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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川圆子
绿川圆子属于不会把事情久搁于心的人,也可以说她缺乏坚持。间隔一晚在山上迎接早晨以后,昨天那场风波已经不特别令她烦心了。个展固然是加强与顾客交流以争取资金的重要机会,但被迫中止也无可奈何。
绿川在以往人生中,并非全无突然碰上这种荒唐事的经验。她既没有预先得知自己会与父母生离死别,体验过的失落更多得是。
她离开作为寝食之处的小屋,一边晒著晨光一边扭腰做伸展。簇拥成串的太阳光圈令人眩目。然而天气似乎仅有片刻晴朗,太阳立刻就被遮在厚厚云层的另一边了。
绿川将腰骨拉开两次发出声响,然后望向徒具庭院名称的荒地。
包含那些遭废弃的失败作品,自从有徒弟帮忙打扫以后,空间算变得开阔了。远方山丘绿意盎然,像在保护绿川不受热闹人烟侵扰。
体操做完以后,她把毛巾绑到头上,将头发大略做个整理。
不这样就不自在,而且什么事都做不了。绿川有这种强迫观念。
她一边走向用于作业的工坊,一边回想昨晚路上遇见的老先生。
对方带著大型圆锹,但不知道是否为同行。与其说那是爬山的装扮,感觉更像在沙漠闯荡的模样,然而这附近的土要是被那个老先生乱挖,对绿川来说也会构成问题。绿川用的材料不乏从山里取得的黏土。当然,绿川并没有徵求过山地主人的许可,不过在有效活用黏土这方面,她倒是怀著些许偏颇的自信。
绿川走进作业处,就近拉了椅子坐下来。然后她立刻又起身,开始到处走动。
她觉得好像忘了什么才会起身探寻,不久便在胃袋里找到答案。
「对了,早饭……」
绿川转头,却不见徒弟的身影。一发现对方不在,她的脚步就变得沉重了。从徒弟擅自住下来以后,绿川都把吃饭的事情交给对方打点,因此要自己做饭会让她感到抗拒。
一餐无妨吧。
怕麻烦的绿川得出这种结论。接著她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吃过什么,并且隔著衣服按著肚子,工坊里就冒出了探头窥伺的身影。绿川抬起脸庞,探头的是她那自称的徒弟。
对了,他好像有说过会晚回来──绿川现在才想起来。
因为昨天几乎是个别行动,绿川甚至都快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对不起,我这就回来了。」
假惺惺到了极点的洒脱仪表与口气。平时形容会再补上身段这一点,但今天早上他半蹲著,似乎连余裕也没了。徒弟新城满头大汗,背后还扛著年轻女性。此外,他的外套鼓得不寻常。
绿川默默地看著新城让女子坐到椅子上。那是我的位子──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仍然在抗议。新城一边暧昧地笑著打哈哈,一边告诉四肢伸直放松的女子。
「你不用再装睡了。」
被搁在椅子上的女子依旧闭著眼睛,只有嘴角松开。
「假如我人醒著,照哥哥的个性会说腿没事就自个儿走吧?」
「你很了解嘛。」
新城一叹气,有条狗就从他鼓得怪模怪样的外套里探出头来。脸型修长,适合用瘦弱来形容的狗。新城从衣服下面赶它,它就跳了出来,在工坊里到处走。绿川用目光追寻那条脚步像漩涡般打转的狗,狗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目光而抬起脸,还走向她的脚边。一瞬间,绿川退缩似的弯了腰。
「唷。」她面无表情地向狗打了个生硬的招呼。
绿川不擅面对包含人类在内的哺乳类。
她并不是怕,而是穷于应对。
「老师。」
「怎样?」
「老师?」
三人各有各的反应。新城叫了声老师,被叫到的绿川一脸不情愿地应声,听见他们如此互动的女子因而偏头。「我立刻解释。」新城朝女子短短交代过以后,又继续说道:
「雅,这位是陶艺老师。」
被称作雅的女性微微点头回答:「啊,就是你提过的……」
对绿川来说,被郑重介绍成老师并没有多顺耳。
「然后呢,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家伙……是我妹妹,能不能收留她一会儿?」
「咦?不好,这样会干扰到我。」
绿川明显蹙眉,并以态度表达出困扰。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含糊其辞就是她的为人。原本她便希望在生活中尽量减少与他人相处,才有如此现状。何况朝新城所谓的妹妹随便看一眼就可以发现她外露的右臂缠了多到夸张的绷带。露骨至此,即使是不问世事的绿川也嗅得出其中有问题。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新城似乎心情很好地耸肩,还顺势低下头请托。
「一阵子就好,都交由老师处置。再说在这里应该安全。」
「听我说。」
「还有狗也拜托你了。」
自说自话的新城不予商量就匆匆离去。绿川对此实在无法用「是吗」虚应了事,开口呼唤「喂喂喂……喂!」想从背后把人叫住,手脚却使不上力,连出声的音量都不够。她恨自己空著肚子。
「他衣服里八成都是毛,居然直接就走啦?」
真是急性子──被介绍为妹妹的女子一脸开心地目送新城走。随后,她看向绿川。
「我叫新城雅,那人的妹妹。呃,我这条右臂……是被街头砍人魔伤到的。」
「是吗?」
绿川对女子的自我介绍不表兴趣,只给予最低限度的回应。
「大都市真危险呢。话虽如此,这里好像也有满多蜜蜂。」
新城雅稍稍绷紧左脸并看向窗户。在玻璃窗外,伴随好似让人后颈发凉的鼓翅声,映著那些飞虫的踪影。它们「叩叩叩」地用身体撞窗子,绿川却没多放在心上,她反而对歇在自己脚边的狗感到困惑。小作让步,帮徒弟收留受伤的妹妹还能理解,但这条狗又怎么来的?连解释都被省略的这玩意让绿川吃不消。狗不知道是困了、累了或肚子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屋那里会有适合让狗进食的东西吗?
「家犬?」
为了寻求关联性,绿川问新城雅这是不是她养的狗。新城雅眯眼否认。
「唉,那条狗好像讨厌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黏著我哥哥……」
想耸肩的新城雅大概是忘记右臂有伤,痛得脸色发沉。
或许是一不留心动到伤口的关系,新城雅捧著伤口蜷缩身子。
「啊哇哇哇,好痛,痛痛痛……」
绿川并未开口关心痛苦的新城雅。她望著那张低下头且刘海凌乱的脸孔,感觉到对方确实和徒弟有相像之处。并非五官像,而是身上能感受到类似的气质。
照目前普罗大众的观感,瘦的人会比胖的人有魅力。
新城兄妹都符合这套观感,身材纤细。
不,绿川重选形容词。
轻薄。
因此他们乍看下显得有魅力,实则不然。
「真不方便……不过亏我还能活下来……」
新城雅自言自语似的发牢骚,后来伤口疼痛似乎缓和了,她仰望绿川。
紧接著──瞧,就是那副笑容。绿川感到傻眼。
过度追求对人亲切,变得油条又无法捉摸的微笑。
感觉不像人的脸,绿川只把那当成无花纹的盘子底来看。
「在我哥哥回来以前要请你关照了,陶艺老师。」
绿川几乎无视于看得见结果又不明瞭的问候,只顾在嘴里嘀咕。
何必来打扰陶艺老师,去找个「医生」才对啦。她心想。
花咲太郎
「子弹没装在里面嘛。」原本在整理文件的太郎被对方如此抱怨而抬起头。
委托太郎找手枪的男子正在会客室的另一边发飙。太郎明目张胆地谎称昨晚从首藤佑贵那里抢来的手枪就是对方要找的东西,并且交了出去。对非法物品随便深究,难保不会招来意外之灾。光是没把东西送交警方,客户就该体谅他的好心了。这是太郎肚子里的想法。
事情要从两天前的委托讲起。无论怎么想,眼前的男子都是因为搞丢了真枪才会委托这项不乾净的差事,要太郎帮忙找。太郎认分地接下工作,随后他在昨天发现了携带手枪的逃犯首藤佑贵并顺利地抢回枪。接著他就向客户表示东西找到了,还明目张胆地交差了事。
所以严格来讲,那并不是男子弄丢的手枪。
联络上以后,对方立刻提议要来拿。太郎本身也不希望长时间保管手枪这种玩意,因此他约了一大早见面交货,客户确认完却是这种反应。这对太郎来说在预料之中,对方没抱怨子弹以外的部分,反而可以证明那把枪跟他要找的是同一种款式,太郎甚至松了口气。
「模型枪根本不需要子弹吧。」
「咦?你胡扯什……也、也是啦。」
客户自己撒的谎被端上台面,目光和言词都变得闪烁。
太郎看都不看对方的反应,眼睛从容地落在文件上。
最要紧的付款手续办完之后,客户连手枪都忘记要藏,就缩著肩膀离开事务所了。无论有什么理由,没装子弹的枪找回来八成也没意义,这一点太郎能理解,但他不会同情。
整理好文件的太郎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瞥向隔壁的空位,揣度同事的工作进度。今天大概还是在找狗吧。假如还没完成,或许帮个忙比较好。实际上,太郎隶属的小事务所只有他和那个同事在干活儿,其中一边闲下来就要协助对方工作,这是他们不言中的默契,太郎也常得到那个同事帮忙。
等对方到公司就一块出门找狗吧──太郎心想,结果手机响了。会一大早就违背常识打电话给他的人数也数得出来。
太郎带著好似闭了一边眼睛的凝重脸色确认是谁来电,就发现跟他最先想到的人一致。
