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藤佑贵
「摆出平静的模样听我说,走过那棵树以后用跑的。」
两人与岩谷老先生分开后走了一阵子,而男子就在看见岔路时如此吩咐。
佑贵太过刻意保持平静,脖子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
「怎么了?有什么状况?」
佑贵低声询问不安的来源。始终都没有看他的男子回答了:
「感觉有人正在追我们。我有不好的预感。有十足理由采取措施。」
「是所谓的直觉吗?」
男子忽略佑贵的疑问。相对地,他讲出有教诲味道的话。
「危险是躲不完的。重点在于要时时保持戒惧,好让自己活下去。」
两人朝男子指示的那棵弯弯曲曲的树靠近。
「假如你之后还能活下去,大概也会碰上多到不行的危险。毕竟你是杀人犯。」
做好觉悟吧。
男子带著攻击性的笑容,像在嘲笑他人不幸似的告诉佑贵。
虽然这种表达方式有揭人疮疤之感,佑贵仍当成忠告牢牢地记取在心。
「好。」
从那棵树跨出一步以后,男子便从背后出声推动佑贵。
男子与佑贵同时拔腿就跑。佑贵连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追都不清楚,拚命蹬地猛奔。即使想咬紧牙关,抢先而至的恐惧仍让他嘴巴半张,原本就渴的喉咙与口腔变得更加乾涩。假如沉重得好似蕴含湿气的一部分身体能风化消散,是不是可以让他稍微逃离这股重力?佑贵莫名其妙地想哭。
星期一是先上体育课?还是英文?佑贵想起高中的教室,双脚只顾著跑。
两人就这样来到另外一条路,佑贵跑了一小段,用眼角余光捕捉到有白色的大型物体在移动,便立刻扭身后仰,提起戒心。
沿著山路开过来的是辆小货车。它朝著山上以低速慢行。
「喂,我们追过去看看!」
加快脚步的男子用下巴指向小货车。佑贵喘得连话都回不了,但他仍然用目光追著那陈旧的车体并且动脚赶路。所幸小货车并没有开得太快,大概因为是山路。为了不跟丢谨慎驾驶的那辆车,佑贵和男子拔腿跑过树林的空隙。
尽管路途中衣服及皮肤或多或少被树枝割破了,佑贵他们还是在小货车带领下抵达山顶。两人总算来到没有树木的开阔空间,但或许受了厚实云层影响,或者又是佑贵自己的心情在作祟,他的心并未跟著旷达。远方的景色感觉也只是长时间不经思考才一路流过眼前。
有两个女子下了小货车,分别走进不同的两栋小屋。
佑贵他们躲著观察了一阵子。
「山中小屋……不对,看起来像普通民宅。」
「居然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总之,得确认那女的在不在。」
男子弯下腰绕到小屋后头。然而旁边的小屋随即有女孩子跑了出来,男子见状仍半蹲不动。当他全身定住时,穿睡衣的那个女孩丝毫没注意到佑贵他们,又碎步跑进小屋里面。
「幸好是个眼珠子只懂看前面的家伙。」
男子一面拐弯抹角地嘲笑女孩,一面再度移动。佑贵同样弯腰屈膝跟在后面。佑贵学不了他那种老练机灵的身手,半蹲的模样显得笨拙。
两人光是移动就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先到小屋后面的男子紧挨窗口,毫不在意周围飞舞的蜂群就探头看向屋里。
当佑贵从旁看见男子瞠目的反应,就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她在。」
男子忘记要眨眼,脸上板著一副紧绷的笑容。佑贵赶到以后也畏畏缩缩地在他旁边偷看,就发现小屋里有三道人影。三个都是女性。一个是头上裹著毛巾且浑身泥土的女子,另一个则是方才进小屋的女孩。
至于男子畏惧的金发女性,对佑贵来说并非初次谋面。
「那个人是昨天……」
佑贵被木曾川带去事务所以后,手臂遭到砍伤的女子。
女子露出的右臂上还留著痕迹。男子来回看著她的伤势与佑贵。
「原来你认得她,挺意外的。」
「我跟那个人没有多熟,只是看过一眼。」
「无所谓,赶快瞄准。开枪干掉她。」
男子自己要问又打断话题,还催促佑贵。
他抓著佑贵的手臂往上抬,并且下令:「快掏枪。」佑贵的脑海逐渐染白,意识恍惚之间便照著吩咐掏出手枪。即使想握住枪柄,手指也在发抖。
「那个女人的大哥不在,除了现在,可不会再有机会。」
男子何止不怕,还亮著眼睛当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佑贵依然连枪都握不好,只得用双掌包住枪柄来瞄准。光把手臂平举与肩同高就相当吃力。
呼吸迟滞,气吐不出来。稍微放松将空气吐出好像就会眼花撩乱。
窒息感已达到极点,佑贵拿下口罩。
被逼急的他眼里冒出红色网状物,并且举起枪口。
前方却有别人在。
「刚才那个女生……挡在中间。」
形势变成女孩子刚好闯到佑贵和新城雅中间。
她不可能晓得外头的状况,还一脸悠哉地捏黏土。
「连那家伙也干掉,她倒下以后立刻往里头瞄准。」
「怎么可以──」
佑贵想对男子的判断提出异议。男子焦急似的抬起腿,然后一脚踹在佑贵的屁股。
「反正干掉她们就对了。另一个女人也是,一个都别留。」
「为、为什么连没关系的人也要……」
「大有关系啦,目击者哪能留活口?杀光她们。」
虽然说佑贵在来这里的路上差不多也明白了,但男子的观念根本和他不同。
比如男子对人命的看法,佑贵现在还是有无法接受的部分。
佑贵想抬头看男子。
大概是耳朵随著脑袋上下移动的关系。
羽虫「嗡嗡嗡嗡」的声音和佑贵格外靠近。
足可让佑贵误以为后脑杓被它们占满。
巨大蜜蜂似乎受佑贵冒出的汗水引诱,停在他颈后。
佑贵身上的血色顿时消退,手臂的血管随之僵硬。
那振翅的声音、感觉不像昆虫的重量、有蜂腿在皮肤上游走的粗糙感。
发出惊呼的佑贵吓得人仰马翻。
他那不明显的叫声,还有头撞在薄薄墙壁上的声音。
全都仓促而又确实地传进了屋里。
一屁股跌在地上的佑贵眼珠子直打转,无法让内心混乱平歇。
男子自然而然地垂下肩膀,还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
黑田雪路
「他们到这样的山中想做什么?以藏身来说……有蹊跷。」
熟人与首藤佑贵一同行动的身影让黑田否定了这项推测。
对方在废弃仓库前调头以后,似乎打算走别的路。
「你还不杀他吗?」
被黑田背著的小泉明日香冷冷催促。
「哎,等会儿吧。先弄清楚他们要去哪里再动手也不迟。」
黑田的坏习惯出现了。那造成短瞬疏忽。
首藤佑贵他们忽然拔腿跑了。警觉被发现的黑田瞪大眼睛,急著切换步伐。他并没有轻声慢步,而是用全力跑在山路上追赶对方。由于首藤佑贵他们对山上环境同样不熟,体力也有所消耗,逃跑的路径并非直线。
只要有机会一举拉近距离,就直接把人收拾好了。
黑田将意识倾注于此。
可是从地底传来的声音却冷不防地绊住了他的腿。
「……救救我。」
在风声与林声交织而成的奔跑声中,黑田听见有人在呼救。即使以为是听错,目光仍会跟著移动,耳朵则变得过度敏感。这次他明确听到了女性喊著「有没有人在啊~~!」的呼救声。
原本想一路跑下去的黑田从旁听见那声音,忍不住停下脚步。
猛一看,树林间被挖了大洞,洞里有个女子浑身是土。
对方和探头的黑田对上视线之后,就像亡灵一样伸手求助:「救~~救~~我~~!」
于是──
「哎呀……」
首藤佑贵和男子逐渐将黑田甩开了。就算现在追上去也无法缩短距离──如此判断的黑田完全停下脚步,转身去救求助的女子。
即使黑田不回头,也能从颈根感受到小泉明日香的幽怨。
「立刻就能追回来啦。我晓得他们要去哪里了。」
黑田为了安抚小泉明日香而撒谎。他不可能晓得。
黑田先放下小泉明日香。接著他把手伸进坑洞,抓住女子伸过来的手。黑田双脚使力,并且动真格将女子拖上来。尽管对方的重量让黑田感到费力,他仍有悠哉心思体会手感。把人拖上来的那种感觉,和用手指拔掉顽抗的胡须类似。虽有些许刺激残留在腰腿,黑田还是把女子拖出地面。
「得救了。真的感谢你。」
她脸上冒著深深的黑眼圈,焦躁显现于泛黑的脸颊上。
喉咙似乎也叫哑了,声音比老太婆还粗。
女子一边拨掉留在头发上的土一边低头答谢。随后她立刻火冒三丈。
「是谁挖出这种坑的啊,混蛋!」
她气得踹土。溅起的土块打到小泉明日香的腿。
「这算萍水之缘啦。你别放在心上。」
「嗯,好的。那就不好意思了,我还有急事。」
道谢和发脾气都草草了事的女子碎步离去。黑田默默目送对方。
双方都觉得别过问才是明智之举。
即使黑田在坑洞旁边发现盖著土的手机,也决定当成没看见。
「好啦,再去追首藤小弟他们。不打紧,人没有跑远。」
黑田回头对小泉明日香开口。对黑田他们来说,可幸的是对方都沿著山路跑,只要顺著路就能轻易追上。他比手画脚地对小泉明日香如此说明。
「真的吗?」
「没有问题啦,来,走吧。」
背小泉明日香已经失去意义,因此黑田打算直接用走的出发。
不过他看见小泉明日香的眼神有所摇摆,就微微地偏了头。
「请问……你不是要背我吗?」
让黑田背过的小泉明日香大概是食髓知味,她毫不害臊而又含蓄地要求。
连委托费用的事在内,黑田目光闪烁地露出苦瓜脸。
「没想到你这么精。」
结果,退让的黑田还是背了。让黑田背著的小泉明日香面无表情地委身于他。
往首藤佑贵他们消失的方向走,可以发现有汽车开过的痕迹。黑田摸索车痕旁隐约留下的足迹,就明白有人在追赶那辆车。那恐怕正是首藤佑贵他们──黑田如此拿定主意以后便依样画葫芦。他弯下腰,就像嗅著气味追踪的狗,或者也像载著主人的骆驼,逐步将这座山踏遍。
于是,黑田与小泉明日香也到了位于山顶的陶艺工坊。
「他们似乎到了这里。看起来不像山中小屋,而是民宅。」
黑田从外观判断。小泉明日香握起拳头,牙齿紧咬著脸颊的肉。
再过去只有断崖,既然首藤佑贵是逃到这里,那他终于无路可退了。
两栋小屋当中,黑田朝有人声传出的左边那栋走去。
他瞥了一眼停在途中的小货车,并且摸著怀里的手枪到小屋入口探头。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如同往常,黑田故作和善。但是,他那世故的假面具立刻就打破了。
在一道伶俐的目光下轻易打破。
被迎接的黑田僵在原地,还要笑不笑地向对方低头赔罪。
「不好意思……」
问候被其他含意取而代之。
出来应门的绿川圆子交抱胳臂,直瞪著黑田。
花咲太郎
「我最喜欢昆虫了~~!」
「……………………………………」
至少太郎有从二条终身上深切感受到单纯走路是件无聊事。
二条终捡了树枝当成指挥棒,还一边挥舞一边唱歌唱不停,在唱完一首后回头。
「啊,吵到你了吗?」
「不会……我觉得你是个能分享活力的人。」
「亏你嫌聒噪还能把话讲得这么好听。」
被看穿了。太郎苦笑著敷衍,二条终却好像不觉得排斥。
「我对肺活量有自信喔。」
「应该也是。而且你走在荒山野路满习惯的样子。」
太郎不著痕迹地观察过爬山路爬到一半仍不显得喘的二条终。
「我也是乡下出身,从这到那不算远就是了。」
偏乡僻壤啦啦啦──当二条终唱著即兴歌曲的时候,「好痛!」她抱著鞋尖跳了起来。太郎停下脚步一探究竟,二条终便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她似乎被那个东西绊到脚了。
二条终捡起的玩意足以让太郎大吃一惊。
「太郎先生,这是手枪吗?」
她将枪口对著太郎问了。「欸,请不要用枪指我。」太郎脸色骤变。
「哎呀。」尽管二条终不懂这东西该怎么使,还是把枪口转向下面。她把竖著拿的手枪递给太郎。太郎虽不懂为什么非得由他来拿,却仍把手枪收下。他对搁在指头上的那种分量有印象。
「好像是耶。」
被问到的太郎对枪也不算清楚,不过那把手枪与他今天早上交给委托人的是同一种款式。还真有缘分──太郎对接到手里的那玩意发出叹息。
「里面似乎没装子弹。」
由于太郎昨天抢来把玩过,使用方式已经摸熟了。说来说去总是难得的机会,他忍不住玩了起来。二条终似乎是听到没子弹而放下心,就靠近太郎探头观察。
「别人掉的吗?话说,这是真枪?」
「货真价实,我想。大概是掉的,或者被人丢掉的。」
枪里没有子弹,表示或许已经发射过了。胡乱拿到手里算自己疏忽吧──太郎感到后悔。假如有人被这把枪夺取性命,太郎与二条终难保不会误遭怀疑。话虽如此,把指纹擦掉似乎也会造成问题。
「从沾到土的模样来看,似乎是被扔掉的……枪的主人或许在附近。」
话说到这里,两人自然就上下左右地转头。树林间没有人影穿梭,也看不见幽灵。
「即使可以肯定有别人在,木曾川……不,那家伙不会用枪。」
太郎否定这把枪归熟人所有的可能性。接著他想到自己要找的人物,岩谷香菜。
既然对方带著枪被绑架,想成是手枪持有者之一也不奇怪。
「……………………………………」
太郎连手枪的背面都加以端详。想像过只有枪留在这里的状况以后,他忧心岩谷香菜的安危。
如果炸虾大王驾崩了,即位的会是蟹肉可乐饼王子吗?
