的西点铺,连零头都分不到。相邻的番薯烧店也有类似状况,两名店员无聊似的靠着墙。香菜将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咕哝有声。
就算午餐时间是三明治和便当卖得好的时段,点心卖场里有生意的地方还是有人在排队,特别是每周更换主打商品的专柜所卖的金锷饼更是大排长龙。香菜曾在队伍中认出眼熟的穿和服的学妹,不过她当成没看见,因为她讨厌对方来店里串门子。事到如今,香菜才明白凯碧的心情。
虽说如此——香菜的眼睛动个不停。她很闲。
在人多的地方静静杵着,背脊会发痒。自己姑且身为受雇的员工,是不是该有些作为而不要光晃来晃去比较好——香菜开始逞强。
既然当店员,卖出商品应该会比较好。如此心想的她冒出了这种举动。
「来喔来喔~~便宜喔便宜喔!」
香菜试着拍手招揽客人。和卖西点并不相配的叫卖方式,让经过展示柜前面的老夫妇吓到了。和香菜当同事的中年女性以及隔壁卖场的人们也对她目瞪口呆。香菜立刻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缓缓地收了手。
变得乱害羞的香菜不再逞强,躲到了展示柜后面。她蹲下来像顺便似的瞧了展示柜里面。布丁一个三百圆,对她来说很难说是便宜。觉得自己做了夸大宣传的香菜开始反省。她决定下次把叫卖词改成:「好吃唷~~」
在等待情绪降温的期间,香菜担心起公寓里的狗,沮丧地想着上班还要上多久,最后则动了能不能用手枪让自己变成有钱人的歪念头。
香菜最先想到的是当强盗。用手枪抵着人说:「把钱交出来。」她试着想像从有钱的单一个人身上抢走钱,然后意气风发地凯旋的自己。但是香菜的主意立刻就砸锅了。她没有胆量在抢到钱以后射杀对方,更没有缘分认识什么有钱人以便解手头之急。基本上就算香菜再怎么想像,脑海里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威胁的对象起身,然后自己威胁要开枪,结果对方无视还将她的手腕扭了五十度左右,让她痛得唉唉叫,枪因而被抢走,于是双方形势逆转的画面。即使在对香菜有利得不得了的空想世界中也看不见获胜的未来,状况实在够凄惨。
会在想像阶段就受到挫折,香菜领悟到那不适合自己。她偏头思索换成谁会合适,又考虑着要不要在回家以后把手枪丢到河里。但香菜认为不可以乱丢垃圾又作罢了。要丢的话就混在其他垃圾里面一起倒掉比较好——她决定就这么办。感觉解决掉一个问题的香菜随着心情变得轻松,就将双腿伸直。她确认过刚才注意自己的客人已经走掉,隔壁的店员也朝着其他方向才安心地呼了气。
「刚刚你在做什么?」
女同事朝香菜靠不住的背影冷冷地开口。香菜吓得只转过头。
「我觉得自己也要有点贡献才可以。」
「那样没有贡献到啦。」
「我想也是。所以找决定稍微改一下。」
「咦?」
香菜像敲锣玩具猴一样伸出手预瞄。接着,她元气十足地拍手。
「来喔来喔,好吃唷~~谷溜谷溜的香滑顺口喔~~」
香菜稍微模仿了便利商店留学生店员的生硬口音,再次挑战叫卖。女同事嘀咕:「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对于把干劲投注在未知方向的新人感到傻眼。从香菜昨天安分又丝毫感觉不出干劲的态度,根本无法想像这一连串奇怪举动。脸绷得更紧的女同事又说:「这家伙怎么搞的啊?」
实际上,香菜并没有燃起劳动意愿。假如说可以回家,她就会高高兴兴地回家。她只是习惯想到什么就说出口,然后身体力行罢了。
而且香菜的叫卖词似乎刚好吸引到一名男子过来问:「哦,这好吃吗?」由于对方从一开始就头低低的,双手撑着膝盖看着展示柜,香菜没认出那是什么人。即使如此,觉得叫卖有效的香菜满心欢喜地收了手,原本看着展示柜的男子也碰巧拾起头。
于是双方都「啊」地将嘴巴张成圆形。
要说是熟面孔倒没有那么亲近,要不顾彼此认识,用店员身分待客又嫌关系近了点。
毫不掩饰地露出无力脸色的,是和香菜住同一栋公寓的男子。
黑田雪路
「搞啥啊,从下午才开始吗?」
绿川圆子的个展会场入口关着,让黑田忍不住咂嘴。即使绕到出口偷看,结果也一样。黑田觉得自己快步来这里是白赶了,更决定先离开会场。他到了在二楼电扶梯附近,有玻璃地板供人踏脚且稍微突出的地方,然后将身体趴在扶手上俯望一楼的状况。
黑田一开始觉得发昏,忍不住捣住了眼睛。对了——他想起自己有惧高症。等症状和缓以后,他又定下心看向一楼。
耸立在眼前的金钟今天也孤伶伶的,似乎挺寂寞。黑田有这种感觉。受杀人案影响而遭到封锁的金钟周围,并没有平时那些多到既傲人又烦人的约会身影。中枪流到地板上的血迹也变得不凝神注意就看不见。
黑田托着腮帮子,想起那个从自己手中逃走的高中生。新闻没有报出来应该就表示他直接逃之夭夭了。就算被逮只是迟早的事,黑田对于他会安安静静地划下句点或轰轰烈烈地大闹一番还是有兴趣。
但是黑田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积极去干涉,那股兴趣在他用眼睛追寻着人潮的过程中逐渐沉淀了。
绿川已经到车站了吗?还是进了会场正在预备?黑田不动声色地寻找对方,却找不到头上裹着毛巾的人物。找到以后,我会不会射杀她?我会瞄准她的头扣下扳机吗?毕竟是工作嘛——内心温度并末上升的黑田冷静地认同。随后,手机在他的口袋里响了。
一看之下,结果是并未登录的号码,而且没印象。黑田想着有可能是打错或恶作剧,姑且接了起来。
「喂?」
『不好了,黑田。』
结果是在事务所待命的员工,也就是那个秘书的声音。黑田不记得有告诉她号码。
但他刻意不提这一点,只问对方打来的用意。
「怎么啦,什么状况?总不会有怪叔叔逼你买诡异的壶吧?那样的话要断然拒绝他。要是对方擅自把壶留下来,你就用踹的没关系。」
『不是,茶点都没了。』
黑田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跟常识。最后,他笃定自己对于「不好了」这句话抱有正确的认知,并且判断电话另一头的人是大蠢蛋。
「哦~~是喔!有那么多客人到事务所啊?哇~~」
『当然是我自己全部吃掉了啊。』
「……你给我长眼一点,还有,有常识一点。」
黑田握紧手机,手指则抵在太阳穴使劲搓揉起来。
『哈哈哈,这又不是靠常识处理的工作。我们都一样。』
秘书搬出若有深意的说词,觉得问题并不在这里的黑田静静地感到愤怒。
『还有我急着打电话讲这种事,意思你应该懂吧?』
「……除了提醒我买茶点回去补充以外,再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脑袋真差。」
『这次麻烦买西点喔。豆沙馅我吃腻了。』
黑田冒出把豆沙馅塞到对方眼睛和鼻子里,然后抓起头猛晃的冲动。不过,他勉强忍住了。大概是托秘书本人不在眼前的福。他的趾尖正不耐烦地跺在玻璃地板上。
『我帮你介绍一个委托者当作回报。人应该今天就会到。』
「啥?呃,那倒是疽得感激……你说真的?」
黑田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刚开业感觉前途未卜的他,大有尽可能多接工作让事业上轨道的心。况且基于工作的性质,他不可能到处行销找案子来接。因此要黑田将大蠢蛋的评价翻案成能干秘书并不难。秘书似乎被他的心境转变逗乐了,笑着说:
『人来了以后我会帮忙谈妥,你忙你的就好。』
「嗯,当然。」
『哎,对我来说,点心比工作重要就是了。』
多嘴的秘书在最后催促要点心就挂断了。「知道啦。」黑田对挂断的手机如此嘀咕。
假如真的会接到委托,绿川圆子这案子就必须迅速解决。
不过,在那之前要先买点心。尽管黑田感觉有哪里怪怪的,仍旧照办了。他搭电扶梯下去一楼,再走向隔壁高岛屋的地下街。由于黑田之前准备的茶点是在松圾屋的地下街买的,对车站的百货地下街并不熟。他找到了电扶梯,因此在下楼以前都一路顺畅,不过像这样来到有冷气的地下一楼以后,就被里头的热闹活力吓住了。每个区块都人满为患,甚至让他觉得人比商品还要多。黑田想起初秋稻穗摇摆的模样,但是稻穗如果自己走起路就只能用恐怖形容了。人类自由走动也会让黑田有类似的感想。
反倒是人聚集得这么多,上面为什么也会拥挤成那样就显得不可思议。感觉就算在这里随便开枪,连枪声都会遭到掩没而成为人声鼎沸的一部分。
灯光的配置和淡色地板,还有强到会觉得冷的空调都类似于超市的生鲜食品区,黑田一面感到亲切一面在点心卖场绕。点心只要甜大多会好吃——味觉粗枝大叶的黑田觉得,种类相似的点心在店面摆了好几样是导致混乱的主因。虽然他觉得挑有人排队的地方买大概不会出差错,却又不想花力气排队就回避了。点心卖场这条街的东侧是日式糕点,西侧则将西点的店铺规划在一块。为了帮嫌弃豆沙馅的秘书服务而来到西点卖场以后,甜腻腻的香味就不停挑逗着黑田的鼻子。感觉好比误闯糖果屋,但黑田希望是在更年幼一点时体会到这股滋味。现在的他没办法住糖果屋。
如此走着走着,黑田听到稀奇的店员叫卖声。被吸引的他停下脚步探头看了展示柜,接着一抬头才发现和自己对上视线的店员是不时会在公寓遇到的少女。黑田记得早上也曾经在入口和她擦身而过。
在这之前,黑田一直把那个店员——岩谷香菜当成高中生。不过就算被逼着穿上制服的感觉很强烈,会当店员的话就表示是社会人士吧,尽管是这副德行。黑田忍不住想笑。香菜似乎也因为遇见认识的人而变得要笑不笑。
肩膀一动,被她当发饰的名牌晃了起来。
「呃~~你刚刚怎么说的?这种布丁吃起来会谷……谷噜谷噜的吗?」
尽管有点难为情,黑田仍学了香菜的叫卖词。香菜嘀嘀咕咕地纠正:「谷溜谷溜啦。」并求救般转向守在后面的店员。中年同事叹气归叹气,还是把香菜推开,然后来到前面准备了写字用的纸条。她摆出待客用的笑容等着黑田点东西。黑田用手指在展示柜上绕着想了一阵子,又看见买四个一组有折扣的标示。感到中意的他就照上面所写的点了。反正每个都是甜的,也不会差多少,全部买同一种口味吧——黑田统统挑了相同的种类。
先结帐的黑田一边付钱一边看了香菜一眼。
他在想:虽然头上写着实习中,可是这家伙什么也没做耶。
当中年店员准备浅蓝色手提盒时,黑田有话要问香菜。在他搭话以前,香菜都呆愣地朝向熟食卖场。这里真的需要这家伙吗?他暗自怀疑。
「从这里上去的话,走哪边比较近?」
黑田摆了摆手表现左右。明显没自信的香菜目光闪烁,含糊地微微指向黑田的左边。但我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耶——黑田疑惑之余仍收下盒子说:「谢谢。」然后朝香菜指的那个方向走。
黑田依照香菜的指示快步前进。结果他走到的地方只有普通楼梯,而不是电扶梯。此时黑田就明白这里可以通到上面,但不是近路。事到如今要调头折回去也嫌麻烦,所以他决定直接爬楼梯。
墙壁和地板都呈全白而朴素,暗得像逃生梯。那个店员喔——除了黑田以外没人走的宽阔阶梯越爬就绕得越远,让他露出苦笑。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
爬完楼梯以后,黑田来到高岛屋一楼的服务台。右边角落可以看见两个服务小姐。黑田从一楼右端往正门移动,光源忽然照到眼睛,他在眯眼之际仍抬起头。楼层中央有一块摆着模特儿的地方,似乎是用来照亮那里的灯光太强。模特儿穿的是女用浴衣。胸部还真小——黑田抱着低俗的感想绕到模特儿正面,结果就在那里睁亮了眼睛。
因为他发现绿川圆子靠在展示台旁边的墙壁上。
突如其来的巧遇。尽管黑田对意料外的接近感到困惑,还是迅速确认四周。离开高岛屋以后立刻会通到金钟,有人来来往往。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昨天那起事件使得金钟周围被封锁,可以从正面看见黑田所在处的地方并没有人群,能看见他和绿川的只有少数电扶梯使用者和服务小姐。确认完毕后,他开始研判这算不算好机会。绿川圆子正专心看着手上的成叠纸张,似乎还没有注意到黑田。他判断这样应该能得手。黑田的包包里除了手枪,还准备了短刀。但他对刀械的用法不熟,有小冲突时都尽量避免用刀。黑田在这方面和同行的木曾川合不来。
虽然用刀形同外行,对方这么松懈还是能命中要害吧——这么想的黑田采取动作。他想将手伸进包包里确认刀的位置,右手却提着装布丁的盒子腾不出空。怎么会这样?不对,换只手拿布丁不就好了——黑田将布丁盒交到左手。一回神,盒子的握柄已经被手汗微微沾湿了。黑田用衣服擦了手,徐徐地朝对方绕过去。
黑田想换个位置以免让服务小姐看见他亮出的刀子,便慎重地学起螃蟹横着走。他头一次用这么蠢的方式趁人不备。这样能得手吗——感觉跟搞笑差不多的接近方式让黑田心生疑惑。地方明亮而且空旷,他在这种地方杀人的经验不多。黑田逼近绿川圆子的正面。绿川没有发觉,似乎根本不关心四周。
可是——
手机响了。黑田的背脊蹦也似的挺直,双脚仍开着就停了下来。响起的手机不是他的,而是绿川的。绿川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然后直接抬起头。
「喔。」
「喔喔。」
对上视线后,黑田吓到了,但绿川更吃惊。想弓起身子的绿川一头撞到背后的墙壁,冲击使她眼冒金星,拿着的整叠纸也掉了。这种演变让服务小姐用狐疑眼光朝两人看了过来。
当黑田察觉到视线而嘻皮笑脸地想要掩饰时,绿川的眼睛复原了。
接着她连响着的手机都忘了接,只顾朝面前的男子嘀咕:
「昨天的怪家伙。」
她不经修饰、直截了当地形容黑田。总有其他形容方式吧——黑田倒不是没这么想,一下子却也无法要求绿川用其他讲法订正。想做亏心事却被发现的惭愧感造成了他的动摇。
「也对……是很奇怪吧。」
认栽的黑田开朗地承认。绿川笑也不笑。
杀人的一方与被杀的一方就这样悠哉地对峙。
绿川圆子
绿川确认过响完的电话是徒弟打来的,觉得之后回电也无妨就搁到了后头。和来电相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是问题。对方一开始似乎有些尴尬而退缩,现在却眉开眼笑地彷佛乐在目前的这种情况。
男子昨天会出现在她眼前,应该是出于刻意吧。
即使是绿川也不会将那归为巧合。
难道这个男的找我有事?既然到哪里他都会跟来,就无法想像是什么值得欢迎的事。当绿川提起戒心,那个男子——黑田就搭话了。
「没事,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想打声招呼。」
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会互相打招呼的熟人了——绿川对男子自以为是的说词感到不快。
「是吗?」
绿川冒出的反应却一如往常。她一时间想不出要怎么回话。即使能想到,口拙的她舌头也不会灵光。
这种时候,要是徒弟在的话就省事了——绿川如此埋怨。
黑田似乎中意她那种冷淡的回应,显得更开心而且声音来劲。
「这也算某种缘分。要不要一起去喝个茶呢,小妞?有个地方不错,听得到钢琴演奏又舒适。」
在绿川看来会觉得黑田年纪比较小,被叫成小妞让她不快。与其被当成年轻,她更喜欢让人用合乎年龄的方式对待。那种反感是出于过去因年轻就被客户看扁的经验。
基本上自己为什么非得和这种男人去喝茶?在绿川眼里对方根本是病态分子。
「心领了。」
「咦~~」
黑田稍稍表示遗憾。感觉他在内心也认同:「唉,应该也是。」
拒绝以后他总会离开吧——如此期望的绿川等待着。但黑田完全没有要走的迹象,顶多把拿着的浅蓝色盒子从左手换到右手而已。虽然绿川习惯度过沉默的时间,却少有被人从正面凝望的经验,那让她难以忍受。
因此,绿川罕见地对沉默认输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这算缘分啊。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黑田毫不惭愧地断言。当绿川对他的发言真伪感到头痛时,黑田的视线飘到了其他地方。他将手指凑到太阳穴,似乎绞尽脑汁想记起什么。
看不出对方用意的绿川陷入困惑,结果黑田就眯着眼睛开口了。
「之前我喝了苹果汁。」
「啥?」
「那是原率就喝到一半的,保存状况好像很糟,一喝下去就在舌头上冒泡。因为发酵后会变得像酒一样,吓我一大跳,口感简直糟透了。」
黑田用手刀敲脖子,要命似的吐了吐舌头。
绿川连话题怎么聊到这里的都无法理解。
「你在说些什么?」
「第一段趣闻。接着是第二段……」
黑田又歪头思索。看了他苦恼的模样,绿川总算才理解话题的走向。
看来黑田讲那段完全不有趣的小故事,似乎是为了靠趣闻打圆场,或者制造好气氛之类的目的。为什么要扯到喝了变质苹果汁的故事?基本上我已经拒绝你了吧——缘川傻眼归傻眼,还是冒出了「呵」的一声。那种上扬的音调听起来,或许也可以算笑声。
于是绿川稍微使了坏心眼,催黑田继续说下去。
「第二段呢?」
「咦?啊~~那个,等我一下,先等等,先等等……」
黑田大概没有想到绿川会感兴趣,夸张地在动摇之际挥了挥手。他弯腰伸出手说「放我一马吧」的求饶模样,让绿川不自觉地有了好脸色。
这男人说起话一点都不有趣,举动却惹人发笑。
「我想从现在开始制造第二段趣闻。为求顺利,请和我一起喝茶。」
「我明白了。」
「唔?」
绿川的回答让黑田疑惑。她这次接受了只能算硬拗的邀约词,似乎让黑田大感意外。跳舞般的蹒跚脚步清楚表现出黑田的动摇。主动邀了人却慌成那样可真奇怪——绿川一脸扫兴地感到奇怪。
绿川的满不在乎与漠然对她本身也有影响。因此,关于要和明显有毛病的黑田一起走这件事,她心里用来判断安全或危险的基准并没有发挥功用。
对方有什么事的话,就趁个展开始前解决好了——绿川甚至这样想。
「领路吧。」绿川短短地作出指示。黑田似乎还无法释怀,走着走着仍一会歪头一会抚弄下巴,忙个不停。绿川没把他那德行放在心上,自顾自的打简讯。她打了一句「我现在变忙了」来回覆刚才来电的徒弟。反正自己接了手机也只能虚应几句,所以差不了多少吧——擅自作主的绿川收起手机。
「那个。」
黑田看准绿川收了手机才向烛搭话。
「怎样?」
「我还是问一下好了。你会改变主意,是因为我讲的事情有趣?」
黑田这样问显然带有期望的成分。假如是的话,他喝变质苹果汁也算值得了——从他问的方式听得出这种心态。
绿川用了稍微柔和的嘴形和口吻,将黑田的期望一刀两段。
「反了。是因为你讲的内容太无聊。」
她没想到居然有人比自己更不懂得开玩笑。
首藤佑贵
地下明明也够亮,来到地上却有一种独特的眩目感。
不只佑贵,似乎有相同感受的木曾川也将帽缘折弯充当遮阳棚,藉此保护眼睛。走上长电扶梯及楼梯以后,来到的地下街终点位于可看见车站入口的地方,若是来往的人潮少一点也能看见车站内的金钟。
本应眩目的灯光在佑贵心里留下晚照。
「反正天气热,先到车站里绕一绕……」
木曾川自言自语地朝车站内走去。你要到那边啊——心中发出惨叫的佑贵虽然慢了一步,到头来还是追着木曾川跑。木曾川鄙视地心想:「没有自主性的家伙。」却还是默许佑贵跟着而没有直接责备。就这样,佑贵再度来到事件的现场。
佑贵仰望被封锁的金钟,胃袋也像拉上封锁线一样收紧。膝盖前后彷佛黏在一块,差点让他当场屈膝跪下。那里没有任何人,开枪者不在,中枪者也不在,更没有小泉明日香。人们避着那里却还是一如往常地形成人潮,受时间催促而前进着。停滞的是佑贵,还有——
脚步慢了的佑贵面前,有一道人影轻快走过。衣着光鲜的青年脚步迅速地一直线走过。他的肩膀上有颗狗头。四脚朝天地被青年抱着的小狗和佑贵对上了视线。不知道那只狗是怎么想的,它朝着佑贵吠。
佑贵脚步畏缩,左手的指头像是希求着什么而反覆抓握,冒出激烈动作。
狗叫使青年转头过来看若佑贵。他立刻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改变了看佑贵的眼光。就算不知对方是谁,现在的佑贵光是受旁人注目就会发抖。因为他们注意他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个青年朝这里走来,让佑贵忍不住想逃。两腿抖得发软。木曾川也有察觉到青年接近,涌起了性质异于佑贵的戒心。
来到旁边的那个青年身上散发着清新得可疑的气息。上下成套的蓝西装还有亮丽得让人怀疑是否有假的人工金发也助长了那种可疑。和嘴巴用相同角度笑着的眼睛尽管秀气,却也可以感受到光用视线就能推人一把的强悍。
依然被抱着的瘦狗则乖乖地将全身交给青年。
「你很有胆量呢。」
青年佩服似的对首藤佑贵断言。佑贵连对方话里指的是什么都不用思考,整个人彻底泄了劲。他无法咬合牙根,也掌握不到自己要去哪里。眼里当下所见的东西与脑海浮现的画面搅成一块,宛如蛋糕压烂后叠在一起的景象正天旋地转。眼珠子骨碌碌地朝四面八方乱转,心绪之混乱一目了然。
「你走过来就为了聊这个吗,老兄?」
木曾川介入其中,替佑贵答话。依然爽朗地笑着的青年则明确地否认:「不是。」当木曾川也不甘落后地摆出清新面孔,青年便问:
「那我问个意见。你觉得如果狗要吃东西,到哪里比较合适?」
青年一边摸着小狗的背一边问的问题,让佑贵为之一愣。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佑贵的真实心声。话题怎么会从找他讲话的原因接到那里?木曾川与光会困惑的佑贵不同,若无其事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出车站以后,银钟那边不是有一条太阁通吗?从那里离开会看到喷水广场,我想你在那附近喂狗就行了。现在这种太阳没有直晒的时间正好。」
「原来如此,那就方便了。」对于木曾川亲切的说明,青年坦率答谢。
「我带着狗也没办法进咖啡厅,正为了找不到地方静一静而伤脑筋呢。」
青年亮出勾在手指上的提袋。袋子上印有动物医院的名称和小狗插图,里面装的似乎是狗食,商品的边边从袋子上缘冒了出来。
「这只狗好像是饿了。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咬我。」
青年这时才放下原本装腔作势的态度。他闭上眼睛,露出白色牙齿。
木曾川看了那副表情,也用原本的亲切面孔给予回应。
「谢谢。那掰罗。」青年在道别以后,就照着木曾川讲的方向快步离去。木曾川和他肩膀上那只狗对上视线,便挥了挥手。
「刚才那是——」
警察?单纯好奇心强烈的人?或者性质完全异于这两者?