是木曾川。太郎曾考虑过不甩对方,来电声在一片安静的办公室却莫名刺耳,似乎有声音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反弹的幻觉闪过眼前。情非得已,接。
「找我干嘛?」
『早安啊。』
「早过头啦。」
大概是答话不经思考的关系,太郎讲话丝毫没有修饰。
他跟木曾川交谈总是如此,因此就算要回想也往往想不起来。
『假如我今天到傍晚还没死,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即使如此,听对方劈头这么说,太郎就不能放空脑袋虚应了。
「啥?怎样,你遇上什么危险了吗?」
太郎想起木曾川昨天来电商量的事情。不过,他不打算牵扯太深。
木曾川态度轻浮归轻浮,但他终究是以杀人为业。
跟杀手来往似乎容易削弱这方面的良知,因此太郎不时会自律。
『假如运气不好就是今天,好的话大概可以撑到明天。没想到我的名声也满响亮的。』
开朗的困扰之语让人分不清是高兴或头痛,太郎只能感到傻眼。
「我听不出所以然来。反正你自爱点。」
太郎觉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然而,实际上他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奉劝对方自爱也挺怪的──他心想。
『好好好。拜喽。』
木曾川主动挂了电话。平时他都会闹到最后一刻才挂,所以这算鲜事。
或许事态就是那么严重。太郎朝挂断的电话望了一会儿。
于是这次换成事务所的室内电话起反应了。既然如此,太郎只好甩开手机,并且在拿起话筒前先清嗓。会打来事务所的电话内容当然以委托工作为主。
由于是大清早来电,尽管急迫程度让人有不好的预感,太郎仍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神守侦探社。」
『哦,这么早就有人接啊。』
女性的嗓音,年轻有劲,而且精神饱满。虽然对太郎来说不算年轻。
『真有工作热忱耶~~』
「不敢当,因为我们有其他案件要向客户报告。那么,您有工作要委托吗?」
『啊~~不对,我委托的是另一位,不晓得你知不知情就是了。我有拜托你们找狗。』
「是的,我了解。呃……二条终小姐。」
太郎一时无法想起就看了隔壁的桌子确认。对方似乎是歌手,但太郎对此并没有涉猎。
『对对对。我想讲的就是关于狗的案子。』
「好的。」
『狗是找到了,不过该怎么说好呢?』
「您请说。」
『不知道这算不算追加委托耶。要另外收费吗?』
「什么?」
『呃,其实呢,我想请你们帮忙找带著我家那条狗失踪的女人。和狗一起找。』
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不信灵魂之类的东西。他没有遇过自己的手下亡魂,何况要是有那种玩意,他这门生意就无法成立。正是因为不会撞鬼才买凶──黑田如此认为。
纵使黑田不信邪,早上到事务所的他仍吃了一惊,因为昨天委托他的少女正坐在访客用的沙发上。是小泉明日香。脸色依旧惨白,端坐在关了灯的房间里。这名少女,小泉明日香,是两天前那起枪击案的受害者,她的男友在车站中枪丧命。为了委托黑田杀害开枪者,她才会来这间事务所。
到此为止并没有问题,但黑田碰上疑问了。昨天他接完工作以后,对方应该已经从事务所离开。黑田一边动手模仿关门上锁的动作一边回顾。他用眼神问: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里面那位借了钥匙给我。」
「啥?你说的里面,该不会是那个专卖假画的……他怎么会有钥匙?」
难道这栋大楼的房间都能用同一支钥匙开?「又不是勇者斗恶龙。」黑田搔著头嘀咕。转头看去,旁边有个不记得买过的新壶。
看了就想砸,但黑田记得自己昨天已经做过一样的事,只好苦笑。
壶的事暂且作罢,他看向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在等的小泉明日香。
黑田多少顾及对方脸色不好,就试著问:
「有吃早餐吗?」
小泉明日香默默摇头。感觉到眉头沉重的黑田又问:
「……要不要吃?」
小泉明日香微微收起下巴。毕竟是客户,黑田总不能完全不理。
坦白讲,他想叫她做饭。
黑田到里面的房间烤面包。秘书只有染指他买的茶点,冰箱里面安然无恙。
两人份的早餐简单弄好以后,黑田端给小泉明日香。
「不好意思。」
「别介意。」
他卖弄似的缓缓挥手。
「我一直放不下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帮我杀他。」
「……别介意。」
黑田再次挥手。蒙上心头的阴影无法拭去。
莫非对方在委托达成前都会待在这里?他担心。
要把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当秘书,黑田也会觉得抗拒。然后,他这才联想到上班不满一天的那个秘书。
结果黑田连对方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连那个自称美女秘书的女人是何来历都无从得知。由于他信任仲介,没想到忙乱中将那女人留在事务所,居然会搞到血溅地板还让人跑了,徒留空空如也的茶点包装盒。
也许开除掉比较省事。黑田冒出这种闹著玩的念头。要是那女人回来,有件留在心里的事情他倒想问一问。
黑田一边托著腮帮子一边盯著墙咕哝:
「她……跟我之前的上司好像。」
黑田在自立门户以前,从事的当然也是承包杀人的行业。那里跟他这种新兴事务所不同,具备相当程度的历史,更有不少签约杀手。
之前黑田任职于那间事务所,也兼任职员。他签的约反而是以办公性质的业务为重心,既然资方开出如此的聘用条件,他身为新人也就怀著紧张与落空感答应了。
说来奇妙,黑田当时并没有独自行凶的胆量。
在那处职场有个男子负责扮演主管的角色,实质功用相当于黑田的上司。
男子自称新城雅贵。黑田认为那大概不是本名。
即使由黑田来看,也会觉得男子外形俊美,还时时微笑著将眼睛眯得像一条线。对方的头发及脸庞线条纤细,更让他首次体认到有「气质」这种用于形容人的概念。然而,那个贵公子般的男上司却也是个感觉不到缺陷而显得有问题的人。实际上,黑田对于以往所受的照顾怀有感激之情,但是他对新城毫无尊敬或崇拜的想法。他认为对方与自己本质不同。
那个人与其称为杀手,更像天生的杀人魔。
自从黑田由事务所一路跟到动手现场,目睹新城始终不需任何切换就能杀人的模样以后,他便怀有这种观感。杀人明明跟努力、决心这些东西沾不上边,但新城就是能积极为之,连要称呼为同行都有困难。
假如自己沦为新城的目标就死定了吧。黑田承认双方的本领差异之大。顺带一提,如果要徒手搏斗,黑田就连木曾川都不及。就他所知,这两人的身手即使在同行中也独具异彩。可以晓得的是两边都天赋异禀。
当黑田啃著味道有点焦的面包边时,新城捎来了联络。
辞职以后,他连对方的声音都没听过。
『嗨,好久不见。虽然现在问候嫌晚了,还是恭喜你开张大吉。』
「……感谢。」
面包粉黏在黑田的喉咙,差点让他呛到。光是对方打了没跟他讲过号码的电话来事务所,黑田就觉得背脊发凉。
『你好像满活跃的嘛。』
「哪的话。我只是一项委托都还没完成的三脚猫。」
『我不是指那方面。唉,也罢。黑田,我有事想问你。有个叫木曾川的同行,你跟他是朋友对吧?』
「咦?哎,对啦。」
朋友的名字从意外的人口中冒出来,使得黑田语带困惑地承认。
虽说是同行,双方的活动据点仍有距离,因此猜不出他们俩有何交集。当黑田纳闷时,他上衣里的手机震动了。谁啊?至少先确认什么人来电好了──如此心想的黑田一看手机,就「哎呀」地吃惊得瞪大眼睛。是话题中的人物木曾川。
木曾川这边也是难得来电联络。手机铃声好似在替新城的讲话声伴奏。胸口一带有手机吵个不停,让黑田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哪里。忽然间,他想通了。
来电者的用意串联到一块,为黑田带来解答。
这两个家伙在互相打听。
同行之间会互相打听,理由只想得出一种。
尽管跟新城的电话才通到一半,黑田仍不禁把手机也接起来。
接著,他将两通电话分别凑在左右耳。
『你晓不晓得那个男人在哪一带活动?』
『唷~~新城雅贵是你之前的上司吧?你知道他有什么弱点吗?』
双方各有所求的声音交叠传来。
两道声音并未出现左耳进、右耳出的状况,都在黑田脑子里回荡。
脸孔冒出以鼻子为中心的直线,眼睛则各自偏向左右边。
遭作弄的黑田忙得好似要被扯成两半。
「慢──」
慢著慢著慢著──他差点忍不住向双方求救。
首藤佑贵
佑贵一醒,各处伤口的余痛随即涌现。
疼痛拖著尾巴,痛得像被路上行人陆续践踏,并且让佑贵的身体变得沉重。他在这两天所受的暴行,已经凌驾以往人生的累积。第一天,佑贵是被陌生男子痛殴;隔天则是天还没亮就被戴著魔女帽的男子折磨到昏厥过去。当晚佑贵还被戴著贝雷帽的男子用手提箱抡了一记,力道重得足以让整个人弯成匸字型飞出去,每隔一阵子就有人对他施暴。
可是,受到撕身之痛的他依然活著。
两天前佑贵所造成的比那种痛更加严重。他夺人性命。
佑贵并不是在为自己伤心。他并没有丧失肉体。然而,他失去了众多东西,失去依靠,失去归宿。他失去了一切,只能无助地发抖。走投无路下打算回家的脚步却遭人拦截,使他不进不退好似在原地踏步,停留于过去居住的地方。