太郎的想法轻松到极点。
「唱歌会不会有危险?对方又不是熊,招引过来就伤脑筋了吧。」
二条终把手凑在柔软的下巴周围,好生犹豫。
让对方得知他们的所在确实不会有好处。太郎认定她的判断是对的。
可是──
「唉,算啦。别想太多继续走。」
二条终立刻拋开问题唱起歌,受到感化的太郎也说:「唉,算啦。」
大概是因为二条终到底属于艺术圈的人,她对渲染现场气氛格外有一手,于好于坏都会散发出让旁人受影响的某种气息,效果就是这么强。
任何年头都是声音大的人会得到发言权。
当中好像有什么法则存在──太郎心想。
此外──他放眼看向四周。
山里头一片安静。
尽管远离人群的山野要这样才自然,太郎却觉得形势似乎不自然。他们彷佛走在前人踏遍的老路上。应该说,先到的人早就大闹一场,而他们只是走在风暴过后的路上。
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才陷入趁火打劫的心境呢?太郎向山中的景色这么问。
就像这样毫不间断。
好似无数水脉在最后汇聚成一条大流。
花咲太郎也跟其他人马一样,即将抵达山顶的那座小屋。
绿川圆子
小屋后头变得吵吵闹闹,绿川心里确实也有了一丝不安。
原本躺著的狗抬起头,静静地露出尖牙。窗口可以看见有大只蜜蜂慌忙飞走。莫非屋子后头发生了会让蜜蜂惊慌的状况?事态有异,绿川浑身紧绷。
「该不会有巨型蜜蜂吧?唔哇~~」
香菜脑子里似乎想像著身躯壮如人类的蜂群大举来袭的画面,还自顾自地兴奋起来。绿川听到她那孩子气的怪声,反而变冷静了。
新城雅的反应则与绿川她们不同,她的目光尖锐,而且僵凝。
狗之所以会一边露出尖牙一边失声发抖,倒不如说主要都是针对新城雅。新城雅积极地动著眼睛,为自己找寻该采取行动或保持低调的判断材料。
与此同时,小屋有人来访。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男子背著高中女生悠哉地现身。他是那个害绿川个展泡汤的饭桶。
绿川一看见对方,还来不及感到疑问就交抱胳臂直接上前。黑田也立刻认出绿川,表情为之僵硬。绿川激动得龇牙瞪眼,黑田便退缩了。
可以说是既不在预料中也不令人开心的重逢。
「不好意思……」
从一开始的反应来看,绿川也晓得黑田不是专程来见她,但她也觉得这不是碰巧就能找上门的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绿川心里总算想到这个问题。
「哎呀,是黑田。」
在椅子上坐得像躺著的新城雅缓缓地挥了挥左手。
那对黑田来说同样是大出所料的脸孔。
「啊,秘书……等等,这什么状况?」
黑田放下背著的高中女生,觉得摸不著头绪。他看不出她们有什么交集,连屋子里那个忙著玩黏土的女孩的实习中名牌都让他有既视感。
不过黑田忘了要追问这些,而是和绿川面对面。
因为绿川最敌视他。
「啊~~那个……你好。」
黑田暧昧地露出看似伤脑筋的微笑,然后向绿川问好。绿川一声不吭。
她微微地鼓著脸颊。
「我猜……这里是你的工作处吧?」
黑田环顾四周,并且在作业台的边边找了一小块地方坐下来。绿川紧盯著他的举动。
尽管绿川保持沉默,然而从任何人眼中都能看出她脸上累积著对黑田的怒火。在后面观望的香菜从那张表情看到自己朋友的影子。好恐怖啊──她如此缩头嘀咕。
「有泥土味耶。匠人的……工坊?对喔,这里是工坊。」
黑田即兴想话题,因此连一句漂亮话也讲不出来。
他只是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真是个满口无聊话的男人。
绿川差点因为优越感而宽心,不过她收紧下唇以免脸色放松。
然后她终于开火了。
与其扯那些,有其他话更应该先讲。
「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对不起。」
黑田在绿川骂完以前就赔罪了。被他抢先道歉,绿川也编不出下一句词。
基本上,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绿川无法在心里定义黑田是个什么样的人,目光因而失焦。
他只是个傻子?还是危险人物?
这么说来,这家伙还曾经带著枪。
「……………………………………」
不过,管他的。
绿川不改态度。枪暂且不提,黑田本身感觉并没有多危险。
然而,绿川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少对其他人有这种越渐加深的排斥感。
「对了。欸,有没有其他人进来这里?」
放弃营造和乐气氛的黑田话题一转,改成开口发问。
「我们正在怀疑小屋后面或许躲了人。」
结果回答的是新城雅。黑田听了「哦?」地看向窗户。
双方似乎心里都有底,要采取行动也比较方便。黑田悠悠起身。
「我去一趟看看。」
黑田莫名其妙地向绿川交代以后便离开工坊。
没必要知会我。这是绿川心里的话。
此外,和黑田一起来的高中女生仍然留在工坊。
你们俩都给我回去。绿川丝毫没有表露欢迎之意,有苦说不出。
「人越来越多了呢☆」
不知不觉从椅子上起来的新城雅轻佻地拍了拍绿川的肩膀。她还不著痕迹地让绿川站在自己与窗口之间的位置。绿川示意要新城雅一边凉快去,但是想让对方离得够远,工坊里却没有那样的空间。屋里有狗,人也多。绿川根本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用理性克制住想振臂将所有人统统赶出去的念头。
头都痛了。
总不会再来了吧?不会再有别人了吧?绿川祈愿到一半,工坊入口又蒙上阴影。
「你好~~」
这阵开朗的问候声让绿川的平稳生活蒙上了更浓的阴影。
时本美铃
「欸,叔叔。」
「怎样,小丫头?」
木曾川尝试对美铃那变得连掩饰之意都没有的称呼方式反击。
我这样叫她不算坏话耶──感觉不公平的木曾川如此自我消遣。
「叔叔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叔叔啊。」
木曾川「呿」地闹脾气。被他抱著的狗吠了几声像在安慰他。
「还有你那种帽子在哪里有卖啊?」
「不知道。这是我拿到的。」
木曾川态度冷淡,但是每次触摸那顶帽子的帽缘,他的眼神都很温和。
好比在触摸憧憬和回忆。
「不过……没办法接著追踪被绑架的人身上的味道吗?」
木曾川试著对狗寄予期待。然而狗只是挥著前脚表示「办不到办不到」。
在这之前,木曾川都用故作平静的口气。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会不会绕得太大圈了?」
他将帽缘折弯以确保前方的所见范围。
在前方,有个看似预先埋伏的秀气男子从树林间穿出。
巧的是对方穿的西装跟木曾川撞色了。
「我接到电话,赶回来一看就发现……直觉这玩意不可小觑呢。」
喃喃自语著坦然与木曾川正面对峙的新城雅贵嘴角扭曲。
扬起的脸颊看似在笑,实际上则蕴藏著怒火。
「……你没有偷袭,是瞧不起我吗?」
「叔叔?」
我才二十出头耶。满肚子不服的木曾川鼓著腮帮子指示美铃:
「你先走啦。我有事找这个叔叔,而且对方好像也是。」
木曾川为了泄愤,就把新城拖来一起当叔叔。新城同样气歪了嘴,还露出稚气的别扭脸色。
坦白讲,木曾川实在不想遇见对方。
但他也明白对方不会顾虑自己是否方便。
「咦~~」
「好啦,你快走。」
木曾川动手推美铃的肩膀,顺便也摸摸狗的头。美铃不满归不满,还是抱著狗尽快跑掉了。新城也目送那对可爱的搭档离去,然后转向木曾川。
新城最先脱口而出的话,是道谢。
「谢谢你昨天告诉我那个好地方。」
「对喔,有过那段插曲。」
木曾川想起他们在车站前的互动。当时他不晓得对方是什么人。
然而,现在双方即使不报名字也心知肚明。
「我答谢过了。这样就不必对你客气。」
你本来就不会对人客气吧?木曾川拔刀回应胡诌的新城。
「会在这里见面,表示你执意要我妹妹的命吗?」
「……啥?你有妹妹?在这里?这样刚好。」
这对木曾川是意外的情报,能顺便完成工作让他心情雀跃。
新城空手和木曾川逐渐缩短距离。看起来他身上连枪一类的武器都没有藏。木曾川紧盯对方的左右手,为了迎战而不予退让。木曾川的刀与新城的手臂同时伸出。木曾川的刀划向新城的喉咙,新城的手臂朝著木曾川的右肩来势汹汹。
新城伸出的只是手指,与刀子不同。
即使被触碰到,也不可能贯穿人体。
但是,木曾川却受到眼前彷佛瞬间昏黑的恐惧折磨。
木曾川顺从面临的恐惧,将肢体弯到人体极限,蹲身闪躲新城的手臂。他更刺出了手中的刀,然而新城同样扭身完全避开刀尖。好比用蛮力将人偶扭弯,姿势古怪的躯体交织成奇景以后,双方又弹开保持距离。
尽管木曾川依然将刀举向前方,心思却专注于右肩。
假如让对方直接抓到肩骨,不知道会被轻易折断还是拆开。
这样的想像足以让恐惧跨越现实,令肩膀疼痛。
新城的身手跟那种直截了当的伤害方式相反,十分难以捉摸。刚才过招以后,木曾川只有把刀捅在布料似的空虚手感。
浑身冷汗的木曾川到现在才想起有关新城雅贵这名男子的风评。
虽然仅止于传闻,据说新城是可以把人体当黏土一样对待的男人。
他能随心所欲地折弯人类身躯,是熟于摺叠人体的高手。
另一方面,新城对刀子掠过身边的轨道也存有警戒。假如多跨一步出去,他的侧腹就被割开了。新城对木曾川一边闪躲一边仍精准出刀的身手感到佩服。
双方都为杀伤对手使出了浑身解数。
因此下次交锋就会有一方丧命──木曾川有这种预感。
木曾川扬起嘴唇并做出觉悟。
他不想死,他必须活下去。因此他做出了自己要把人收拾掉的觉悟。
从新城秀气的脸上也能窥见相同的气魄。
「……一决胜负吧。」
木曾川依循著什么似的短短嘀咕。
然后他将帽子转正,望向新城。
两人止住呼吸,准备拉近彼此距离。
原本是如此。
「喂喂喂,你们两个,在这附近打闹很危险喔。」
「咦?」
往前一个踉跄的木曾川忍不住应声。
遏止声来得太过意外。是从他的脚下传出的。
姿势前倾的新城也跟著留步。于是,地面隆起了。先探出头的是圆锹尖端。土被拨开到两旁以后,接著冒出来的是靛蓝色头巾。
有个老先生像土麻黄一样探头出来。
「难保不会滑跤跌进坑里啊。」
岩谷老先生一边继续提醒一边冒出地面。木曾川半带笑容地看待对方拄著圆锹当拐杖站起来,然后拍掉土的事实。
「老爷爷,你是地底人吗?这座山上的地底人会不会太多?」
「有山的地方本来就可以说是地底吧。」
岩谷老先生的登场足以吓倒木曾川和新城,让他们都不自觉地放下手臂。老先生连拍掉土的手法都十分俐落,轻易就把原本沾满土的肩膀和头清得乾乾净净。
「我听见有声音才上来提醒,不过没想到似乎爬得比我预料中还高。」
岩谷老先生说完又表示:「似乎在这个方向吶。」打算往更高的地方前进。
「老人家,请等一下。你该不会想到前面的民宅吧?」
新城警戒似的问,岩谷老先生随即面露喜色。
他根本不把新城提防的态度当一回事。
「噢噢,就在这前面吗?那真是好消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找。」
「……咦?」
自己泄漏口风的新城无言以对。
「我请人帮忙照顾孙女,却忘记问对方住哪里了。为了避免去接她的时候造成困扰,我才想先确认清楚地方。好啦,那我们走吧。」
岩谷老先生开朗地催促两人。那种对人丝毫没有防备的风范,差点让新城心服了。木曾川这边则已经把刀收好,还用手拨弄著帽缘。
「结束了吗?」
美铃从树后探头出来。木曾川之前没注意到她,就对不听话的小朋友板起脸孔。
「你居然还在啊?」
「呵呵呵。」
美铃似乎在模仿之前的木曾川,自信地笑了笑。狗也在她脚边现出身影。
岩谷老先生对这样一个小女孩说了声「你好」问候,于是美铃也活力十足地用「你好」回答问候。木曾川和新城看著他们互动,厮杀的斗志也都逐渐消退。
与现场气氛不相衬的健全调调似乎让两人的狠毒得到净化了。
「欸,总之我们先到那间小屋好吗?我不会对你妹妹出手啦,两种意义上都不会。」
木曾川语带说笑地提议停战。那疲惫沙哑的声音让新城认为可以信任。
「总觉得真够累的。」
「我也是。一会儿下山一会儿上山,忙个不停。」
在脚步轻快得像是鞋子长了翅膀的岩谷老先生和美铃后面,有两个散发出浓浓倦色的大人跟著。圆滚滚的狗一开始也跟在美铃身边,但是它似乎渐渐赶不上那样迅速的步伐,就后退到木曾川旁边。尽管木曾川对那幕光景露出苦笑,还是伸手将狗抱了起来。
狗像回到归宿一样把前脚搁在木曾川的手臂上歇息。
新城侧眼看著他,认为趁现在就能把他解决掉。
不过狗牵制似的瞪了过来,因此新城到最后并没有动手。
「小妹妹,你是来郊游的吗?」