佑贵自然而然地向木曾川寻求解答。木曾川冷冷地回应佑贵求助的视线。
和他刚才对待狗的态度天差地远。
「谁晓得。不过,会让动物黏着的肯定是好人。毕竟我自己也有养,所以八九不离十。只是那家伙穿的西装太蓝了,没有蓝得像我这么稳重顶多算好人,当不成大好人。」
有够自以为是的理论。佑贵想归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客套地问了一声:
「你养了……什么样的狗?」
「啥?不是狗啦,我养河豚。」
木曾川一边回答佑贵的问题,一边隔着帽子搔了搔头。
「可是,蓝西装……我总觉得之前有听过……在哪里听谁讲的来着?」
木曾川歪头思索着什么,佑贵只能默默望着他。
像这样停下脚步以后,介意旁人目光的佑贵忐忑不安地转头。于是他看见了从高岛屋一楼走出的一对男女,右脚顿时蹦起。哪怕佑贵对女方没印象,对男方却不得不怕。那是昨天骑到佑贵身上痛殴他一顿的男子。
幸好对方似乎只顾着迷女人,讲话比手画脚的一副快活样,似乎没有注意到佑贵在他后方。男子跟刚才的青年一样朝银钟的方向走了。让对方察觉视线而回过头会大感困扰的佑贵早早将脸转开,结果这会又发生了让他在心头一紧后吐光体内水分的状况。
因为佑贵看见了足以产生那种反应的景象。
胸口焦灼的他被那一幕震慑。
小泉明日香正要通过车站的验票闸口。
黑田雪路
黑田介绍的是一间离车站不远的咖啡厅。通过便利商店前,再穿越一条行人穿越道,地点位在公寓旁边的店。蓝色三角形屋顶搭配着西式外观,不过外面的墙壁有些年久褪色。黑田瞧了瞧外头准备的黑板,结果内容是本日午餐介绍。
店里已经坐了几组客人好不热闹。在收银台待命的店员,将黑田他们领到了远离店里钢琴的靠窗座位。窗口用了镶有蕾丝的白色窗帘装饰,在外头潮湿的风吹拂下轻轻摇曳着。黑田坐到窗边的位子。绿川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吭声。
「你常来?」
「我应该算老门道。」
哈哈哈——黑田笑得爽朗。
其实他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简矩应声的绿川看起菜单。黑田则从正面观察这样的她。
眼睛、鼻梁还有脸颊轮廓都纤细而端正。脸上的粉底岂止淡,根本看不出有化妆。大概是因为做陶艺会流汗让粉底花掉。嘴唇乾裂和服装或许也有影响,看上去有一丝抹灭不去的土气。连这些都考虑进去,绿川的姿色算不上格外出众,更非美少女,稳重的脸孔却让黑田在面对面时仍有安心的感觉。一开始他邀绿川是半开玩笑,现在倒觉得认真也无妨。
根本来说,黑田心里并没有涌上「邀她喝茶又能如同?」的疑问。
当黑田像这样没礼貌地盯着人看时,匆然抬头的绿川让他吓着了。哎呀——黑田笑着摆出投降姿势,想掩饰自己刚才厚脸皮地凝望她的行为。
另一边的绿川不改冷淡态度,漠然开口:
「你推荐什么?」
「咦?」
「常来的话,就会有推荐的餐点吧?」
绿川用手指敲了敲菜单问。黑田认为她说的没错,却对这个问题大感头痛。「常来」的前提没道理成立。
「这个嘛……可是我不清楚你的喜好就实在不好推荐。」
「只要好吃都可以。」
「是喔……唔~~这种东西说起来,还满难筛选的……」
绿川隔着菜单看向词穷的黑田,眯细眼睛。
「欸,点餐时你交代一句『老样子』看看。」
「咦?」
「你不是常客吗?」
绿川用怀疑的目光凝望黑田。她放下之前的冷漠脸孔,隐约显露出一丝稚气。或许扯谎算扯得有价值了——黑田这么想了两秒钟,却又在一瞬间否定自己的念头。
「呃,这样说当然也通。不过呢,假如不是平时的那个店员,对方会不会懂就难讲了……反正凡事都要试试看嘛。不好意思!可以过来点餐吗?」
黑田知道在心慌下明显变得多话的自己有某种从中取乐的味道,还是将店员叫来。这只算小事,声音却好像因为紧张而差点哑了。
「呃~~给这位一杯柳橙汁……至于我嘛,唔,老样子就好。」
黑田努力用开朗的语气点餐,只是眼睛闪烁着不知道该看哪里。
店员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谢谢惠顾。」并替两人写下点餐,也没有反问。哎呀——黑田傻住了。间隔一拍,他才对绿川露出得意的脸色表示:「如何?」
绿川似乎无法接受,眼里不改怀疑的神色。
「柳橙汁?」
「这里的可是一绝喔。」
完全学不乖的黑田继续说谎,甚至还有种克服困难局面的满足感。
点完餐以后就有空审视店里了。黑田在邀绿川时只有模糊印象,不过店里头确实摆着钢琴让他松了口气。乐手似乎还没到,椅子空着。
「你有没有学过钢琴?」
「没碰过,而且我只知道DoReMi。」
「DoReMi的下一个音是Fa啦。」
「是吗?」
绿川随口应付掉黑田接的话。那种不领情的调调让黑田忍不住苦笑。
黑田放松嘴角看向其他座位。左边斜前方的桌子也有和黑田他们一样男女成双入座的客人,不过女方有着米金色头发,长长发丝用发簪盘了起来。尽管清秀的容貌让黑田忍不住注意她那边,但仔细一看,坐在她对面的青年也有吸睛之处。「这次真的和我无关啦。」青年说着将手挥向旁边,乍看之下也像女子的长相和纤细线条,甚至得靠声音才能清楚认出他的性别,其举止和脸色都带着独特阴影。
提到比黑田他们先来的其他客人,还有一组是坐在钢琴旁边座位的女性和小孩。年龄差距看起来不像母女,话虽如此也不像姊妹。每当外表亮丽的女性有汁么动作或开口,小孩就会天真地嚷嚷:「好棒好棒!」
「小孩真好。」
「哪里好?」
绿川同样看了那个小孩一眼,并且问黑田。
黑田只是说说而已,被问到就伤脑筋了。
「我在想,如果能活得那么坦率应该很快乐。」
「是吗?」
「不过活得坦率,也许会跟上司吵架而一下子就玩完。」
黑田回顾自己隶属于事务所的时期,立刻又收回前言。听到这里,绿川也发现黑田那些话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讲讲。虽然她对黑田老是感到傻眼,另一方面却也羡慕他有张不经思考就能说个没完的嘴。
根本不懂绿川心情的黑田换了只腿跷脚。
「你是陶艺老师对吧?」
「我在做陶艺,但不是老师。」
「你不是开了陶艺班?」
「我受到拜托才照办了事……啊,还有为了生活。」
绿川老实地补充。那倒也对——说来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然而黑田发现对方和自己的这个共通点虽然小,却还是让他高兴。黑田也为了生活在杀人。出于其他理由杀人的家伙不叫杀手,而是杀人魔。之间差异不大,可是黑田有他的坚持。
「那你呢?」
「嗯?」
「工作。上班族?」
「嗯,原本是。现在变自营业。」
黑田有些自豪地说了。然而绿川并不吃这一套。
「自营业,做什么工作的?」
「呃,算是……清洁公司吧。类似驱除害虫的工作。」
毕竟收拾的都是妨碍到雇主的人,这也算不折下扣的驱逐工作才对。
「是吗?」绿川差点将话题带过,视线却在转开前停了下来,又摆回黑田身上。
「你说害虫,有包括对付蜜蜂吗?」
「咦?啊~~对。蜜蜂应该也算。」
那样的话——尽管绿川对黑田含糊的回答蹙眉,还是继续说:
「蜜蜂又在庭院筑巢时,说不定要麻烦你。」
「喔,包在我身上。待会我给你名片,请多指教。」
伤脑筋——这才是黑田的真心话。和三十只蜜蜂搏斗要比对付一个人类恐怖得多。他希望对方只是客套,不过从绿川这个女性的为人来想,感觉她不太会跟人说笑。黑田带着不安与期待各半的心情准备接招。
此时,不懂自己在做什么的黑田反过来自我省思。
现在不是开开心心在咖啡厅喝茶的时候,他非得收拾这个女人才行。话虽如此,黑田目前实在没有那种心情。觉得还可以再拖的他始终悠哉。
其实我的工作是杀人,现在预定杀你——假如这样告诉绿川,不知道她会有什么表情。
假如是眼前这个处事淡然的女人,说不定用一句「是吗」就将话题带过了。
光是想像她那种反应,黑田就差点露出笑餍。
当他们聊到一个段落时,店员正好将点的东西端来说:「让两位久等了。」
「喔。」黑田高兴地抬头。
「这是您的螃蟹奶油可乐饼套餐。」
「……………………………………」
盘子「叩」地摆上桌,接着饭和沙拉也摆了上来。
「……………………………………」
拿着装柳橙汁的杯子的绿川也噤声不语。她和说不出话的黑田不同,沉默中带有「你看吧」的抗议之意。黑田拿了筷子将可乐饼戳得转来转去。
他看着沾在筷子前端的面衣,眼里取回镇定。
即使面对绿川的冷冷目光,恢复的胆量也足以让黑田厚蓍脸皮。
「哎,这就是第二段趣闻罗。」
黑田像是在变戏法似的张开手,然后咬了一口可乐饼。
「好好吃!这是加热过的冷冻食品嘛。」
他确定那跟家附近猪排店卖的味道一样,并且对窘境一笑置之。
黑田的厚颜程度,让默默望着他的绿川稍微改了脸色。马虎又轻浮的为人可以坚持到这种程度,在她看来似乎也算一种坦荡了。
于是,绿川又表露出一点坏心。
「第三段呢?」
「咦,这么快?」
黑田真的哭丧着脸问,绿川便乐在其中似的啜饮柳橙汁。
那张温和的表情让黑田在片刻间看得入迷。打算摆回先前态度的他握拳抵着太阳穴,压抑住差点涣散的心,慢慢变得慎重。
「果汁味道怎样?」
「普通。甜滋滋的。」
「那不是很棒吗?」
当他们如此对话到一半,从店里头出现了一个服装明显和这里员工不同的女性。
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出现以后,伸手轻轻抚过钢琴表面。
润泽的黑发一垂到钢琴上,彼此就仿佛交融了。
时本美铃
「花俏的家伙。」
二条终用手肘顶着椅背,并对钢琴师的打扮置评。女性的浴衣上有好几只蝴蝶展翅飞舞,每次摆袖似乎都会让它们的翅膀洒下鳞粉。
「就是啊。」
美铃边将自己点的起司蛋糕切成一口大小边表示同意。她似乎狂热到只要二条终开口,就算是「你妈凸肚脐」这种坏话也会照样附和。
二条终坐在离钢琴不远的座位,又没有压低音量,因此钢琴师似乎听见了她的感想。抬头的钢琴师回望二条终,扬起嘴角笑了。
在印象中像是用影子做妆点的脸孔匆然变得有使坏的调调,让二条终有些吃惊。就那样笑着的钢琴师准备要演奏,坐上了椅子。
接着钢琴师将手指放上键盘,并朝坐在远处座位的青年看了一眼,然后又露出独特的笑。尽管脸上在笑,原本就沉郁的气质似乎又多蒙上了一层阴影。青年朝钢琴师上下挥了挥手背,像在催促她「快点弹」。
钢琴师似乎收到了青年的讯息,便开始演奏。
琴键每次按下,钢琴就像展露歌喉似的将有条不紊的琴音散播到四周。那些琴音彷佛被钢琴师用线串在一起,转变成音色。二条终在前头接收到如此创造的乐音,无意识地改掉了自己的粗鲁姿势。
她放下顶着椅背的手肘,将原本翘起的腿摆正。
「土耳其进行曲啊。」
二条终咕哝。美铃听了曲名也没印象,却还是附和:「对呀。」顺便也将起司蛋糕吃完了。这样一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所以美铃注视着钢琴师的演奏。或许因为曲子本身急促,钢琴师也显得匆忙。
在琴键上来回不停的手指简直让手掌也化成了蝶群的一部分展翅飞舞。看在美铃眼里,那像是被树枝勾到而鼓翅挣扎的蝴蝶。对古典乐没兴趣的她只觉得那种指法有点意思,别无其他评价。
不过出于职业的习性,二条终似乎有所感触地竖耳聆听着。美铃也察觉了她的反应所以都没有讲话,只是望着对方等待演奏结束。在这种气氛下要坐着装个样子才像大人吧——美铃也看了其他桌客人的反应才体会到是那么回事。
钢琴师在弹完一曲后垂下肩膀。乐音辄止,气氛连同客人都变得放松。拜倒于乐音而依旧紧绷的,只有一个人。二条终望着钢琴师的手指,咧嘴笑着露出白牙。
「我中意你。」
二条终直接表露对演奏的评价,然后离开座位。当美铃偏过头时,二条终站到了钢琴旁边。察觉到阴影的钢琴师拾起头,二条终就对她说:
「欸,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音乐?」
忽然受邀的钢琴师呆住了。后头的美铃大吃一惊,其他客人也在关注是什么状况。只有二条终心情大好地笑了。
钢琴师似乎也立刻反应过来,脸上绽着挑衅的笑容。两人之间冒出独特的气息,美铃虽然不太清楚状况,但是二条终特地提出了邀约。她摸了摸背包的表面,心里想着万一钢琴师拒绝,之后就要追上去把人干掉。
「哎呀呀,难不成我的演奏唤出了彩虹?」
美铃这时才第一次听见钢琴师的嗓音。连声音都带着作戏的口吻。
「你一个人不行啦。彩虹有七种颜色吧,凭你顶多只有紫色。」
二条终从浴衣的色彩形象,把钢琴师比作紫色。「比喻得真草率。」听懂的钢琴师阴沉地微笑。美铃想到一个人一种颜色加起来也只有两色,不过因为是二条终的发言,她就完全不顶嘴。美铃甚至肯定:二条终一个人就有六种颜色的价值了。
「要与本小姐做音乐,你也得亮出实力才行。」
装模作样地自称「本小姐」的女性,让美铃的双眼僵化。
好讨厌的人——美铃光靠口气就认定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模样还跟姬路灯类似。
相对于给予低评价的美铃,似乎变得更中意对方的二条终挽了袖子。
「那我就照你要求的露一手好了。跟我到外面。」
结果她的邀约词乍听之下形同找人打架。钢琴师按了琴键奏出低音。
「很遗憾,我有工作要在这里演奏一小时左右。」
「啥?啊~~要工作的话也没办法。好,一小时对吧?我等。之后你再到车站前的喷水广场找我。反正在这里唱歌会被赶走,所以才去车站前。毕竟我声量就是大。」
二条终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和对方讲好。回到座位后她一把抓起帐单,向美铃催促:「我们走。」美铃听话地回答:「是!」活蹦乱跳地离开了座位。
临走前,二杂终回头对钢琴师吼了一句提醒:
「你记住,工作完就来找我!一定要喔!」
钢琴师用手指塞住耳朵,低声咕哝:「确实很大声。」
二条终在结帐时也不忘拜托店家让她张贴找寻失狗的传单,处理完以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上人行道上。美铃当然也跟在后头。能听到二条终唱歌,她没理由不跟。二条终回过头,挖苦似的耸了耸肩。
「没想到有从一开始听了就愿意追随的人。我也变得厉害了呢。」
二条终似乎想起自己出道前一直在路上唱歌的时期,脸上夹杂着自嘲的神情。
她小心地不让美铃这个歌迷发现自己的情绪,随即把脸转向前。
「好啦。不知道有几年没在外头唱歌了。」
二条终像在追寻怀念事物似的将眼睛眯细。
快被眼皮盖住的眼里,有眩目及苦涩感同在。
岩谷香菜
简直像家长参观日嘛——香菜嘀咕。因为凯碧在中午过后来露脸了。
「有没有乖乖工作?」
「真没礼貌。对不对?」
香菜想找店员同事帮腔。同事对她的回答则是一句不乾不脆的「哎,大概」。由于评价意外低,香菜失去立场。最后她只好用笑来敷衍。
「笑咪咪。」
「你没溜掉就算像样了。」
「……笑咪咪。」
第二次强调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
「午休我才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休息时间?」
「有吗?」
香菜转向店员。或许是因为孩子气的举动和说词套得正好,店员差点噗哧笑出来。香菜总会营造出让人对她处处宽容的气氛。
「你可以去吃午餐啊。不过吃完要立刻回来。」
「她那样说耶。」
「啊,是喔。那我们走罗。」
凯碧不先问意愿就说「走罗」,让香菜笑了。
用强制的语气,感觉很符合彼此调性。
香菜不经思考地离开柜台乱走,结果被凯碧揪着脖子提醒:「这边离电扶梯比较近。」这时香菜才明白之前被问路时她随便讲的方向错了。
尽管香菜开始担心下次碰面时会不会被对方骂,不过担心也没用便立刻放弃了。再过三分钟何止是放弃,她应该就完全忘记了。
离开点心卖场以后,香菜嘀嘀咕咕地像在为自己辩解。
「会觉得别人嫌我待着也帮不上忙是一种被害妄想,完~~全是我的心埋作用,我认为这是自己特有的谦虚。」
「当作那样似乎比较好。」