佑贵拖著疼痛起身。他选了废弃工厂当落脚处。这座无人使用的工厂位于一旁有咖啡厅的路上,墙壁、入口和屋顶完全被植物掩蔽。要简单形容其外表就是绿色的长方体,建地内的建筑物无论大小全被植物掩盖著,以历史而言有二十五年的岁月。
佑贵每天都会经过那间工厂前面。他目前人在离自己家不远的破屋角落。想家的他在回家路上遭受陌生男子偷袭,只好这样度过夜晚。虽然旁边有咖啡厅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不过他也没时间找其他去处。露宿外头会让现在的他发疯,他抱著两条腿坐在地上,无意识地将右手比成手枪的形状。但他手边没有枪。枪没了,只剩他犯的罪过。
佑贵坐在地上,双眼失焦。眼前一片茫然,他凝望死气沉沉的地板。
拨开植物从窗口钻进来以后,他发现这里是空气的坟墓。里头充满了闷热迟滞而令人不适的空气,光是坐著就让人消沉。有植物代为扮演密不透风的窗帘,连空气流通都求不得。内部地板及墙壁目前仍泛著昏沉的黑色,没有余地让植物寄生。
工厂外观从佑贵小时候就没有变。他读小学时,每次和朋友经过这间废弃工厂就会聊到想要有这样的秘密基地。外观活脱脱就是浑然天成的秘密基地,过去佑贵甚至对筑根于夏日暑气中的这栋建筑、对铁锈与藤蔓的气味感到憧憬。
而目前,佑贵就待在这样的憧憬之中。
他抬起脸。
如今──他动了嘴巴,像希求空气的金鱼那样开开阖阖。
眼睛模糊,大粒的泪珠似乎随时会盈出。
佑贵在眼里所映的景象一隅看见有东西在动。
泪水和感伤瞬间乾涸,脑海充满警讯。
他一边怀疑眼睛一边确认,就发现对面的死角确实有动静。
佑贵紧贴著墙际不动,静观情况变化。在心脏跳动的感觉作弄下,他克制住快要蹦出来的眼珠并正视前方,于是就像刚才爬起来的他一样,人影伸长了。
动作迟钝,而且有韧性。对方缓缓起身,拨了拨乾涩的头发,是个散发著灰头土脸气息的中年人。睡迷糊的眼神和凸唇都没变,摆在旁边的帽子被他搁到头上。
佑贵在移动时都提心吊胆的,所以不会有印象,但对方是跟他搭同一班电车过来这里的男子。
中年男子将帽缘调整到眼前以后,也注意到佑贵了。
于是,对方一看见佑贵的脸──
「啊,枪击犯!」
就睁大眼睛叫了出来。佑贵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两天前的事被人一眼看穿,使他的脑袋为之僵凝。
然而中年男子不管佑贵这样的反应,还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猛晃。
弯腰驼背加上踉跄的脚步,没想到动作却异常迅速。
「我问你,那把手枪你是怎么弄到的?你买的吗?你买了枪对吧?」
闷热的工厂里响起中年男子的沙哑声音。佑贵被抓著猛晃,感觉活像脑子直接受到搅弄,使他的眼珠左右乱晃。隔著中年男子的脸,他的视线正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
接著,中年男子忽然像情绪消退了,又离开佑贵身边,窝到墙脚。
他没有等佑贵回话就大大地叹气。
「可是有子弹射出来,表示你买到的那把不会是假货。」
那就无所谓了──中年男子的态度像小孩在呕气,还把脸转到一边去。
佑贵一边感觉到颈子直冒冷汗,一边玩味似的质疑对方那句发言。
「假枪……?」
「好了啦,跟你没关系。」
中年男子冷漠以对。和身上散发的气息一样,他讲话也有种灰头土脸的调调。
佑贵望著那道昏暗的背影,在急促的呼吸围绕下拚命运作迟钝的思绪。
每当他想动脑时就好像会开始冒汗。
中年男子的言行一一成了基底,让佑贵逐步建立出推测。
买到假货。买了手枪。
以得手方式来说并非不自然。不过那家伙会立刻想到东西是买来的,就表示──
他若不是买家,就是卖家。
男子的态度和佑贵明显不同,感觉熟门熟道。
所以──
「难道卖枪的就是你?」
这就是佑贵导出的结论。中年男子将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佑贵。
「喔?你在讲什么?」
中年男子摆著一副不知情的脸装蒜。不过从他刚才逼问有没有买枪的模样,佑贵心里已经有了底。
佑贵咬紧牙关,显露出怒火还有牙齿。
无论这算不算迁怒,他打从全身和肚子里感到火大。
「都是因为……你要卖那种东西!」
恨意在齿缝间摩擦,佑贵差点直接扑上去揪住对方。
和佑贵对峙的中年男子──枪枝贩子这会儿就不再打哈哈了,他冷冷地否定:
「买枪的是你吧。还有,开枪的也是你。」
开口的中年男子顺带将手指凑到墙壁。他折弯手背,好似要将指头和指甲直接插进墙壁,并藉此扶起身体。他把肚子突向前面起身,顺势用鞋底朝佑贵胸口一脚将他踹飞。
佑贵落得被对方踹胸口的下场。当他被腿劲踹得眼冒金星时,中年男子也因为出腿姿势太过勉强而摔倒在地上。虽然腰脊摔惨了,中年男子仍然振作得比较快。
中年男子怀著满肚子的怨气提防佑贵,就怕他开枪。佑贵在这几天冷不防挨打的次数已经多到夸张,却没有从中学到教训。目前他的脑子没那种余裕。若是无法在良好环境下有效率地学习,效果便不彰。
中年男子仍不停手。背脊重重撞在墙上的佑贵痛得呻吟,他就踹佑贵毫无防备的脸。脚尖划过了挤进齿缝的脸颊肉,使佑贵从脸皮感受到好似左眼被踢得迸出来的错觉。剧痛比惨叫声来得晚。
佑贵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形得像丝瓜一样,在地上打滚,中年男子却丝毫不留手,抬脚踩住他的手臂。先踩烂手指,然后在脸上补了好几脚将鼻子也踩烂。对方比佑贵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狠,绝情程度更甚戴著魔女帽的木曾川。
佑贵的鼻血喷得连呼吸都有困难,陷于缺氧状态的脑子无法正常运作。
鼻梁骨被踩碎搅和在肉里头的感觉因而变得模糊,或许可以算不幸中的大幸。
「对喔,你是杀人犯嘛。我提防得太晚了,哈哈。」
中年男子笃定已经将佑贵的抵抗意识及肉身自由没收以后,才和气地笑了笑。
从他的口气感觉不出情绪波动,毫无愧疚之情。
尽管佑贵意识朦胧,仍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昨天那个杀手的影子。
无论伤害谁都能保持平静。
那个男人说过,那就是杀手必备的素质。
「可是呢,我说你啊,你被菜刀切到手指会跟制造商抱怨吗?不,错了,你是在对自己买菜刀的店家找碴。要发牢骚当然行,不过别以为有人会理你。」
中年男子一边说著类似忠告的词一边在佑贵的衣服里摸索。他在找理应藏在佑贵身上的手枪,但不可能会有。中年男子将钱包摸走,不过立刻又放了回去。
以情况而言虽无法理解,佑贵却对那种规矩的态度有了一丝丝近似好感的心理。
「搞什么,你把东西收在其他地方了吗?唉,这样是比较好。」
中年男子自顾自地表示认同。这些话佑贵半点都没有听进去,就算听得见大概也不会老实回答,因为枪早就不在他的手上。东西被抢了。
佑贵已经忘记自己被揍到呼吸困难,还用手指感受著冷冷的空气。
连共犯都失去,无助感变得格外明显。
不管是多小的支柱,佑贵现在都会想依靠。
全身都在叫苦,佑贵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哪里,尽管伤痕累累,他还是爬起来坐到墙脚。佑贵擦掉鼻血,用手将张著的下巴往上推,硬是让嘴阖上。
有类似沙子摩擦的声音及触感围绕在下巴的接缝,激起鸡皮疙瘩。不适感无法抹去。
「不过,你下手时真是大胆。敢在光天化日下开枪,亏你到现在还没被抓。」
中年男子明白枪不在佑贵手上以后,就放松地坐了下来。佑贵默默地仰望废弃工厂的天花板。有植物遮蔽,光源遥远,顶多只能微微点亮地板,照不到天花板与墙脚。这样对目前的佑贵来说反而好。
可以感觉到有鼻血堵在颅内。原来就是这样啊──佑贵总算冷静地实际体认到。这就是罪犯,被人疏远,没有自由也没有依归。时间根本不会缓缓流逝,身心只会逐渐疲惫。
而且绝无救赎。
佑贵的人生已经无从挽回了。
即使有这样的佑贵在旁边,中年男子还是坐著不打算离开。
被狠狠踹了一顿的怨恨被恐惧还有想找人讲话的念头埋没。
佑贵不会说自己光明磊落,但是肯与他交谈的人有限。
或许佑贵在昨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慢吞吞地动起肿胀的嘴唇。
「出了什么问题吗?」
「啥?」
「我不晓得什么假不假货的……但你正在伤脑筋吧?」
假如折磨过自己的人陷入苦恼,心情也会开朗些。
这也是佑贵攀谈的用意。中年男子似乎同样需要找人吐苦水,手跟嘴就有了动作。
中年男子在公事包里摸索,然后掏出手枪。佑贵伸长脖子愣住了。
「交易出了差错,我不小心把自己平时带在身上的模型枪卖给客户了。这个闪失要是泄漏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处置等著我。管地盘的是个女人,那家伙虽然是女的,但她只是披著人皮而已。照我看,她根本是从外星球来侵略的异形。」
中年男子的舌头停不下来。他根本没看佑贵,而是呆呆地望著远方。