岩谷老先生朝美铃搭话。美铃抓著包包的背带撒谎:「差不多~~」老先生「哦」地露出和善的笑容点头。
「这里该不会被介绍成风景名胜了吧?我刚才也遇到和你们类似的一些人。」
「我不晓得耶~~」
天知道他遇见的是哪一方人马──木曾川和新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左右游移。
「老爷爷是在做什么呢?你的打扮好有趣喔。」
美铃用目光追寻头巾摆动的一角并发问。
岩谷老先生大概是因为没被讲成奇装异服而心情大好,就得意地举起圆锹。
「简单说呢,我是在寻宝。」
那明瞭好懂的说词让木曾川和新城同时抬起头。
「有宝藏?」
「嗯。」
「德川家埋藏的黄金?」
「那也很浪漫。」
岩谷老先生感慨万千。「不过,跟这里不一样。」他对这座山予以否认。
「有个叫绿川圆男的男子,他藏的财产似乎沉眠于这座山里。」
「哦~~」
「……名字我就没听过了。」
木曾川自言自语;新城沉默不语。这时候终于可以看出两者反应的差异。
「和我一起寻宝的同志壮志未酬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壮志……未酬?」
这句话对美铃来说太难懂。岩谷老先生似乎做了其他解读,便谈起同伴的憾恨。
「他似乎是被贼用壶砸破头死的。」
「啊,我们家也一样。」
美铃闲话家常似的陪老先生谈起相同案例。
「据说我爸爸也是被壶砸到头的耶。」
她的话里丝毫听不出惋惜或阴影。
轻松得像在谈论电视上播出的内容。
「哦~~真是稀奇的死法。」
「好悬疑~~」
哈哈哈──老先生和少女的笑声重叠在一起。
「呃,不对吧……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天生少根筋?」
在那开朗的奇妙气氛后头,有木曾川对两人的反应露出难色。
噤口不语的新城脸上有著不为人知的严肃情绪。
「从熟人让给我的藏宝图来看,图上画的就是这座山附近。」
新城看见那张随风晃动的纸,「啊」地冒出短短的反应。
「山上……打了叉叉。这个叉叉会不会太大啊?」
连山的周围都一起盖满,线条也歪得像蚯蚓的草率叉叉记号。
「嗯,害我费了不少工夫。不过这次未必没有确实接近宝藏的迹象。」
「发现以后,老爷爷就会变成大富翁吗?」
美铃似乎随时会开口要求对方买零食。
「哎,宝藏的金额或分量无所谓,价值在于找到宝藏这件事本身。追求这种感觉的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寻宝猎人。」
「啊,我懂我懂。」
在后面听著的木曾川表示同意。新城则默默地注视美铃的背影。
奇妙的四人一狗就这样走在通往山顶的短暂路上。
木曾川他们在半路对彼此的无奈产生同调,甚至还勾肩搭背走回工坊。
「你好~~」
就连新城雅看见对自己不利的男子和保护自己的哥哥搭肩出现,也变得说不出话了。
岩谷香菜
即使不认识的人和认识的人越变越多,香菜还是一直捏黏土,正如她捏捏好手香菜这个外号。尽管心里无助得像自己一个人到亲戚们齐聚的家里,她仍动手修饰细节,迎来作品的完成。
「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香菜向依然面朝门口,还气得端肩的绿川询问作品做得好不好。
虽然绿川讨厌被那样称呼,不过大概是因为听惯了,就对「老师」这个词起了反应而回头。接著她看见香菜要求评点的那玩意,便眯起眼睛。
香菜做的既不是茶碗,也不是盘子。
「玩具枪?」
屋里的人听见她这句疑问都默不作声,却同样起了反应。小泉明日香和新城雅都看了香菜做的那把枪。不过香菜做的枪与其说是手枪,更接近科幻作品里的光束枪。
前端像是装了碟形天线,充满弧度的造型。
原来她专心捏黏土是在做这个──绿川低头看向香菜。
身穿睡衣的矮冬瓜少女。
这女的二十四岁?绿川再次对香菜先前自己坦承的年龄感到怀疑。
先不管对本人的评语,绿川检视枪的完成度。
香菜做的终究是黏土劳作,不过她下的工夫意外扎实,即使用绿川的眼光也能给予肯定。绿川没有敷衍了事,而是认真地鉴赏。
「哦……」
香菜能将脑海中的形象原原本本地重现。
绿川默默地羡慕香菜对于立体有概念这一点。
香菜把手放在腿上,嘀咕著「紧张紧张」并乖乖等待评语。
她那种天真无邪的期待简直让绿川跟面对狗的时候一样困惑。
狗和小孩对于变成大人的绿川来说,都在想像范围外。
「嗯……我觉得很不错。」
绿川慎选用词般缓缓开口。香菜把握著的拳头从腿上举到面前。
「真的吗?」
「比我最初做的东西还像样。」
绿川实际说出口以后,意外地感到不甘。
所以她没有再多夸奖什么,而是一脸铁青地把光束枪还给香菜。得意的香菜「铿」地举起光束枪。
「不知道有几年没让人夸奖过了呢。」
香菜陶醉似的露出满面笑容,并且连连点头。
好耶好耶。活力在她体内阵阵涌上。
「好耶!」
香菜神情变得愉快,还对大家露出稚嫩洁白的牙齿。
当她像这样握紧光束枪时,第三批客人就来了。
「你好~~」
戴魔女帽的男子木曾川;不知为何跟他搭著肩膀的新城雅贵;以及小学生时本美铃。
对香菜来说,这次同样是熟面孔与生面孔各半。
圆滚滚的狗一看见香菜,就离开木曾川的手赶到她身边。香菜也立刻察觉它那球形的身影并蹲了下来。「原来你没事。」香菜抚摸圆滚滚的狗肚子,狗也用前脚不停拍著香菜的手臂,像在庆祝她平安。圆滚滚的狗顺便朝瘦狗看了一眼,还举起前脚好似在说:「唷!」瘦狗也微微把脸动来动去回应。
木曾川看了他们再会的模样才悟出少女的身分。他放开新城雅贵的肩膀,朝香菜靠近。
被仔细盯著脸的香菜对蓝色身影感到畏缩了。
「唔~~……看起来没有大王的架势啊。」
「呼咦?」
「我是受了这家伙拜托才来救你的。」
木曾川指向圆滚滚的狗。照常理来说简直荒谬,香菜却开口致意:「失敬失敬。」
「你真的帮我找了救兵过来耶。」
令人疼爱的家伙──香菜紧紧抱住圆滚滚的狗。圆滚滚的狗摇著尾巴让香菜拥抱。
不过,随后香菜身上沾的土似乎跑进了狗的鼻子,让它一副发痒的样子。
「虽然好像白跑一趟就是了。听起来,救你的人好像是你爷……」
这时候木曾川才回神转过头,屋里却没有岩谷老先生的身影。
「咦?这么说来,那个老爷爷人呢?」
「要找老爷爷的话,他在小屋前点点头以后就折回去了。」
新城雅贵开口回答木曾川的疑问。「感谢。」木曾川难免态度生硬地点了头。
「啊,原来爷爷有来过喔。」
当香菜嘀咕著朝小屋外面探头确认时,木曾川转而面对其他问题。
「……还有,里面那位美女别那么用力瞪著我好吗?」
木曾川一边在双腿使力以便随时可以扑上去,一边表现出虚有其表的友善。新城雅脸上是带著笑容,而且,她还一边将被砍的右手臂现给对方看。
「没想到你会跟大哥和乐融融地回到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后半句是针对她哥哥新城雅贵的质疑。新城用手势回答「你等一下」。
在应付妹妹以前,新城先向绿川圆子深深低头赔罪。
「老师,我回来了。」
「……嗯。」
绿川不理想的反应与不高兴的原因自然不必问。新城望著四周苦笑。
「状况变成这样,还真是热闹呢。」
他这样说并没有发挥打圆场的效果,绿川反而嫌烦似的伸手在头上挥。
对绿川而言,人际关系和蜘蛛网差不多。
「到此为止,人绝对不能再多,再多还得了,连站都没地方站。」
「救~~救~~我,叔叔~~!」
绿川那近似哀求的愿望不知道是否被人听见了,外头传来不识相的求救声。
当屋里众人对少女活力十足的呼救声现出各种反应时,香菜把眼珠子转来又转去。
在香菜的视野一隅,绿川好生厌烦地闭上眼睛。
首藤佑贵
「不妙,黑田要来了。」
男子察觉事态有变,立刻起身抓住佑贵的手臂。
「都是你败事。」
他抱怨归抱怨,还是不忘引导恍惚的佑贵逃跑。
碎步开溜的男子感叹。
「喂喂喂,那一大群人是怎么来的?」
当佑贵等人静静旁观时,事态仍一直往对他们不利的方向恶化。首藤佑贵尤其讶异屋子里那张较年轻的幽怨脸色。
「小泉……明日香。」
佑贵来到这里才确定自己和那个少女的缘分还没断。
不过,那对现在的佑贵而言只会带来恶梦。
「这下子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男子把佑贵推到小屋后面避风头。短时间之内顶多只能溜到那里,至于之后该怎么办,男子一时间也想不出来。
总之,他认为黑田只能由他亲自应付。
「你给我躲著。」男子吩咐佑贵,然后自己也把半个身子藏起来。正确来说,他只是装成要躲,好让黑田一来就能发现他。
男子像是放弃躲藏地走到黑田面前。
他们原本就没有敌对关系,因此双方都摆出一如往常的调调。
「唷,黑田……」
「喔。」
黑田大方地举手打招呼。男子看了他那平静的模样,这才领悟。
「我大概搞清楚了。」
「嗯?」
「之前我一直觉得被人跟著,看来那就是你。」
躲起来的佑贵只能听见双方交谈的声音。但是既然背著小泉明日香的男子追来了,表示佑贵之前都被小泉明日香看在眼里。
光有这回事就让佑贵受到罪恶感与恐惧的驱策。
他用手捂著喉咙想:真亏自己没在半路上被杀。
「居然跟踪我,还一路跟到这种地方。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交差了事的主意。我有事要找你带在身边的首藤佑贵。」
佑贵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内心更加穷途末路。
他只能躲在死角靠著墙,用手紧抓似的按住胸口。
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像这样绷紧全身,自己就会从内侧炸开。
另一方面,男子听了黑田的目的便轻易接受说:「喔,这样啊。」既然已经被目击,他似乎无意否认佑贵的存在。他连拍带摸地对待手上脏掉的帽子。
「我才要问你,把杀人犯带来这种地方要做什么?你想杀谁?」
「没那回事,我只是来跟上司谈工作。」
黑田当然不信男子扯的谎。他几乎理都不理就向男子提议:
「先不管首藤佑贵,你要逃的话我无所谓。」
「那就好。」男子爽快地这么回答,而佑贵都睁大眼睛听在耳里。
男子态度再差,仍是佑贵目前唯一可以当成同阵线的人。
要是失去他,佑贵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就真的没有任何依靠了。
「不过──」男子继续开口,让佑贵觉得自己保住了一线生机。
「我逃了也无济于事。姑且先服输啦。」
男子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然而,他并没有放弃解决问题。
只要缩短敌我距离,还是有些微的可能性。
一旦远离,可能性就会变成零。
这不好说是积极正面,但男子仍未舍弃求生意志。
「哪有什么服不服输,我可没叫你投降……」
黑田伸长脖子叫了躲著的首藤。
「跟我走吧,首藤小弟。之后的事,由我的委托者来定夺。」
绷紧身子的佑贵原本打算拖到最后都不主动出面,但是「委托者」这个字眼让他好奇地抬起头。一抬头,就有两只体型较大的蜜蜂正在飞。
它们似乎排斥背后的阴霾天空,还用看起来存心想攻击人的速度飞来飞去。
佑贵怕那些蜜蜂,对此他在内心感到松了口气。
啊,我身上还留著正常的部分──他心想。
「啊~~果然没错。」
佑贵就是如此普通,因此在这种穷途末路的情况下突然有人搭话,他可吓坏了。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和黑田等人正好相反,令他双重意外。他又撞到后脑杓,使得眼珠跟心脏一块猛跳。
小学生时本美铃不知不觉间在佑贵旁边低下身子。
「大哥哥,你是在车站开枪的人对吧?」
美铃笑咪咪地朝向佑贵,像是在观赏什么稀奇的玩意。
顶级笑容从佑贵的眼睛上方掠过。
他的头像是被套上绳圈,突然痛了起来。
这小孩怎么搞的?佑贵先是有如此的想法。
该怎么办才好?随后佑贵便如此思考。
对方表现得纯真无邪,但仍是不折不扣的目击者。这个女孩目击的还不只是案发现场,她现在像这样发现了逃亡中的佑贵,同样也是不能放过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佑贵思考得冒汗,判断力逐渐变得混乱。放过她不可能是良策,那么该如何是好?佑贵身体发抖,搞不懂哪一边才是恐怖的生物。在发抖的身体内侧,似乎有金属的冰冷触感在呼唤他。
「你的鼻子扁掉了耶。」
美铃好玩似的指出这一点,还捏了他的塌鼻子。
佑贵还没对她随便的举动生气,就先感到不可思议。
这小孩不怕他吗?