经过熟食卖场的香菜要买便当,就在尽可能不用排队、而且面向走道外侧的店迅速挑好。午餐让她产生联想,牵挂着公寓的狗有没有乖乖吃饭。想回去确认又肯定会被凯碧拦住,因此香菜只有远远地为狗担心。同时她也觉得那只狗要是愁东西不够吃,大概会自己打电话叫外送披萨。
被凯碧这个饲主带出来散步的香菜到了地上,然后直接从银钟所在的太阁通往外面走,在位于右手边的整片喷水广场坐了下来。大学留级以后在户外用餐次数屈指可数的香菜实在坐不住,像小动物似的到处转头转不停。途中太阳照到眼睛让眼里隐隐作痛。当香菜用手遮住脸,就发现了一张她认得的面孔。
「啊,是早上那个人。」
香菜发现在喷水池对面坐着照顾狗的新城雅贵。凯碧顺着香菜用手指的方向看去,也点头附和:「真的耶。」坐在喷水池旁边的新城充满浑然天成的气质,搭配发色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妖精。他拿竖琴之类的大概很相衬——香菜如此想像。然而新城脚边只有一只和奇幻世界无缘的茶褐色小狗。
新城似乎也察觉到视线而抬头,才发觉是香菜。他抱着狗来到香菜等人面前。态度和早上初次碰面时不同的狗好像和新城混熟了,变得乖乖巧巧不会龇牙咧嘴。或许之前它单纯是饿了才会一副凶样。
「它有精神了耶~~样子都变了。」
香菜对瘦狗的康复感到高兴。先不管语言能不能沟通,瘦狗大概是感受到香菜的心意才会伸长脖子对她吠。那景象让凯碧低声置评:「两只狗狗。」
「你也变得跟早上都不一样了。」
新城指着香菜的打扮微笑。香菜拉了拉店员的制服,直盯着自己瞧。她试着拉了衣角,却无法如愿看到变得不一样的自己。新城对那样的她大方地笑了以后,又跟狗回到原本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不快点回去会被别人占走位置吧。香菜也没留住他,只管掀开便当的盖子。
在喷水广场除了新城以外还有先来的几个人坐着,做为约见面的地点很是热闹。香菜坐的位置旁边,也有个发型莲蓬土土的高中女生正在玩手机。
对方在香菜坐下来时抬头看过她一眼,不过又立刻低头专注于手机上面了。香菜有股冲动想戳高中女生那头酷似球藻的头发,但是她忍了下来。
「凯碧~~来交换便当菜色~~」
「不要。我的是亲手做的,你那些是现成品。」
凯碧不通人情地拒绝。「好过分~~」香菜虽有怨言还是开始吃便当。她买的是豆腐料理专门店的便当,里面有当主菜的豆乳可乐饼搭配其他以蔬菜为主的菜色。香菜先从可乐饼旁边的高丽菜丝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的个性是先吃讨厌的东西,把喜欢的留最后享用。另一边的凯碧则习惯用平均的步调来吃每道菜。
看凯碧那样,香菜总会觉得「从吃法就会显露出个性耶」。
「哎呀?」
抱着狗的新城雅贵脸色骤变,从广场离开了。急得彷佛让狗毛和自己的头发都翘起来的他冲过计程车招呼处,朝大街跑去。
香菜停下筷子,将那一幕从头看到尾。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谁知道。重要的是你快点把饭吃光光。」
「唔……凯碧,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香菜抗议自己受到太像小朋友的对待方式。对此凯碧摆了一张冷冷的脸色。
「我也不想要有你这样的小孩。」
「就是嘛!」
香菜点头称是,然后赶紧照着吩咐吃便当。凯碧对香菜那种让人摸不透的调调,苦笑着摆出了「拿你没办法」的眼光。于是嘴巴塞了太多高丽菜而变得脸颊鼓鼓的二十四岁成人,让凯碧目瞪口呆地心想:「这家伙脑袋不要紧吧?」
凯碧就那么望着香菜。她这个在头上用「实习中」强调自己身分的朋友实在靠不住。手指和肩膀都纤细瘦弱,看起来到底不像是成人。心灵八成也留有稚嫩的部分,所以才让人担忧得无法放着不管。
等香菜鼓着的脸颊消下去以后,凯碧才开口:
「欸,香菜。」
「唔?」
嘴里冒出高丽菜丝的香菜停下筷子。
她也觉得被凯碧叫名字算是罕事。
接着,凯碧就对朋友抛出了疑问:
「你房间里的那把枪,真的是玩具吗?」
高丽菜丝唏哩呼噜地溜进香菜的嘴里。
香菜不敢坚决地回答一声「对啊」,只好在嘴里细细咀嚼高丽菜。毕竟连香菜自己都无法分辨。她想答也答不出。
而且她们俩虽然没有发现,但是坐在香菜旁边的高中女生反应显得比任何人都大。
「你知道吗?昨天车站发生过枪击事件,有人死掉了。」
「知道是知道啦。」
香菜回答完以后,顿时睁大眼睛。
「所以说,你觉得我是犯人罗。」
「会怀疑的话我早就直接抓你去见警察了。再说如果开枪的是你,应该会当场摔一跤然后立刻被捕。」
凯碧讲得毫不留情,不过香菜自己也能轻易想像出那个情景。
「扶我起来~~」
「不用重现那一幕了……你说你买了那个,也是骗我的吧?」
凯碧横眉竖眼地逼问香菜。她那副脸色比以前香菜宣布「我要当炸虾之王」时要来得好看,却将人逼得无路可逃。香菜只好认命招出来。
「其实我是捡到的。」
「我就知道是那样。狗也捡,枪也捡,你真的就像条狗一样。」
「汪汪,嘎喔嘎喔。」
开始模仿狗的香菜想趁机吃凯碧的便当。不过鼻头让凯碧弹了一下的她只吃到闭门羹,岔题的举动也被挡下。
「你要怎么处理那个东西?」
「我是打算在收垃圾的日子丢掉~~」
尽管凯碧一开始对香菜的想法面有难色,经过一阵犹豫以后也觉得「就那样办好了」。她似乎认为随便让香菜把枪送去给警察,也只会交代得不清不楚而造成混乱而已。
「听好,以后路上就算掉了东西也不可以捡。」
「嗯。」
「你不应该说『嗯』,要叫『汪』。」
「汪……唔?」
「握手。」
「汪汪。」
香菜对凯碧瞎闹的花样奉陪到底。尽管是凯碧自己起的头,看香菜高高兴兴地把手搁到自己伸出的手上还是让她深深噢息。当她们这样玩在一起时,之前坐在旁边的球藻头高中女生悄悄离去了。
有去就有来,喷水广场又出现了像鸟儿在寻找树枝歇息的其他人。广场中间站了个有亮眼发型和嘴唇的女性以及看似小学生的女生。女性伸展着上半身像在做柔软体操,看起来似乎正准备做些什么。话虽如此,香菜有她更要关注的问题。
她决定还是别等垃圾回收日,下班后就立刻拿手枪去丢。
香菜摸着凯碧的手,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再继续瓦解。
花咲太郎
太郎从车站前折回来以后,正坐在自然公园的长椅用午餐。阴天加上长椅位置安排于大树下,即使在室外也能消暑。午餐内容是从车站到图书馆途中发现的便当店所买来的海苔便当。由于昨天买的蛋糕有剩,被迫在早餐时将剩下那些全清掉的太郎现在不太有食欲。
太郎慢吞吞地嚼着当配菜的马铃薯沙拉,确认天气似乎还不会下雨。大致来说,下雨会让他困扰。既无法晓得在等的人会不会现身,又不能去避雨。而且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去避雨也会显得可疑。
首藤佑贵没有从车站过来的迹象。太郎根据以往和离家者接触的经验,推断今天晚上人应该会来。话虽如此,其实太郎没意愿跟对方扭打。毕竟首藤佑贵有枪。他可不想挨子弹。
对了,木曾川提过要一起吃个饭——太郎回想起来。不过他也没说要赴约,何况那个男的要是真的想约就会一而再、再而三来催。既然没接到催促就表示对方应该也有事才对——如此解释的太郎决定不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样。
不过考虑到木曾川的工作,要处理的事大多带有血腥味。太郎在单方面失去联络时就会心想:「他这次真的没命啦?」但是那种想像总是以突兀的形式落空。比如收到河豚在水槽里游着的图片,或者酒红色厨具的广告。每次木曾川将邮件随附让人想不透用意的图片寄来强调他仍健在,太郎的脸色就会变得五味杂陈。尽管这绝对不是能称赞的事,类似状况发生几次以后,太郎便认为木曾川是个优秀的杀手。
「……为什么我会和那种家伙有交情?」
事到如今,太郎才感觉大有疑问。疑问没得到答案,却有了回应。
太郎眼前晃过一把铁锹。
……铁锹?
那玩意忽然出现,让太郎在中途停下筷子愣住了。
他动眼追寻铁锹的行踪,最后视线落在一个老人身上。
对方是个背着大背包,肩上还扛了铁锹的熟年男性。略黑的肤色不知是天生或晒出来的。缠着靛蓝色头巾,穿宽松的淡绿色衣服。上面披了附大量绳子的外套,让人联想到沙漠民族或者冒险家。然而,太郎他们头上是一棵大树,周围也有大大小小的植物点缀,自然公园的名称当之无愧。换句话说,这个老人的衣服穿错场合了。
你不热吗——太郎还没问就能从对方满头大汗看出有多闷热。
那个没见过的老人朝太郎攀谈。
「你身上有股气息。」
「什么?」
「旁边可以坐吗?」
老人姑且问了一声,却不等太郎回答就坐下来了。当太郎还一头雾水时对方又把背包摆到旁边,呼了一口气。似乎颇有年纪的他从举止和背脊看来倒不让人觉得孱弱。日晒或许也让身上暗斑变得没那么明显,看起来感觉会比实际岁数年轻个十岁。这么一个老人在擦掉额上汗水以后,就将铁锹当拐杖拄在地上,瞧了瞧太郎的脸。
「可以看出你做的职业挺稀奇。」
「咦?嗯,还好啦。或许是吧。」
「活久了就可以看到类似灵气的玩意,所以我分得出来。」
呵呵呵——老人露出得意脸色。
你刚刚不是才说「气息」吗?太郎对老人前后不一的发言感到傻眼。
这个老爷爷搞什么啊?
「我可以从七色的灵气来区别。顺带一提,你是绿色。」
老人用手指着告诉太郎。总不是用帽子颜色来决定的吧——太郎感到纳闷。
「原来职业只分成七种吗……?」
老人轻松匆略太郎要笑不笑地说出来的挖苦词,还把脸向他凑近。
「我和你一样。」
「是喔。」
老人一边抚弄下巴,一边咧嘴露出不符年纪的青春笑容。
彷佛炫耀他唯一的宝物那样。
「我是宝藏猎人。」
「……是喔。」
老人光明正大地声称自己是做小说或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职业,太郞则含糊地应声。尽管没礼貌,太郎仍觉得对方是不是得了老人特有的「那种」疾患。老人不理他的回答,高高兴兴地又说:
「人们称我为宝藏猎人G,G代表……」
「慢着,你骗谁啊。」
「放心啦。G代表老头而不是高姆琉斯,够单纯吧?」(注:此为SFC的电玩游戏「TREASURE HUNTER G」当中的世界观)
老人豪爽地笑了。太郎想说:所以那又怎么样?他空虚地笑着别开视线。
于是老人忽然停止发笑,并且摆出严肃的面孔。
「其实我是罗赛塔协会派来的。」
「那就请你别来这种地方,去地下遗迹吧。」(注:此为PS2的电玩游戏「九龙妖魔学园纪」当中的世界观)
太郎慢慢掌握到老人的性情及调调,也开始回嘴了。对方似乎也对他适应过来的表现感到满意,没两下又自顾自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种我行我素的部分,让太郎联想到当杀手的朋友。
「小伙子,你叫啥名字?」
我有理由要报上姓名吗——太郎想归想,却也找不到理由不回答。
「我叫花咲太郎。」
「哦,花咲。你这名字感觉比较适合我,不是吗?」
捏了捏脸上皱纹的老人如此打趣。的确——太郎这才认同对方开的玩笑。
明明太郎没问,老人也接着报上姓名。
「我姓岩谷。姓氏后面的名字叫正太郎,实质上等于姓金田。」(注:金田正太郎是动画「铁人28号」的男主角)
「岩谷才对吧……」
「你要不要……也来挖洞?」
岩谷老先生举起铁锹。有土块从铁锹前端掉下来。
「忽然邀我做什么?」
「你有前途。要不要和我一起找宝藏?」
「……………………………………」
被怪人缠上了耶——坦白讲这就是太郎的感想。尽管太郎从言行和毅然态度可以判断对方没有他担忧的「那种」疾患,但如果老人那些话都出于清醒的神智,反而有另一种层面上的棘手。难道对方真的想到处乱挖现代日本的土地来寻宝?
「我没要求你跟我一辈子。只是问你要不要在这次的挖宝活动中插一脚。毕竟如你所见,我只是个老头。光凭自己这副身子赶不上热情。」
岩谷捶了捶肩膀强调身体僵硬。他的动作让长袖管外掀,露出的右臂似乎靠挖洞练得结结实实,手臂比太郎粗上一圈。这样还赶不上热情,那我更不可能吃得消吧——太郎心想。
「话说那块煎蛋能不能分我?」
「为什么要分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人的愿望居然一个个都被打回票,唉。」
岩谷装模作样地咳嗽。身子一抖,泥土味就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太郎原本默默动着筷子,但中途便迁就老人的要求把煎蛋交出去了。迅速收下煎蛋的岩谷立刻改口:「哎呀,日本的未来灿烂可期。」
假如人与人之间的邂逅由命运(中略)的话,自己这次又中签王了。太郎暗自喟叹。
「之前还有几个同志肯参加这档事,但是都比我先过世了。明明他们全比我年轻。」
岩谷感伤地低头。然后他瞄了太郎一眼。
用苦肉计啊——太郎感到傻眼。
「时本同志也在半年前被阴谋波及而身亡了。真令人遗憾。」
「……阴谋?」
「据说是死于他杀。凶手没抓到,但大概是同样想要宝藏的其他人下的手。」
老人这番话究竟到哪里为止是认真的?对太郎来说,他希望从对方想邀他成为寻宝猎人那部分就是假话。可是,岩谷老先生又向他劝说:
「怎么样呢?寻宝。从中无法不感受到男人的浪漫。」
「就算挖到,假如是别人的土地,东西就会归他吧。」
「找到宝藏然后挖出来才是目的,我没有打算藉此发财。看看我,好一把年纪了。钱太多也用不完。」
「我喜欢钱甚于浪漫。」
「包在我身上,将宝藏巧妙盗卖以后让你分个红不就行了?我有人脉。」
岩谷老先生的眼睛和放暑假的小孩一样闪亮。太郎想说:那什么眼神啊?对方简直像找到支持者的反应让太郎一脸不满。他可受不了让人一少步地拐着参加。
「你似乎擅长找东西。这可是我长年看人的直觉。」
「哦~~」
老人给的评价虽不中亦不远矣。姑且不提种种轻浮的言行,也许他看人培养出来的眼光是货真价实。太郎差点佩服对方,却又摇摇头认为不行。
太郎也是社会人,有他的生活。世上可没有便宜到靠浪漫就能付房租。
「说来遗憾,但是我有工作。」
「这样啊。」
岩谷把话听进去的样子并没有多沮丧。他用铁锹当拐杖,望着远方。
不过,人并没有站起来。
岩谷待在默默吃便当的太郎旁边,一动也不动。终于有动作时却只是从背包里拿了喝一半的宝特瓶润喉。太郎内心介意归介意,还是继续吃饭。
吃完食不下咽的这顿饭以后,太郎将便当的垃圾收进塑胶袋。想喝茶却不巧忘了买。旁边的老人正在畅饮,但这种状况下也不好跟对方要。
吃完饭后过了约五分钟,岩谷老先生终于开口了。
「你的工作怎么了?」
「我这样也是在工作啦。」
「可实在看不出来啊。」
「啊~~我要打一通工作的电话。失陪一下。」
太郎抓起旁边的铝合金手提箱,假惺惺地离开现场。他从长椅碎步跑往图书馆的方向。拉开一段距离再回头,发现岩谷老先生还坐在长椅。太郎看着他翻开笔记簿端详的模样,然后开口叹息。这么一来就算只做个表面,还是打通电话会比较明智的样子。
太郎思索片刻,决定打给木曾川说:「今天不过去了。」
讲电话的对象跟事情只想到那么一件,让他选了鲜少主动拨的号码。
太郎边想着自己就是会打这种电话才无法断绝往来,边等着木曾川接听。
首藤佑贵
走出验票闸口的小泉明日香没有察觉以距离来说并不远的首藤佑贵,不知道在谁的观点来看算得上幸运。乍看下就知道背负着沉郁情绪的小泉明日香逐渐走远,让佑贵盯得目不转睛。木曾川也察觉佑贵神色有变,就循着他的视线找到了小泉明日香的背影。
「嗯?怎样,她是你下一个要干掉的对象?」
木曾川开玩笑地问,佑贵便用扭曲得有如异形的目光反驳他。动作像生锈机械般僵硬的佑贵转过头,凝视着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小泉明日香。
假如现在碰面,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痛斥及咒骂?就算佑贵不讲自己走上岐路的原因,构成理由之一的背影仍强烈动摇他的心。佑贵到底无法装作没看见。但假设他追上去,绕到对方面前,到时又要做什么才好?