「连我委托的杀手都道歉说他不小心失手了……要是委托者身分穿帮,别说受到报复,肯定会被宰……唉,不行不行,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是不想那样。唯一的活路在于那个杀手能把所有人都解决……但是大概没希望。敢对那女人出手,那家伙绝对会有动作……啊~~所有人大概都死定了。」
耸动的字眼陆续出现,让佑贵一头雾水。
不过佑贵听到失败的杀手,就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在陌生事务所里展开的攻防战,还有──
被小泉明日香用枪口指著,那样的黑暗差点将佑贵吸了进去。
自己在什么地方走错了?开枪时;开枪之前;把枪弄到手的动机。
要找源头形同不可能,而且也毫无意义。
因为错误已经无法改正了。
人生是不能重来的。
认命地笑著的中年男子抬起脸。
当佑贵一脸像是要找人分摊郁结的心情时,中年男子向他提了主意。
「对了。就当作顺便,你要不要杀那个女人试试?」
岩谷香菜
就算是香菜,也明白在这种气氛下不该说「早安安」。
应该说,她正被人关在连时间是否该问早都没办法立刻分辨的地方。只开了一小条缝的仓库外面传来大规模震动,没有光。天似乎还没亮。香菜想起恐怕……不,肯定会在早上来找她的朋友。凯碧发现我不在,会怎么解读呢?会不会是讨厌工作就溜了,还跟野猫一样在马路上被车撞了?假如她把想像力发挥成这样就伤脑筋了。最困扰的就是误会香菜讨厌工作这一点。讨厌归讨厌,但是还没有到要逃避的地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香菜一边扭动脚掌一边回想。她只是想把保管在家里的那只圆滚滚的狗还给正在找狗的饲主。可是在送还途中,比狗先捡到的另一项东西──手枪──却对香菜造成了意外的阻碍。
「唷,久等啦。因为迟迟联络不到人。」
彷佛从仓库阴影分离出来的人影随口对香菜搭话。是用手枪威胁香菜,还将她绑架到这里的那个女子。香菜原本穿的制服已经在车上换掉了,目前全身上下都穿著适合待在暗处的暗色系衣服。
如今香菜的双臂遭到反绑,腿也被绳子固定著。她的感想是:简单明瞭的绑人手段呢。之所以不太恐惧,是香菜本身反应迟钝导致。
原本插在睡衣后面的手枪被女子抢了,目前就握在她的手上。
香菜本来打算在还狗以后就顺便把枪扔了,结果却弄巧成拙。
「你的长相看起来和这种玩意不搭调。」
彼此彼此吧──香菜想这么回嘴。以长相的稚气程度来说,对方跟她差不多。
「事不宜迟。能否请教你是怎么拿到这把手枪的?」
对方似乎刻意问得客气。当然,手枪还是指著香菜。
「用你回答的名字查,顾客名单上也没有吻合的项目,所以才要问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捡到的。在停车场碰巧捡到的。」
「哦──」
「唔!」
女子的脚尖陷入香菜的腹部。香菜痛得想弯下腰,女子却不许她这么做,还抓著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女子似乎现在才发现香菜用来当发饰的「实习中」名牌,脸色瞬间变纳闷。
「你有听清楚吗?我有说过『别撒谎』吧?欸,撒谎是不行的喔。」
她有说吗?香菜想把记忆翻出来确认。不过,她没有那种余裕。
「我有……老实说啊。」
女子更加用力地扯香菜的头发。忍著痛的香菜「呀啊!」地叫出声音,而且眼角泛泪。
即使扯头发也无法让香菜开口。由于逼问不出更进一步的内容,女子「嗯~~」地将视线飘到旁边。
「你好像真的只是捡到枪耶。虽然看眼神马上就知道了。」
「那就不要踹我嘛。」
香菜说完以后,立刻就「啊」地对轻率回嘴的自己感到后悔。当然,对方随后又是重重的一腿。
「好啦,既然枪只是捡到的,那你也派不上用场。」
女子把手凑在下巴,摆出思索片刻的举动。
香菜再怎么乐天也不敢期待对方会直接放了她。
「处置你的方式得让大人物来决定才行喽……可恶,电话都不通。」
绑架犯一边抱怨一边拿著电话暂时消失在仓库外面。
降临的安宁实在短暂,对香菜来说只是激起痛苦的空白时间。
被施暴的香菜并不习惯跟人动粗,因此她的心比身体先屈服了。
当然,即使手脚挣扎,绑著的绳子也不可能松脱。无计可施。
「能期待的救星是……凯碧……姬路……我看没希望了。」
香菜脑海里浮现朋友和学妹的脸,但立刻就死心,认为没人能救她。
憾就憾在香菜认识的全是正常人,都老老实实地过活,没有人像她这样吊儿郎当。那本身是件美好的事,可是也等于她们会跳脱常轨行动的可能性为零。
不跳脱常轨,就没办法来到这里。
香菜毫无获救的希望。
尽管没人伸出援手,却有具备某种意志的脚步朝香菜接近了。
「哦。」
哒哒哒哒──圆滚滚的狗甩开昏暗环境提供的掩护,在香菜旁边现出身影。它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乖乖躲在旁边,因此绑架犯都没有多留意。基本上它终究是条狗,正常人都会认为放它不管又何妨。
在场只有香菜知道这条狗的独特之处。
香菜把脸凑到靠过来的狗面前,对它说悄悄话。
「你自己逃吧,呃,可以的话就试著找救兵。」
猛一看,仓库的墙壁和地板又老又旧。人姑且不提,除了入口以外或许还是找得到能让狗逃出去的空隙。香菜低声催促,圆滚滚的狗就不出声音地偷偷点头。假如它接下来能敏捷地跑掉就太帅了,与体型相衬的迟钝脚步却让香菜忍不住发噱。
连屁股都饱满地长著肉的狗狗背影感觉不太可靠。
说起来,把求救的任务交给也许听得懂人话的狗。
与其形容成听天由命,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走到末路了。
对香菜而言,能获救当然最好,不过她还有后续的想法。
假如没有转圜余地,那就到此为止。
香菜并不怕自己的人生落幕。
大概是因为她缺乏自尊,不认为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所以──
就算你直接逃走,我也不会恨你喔──香菜如此目送圆滚滚的狗。
绿川圆子
或许这人还不错──绿川差点一下子推翻之前的想法。
这是绿川把新城雅准备的早餐装进胃袋,将空缺填满后的感想。她的皮肤从昨天就一直感受到类似焦躁的情绪,到现在才终于平息。接下来只要洗个澡睡一觉似乎就能完全恢复平时的调调,因此绿川有些犹豫地望著窗外。
「这大概是只用左手的极限吧。」
做饭的新城雅本身似乎并不满意,脸色凝重地在用餐后动手收拾。新城雅用一只左手就能下厨,连洗盘子都不成问题。绿川朝新城雅看了一会儿,简短地致意「谢谢」以后,就匆匆离开现场。她好像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气度。
甚至连一丁点收留对方卖人情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做什么就去做。
绿川就是服膺这种自由理念的人。
脸洗完以后,绿川开始准备出门挖黏土。考虑到半夜在山里走动的危险性,就算身体懒洋洋也睡不得。她动作俐落地凑齐工作手套、水桶、毛巾和其他老道具。明明平时都有整理好收著,不知不觉中就会变得这么乱,每次绿川面对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挖来的黏土不会用来烤客户下订的陶器,但是在练习或制作自己用的餐具时都很便利。行李整理到一半,轻敲窗户的声音让绿川抬起脸。
蜜蜂和其他带翅的虫子正在撞玻璃窗。数量变多了呢──绿川嘀咕。
在山区要驱逐害虫可不比市区,草率对付会造成比预料中更惨的下场。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配合振翅的声音,有影像在脑海里打转。
绿川想起了自称专门驱逐害虫的那个男子,因而板起面孔。
行李准备到一半,收拾完餐具的新城雅也在作业处现身,并且四处打量著屋里,彷佛要用目光扫过每个细节,毫不厌倦,跟她开始准备早餐前一样。绿川不懂哪里有意思,就没有理会那种似乎连渗入墙缝的污痕都不放过的眼神。
绿穿戴上工作手套,扛起圆锹,将东西搬到停在外头的小货车货台。她打算在准备就绪后就出发采集黏土。就算要制作下订的茶碗,她今天早上也没准备任何材料。
因为接下来这几天,她原本应该要专注于个展,不会有空闲。
绿川又怨起那个满口无聊玩笑的男子。
下次见到面──虽然绿川根本不想见到对方──她打算拿个展的事向男子要求赔偿。绿川并不是为钱惋惜,她是想让那个看不顺眼的男子头痛。
大型圆锹放到货台上以后,绿川才发现徒弟连车都没开就下山了。她的小屋里只有一辆小货车。虽然来程也一样,回程居然还是用走的下山,从秀气外表看不出徒弟那么有体力。
「嗯?来程还有回程……要怎么区分?」
对徒弟来说,往哪里去才是回程呢?绿川感到有些混乱。她怀著疑惑到作业处探视。
就这样将一点也不熟识的女子留在家里,心里到底会排斥,绿川也认为至少要向对方交代一声。绿川一探头,新城雅就先发制人似的问:
「陶艺老师,你没有和家人一起住吗?」
新城雅不知道绿川的姓名。绿川好像有听过对方姓氏后面的名字,但是她早忘了。
「毕竟那边的小屋都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刚来别人家里就对这种事表示好奇?