为什么她不怕杀人犯?
看似可爱的那张脸在佑贵眼里逐渐变得扭曲。
「喂,叫你赶快出来啦。」
这次声音换成从背后而来。佑贵一转头,就发现手插口袋的胡渣男正探头看著他们。他从声音听出叫自己的人是黑田。
等得不耐烦的黑田主动走到佑贵这边了。
此时,黑田的名字和那张脸终于在佑贵脑中串在一起了。
对方就是两天前将他的脸痛殴到爽的男子。
原来这个人是杀手──佑贵现在才理解对方的暴力性从何而来。
「还有,你旁边的小孩是谁?」
黑田正打算确认,佑贵随即听见神经在脑袋里断掉的声音。
视野边缘冒出一阵白,连看都看不清楚,身体就受了冲动驱使。
「啊?」
「哎呀?」
佑贵在进退维谷下采取的手段,是胁迫。他用拔出的手枪抵著美铃头部,然后把她像肉盾一样摆在自己与黑田之间。美铃和黑田都睁圆了眼睛。
佑贵一边把枪凑在少女的侧头部一边发抖。
「喂喂喂,你这一手挺像凶恶罪犯的嘛。」
黑田认清状况以后,就看热闹似的把别人的灾难当乐子。
「这叫士别三日,刮什么来著?还有你那张脸也变得挺帅的。」
不就是从你动手揍我开始的吗?佑贵想这样吼对方。
美铃依然动弹不得,眼睛东张西望。她并没有露出动摇的模样。
「对了,我想请教一件不相干的事,那位小妹妹是什么人?」
果然不认识吗──虽然说佑贵早有预期,但脸色还是为之紧绷。他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希望这小孩是黑田认识的人,如今期待像冰层一样被踩碎,只剩满地整合不了的想法。
佑贵抱著毫无意义的人质,变得无法动弹。
「啊,这个叔叔也有开过枪。」
美铃想起黑田的长相。被她一说,黑田似乎也记起昨天在个展看到的面孔,露出苦瓜脸说:「你是当时──」佑贵看了他们俩的态度,发现双方绝不算友好,只能慨叹抓美铃当人质的价值越变越稀薄。
简直像捧著纸片来保护自己一样靠不住。
原本跟佑贵一起行动的男子也好奇地过来对骚动一探究竟。于是他看见佑贵的行动,顿时眉头深锁地表露出「这家伙搞什么鬼?」的态度。
佑贵早就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连算不算垂死挣扎都难说。
但黑田并没有无视人质打过来,即使依靠的希望微薄,佑贵也无法舍弃。
「让我……问一件事情。」
「嗯?」
「你说的……委托者是……?」
舌头和眼珠都在抖的佑贵想厘清事实。
要拚到头破血流或直接面对现实,他都没有气力。
「你比谁都清楚吧。」
黑田没有讲出具体姓名,然而他动了动下巴指向小屋。
佑贵也明白事情正如黑田所说,但实际得知以后眼前仍差点陷入一片昏黑。他无法止住从眼睛自然流出的泪水。
佑贵像枯萎后花瓣腐败的花那样,无力地垂下头。
被威胁的美铃比他有精神得多。
「救~~救~~我,叔叔~~!」
美铃朝小屋那边大声呼救,嗓音拉得高八度。
「你在叫哪个叔叔啊?」
黑田用力噘起嘴,显得一脸纳闷。
黑田不知道木曾川有来。他还将自己算在叔叔的范畴外。
「叔叔,叔叔~~!」
美铃的声音像电话铃声那样吊起嗓。
佑贵的头痛与那年幼的莺声呼唤起了共鸣,使他想吐。
身体逐日累积的不适为佑贵的人生筑起墙壁。
他终于来到死路了。
佑贵不得不认为自己离奇的这三天即将有个了结。
黑田雪路
举例来说,假如马路中间有左右徘徊的狗,黑田就会去救。
但如果那只狗即将被撞到,他倒不至于舍身挡车。
黑田属于大约有那种良知的人。
那这次该怎么办好呢?他感到困扰。
逃亡中的凶恶罪犯抓了少女当人质。从字面上来看,状况十分紧迫,黑田却没有意愿保护人质的平安。毕竟被抓的少女没有危机意识,用枪抵著她的少年脸上伤势和表情都令人痛心也算理由之一。由于首藤佑贵比人质更有悲怆感,要积极出手还不如救他──黑田有这种想法。
后来大概是美铃的呼救声得到了回应,木曾川慢吞吞地拖著一张像是刚睡醒的脸来到外头了。
「原来你在啊。」黑田到现在才发现木曾川。「在啊。」木曾川简短回答。
「这是怎样怎样怎样啦~~?」
黑田对站到身边的木曾川开口:
「她在叫你,叔叔。」
「我越来越没有救人的兴致了啦,叔叔。」
「叔叔快救我。」
美铃伸出手催促。叔叔越叫越多次,木曾川表示「总觉得没什么劲耶~~」闹起脾气。连魔女帽男子都出现,首藤佑贵变得更无容身之处。
木曾川则从帽子底下望著首藤佑贵。
「话说,你搞什么啊?」
黑田看了木曾川没好气的反应,才想起他曾经遇过首藤佑贵。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那你不如把事情弄得更好玩啊,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欺负女生,也是满美好的梦想,要说单纯是很单纯。」
「叔叔~~快救我啦。」
「怎么反而是你玩得很开心呢?」
木曾川苦笑。首藤佑贵面对木曾川的质疑,眼睛开始发抖。
汗水积在鼻子与脸颊边缘,整张脸充血发红。皮肤用变色的方式来强调伤势与身体不适,有如毒沼般抢眼。与其说他是凶恶罪犯,还更像病患。
「怎么了怎么了?」晚一步出来张望的香菜,还有新城雅及雅贵兄妹俩都来探视状况了。和紧张感沾不上边的人随时都在增加。香菜甚至拿著黏土做的光束枪,别说像国中生,根本就是幼稚园孩童的德性。
「噢噢,大风波大风波!」
香菜左顾右盼地嚷嚷。不过四周的人都没有为此鼓噪,因此她逐渐感到没趣,忍不住歪头问:「咦?这不算大风波吗?」
凑热闹的人就这样多了一批,气氛变得越来越混乱。
然而在多方人马几乎都要迷失各自目标的复杂情况中,仍有个男子「噫!」地发出惊呼,脸吓得像丝瓜一样又扁又长。
卖手枪的男子被新城雅带著微笑逼近,怕得脸色惨绿。
像冬天一闪即逝的太阳那般,他的血色急遽消失。
「哎呀,没想到连你也上山了。」
新城雅有些假惺惺地表示讶异。男子「嘿嘿」地露出巴结的笑容,然而──
「卖错的枪收回来了吗?」
「噫!」
他立刻拋开那样的笑容,看似挣扎地扭身,连身体都快变成丝瓜样了。
「我有派其他人帮你回收,可是联络不上了。」
会不会死了呢──新城雅低声咕哝。在旁听著的木曾川瞥了他们的互动一眼,却没有插嘴。卖手枪的男子嘴里咿咿唔唔,嘴唇歪得阖不起来。
「您……您是怎么知情的呢?」
「有熟人亲切地告诉我啊。用尽手段想解决问题是不错,但是情报一旦流出去,就表示传到想隐瞒的人耳里的可能性也会变高。」
新城雅笑著隔著绷带轻抚右手臂的伤口,男子一看她那样做,就顾不得羞耻或他人眼光,直接跪地磕头。突然下跪的动作硬是使得周遭众人聚焦。
新城雅踹开脚边的小石头,眼角不悦地显露出皱纹。
「我之前应该拜托过你,在有他人眼光的地方不要有这种举动就是了。」
新城雅低头看著对方叹气。男子缩起脖子,却还是不敢抬头。
「雅。」
新城雅贵叫了妹妹一声。「我明白啦。」新城雅同样简洁地回话。
「也好,既然你坦白道歉了,这件事就放你一马。」
「咦?」
「要问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并没有,而且我的心情也不好,毕竟伤口会痛。因此你这项工作被开除了,但我不会追究你闯的祸及损失。」
新城已经先猜到呆掉的男子会问什么,便一脸愉快地予以否认。「赶快站好。」新城雅低声用沉沉的嗓音下令,男子才总算跳起来。他一边用手扶著站不稳的腿,一边仍难以置信地观察新城雅的脸色。
不过,男子原本就知道新城雅这个人属于「心情好时反而会把人折磨到底」的性格,因此对她的说词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硬要说的话,这女孩就是理由。」
新城雅拉了香菜的细细手臂。「咦?」被拉到前面的香菜跟不上情况,眼睛咕噜打转。
「看了她以后,我觉得对人生气乱蠢的……不,应该算嫌麻烦吧。」
新城雅把香菜推出去要对方仔细看。任凭摆布的香菜和男子近距离相望。
双方来这里以前都没见过彼此。
上上下下看了看以后,香菜不带笑容地用口头表达笑意。
「笑咪咪。」
她这种懒惰的情绪表达方式,让男子看了只能「啊哈」地放松笑出来。
「我本来就不是喜欢施暴的人。真要动手,我顶多只会揍那些死缠烂打的酒鬼。」
新城雅一边说一边回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右手背。
香菜也有看见新城雅的动作。当然,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香菜自然更不会发现,新城雅那条右手臂就是让她来到这里的远因。
在他们如此互动时,一旁的黑田把目光转向工坊入口。凑热闹的人没有再增加。
「教陶艺的老师呢?」
黑田问木曾川。
「她说提不起劲,在里面休息。」
「哦。」
黑田露出稍作思索的举动,眼睛则朝著工坊入口,然后──
「这里就交给你喽。」黑田把问题赖给木曾川并走向工坊。
「欸,别推给我啦。」
他不由自主地把心思放在那边。
「黑田。」
途中,黑田被之前职场的上司叫住了。刚才他刻意不把对方纳入视野,一直装成没看见,如今才带著生硬的笑容回头面对。上司那金丝般的头发仍健在。
「你好,新城先生。」
自己过去是这样称呼对方的吗?黑田差点对不算多久远的记忆存疑。
新城没有把话说破,而是提醒般告诉黑田:
「别对我的老师有所怠慢喔。」
「好、好的,那我失陪了。」
黑田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快步逃离现场。
回答完的他走了一会儿才冒出疑问:「老师?」
既然老师是用来称呼绿川,那新城什么时候变成陶艺家了?
