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与TX的争夺,东京天空树的侵占这一连串事件的迈克尔·奥尔森的情报,完全被葬送于黑暗之中。美军不可能将『原海豹部队的英雄沦为恐怖分子』这种事情公之于众。
这一事件的帽子,姑且是套在了『反美派的恐怖分子』的头上,算是告一段落。毫无疑问,为了平息事件,两国政府真是忙昏了头。
被救出的阿休顿·希尔,以一个不屈服于恐怖分子的强大美利坚领袖的形象回国,受到了等同于英雄的厚待,党内外支持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而濑户重工与两国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
在阿休顿接受采访,提及美国导弹系统的订单的第二天,股市开盘,CI重工的股份暴跌,相反的,SETO的股份一路走高,涨幅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不过,在这混乱的状况下,CI重工还是沉默得可怕,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海滩郊外》
无数的墓碑,整齐有序地排列在一座绿悠悠的小山丘上。
对面延展开的大西洋吹来的潮风,将筱原禊的头发轻轻吹起。
用校服代替了丧服的她,俯视着眼前的三块白色石碑。石碑上分别刻着迈克尔,还有其他两人的名字——贾克林,以及杰西·奥尔森。
「……」
「……禊」
正臣在背后喊着她的名字。他穿着丧服,手上捧着鲜花。
「抱歉,飞机准备要起飞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哦」
于是,他抛出了问题,
「禊,还想和我一起来么?」
「……」
沉默,就表示否定。
「结果,我和迈克尔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心想要复仇而已。并且,我连复仇的理由,都还没弄清楚……呐,正臣」她回过头看向正臣。
「这种事,真的有意义么?」
「没有」正臣回答。
「复仇是没有意义的。说到底,复仇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就算达成复仇,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禊沉默着低下脑袋。她默默地咬紧牙关。
正臣将鲜花放在墓碑边,转身离去。
两人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忽然,禊察觉到了花束旁边放着的储存卡。
「正臣!」
她转身喊着他的名字。
「迈克尔先生托我转交给你的哦——嘛虽然有些迟了」
「迈克尔,给我?」
「里面的内容我也不知道哦。不过,大概能猜到。这个就随禊处置吧」正臣露出了笑容
「再见,禊」
索菲,双臂交叉在胸前,背靠着停在路边的轿车。她看到孤身一人回来的正臣,便眯起了眼睛。
「正臣。这样真的好么?」
「毕竟,接下来,就是她自己的问题哦」
「我并没有问这个,我是在问——『你这样真的好么』」
「……」
正臣无言地坐进了轿车。
「我欺骗了她。他现在一定不想再见到我了吧」
「哎呀,真是意外呢,你居然还会对什么事感到后悔么。果然,你想被她揍一顿呢」
听到这个问题,坐在后座的正常叹息着耸耸肩。
后视镜上映出的正看着窗外——注视着站在墓地中的少女。
「什么嘛,你这不还是恋恋不舍么」
「唉,幸好没有带艾普丽尔过来呢」
「嘛,那孩子也是……」
能够轻易想象她不舍得离开禊,纠缠着不放的光景。
「这并不是黑猫,而是作为『十河正臣』的个人感情的问题哦」
「……说的也是」正臣轻声回答。
「不过,她面前还有一面非跨越不可的高墙。筱原禊要想成为真正的筱原禊,必须要通过这个『通过礼仪』呢」
「你就不去帮她么?」
「如果她有这个必要,就会回到我身边的……现在,还是让她放手去干吧。并且,现在我们要将我们分内的事情处理完」
「所以才说……男人都很烦啊」
索菲无奈地抱怨着,启动了汽车引擎。
◆
对禊来说,独自一人在家的经历并不少。迈克尔的工作很忙,如果被派往海外的话,还可能会几个月都无法回家。
但是现在,她开始觉得几个月的煎熬,完全是微不足道。
别说是几个月,几年,几十年——迈克尔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房屋里到处留有迈克尔的痕迹。久违地回到两人共度了十年的房屋,却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来到迈克尔的书房,启动了电脑,将正臣交给她的储存卡插入电脑中。
屏幕中出现了一个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将那个时候迈克尔设定的导弹控制系统的密码『MSG-0524』输入进去。一按下回车,画面便自动切换,开始启动视屏播放软件。看来密码是正确的。
这个视频,正是在这个书房中拍摄的。迈克尔坐在镜头面前,坐在她现在坐着的椅子上。
迈克尔看着镜头开口。
「禊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过,现在的我并不能预测未来,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只能这样做了,原谅我吧,禊。现在你一定遭遇到了人生的瓶颈吧。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通过礼仪』,所以,这次就轮到你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就去打开保险库。密码,就是那把枪的生产序号」
迈克尔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他沉默了片刻。