绿川感到纳闷,不过早餐时间都没有其他人出现,或许多少会让人有疑虑。
她想到这点,便淡然地回答了没人在的理由。
「因为都过世了。」
「哦,原来是这样……」
这样啊、这样啊──新城雅连连点头。绿川觉得对方的回应有点含糊,但她认为与自己无关。从作业处离开前,她短短交代了一声:
「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呢?」
「挖黏土。」
绿川说话总是用最简洁的字数,像在维持她的标准。
新城雅对绿川的背景和情况都不了解,没办法立刻听懂她在说什么。然而绿川无意等对方理解,自顾自地就走了。目送她离去的新城雅搔了搔脸颊。她闭上眼睛约三秒钟,「唔~~」地露出苦恼的模样。
「反正我不像哥哥那么聪明。」
结果早早就放弃对话的新城雅扑向椅子坐了下来,将手脚都伸展开,身体靠到上头。
忘记伤势而做出的一连串动作,使她在几秒后疼痛不堪。
黑田雪路
从旁人看来,黑田做的事就像在胡闹。
脱了鞋跪坐在沙发上的小泉明日香望著其背影,眼里似乎也有意无意带著傻眼的味道。因为黑田将两支电话排在桌上,拿起其中一边讲了一两句以后就换边继续讲。总觉得那只像某种康乐游戏,看了难免会有黑田也乐在其中的观感。
光对两人说明「电话串线了!」就硬将状况弄成这样的黑田也觉得相当牵强。倒不如说,黑田之前的上司跟同行故意接受这套说词,反而让他伤透脑筋。
黑田并没有先暂时挂断一边再个别应对的想法。
毕竟两边似乎都有急事,这是他内心的藉口。
『那个叫新城的家伙外表有没有什么特徵?』
「特徵?要问特徵……我一下子也答不上来。」
『哎,我就是不知道他的长相才怕啊~~何况他现在说不定就近在眼前。』
你直觉挺灵的不是吗──黑田板著脸换了电话。
『黑田,事务所的生意如何?』
哪有什么如不如何,开张到现在也才第三天。
「啊,还不错,马上就有两件案子。」
『满有一套的嘛。』
不会不会,哈哈哈──黑田暧昧地笑著换电话。
『喂~~』
「喂~~!」
自暴自弃的应对。黑田搁下手机并拿起事务所的电话。
『所以说,那个叫木曾川的杀手,你联络得上吗?』
「你说……联络啊?」
正在讲、正在讲。黑田搁下电话。趁木曾川还没开口,要先拖住他。
「等我十秒钟。」
『十秒?好,那我会用数的喔。十、九……』
听见倒数的黑田急忙把电话换回来。
「联络……又不是工作伙伴。叫我帮你?」
『我觉得你欠的人情可不算少。』
「唔。」
不玩小手段的新城翻出旧帐,使得黑田语塞。为了暂缓回答,黑田一切换电话,就听见疯疯癫癫的叫声。
『咿哈!我等不及啦!』
「0!」(注:电玩游戏《雷霆任务外传》中的著名桥段)
或许是因为岁数相近,木曾川和黑田的话题往往对得上。
『我刚才也问过就是了,他有没有什么把柄?弱点也行喔,比如用火属性对付特别有效之类的。』
我想厉害的家伙比较不会有弱点──黑田转开目光。
「啊,对了,他似乎在妹妹面前抬不起头。」
『这我晓得~~』
黑田想到自己并没有跟新城的妹妹见过面。
脸色有些凝重的他拿起室内电话。
『只要你帮忙把人找来,我就有把握收拾,不会另生事端。』
这大概是说来让他宽心的吧──黑田感到傻眼。
「说起来,木曾川怎么会惹祸上身?」
木曾川会被新城当目标,黑田认为是基于工作的一环。
新城却否认了黑田的想法。
『他想对我妹妹不利。』
「哦,这样啊。」
原来是那方面的恩怨──黑田在嘴里嘀咕。他这才理解,难怪新城会打电话寻求帮忙。假如是工作,基本上新城不会求助于他人。
『我并没有宠自己妹妹,但我认为保她安全是兄长的义务。』
新城找藉口似的补述。黑田听过他有恋妹情结的传言,因此不为所动。然而,他对新城会把向自己妹妹求爱的男性修理得七荤八素的传言就有些好奇了。被新城修理过的那些男人到底有多少还活著?这一点勾起了黑田的关心。
『关于家妹的事,我还想在最近找机会到你那里问候。』
「咦?」
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黑田一时之间没开窍。不过,他想起了自己觉得某人跟新城神似的感想──难不成──黑田的脸色变了。他总算想通昨天来这里的秘书是何来历。黑田忍不住转头对地板细细审视。
「原来如此。」
是这么回事啊──包括地上的血渍,所有事情都在黑田脑子里串在一起了。
这种情况下,错要算在谁身上?黑田一边思考一边接起木曾川的那通电话。
『现在才问这个也够晚的了,但你是不是在跟谁说话?』
「啊?」
木曾川随口谈到了让黑田吃苦头的症结。
明明他可以不用在意,随便闹一闹就挂掉电话的。
「要问是谁啊……」
黑田自知事情慢慢变麻烦了,便决定不帮任何一方。
「喏,就是这个人。」
黑田把两支电话凑在一起。反正双方隔著电话不能厮杀,他也省得清理地板。
透过两通电话,双方都发现气息有变。
『喂?你声音变喽,听起来不太对劲。』
『这声音……最近似乎有听过。』
『您哪位?』
『我才想请教你是哪位。』
『唔~~……我有预感,报上名字会相当不妙。』
『虽然我心里不无想法。』
双方都沉默下来。间隔一会儿,情绪同时爆发。
『可恶,你在黑田那里对吧!你有向他打听我的下落吗?』
『你还不是打算戳我的要害?』
『我问到的已经够多了。反正回头我就会扛著火焰喷射器把你解决。』
『敢对我妹妹出手,你才要做好心理准备。』
『哼哼哼。』
『呼嗯呼嗯。』
两边都气势汹汹。他们恐怕是以为把脸贴近电话就能缩短彼此的距离。
这两个白痴搞什么啊?──黑田冷冷地听著他们互动。
他的眼睛左右看来看去,没营养的舌战依旧持续。
黑田领悟到这只是在浪费时间,就把两通电话都挂了。
他把事务所的电话线拔下,手机关机。
彷佛已经将问题解决的黑田擦了擦掌,然后转头。
「因为如此,我决定优先处理你委托的工作。」
黑田自己也不懂因为什么。
小泉明日香似乎是能听到他这样说就觉得满意,便带著从容而苍白的脸色点了头。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这是你的艺名?」
接过名片的二条终对印在上面的名字感到纳闷。
「这算世袭的名号,而我是第三代……哎,就当作艺名没关系。」
虽然来龙去脉并没有多复杂,不过这件事与工作无关,太郎便省略了。
「算啦。请多指教喽,太郎先生。」
二条终一边收名片一边露出友善笑容。其肤色突显出嘴唇的艳红,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尽管年龄并不在太郎会当成女性来看待的范围内,脸孔仍让人觉得有亲和力。或许是歌手这一行需要的特质吧──他心想。
在事务所接到联络的太郎和同事用电话商量过以后,决定先跟二条终会合。同事之后也会来,不过在那之前得厘清事态有什么转变。太郎认为找人和找狗才是侦探的正道,这对他来说有种难得回到阳光下的感觉。不巧的是目前外头天色阴霾。
「昨天晚上呢,我跟对方讲好在这里碰面,可是怎么等也等不到人,连电话都不通。我一直等到天亮就睡眠不足了,真是的。」
二条终一边用手指拉眼角一边说明昨晚的状况。她跟太郎同样约在咖啡厅前碰面,店外面贴著太郎的同事制作的寻狗传单。
太郎瞄了一眼,觉得那条狗圆得像颗球。
「会不会是对方看了这张传单就打算整你?」
有个看似社会人士的女子经过两人身边。
「感觉她不像那种人就是了。该怎么说呢?我想对方应该是个乖小孩。」
「你没问过对方身分吗?」
「她报过姓名,记得是叫岩谷香菜。我不确定,或许姓岩屋、名香苗吧?」
二条终提起印象模糊的名字。这时候,刚才路过的女子转头折了回来。
「呃,不好意思。你刚才提到的是我朋友。」
对方急得弯著身子赶到两人面前插话。说完以后,她才回神挺直背脊。
「请问香菜……啊,请问我朋友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吗?」
说是朋友,女子问的语气倒像监护人。太郎听了有这种感觉。既然二条终也有提到小孩,或许年纪真的很小。太郎有点期待。
「呃,与其说添麻烦……啊,你是她朋友的话,能不能帮忙联络?或者你知道她住在哪里?」
二条终一边反问一边说明情况。女子似乎对说明中提到的「狗」心里有数,连连点头说:「啊,我晓得,我晓得。」
「昨天香菜家有两只狗。一只托别人带走了,另一只留在家里……对,就是这只狗。」
太郎让女子看了传单,照片上拍的狗和她印象中的吻合。二条终搔著头,放心似的嘀咕:「所以狗确实在她那边吧。」说归说,看来她之前对香菜打的电话还是有点怀疑。
女子试著用手机和香菜联络。要是联络得上就轻松了──如此心想的太郎在一旁看著。但事情的演变鲜少能如他所愿,这次也不例外。
「没人接……难道她还在睡?」
女子看似尴尬地看了太郎和二条终的脸好几次。
「她的家离这里近吗?」
被二条终问到的女子原本要点头,后来又闭口不语。要带形同不认识的两个人到朋友家,似乎会让她感到排斥。
「我们在外面等,你进去确认就可以了。」
察觉对方内心有所纠葛的二条终做出常识性判断。女子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见,便走在前头开始为两人带路。大概是因为心里著急,女子好像不太能动脑。
一路上,女子还替朋友马虎处事的态度赔罪。
「对不起,她是个有点丢三落四的女生……不过要是跟人约好,她应该不会迟到失约才对的。」