要迎接数天内陨石坠落带来的毁灭,首藤佑贵想做的事都集中在父母或者小泉明日香身上。他自己也明白那一点。可是,却想不到如何行动。就算再怎么搜集被自己彻底摧毁的情谊碎片,也只会让碎砂般的残渣从手里散落。取回关系或重新开始这些积极正面的行为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望,剩下的只有「接纳」自己要停在哪里,摸索该如何完结。
小泉明日香的背影消失后,佑贵便抬头向前采取行动。差点被右脚绊倒的左脚及时站稳,他直接用那种像是将两脚交叉的奇怪步伐追向小泉明日香。「哦,我懂了我懂了。」原本木曾川都杵着旁观,不过他大概是判断有好戏可看,这下子变成他追在佑贵背后行动。
「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面对木曾川的问题,佑贵犹豫间仍微微点头。
「本来是朋友。」
「哦——感觉有青涩的气息。」
哪有——佑贵对他的悠哉程度哑口无言。
小泉明日香离开车站,走在站前人行道上。「走车站里面明明比较凉啊。」木曾川嘀咕着仍和佑贵沿路跟去。从水面乱反射的光吸引了木曾川注意,转头往喷水广场看去就发现那只狗和青年正在他之前说的地方用餐。木曾川试着对狗微微挥手,一心只顾吃的狗却连头都不拾。「啧。」咂嘴的木曾川笑了。
在Sofmap前面右转,穿越大街行人穿越道以后通过和停车场邻接的路。途中再大幅度右转,钻过大楼的缝隙——小泉明日香的脚步不稳定得令人怀疑:她到底晓不晓得路?佑贵光看那种脚步就觉得自己能体会她的心情,连抬头部感到难受。只有木曾川在吹口哨。
不久小泉明日香在大楼外面抬头看了几遍,经过确认才走进里头。那并非公寓,而是墙面脏污清晰显眼的住商混合大楼。
「巨擘大楼……外观没名字取的那么气派,但这里该不会是——」
木曾川对入口招牌上受到日晒雨淋的大楼名称有种既视感。瞌管佑贵态度不乾不脆地转头朝木曾川看来,人还是拖泥带水地往大楼里面走。拥挤的住商混合大楼一进入口就能看到楼梯和电梯,旁边甚至还有聊胜于无的警卫室。待两个人就会客满的警卫室中,有中年警卫拖着腮帮子在看电视。他对佑贵还有先走过去的小泉明日香瞧都不瞧一眼。这样倒方便。来到佑贵旁边的木曾川从背后推着将他引导至楼梯。大概是为了避免跟搭电梯的小泉明日香碰个正着。
要追上一次跨两阶,有时甚至三阶的木曾川,对于脚快抽筋的佑贵来说,费力程度可比赌命。就算精神在平常状态,佑贵觉得自己也不可能追上捂着帽子跑起来好似游刀有余的木曾川。
「照我研判,她的目的地在六楼。」
木曾川在二楼楼梯的平台上做出这番预言。
你有什么根据?又为什么是六楼?纵使佑贵用眼神提问,木曾川也不回头。
「哎,乖乖跟我来。」
由于木曾川就此不吭声,佑贵也闭口乖乖爬楼梯了。
照宣言一路没休息冲上六楼以后,佑贵手撑着膝盖猛喘气。另一方面,气定神闲的木曾川则贴在墙际窥探电梯问说:「你看。」还硬抓着佑贵脖子逼他确认。佑贵在走廊上只露一边眼睛,却感受到好比从眼睛裂开到喉咙的疼痛。小泉明日香人在那里。
小泉明日香从电梯间直走,在狭窄走廊的尽头附近停下。她敲了贴满传单的企划公司隔壁那扇门,然后走入里头。
佑贵问自己:这里还有那里是什么地方?他向木曾川求助。
木曾川当场没有回答,只顾走向小泉明日香进去的那扇门。佑贵也不经大脑地移动脚步,和他一起站到门前。焕然全新的那扇木门上什么说明也没有。可是,木曾川摸了摸经过加工的门板表面就有了把握。
「巨擘大楼的六楼……不会错。这里是黑田的事务所。」
佑贵用眼神对木曾川的嘀咕提出疑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木曾川用弯起的拇指比着事务所大门说明:
「这是杀手的事务所啦。全新开张?不对,有点不一样,总之算新开的就是了。」
无端冒出的「杀手」一词,让佑贵失去血色。
杀手。佑贵活到现在,只有在创作世界里见过的行业。换成昨天以前的佑贵会一笑置之,但他现在已经体验过可以坦然相信那些的恐怖经历了。毕竞,他自己也杀了人。而且杀了人的自己是个一脸若无其事地在街上用双脚走路的人类。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有事来杀手的事务所,就是要委托杀人吧。」
虽然木曾川的话始终轻浮,这项事实却深深地扎在佑贵心头。
小泉明日香恨得想杀掉的对象。
佑贵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唔~~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吗?也难怪啦。」
将耳朵贴在门前的木曾川对无法偷听这一点咂嘴。尽管佑贵没那种心情,然而玩起谍报或侦探游戏的木曾川是把状况当成别人家的事在取乐。
「不过要听的话还是有办法。」
「咦?」
木曾川用背靠着门并且在包包里摸索。最初开朗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我记得要先这样用,然后将两边凑在一起……吧?因为我平时不会用上这种玩意,摸起来不太熟……行了吗?行了吗行了吗?好啦。我又不是用调频收音机的那个世代。」
木曾川嘀咕到最后,仍然对佑贵笑了。他把从包包里拉出来的耳机凑到耳朵,点了两次头,一副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的脸。
「那是——」
「窃听器啦。我事先装在庆贺开业的花里面。本来想在以后来玩时用来开个玩笑,还真是会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准呢。」
庆贺开业这样的说法,让佑贵神情僵硬。会送那种玩意给杀手,这男人不用说也是同行,否则就是有所关联的人。有那种人物待在身边,使佑贵绷紧臀部的肉。肌肉大概会因此酸痛的他,整个人都快蹦起来了。
「在里头应对的不是黑田呢……这声音没错吧?」
木曾川将耳机借给佑贵。发抖的手指差点漏接,但佑贵还是把耳机塞到耳里。他希望不要听见小泉明日香的声音,现实却早一步在耳里构筑成形。头一个传来的,就是小泉明日香那简直令人怀念的声音。
『为什么你会知道号码?』
尽管被问的不是自己,冲击度仍足以压溃佑贵的心脏。
「看来没错。」佑贵更没有心情转向从自己的反应取得根据的木曾川那边。
『因为我收到了你在怨恨下发出的阴森念波……但我想你大概不太看漫画吧。老实说呢,我碰巧捡到你朋友的手机。里面有登录你的姓名和号码,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年轻女性答得坦然,和宛如漂浮在幽暗水面上的小泉明日香截然不同。佑贵听到『朋友的手机」,才想起自己掉的那支手机。虽然当初交换号码时几乎是义务性质,但里面也登录了小泉明日香的号码。
「再让我听……哎呀。」
打算跟佑贵讨回耳机的木曾川停下动作。有个中年人从楼层内侧的画商店铺走了出来,用看待可疑分子的眼光盯着佑贵他们。木曾川又将耳机推回给佑贵,然后悠悠起身。他一脸开朗地笑着走向画商那边,开始交涉起什么。木曾川大概一眼就看出对方属于讲得通的人。
「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点吵,麻烦你当成没听……买壶吗?好好好,这边的事务所会付款,让我们和谐、低调地……」
当木曾川和画商进行交涉时,佑贵将原本站直的腿靠向身体,畏寒似的缩成一团。从塞在耳孔的耳机里听见的声音,像风一样飕飕地挑逗着鼓膜。
『当时我在电话里就说明过了,你有想杀的人吧?没错,就是射杀你男友的那个家伙。你无法原谅他吧?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
言语化成的子弹接连打中佑贵的心脏。即使他已经料到大半,小泉明日香真的是为了杀害自己才来拜托杀手的事实依然沉重,心头彷佛被人灌了铅。
沉默的小泉明日香大概做了什么反应,年轻女性的声音又继续说下去。
『你心中的迷茫只能靠杀人消解。但你自己没有杀人的力量。人性并无法因为这样就坦然放下愤懑。为了多少拯救像你那样的心灵,这间事务所才会敞开大门。我认为能拯救你是一件好事喔。』
简直像骗徒或神棍的推销词。佑贵听了有如此的感受。目的应该在于用救赎之类的漂亮话来去除小泉明日香对于委托杀人的愧疚感。但是佑贵心里尽想着:鬼话连篇。
杀人,哪能救得了什么?
就算再怎么恨,亲手解决对方以后会留下的,也只有令人发狂的不安和无助威。
木曾川和画商交涉完以后,又回来蹲到佑贵旁边。
「她是来委托杀人的吗?还有,要杀的是你吗?」
佑贵听到木曾川开口确认,只是微微地收起下巴。「哦——」木曾川反应平淡。
他或许是在想那个要接下工作的朋友。
「你要怎么办?黑田……事务所的主人似乎不在里面,但他回来以后就会欣然接下工作。那样的话,你的命就好比风中残烛。想保命还有自首这条路能走,不过你怎么选都等于完了……好啦,那我再问一次:你要怎么办?」
木曾川探头看了佑贵的脸。可是,佑贵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当然无法说服小泉明日香。要让小泉明日香释怀,意思等同于——
佑贵两边都选不了,只能抱着双飓发抖。好比昨晚的恐惧复苏。
木曾川看出佑贵的眼睛已经陷入黑暗,迷失了自我。他对那种逃避现实的反应叹气,然后低声咕哝:「真没办法。」
然而,那不像牵扯上麻烦人物的口气,反倒显得雀跃。
「假如你决定不了,也可以参考别人的意见。」
木曾川说完之后,起身从佑贵的耳朵拔掉了耳机。收拾好东西的他将包包夹在腋下,并且跟着把佑贵拉起来。任凭摆布的佑贵站也站不稳,活像在走廊跳舞。木曾川摆出坏心眼的笑容来回应佑贵那张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脸。
「最适合问意见的人,这里不就有吗?」
木曾川将手摆到正面门板上的握把,佑贵顿时睁大眼睛。
紧绷的手背浮现青筋后,被举到面前保护身体。
木曾川就这样用力开了门。
绿川圆子
「刚刚那首是贝多芬,不会错。」
「……可是你从刚才到现在,提到的都只有贝多芬和莫札特。」
「古典乐光靠那两个人就能撑起来啦。」
黑田天花乱坠地胡扯。而且,绿川听得出刚刚那首曲子是「踩到猫儿」。但就算开口纠正,眼前这轻浮男人大概也只会匆匆悠悠像荡秋千似的继续扯谎,所以她只好作罢。
演奏结束,绿川趁下一首还没开始便离开座位。黑田抬头看着她说:「喔?」
「时间到了。我要主持个展。」
绿川拿起帐单,连再见都不说就准瞒走。「不不不,让我来付吧。」黑田说着也连忙起身。你为什么要跟来——绿川困扰似的回头。
「没关系,反正我比你年长。」
绿川缩回拿着帐单的手。黑田绕过去想把帐单抢到手里。
「是我邀你来的。」
「无所谓。」
「这样不好啦。」
「少罗嗦,臭小鬼。」
在表情和语气保持平淡下忽然冒出的臭骂让黑田退缩了。看奇袭生效的绿川打算快步走向收银台,但黑田还是追了上来。他拉住绿川的手腕想将人留下。有意应战的绿川想改骂臭臭臭小鬼而回头,才发现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了。
在桌子之间的通道上吵闹,会变成这样也是难免。不只客人,连店员、钢琴师都在注视绿川他们,而且这些人带着看热闹的好奇心态。绿川和黑田的互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似乎像是惰侣闹分手或失和吵架,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赌气罢了。黑田终于也掌握到状况,尴尬地搔了搔额头。
黑田牵起绿川的手,用握手来聊表友好。然后他妥协了。
「各付各的,你觉得如何?」
「随你高兴。」
绿川将黑田的手甩开,自己一个人先离开咖啡厅。
「不是要各付各的吗?」黑田的吐槽也被她匆视了。
来到人行道的绿川自我分析说:「做了件蠢事。」刚好经过绿川眼前的落魄男子对那句自言自语有反应,朝她看了过来。男子深深戴着颜色泛褐的帽子,眼窝黑得像一晚没睡。绿川别开视线装蒜,付完帐的黑田就出来了。随后,黑田的手机忽然响起。绿川斜眼看着他接听,自己则呆站在灰茫的天空底下。太阳目前正躲在云后头,取代温度升高的是湿度。好不容易到了个展第一天,真希望能有个大晴天——绿川对外头抱怨。
「……对喔,没必要。」
想到根本不需要等黑田讲完的绿川自己手机也响了。她这边是收到邮件。一看才发现寄件人是徒弟。好像是先前邮件的回信。
『我这边也忙起来了。我没办法立刻回去,请你小心。就算被陌生人搭话也请你逃往人多的方向,别理对方。』
把我当小孩吗——随即读完的绿川撂下这么一句。讲完电话的黑田听见她那句嘀咕又迎上来问:「怎么啦?」虽然这男的打从最初就这副德行,但是他真的太喜欢故作亲昵了。
以前班上也有一个像这样爱要嘴皮的男生呢——绿川回想起学生时期。
「徒弟寄的邮件。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
「哈哈哈……咦,你是指我吗?」
黑田在说笑问吃了一惊。以结果来说,绿川确实是跟着不熟的人来到这里。
「是啊。为时已晚。」
绿川用她的方式打趣,熬后从手机确认过时间,在胸前微指车站的方向说:「我要走了。」黑田用掌侧扶着额头,眺远似的看往那个方向。
「个展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驱除害虫的工作呢?」
「我现在专门对付纠缠你的害虫……这样说,不知道行不行?」
黑田说到一半还加上活力十足的手势,但整体气势随着绿川毫无反应就逐渐走弱了,最后变成要徵詾她的意见。被问到的绿川从头忽视黑田到尾,连一句「谁理你」都不讲。
「喂~~讲点话嘛。啊,因为是害虫才要忽视吗?」(注.「虫」与「忽视」日文同音)
黑田毫不犹豫地表演了地球上任谁都会想到但不会讲出口的冷笑话,绿川便如其所愿继续匆视他,准筛要离开。「啊~~等一下等一下。」黑田死缠烂打地叫住绿川。
「对了,我忘记要把这交给你。」
走到绿川旁边的黑田说着,拿出了摺好收在包包里的毛巾。身为物主的绿川立刻认出那是什么。是她昨天从陶艺班窗口掉下去的毛巾。
黑田把那递给绿川。
「我帮你洗过了。」
黑田用了卖人情的口气强调。然而,绿川收下时的脸色并不好看。原本笑着的黑田也察觉到这一点,表情渐渐冷下来。
「会带着这个出门准备要还,表示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接近我?」
抓着毛巾的绿川难得敏锐。表面上不显动摇的黑田回答:「那样说得通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
绿川重新和黑田对峙。黑田和态度咄咄逼人的她不同,反而是用柔和的笑容来面对。但绿川已经看出,对方亲切的表面底下十分冷静。
那种笑法,是黑田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习惯。
同时,也是他从事现在这行业还能继续做下去的理由之一。
「要问的话也只有一件事……」
黑田用足以盖过其他情绪的满面笑容来掩饰,并将手伸进外套。当绿川对他的举动蹙眉,黑田便迅速采取下一步。
原本会的。但是黑田忽然将脸转向左边,反应慌得像是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他立刻将手从外套中抽出,手里却什么也没拿。
「怎样?」
「啊,没事。我好像看见熟人的身影。」
绿川受黑田的话语和视线吸引,也看向右手边。她凝视停车场之间的马路那一头,只看见快要消失在大楼转角的三角帽前端。
「……你原本接着要说的是?」
绿川催促。假如有了解黑田状况的人听到绿川那样问,应该会被她的鲁莽给吓着。
黑田搔了搔头,似乎懒得再将一度收回的手伸进外套。
「啊!关于这个嘛,该说是扫兴吗……」
「……不好意思,在两位忙的时候打扰。」
刻意通过绿川和黑田中间的身影,让他们愣住了。
而且他们在看清对方样貌以后,几乎是同时感到讶异。
那个男子年龄不详。虽然身上有和黑田年代相近的年轻朝气,却也同时散发着经年累月的稳重感。至少完美得见所未见的容貌就让绿川有种超脱凡俗的印象。不过,最让他们受到冲击的是那个男子的头发。水蓝色的,还让人产生彷佛有光粒交错飞舞的错觉。
水蓝色头发的男子敲了敲贴在咖啡厅外面的传单,向绿川他们打听:
「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只狗?」
绿川在车站里的咖啡厅看过的那张传单,不知不觉中也贴到这边来了。被问的绿川与黑田义务性地看了照片,对于上面拍的狗却没有头绪。
「抱歉,没有耶。」
黑田连绿川的份都一起回答。「这样啊。」如此回答的男子并不显得沮丧。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多期待吧。
会话中断,绿川他们匆匆离开。感觉好比遇到外星人,心里不踏实。
「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哎,大都会的人五花八门嘛。」
把男子纳入那种宏观的视野就能将问题带过吗?