「……怎么说呢,我决定告诉你个事,估计会让你难以接受,但是,这是事实——啊啊,果然还是不行啊,一想到是否要说出来,大脑就一片混乱呢」
迈克尔苦笑着,有些害臊地挠挠鼻子,再度看向镜头。
「我是有真正的妻女的,这是在与你相遇以前的事了……我一直瞒着没告诉你,有点不敢说呢。失去她们以后,我就一无所有,变成了个空壳。也有曾多次想过寻死,本那个家伙,还说我要皈依佛门呢。那笨蛋,明明连佛教徒是什么都不知道,哈哈」
他笑了起来。
「但是,我与你相遇了。在决心将你养育成人的那一天,我就认为这是神明给予我的试炼,我一直想着完成这个试炼以后,我一定会得到什么。但是,结果并不是这样。你还记得么?在你还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野营,还被熊袭击了对吧?那个时候,我就确信了」
他透过镜头,穿越着时空,注视着她。
「我的心灵,早就得到了救赎。而救我的,禊……正是你啊。你拯救了一无所有的我。我真的很感激你,禊,我打心底里爱着你」
画面之中的迈克尔脸上,挂着一滴泪珠。
而她也是一样。
禊从椅子上摔下来,瘫在地上抽泣着。
视频播放完毕,屏幕中出现了几个文件。
——几个小时候。
禊确认了雷明顿狙击枪上的编号,输入这串编号,打开了书房一角的保险箱。
保险箱中,有几沓美元,一把三十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M60左轮手枪,还有一些文件。
她将手枪拿起,确认其中的子弹以后,插入腰带中。
在拾起文件的时候,某样东西掉在她脚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古旧的照片。照片的一角还残留有变黑的血迹。照片中的地点,像是某个儿童医院。是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和一群孩子们的合影。那一对男女的手,搭在了照片中央的少女的肩膀上。
看着这一幕的禊,忽然感觉一双手,从背后的黑暗中伸出,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但是,她并没有回头。
她确实察觉到了『那个』的存在,但是她并不想去承认。
REDDIE事件之后,她察觉到自己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陌生的,自己。而她,一直逃避着『她』。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在耳边细语着。劝说她承认自己的存在。
她就像是被定身术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而是很恐惧地低下头,紧紧闭起双眼,竭力深呼吸,想方设法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做完着一连串的举动之后,背后的气息就悄悄消失了。全身的紧张也瞬间释放开来。
禊她惶恐地微睁眼睛。
看来『她』已经放弃,又从她身边消失了。
她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抬起头来。
突然,一股如电流般的刺激从禊的大脑一直奔流到脚底。
和筱原禊完全相同的,另一个SINOHARA·MISOGI(筱原禊的罗马音)站在她面前。
心脏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将自己的眼瞳最大限度地睁开。
她,一直都知道。
不,是忘记了。明明知道,但是一直都选择『忘记』。
忘记了被封印在心里深处的,另一个名叫筱原禊的少女。
◆
《同日\纽约\曼哈顿区》
曼哈顿岛,中央公园边的第五大道上,有一栋惹眼的巨大的螺形建筑。它是由建筑家弗兰克·罗伊德·莱特设计的。这栋几乎全白的建筑物,拥有美国实业家索罗门·R·古根海姆的名号,是一个全世界连锁的私人现代艺术博物馆。(译注:古根海姆博物馆)
从弗吉尼亚乘飞机抵达纽约的黑猫,十河正臣,带着手下的佣兵索菲,打开了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大门。从一楼大厅网上望,就可以看到螺旋状的走廊。走廊盘旋而上,给房屋中心留出空间,形成了一个天井结构。正臣带着索菲,进入了电梯,赶往最高层。
走出楼梯,来到了角度很平缓的斜坡走廊最高处。走廊靠着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其他的客人们,都慢慢走下这个螺旋走廊,鉴赏沿途的艺术品。
而正臣完全不顾这些艺术品,快步往下走。毕竟他来美国不是为了参观这些美术作品的。他自有他的目的。不,正确地来说,是有人邀请黑猫——十河正臣到这里来。
「好久不见了。黑猫。你迟到了哦」
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美少女摆出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耸耸肩。
「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呢,米利安」
「是么?我倒觉得挺窄的」
「不敢苟同,我都走的筋疲力尽了」
面对正臣的回答——美少女,米利安·康斯坦丁轻轻拨弄着自己微卷的银发,露出微笑。
而带着眼带的佣兵,罗伯特·萨菲斯一如既往地站在米利安背后。
「虽然你走累了,不过不好意思,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