像这样与其说是朋友,感觉更像老妈子。
「或许她有事来不了吧。」
「有事?」
「问我没用啊。」
看似只是随口说说的二条终耸了耸肩。她和女子对岩谷香菜这个人不守信的行为好像都没有想得太深。
然而,太郎却对她随口说的那句话感到背脊发凉。
有事来不了。换句话说,就是在短时间内出了什么事。
听起来苗头不对。
失踪或离家出走也就罢了,万一事情更严重,那太郎可管不著。
比如绑架案那些的。
就太郎所知,没有任何一个侦探会跟罪犯打交道。那是警察的工作。讽刺的是他自己抱持这种观念,以往却有好几次被牵扯进杀人案或其他鸟事的经验。他并没有挺身处理,但还是遇上了不少危险。
也许那是和太郎同居的少女天生具备的特质及诅咒所致。
结果,女子带著他们到了离咖啡厅所在的那条街需要走一小段路的公寓。她先向两人点头致意,然后就自己进去了。太郎和二条终则是靠在墙边等。
交抱臂膀的二条终稍稍抬起下巴,并朝太郎搭话:
「太郎先生的头发是普通颜色耶。」
「头发?」
太郎捏了捏从帽子与额头缝隙间冒出来的刘海,然后才听懂二条终大概是在讲他那有著水蓝色头发的同事。
「哎,起初委托的那位侦探让我吓了一跳呢。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就是啊。」
同事的发色真的能用这种结论简单带过吗?太郎心里虽有疑问,口头上却随便应付。
他一边开口一边仍感受到负面气息。
不可视的直觉正在提醒:待会儿你就要迎头碰上倒霉事喽。
太郎有预感,照这样下去应该会变成找人比重甚于找狗的工作。那对他来说将是大不幸。但愿岩谷香菜这名人物只是单纯懒得出门。
「对了,昨天好像有闹出枪击案。」
二条终一边盯著朝车站而去的上班族,一边拋出话题。
「我昨天也在车站,好吓人耶。社会真不平静。」
「是啊是啊。」
太郎想起早上交出去的手枪,还有那一脸无助的委托人。虽然他曾担心那个男子会成为第三个扣下扳机的人,但想到没子弹也无法造成什么危害就放心了。从对方离开事务所时的反应看来,显然是没有预备弹药或入手的途径。太郎暗自希望那把枪到最后只能在男子家里当装饰品。
「不过说起来有点难过呢。」
二条终再次开口。看来她的个性不习惯安静等待。
「呃,我在想自己为何都没有被刚才那个人认出来,然后问:你该不会是二条终吧?」
「是喔……」
「太郎先生,你也没听过我的歌吧?」
我可是出了两张CD呢──二条终露出自我消遣的笑容。
「我有朋友认得你啊。」
太郎打圆场似的说。实际上他一问木曾川,那个男的就马上答出来了。
二条终却好像当成了客套话,还自嘲似的扬起嘴角。
「果然只是昨天遇到的女生特别不一样吧……唉,算啦。」
要之后才会红啦,再接再厉。彷佛细细体会著自身焦躁的她如此嘀咕。
没过多久,女子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只身一人。
太郎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脸。
「她不在。香菜不在家里面。」
女子哭诉般向两人报告。以单纯担心朋友不在的反应来说,太郎看了觉得有夸张之处。
「会不会是出门买东西?」
「她把钱包留在家里,再说……啊,这部分不重要。」
女子含糊带过后半句话。难不成摆钱包的抽屉有什么问题?太郎感受到乌云罩顶的兆头,眼角瞥见的晴朗天色正逐渐失去光彩。
「现在也不是出远门的时段。表示她从昨晚带著狗离开家里,后来人与狗一直到天亮都下落不明。」
二条终看向太郎。
「事情是不是这样呢,太郎先生?」
「唉,是这样吗?」
太郎回答得不清不楚。因为无论怎么听都大事不妙。
他也有想到,这是该报警的案子吧。
「她的家人呢?」
「香菜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是大学生,可是一直被留级。」
「咦?打电话给我的不是小朋友喔?」
二条终冷不防地吓著似的睁大眼睛问。女子这时才稍微放松表情,显露出一丝丝笑意。看来在场的人对岩谷香菜这个人的切确形象似乎有所误解。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
「啊,是喔……年龄和印象凑不起来耶。」
真是的──太郎把脸转向旁边嘀咕。就算再怎么稚气,年纪都不值一顾了。
女子重新看向太郎和二条终。她似乎在仔细端详他们的外表与派头。
「两位……并不是警方人员吧?」
她问的这一句让二条终有些眉开眼笑。
「嗯?是的,我──」
「这位老兄是侦探啦。」
太郎正想虚报身分,二条终就拆穿他的底细了。太郎的话哽在喉咙里。
一路上他好不容易惜口如金地装成一般人,现在全泡汤了。
「侦探?啊,侦探……侦探!」
女子表现出了点头、听懂意思、然后讶异得几乎人仰马翻的三阶段反应。
「真好懂。」二条终夸奖似的给了评语。
「既然这位是侦探……请问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找香菜呢?」
女子彷佛怀著期待与不安向太郎确认,使他回答时的笑容有点沉。
「呃,我受托要找的是狗……不过以结果来说大概一样吧。」
由于不确认狗和岩谷香菜现在是否仍一块行动,太郎便不敢断言。但是他感觉到在这种气氛下,就算两者分开行动了,自己想撇清关系不理会应该也行不通。他好歹挂著侦探头衔,在找人这方面被寄予特别大的期待也无可奈何。即使鼻子比普通人灵光,还是无法像变魔法那样迅速解决问题。然而,侦探就是身负如此期许的行业。
「这样啊……啊,不过,也许香菜真的只是还在外面游荡……她有时候真的是莫名其妙,比如突然想躺在大学的草坪上看天空,她就会躺下去。」
「啊,我之前也做过那种事。」
二条终举手以后,女子脸色变得尴尬。毕竟她刚才是用讲别人坏话的语气。
似乎是为了转换心情,女子吐了一口气,然后把右手臂凑到头旁边,脸孔朝著地上。
「是不是也该报警……不过事情有那么严重吗?虽然她人确实失踪了……」
如此纠葛几秒钟之后,女子大概是做出结论了,忽然就抬起脸庞。
她那气势好比刚钓上来露出尖牙的鱼,让太郎的身子忍不住往后仰。
「呃,我想拜托两位,别把我接下来提到的说出去。」
「什么?」
「我不晓得当中有没有关联,再说香菜本身肯定不会把那个东西拿来做坏事……不,我有把握她不会。毕竟她没有那种胆量,个性又怕麻烦。」
女子详加声明以后,才压低音量把话说明白:
「其实香菜在两天前捡了类似手枪的东西回家……」
对方话说到一半,听得差点站不稳而后退的太郎就举头望天了。
明明刚回到太阳底下,阴霾的天色立刻又追了上来。太郎自己也蒙上阴影。
宛如一直吸著无法循环的迟滞空气。
首藤佑贵
「你想找卖手枪的家伙出气对吧?这样不是正好?」
男子提的主意让佑贵迟疑。被这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找上,他的喉咙为之紧绷。
「为什么……找我?」
「敢对人开枪可是了不起的天分啊,少年。」
男子见风转舵似的出言抬举,使佑贵产生反感。
「我并不是想开枪才开的。」
「我有说错吗?」
男子不死心地确认,佑贵被逼得语塞。
男子没有说错。
佑贵是主动开枪的。
他逃不过这样的事实。
「可是……首先,我手上……根本就没有枪了。」
「啊?」
「枪被偷了,戴帽子的男人偷的。」
「这样喔。」
男子起初显得压根儿不把佑贵说的当回事,可是他忽然变了眼神转过头。佑贵还没察觉这样的转变,男子就开口了。
「你说对方戴帽子……该不会是尖帽子吧?」
佑贵立刻联想到和男子所问特徵吻合的轮廓。
「不对。他是戴其他款式的……贝雷帽。」
明明是实话实说,佑贵却抱著撒谎般的心境回答。
「那我就不认识了。」
男子闹脾气似的背对佑贵。他之前也有相同举动,让人怀疑那是不是他的习惯。
那个人果然很有名──佑贵一边默默低头一边回想那顶蓝帽子。自称木曾川的那个杀手曾经狠狠修理过佑贵一顿,在形式上却也有帮到他。昨天要不是手枪子弹已经先拿掉,佑贵被小泉明日香开枪时就没命了,他等于让对方救过两次。身手了得,态度从容不迫。假如自己在变成杀人犯以前就遇见木曾川,大概会崇拜他吧──佑贵如此心想。
因为那正是佑贵心目中对能干大人的印象。
「你手上真的没有枪?」
男子背对著佑贵问。佑贵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一边向对方承认。
「没有。」
「太浪费啦。你只开过一枪吧。」
男子笑著躺到地上。佑贵判断他大概还要睡,对他投以冷冷的目光。
「还是你在逃亡途中有开枪打过其他人?」
佑贵无力地摇头。举枪瞄准的经验有虽有,可是对方都让他来不及开枪。
他一次又一次遭人无情地施暴痛殴,感觉连心灵的寄托都被毁了。
即使如此,佑贵依然活著。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还是活著。
佑贵就此不吭声了。他没有理由留在这里,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去,连该做什么都想不到。一失去声音,阴影便趁机涌上。
仓库里似乎有蝙蝠飞了进来,天花板上有声音和黑影在摇晃。黑影灵活地闪过蜘蛛所布下的网,到处飞来飞去。佑贵茫然地以目光追寻其踪影。
如果能飞,要去哪里呢?