「尽是些搞不懂的事……」
假如有第三者纵观全局,事态或许就能看得明瞭,但是对黑田这个当事者来说,围绕著的谜团大多没有解决,甚至没认清的事实也多得是。
在这种情况下,黑田并没有格外迟疑就走进工坊了。
工坊里,用手肘拄在作业台上的绿川正姿势随便地坐著。光看绿川偏一边的肩膀和脖子,也能感受到她自己表明的「提不起劲」所言非虚。黑田绕到她的面前。
「呃,你好。」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上前的他烦恼到最后,仍一如往常地稍微笑了笑。
依旧目光锐利的绿川抬头看了陪笑的黑田。
「啊,今天这是巧合。我真的不晓得你住在这里。」
「哦──」
绿川反应平淡。她似乎把黑田的话当成藉口或谎言。简单来说,从中看不出她对黑田有所信任。黑田挥起空空如也的手,像是在主张自己无害。
「为什么?」
黑田不知道她简化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是「你为什么要来这边?」。
要听懂「为什么」的正确意涵让黑田感到困难。
「你问为什么……是为什么呢?」
偏头思索的黑田和绿川面对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黑田不在乎对方排斥让他坐的眼神,还缓缓地前后摇晃上半身。
绿川对他那种静不下的举动开口问道:「怎样?」
黑田发痒似的一边搔著颈子一边笑答:「没有。」
「总觉得与你好久不见。」
「哪有?」
你对这几天以来天天碰到面的人说些什么?绿川的语气里有这种意思。
「你讲的我明白,可是我有那种感觉,很久没有见到你的感觉。」
「……是吗?」
绿川托著腮,把目光转到旁边。
由旁人听来宛如在求爱的话语。
「啊,其实我身上没带壶的赔偿费用。」
「我昨天也听过一样的话。」
「呃,早知道又能碰面,我就会准备了。后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个展喊停,我还被警方长时间扣留。」
绿川原本平坦的口吻出现起伏。黑田「唔啊」地张口承受蚯蚓般蠕动的怨气。他探头看著绿川的眼睛承诺:
「我绝对会赔偿。或许要花一点时间就是了。」
「……是吗?」
绿川原本想用口头禅让话题结束。
「这还用说。」
她立刻又补上一句。慵懒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可以窥见其认真。
黑田觉得绿川那副模样有些讨喜。
这么说来,我得杀这个女子。
黑田回想起委托,手指却没有伸向枪。他看向墙壁。
对方住在这种山上,工坊里上了年纪的墙壁又老又旧,这些黑田都看在眼里。
感觉实在不像接受过什么黑钱的恩惠。
宝藏的传闻跟绿川是否有关呢?黑田稍微起了兴趣。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总不会从一出生就在这里生活。」
「哎,还过得去?」
「还过得去。」
「我父亲在这里盖了烧陶用的窑,所以我才会来利用。虽然他没用到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
黑田的眼睛左右不对称地睁著,只有左眼睁得较大。
「住在这里会不会有怪人找上门?」
「满常遇到。」
「啊,我不算在内。」
「没有。」
绿川断言。无论黑田心里有没有数,她似乎都准备好答案了。
当黑田似乎因词穷而闭嘴时,绿川的嘴角就放松了一点。
看见她这种反应的黑田搔了搔头,却还是自然而然地笑著露出白牙。
「还没有找到佑贵吗?」
小泉明日香坐在工坊角落冷冷地出声询问,那对黑田来说是一记冷枪。
黑田活像挨了闷棍,视野晃动著予以回应。
「原来你在啊。」
他莫名焦虑,心情有如被人目击尴尬的场面。
「我一直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朋友在玩闹而已。」
当下要是让小泉明日香得知详情,局面会无法收拾。如此料想的黑田随口敷衍。
两只狗似乎看穿了黑田的谎言,来到他脚边吠吠有声。黑田吓得稍微呛著。
「你们也在啊。」
一直都在──比较肥的狗回话似的叫了。它们像在散步一样游荡著。黑田用眼睛追寻狗的踪影,还察觉绿川把右肩往后缩。
「你怕狗?」
「不是怕。只是不太能理解。」
含糊归含糊,黑田却觉得她表达的意见有其风格。
黑田对绿川的脾气已经熟到有这种体会了。
原本随意走动的肥狗似乎对人智不及的抽象距离看出什么端倪,便忽然抬头竖起耳朵。
即使在黑田眼里,也看得出它脸上露出了充满人味的「笑容」。
时本美铃
「感觉大家是不是把我忘了?」
首藤佑贵一脸无助,美铃一脸不满。状况就是这样。
那几个大人当著佑贵他们面前各自聊开了,几乎没有在注意这里。唯一没转开目光的香菜也跟紧张两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只是用大眼睛望著他们,没什么反应,看起来甚至有些爱困。
「叔叔~~」
美铃噘著嘴呼唤木曾川。「是是是。」木曾川草率回答。
「我正在想要怎么救你。」
「痛痛快快地把他解决掉嘛。」
「别闹了,被枪打到就惨了吧。」
平时态度从容的木曾川只有在说这句话时带有紧绷感。
美铃被他的态度气得鼓起腮帮子。
「爷爷~~」
「你不要越叫越老啦。」
首藤佑贵对自己固执于美铃这个没价值的人质有所警惕,也想著要逃离现场。他在盘算朝旁边后退一步,然后直接从山坡滚下去。
「啊,坏人想逃了!」
闲著的香菜却警觉地嚷嚷起来,她还不忘「啪啦啦啦啦」地(假装)发射光束枪。于是原本各自聊开的人都一起看向佑贵与美铃。
「欸~~赶快救我啦~~」
受困的公主要求速战速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无聊。
那些人听完她的话以后──
「嗯……」
有人不乾不脆地动起下巴。
「问题就在这里啊……」
有人目光飘忽,似乎想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基于各种因素而聚集的这些人直到此时才有了共识。
在场有没有哪个人心里燃起了非救那个少女不可的使命感呢?
这个少女到底是针对谁所抓的人质?
抵达这里的人都有特殊背景,与纯粹的善意化身沾不上边。
他们不是英雄人物。
齐聚在此的并非解决问题的能手,反而还尽会惹事。何况他们对彼此的背景也没有掌握清楚,连谁与谁认识都说不准。
因此,每个人都不敢积极地出面解决问题。
都没有人挺身而出吗?
正义已经死了吗?
莫非正义根本还没有诞生于世上?
大概是他们共通的疑问化成了庞大意念回荡于四周。
某个人疑似接受到讯息以后,便从远方发出回应。
「有我在这!」
大后方传来自告奋勇的声音。来者英勇到简直像跑错场子似的打破气氛。
木曾川率先朝耳熟的声音回过头,然后「啊」地面露喜色。
「欸,原来这种鸟事也还是安排了英雄出场嘛。」
他忍不住拍了待在一旁的新城肩膀。
撇开身为萝莉控这点不提,那个男人的登场方式可说无可挑剔。
花咲太郎
「天使。」
太郎不禁在远远看见那个少女的瞬间嘀咕。
这是第二个让太郎感动至此的对象。碰了会于心不安的纤细肩膀,留有婴儿影子的柔嫩脸庞。如果能把她的秀发搁在手上闻,岂不是可比花朵凝聚的朝露,既甘美又芬芳?
处处皆是淡雅韵味。构成纤细少女的每个部位都可以说尚未成熟。但是对太郎而言,就连那种青涩都已经到了完美的境界,之后只会每况愈下。
一言以蔽之,对方强烈符合太郎的癖好,如此而已。
既然有那样的少女落在歹徒手中,太郎就没有理由坐视不管。
「天使。」
太郎在自告奋勇之后,又一次感叹。
他差点为此娇喘。
太郎与二条终快步赶到。他们大胆地穿过看热闹的人群。
「啊!」被抓的美铃眼神变了。二条终也发现她是昨天遇到的女孩。
「喔,真巧耶。而且情况有危险。」
喂~~来个人帮忙说明事情经过。二条终转头求助以后,被抓出来当代表的木曾川随随便便做了说明。或许因为他是眼前这位歌手的粉丝,说明之前还不忘脱帽行礼。
「简单说呢,就是坏蛋在做垂死挣扎。类似警匪剧最后演的那样。」
「嗯,原来如此。有人质。」
二条终「唔~~」地翘起下唇,忧心粉丝的危机。
「好,这时候就要用我的歌喉为大家和平地解决问题。」
「未免太deculture了吧……」
当太郎困惑时,有一道块头小虽小却颇有分量的身影从小屋里冲了出来。
「噢!」
二条终现出惊喜之色。圆滚滚的狗朝著她一直线跑来。不知道它靠的是听觉或者嗅觉。这条有人味的狗似乎也具备狗类独特的灵敏知觉,还一边摇尾巴一边使劲地跑,浑身晃动的肉看起来肥滋滋的。二条终高兴得不顾场合就将它迎接到怀里。
「好乖好乖好乖~~终于见到你了!跑来这样的深山总算有了回报!」
二条终用脸颊和狗互相磨蹭,狗脸上的赘肉被挤得变了样。
「啊哈哈,瘦了不少……才怪!很好,一如往常!」
二条终摸了摸狗肥滋滋的肉,确认它的肚子状态而感到安心。
「还有我啦!」忘记立场的美铃也想赶到二条终身边。首藤佑贵大惊失色,哀求似的喊:「唔……喂喂喂喂喂!」并且用手枪和胳臂挡住美铃的去路。美铃不得已只好留步,但是她气闷地抬头看了首藤佑贵。首藤佑贵则被美铃的那股气势吓得退缩。
和首藤佑贵扯上关系的木曾川以及卖手枪的男子都只能对这样的互动感到傻眼。
「请问你是饲主吗?」
有个穿睡衣的少女莫名其妙地偷偷凑过来。是岩谷香菜。
她们两人似乎从反应认出了彼此就是昨天通电话的对象。「对啊。」抱著狗的二条终笑著回答。
「你就是香菜小姐吧……咦,你不当炸虾大王了吗?」
二条终看见香菜像小孩一样光滑的额头,就正经八百地问她。
「唉,我辞职了。其实呢,之后我打算……」
太郎朝打算长谈的香菜肩膀瞥了一眼,想到应该先完成工作。
「麻烦你等一下。」太郎知会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被太郎郑重的态度搞迷糊了,太郎却不在乎。
「你是岩谷香菜小姐……对吧?」
香菜稚气十足的外貌让太郎忍不住想把她当晚辈,但太郎告诫自己不能受骗。即使看似幼嫩,对他来说只要考虑到年龄就会「胃口尽失」。
「是的是的,这位兄台有何事?」
香菜自配上膛音效并举起自己做的黏土枪。她似乎很中意这项作品,片刻不离手,甚至还「啪啦啦啦啦」地假装发射光束。太郎头痛得不知道该怎么置评,但正事一样要谈。
「我受了你的朋友委托要找你。」
「啊,你说的不会是凯碧吧?」
「凯碧?」
「哎呀,凯碧是绰号,呃,她的本名叫什么呢……」
香菜的脑袋跟身体都打结了。太郎试著等她回想,她却只会扭来扭去。
太郎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在思考都不太确定。
总之他认为彼此指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你要不要用电话报平安呢?」
「好主意耶,拜借拜借。」
香菜像讨零食一样伸出并拢的双掌。太郎把手机摆上去。
「啊,我不知道凯碧的号码!」
「这是她给的便条,请用。」
活像在照顾小孩。香菜「哔、嘟、哒」地自配拨号音效。太郎看著她那副模样,也能深切体会到她那个朋友会表现得像个监护者的理由。
假如不是那种性格,要跟香菜这样的人相处实在吃不消。
电话似乎接通了,香菜露出开朗的表情。
「啊,凯碧?是我喔~~」
『……香菜!』
对方声音大到连站在旁边的太郎也听得见。香菜触电似的蹦了起来。
「是、是的。我是捏捏好手香菜。」
『你跑去哪里了!你人在哪里!』
「呃,我、我目前,是在山上。」
『山上!啥?你、你说山上?』
「我是被……绑架到山上的。」
『绑架!』
女子吓得声音变调,之后她的音量变小了一点。对方似乎是在职场讲电话。
『详细情形之后再说,总之你平安吧?』
「嗯。虽然我肚子饿了。」
『……所以说平安喽。』
长长的叹息隔著电话传来。香菜一直默默地听著对方的声音,不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啊」地告诉对方:
「对了,凯碧。我想当陶艺家。」
『………………………………啥?』
「我找到好老师了,也有学习的热情。你觉得还缺什么呢!」
『缺……缺前途?』
「咦~~」
『你突然讲什么傻话,怎么没头没脑地扯到陶艺……唉,反正你平常就这样,听完我倒是放心了。』
「呵呵呵。」
『无话可说就不用勉强自己笑了。你要当陶艺家……那大学怎么办?』
「我不念了。反正也没有钱了。」
『你喔……哎,那些同样之后再说。总之你先平平安安地回来。』
「嗯。」
香菜点头,然后断掉电话。「感谢感谢。」她一边行礼一边将手机还给太郎。
太郎光在旁边听就觉得香菜是个会让朋友头痛发作的人。
但他的工作仅止于把人找到,之后的事情就没有理由关照了。
了结一桩差事的太郎毅然看向首藤佑贵。
「说你的要求吧。」
太郎不知不觉中站到了看热闹人群的最前方,大概是欲望造成的差异。
有人率先出面解决问题,可是美铃的脸色却不好看。
她那艳羡的眼神并不是对著绿色贝雷帽,而是对著蓝色魔女帽。
「要、要求?」
首藤佑贵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惊慌失措。
「你不是想要某种代价才抓人质的吗?」
大概是在天使面前的关系,太郎的态度自然比较做作。
「倒不如说,你们都没有交涉过半句吗?明明人这么多。」
太郎回头看向凑热闹的群众。说得通的人到底有几个?