米利安不等正臣回答,便开始慢慢在走廊上踱步。正臣将自己的步子稍稍调快,追着少女。他们两人的佣兵,索菲和罗伯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今天并不是休馆日,离闭馆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所以当然还有其他的游客来到这里。想必米利安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什么骇人之举吧。
正臣追着步调稍微有些快的米利安,在走廊上走着。
「突然叫我出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才没有发生什么哦。只是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美国,我想至少要跟你打个招呼什么的」
「难不成……就为了这种事叫我出来?」
「『这种事』是什么意思嘛」
正臣的失言,让米利安的表情变得越发不悦。
「不,对不起,我的说法不好——不过,打招呼在电话里打不就行了么?」
「才不是呢」米利安站定了。
「你见到我居然一点都不高兴,我真的很不愉快哦」
「我很高兴啊」
「骗人」她否定道。
「你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才来美国的么?」
「……」
少年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一直保持沉默,心中奢望着这种沉默能过让她心情好转起来。
「……唉算了」米利安说出了如正臣所愿的话,再度往前迈步。
「让我们切入正题吧。这场赌局是你赢了呢。现在,我的胜算为零……不,应该说胜算为负数吧」
「但是,我们也失去了很多啊」
「这个赌局本来就是蚂蚁与大象相拼,比起你的胜利,你那点小小的损失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吧」
米利安·康斯坦丁的情绪,从目前为止的『不愉快』,突变为了『冷静』。她平静地阐述自己『劣势』的这个事实。
「其实考虑到现在CI重工的状况,你的胜利几乎是无法动摇的呢」
「你真的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
「我们的交情也不短了。我们同样生于天蝎座(antares→天蝎座\反阿雷斯计划)的星辰之下,就像是天各一方的家人。所以我还是多多少少能理解你的想法的哦」
「你的嘴还真甜,那你说说,我现在在想什么呢?黑猫君」
「嘴上说我是胜者,但私下底根本没服输吧。你应该已经考虑到这种状况的发生……不,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料到这样,才挑起一连串的事件的吧?」
『怎么说呢~』,米利安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一样眯起眼睛。
「说对了大部分哦,不愧是黑猫。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走在前面的米利安突然站定,转过身来与正臣面对面。
「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你明白的吧?那个女人(筱原禊),和我,你选哪一边……你的选择会决定一切」
「……」
她已经察觉到了那个时候迈克尔·奥尔森留给禊的东西的正体。
如果将那个公之于众的话,迈克尔的复仇就会完成,阿休顿·希尔那帮人的不正当行动便会大白天下。当然,另一方面,阿休顿·希尔的失势,必然会造成CI重工——米利安·康斯坦丁的卷土重来。拥立总统候选人阿休顿·希尔执政党,已经会和在野党一起变成CI重工的傀儡。而以阿休顿就任总统为前提的,投入大量开发资金渴求与美国合作的SETO一定会遭到重创。而至今为止都对CI重工没有多少好感的,CIA等一系列的谍报部门,都不得不与黑猫商会为敌。
反过来说,如果正臣说服禊不将那个公布出去的话。这次的赌局就完全是黑猫的胜利。只要阿休顿成为总统,整个美国都会成为CI公司的敌人。虽说企业本身不可能消失,但是以米利安为代表的军事部门,一定会被其他的企业吸收并购,遭致解体吧。而她,也会事情在CI重工的地位。
也就是说,十河正臣的这一选择,将会为这个牵扯着整个世界的,无休止的赌局划上句号。
是『美丽的少女将黑猫的一切夺走』,
还是,『黑猫将少女的身心都收入囊中』。
「你心中应该有答案了吧」米利安问道。
「如果你想要我的一切,就快点让那个女人住手」
这对一直为了这一刻而战的黑猫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的话。
但是,少年有些困扰地挠挠头。
「虽然这个提议很诱人,但我不得不拒绝」
米利安端庄的容貌,变得有些凶险。
「我不会去说服禊。迈克尔先生将她托付给了我。不管禊自己怎么想,她依旧是我重要的伙伴。她自己的事情,必须由自己做主。如果她自己决定不公开那些资料的话——虽说这样会是你输,不过我也不会有『胜利』的感觉呢」
「但是,如果她将资料公布的话,你至今为止的努力都要化为泡影了哦?」
「嘛,话是这样说没错啦」正臣苦笑着。
「我已经把话说完了」
「……是么。那我也不再插嘴了。你好自为之吧」
米利安单手叉腰,夸张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嘟哝了一句。
「……笨蛋」
她转过背去,没有再出声。
「对不起呢,米利安」
虽然正臣无法理解少女的这种无法将对手逼上绝路的不甘,但他还是道歉了。
他看看手表。
「时间快到了……再不走的话,星期一上课就迟到了呢」
就算他这么说,少女也还是没有回头。
「再见了,米利安」
他面对着米利安·康斯坦丁纤细的背影说出告别之言,带着自己的佣兵离开了。
米利安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绕着走廊往下走的少年。她并没有回头,但是,这不过是单纯的逞强。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罗伯特,你在监视着那个女人的行动吧?」