佑贵暂时逃离沉重如岩石的肩膀,内心开始梦想。
真想去海边呢──他看向蓝白色天空。
其他景色都像被涂黑一样模糊不清,那就是梦的极限。
原本闹情绪般躺在地上的男子起来了。他隔著帽子搔头皮,并看向佑贵。
「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交易?」
竖著一条腿坐在地上的男子把身体转向佑贵。
「我接下来讲的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这是跟你之间的交易。」
语气和缓,也没有怂恿人的调调,认真程度连佑贵也能感受到。
「……我可以听听看。」
男子用他的姿势点头以后,便立刻开始说明。
「帮我把刚才提到的目标收拾掉,我就保证你的将来。」
佑贵怦然心动,彷佛有看不见的手从底下将他的心脏捧起。
「……将来?」
「意思就是你不会被警察抓而葬送一生。」
男子精准地垂下佑贵最想要的饵。
虽然说不用想也可以知道这是在钓人,但佑贵怀著恐惧,还有期望。这会替内心招来矛盾的念头。
「怎么样,这条件棒透了吧?」
男子从佑贵脸上感受到「你有那种能耐?」的疑问,便予以保证。
「我也有承包关说方面的差事,而且平常这是得收钱的,但这次算你免费。」
他好像觉得自己开了优渥的条件,可是佑贵听见免费反而怀疑。
感觉对方要收钱才会确实办事。
「为什么……要找我?该怎么说呢,还有其他专门做这种工作的人吧?」
佑贵不免好奇地问。
「那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说,我没空再找别人。反正事情一穿帮,我就会被杀。现在没时间了。」
男子越说越往前,佑贵见状才认同他并无虚言。
「你有杀人的经验。这表示你比我老练,因此我把希望赌在你身上。」
佑贵对男子毫不客气的评语没有好脸色。他受了打击似的闭起一边眼睛并低头沉思。即使是旁人也能轻易看出被睫毛盖著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颤抖。
会思考就等于心意有所摇摆。
来到这个阶段,笃定佑贵会答应的男子只等著事情谈成。
因为佑贵要是有自省之意而承受不了罪恶感,他就不会在这种地方。
否则他不会逃离现场,更应该考虑向警方自首才对。
既然佑贵做不到那些事,他的为人会是如何?据此,男子在某方面信得过佑贵。
实际上,佑贵对正在烦恼的自己感到讶异,还有厌恶。
难道自己还想要加深罪过?他用类似理性的声音冷冷地问。
可是──佑贵心想。
罪过是可以累加的东西吗?
杀人和偷东西,并不会被视为同一的行为。
即使杀了两个人,也不等于杀害两人。
他是先杀一个,然后再杀另一个。
那不能加起来变成二,而是一跟一。
假如说不会累加,那么──
佑贵内心的抗拒感不可思议地变淡薄了。
这是示好的证明吗?
佑贵大感困惑。
「拿去。」
男子从包包里掏了东西扔过来。佑贵脑筋变得一片空白,把东西接到手里。
是手枪。
佑贵的背后冒出冷汗。
「那玩意要怎么用知道吧?会用是当然的嘛,靠你了。」
是佑贵用来射人的手枪。
「这是真货?」
「废话,还有这个也给你。」
随口保证的男子又拋来一项东西。佑贵战战兢兢地伸手想接,东西就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换了方向。蝙蝠般的举动让佑贵怕得缩手,结果东西无声无息地掉到地上。探头一瞧,才发现是口罩。
「你那张脸惨兮兮的,要是不遮起来,光露脸就会惹出大麻烦。」
跟佑贵脸上惨状有所关连的男子笑得毫不惭愧。
「顺带一提,我本来打算在你拒绝时报警。」
男子打趣似的摊手并把话讲明。
由于佑贵并没想过对方会那样做,便显得大为震惊。
从事非法勾当的人还报警,开什么玩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这哪叫交易啊?」
「交易这档事可不能在对等立场下进行。」
男子一边用煞有介事的说词将自己正当化,一边起身。
「我们走。」
他简短下令要佑贵站起来。佑贵将手枪塞进衣服里,手掌按在地板上。
不只昨天,大概是今天早上也被人狠狠修理过一顿的关系,佑贵听见骨头作怪的声音。被踩烂的鼻子无法发挥作用,只会将血味送到舌头上。光站著就觉得情绪低落。
即使如此,将昨晚理应拨掉了的树藤再次推开来到窗外以后,佑贵仍感到眩目。
云层不见缝隙,在阴天之下,阳光对佑贵的眼睛却还是太过刺激。
仓库里的热气让人闷得汗流浃背,连一丝丝的风都感到宝贵。
不只佑贵差点扶著额头站不稳,男子也一样。两人留在遭到弃置的工厂建地里,对外界环境适应了一会儿。
讽刺的是,带佑贵到太阳底下的尽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大人。
到了第三天,更有可疑度居冠的男子为他领路。
「你知道该去哪里吗?」
或许是因为口渴,佑贵的声音比平时低。
「这个嘛……乾脆打电话向本人问问看好了。」
男子大胆的提议让佑贵瞠目。那似乎不是玩笑话,男子掏出了手机。
「你等会儿。」
男子对佑贵下指示,然后拉开彼此距离。他到了仓库旁边,躲在建筑物和植物构成的死角并尝试跟目标通电话。佑贵担心地看著,然而枪弹总不会隔著电话飞过来。用电话杀不了人。或许他正是这么想才不怕。
男子立刻讲完电话回来了。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并无变化。
「人似乎在山上。」
「山上?」
「虽然那个漂漂亮亮的怪女人跟大自然并不搭调。」
他口中抱怨似的冒出难以判断是夸奖或损人的评语。
「可是这座山……她大概也知情吧。」
男子一边收手机一边自言自语,让佑贵起了反应。
「有什么状况吗?」
「啥?啊,路上有空我再告诉你。」
男子的这句话让佑贵眼睛周围的皱纹随之增加。
这三天来,他根本一次都没有感觉过空闲。
佑贵正打算迈步,才察觉到有蜘蛛网黏在嘴唇上。他用吐口水的方式清掉,然后用拿到的口罩遮住嘴巴。由于鼻子几乎没有发挥功能,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佑贵就这样跟在男子后面,不过一离开废弃工厂的建地,他随即绷紧肩膀和背脊。
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佑贵没两下子就快要头昏眼花。
调适好的呼吸也立刻就乱了,意识因而涣散。
男子根本没回头,却能察觉佑贵这样的反应并给予忠告。
「态度要磊落。这附近没有警察会来巡,再说你的长相也没有对一般民众公开。」
男子的说词让佑贵抬起头。并不是因为感到安心,而是对这番话有疑问。口气彷佛熟知周遭状况的男子又继续说了一会儿。
「因为太少出事情,警方就不分人手过来巡了。」
佑贵从这样的说法与内容也能推导出答案。
「难道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家就在这一带。我猜你也一样吧。」
没聊过身家背景却被对方说中,使佑贵有类似喉咙受制于人的压迫感。男子依旧没停下脚步,还把脸抬向天空。
「人要是累了,就会想家。」
男子像叹息一样表露出来的真心话让佑贵不禁有同感。
只要回家,肯定能让目前的烦恼与身体的沉重感化解几十分之一。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之下,自然会想扑向那具体的唯一解答。佑贵听出男子与自己是同乡,甚至觉得好像有一丝亲切感。
不过男子却忽然回头,露出泛黄的牙齿。
「唉,你八成回不去就是了。罪犯没有自由啦,是吧。」
男子毫不顾忌的口气和看似嘲笑地扬起的嘴唇,让佑贵火冒三丈。
怒火好似要烤焦耳朵,但他握起两颗拳头忍下来。
对于冒失行动的懊悔之意为佑贵带来了耐性。
「喔?」
男子的手机在包包里响起。他神色紧张地确认来电者,不过一看完手机就放松了。
「是黑田啊。」
男子直接就接起电话,佑贵则一直瞪著他那模样。
「………………………………」
怯懦乘隙而入,钻进拳头松开的缝隙。
自己学习得太晚了──佑贵在内心诅咒过去。
克服懊悔的他将杀意怀抱于心。
杀人后的第三天。佑贵依然在太阳底下。
时本美铃
时本美铃过得安安稳稳,还尝到了无上的幸福滋味。
甜美的感觉从昨天持续至今,余韵仍未消退。
身为热情粉丝的她与歌手二条终不期而遇。彼此所聊的话;被摸过的头。
最棒的是,还有摆在房间装饰的签名。美铃光回想就会脸红。
这两天开枪射人的行动曾二度失手,但是不值得后悔。
于是美铃今天就没到车站前面,而是在家附近散步。然而中午过后,美铃就忘了昨天的风波,又想到车站前看看。她梦想著搞不好能再遇到在找狗的二条终。假如今天能遇到她,就请她在CD包装盒上签名,东西已经在包包里准备好了。当然,手枪也收在包包底部。
美铃停下脚步是在大街上路过眼镜行的时候。从眼镜行与隔壁大楼之间可以看见某个动得慢吞吞的身影。用眼角余光瞄到那身影的美铃起了反应,停下来一瞧,就发现冒出来的是条狗。狗来到街上以后,便精疲力尽似的暂时趴下摊平了。它身上沾著土,脏得几乎让人误认其毛色。实际上,美铃原本也以为那是条全身长著褐色毛皮的狗,而且她并没有察觉那条狗或许是别人养的。
没有多注意的美铃打算直接经过,可是,狗又振作了。