在他看来,总觉得每个人都各有潜藏的危险因子。
「我、我要求安全的保障。让我……下山。」
佑贵吐露真心似的说出这种话。
太郎听了他的话,「喂喂喂」地为之傻眼。
「要安全……你是杀人犯吧?世界上哪有地方能给你安全?」
就算能下山,之后又有何处可去?
太郎的质疑似乎意外伤了首藤佑贵的心。他原本就哭丧著脸,现在鼻水也挡都挡不住地流了出来。「脏死了。」美铃简单明快地表示厌恶。
后头则有木曾川针对杀人犯的部分耍宝说:「耳朵好痛喔~~」
新城也跟著晃了晃身子。
「既然你不肯放下手枪,我们这边也会用暴力相抗衡。」
始终摆著绅士风范的太郎下定决心似的举起手枪。
那是他在路上捡到的玩意。
太郎一边举枪一边瞄向木曾川。木曾川并没有朝著什么人开口,只是应声:「收到。」
当佑贵成为被瞄准的一方而屏息时,太郎又开口:
「就算你朝那位美女开枪,事情也不会好转。到头来依然无济于事,你懂吧?人质就是那样的东西,你一开枪就没戏唱了。倒不如说,基本上就算不开枪也一样无济于事,假如你有觉悟拖人下水,早就该开枪了。简单说,我是在问你抱著什么心态。为了拖延时间吗?那你拖延到了,你尽可能多活了一分一秒,和我们平时过活的方式一样。没错,相当自然。」
总之太郎只顾著讲话,连手指都没有放到指著对方的手枪扳机上,滔滔不绝地一直讲。
于是乎──
「所以说呢,我想你多注意旁边会比较好。」
「喝~~」
出招力道是认真的,跟没劲的吆喝声呈对比。
木曾川趁著太郎吸引首藤佑贵注意时,朝目光变得狭隘无比的他展开偷袭。他对准侧腹使出飞踢,将首藤佑贵踹得弯著身子飞了出去。
首藤佑贵飞到半空中,然后侧身摔在地上,动作夸张得像在演戏。
在出腿时同时起跳的木曾川怕帽子掉下来便用手按著,对著地姿势不用心而没站稳。
木曾川伸长了腿站不稳的姿势让美铃笑了。
「叔叔,你这样有点矬耶。」
「因为我是叔叔,没办法。」
气得快要从头上长出尖角的木曾川忍住怒火,并且探头看向要死不活的首藤佑贵。
「好啦,有什么愿望?」
「我要你死。」
有一道像幽灵一样无质量的身影从太郎手里抢了枪。
不知不觉间站到太郎旁边的鬼魅──小泉明日香再次用手枪对著首藤佑贵。
看似从工坊追出来的黑田手上同样有枪。
不同的人各抱著不同的念头将手伸向怀里。
于是佑贵在嘴巴与眼睛都严重紧绷的情况下,手上的枪仍指向小泉明日香。
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只顾己身,甚至不惜与起初拥枪的原因敌对。
黑田雪路
黑田犹豫该把手指就位的扳机对谁扣下,并重新举枪瞄准。
岩谷香菜
岩谷香菜顺从现场局势,也试著举起黏土做的枪瞄准。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紧盯著路上捡的那把枪所瞄准的目标不放。
时本美铃
美铃意气昂扬地也想从包包里拔枪参战。
可是,她手里拿的是铅笔盒。
绿川圆子
只有绿川什么也没拿,独自静静地生闷气。
无论是骚动或黑田,全都让她不爽。
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的脑里浮现两天前的情境。
可恨的背影。
从自己身边逐渐离去的爱慕的背影。
杀意描绘出文字,描绘出情绪。
叫他动手杀人。
如同那时候,视野变成片片段段,意识几乎背离身躯。
于是,佑贵就这样──
手指发抖。
记忆碎裂。
喉咙黏著的尽是与她的美好回忆。
首藤佑贵没有开枪。
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小泉明日香手上拿的则是空枪。
两股杀意双双落空。
「为什么?」
小泉明日香睁大眼睛并敲著手枪。
「为什么!」
她那是对枪还是对首藤佑贵拋出的疑问?
从小泉明日香乾涩的眼里有泪水像涌泉般冒出,眨眼间占满眼眶的泪诱使佑贵掉泪。他同样溺于后悔的海中,好似要吐出气泡。斗大的泪珠盈出。
两名少年少女拋开手枪,不顾羞耻及颜面地放声大哭。现场气氛顿时转变,周围的大人们自然败兴似的收起枪械。众人各自沉浸于独有的尴尬与类似倦怠感的情绪中。
可是,冷汗依然在流。
「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大家都放下武器时,只剩一个人仍举著枪,一个人遭受威胁。
是新城雅与卖手枪的男子。单手持枪的雅正近距离瞄准男子。
新城雅柔柔地微笑著。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我说的是卖错枪这件事放你一马,但我总不可能对你委托杀手杀我的事也一笑置之吧?」
「啊……啊哈……哈哈……」
男子恍惚似的喘气。不过,接下来他迅速做了切换。
男子瞬间背对新城雅,仓皇鼠窜。跑到最后,他用跳的一举缩短距离并抓住哭倒在地的佑贵手臂。接著他硬是要佑贵站起来。
「喂,该溜了!」
佑贵原本差点沉浸于直接悔过让警方逮捕的情绪里,结果他又「唔啊」地转起眼珠子。大粒泪珠不只占满眼睛,似乎更流进嘴巴堵住喉咙。而男子抓住佑贵的力道强得几乎可以把手臂握烂,还拖著他跑。男子边跑边吼:
「少骗啦!你想活下去!自由自在地吃饭,还有睡觉!活著就是这样吧,有错吗!」
男子的话好像鼓舞,也好像单纯将自己的任性强加于他人身上。
即使如此,他排除算计、发自内心的吶喊似乎让佑贵有所体会。
佑贵用眼皮挤掉仍在涌现的泪水,主动拔腿就跑。
「请你追上去!快追!」
振作起来的小泉明日香变脸朝黑田大叫。短短回答「我明白」的黑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跑掉了。黑田滑垒进入工坊入口,肩膀撞到墙壁并挥了挥手。
「再会!」
黑田朝工坊里头大声问候以后,才背著小泉明日香去追首藤佑贵。
「我有一半算在开玩笑就是了。」
新城雅耸耸肩。她迅速收起手枪,把视线转向兄长。
兄长──新城雅贵往工坊走去。
「等我一下。最后我想跟老师打声招呼。」
「OK。」
新城雅轻挥受伤的右臂。然后她按著伤口,皱起脸来。
「啊,糟糕!我们也要赶快去才行!」
原本静观局面的木曾川忽然蹦得连帽子都跳了起来。
「那些家伙看到有计程车停在那里,肯定会上车!我们不快点就回不去了!」
快点──木曾川招手催促太郎等人。「我们也要奉陪吗?」太郎跟抱著狗的二条终说归说,还是一起动身赶路。当然,美铃也活力充沛地跟上去了。
接著则有打完招呼的新城雅贵扛起妹妹,碎步朝山脚出发。
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起动作,发生在转眼之间。
就这样,现场只剩香菜一个人。
她没有跟著谁走,就杵在不晴朗的天气底下。
香菜目送完所有人,环顾空荡荡的左右,然后仰头把光束枪(黏土制)举向天空。不耀眼的天空可以一直仰望,可是天空不蓝,心情就无法跟著放晴。
「啪啦啦啦啦。」
扳机还没扣下,看不见的光束就被云层吸进去了。
绿川圆子
像烟火一样。工坊外头迸出一两道吵吵闹闹的声音,然后远去。
声音似乎没有绕回来的动静,绿川总算歇了口气。
「再会!」
朝工坊探头的黑田挥手,短短问候。
绿川心想「没有什么好再会的」,却把反驳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目送。
结果,这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绿川思索了一会儿。
于是在那之后,新城过来了。
他拨起金丝般的刘海,郑重其事地朝绿川唤道:「老师。」
绿川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完全习惯不来。
「我自认到今天为止付出的劳力已经可以赔偿壶了。」
新城微笑。绿川心里对他的话没有底,放下了托腮的手感到纳闷。
把壶打破的无礼男子,她只想得到一个。对方是黑发而非金发。
「你在说什么?」
「呃,这算是自我告慰……恕我就此失陪。过去受您照顾了。」
新城深深一鞠躬,然后离开工坊。
绿川慢条斯理地解读他的话。
看来,他的意思似乎是不当徒弟了。
绿川用视线追寻新城扛著妹妹离开的背影。
「……是吗?」
她一如往常地短短咕哝,然后接纳弟子的辞别。
「……啊。」
绿川想到可以帮忙收拾个展的人手变少了这件事。
事情结束前先别溜──绿川打算追上去,不过犹豫到最后因为倦怠就放弃了。
山上浮躁的气氛获得平息,原本热闹的工坊也恢复以往的冷淡氛围。绿川将那熟悉的温度拥入怀里,想消解调适不良的感觉。
独处的时间却撑不过三秒。
「您好您好。」
留到最后的香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出现。原来你在啊──绿川侧眼回应。
「我要等爷爷来接。」
香菜看似困窘地低下头说。她似乎没赶上众人的脚步。
尴尬的她坐了下来。明明她只要在隔壁小屋等就好,但她探头探脑地一直看著绿川。起初绿川察觉到也没有理会,然而长时间持续以后就对香菜屈服了。
「你有什么事?」
绿川厉声一问,香菜便退缩了。不过她又伸出差点缩起来的头,伸得夸张。
「师──」
「师?」
「师父,我明天也会过来!」
「……啥?」
刚才那是在说些什么?