「算是吧」背后的罗伯特回答道。
「看来她已经取回记忆了。现在应该在往斯廷坎普那边赶吧」
「是么,终于回想起来了么」
米利安的目光,一直追着正臣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离开了博物馆。
「他……一次都没回头呢」
果然无法忍受。咔,她咬牙切齿。
「即刻开始行动,罗伯特。将筱原禊和斯廷坎普抹杀。不择手段。将FAF的剩余兵力全都投入进去」
「我倒是很乐意啦……不过,真的好么?」罗伯特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就这样办。我已经许可了。但是,绝对,要让那个女人断气儿哦」
这时的少女眼中,毫无疑问,燃着嫉妒的火炎。
◆
斯廷坎普处于被软禁状态。他住在离CI重工的研究设施大概有一百公里的高级公寓最上层。这里,是闹市区。
房屋中摆放着有日本风情的绘画与瓷器,不过这些完全无法治愈他的内心。这里的一切东西,包括这个公寓本身,都是米利安准备的。房间外面还有米利安的手下二十四小时轮班把手,电话和网络也都被监控着。
深夜,斯廷坎普坐在书房的躺椅上,双脚也乘着垫子。戴着老花眼镜的他,拿起了散乱在桌面上的资料。
一张标题为《Project Ares》的文件右上角,印有一串象征着计划冻结的红色大字,『CLOSE』。
他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椅子上,浏览文件。最后,看到了一张古旧的照片。这是白衣的男女和一大群孩子们的合影。他看着将手搭在中间那个少女肩膀上的夫妻。
「看来我果然走错了……筱原」
他的负罪感,随着十年的光影日渐滋长,而他,也差不多忍到了极限。
忽然电话响起。斯廷坎普惊讶地将老花眼镜拿开。
他将文件放回桌上,抬起头,用错愕的表情看着不停叫唤着的电话。会和他联系的人少之又少。虽然米利安等CI重工的关系者,或是一起搞研究的同伴可能会找他,不过,在临近午夜的时候响起的电话,让身处软禁状态的他感到非常无法理解。
他环顾了一圈明明一个人也没有的宽敞房间,才将话筒拿起。
《斯廷坎普吗?》
一个女性,开门见山地问出这个问题。
「是谁?」
《快回答,你是斯廷坎普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出来,马上》
「你到底是……?」
《见面了你就会知道,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但是,我——」
斯廷坎普看了看公寓的大门。
走廊上,应该还有担任警卫的CI重工子公司,Tagma·International派遣的佣兵在徘徊。
「我是根本不可能出的去啊。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想必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吧?」
《没问题,已经来接你了》
「接我?」
《之后就照着她说的去做。我在岛上等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表情僵住了。
「岛……难不成,你是——」
《别磨蹭,马上动起来》
「等等!」
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会他的呼喊,直接将通话切断。哔哔——电子音断断续续地回荡在他的耳中。
斯廷坎普长叹一口气,将电话筒放下。感觉自己心跳都加快了。他在十年之间,一直都打算『放弃』。而被埋没在岁月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的,赎罪的机会,毫无前兆地到来了。
他披上大衣,将桌子上的资料整好,夹在自己胸口处。
轻轻地打开大门。从敞开了一丁点儿的门缝中窥视着走廊的情况。走廊的廊灯熄灭。对面就是受米利安之命监视他的佣兵。佣兵坐在走廊一角的椅子上,深深地低着头。看来他好像是放松了警惕,正在睡觉。
斯廷坎普再度望向公寓。
寻找着能够代替武器的东西。忽然,他看到墙角的那个白色的瓷器。虽然并是不很大,能够单手抓住,但却有一定重量。用这个的话——他拿起瓷器,悄悄溜出了门缝。
佣兵好像还没有察觉到。斯廷坎普悄悄地走近他。那个守卫好像睡得很沉,一动也不动。
正当斯廷坎普要从他身边通过的时候。廊灯突然亮了。坐在椅子上的佣兵的身体,忽然动了动——被发现了么!他高高举起手上的瓷器,准备朝佣兵砸去。
但是,佣兵并没有动作,而是直接从椅子上倒下来,面朝地摔在了地上。
斯廷坎普吃惊地瞪大眼睛。
趴在地上的守卫背后,插着一把粗大的匕首。
「……斯廷坎普」
突然被喊道名字的斯廷坎普,受到惊吓,手中的瓷器滑落。瓷器崩裂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让他为止颤抖。
走廊一头,站着一个银发的幼女。
「莎夏」
斯廷坎普有些怀念地喊出了少女的名字。
这其中并未包含『恐惧』这一感情。
「走吧,去找姐姐大人」
莎夏说完,便对斯廷坎普伸出了手。
深夜,巴士中转站——扑向街灯的无数小虫,扑扇着自己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
巴士公司的男人,宣告着巴士的发车时间。
筱原禊将一次性电话扔进垃圾桶,出示车票,走进了巴士中。
几乎满员的巴士,开动了。
在拥有广大国土的美国,论长距离移动手段,可以说是航空一家独大。机种,设备,服务都能够定制,面向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的航空手段,当然也能满足『廉价客运』的需求。最近,廉价航空公司(LCC)的兴起,让以前一直被认为是廉价长距离运输典范的巴士业蒙受巨大冲击。很多的巴士公司消失,公司的数量也已经衰减到单手能数过来。但是,美国这个国家,确实还是需要巴士这种长距离交通手段。