狗走到美铃面前挡著路,彷佛不让她过。
「你做什么?」
美铃想靠右边避开,狗就扑过去把路堵住。
往左跳也一样。美铃来回反覆了几次,脸变得笑咪咪的。
「你做什么啦?」
第二次问就有愉快的调调了。行为有趣的狗让美铃产生兴趣。她蹲下来伸出手,狗就凑了过来。美铃捧起圆滚滚的狗并捏它肚皮,笑得乐开怀。软绵绵又热呼呼的。真是好东西──美铃脑中浮现不熟悉的表现用语,然后笑了。然而美铃发现狗在怀里磨蹭,浑身毛皮都脏兮兮地沾著土以后,「呀啊」地叫出声音,反射性放开手。狗急忙划动它短短的腿,勉强靠著难以想像是条狗的迟钝身手著地。
「啊~~啊,唔哇,这要怎么办?」
美铃来回确认两条手臂上的脏污,气急败坏。
把衣服弄得这么脏,回家会被妈妈骂。
就算身上有手枪,就算稍微欠缺道德观念,美铃仍是小学生。
没有比妈妈生气更让她害怕的事。
圆滚滚的狗看似过意不去地缩著脖子,却没有要逃走的动静。
「唔唔……」
美铃瞪著狗噘起嘴。
要射死它吗──美铃摸著包包底部的手枪如此思索。
有个具备魔女身影的男子就这么经过了一人和一狗旁边,然后停下脚步。
「唔~~?怎么啦?」
头上戴著尖帽子的男人收起手机,顺便探头看向狗的脸。
「它看起来像家犬,可是尾巴好脏耶。」
魔女帽男子木曾川不怕弄脏衣服,把狗抱了起来。
狗一脸稀奇地仰望著他那宽阔的帽缘。
「小妹妹,这不是你家的狗吧?」
木曾川向美铃确认。即使被完全不认识的大人搭话,美铃也毫不怕生地摇头。她和狗一样,都盯著那顶不可思议的帽子所留下的阴影。
「我根本不认识它。」
「我看也是。啊,河在那一边嘛。」
木曾川带著狗朝建筑物之间的空隙走去。美铃偏头说:「河?」
随后美铃听懂河是指河流,才想通木曾川是要去洗狗。接著,她碎步追到对方后面。
木曾川立刻察觉脚步声而回头,然后将嘴巴抿成「八」字形,摆出微妙的表情。
「你怎么跟过来了?这条狗跟你没关系吧?」
「我很闲嘛。」
「妈妈没教你不可以和陌生的大人牵扯上吗?」
「没关系没关系。」
反正要是有个万一,开枪射死你就好了。美铃是这么想的。
「社会上也有志在成为小女孩心目中王子的萝莉控大哥哥喔。」
唉,自己认识的那个大概无害吧──木曾川发出乾笑声。
两人一狗越过堤防沿岸的路,并且走下堤防,来到河岸。或许是最近接连放晴的关系,流量并不充沛,不过木曾川仍蹲到河边。于是狗自己从他的怀里跳下来,主动泡到河里。它还用前脚摩擦身体,只见河水逐渐被土染得混浊。
「喔,你自己会洗啊?真聪明。」
木曾川感到佩服。他顺手帮狗洗了用脚构不到的背后。
原本的洁白毛色显露出来,美铃看著的眼睛越睁越大。
「我还以为他是沾到泥土才圆滚滚的,结果本来就这么圆啊。」
哎,好重好重──木曾川高高举起从泥土脏污解脱的肥狗,然后「咦?」地注意到落在地上的影子。他觉得现实与记忆的轮廓似乎在那一瞬间重叠了。
「这条狗,我在某个地方有看过耶。」
彷佛呼应了木曾川的疑问,美铃大叫。
「啊~~!」
高八度的尖锐声音让木曾川板著脸回头。
美铃依然大大地张著嘴巴,还指向狗的鼻子。
「它是二条终的狗!」
「啊?你是说那个歌手?她的狗?」
木曾川等候美铃的反应。
此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狗点了点头,彷佛在肯定他们说得对。
「它是我们昨天在找的狗。哇~~原来在这种地方啊,欸,让我抱一下。」
美铃拉著木曾川的衣服催促。木曾川蹲下来把狗交给她以后,她就贴著狗的鼻子端详说:「果然没错。」狗则目不转睛地盯著身为自己饲主歌迷的小女孩。
这次沾到美铃衣服上的不是泥土,而是水,不过她没有发觉。
「每次都在网路上跟她一起入镜的那条狗吗?哦~~」
木曾川跟美铃一起专心地盯著狗,狗也用圆圆的眼睛回望木曾川与美铃,好似要打量他们俩。由于狗完全没有吵闹的迹象,猜测它是乖巧或者与人类特别亲近的木曾川就摸了它的下巴。狗发痒似的扭头,木曾川也跟著露出喜色。
「那现在认出它是二条终的狗了,要怎么办呢?这家伙走失了吗?」
「嗯。可是我也没办法立刻联络到二条终。」
「你不是跟她认识?」
「并没有。啊,不过我昨天有遇到她,她还买了零食给我!」
美铃为了对抗与保持优越感而如此卖弄。木曾川敷衍般「哦~~」地笑了笑。
后来木曾川觉得圆滚滚的狗对美铃来说应该太重,就代替她接手。美铃虽然不满意让狗离手,却没有执意唱反调,因为狗确实很重。
「哦,怎么啦?」
圆滚滚的狗被木曾川抱在手上,还伸出前脚比划。当木曾川从狗的举动感觉到人味而发笑时,它又重复一样的动作。木曾川「咦?」地偏头。
偏头的木曾川试著朝狗所指的方向走。离开河边以后,狗依然用脚指向大型建筑物。
那是超市。木曾川一边斜向穿越停车场一边问狗:
「你肚子饿了吗?」
狗差点就点头,却又使劲摇头。这样的反应让木曾川眯起眼睛。
另一方面,尽管美铃紧跟著他们,却因为心里飘飘然地想著或许能再见到二条终,就不太注意狗。两人一狗直接朝超市靠近。
「要带狗进超市啊。」
不方便吧──木曾川一停下,狗就指著店面的入口。精确来说,它指的是旁边的顾客意见箱。接著它又伸了伸脚,指向顾客用来写意见的纸和笔。木曾川纳闷归纳闷,还是把纸跟笔凑到狗面前,结果狗就用前脚把笔收下了。它用两脚夹著笔,歪歪曲曲地在木曾川拿的纸上运笔。木曾川和美铃都默默看著它那么做。
『汉字难写,请多包涵。』
狗写的平假名在笔划上固然多绕了一些,但确实可以像这样读出来。
木曾川将它写的字从头到尾看了两次,笑著说:
「哇哈哈,字比我还丑……不过在狗圈子里就是写字的头号名家了。」
你是冠军──木曾川举起狗的前脚表扬。狗似乎也不排斥。
「原来你会写字啊。」
『勉勉强强。』
「哦,连对话都能成立,表示你听得懂人话喽?还真有意思。」
木曾川一下子就认同了这条狗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在工作上也会碰到异于常人之辈。
他面对奇才异能似乎见怪不怪。美铃目瞪口呆。
『度夏痴忆京。』
「甚至不乏文学素养,好厉害的狗。假如把这句诗倒过来念呢?」
『汪。』
「有够无聊~~」
木曾川捧著肚子对低级的笑料笑了出来。
「然后呢?想要我买什么给你吗?」
『不是的。我想请两位出力。』
「啊?」
『山上有人等著我去救。十万火急。』
狗用前脚跺了两下,像在强调事态紧急。
「山……在山上啊?所以你是一路下山才会弄得全身土。呼嗯,救人是吗?」
纸的背面写满了,木曾川就拿了第二张纸给狗。地点虽然是门口,他们带著狗在超市的角落东拉西扯,客人路过还是会投以异样的目光。但是木曾川原本就不拘小节,美铃也不会在意那些。
原来二条终是养这样的狗啊,果然好厉害──美铃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有个女的被坏人绑架了。』
「状况不平静呢。」
『只靠我实在无能为力,希望你们帮忙。』
「要我到山上救人啊。」
狗表示肯定似的汪汪叫。木曾川捏著帽缘,「哼哼」地笑出声音。
「表示你看出我有多可靠喽?」
『对对对。』
狗附和得相当随便,吃它这一套的木曾川却心情大好。
「当英雄啊。偶尔要不要兼差救个女孩子呢?」
英雄这个词似乎有特别的底蕴,木曾川的喉咙顿时发紧。乡愁,反璞归真。交杂的种种情绪流到胃里,注得热而满。
当然,木曾川答应上山并不是单凭正义感。
无论他在哪里,追兵都会来找他。
找个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对彼此都方便。
既然冲突没办法避免,木曾川决定以此为前提来行动。他把狗捧起来,然后摸了摸它的背说:「交给你带路。」狗最后在纸上补了一句「感激不尽」。
他们打算到街上招计程车,便离开超市。
美铃也一副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对此木曾川面露难色。
「你想来?我们要爬山耶。」
「毕竟不把狗送回去给二条终又不行。」
对这个名字起反应的狗吠了。声音又细又长,充满思念。
「其实我觉得直接让它回家比较好。何况二条终应该还在找它。」
「哎,话是没错。不过,你也不能放著山上的事不管吧?」
木曾川一问,狗就应声了,彷佛表示「正是如此」。
「所以喽,山上好像有坏人,遇到危险我也救不了你喔。」
「没关系没关系。」
美铃回答得跟之前一样随便,使得木曾川坦白讲出其他顾虑。
「这阵子社会的眼光相当严厉。可以的话,我想避免带你到处走动耶。」
会出事的喔──木曾川如此耍宝。不过,他好像没有要讲太多来拦住美铃的意思。
这样好吗?只想了一下的他做出结论:无所谓。
哪怕自己当下有被追杀的风险,木曾川也不会在意人。
尊重动物甚于人类是他的个性。
另一方面,美铃则有不能让二条终养的狗就这么被人带走的考量。她希望被夸奖,也想要更多奖励。这就是美铃真正的心思。
美铃并没有信任木曾川,不过就跟她之前打的主意一样,假如对方心存歹念,开枪射死他就行了。
美铃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当然,木曾川并不知道美铃在包包里藏了那种危险的玩意。
不过,他对手枪也应付惯了。
双方都存有相当大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