而且就这样放着顺势跟来的黑田不管,绝对不会是好事。绿川用强烈目光对着黑田。黑田一会想将手伸进怀里,一会隔着车道望向远方人行道,在心神不宁地纠结后才回答绿川:
「因为我想更了解你。如此而已。」
黑田带着一副不会再隐瞒什么的态度摊开手。
绿川从种种角度验证黑田的动机,研究过各项理由。
一言以蔽之——她做出结论。
一言以蔽之。
「把妹?」
「我从最初就是那个意思。」
敢把话讲得理直气壮的黑田,让绿川面有难色
这家伙又在说谎了。这点事她分得出来。
没错,绿川在今天对黑田这个男人多少有了认识,分得出他的谎言。
既然如此就不算陌生人了吧。绿川决定这样想。
基本上就算叫这男的别来,他似乎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到个展上露面。那样的话,无论绿川领情与否都不具任何意义,在此跟他一问一答也没有多大的价值。
如此一想,绿川的应对方式便定案了。
「是吗?」
这句话完全呈现了她本身的处事态度。
绿川显露出有所自觉的毛病,并走过行人穿越道——和可疑男子一起。
时本美铃
二条终出道前曾到街头驻唱,在极少歌迷间是有名的传闻。美铃当然也听过那项传闻。对美铃来讲那好比一项传说,而现在即将重现于眼前的传说让她难掩兴奋。
刚好有个土气的高中女生离开,美铃就坐到喷水广场边边空出来的位子。她把那里当特等席。坐旁边穿店员制服的驼背女性曾转过来看美铃这里,不过又立刻低头把视线摆回便当了。对方头上用来当发饰的「实习中」吸引了美铃的目光,但她立刻失去兴趣,只将热情视线投注于站在广场中央的二条终。
二条终仰望着车站。眼里没有光彩,熄灯般的昏暗眼球好似望着遥远的过去。她的表情里道出,自己在街头唱歌的往事绝对不是只有光明面。连注目都得不到的时间持续了好几年,现在则来到无法窜红的时期。
然而等着她唱歌的歌迷,至少在眼前就有一个。
不久之后二条终眼里恢复光彩,还调整似的轻轻地摸了摸喉咙。
接着,没有伴奏的她独自唱起歌。
彷佛要在这世上掀起大片的白色涟漪。
纵向的涟漪,横向的涟漪。随音量及音程改变波形的歌声一来到周围,人们就像枝头上受到摇晃的鸟,同时拉开距离。二条终也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将一句「都市里就是不一样!没有人会忽视我!」加进歌词喊出来。美铃没有去过以往驻唱的现场便难以理解,但她从积极正画的角度来解读:既然二条终一副开心的样子应该就是好事。
在二条终持续献唱的过程中,也有人明显不喜欢音乐而离开广场。坐在美铃旁边的女性们似乎也属于那一类,都匆匆走回车站。没礼貌,要我杀掉你们吗——美铃心里气虽气,但想到那样搞砸演唱会实在太可惜才决定放对方一马。
二条终没有停留在一处,散步似的在喷水广场边走边唱。美铃左右转头追寻着二条终的踪迹,喷水广场上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如痴如醉。
美铃成了喷水广场的幸福摆饰品。
但她的美好时光没有持续太久。人影冲出,令这段时光遭到撕裂。
有个看似高中生的少年从车站跑来,一脸拚命地冲过了二条终的旁边,然后直接跑下通往地下街的楼梯。美铃对那个少年有印象,不过在她跟记忆比对完以前,下一个「砸场」的状况就发生了。
「糟糕~~!」
歌声中断,音量仍不变的二架终叫了出来。美铃一回头,立刻就看见她大叫的原因。是铁路警察。两人一组的警官朝喷水广场一直线过来,让二条终大叹:
「唔喔,比乡下车站的应对速度快多了!了不起!太可恶了!先暂时撤离!」
赞赏和臭骂的感想交杂于喊声当中。美铃感到疑问:是那样吗?她明白刚才的少年是谁,所以觉得少年应该正被警察追。
不过二条终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警察取缔的对象了。她准备开溜,不过似乎是想到就这样逃跑美铃肯定也会跟来,又停下脚步。二条终低头看着身为歌迷的美铃,嘴里嘟哝有声。
毕竟带美铃一起逃应该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抓还会一起遭到严厉训诫,二条终似乎觉得那样对不起自己宝贵的粉丝。大概因为她有那份心,才难以启齿地对美铃开口:
「那个,我现在要溜了耶。」
「好的!我陪你!」
无论有何理由,只要是二条终做的事,美铃都打算跟着照做。
果然是这样——二条终露出苦笑。用普通的方式跟美铃讲应该没用。
但在二条终提出想法以前,她有一件不管怎样都想问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变成我的歌迷呢?」
「咦?要问为什么吗?我喜欢音乐,而且听了能打起精神,呃……」
美铃的目光和说词闪闪烁烁。她似乎想到了可以一口气表达出来的字眼,才发自内心绽开笑魇,用笑容妆点自己。接着,美铃怀着万般情绪回答:
「这是命运!」
美铃如此断言,让二条终一开始也愣住了。不过很快的——
「那不赖!不赖喔!」
二条终忍不住兴奋似的拉高音量。
她欣赏那个答案,对美铃似乎也有歌迷立场以外的中意因素。
「好。那我有事拜托你。」
「什么事!」
「我觉得就这样用普通方式开溜还是会被抓,所以我们分成两路吧。」
二条终用手比出V字提议。美铃对分成两路的部分「咦~~」地噘起嘴唇。二条终将手放在美铃的肩膀,温柔地告诉她: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办得到吗?」
你会帮忙吧——如此期望的二条终凝视着美铃。
过了一会,噘嘴闹脾气的美铃才摆出满面笑容回答她。
只有自己能帮忙——这个部分比什么都能打动美铃。
「好的!」
「好,交给你了。」
二条终摸了摸美铃轻柔的头发,说完「乖孩子」就拿开手了。
逼近而来的警察不会等人,她们不能继续聊下去。二条终为了脱离现场拔腿就跑。美铃这时候才想到自己都没有报上姓名,便朝着跑步离去的背影大声地自我介绍:
「我叫做美铃!时本美铃!」
「喔!我是二条终!」
「我知道~~!」
二条终在最后挥了挥手,因此美铃也用力挥手回应。
尽管舍不得,美铃还是告别了那道只要时间容许就会一直跟随的背影。
然后她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搅乱铁路警察的耳目,朝车站跑去。
美铃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骄傲。
首藤佑贵
木曾川光凭好奇心就大胆开门后的七秒间,成了那天秒针运行密度最高的时刻。开门的他和坐镇于正面沙发的新城雅视线相互交错。
新城雅被无预警出现的来访者撼动灵魂。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目标让木曾川大受冲击。
结果在小泉明日香连反应都还来不及做出的一秒钟之内先振作的是木曾川。他在手离开门的同时一直线冲向新城雅。从直奔的狠劲看出对方来头的新城雅一脚从底下将桌子踹翻。坐在她对面的小泉明日香吓得仰身往后差点翻了跟斗,木曾川则从旁跨过沙发靠背。
新城雅弯身溜进被自己踹翻倒向一边的桌子后面,将手提包整个倒出来,然后一把抓住从化妆品当中滚出来的手枪,做好无论从桌子上探头或绕过两侧都能随时开枪的准备。
但是木曾川顺势将桌面直接踹飞。用肩膀靠着桌子的新城雅态势大乱,眼前天旋地转。一瞬间看不清状况的她背后冒出冷汗。新城雅在错失木曾川的动向以后,顺着直觉从桌子扭身向左闪躲。不知道那是否算幸运,新城雅成功让木曾川瞄准脖子砍来的短刀失准落在她的右手臂。免于当场毙命的她,右上臂深深中了一刀。虽然肉已经被割下大半,新城雅仍在地上打滚勉强躲过第二刀。背部重重撞到右侧墙壁的她尽管血泪直流,还是咬着牙起身,同时不忘用手枪措向木曾川。只不过紧握手枪的是右臂,因此无法瞄准,要立刻扣下扳机也使不上力。
木曾川举着刀提防新城雅的枪,无法趁势追击。
到此为止是五秒内发生的事。接着新城雅被赶到墙际又过了两秒。
那七秒钟之间,佑贵只能在走廊上当个旁观者。
血从伤口流个不停的新城雅尽管脸色发青,还是扬起右半边嘴唇。
没能一刀将她收拾的木曾川神情苦涩。
「看来,这是你的本行呢。身手不简单。」
新城雅用左手用力压迫伤口抑止出血,并且藉此将彷佛随时会无力垂下的右臂扶成水平角度。木曾川从她没有马上开枪这一点,判断她开不了。但是,木曾川也考虑到其他可能性:新城雅会不会装成无法开枪,打算等他更靠近再一举狙杀?基于工作性质,木曾川遭遇足以左右性命的耍诈伎俩次数非常人可比,他时时都会设想最恶劣的情况。而且在工作时除非有必要,否则平常饶舌的嘴都不会张开。
当木曾川和新城雅陷入极短暂的胶着时,滚落沙发跌到地上的小泉明日香察觉到背后投来的视线而转头。
首藤佑贵的眼帘泛上白光。承受她的目光,让他紧张得一松懈就可能被光吞没而失神。
小泉明日香的表情没有变化。既没有显露讶异,也没有眨眼,更没有眯起眼睛。她望着佑贵,完全没有涌上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她是否和自己一样,毫无心理准备就碰面了?
不——佑贵在退缩之间想通。
不是的——佑贵发觉了。小泉明日香并没有任情绪驱使,而是淡然地采取行动。她一直盯着首藤佑贵,绝不看漏,绝不让人逃走。为了不让眼睛转开任何一瞬而被对方溜掉,小泉明日香省略了表情这种无谓的脸部动作。
小泉明日香对佑贵表现出的憎恨,比惊讶或其他情绪更强烈。
那股异样气息让应该专注视线的木曾川和新城雅也不自觉地分神了。
令事态更糟的是木曾川的手机响了。身为手机主人的他最受惊吓,浑身紧缩。新城雅没放过那瞬间的破绽,一溜烟朝事务所的入口逃。晚了一步的木曾川振臂想将飞刀射向那道背影,却看到首藤佑贵杵在门口,手臂的动作因而放慢,结果就让新城雅逃了。
木曾川静静放下短刀,没有去追新城雅。
然后,他露出无力的笑容接起来电。
「……喂?」
『今天不能跟你吃饭喔。我想我不会上大街。』
「……那真可惜。」
木曾川难得主动挂了电话,然后靠向窗边,为了换气而开窗。他朝外头探出身子一看,就发现在楼下有个中年人和一下子跑过人行道的新城雅擦身并且惊呼:「啊——!」难以判断那个中年人是被新城雅的伤势吓到,或是对她本身起了反应。只朝对方看了一眼的新城雅没什么反应,只管越跑越远。木曾川早就不打算追上去了。
在消失于转角的前一刻,新城雅回头看了住高大楼。她和身子探出窗口的木曾川对上眼。木曾川挥了挥手,新城雅则对他竖起中指回应。
「伤脑筋,本来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之后,她绝对会来报仇喔。」
没能收拾目标造成状况复杂化,让木曾川露出失意眼神。
根本来说,杀人是最单纯的一项手段。正因简洁明快才不容易防范,又能藉此处理掉万般疑难杂症。要是让事情变棘手,就本末倒置了。这次的工作可说砸了锅。摘下帽子的木曾川吹着外头的风,为此深刻反省。
「……好啦。」
反省结束的木曾川重新转向佑贵等人。他手上还亮着滴血的短刀。
木曾川没有理由留下目击者。
佑贵察觉木曾川的气息还有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佑贵再看到蹲在地上一动都不动的小泉明日香,嘴角不由得发颤。眼皮僵硬得足以压烂眼球,浮出青筋的手臂擅自反覆着弯起然后伸直的动作。紊乱无比的呼吸堵住鼻孔,脑袋热得像即将蒸熟,感觉只要稍微开口就会让胃液当场喷出来。
佑贵身上各个部位,正在迎接足以令他晕眩的狂潮,心也不例外。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将手枪拿到手的?
并不是为了伤害别人。理由应该更加单纯。
那是因为,他想在小泉明日香面前耍帅。
首藤佑贵希求的,是保护她的力量。
而且,现在就是时候。
颤抖不已的嘴唇硬是闭紧,脸颊上扬的佑贵有了动作。
他挡到小泉明日香前面,用手枪对着木曾川。
木曾川「哦」了一声,从容不迫地接受事态的演变。异于之前和新城雅对峙时,他连架势都不摆。
佑贵的手臂直打哆嗦,别说扣下扳机,手枪没掉就算勇气可嘉了。即使一直线逼近,对木曾川也构不成威胁,要砍断他的脖子是小事一件。就算放着不管,佑贵的手也会先累垮,要应对有的是方法。
正因如此,木曾川才故意不动,等着看佑贵怎么出招。
他笃定自己不会中枪,便这样戏弄对方。
另一方面,佑贵并没有那种余裕。脑里紧迫得连思考的空间都腾不出。现在的他,左脑与右脑间大概没有界线或区别,而是用一整块脑袋来构成思绪。
那阵思绪,名叫小泉明日香。
佑贵涕泪直流地狂喊:
「走开啦————!」
「呃,这又不是小鬼头在吵架。你好歹装得帅一点吧。」
彻底丧胆的佑贵彷佛只要被人从肩膀轻轻一推,就会摔得四脚朝天。木曾川还想像,要是现在装成发气功的样子,或许也可以把佑贵吓倒。尽管他很想试试看,看在场面严肃还是克制下来了。
「好啦,现在要怎么办呢?」
木曾川假惺惺地摆出烦恼的样子,像是要逼佑贵跳脚。「这下你该懂了吧?」他将刀子举到看得见的位置,用话语将佑贵定在原地。
「后面那个女人是来委托杀手杀谁的呢?」
「我叫你,走开……!」
狗急跳墙的佑贵已经没有心思跟木曾川多说了。歪得连臼齿都露出来的嘴边破皮冒血。要扯烂那张嘴,或者掐碎喉咙都可以,用刀子射爆眼球也一样可行。木曾川脑里陆续想到要如何对付佑贵。
他选了当中最难、最体面的方法。
教教这家伙耍帅的方式好了。
如此嘀咕的木曾川收起刀,摆出投降的姿势。
「也对。我可不想挨枪,放你们一马好了。」
虽说这是佑贵要求的,他仍怀疑自己的耳朵。枪口缓缓地从木曾川面前挪开了。
木曾川朝佑贵完全放下来的手臂看了一眼,称赞似的浅浅笑了出来。
「啊~~那边那个女生。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帮忙收拾这里?」
木曾川告诉小泉明日香。尽管小泉明日香没有转向木曾川那边,还是可以看见她微微收了下巴。木曾川感到满意,便跳过刚才踹翻的桌子跟沙发。
轻灵跳跃的模样搭上帽子,在佑贵眼里看起来好比「魔女」。
「先走罗。」
木曾川挥了挥手离开事务所。出去以后,他又用夸张的动作指着走廊尽头说:「麻烦罗!」接着就脚步轻快地捂着帽子走了。
真的没有木曾川折回来的动静。佑贵远远听见电梯抵达的声音,才终于感到解脱。发抖的双腿弯下跪在地板。
然而对化来说,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越过小山,还有高峰等在后头。从开枪杀了人以后,佑贵彷佛就一直迷失在山岳间不知道要何去向从。
双脚打结的佑贵换了方向,和人在旁边的小泉明日香面对面。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声音出不来。
自己该叩头道歉吗?还是趴在地上痛哭?不知如何为自己赎罪的佑贵一直被小泉明日香凝视着。从小泉明日香身上看不到佑贵那样的迷惘和内疚。她朝佑贵手边狠狠看了一眼。
小泉明日香伸出手。
动作自然流畅,好比在餐饮店点的东西送来就伸出手拿免洗筷那样。
她从首藤佑贵的手里抢走手枪,然后用枪口抵着对方的额头。
当佑贵感受到枪有多硬,小泉明日香随即扣了扳机。
岩谷香菜
「那种歌不合我的喜好耶。」
离开喷水广场回到车站里的香菜嘀咕。依然揪着她脖子的凯碧短短地附和:「我也一样。」对香菜来说,最惨的是那阵歌声让她们有理由尽早离开喷水广场,回去上班。
「哎呀,丹羽。」
当她们来到站内的绿窗口附近时,有人搭话了。香菜没有反应,但是凯碧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香菜往上看着她的脸,歪头想了想。
「丹羽……啊,那是在叫凯碧嘛。」
晚好几拍想起的香菜这才会意过来。她只会用绰号叫凯碧,所以都忘了本名。凯碧皱起眉头,似乎排斥香菜在认识的人面前那样叫。
「你别再那样叫我了,好不好?」
「为什么?」
香菜回以纯粹的疑问。被纯真的大眼睛一望,凯碧放弃了。
她觉得照这样看来,香菜是不会改的。
叫住凯碧的是和她穿相同制服的女性。三十几岁的外表带了点阴郁感,给人一种即使脸色平静,肩膀或腰部一带也会透露自己很累的印象。香菜看着对方想起了小学时的老师。那差点让她连心态都变回小学生。变回去了吗——香菜自己也感到疑惑。
「……旁边的是你朋友?」
对方尤其注意香菜被抓着的模样,问话时变得客气起来。
「姑且算。」
「她是很棒的朋友。」
「不这样抓着她就不会往前走。」
「真不可思议耶。」
每句话都要插嘴的香菜被凯碧出掌打了脑袋瓜。上司一脸微妙,要笑不笑地客套说了:「真是好朋友呢。」凯碧羞得脸红,香菜却依然软趴趴。说得好听是放松,但她只是想到接下来要工作就全身无力而已。
「这位是我的上司。」
「喔,那好伟大。」
香菜奉上掌声。虽然她是打从心里想称赞对方,不过普通人从客观角度来看只会觉得她瞧不起对方。上司脸色垮了,看不下去的凯碧扶额低了头。香菜感觉到气氛不对,就停止鼓掌看着凯碧问:
「难道她并不伟大——」
「你们要快点回去工作喔。」
「对不起。」
说完离去的上司走向金钟,而不是高岛屋那边。对此凯碧还来不及纳闷,香菜就上上下下地晃了起来。她每个举动都很孩子气。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又没有做坏事。」
「一想到你这德行被人看见,我忍不住就道歉了。」
「欸,你好过分。」
凯碧忽视香菜的抗议,迳自加快脚步。
她们就这样直接穿越车站,回到了金钟附近。于是来到高岛屋入口时,有个搭电扶梯上楼的和服女性和两人碰个正着。
香菜先「啊」了一声。
捧着大量纸袋与塑胶袋的姬路灯察觉到香菜,便来到她们俩面前。她拿的袋子几乎都印着点心铺名称。姬路大概是在香菜休息时光顾的,当中也能看见她打工的西点店名称。
姬路对香菜微笑。香菜也做了个「笑咪咪」的嘴形回应。
「这不是super留级学姊吗?」
「哦,感觉满酷的耶!」
香菜对super的部分表示欢迎。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出现的反应让凯碧寒心。
「你被瞧不起了啦。」
「那要看解读的方式吧。」
香菜莫名自豪。姬路笑了,凯碧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涌上的感想也差不多。彼此间有这样的缘分,姬路和凯碧对上眼以后就行了礼。
「普通的学姊也好久不见了。」
「以这家伙当标准,被评为普通会让我担心自己有没有问题。」
听凯碧这么说,被叫成「这家伙」的人开始咿咿哇哇地尖声抗议。
姬路吃惊地想:这样的人居然比我年长?凯碧则绝望地想:这样的人居然和我同年?
「看来你今天也当保姆当得很辛苦。」
「就是啊。要找饲主好难找。」
你想养吗——凯碧默默将香菜递给姬路。
不用——姬路同样只靠眼神来拒绝。
「姬路你今天也要转转转吗?」
香菜穿插手拉坏的动作,问对方是不是要上陶艺班。姬路摇头。
「我今天没有转转转,只是来百货地下街晃晃。」
姬路用食指在香菜的眉心绕了绕。
「学姊是在……上班吗?好难得。」
姬路从上到下观察香菜穿制服的模檨,悄悄地表示讶异。
「我是被逼来上班的。」
「不过刚才倒没看见学姊。你躲起来了吗?」
「就是嘛。姬路是不是去排了周销商品的队伍?虽然我没看见你。」
香菜开始装蒜。不过她的三脚猫演技只会造成反效果。
「转转转是什么意思?」
跟不上话题的凯碧问姬路。
「转转转就是会转来转去的啊。」
「我没有问你。」
凯碧压住香菜不安分的头。
「那是指陶艺。我现在有上才艺班。」
「你是陶艺班学生?所以也会去看上面的活动罗?」
「什么活动?」
姬路微微偏头。凯碧看她似乎不明白,便做了说明。
「今天呢,在二楼有……你看,陶艺个展就是在那边举办的。」
转身的凯碧伸了腰,用手指着斜上方。抬头看去,正好能瞧见个展入口。活动似乎快开始了,疑似相关人员的身影正忙进忙出。
「我记得是叫绿川什么来着的个展。」
「啊,是我们老师。」
陶艺班讲师的名字出现,让姬路露出皓齿。她眼睛发亮地望着二楼。
「原来你不知道啊。你们老师在上课时没有宣传吗?」
「你喔~~真是后知后觉~~」
香菜从旁打岔。姬路不经意地把她的头当宠物摸了摸,并朝着凯碧回答:
「因为我们老师在班上都不会宣传那些……应该说她是完全不会多讲话的人。」
「哦,果然匠人都不太讲话……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当?」
「你单纯是在家里窝太久才会连话都讲不出来吧。」
凯碧轻轻戳了香菜的头。看她们那样,姬路冒出苦笑说:「都没有变呢。」香菜想了一会,后来她觉得那总比「好像回到以前一样」的评语来得像样。
「……唔?」
香菜发现车站售票处那里变得有点吵。她本来想探头确认,却因为被凯碧揪着而伸不了头。所以,她立刻就放弃了。
「我会顺便去看看。那么,上班要加油喔。」
转向电扶梯而不是车站出入口的姬路问候。上班的部分是她对香菜小小的挖苦,当事人却悠哉表示:「我会加油~~」而且她只有嘴里说得有劲,手却托着下巴咕哝:「唔~~」
「陶艺吗?对我的创作灵魂或许能带来不错的刺激。」
「你在说什么啊?」
「我有预感,就算现在直接把我放到陶艺班也不奇怪。」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不起。」
偷懒理由的创作到达极限,香菜投降了。
她就这样回到工作岗位。
浑然不觉自己无心间已将小小的火种添入局里。
黑田雪路
黑田的工作当然不是监赏陶艺品。不过他东扯西扯编出理由跟着绿川一起前往车站的个展会场,心情上就像当了秘书或随从。他也想过要不要毛遂自荐,不过感觉马上会收到一句「不需要」而落选,也就仅止于想想而已。
走上车站二楼,走向个展会场入口以后,一名疑似工作人员在旁边待命的男子看见绿川便赶了过来。「大师,等您很久了。」对于如此殷勤的问候,绿川冷冷回答:「你好。」对方似乎也已经习惯,又继续说:「今天请您多多指教。」
接着,想来应该是负责百货公司业务的那名男子注意到黑田了。
「这位是?」
「不用在意他。」绿川淡然回答。「喔。」尽管男子露出「别为难我啊」的困扰表情,还是点了头。既然大师说不用在意,那我也别在意好了——黑田趁便不作声。个展似乎才刚开始,两人被领到会场内以后,还看不见工作人员以外的身影。黑田就在空荡荡的会场内探头张望。
从入口有几公尺是墙壁和低天花板构成的长方形通道,穿过那里以后视野就会豁然开朗。会场中以白瓷般色调素雅的墙壁为基调,地毯则统一成蓝色。里头分隔成前后两个房间来展示作品。不只墙际,中央的台座也有陈列壶艺作品,当中还插着大朵的花与枝梗。黑田望着那只壶,想起离开咖啡厅时打来的电话内容。咋天,委托居酒屋向常客打听壶有多少价值的答案出来了。据说「金钱上的价值不算可观」。
此外那只壶在相关业界似乎也没有流出传闻。并不是在金钱方面有特殊意义吗——接到消息的黑田有些失望。因为对他而言,那方面的价值比艺术感性要来得好懂。
「比想像中小呢。」
看完后面展示问的黑田忍不住老实说出感想,于是绿川瞪了他。当黑田承认自己失言而说「抱歉」,哼声的绿川又回他:「地方再广也没有东西能陈列。」
「就是嘛。重要的是摆出来的东西的水准。」
黑田顺势谄媚一番,对方却摇头。
「不是那种问题。」绿川否认归否认,却不打算告诉黑田道理何在。她将视线落到自己陈列出来的作品上,似乎也无意解释。
被晾在一边的黑田试着独力思考,但是完全想不出答案。
个展开始十五分钟后,来了一两个老人。对方看见绿川,满是皱纹的脸笑得挤成一团。绿川似乎是为了掩饰不苟言笑的脸才深深鞠躬来回应。「感谢您莅临……先生。」她只有开头说得大声,后半句欢迎词的音量一路走弱。在旁边听着的黑田露出要笑不笑的脸。
老人们离开绿川身边绕到作品前以后,绿川就发现黑田的肩膀在发颤。黑田抛来的微妙笑容,让她感到纳闷。
「怎样?」
「我猜,你是想不起对方名字就蒙混过去了。」
绿川闷声露出尴尬的脸色,同时也对黑田的坏心眼摆出怪罪的眼神。
「……不行吗?」
「不会啊~~一点也不。」
在黑田耍宝时,下一组客人就来了。绿川整顿表情,又用不苟书笑的脸来应对。黑田乐得看绿川那副模样,听她问候时又把名字蒙混过去就笑了出来,然后才猛一回神,想起了某件事情。
「对了,我有向你报过名字吗?」
被黑田一问,绿川敲了敲太阳穴。她似乎正试着回想。黑田等着那套反应结束后的答覆,结果绿川回答:「有没有都无所谓。」除了「这样啊」以外,他也想不出别的词接腔。实际上,就连黑田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经过一段沉默的时间以后,有个亮丽的女人进场,让黑田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对那个捧着大量购物袋且穿和服的女性有印象。是在陶艺班里最显眼的女人——黑田立刻回想起来。就算忘记名字,那副模样见过一次应该就没有人会忘。绿川微微举手对走过来的女性说「嗨」,对方则先对她行礼。
「老师,你真坏心。要办个展可以和同学说一声啊。」
尽管绿川对「老师」这种称谓露出苦瓜脸,还是问对方:「我没提过?」 「没有喔。」女性断言以后,绿川便一如往常地用「是吗」来收尾。感觉绿川只是接纳了事实,当中并不带有她个人的情感。
女性又一次行礼,然后也对陪着绿川的黑田开口问候:
「我姓姬路。」
报上称呼的女性用大眼睛朝黑田看来,处处可见她的疑虑及戒心。
看来对方也记得我——黑田立刻警觉。
「昨天你有出现在教室,对不对?」
「有啊。」
黑田顺着姬路的话承认。姬路虽然对引起骚动却毫不心虚的黑田感到困惑,眼光仍飘到了绿川那边。绿川露骨地别开视线,一副「别问我」的态度。姬路却无所顾忌地问:
「所以你们彼此认识?」
「不。」
绿川边整理塞进内侧的毛巾外缘边否认。
「不过你们待在一起呢。」
「我也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姬路的脸色变得纳闷。另一方面,在旁边听着的黑田明白绿川都是实话实说,心里在给予肯定的同时也感到有趣。
「是新收的徒弟之类吗?」
「不需要。」
「啊,那我猜是男朋友?」
「别傻了。」
当绿川被问个不停时,在旁边笑着的黑田忽然察觉到视线。
位于会场中央的台座上陈列着壶艺品。有个小女孩躲在那里的死角探头观察着黑田等人。黑田把脸转向旁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其模样。
他在想:会是绿川或姬路认识的人吗?可是对方似乎无意过来搭话,绿川她们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小女孩左看右看地探视四周。比起她,参观者当然更关心展示的水瓶或茶碗。确认过这一点的她便放下原本背着的包包,在里面摸索。随后,小女孩将手抽出。
看着整段过程的黑田偏了头,心想:那是在玩什么游戏?