其原因,看看车内的乘客就能明白。乘客大多以拉丁裔美国人,华裔为主的亚洲人,还有黑人构成。各种各样的人种挤在车内。这就像是种族大熔炉的美国的缩影。收入较少的移民、学生、偷渡者,都会选择比起航空会显得有些老土原始的巴士进行长途移动。所以,就算巴士业已经萎缩,就算在LCC崛起的时代背景下,长途巴士业也还能存活。
这对筱原禊来说正好。日系的她在这里并不显眼,比起航空线路,自己暴露的信息与踪迹要少得多。她必须躲过CI重工和CIA等组织,达到她的目的。
禊打开了迈克尔留给她的文件。迈克尔·奥尔森十年以来一直没有放弃调查她的出身——这如此详实的资料说明了这一点。
当然,迈克尔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
不过,他为总有一天会到来的这个时刻,给女儿留下了寻找真实的线索。
禊看着那张古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们背后是一棵大树,那一对夫妇将手放在了幼小的禊的肩膀上。
禊身边站着一位显得有些老成的少年——埃利亚。
他一直记着那时候的事情。
而她,却一直将这些事情遗忘。
不,到底是单纯的『遗忘』,还是有谁刻意地将她的记忆封印……这一点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禊将照片收入胸口的口袋,额头抵在巴士的车窗上。巴士的摇晃让人有些困倦。终于,她渐渐入眠了。
再过不久,就能和过去做个了断了吧——她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确信。
◆
30小时后,纽约州长岛,北佛克的一角,离岸边大约四公里的地带。这里是一座小岛,岛的长宽不过五公里,无人居住,整个岛都是美军所有的。
这座岛,是在十九世纪末美西战争的时候,军方买来做海上壁垒的岛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里也曾是美国海军的基地。现在美国政府在这里设立了细菌研究所。因为危险性极高,旁人不得接近。
波浪打在沿岸的石块上,白色的水花四溅。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夜间的海波之中冒出,人影用面罩挡住自己的脸。环视了周围的情况之后,这个身穿紧身衣的人迅速地冲上岸边。它躲在巨大的岩石下方,将沉重的氧气管摘下,把面罩拿开。
明亮的月光照亮了筱原禊的脸。
她脱下潜水服——里面是一套漆黑战斗服。她将脱下的衣服藏在沿岸岩石的一角,拿起迈克尔留下的左轮手枪,融入了岛屿的森林之中。
她在树木繁多的平缓坡道上奔驰,径直冲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不久,树林的对面映出了一个古旧建筑物的端倪。像是研究所一样的建筑物已经年久失修,看上去根本没人在用了。
虽说这里已经不再有人居住,周围的景致都被大自然吞没,改造。但她还是能够回想起这个建筑周围的外观。
她用刺刀将围绕建筑物而建的铁丝网隔开,小心地潜入领地,从像是大门一样的地方进入了研究所内部。
被折断的椅子,抽屉消失不见了的桌子,棉花和羽毛漏出的床垫——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在地上,堆得高高的,就像是要把这些东西堆成一个战壕一样。看来这就是研究所的大厅。仔细一看,像是战壕一样摞起来的家具上,到处都是小小的洞。
禊脚底踩到了什么,拿起来一看——是生锈了弹壳。是军用枪中装填的,二十二口径的步枪子弹壳。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地上散落着这种弹壳。那么,家具上面的那些洞应该就是枪眼了吧。看来这里——在很久以前——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环顾一周以后,便从『战壕』缺口的地方往深处走。她应该是战斗之后,第一个造访这里的人,除了她,没人会来这里。『一般人禁止入内的岛屿上还有一个被遗弃的设施』,这个事实恐怕连到岛内的研究员,警备的军人们都不知道吧。
因之前战斗而破损的窗户碎片散落在地上。无数的玻璃碎片倒映出正在黑暗中行走的她的身影。每踏出一步,脚底就会响起玻璃被踩碎的嘎吱声。
她窥视了几间房门打开的房间。房间的门上都有名牌,只能够从外面上锁。房间都非常简谱,里面只有一张老旧的床。
从周围的铁丝网和房间的构造来看,这里与其说是研究所,更像个监狱吧。
禊从房间中走出来的时候,夜空中的层云飘散,满月从树林背后探出脑袋,淡淡的月光射入窗户,照亮了对门的名牌。
大抽一口凉气。
依稀能够辨认出已经字迹不清的房间名牌上写着的字,是『MISOGI』。
忽然,强烈的,像是即视感一样的感觉涌起。
过去的光景,开始在她的视野中闪回。废弃的实验室光景,开始与她的记忆重合,她踉跄一下,用手撑住墙。
刹那间——世界改变了。
她手撑着的那面墙壁,变成了光滑亮洁的,崭新的墙壁。
两个小孩子从目瞪口呆的她身边跑过。回过头来少女——虽然面庞稚嫩——确实是她自己。而追着少女跑去的小男孩并没有回头。
想看看他的脸——这样的心情渐渐膨胀,驱使禊冲了出去。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研究所之外。
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与迈克尔留给她的照片上几乎相同的景致出现在面前。
筱原禊熟知这个地方。虽然已经忘却许久,但还是能够回想起来。
对,那个时候,少年脚下一滑——
「——啊!」
自己也明知道这是幻影。
但还是不禁喊出了声音。
为了拯救那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的少年,她发射性地冲了过去。
「果然,回来了么」