谁是师父?老师之后还来个师父?绿川感到混乱。
刚以为徒弟走掉了,新徒弟又蹦了出来。
适合用小不隆咚来形容的二十四岁矮冬瓜。
「啪啦啦啦啦。」
而且她还开枪打师父。
绿川似乎被新徒弟用光束枪(暂定)射穿了,变得浑身无力。
为了将问题从脑海中隔绝,绿川放弃思考。
「好累。」
自己肯定已经累得连刚才那句哀叹都无法用汉字写出来了──绿川心想。
她倒身靠向椅背,几乎躺在椅子上了。
「啊。」
绿川在颠倒的视野中有所发现。
彷佛希望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东西静静地在屋子一角睡觉。
狗留了下来。
花咲太郎
「哎,以结果来说大概没有往坏的方向走吧。」
「是吗?」
「要是拖久了,八成会有更多牺牲。」
木曾川一边啃著包起司的印度烤饼一边笑。
不知道那是出自想像的判断,还是对嘴里东西味道的评语。
「或许死的不是你就是我,太郎。」
在辛香料气味强烈的店里,木曾川开朗地说出这种话。
「我倒觉得不会那样。」
因为我感受不到那种命运──太郎毫无根据地嘀咕。
什么鬼话──太郎只能这么回答他。
当天中午,太郎和木曾川在咖哩店会合了。由尼泊尔或孟加拉来的外国人经营,在近年来逐渐变多的异国风味咖哩店。或许是因为他们大多属于工厂倒闭后的集体失业者,类似亲属经营的姊妹店非常多。
被木曾川邀请的太郎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对女店员却有在其他店看过的印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额前有红印子,脚步格外徐缓的妇人脸上时时带著笑容。
太郎莫名感慨,觉得包含这样的生活态度在内,很能反映出风土民情。
除了木曾川他们,店里还有一对喂彼此吃咖哩的男女客人。从太郎坐的位置有华丽的大象壁毯挡著看不见,却听得见他们互称阿道及小麻的声音。太郎觉得那像猫叫春。
「不过这几天下来还真忙。」
「就是啊。公车也等不到班次,结果落得要用走的回来。」
太郎对木曾川的意见毫不反驳地表示同意,还顺便喝起芒果汁。
木曾川跟太郎聊到的,是这三天之间发生的事件概要及原委。当然,木曾川对于他人个别的行动也有许多细节不清楚,不过关乎梗概的部分都掌握到了。他也藉此得知太郎与其中几件事有所牵连。
「我不想遭遇危险就是了。老是跟乌烟瘴气的事情扯上关系。」
「哎,你是名侦探嘛。」
木曾川一脸莫名开心的样子,太郎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大口大口地把咖哩往嘴巴送。
双方点的辣度都是偏甜。
「所以说,已经没有杀手要找你算帐了吗?」
「从气氛来看是这样,毕竟委托也取消掉了。虽然我在半年内不打算松懈。」
如此表示的木曾川清光盘底以后,就用手托著腮帮子,还茫茫然地放松嘴角让眼睛往旁边飘。
怎么看都松懈到了极点。
「太郎,你中午以后有行程吗?」
「呃,没有。我打算在外面多绕一下就回去。」
「哦──」
木曾川用吸管啜饮乌龙茶。太郎等不到他开口,就主动把话题接下去。
「你呢?」
因为木曾川难得没有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地聊自己的事,太郎感到有点兴趣。对方自说自话时连一半也听不进去,一旦闭嘴却想问个明白。到头来,花咲太郎是个性情颇为别扭的男人。
木曾川把嘴巴张得像梯形一样,还带著苦瓜脸回答:
「我要带小孩。」
「啥?」
「昨天我们在山上有遇见小学生吧?我得当她的保姆。」
「喔。那位天使啊。」
「What? Angel?」
木曾川忍不住用上英文。「Oh, yes.」太郎平静以对。
「外表是天使,内在……我没跟她讲到多少话就不清楚了。」
「照我看,她脑袋的螺丝快松掉了。」
近距离目睹昨天的暴力场面还笑得出来的小孩不可能正常。
「所以带小孩是什么意思?」
「她叫我在放学后陪她买东西。」
「为什么?」
你平常不会追问这么多的耶──木曾川感到害怕。
「不晓得。昨天陪了她一下以后就被黏上了。」
「你去死吧。」
「怕你了。」
太郎沉稳的口气让木曾川不敢领教。那比他过去说过的任何话都冷,温度像钢铁。
「羡慕的话要不要代替我去?」
一瞬间,太郎「哦」地亮起眼睛。但他立刻拒绝了。
「心领了。她希望你带路,我不会那么不识趣。」
「哎,真是个绅士的萝莉控。」
「这是要认同癖好的最低条件之一。」
这变态摆什么架子啊?叼著吸管的木曾川把头转向一边,板起脸孔。
后来两人闲聊了一些够低级的话题以后,就由木曾川结帐离开了。
「拜喽,下回见。」
「我怀疑还有没有下回就是了。」
太郎和从事反社会行业维生的男子彼此挥手。他又感受到缘分这东西的奇妙之处。
这次也是,理应毫无缘分的事物相互纠结,使得他们今天仍像这样见面。
除了对方身为杀手以外,太郎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感。
包括那个杀手无忧无虑的笑容。
「……毕竟连午餐都让他请客了。」
太郎想像自己用了他人买凶的钱吃咖哩,内心感到一丝不安。
跟木曾川分开的太郎前往车站。他一看见车站入口,内心就有些警戒。
该不会又要被什么事件波及了吧?太郎一边苦笑,一边穿过车站入口。
霎时间,他感觉到有声音构成的圆盖。
庞大人潮及电车彷佛撼动著头顶的行驶声。一如往常的车站景象。
人们像碎片般流动,而后群聚。
好比无数剥下来的鱼鳞组成鱼的形体。
那股声势甚至像洪水一样将道路掩没。
然而──
并没有再发生任何事。
站在入口旁的太郎身边也有人潮流过。他杵在原地,受困于强烈的耳鸣。
有种不明所以的神圣感。
事实是连人的死亡都能就此冲淡,日常生活依旧。
说不出的满足感顺著血液让指头陷入麻痹。
太郎像是要接纳那样的景象与变化,挺起胸膛再次往前走。
时本美铃
「老师再见~~」
「噢。」
美铃向脸上瘀青开始变淡的导师打完招呼,离开放学后的教室。她今天的心情仍不知低落为何物,从脚步也显现出这一点。
导师一边摸著被新城雅揍过的伤痕,一边叹道:「真悠哉。」
完全不怕被其他老师纠正的美铃跑过走廊,速度丝毫不减地来到鞋柜,然后奔向校门。她和朋友问候时也没有停住脚步,急得像是留声不留人。
接下来她约好要跟「帽子叔叔」上街买东西。
要买的是送给二条终的礼物。
那是他们在下山的归途中说好的。
因为二条终告诉美铃,这个周末她想再跟他们见面兼答谢。
美铃没有向母亲报告这件事。她晓得说了以后,母亲就会反对她和陌生大人见面。美铃也有发现她母亲今天早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美铃认为大人有许多事要烦恼。她隐约理解到聪明的小孩就该这样处事。
来到河岸旁的堤防以后,一直跑的美铃有点喘地停下脚步。阳光和湿气强劲,美铃的额头也冒出汗水。
「都忘记了。」
怕滑倒的美铃小心地走下斜坡。踏著沙砾来到河岸以后,她放下书包,掏出放在底部的东西。
是手枪。
经过迂回曲折,结果一次都没有扣过扳机的手枪。
砸下所有零用钱及存款才买到的这东西被美铃毫不惋惜地振臂高举。
美铃面前是因为昨晚下雨而水量增长的河流。流速飞快,水面更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形状,反射的光芒有如生物鳞片。美铃打算将手臂朝著那逶迤如蛇的水势挥下。
既然人只能活一次,命运就不会改变。理应只有一条路通到底。
但是在破例能全面观察众多选择的情况下,美铃的命运可以说在此大举转变了。
她高高地扔出手枪。
扑通。
河面激起水花与涟漪,手枪逐渐沉入名为河床的底部。
轻易而遥远的别离。
美铃没有丝毫不舍地立刻离开现场。
她重新背起变轻的书包,并带著雀跃的呼吸及胸口冲上坡道。
抵达约好见面的地方以前,美铃都不会停。
首藤佑贵
自己理应结束的人生仍安然持续至今。
赎罪、因果报应、业报。
各种字眼与佑贵以往培养的常识一块打转著。
佑贵连要随意外出都会犹豫,他从昨晚就藏身于公寓中的某个房间。形势演变到现在,随波逐流又空著手的他连这里的地址都讲不出来。屋内跟带佑贵到这里的男子一样为阴霾所覆,充满与外头晴朗无法相容的昏暗气息。不过对现在的佑贵来说,这样反而自在。
佑贵把准备好的食物送进嘴里,从舌头感受不出味道,宛如不会融化的锭剂逐渐从舌面溜进喉咙里,食道只有感受到异物在流动。
好比原本应该活得更久的人也会被杀,「天理」这个词是脆弱的。而要问到行凶的人是否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答案也未必肯定。
佑贵学到世上有许多事情无法用等号相连接。
这三天,尽是如此惨痛的经验。
每道伤口都活生生地呼吸著,没有痊愈。身心似乎都残留著火苗,光是接触空气就会让痛觉复燃。佑贵有时会忍受不住那种感觉,变得想在手臂上乱挠乱抓。
罪恶感大概就是这样体会的吧──佑贵在脑海一隅思索。
会有人出面制裁他的罪吗?