结果小女孩迅速掏出来当手枪举着的,是薯条杯。
一副得意模样的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拿来对着人的是什么,又慌慌张张地把手缩回去。黑田对小女孩那种令人费解的行为,想出了一套解释。
不会错。
那是在玩谍报游戏。小女孩脑海里有独创的设定在打转,到最后,就让她躲躲躲藏藏地把薯条杯当成枪举着了。为什么会拿薯条杯当代用品,这点黑田也想像不到。他还觉得:也不用在这种地方玩吧?由此串起记忆的黑田想到小学时足垒曾经大为风行,勾起了乡愁。回想当时一张张朋友的脸孔,让他自个儿笑了出来。
黑田的嘴形在旁人看来相当诡异,然而面临无法继续张口傻笑的事态,顿时使他的视线僵住。因为小女孩收起薯条杯,略显急躁地把手伸进背包以后,再次举起的就是真枪了。
搞什么鬼——黑田吓翻了。
把薯条杯和手枪搞错是哪招?那一点比什么都让黑田讶异。
假扮成小女孩来让人疏忽的杀手倒不是没有,但这次突袭让黑田瞪大了眼睛。谍报游戏和足垒等字眼至今还在脑袋里乱窜算是原因之一。远远看去,他无法判断那是不是玩具。而且,那枪口正对着绿川圆子。即使事实有异,在黑田的眼里和角度看来,只像是那样。从草率的握枪和瞄准方式,黑田靠鼻尖可以感受到小女孩在眨眼过后就会扣下扳机的气息。
怎么办——语意不清的问题落到黑田头上。
有他以外的人正要向绿川索命。
而且绿川本人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黑田根据状况采取了动作。结果想都来不及想就行动的黑田抛开点心盒,在搂住绿川肩膀的同时掏枪掩护她。这是在搞什么——黑田身为杀手的理性发出哀号。
为什么我会采取行动保护这个女人?
疑问和困惑的漩涡一发不可收拾。视线及手臂被绿川的身子挡到的黑田连瞄也瞄不准就朝着前面扣下扳机。
他发射的子弹打穿了台座上的壶,插着做装饰的花四散飞落。
首藤佑贵
佑贵的脑袋变得空空如也,至少心灵已经成了蜂窝。
但肉体还健在,约莫感受得到抵在额头前的坚硬枪口。
小泉明日香扣下扳机,结果子弹并没有贯穿佑贵的头颅。因为枪没装弹药。大概是木曾川事先取下子弹的——佑贵推测。
不过那对现在的佑贵来说并非大问题。
比枪弹更锐利的冲击将他贯穿了。
那就是,小泉明日香打算对他开枪的事实。
之前一直压抑着表情变化的小泉明日香,脸孔缓缓拉曲。那种扭曲,催生出佑贵不认识的她。脸颊鼓起,右眼扭曲。红色牙龈外露,咬得断裂的牙齿碎块从口中脱落。
彻底变样的脸被流下的泪水沾湿,使情绪跟着溃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咿咿咿伊伊伊伊伊伊咿咿咿咿咿咿咿!」
捧着头狂搔猛抓的小泉明日香哭叫出来。娇小可爱的手和修圆的指甲抠破头皮,令肉与血塞进指缝。原本被叫声吓倒而动弹不得的佑贵看她那样,忍不住伸手想制止。察觉佑贵意图的小泉明日香将他的手拨开,反过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她直接将佑贵推倒,再度用手枪对着他的额头扣扳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杀害佑贵。然而从佑贵脸上磕出的尽是泪水,始终无法呈现出小泉明日香要的画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泉明日香甩开手枪,哭倒在地上。佑贵面对那阵哭声,一切的愿望及乐观都遭到抹灭。他后退一步,一步再一步,逃离小泉明日香面前。当佑贵的背顶到墙壁,他下了决心。佑贵捡起小泉明日香掉下的枪,拔腿离去。他哭着跑出事务所,然后冲下楼梯。
自己不能待在这里。自己不能站到小泉明日香面前——佑贵在眼里烙下她手指沾血的模样时明白了这层道理。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佑贵那种「是不是还有办法」的淡淡期望,已经被没装弹的手枪击碎。
佑贵跑出住商混合大楼,才察觉自己紧紧握着手枪。他将没装子弹而失去用途的手枪藏进衣服里,并走上大街。佑贵边走边回头看了住商混合大楼好几次,在丧失气力后完全低下头,眼前盈满泪水。
佑贵又明白了一项关于自己的现实。几天后将会落下来的陨石,如今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在人生的终点并没有为他安排花束或戏剧性结局,结尾一片黑暗。
抱着狗的男子从车站那边跑来了。他急得恰似能用「疾奔」一词来形容,但是有条狗紧紧黏着就冲淡了紧张感。男子和佑贵擦身而过,直接化成微风离去的男子那一身蓝衣勾动了佑贵死气沉沉的眼睛,成为他抬头的契机。
佑贵只有在擦身而过时瞥了一眼,就感觉到那名男子和之前待在杀手事务所的女性很像。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对于佑贵来说都无关紧要。
擦掉泪水而变得开阔的眼前,有男子刚才跑过的道路。经由大街通往车站后头的路。大概是因为顺风的关系,佑贵的脚也自然朝那里动了起来。
漫无目的,只顾穿过人与人之间的佑贵一路走到了车站当中。继续走,又会到车站外头。从外头进来以后,又走到外头。
自己到底打算走去哪里?
佑贵的脚步不自然地停下。
到此,似乎就是靠着悲愤所能活动的极限。
佑贵仰望天花板,立体感受到的喧闹声构筑成一座音塔。
从枪杀他人以后经过快整整一天。
在这段期间,有好几次差点涌上,却被罪恶感压垮而无法萌芽的情绪正在喷发,使佑贵呆站着不动。一直累积在胃袋底部的那股意念猛然窜上,从肩膀及脑袋流泻出来。一旦如此,就再也坐立难安。佑贵想搔过全身,想大吵大闹,想不顾他人眼光哭叫。
他想回去。
他希望有归宿。没有归宿,人永远是迷失的。
佑贵在人群中从背后受到推挤,被人潮挤了出来。走到旁边的他眼前有售票机。不知道是出于巧合或者无意识,他来到贩卖回家车票的地方。
用于踏上归途的票券。佑贵想要的东西有卖。他差点伸手,又觉得不行而缩回去。他已经不能回家了。可是,可是要继续过逃亡生活,钱也快花光了。只要回自己的房间就能弄到钱。佑贵想出开脱的藉口,窥探着机会伸手。
还有其他方法吗?佑贵也可以要胁别人交出钱财,不过那是坏事。再做出更多坏事行吗?再说那样做会让风声传开,难保不会自绝生路。那样的话就算冒险,还是先回家一趟拿钱比较好。
没有其他方法了——佑贵封闭思考。
晚上,等父母都入睡再回去就好。要避免被他们发现,只将钱带走。
自己绝对不跟父母见面。那样的话,肯定不要紧。
如此累积藉口的佑贵买了车票。他第一次抱着这种开肠剖腹般的心情买票。佑贵痛切地感受到,即使仿的是相同行为,也会因为心态不同而让观感有这么大的差异。
当佑贵感触深刻地在售票机旁边盯着票时,他听见尽是细碎脚步声的车站里有一阵格外响亮的步伐。佑贵朝声音来源一看,随时快断线的紧张感再度高张,使他陷入紧绷。
「请问有什么困扰吗?」
忽然被搭话的佑贵夸张地蹦起来转头。结果站在他背后的是站务人员。因为佑贵长时间杵在售票处前面,对方似乎以为他有困扰才过来攀谈。这是佑贵在至今的人生中,最强烈感受到被人帮倒忙的一刻。
「没、没什什、没么么事。」
光是想回答「没什么事」就让佑贵慌成这样,陪笑的表情也失败了,满身大汗的他只会发抖,连脚底都被汗水沾得湿黏黏的下场是避不掉了。拜托你快走——佑贵求助般祈祷。
然而佑贵那种行迹可疑的态度招来了站员怀疑。「你来一下。」刻意省略了具体而言要做什么的站员对他伸手。佑贵后退躲开,更引起对方的疑心。毕竟要是遭到盘问就完了,光被盯着脸观察就会让佑贵的胃抽紧。他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指认:「你就是当时开枪杀人的那家伙!」
佑贵光面对站员已经无所适从,当他看见铁路警察远远走来的瞬间,便撑到极限了。他转身背对那些人逃跑。
即使站员厉声大叫:「啊!」佑贵也不回头,忍着脚底与鞋面间难受的滑溜感狂跑。他用手拨开人群,硬是为自己开出一条直线的路。和小泉明日香互动带来的悲愤没地方发泄,变成了促使佑贵死命逃跑的原动力。
通过银钟旁边时,佑贵回头。追来的已非站员而是铁路警察。两人一组的警察正在确实逼近。周围好奇的视线投向佑贵,恐惧的佑贵自然跺脚猛跑。事到如今,他不能乖乖被逮。
否则,自己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要被意中人用枪抵住额头?
到了车站外一直线地跑,有个女性在喷水广场中央张开双手吊嗓。没空理解那个亮丽女性掀起的是一波波歌声,直接向右拐一个大弯的佑贵得做出选择,是要穿过行人穿越道到闹区,或者冲下通往地下道的楼梯。佑贵烦恼了一瞬,最后他看浮在蓝天的太阳隐没到云里,就选择往地下钻。佑贵赌那些警察没有将构造复杂的地下街完全摸熟。更重要的是,佑贵觉得天候要他别追寻太阳。
冲到地下的佑贵像无头苍蝇般在通道猛冲。他没地方去,也没有地图。反正只要到处乱跑将警察甩掉就好。佑贵从中途就没有余裕在意各种视线是怎么看待自己,上下剧烈摇晃的视野几乎令他晕眩。
于是,在佑贵觉得持续逃了几十分钟之久以后,他的脚步停在有书店和咖啡应相邻营业的地方。绕来绕去到最后,佑贵落脚于行人众多而且眼熟的地下街。只要从旁边楼梯爬上去又会回到车站前。
喉咙焦渴乾裂得几乎有血味,呼气仿佛会冒出烧焦的味道。没有脚步声从流动于地下铁的人群中认出佑贵并追来。
操劳过度的膝盖和小腿肚到达极限,都在抽筋。
但佑贵立刻又为了寻求更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强迫自己移动。他背对在车站轮番发生的悲喜剧,朝孤独靠拢。
排斥人群的佑贵逃到了车站的地下停车场。照明数量稀少,通过附近的公车站也暗得像在隧道里一样呈现昏沉橘色,佑贵自然就选了这边的路游荡并且落脚。以地点来说,从这里上去会到车站内的大型电器行入口附近。佑贵没发现这点,绕了一大段路来这里。
地下停车场的格局和饭店底下常见的差不多。尽管面积似乎大了几倍,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以及用大型四角柱划分区域这一点仍是共通的。佑贵走的方向和通往地上的坡道相反,他到了停车场内部,把往上可以看到灰色铁卷门写着「相关人员以外禁止进入」的楼梯当成自身归宿。
佑贵坐到由楼梯下面数来的第二阶,然后弯起手臂搁在大腿上。向前屈身的他努力避免让自己进入别人的视野,才总算松了口气。一歇下来,之前的互动便强烈渗透到心里。佑贵的心垂到了心脏底下,沉重得像锚一样。
来自电车而非汽车的开动声,不时会传进佑贵耳里。那宛如行驶于头上的飘浮列车,通过之后就消失了。感受载着大量乘客的电车开过对佑贵起了代替时钟的作用。
大街上,满是活得与自己这种痛苦毫无瓜葛的人。
纵使有一人遇害也不会停顿的众生,仍像血液一样在街上流动。
佑贵感叹自己的故事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简直渺小得离谱。
停车场有一盏灯似乎保养不良,反覆闪烁着,最后失去明亮。佑贵茫然地望着那段过程,将自己投射于变得黯淡的灯。
在地下,只要关掉灯光就可以轻松入夜。
令人羡慕。
佑贵静静低头,闭上眼,祈祷自己也能再迎接夜晚。
被手枪抵住额头的感觉,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
绿川圆子
由于绿川被黑田搂着肩膀掩护,一开始她掌握不了情况。近距离听见的枪声让耳朵错乱,绿川想到昨天似乎也发生过这种状况,眼前全被黑田的胸膛挡着。枪声远去前,绿川都待在黑田怀里,直到参观者如剑山般的尖叫声令气氛危机四伏,她才将黑田的胸膛推开,和他面对面。迅速藏好东西的黑田已经空着双手,然而绿川早就目睹他拿着手枪的那一幕。他们不缩短也不拉远彼此的距离,面对面相望。
黑田的视线不时会飘向台座附近,绿川也朝那里看了一眼,却只发现有个小女孩目瞪口呆地蹲在地上。那个女孩是什么人——绿川对模糊的状况感到焦躁。
逛展览的参观者虽因为异变而惊吓,仍循序找出了混乱的根源。所有人将视线投注于绿川还有与她对峙的黑田身上,尖叫声慢慢像消失在对岸的波浪一样静了下来。场面平歇,镇定得不像发生枪击暴力事件的现场。
众人共有着一种宛如在降雪的天空下屏息静气的感觉。
或许因为个展才刚开始,参观者稀疏,而且大多是老人家才会有这种状况。和现场不搭调的小女孩也冷静地望着绿川他们,不出声哭闹。
绿川想起在咖啡厅前发生的事情。
明白黑田当时打算从怀里掏出的东西是什么以后,绿川的神情多了分凝重。威胁信也是这男人寄来的吗——她有意将事情并到一块。态度软化的黑田用笑容承受视线,并且再次伸手到怀里。原本静观其变的参观者顿时鼓噪起来,动摇的情绪向外扩散,还能听见壶的碎片被踢开和践踏的声音。
但是,绿川不退让。黑田对那样毅然的她微笑。
结果黑田拿出来的是钱包。
没什么特别,寻常无奇的黑色钱包。黑田将钱包倒过来,在手上晃了晃。
「很不巧,我现在手头没现金。」
「啥?」
「之后我一定会赔偿壶的费用。今天先告辞了!」
黑田爽快地举手露出虚应的笑容,然后朝个展会场的入口猛冲。和逃出陶艺班那次一样,他将浑身力气都用在遁逃。掀起骚动的风迅速撤离了,宛如一下子搅乱了绿川的场子就离去的捣蛋台风。
纵使是绿川,也无法用一声「是吗」来接受黑田的说词。
「老师,你没事吧?」
在会场角落揣度事态演变的姬路来到绿川旁边。绿川短短回答「没事」,同时大叹一声。接绩昨天,她今天举行的活动又被搞砸了。
在绿州眼里,黑田这男人活像开朗的瘟神。
打算逃离会场的参观者在入口附近堵成了一小团。之前蹲在台座旁边的小女孩趁混乱还没扩大,就沿着和黑田相同的路线逃到会场外面了。由于现场尽是视线较高的大人,很容易看漏小朋友的举动。虽然绿川靠着低头才勉强注意到对方细微的动作,不过要收拾一枚子弹引发的风波实在令她心情郁结。光想到之后得接受侦讯以及出面解释各种问题,她自己也巴不得直接逃到外头。
绿川走到被打破的壶旁边。原本用于插花的水从台座上仅存的壶底流了下来。绿川望着水像瀑布一样从壶的碎片缝隙中流出,忍不住嘀咕:「好美。」
碎壶本身的棱角恰似花瓣,呈现出清泉由随时间推移而凋零的花朵中涌现般的风情。尽管那是暴力催生出的景观,至少对绿川来说仍美得足以让她一瞬间忘掉状况并给予肯定。
她认为,那男的比自己的徒弟有资质。
脚边被枪弹开了孔,折断处带有焦痕的花梗散落在地。绿川捡起花梗的前端,凝望娇艳怒放的蓝色花瓣。花与绿川的清丽面容相辅相成,犹如一幅图画,当事人的脸孔却越显严肃。因为望着焦痕让她联想到黑田与枪声,越想心头越气。花梗被甩进破壶当中,浮了起来。起初悠悠漂在水面的花与梗,都逐渐沉入壶底。
壶里的水流尽了,留下来的花注定要枯萎。
绿川的心境也是一样。苦心栽培出名为「个展」的花谢了,失落感像血气一样窜上脑袋。壶被打破,才刚开始的个展变得一团乱。耳朵作痛,肩膀僵硬。还被只会要嘴皮子的男人纠缠,结果对方竟然带着手枪那种危险的玩意。
不知道该从哪件事开始发火的绿川猛跺脚。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烤失败的花瓶一样坑坑疤疤。
岩谷香菜
「我自由了~~」
「明天也要记得来上班喔。」
「……我假释了~~」
换掉制服、高举双手的香菜又委靡不振了。
在香菜设法安分工作到傍晚以后,从劳动中解脱的她暂且感到开心。就算问题堆积如山还是先克服了一关,让她不由得沉浸在成就感里头。但是实际上事情一项也没有解决,香菜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在来到一楼附近之后就变得和平时一样无精打采了。慢慢地,手脚动起来都显得迟缓。
车站一楼充斥着不同于人潮的嘈杂。香菜也有感受到那一点,便想找出异状的来源。依循气氛可以发现似乎是金钟那边的电扶梯上头发生了状况。二楼通道上看得到警员的身影,香菜推测大概又有事件发生。光看并无法了解更多,但她也无意掌握详情。虽然香菜有点好奇,还是直接走上了回公寓的路。
之前香菜讲好下班要和狗一起找饲主,不过外头太阳正准备下山。人影和夜晚的界线变得模糊,光分辨性别就得花工夫,更遑论找饲主。靠这样能找到饲主吗?变得消极的香菜从车站离开,由大街来到可以看见公寓的巷道。高楼大厦、店面招牌和铁塔闪烁的红光在夜里浮现。那些光芒看来像忘了收拾,才会被遗留在夜晚。香菜的眼睛受到光亮牵引,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她跑向西式外观的咖啡厅,探头看了贴在入口的传单。
传单上有只圆滚滚、不可能只是碰巧长得像的狗。香菜读完上面寻找走失犬的内容,高兴得像是自己遇上好事一样举手欢呼:「哇噢~~」从店里看向外头的客人对香菜露出纳闷表情,但她并没有发现。香菜立刻想联络对方,尽管明目张胆地将手机号码写出来让人疑惑随便公开个人情报是否恰当,她仍当场试着打了传单上的号码。经过片刻,电话接通了。
『喂,请问您哪位?』
有年轻女性的嗓音传来。明明隔着电话却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呃,我看了那张找狗的传单。」
虽然香菜被那阵有劲的声音吓住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明自己打电话的用意。
『你找到它了?』
「狗现在就在我家。」
『什么!真的假的!』
像尖叫声的反应。音量大得让香菜忍不住将电话拿远。
总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她随即想起了什么。
『是你帮忙照料的吗?』
「差不多。」
『那真是太感谢了。那个侦探都没帮上忙耶。它有没有受伤?』
「啊,没事的。它很有精神。」
『是喔。那就好,我放心了。虽然我觉得它不至于出问题,多少还是会担心。』
对方的语气像在找藉口,也像是害羞才会掩饰对狗的担心。
「那么,你现在能过来接它吗?」
『可以可以。既然你看见传单就和我联络了,离车站近吗?』
「是啊。狗也在附近。呃,你在车站旁边吗?」
『我刚好在那一带。只要你那边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接。』
「好的,那就现在吧。」
『要在哪里碰面?到车站也可以就是了。』
「贴传单的这间咖啡厅,你晓得在哪里吧?里面有钢琴,店名叫——」
『当然晓得啦。我明白了,那我去店前面找你。』
「啊,好的。我会带狗过去。」
『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岩谷香菜。你呢?」
『二条终。我这就过去!。
到最后对方似乎跑起来了,声音在扩散以后断得俐落。
好耶好耶——收起手机的香菜兀自叫好并加快脚步。她想尽快把好消息告诉狗。香菜跑进公寓,冲过大厅,在电梯里原地踏步,然后回到房间。
「喂~~来高兴一下吧,狗狗~~」
开门的香菜心情大好地叫了狗。那只圆滚滚的狗已经吃完晚饭,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仰卧而鼓得像小山一样的肚皮强调着自身的存在。看了狗一眼的香菜差点傻眼,不过她想到凯碧看待自己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又转念对狗表示肯定:「准你晾肚皮!」全无揽镜自省的念头。
狗看起来并没有把房间弄脏,似乎都乖乖地待在房里。它也没有不分地方乱方便,准储好的便盆甚至有它规规矩矩地用过的痕迹。这只狗不可思议地像人。香菜开始怀疑:那副外表是不是狗造型的布偶装,其实里面躲着小矮人?