某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瞬间,世界恢复原样,幻影也消失了。
少年与幼小的禊的身影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生锈腐烂的儿童游乐道具,和长生不老的大树。
禊迟了几秒转过头去,拔出自己腰间的手枪。
一个男子站在面前。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就算不用电筒,也能够看清对方的容貌。男子的年龄恐怕将近七十岁,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数皱纹。
禊认识这个男子,不,正确地来说,是想起了他。
「老师」
她放下了枪口。对老人——斯廷坎普这样喊道。
「筱原的女儿么……」
「莎夏呢?」
「谁知道呢,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禊非常感谢莎夏能够回避。毕竟这只是筱原禊自身的问题。她恐怕是明白这一点才悄悄消失的吧。
「话说回来……既然你能认出我是谁,就表示你已经取回记忆了么」
「嗯,虽然兜了一个大圈子,不过,看到这个以后」
禊将迈克尔留下的照片递给斯廷坎普。
「我也有一张一样的,毕竟,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呢」
斯廷坎普非常怀念地看着这张照片——当他看到照片背面的时候,表情突然变化了。
「……二维码么」
「看到这个的那一瞬间,我就回想起这个地方了」
「原来如此,果然,筱原将你……」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沉默地将照片还给禊。
「那么,取回被封印的记忆的你,又找我有何贵干呢?你为何将我招到这个地方来?」
「请将过去的真相,告诉全世界。老师有责任告诉全人类,这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结果如何」
「确实正如你所说。现在还在这个世上的,和那个计划扯上关系的人,除了我以外没别人了。那些人没有尽到的职责,只有活着的人背负」
他自责地说着——又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开始说。
「我和你父母见面的时候,他们很年轻并且充满野心。在现在看来,你的双亲都是出类拔萃的学者。但是,在故乡,日本,他们却并不被看好。他们发表的论文完全不被学会认可,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在这时,CIA过来接触他们」
「为什么,CIA要找我父母?」
「两人发表的论文,并没有引起日本学会的重视,但是,这和CIA当时进行的机密计划正好合拍,可以说正合CIA之意。通过幼儿时期的某种灌输教育,定向改造人类的精神构造。这就像是基因定向操控一样。而他们论文的亮点,并不在这里。筱原夫妇的论文,揭示了通过改造精神,激发人类身体能力的可能性」
「用精神,改造身体?」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在东方,有『病由心生』这个说法,对吧?筱原的想法和这个类似。在幼儿时期改造其精神,让幼儿的身体极力去适应这种精神构造,最终催生出相应的肉体……这是可能的。CIA想要利用这种精神改造,培养出优秀的士兵的雏儿,培养出与生俱来的精锐——天生的战士(Natural-born Soldier)。」
禊到现在都还无法相信斯廷坎普的话。
「你,觉得我会相信么?」
「你没有相信的必要」斯廷坎普指着眼前的禊。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筱原理论成立的证据」
「……?」
禊错愕地眯起眼睛。看来她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你难道就没觉得奇怪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为什么能够轻松通过连健壮的士兵都经常一天都撑不住的地狱测试?虽说是有推荐,但军部应该也不会让一个少女去参加能危及性命的海豹部队选拔考试……一切都如此蹊跷,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怀疑么?」
「……」
禊无话可说。她已经猜到了斯廷坎普想说的话。
「禊·筱原……你就是筱原理论的证明。正因为你是经过了精神改造而诞生的天生的战士,你才能通过那个号称地狱的选拔考试。而你的养父,应该也没有想这么深吧。你之所以能够参加海豹部队的考试,并不是因为迈克尔·奥尔森的推荐。而是军部背后的CIA,想要利用你检验试验的成功罢了」
斯廷坎普的话如果属实。那么禊就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参加海豹部队选拔考试,而是被设计参加的。
「骗人!」
「唉,这也难怪啊」他用悲悯的神情注视着少女。
「但是,你自己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你根本无法像个普通的少女一样,融入社会。因为你的身心一直都渴望着的东西,是战场」
禊真的很想马上堵住耳朵,不再听他的话。
如果正如对方所说,那她之所以无法好好上学,之所以背叛迈克尔的期望,参加MOONEDGE的训练,之所以接下任务——都是因为阿雷斯计划的指引,都是身为战士的欲求,只是本能而已。
自己无法融入学校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孤儿』,也不是因为『沟通障碍』。
自己想要快点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士兵也绝不是因为想要迈克尔认同自己。