佑贵想起昨天在小泉明日香旁边的男子。
这次幸运逃过了。不过那个男的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虽然这属于负面的想法,但佑贵可以笃定。
对方是为了实现小泉明日香的心愿。
佑贵用指头擦拭额前冒出的汗水,将他带到这个房间的枪枝贩子就从外面进来了。无论什么时候看,那个男子都灰头土脸得像是从灰烬与尘埃中冒出来一样,而且阴险。即使双方有段距离,佑贵仍觉得喉咙发痒。
「有睡吗?」
「稍微。」
「那就行了。毕竟你的脸就算看了也搞不清楚半点脸色。」
负有其中一份责任的男子在佑贵头上发出笑声。佑贵忍住鼻子被踩烂的痛。
因为佑贵等于是靠著这个男子才能迎接今天这一天。
对佑贵来说,他意外的是男子没有将他利用完就丢,丢掉既潦倒又闷闷不乐的自己。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遵守那种口头约定的大人。佑贵学到了人不能看外表。
救他的男子将文件甩到桌上。
「吃完饭记得过目。」
这是什么──佑贵用眼神问了以后,中年男子就一边坐到棉被上一边说明。
「要你杀的人的情报。」
男子每次开口只会冒出惊人之语,在当中仍算格外浅显的那句话让佑贵僵住了。
「要我杀?」
「这就叫适才适所。说来挂不住脸,我可没有杀过人。」
中年男子笑得像是在较量谁比较恶贯满盈。佑贵立刻想反驳,但他认同那是事实便克制住自己。从外表和气质来看,就算不偏心也会觉得男子比较像走上歧途的人。即使如此,佑贵仍比他罪恶深重。
「你说,要我杀人……为什么?」
「因为这是工作。总没有吃白饭的道理吧。」
男子望向佑贵手上吃剩的一小块面包。佑贵为了掩饰,把面包塞进嘴里。
佑贵一边咬著或许是保存状况不良的关系,内部变硬的面包,一边看向窗口。
星期一,一周的开始。外头天气晴朗,早就过了上学时间。
而佑贵没有穿制服。他早就不能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了。
「不会吧,难道你以为我是出于善意才收留你?同乡之谊?那才叫恶心吧?」
唉,确实也是──佑贵在嘴里咀嚼著表示同意。感觉有东西卡在喉咙。
「你变成要靠杀人活下去的人啦。」
男子说得轻松,佑贵听来却是沉重的指认。
自己无法说做不到。佑贵望著自己的手掌并弯起指头。
尽管没有溅到血,但他的手在这几天已经伤痕累累,看不出过去的样貌。
「你的工作不是卖手枪吗?」
「那个饭碗已经砸了。所以我决定捧你出来做生意。」
佑贵听了男子擅自做的规划,心中冒出反抗之意。
这时候不能光点头──如此认为的他虚张声势。
佑贵并没有鼓起勇气。可是,他觉得自己往后会需要这种技巧。
「那么,我现在就动手干掉你……把屋子据为己有,这也是……一个办法吧?」
佑贵打算挺起腰杆子耍狠,讲话却断断续续。无法替自己讲的话收尾让佑贵感到羞怯,耳朵发烫,转开视线。男子从头到尾看著佑贵那副模样,然后晃了晃肩膀。
「你要怎么杀?」
「咦?」
「现在枪不在你手上啊。徒手杀吗?你要掐脖子?可是对方会抵抗耶,要确实解决该怎么下手?要怎么堵住对方的退路?」
男子接二连三地发问。佑贵的目光像漩涡打转似的变得不稳定,只能任人牵著鼻子走。
对方看了佑贵那副德性又继续说:
「听好。接下来的你就是要思考这些,其他不重要。无论谁会死,你都别在乎自己要杀的是什么人。那些全是琐事。」
男子放话似的做出总结,使得佑贵对他的口气感到困惑。
因为内容固然耸动,可是对方说的话听起来像忠告或建议。
从那些话听出对方有热忱,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答案立刻就会找到。
男子离开棉被,拍了佑贵的肩膀说:「拜托你撑久一点喽。」
对方把手拍过来的轻松调调让佑贵的脸变得像半乾衣物一样皱。
「你真的……没杀过人吗?」
「刚才就讲过了吧,没有。你才是大恶棍。」
男子的话一向直白,刺激强烈。
他会体恤身为杀人犯的佑贵,对佑贵的为人却甚至有鄙视的味道。
佑贵心里当然不会舒服,可是他也无法反驳。
用不著男子讲,他也明白。
就算佑贵悔悟自己的罪,小泉明日香还是不会原谅他。
即使他痛改前非变成崭新的另一个人,也不会得到原谅。
佑贵已经走错路了。
因此接下来无论选什么都是错的。
佑贵理解到这一点,还是连选都无法选,只能赖活。
「你为什么……要找我?」
佑贵并不清楚详情,但应该还有其他以杀人为业的人才对。
要说的话,就算不坚持找几天前连人都没有扁过的佑贵当杀手,挑其他手腕更好的人不就行了吗?这样一来,虽然实际会困扰的人是佑贵,他却无法不抱持疑问。
「我看你有运气。」
男子简洁地道出他对佑贵称许的部分。
「假如没有运气,哪能从那种情况下溜掉?我会赌在有运气的家伙身上,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靠这一套,才能存活到现在。」
佑贵对他的说词噤声。
落到这种地步,还说运气好?佑贵听得想歪头。但要是正视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并接受,这样的结果和运气根本无关。是佑贵自己的抉择招致的。
在此前提之下,他目前既没有落网,人也还活著,或许确实算幸运。
「吃完了吧?带著我给你的文件跟过来。必要的细节我会在现场附近说明。」
「嗯……」
含糊答话的佑贵看向镜子。
人不能看外表。那么,自己又如何呢?
映在镜子上的佑贵是个伤患,脸上弄得到处是伤口及瘀青,与原本面貌判若二人。
等这张脸痊愈,到时候,自己就会变成杀人犯的脸吗?
还是会一脸平静地维持以往的常人面孔,并且动手杀人呢?
「动作快。小心我报警。」
男子开了不好玩的玩笑替佑贵打气,使他皱起脸。而且每次皱脸,脸上就有地方会痛。
那样的痛也会反映在脸上。自己肯定永远也无法露出安详的脸了吧──佑贵如此领悟。他那无法自在的心情还有畏惧不休的愧疚感,一切都不会消失。
自己是在怕什么?佑贵有时会迷失这一点。
怕以罪犯身分被捕?怕死?怕杀人?
再怎么思考,答案都不会像光明那样照进来,只会逐渐沉沦。
积极正面的事物全跟自己切断缘分了。
即使如此,佑贵仍然活著。
或许警察在下一刻就会抓住他的手臂。
或许他看不到明天。
佑贵和这样的恐惧搏斗,并且收敛发抖的眼角与嘴唇,抬起脸庞。
为了用自我本位的方式活下去,他还会错上加错。
黑田雪路
听到有高中女生摆著秘书嘴脸在黑田的事务所留下来时,有个男子打从心里大喊:「我好羡慕!」
就是木曾川。
『为什么!』
「我才想问。」
『那就问问看吧!』
「嗯。」
对黑田来说,他的心境是: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劲?
「所以,为什么你今天也在?星期一耶,学校呢?」
「我不去了。」
跪坐在沙发上的小泉明日香语气镇定地回答。
「你说不去了,那之后要怎么办?该怎么讲呢,呃,这样会有问题吧。」
黑田彷佛成了这个高中女生的监护人或父亲,内心为之困惑。
「在你达成委托以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达成以后你要怎么办?不去上学,你就没事做了吧?」
「我不清楚。请问该怎么办才好?」
「居然拿这个来问我……」
当小泉明日香找既非父母又非老师的黑田徵询人生方向时,感觉就只有此路不通。
「我接受过小孩子可以向大人问方向的教诲。」
「要看时间与状况。」
高中女生该走什么路,这完全在黑田的专业领域之外。
「总之,请让我留在这里,到你杀了佑贵为止。」
表示自己在委托完成前都要监督的小泉明日香表现出强硬态度。
黑田在昨天路上已经被迫了解到她的顽固,也不希望听她哭叫,只得屈服。
「……那就拜托你打扫房间吧。」
「我明白了。」
小泉明日香听从黑田吩咐,从沙发下来准备抹布。
她一再擦拭地板上无法抹去的血迹。
黑田眯眼望著那一幕,然后发出叹息。
世上有太多无法按照心意与出乎意料的事。
目前黑田接到的委托都没有达成。
关于杀害绿川圆子的案子,黑田在稍作调查后报告:「绿川圆男的财产已经被发现并且挖光了,这案子还要继续吗?」委托者就爽快地撤销了。实际上黑田并没有掌握那笔财产是否存在,因此报告内容算是信口开河。委托者不知道是听完死心了,或者觉得黑田不中用而打算雇用其他杀手。虽然不明瞭对方的真正用意,但黑田确实没有完成委托。
刚开张就这副调调没问题吗?黑田邋遢地坐上沙发。
他一边想起在山中吸到的空气有多清凉,一边仰望天花板。
「我要不要也改换志向当陶艺家啊……」
「请你杀了佑贵以后再换志向。」
「也对喔……」
这是个连自言自语都要管的委托者。黑田依旧露出下巴与脖子,心里想著绿川的事。
那女人真的没笑过。
感觉和总是把待人态度放在心上而带有微笑的自己呈对比。
双方已经失去交集,或许没机会再见面了。
我想见她吗?黑田自问。这不好说──他用含糊的答案敷衍内心。
但是与其说交不交集,三天前他们根本毫不认识彼此。
真的,什么交集点也没有。
从中非刻意地产生了一丝丝联系。
交集点并非一开始就有。好比被河水冲走,才碰巧重叠的两块石头。
既然如此,或许还会再找到什么「交集点」也不一定。
那种机会大概都是在彼此忘记的时候就会阴错阳差地到来。
一如此想像,原本懒散的肩膀就有了热情。
这样啊──黑田接纳事情的变化。
或许值得期待──他心想。
有点希望再见到她呢──他心想。
因此,在时候到来以前。
黑田闭上眼睛片刻,决定下次绝对要准备能让她听得心服的小故事。
绿川圆子
绿川尽情享受著短暂来临的独处时光。
昨天那场骚动像台风似的带走旧有景色,山中工坊只剩下静寂。绿川坐在心爱的椅子上,令意识的轮廓模糊。僵凝的脑袋安详得好似有了伸展空间。
笼罩山头的朝阳显得和煦。心情好的日子,身边柔和的事物就会变多。
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持续下去该有多好──绿川不得不如此祈愿。
在这几天的骚动中,与变化最无缘分的就是绿川。
她的生活步调并没有改变,价值观也没有复杂化。
绿川怀著对于与人相处的烦躁感,极力想逃避,来到山上。
而山上除了朝阳以外,还充满许多柔和事物。
假如有什么改变,就只有一点。
「师父,弟子速来参见了!」
「谁是你师父啊……」
身影几乎被手上好几个包包埋没的娃娃脸女孩闹哄哄地踏入绿川的平稳生活。
她又不能独处了。
绿川在认命的念头还有山上凉爽空气之间接纳如此的事实。
「请多指教,师父。」
嘿嘿──香菜露出谄媚笑容,绿川迅速予以无视。
香菜背著三个塞满行李的包包,慢吞吞地绕到绿川跟前。
动作一点都不俐落。绿川强烈感觉到她不是大人。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叫老师比较好吗?」
「更不顺耳。」
「那改叫绿川大师如何?」
「………………………………」
绿川不小心觉得语感还不错。
「你真的来了啊。」
「我来了!我要当陶艺家!」
太容易被感化了吧──绿川为此傻眼。
「你真的要学?靠这吃饭很难喔。」
「我会努力吃饭!」
气魄是有,回答的内容却实在对不上焦点。
虽然绿川从昨天就微微感觉到了,但她完全把香菜当成「怪胎」。
再怎么看,绿川都不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满二十岁。
原本躺在工坊里的狗似乎想逃离喧闹,换了地方睡。
绿川用眼角余光注意到狗在动,才想起还有一项变化。
她从刚才就不是一个人。
「话是这么说,我根本不想收徒──」
「啊,这是伴手礼。」
香菜从蓝色包包里拿出四方形包裹递给绿川。
绿川收下以后,便端详那个注记「需冷藏」而且冰冰凉凉的盒子里的内容物及店名。
是LeTAO的起司蛋糕。
「好。」
绿川只有在这种时候回答得爽快。
「好耶!」
靠贿赂成功入师门的香菜握拳叫好。
伴手礼是凯碧帮忙出的主意。
「那你身为徒弟的第一项工作来了。把这个拿去放到冰箱。」
「是。」
捧著盒子的香菜意气风发地碎步离开小屋。可是她立刻就折回来了。
「师父,大群飞来飞去的蜜蜂好可怕~~」
啥?绿川伸了脖子确认小屋入口。如香菜所说,有大只蜜蜂轻快地发出振翅声上下飞舞。或许它们又要来小屋的屋檐下筑巢了。
「放著不管就会习惯了。你和蜜蜂都是。」
「我好像会在习惯之前就没命……」
因为我的皮肤这么薄──香菜捏起手背。孩童的皮肤伸展性佳。
「我不需要第一件差事就搞砸的徒弟。」
绿川试著随口怂恿。她的真正心声是总比像昨天那样跑来一堆人要好。忧心自己会因为一个糕点盒而被剥夺徒弟地位的香菜「唔唔唔」地下定决心。
香菜放低姿势,然后纵出屋外。
不就是因为动作那么夸张才让蜂群凑过来吗?
绿川虽如此心想,却还是默默地目送她。
去程以及回程都脚步响亮的香菜回来了。
「哇呀哇呀。」
即使进了小屋,香菜还是连蹦带跳地逃向屋内。
蜜蜂确实是变多了。绿川不觉得苦,但也不乐见。
「下次我会找人来驱逐害虫。」
在那之前,你就和蜜蜂好好相处吧──师父如此交代,香菜便缩起脖子答「是」。
绿川说的驱逐害虫,当然是要找那个说笑话也不好笑的男子。
其实他做的不是那一行。对此绿川也明白。
还有,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想把对方找来为难。
绿川攘臂以后,香菜也有样学样地挽起袖子。她发现绿川头上有毛巾,自己也从行李中拿了印有青蛙图案的毛巾在头上缠起来。绿川看见香菜那副模样,就试著用双手比划出狐狸形状的影子。香菜答「是」,毫不怀疑地跟著师父一起做了。
绿川差点后悔。不过在感到前途多难的同时,她也觉得香菜的憨直及坦率似乎会比上一任更有可塑性。
绿川无风无浪的一天总算就这样开始了。
香菜也是。
岩谷香菜
即使一桩事件结束,即使告一段落,即使再有戏剧性。
明天仍会理所当然地来到,直到死的那一天。
香菜捏起黏土。
→接续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