圆滚滚的狗翻身爬起,来到香菜脚边。香菜抱起狗,摸了摸它的下巴并且跟它报告饲主连找都不用找了。
「我和你的饲主联络上了喔。」
圆滚滚的狗变了脸色,尾巴自然而然地摆个不停。坦率的反应让香菜也跟着溜出笑容。
「她说现在就过来接你。我现在要准备出门了,稍等吧~~」
香菜将狗放到地板上,然后把包包和行李也搁到地上,顺便拿了桌上的手枪。她认为在见光的情况下丢掉不太妙,就用大量面纸把手枪包好,感觉变得像手枪版木乃伊。
换上睡衣的香菜将手枪插到腰间。在这个角度下就算手枪走火也只会让睡裤臀部破洞——香菜将枪调好位置以后点了点头。接着她捧起圆滚滚的狗跑到玄关。这次的脚步才显得轻快,魔法没有一下子就失灵。
将狗交给饲主,再丢掉手枪。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两项。
居然会过得这么顺利,劳动果然很棒。健康的生活出于符合常识的时间分配——香菜得意得把自己以往的生活态度全都抛诸脑后。
光是上完一天班,她就乐得彻底忘形了。
首藤佑贵
佑贵不只搭上了电车,有得坐更让他觉得是奇迹。
看准夜色开始笼罩街头,离开地下的佑贵趁返家尖峰时间混进了电车。那是因为车站二楼的「开枪事件」让警方转移注意力的关系,但佑贵没理由晓得。佑贵趁着那偶然的幸运,顺利地离开了车站。他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尽收眼帘。写着「UFO有爱」的谜样招牌,一整年都悬挂电影宣传布条的购物中心。街道、房子、人们,全部都只是佑贵一直以来在回家路上所看到的一成不变的街景。然而那些对现在的佑贵来说,甚至让他有种穿过广大森林后,终于发现有人居住的土地而「获救」的感动。
由于电车各站皆停,广播立刻就提到这班车即将在下一站枇杷岛停车。以前听见就会让佑贵露出苦瓜脸埋怨「怎么还不快点到」的站名,现在感觉好比家门已近的倒数计时,让他怦然心动。
坐佑贵旁边的沧桑男子无视于车厢礼仪,正在讲手机。深深戴着的帽子、从自然卷鬓毛底下露出的耳朵还有手机都贴在一块。男子说:「失败了?真的假的?真的吗?你说真的?」越讲声音越夹杂哭腔,让佑贵差点忘了自己的状况替他担心。男子在挂断通话以后低下头,完全没有要抬头的迹象。
佑贵只想确认男子是不是死了,等看见帽子底下的眼睛仍然会眨才感到安心。
之后来临的,是宣告下一站停车的声音与振动。佑贵在停下的电车内扳指数了起来。再过四站,就会到他住的地方。然后,他就可以回家。
尽管佑贵也觉得不安,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一阵声音叫做期待。无路可走的现状让佑贵疲惫不堪,他耳里能听见自己希望从中解脱的呼喊:这样的时间到底要持续多久?怀着不安的他烦恼透顶,令答案变得模糊。
佑贵想像,换成那个叫木曾川的男人肯定会这么说:
「当然会永远持续下去啦」。
时本美铃
「嗯。」
美铃对成果用力点头,并且自信地交抱双臂。
美铃眼前有一本摆在黑色台座上的笔记簿。她望着用黄色胶带轻轻捆起的封面上的签名,再次点头。回家后美铃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将二条终的签名展示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
完成以后,美铃将用过的胶带和剪刀甩到一边跳上床,装着手枪的包包也直接摆在地上。俯卧的她将脸埋进棉被,身子蹦来蹦去。高兴地蹦跳好几次扬起灰尘的她接着又「唔嘻嘻嘻」地怪笑。稍稍抬头回望,签名就在桌上。就算什么都没有还是有签名。唔嘻呼嘻。
见了二条终本人直接要到签名,还讲了话。名字也让她记住了。
美铃又开始大闹。这套过程反覆了一阵子停不下来。
等心花不再幸福得怒放,美铃才开始回顾个展上发生的事。她想起自己差点中弹死掉,对那个西装男气得恼火。加上除了自己以外,接二连三地冒出其他有手枪的人,让美铃不禁思索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的大人有枪是理所当然吗?或者说,事情是凑巧变成那样的?
美铃回顾和二条终分开以后的事。
在那之后,美铃一直线跑过车站里头。和美铃擦身而过的铁路警察根本不理她就去追二条终了,让美铃为此大伤脑筋。就在那时候,美铃发现了姬路灯搭电扶梯往上的背影。
这么说来,我出门就是为了杀她——荚铃想起遇见二条终以后变得失焦的目的。坦白讲,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是美铃脑里闪过了一个对她来说绝妙的好主意。只要射杀姬路灯就能让现场大乱,警察便顾不得追二条终了不是吗?这就是美铃的想法。
自己可以帮到二条终了——美铃兴奋地搭电扶梯往上,追向姬路灯。接着她走进一处陈列着奇形怪状壶艺品的会场,虽然手法不太灵巧让她有些害羞,一到举枪射击的阶段却莫名其妙地被对方抢先开火了——发生过这样一段事情。
被抢走先机的状况连昨天在内已经是第二次。脸胀得鼓鼓的美铃气虽气,还是懂得冷静地将焦点放在「第二次」的部分上面。没错,接连两天发生了一般来讲应该不可能出现的事件。既然巧合会连续发生两天,美铃便期待大概会有第三天。
美铃觉得只要去名古屋车站,明天又可以碰上枪击事件的现场。或许下一次当上主角的就是自己——越想越起劲的她并没有罪恶感。非但如此,今天美铃被迫离开车站以后就没有见到二条终,但明天说不定又有机会碰上。最期望能这样的她不禁眉开眼笑。
美铃躺着望向窗外,发现闪烁着红光的铁塔开始浮现于夜空。
今天的故事已经没有更多后绩。自己过了美满的一天——美铃做出积极正面的总结。
天马行空地想着明天要做什么的美铃躺成大字型。
发散的思绪和累积在一边的睡意逐渐交融于她的心里。
→接绩第三天
花咲太郎
「都好啦。」
这三个字原本是用来省略「都不来、好困、真空虚」。
「……『啦』没有对应到。」
花咲太郎的背离开长椅伸展身体。外头正要入夜。明天以前暂时晒不到阳光,夜晚好似被时间从背后推着扩张其领域。从图书馆冒出的光,还有不时驶过的汽车车灯每次将自然公园照亮,太郎的帽子就会像绿色灯号一样浮现。
在那之后,岩谷老先生立刻就走了。太郎意外归意外,倒也算得上逃过一劫。
然而,太郎并没有大意。
以往碰上那种人,从来没有单单一次就结束的前例。往后大有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遇到岩谷老先生。真不可思议——太郎心想。
邂逅这档事有其偏向性。透过偏向性,才会像金平糖表面冒出的凹凹凸凸一样,创造出朋友、情侣及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假如人与人邂逅的机率是平等的,为什么会出现好几次和相同的人邂逅的偏向性?即使那涉及生活圈或行动模式,依然只让人觉得是占了大半的「巧合」这项要素在恶作剧。
假如名为巧合的命运有其意志,人们就无法左右它。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珍惜邂逅这样的概念。
要找的首藤佑贵至今仍未现身,但是太郎不离开现场。
那并非灵光一现的想法,太郎相信基于经验培育出的直觉。既然他相信对方必定会来,就没有理由离开这里。所幸直到入夜都没有下雨。
也不知道在现场持续等了多久。
太郎的耐心得到回报,是过了三十分钟以后的事。开往车站的计程车经过人行道时,太郎并没有看漏被车灯照出的身影。尽管穿的服装并非学生制服,那身影就是首藤佑贵。
上身的连帽衣配底下的休闲裤,感觉像勉强凑合的搭配。按照首藤佑贵的现况来想,那些衣服或许是靠恐吓或偷窃弄来的。他像是反过来沿着小泉明日香走过的路,往自然公园的方向过来了。虽然天色昏暗看不出神情,从踏不稳的虚浮脚步仍看得出憔悴。
太郎在离开长椅以前确认了心理准备。
一、对方是杀人犯。
二、对方大有可能还带着手枪。
三、对方会用手枪指过来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感觉在交涉前光多少来硬的也会被容许。太郎提着铝合金手提箱,佯装要走向图书馆。正面动手太恐怖,他决定绕过去。
太郎在移动间也观察着首藤佑贵。或许是接近家门让首藤佑贵松懈了,感觉不出他对周围有所提防。这可不行,不行啊不行啊。太郎一边嘀咕首藤佑贵的粗心,一边当成大好机会绕路拉近彼此距离。
太郎怕遭受反击,所以决定先铲除首藤佑贵的抵抗心再来谈事情。好在对方的杀人犯身分可以轻松当成对其施暴的免死金牌。太郎一边想起自己以前曾用全力痛殴初次见面的木曾川,一边将铝合金手提箱横拿。
太郎悄悄试挥手提箱,然后大步踏到对方背后。
赶在首藤佑贵回头之前,太郎将腰扭到极限。接着他没有将首藤佑贵纳入眼帘,就直接解放身体的扭力猛挥铝合金手提箱。结果使出浑身气力的重击,命中了首藤佑贵的侧腹。力道强得彷佛能将腰部以上打断的这一挥,让首藤佑贵整个人弯成U字型飞了出去。希望有人能称赞自己让对方倒在自然公园而不是马路上的用心——差点因为反作用力而跌倒的太郎打趣地说了。
对偷袭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首藤佑贵两眼发直,痛得死去活来。他大概是吓坏了,额头还贴在地面就想屈膝站直却站不起来,成了膝盖在地上磨,小腿以下空费力气乱晃的怪摸样。
太郎的手腕也有点痛,但他不动声色地迅速蹲到首藤佑贵旁边,将对方的双手扳到背后,并且从上面压住交叠在一起的两手手腕。首藤佑贵原本发直的眼珠子这才满布血丝地将太郎看进眼底。太郎俯视他咬紧的牙齿,还有似乎随时会咬破流血的嘴角。
「你是首藤佑贵小弟吧。嗯,还好没有认错人。」
太郎假惺惺地说。这是为了告诉对方:我知道你的名字和底细。首藤佑贵也冒出了反应,不过只是将嘴巴张张阖阖、没出声音,似乎还没有余裕讲话。
「我有件事想问才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肯回答,呃——」
太郎根本没想过之后要怎么处置首藤佑贵。直接把人交给警方比较好吗——他忧虑起来。杀人犯是坏人没错,但是首藤佑贵和他毫无瓜葛。基本上太郎也放着自己和杀手扯不清的交友关系不管,因此来到这一步会有难以下决策的嗳昧心理。
首藤佑贵似乎在太郎犹豫的空档稍微恢复过来了,眼里冒出的泪与血丝正逐渐消退。太郎判断是时候谈事情了,就将自己的问题暂搁一边先问对方:
「你怎么弄到手枪的?总不会是捡来的吧?」
即使问句里含有否定之意,太郎心里仍希望对方能肯定。因为那样事情就好处理了。然而首藤佑贵听了问题并没有收下颚,只靠着动嘴型回答:「不是。」
「这样啊……」
失望归失望,太郎认定对方没骗他。因为眼前没理由要为这种事说谎。
既然如此,就没有事情要找首藤佑贵了。虽然要直接放人也行,太郎却陷入纠结,并认为还是将手枪没收比较好。人一旦扣过扳机,极有可能还会有下次。太郎打算接收手枪,再拿去扔掉。
正当太郎想提出主意时,似乎已经撑过疼痛的首藤佑贵有了动作。他向后弯身,用一直虚晃的腿踹中太郎的后脑杓。「好痛!」太郎向前屈身使帽子从头上脱落。于是首藤佑贵算准太郎会捡帽子,又趁机采取行动。他完全忽略对手肘和肩膀的伤害,硬是扭身挣脱太郎的锁制。尽管首藤佑贵痛得叫出声音,还是靠着打滚和太郎拉开距离并且举起手枪。太郎见状,顿时无视于对象、情况还有危险,不顾一叨地出脚猛踹。他的腿抢先于任何部分先动了。太郎踹开首藤佑贵的手腕,让枪飞了出去。捂着手腕的首藤佑贵像肚子痛似的弯下腰,手枪也不捡就一溜烟地逃了。他似乎打算折回车站而不是逃向家里。
太郎没追逃掉的首藤佑贵。那是警察的差事——他认明自身立场,用这当成怠惰的藉口。被对方周手枪指着的冷汗还流个不停,原本坐着看对方离去的太郎却匆然发觉不对劲。
「啊!」太郎大惊失色。以为东西掉在地上的他四处找寻,也还是找不到。
太郎在捡回手枪以后又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朝首藤佑贵逃逸的方向投以怨恨的视线。
「钱包被扒走了。伤脑筋,是那家伙干的吗?」
摆在长裤后面口袋的钱包被偷了。原来那家伙不只是杀人犯,还是窃盗犯啊——太郎咕哝。接着,他又在奇怪的部分给予肯定:没想到对方怕成那样也还挺有胆识。
虽然钱包里放的顶多只有现金、名片和各种集点卡,光是如此损失就够大了。相对的,太郎抢来的则是真枪而非模型枪。
开了枪,子弹就会飞,那在昨天已经当着他眼前证明过了。
「就当成我花掉手头上所有钱买了这个……不行不行。」
依然坐在地上的太郎把玩起手枪。能摸到枪的机会可不多。碰了扳机再从各个角度观察过以后,他发现里面没装子弹。
这样的枪只能当钝器。难道首藤佑贵将子弹射完了?那样应该会出更多新闻才对——太郎否定本身的想法,却做不出结论。
剩下的,只有钱包被偷的失落感。
「真有一手。」
太郎一边将没子弹的枪抛着玩,一边重新戴好帽子。
决定将钱包里的金额算进调查必要经费的他,接住了手枪。
→接续第三天
首藤佑贵
佑贵设法要笑,但是侧腹部光呼口气就痛得打断了他的念头。被手提箱砸到的骨头大概出了状况,光呼吸就会影响到患部。佑贵逃到位于车站对面的City Tower后头,跪着将额头顶在地上,并且忍耐那股疼痛。
在旁人看来,那就像是醉鬼缩着身体。或许多亏如此才没人靠近关心,让佑贵省下了不少麻烦。他可以放胆呻吟,等疼痛消退。不只侧腹,动得太勉强的手肘和腰也在叫苦。肌肉作痛的感觉由里到外久久不退,将佑贵折磨透了,他甚至觉得身体没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比较难受。
车站过剩的亮光在眼角随泪水晕开,看来有如累积成山的光芒死尸。
用地面磨额头的佑贵好几次侧躺下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仍撑过了疼痛的高峰站起来。从昨天就陆续遭到大人教训,让他对受伤稍微习惯了一点。即使如此,死的时候应该更痛吧——佑贵想像以后差点胆寒。
为了将退缩的念头逼退,佑贵紧握手上的钱包。
虽然没能捡回手枪,但他趁乱从那个男子的后口袋成功扒走钱包了。没装子弹的手枪也多少有用,不过现金在当前更派得上用场。在摊开那个钱包确认里头以前,佑贵低着头问自己的内心:
自己想活下去吗?