斯廷坎普没有顾及混乱之中的禊,继续往下说。
「他们不光是出色的学者,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当初,阿雷斯计划将年龄,种族各异的孤儿们聚集到岛上。筱原负责研究精神构造,而我,从细胞,基因级别改造孩子们的肉体,让他们更加适应战场。最后,筱原得出一个结论:实验对象年龄越小,取得的成果就会越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科学家,有时是非常罪恶的。一知道对象年龄越小越好,首先就想到了胎儿……不用我说了,这是理所应当的吧。然后筱原的妻子就亲自上阵,通过人工授精怀上了你。也就是说,你从胎儿阶段,就被我们改造为最适应战场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实验对象」
「我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把我当做小白鼠对待么」
「你一定很痛苦吧,但是,这是事实。筱原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牺牲自己,把你降生与世」
斯廷坎普说完,她感觉自己脚底的地面在摇晃。
不,很快的,她发现这并不是地面在摇晃,而是自己因为太过震惊的事实打击,站都站不稳了。
以迈克尔留下的照片背后的二维码为契机,筱原禊被封印的记忆再度被唤醒。但是,她只能想起这个研究所的地点,斯廷坎普的名字,还有其他孩子的面庞,并不能知道自己双亲的动机或是人格。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不过是未满五岁的少女的记忆,心智还未成熟的少女,根本不可能抓住双亲的真实想法。
「你的成长,让我们更加坚定了理论的正确性。但是,恰好在这个时候」
斯廷坎普非常痛苦地说道。
「有一个组织听说了CIA和军部的阿雷斯计划,为了对抗阿雷斯,开展了一个与此非常相似的计划。而这个组织,你也非常清楚,正是康斯坦丁重工(CI)。当时的CIA长官,与阿休顿·希尔闹翻的约翰·康斯坦丁动用自己的CI重工,开展了探究未来的战士培养的,对抗拉雷斯的计划——反阿雷斯(Antares)。并且,他还要同时在『物理上』阻挠阿雷斯计划。所以,CI重工的武装部队迅速袭来,将我们的研究设施完全破坏了」
禊回想起了大厅的光景。散落在地板上的子弹壳和空弹夹,像是战壕一样堆起来的家具——这些都是CI的武装部队袭击所致。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
「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们为了反阿雷斯的完成,将我绑架走了。除了你以外的其他孩子,也都被抓走,成为了反阿雷斯的实验体。但是,在这里的职员,研究员,无一幸存」
「但是,我的父母还活着」
「没错,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后,筱原再也没了消息。之后我才听说,当时你的父母带着你逃走了」
「难道……事先就知道会有袭击么?」
「这样想或许比较合适吧——你的双亲,向CI公司,泄露了研究所的地点与研究内容」
「逃亡到亚述,最后被杀人灭口」
「正是这样」斯廷坎普点点头。
埃利亚的话在禊的脑海里回响——正是因为她的双亲,在岛上的孩子们都饱受煎熬。当时他就已经说出了真相,但是她还没能相信。如果斯廷坎普也这么说的话,就表示事实确实如此。就是因为她的双亲将情报透露给CI重工,大家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事件之后,阿雷斯计划被冻结。CIA在中东和南美通过毒品交易获得巨额黑钱换来的研究成果,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化为泡影。另一方面,CI重工掳走了阿雷斯研究主任的我,在加上从筱原那里获得的情报,全面展开了反阿雷斯计划」
「那反阿雷斯计划也和阿雷斯一样,是为了创造天生强大的战士么?」
「可以说是那么回事,不过也有不同」
斯廷坎普给出了一个暧昧的回答。
「这两个计划,在『创造天生的战士』这一方向上是一致的。不过相比阿雷斯,反阿雷斯的系统更加先进。阿雷斯只是单纯地生产出拥有更加优秀精神构造的,适合战斗的人类,而反阿雷斯则是更加重视分工。将『擅长指挥军团作战的人』和『肉体上非常优秀的士兵』分立。然后再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创造头脑和肉体双方都非常优秀的,最强的士兵」
「是要在出生的时候,就将他们分配成『当指挥官』的人和『当士兵的人』么」
「正是」他点点头。
「要当指挥官的人,必须要有极高的智商,非常冷静的精神状态,既拥有通常的伦理道德观,又能够在特殊情况下无视普通道德观念。反阿雷斯计划创造了这样的孩子」
拥有通常的伦理观,同时又能够凭自己的意识无视这个观念。简单来说,就是明知道杀人不对,但还能毫不犹豫杀人的人。并且,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后,精神状态能够迅速恢复,这和极端罪犯的精神构造很相似。
「反阿雷斯计划比阿雷斯要更难实施。因为,拥有这种『双重思考』——能够进行两种相反思考的孩子屈指可数。其中一人,就是借由约翰·康斯坦丁提供的精子诞生的少女,现在CI重工军事部门的负责人,米利安·康斯坦丁,另一个,就是你熟知的少年——」
斯廷坎普慢慢地将这个名字说出口。
「黑猫……十河正臣」
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正臣是反阿雷斯计划诞生的孩子?」
「你和黑猫……你们两人就像是特性完全不相同的异母兄弟。或许,正是如此,黑猫才将你拉入了自己的部队。或许是知晓了一连串事件的某人,故意将在阿雷斯计划下诞生的你,和在反阿雷斯计划下诞生的黑猫凑在一起也说不定」