杀了人以后,别人巴不得他死。光是走在外头就怕得心脏扭曲,当自己对白天的先明和夜晚的黑暗一律恐惧的同时,就算只能到处逃还是想尽可能活下去吗?
佑贵在电车上摇摇晃晃时也不停自问。然而每次问到就变得支吾其词的他并非有所犹豫,只是觉得将答案说出口的罪孽太深重才心存顾忌。一旦佑贵对自己老实,方才的行动已经表露了他的答案。
佑贵想活下去。他万万不愿就此结束。无论那愿望有多么自私,都是出于佑贵的真心,正因为想活,他才会索求金钱。金钱体现了人活着的希望。那会显得肮脏或崇高,端看当事人怀的是什么希望。金钱无罪,价值依个人价值观决定。至少,佑贵从偷来的钱包感受到强烈生机。
陨石还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既然无法看着陨石落下来,就要挣扎到那一刻为止。
当眼前仿佛被失意和疲倦的浓雾笼罩,佑贵仍不放开活下去的意志和意欲。
佑贵闯了无可挽救的祸。他不能再追求自己以往想要的特别。如果自己现在要的是逃亡,他决定照办。
佑贵将钱包倒过来确认里头的金额。共计三千七百圆。
用手枪换来这点钱,太廉价了点。既然是社会人士就多带点钱啦——佑贵气得毫无道理。钱包中另外还放了名片和整叠超市一类的集点卡。集点卡不重要,不过佑贵本着好奇心拿起了名片。他想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人。佑贵一面祈祷不要是警察一面凝神看名片。可是,看不见。
在暗处什么都看不清,佑贵只好动身寻求亮光。有光的地方,就是人聚集的场所。尽管心里排斥,佑贵似乎仍受到侧腹部的剧痛鼓舞,提起了沉重的步伐向前迈进。
不可思议的是那种痛在佑贵有意退缩时才发作,只要积极前进就会平歇。疼痛有那种规律大概仅止于巧合,以结果而言却成了推动佑贵的力量。或许那是具体存在的勇气,也或许是一道不让他逃避的诅咒。
有光在夜里蠢动。光芒群集。佑贵站在城市热络而生生不息的场所。
他抱着自己的意志,挺身认为自己有资格待在那里。
于是向着亮光举起的名片,在扫去夜晚的昏暗后浮现出字样。
名片上胡闹似的印着「侦探花咲太郎」。
→接续第三天
绿川圆子
绿川的感觉是:什么跟什么啊?
在那之后,个展立即中止。绿川被警察扣留侦讯到半夜,现在才总算解脱并开着小货车。她坐在驾驶座,旁边没有徒弟的身影。那之后徒弟又传了简讯表示:「请你先回去吧。」
长时间与警方对答,又受到事情眼花撩乱的演变摆弄,绿川的眼帘已经快要让疲倦蒙蔽。似乎是因为困了,感觉眼皮沉重,脸色显得不悦。
明天以后的个展行程全部勾销了,壶也被打破,在参观者和企画负责人之间的风评更因而受损。
简直一团糟。绿川断定,那个叫黑田的男人绝对是瘟神。
会拥有手枪就不是什么正派人物。即使绿川涉世不深也看得出,黑田岂会是便衣警察。开枪事件被怀疑和昨天的枪杀案有关,使警方对她一再质疑。「我们也怀疑对方是挟怨报复,你有没有头绪?」绿川还被这样问到。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牵涉其中。绿川反倒处在有许多疑问想请教的立场,能回答的人却从身边走光了。
光靠一发子弹就让展览天翻地覆,即使用一只壶的价钱当赔偿也不合算。绿川想起黑田那张爱耍嘴皮的笑脸,内心尝到了苦楚滋味。
「那个臭家伙。」
绿川用腕掌敲了方向盘边边两下。假如下次遇到该拿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绿川又觉得大概没机会再跟黑田碰面。毕竟,她没有事情要下山进城里办了。那比什么都让她气馁。好不容易才在车站办了个展——诸如此类的念头怎么悔恨也悔恨不完。尽管绿川还在开车,却沮丧得想将额头贴上方向盘。
山路两侧长满树木。路右侧的树长得还有间隔能窥见枝干,靠深山的左侧则是黄黄绿绿的整片苍郁。话虽如此,两边在晚上行经时的景色差别不大。小货车车灯摇曳,照出低头行礼的草木。
明天以后要怎么办?既然个展中止了就得尽快撤收。绿川从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花时间收拾东西,打扫也是她活到现在一直逃避的事。绿川家里是在徒弟来了以后才显得相对整齐,之前从里到外都跟荒废的破屋相去无几。
可是个展并没有别人会帮忙收拾,绿川只得自己动手。收完以后,又要开始过成天捏陶土的日子。受委托制作的陶艺品还有几件要先动工,空闲时再来挑战帮自己做一个饭碗……规划这些让绿川的心情逐渐开朗,似乎连感觉浮肿沉重的眼皮都收缩了。
或许,绿川的本质于好于坏都属于乐天派。
当她想着那些而稍微感到放松时。
从左边的树林匆然蹦出了一道人影。
「哇!」
绿川难免大惊失色地踩了刹车。
这种碰撞事故并非没发生过,但过去的对象都是山猴、野猪或者鹿一类。这种深山里几乎不会有人,平时都交由徒弟开车让绿川有所松懈也是一项因素。不过紧急刹车奏效了,绿川千钧一发地在撞飞人影前让车子停了下来。她摸了摸被安全带勒痛的脖子,并为了确认对方是否平安而下车。
结果,车灯照到的人影是个弯着腰的老人。他似乎将铁锹的前端当成木桩插在地面,成功地防止自己跌倒。在踉舱问设法站稳的老人注意到绿川。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对她微笑。
摇晃的背包;前端翘起的头巾。每个动作都会扬起尘土。
绿川从那个老人身上闻到粉粉的味道,她感受到和自己相同的泥土味。
而且对方走在山上的目的,以某种角度来看和她是类似的。
「嗨,小姐。你要不要也来挖洞?」
岩谷老先生一边露出别无用心的笑容,一边举起沾满泥土的铁锹。
我常挖——绿川烦恼了一会该不该如此回答。
→接续第三天
黑田雪路
黑田的感觉是:什么跟什么啊?
在街上到处逃窜的黑田评估风头已过,趁夜回到了事务所,却发现有不认识的高中女生规规矩矩地坐在里头。他不禁离开事务所确认有没有搞错房间,不过认清隔壁是企划公司,再过去则有画商大叔以后,只好停止逃避现实。
呼了口气、揉过眼睛的黑田又进去事务所。看来那个高中女生果真不是幻觉或灵魂,而是实际存在的人。身体状况不对劲的她带着一副只有鼻头及耳朵呈通红的铁青脸色,人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凝望黑田。疑似哭肿的脸显得肿胀,脸颊留着好几道泪痕。咦?什么状况?什么状况——黑田纯粹感到恐惧。
更让黑田纳闷的是,事务所里桌子和沙发的位置都出现大幅变动。沙发方向歪了一边:原本备齐的全套杂货用品被收到桌子一角,流露出有人在大闹过后重新整理的气息。而且地板看来有擦过,却明显浮现着血迹。没有任何一处能与早上时的景象相容,事务所光是经过白天而非一昼夜就严重变样,让黑田感到愕然。
话说秘书去哪里了——黑田环顾室内也看不到其他人。
最后令他在意的,则是房间里摆了陌生的壶艺品。
「请问你是杀手吗?」
脱了鞋子端坐的高中女生问黑田。黑田瞬间厘清原本全乱成一团的思绪,宛如在脑海里将停滞的水面置换成清澄冷冽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湖底。
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是敌是友?黑田必须明确做出判断。是敌人?或者不是?他没有同伴,也没有意思找伴。黑田坐到高中女生对面的沙发,目光犀利地望着对方。就算他故作轻浮地表示肯定,眼神依旧锐利。
「哎,我就是吃这一行饭的。不说这个,我有事想问你。」
「请你杀了这家伙。」
完全没意愿听黑田讲话的高中女生将照片放到桌上。对方无意交谈让黑田面有难色,不过看到照片使他在抱怨之前先起了好奇心。
「杀这家伙?」
虽然不知道姓名,但黑田也见过照片上那张脸。是引发枪击事件的那个高中生,而且黑田还曾经骑到对方身上饱以乱拳。于是他发现其中的关联。
在黑田眼前的,就是枪击事件发生时也在现场的高中女生。由于脸色差得太多,才没有认出来。而且从谈话的前后内容,黑田察觉她就是秘书在电话中提到的委托者。
「是的。佑贵。首藤。yuuki。杀了人的,就是这家伙。」
高中女生眼里盈上泪水。
「啊。那个我知道,当时现场——」
「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下手?为什么要杀人?既然杀了人,就去死嘛。」
高中女生紧晈的嘴唇冒出血丝,食指扭曲得像是抽筋。
「嗯,我明白了,那么——」
「我杀不掉他我杀不掉他我杀不掉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射出来?为什么?」
「我明白了。好啦,我明白了。拜托你让我问问题。」
黑田起身蹲到了高中女生的面前,然后将手搭在她的肩膀,试着安抚她。话讲到一半就被打断的黑田一边安慰忽然哭哭啼啼的高中女生一边想:真是麻烦。放声大哭的高中女生在他看来不算女人而是小孩,做这些充其量只能算是带小孩。这可不是我的工作——黑田想如此找人诉苦。
过了一会,高中女生在哭到足以招来外界误会以后才终于平静下来。
「……呃,我还有事情希望你说明。」
「……好的。」
首先,黑田得知吸了鼻水的高中文生名叫小泉明日香。接着,小泉明日香对黑田大概说明了事务所发生的袭击事件。黑田原本一脸严肃地听着她讲,不过中途说明到「像魔女的帽子」,他的眼睛就有了反应,眼皮微微地跳个不停。
「那家伙搞什么啊?」
会戴着那种玩意大闹的男人,黑田只想得到一个。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意思庆贺自己开业?黑田回头看了摆在门口的花,然后闭眼呼气。责怪朋友恶作剧的心情似乎大于愤怒。
黑田交抱双臂,打算之后再寄大量蛇的图片给木曾川。目前该面对的问题有几项?他开始整理情报。首先,杀害绿川圆子的行动失败了。虽然事出突然,可是自己反而出手救了她。要好好反省。绿川因而认得黑田是拥有手枪的男人,这样一来要在靠近时不引起对方戒心就困难了。
接着则是秘书逃掉的问题。那女人恐怕不会回来了。连一天班都没上完就不见人影,押宝押错到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了黑田的预料。无论对方有什么因素,在黑田看来那样的事实依旧不变。连整盒布丁掉在个展会场这件事算在内,他只好叹息。
「……我干的事还真恶劣。」
黑田懊悔自己打破了壶,还将个展搞砸。他没有从任何角度检讨「夺人性命」这种「更加恶劣的事」以未遂作结,心里满怀歉意。对黑田来说,他很想请绿川吃顿饭并且低头谢罪,但是八成没那种机会了。
「……请问……」
小泉明日香用有如掠过低空的阴沉声音叫黑田。沉浸于思考及反省的黑田间隔一次眨眼才看向小泉明日香。对喔,还有她这边要处理——黑田将绿川的事情暂时保留。
「好啊,我干。不过该拿的钱还是要拿。你付得起吗?」
「……请问要多少费用?」
「依执行的必要经费或多或少有差异,不过差不多是这个价。」
黑田从桌子底下抽出自制的价目表。看来桌子本身曾经被掀翻,价目表满是摺痕。黑田抚平摺痕以后再递给小泉明日香。他看着小泉明日香怯生生地接下,又问:
「这里是你帮忙打扫的吗?」
「是的。」
「那我要向你道谢。那个秘书散散漫漫的。」
黑田托着腮帮子,然后闭上眼睛。不过他立刻就睁开眼,将视线凑到旁边。
「被杀的,是你男朋友?」
脸依然朝下的小泉明日香低头。
「是的。」
「那么,这个要被杀的少年呢?」
黑田拿着照片问。小泉明日香抬起脸,并且停顿半晌。
被寂寞包裹的眼神以及脸孔,最初条夜晚湖畔一样平静无波,接着便逐渐露出锐利獠牙。面容变得如狼似虎的小泉明日香彷佛有怨气不吐不快,对照片上的少年置评:
「他不可以活下来。」
小泉明日香那种朝主观一面倒的委托理由,让黑田满意地点了头。
「我喜欢简单分明的动机。虽然有神秘气息也很有趣。」
在黑田兀自认同的空档,过目完价目表的小泉明日香脸上出现阴霾。
「我的存款,好像稍微不够……」
她将存摺和价目表叠在一起递给黑田。黑田收下来确认过存款金额,忍不住对小泉明日香口中有点厚脸皮的「稍微」一词笑了。于是他觉得倒也无所谓。
「我会算你便宜,当作开幕的折扣。」
收下存摺的黑田表示愿意接案,小泉明日香脸上便少去了一部分阴影。
别对杀人的契约露出开朗表情啦。
如此令人欲杀之而后快的首藤佑贵虽让黑田感到些微同情,却也让他觉得先收拾这个案子比较好而排出了优先顺序。因为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捕。
开张两天就接到两项委托。这么快的接案步调,让黑田自嘲真是生意兴隆。
「……要是这次也失手,我就改行当日式糕点师吧。」
黑田一边嘀咕,一边望向事务所墙壁。
他瞪着墙,并且对不在现场的目标说:选吧。
要被警察抓,还是死在我手下。选择你要的了结方式吧。
→接续第三天
岩谷香菜
「……那个,用不着我抱着你走吧?」
圆滚滚的狗后腿摇摇摆摆,肚子也晃来晃去,满脸不当一回事地露出「抱着我又没关系」的悠哉态度。「唔~~」尽管香菜心里难以接受,还是抱着狗进了电梯。
指定要到一楼并且关起门以后,香菜才因为没被任何人看到而松了一口气。
「你肯定都过得很舒服~~」
香菜捏着狗的肚皮说了。她顺便将另一只手绕到下面,捧着狗的下半身。后腿藉此稳住的狗大概是不想让香菜捏肚皮,就自己转过身和她面对面。香菜一边摸着它松松软软的背一边问:
「你没想过要瘦下来吗?」
口齿不清地咕哝着的狗彷佛是说:「我会检讨。」看来是没有——香菜用了自己应付凯碧的态度当引证才会如此解读。
「不过一下子就找到,真是太好了耶。对你和饲主小姐都是好事。」
香菜的意见让狗狗「对呀对呀」似的点了两次头。
「……我看啊,你绝对听得懂我们人类在讲什么。真不可思议。」
对香菜来说,要离别让人有点舍不得。不过饲主八成也在担心,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和狗混在一起,大概会被凯碧教训「照顾狗还不如照顾好你自己」,所以香菜觉得就这样送走比较好。
电梯抵达一楼。香菜探头确认大厅的状况。确定过没有住户出入的身影,她才说「趁现在」并碎步跑过大厅。一口气跑到门口,停下来的香菜就开始喘了。
「我想,你还是再瘦一点,会比较好喔。」
从狗的立场似乎会反驳:「是你体力太弱了啦。」香菜大概也有感受到狗的意思,才把话摆明了说:「反正人家是娇弱的女生。」她就这样离开公寓,站到人行道及夜空之间。能看见晚霞的余晖在高楼大厦后头展翅,切开了云朵。
从那双翅膀底下生出的淡紫色光彩,打动了香菜的心。
美得让她入迷。
当香菜陶醉地仰望着夜空和暮色的境界时,狗的眼睛有意识地看向了香菜后面。香菜才对它挪动的视线感到疑惑,随即就被一句压低声音的「别动」贯穿后脑杓。随后,有坚硬物体抵在她的背部。
香菜感到喉咙一紧,眼睛急速变得干涩。
事情茌她踏出公寓一步就发生了。
「好啦~~停下来。要是你乱动乱闹,我就开枪喔!」
年轻女性出声制止香菜。口气异于头一句,这次听起来颇为开朗。听从指示杵着不动的香菜转过脖子。狗狗也越过她的肩膀探出眼睛,确认后头是什么人。
结果对方是高中女生。由于袖子太长,头发又蓬得像棉花,看起来有些土气,个子比香菜高了半个头。对香菜来说她是陌生人,想不到彼此有什么可以互开玩笑的关系。表示这不是说认真的?
「你知道背后是什么顶着吧?」
「……跟性骚扰有关的东西吗?」
「想清楚性别再说话吧,小妹妹。哎呀,还是你分不出男女?」
香菜想反驳:你才要想清楚年纪再讲话啦。不过她难免还是闭嘴了。
抱在怀里的狗应该会感受到吧,香菜的心跳正在慢慢加速。因为从抵在背后的金属触感,她心里可以想到那是什么。
换成以前,香菜会觉得在这种大街上怎么可能有那玩意而一笑置之。不过既然香菜无心间也能捡到,「手枪」就不是笑话了。
「呃……你有什么事?像你看到的,要钱的话我可没有喔。」
香菜希望对方看看自己脚上的破鞋。
「嗯。看来是没有。还有,你好快就换上睡衣了。」
香菜得到略带同情调调的回应。有那么糟吗——忘掉状况的香菜稍微冒出了危机意识。接着因为背部一动,坚硬的东西又用力顶上来让她想起。
目前,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
圆滚滚的狗露出和悠哉脸孔不搭调的尖牙,打算威吓高中女生。察觉到的香菜说:「笨蛋,别这样。」并且压住它的头。高中女生看见香菜弓着背脊将狗遮起来保护,就短短地「哦」了一声露出佩服似的反应。
「原来你喜欢狗。那我们合得来嘛。」
「啊~~不然,要不要当朋友?」
「可以啊。看在是朋友的分上,你要乖乖跟我来。之后的事情,我再对你下命令。」
诱拐。香菜脑里浮现这两个字,然后又转念:绑架会不会比较贴切?
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了——如此对自己发脾气的意见占少数派,而且声音很小。
「一小时左右就能结束吗?」
「谁晓得。要看你跟其他人。」
「我讲好接下来要跟这只狗的饲主见面耶。也不行去吗?」
「哪有可能让你跟别人见面。」
「你要连狗一起诱拐?」
高中女生的视线飘到旁边,并且穿插思索的举勤。
「也对,就那样。」
答案似乎立刻就出来了。接着,她说着「好热」把头发摘掉了。像球藻或棉花的那颗头似乎是假发,从底下冒出大量黑发,长度足以遮庄面前。她用单手将那些头发从脸孔前面拨到耳朵后面。
如此揭露出的长相很是清丽,将之前的土气一扫而空。宛如开光过的眼睛澄澈得让人印象大改,呈现出一副好似静观着周遭的佣懒面容。无法回头的香菜并没能发现,对方的举止以及粗鲁言行与外貌并不相衬。
香菜想从插在腰上的手枪寻求机会。回过头,然后举枪。设想过自己能不能争取到对等的立场以后,认为办不到的她干脆地放弃了。抱着一只狗都会喘的人不可能有那种身手,而且香菜自己也没有信心能将手枪用得上手。
当她觉得用不好才打算扔掉的时候,就碰上这种状况了。
说不定,这场灾难也是起因于她捡了手枪。
香菜顶多只能想到这些头绪。
为了避免圆滚滚的狗乱动,香菜把它抱紧。狗也朝着公寓正对面所见的景色及行人穿越道,发出落寞的啼声。它明明再过一阵子就能和饲主重逢——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的香菜只顾同情狗。不可思议的是,惊吓消退后只剩下薄弱的恐惧感。难道是因为内心千疮百孔,才会让情绪漏出来吗?香菜客观地想着这些。
「好啦,跟我来。脚步放慢,别让我看出你想逃。」
「……嗯。」
香菜短短地应声点头,照着对方指示的做。
这样一来,明天似乎没办法到点心铺当店员了。
自己受了神秘女性威胁,没空上班。
香菜玩味着这个用来避免被人数落自己没定性的藉口,并且蹙着眉头想:
真不知道凯碧会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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