布鲁克林·古斯彼得——禊的脑中闪过这个名字。
「反阿雷斯计划,最后怎么样了?」
她发问了。如果这个计划现在还在继续的话,必须尽全力阻止。但是,斯廷坎普的回答与她意料的完全不同。
「放心吧。反阿雷斯计划比阿雷斯的成功率要低很多,原因不明。不仅成功率低,消耗的金额还很庞大。这两个计划本来就是为了缩减创造精锐部队的成本而创设的,在这样下去就本末倒置了。最后,这个计划也被冻结,CI重工走向了新一步。将阿雷斯和反阿雷斯的成果结合,创造出能力被限制在一定程度内的,也就是廉价版的FAF兵。这就是FAF计划」
FAF兵入侵了樱谷学园,破坏了濑户别墅,给黑猫商会造成了巨大损失。这些人的能力之强,大家有目共睹。虽说这离不开迈克尔的指挥,不过能将黑猫商会的精锐们逼到绝境——并且还打败了莎夏——确实很强。
「但是,FAF还是败给了你们。指挥官不在场的时候表现出的压倒性经验不足,是无法用机械补正的。而推出了FAF计划的米利安现在也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如果不是约翰的女儿,她早就失势了吧。并且,她的终结也就意味着我的终结……筱原的女儿哟」
老人喊着她的名字,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已经累了。差不多也想给自己无意义的人生画上句号了。求你了,让我从痛苦中解脱吧」
她皱起了眉头。
「不要自说自话——」
她怒气冲冲,正想走到斯廷坎普面前的时候
一声轻轻的枪声响起,他瘫倒下来。
禊迅速领悟到有枪击,几乎是反射性地行动起来,将瘫倒着的他抱起来,藏到了大树干后面。
「你还好吧!?」
『咕啊』,斯廷坎普发出了一阵呻吟。
看来还没断气儿。禊拉开了他染血的衬衫,子弹贯穿了左胸上方,离肩膀接近的位置。
万幸的是没有打中心脏,但是,出血量非常大。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不论如何,一定要马上包扎——她躲在树影处,窥视着对面的情况。
切,她咂咂嘴。
一队全副武装的人,慢慢地朝这边靠近。在自己专心听着斯廷坎普的独白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到这里来了。
敌方部队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戴夜视仪的。就算在阴暗之中,他们的行动还是无比精准快速。
她瞬间明白,他们就是阿雷斯和反阿雷斯两个计划的廉价版——FAF兵。毫无疑问,CI公司是为了将逃亡的斯廷坎普杀人灭口才把他们送来。
禊向斯廷坎普问了一句『你还能动么?』
斯廷坎普痛苦地点点头。
虽然照他这个状态,勉强活动是大忌。但是不管怎么说,呆在原地是死路一条。
禊下定决心,背起了斯廷坎普。大喊了一句『要走了哦!』,便从树木后头冲出去。她一边手拿着左轮手枪连射,牵制着FAF兵。
枪林弹雨袭向暴露的两人。
她猫着腰冲刺,目标是面前的设施的窗口。斯廷坎普的肩膀又被子弹击中。
禊抱着看上去随时都要跌倒的老人,一头栽进了窗户中。两人飞入了研究所中。
她马上调整姿势,藏在了窗台下,确认斯廷坎普的状态。
忽然,她有一种违和感。不管怎么想,这些敌人的目标都不是筱原禊,而是斯廷坎普。虽然这对杀人灭口的目的来说是在正常不过,但是,这并不能作为故意『不让她受伤』的理由。
而斯廷坎普因为刚才的冲刺,身体状况更加不妙。短时间的大量出血让他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已经陷入了休克状态。她暂且用应急止血带绑住他左肩,进行止血。其实他现在的状况急需输液——就像逃离东京天空树的时候,迈克尔给她弄的那样——但是敌人不可能给她这个机会。
FAF突破窗户,冲了进来。禊用左轮手枪正面迎敌。一个FAF兵胸口中弹,仰面躺在地上。在自己瞄准了第二个人的时候,手枪已经没有子弹了。
但是,果然这些FAF兵并没有使用微型冲锋枪(MP7)。他们还是将冲锋枪挂在肩膀上,架起双拳,刻意展开近战。
FAF兵迅速缩短距离,放出一级直拳,禊压低身子躲过重拳。勉强避过的重拳打在了古旧的水泥墙上,墙壁被轻松打破。这种攻击力让她不禁想起了REDDIE事件中,袭击学校的一个佣兵,TJ·普恰。『自己杀掉的TJ·普恰,是不是也是阿雷斯和反阿雷斯计划的被害者呢』——这种想法一瞬间闪过了脑海。
FAF兵一脚踢向了压低身子的禊。她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身体因为冲击往后滑动。
「——咕!」
禊狠狠盯着眼前的FAF兵。
仅仅一踢,就让她双臂麻得不行,不过并没有伤到骨头。刚才只不过是为了拉开距离才故意被他攻击。只要在地板上滑行一段距离的话,攻击的冲击将会被缓冲很多。
但是,也有意料之外的地方。最初一枪打倒的FAF兵竟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仿佛完全没有痛觉一般,用手指将子弹从伤口中抠出来。
「两个人的话,痛快感也会倍增,让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收拾掉吧!」
说着,禊在双拳上装上了深黑色的指虎,与两个FAF兵对峙。所谓的指虎,就是一种能够保护手指,并且强化打击伤害的金属凶器。
她扭扭头,让关节吱吱作响,随后摆好战斗架势,露出了勇猛的微笑。
「来吧,肌肉笨蛋,先说清楚,我很强哦」
FAF兵再度出拳。
她通过前后左右的灵巧步伐与侧身动作巧妙避开了攻击。在拥有压倒性体格的FAF兵面前,她选择了灵活,以速度制胜的战法。敌人虽然拥有超乎常人的强韧肉体,但是在狭窄的走廊上,身体娇小,速度较快的禊更加有利。体格见长的对手,会被自己巨大的身躯局限,无法舒展动作,并且,那两人也不能同时发起攻击。
禊左摇右摆避开攻击,看准时机切入对手的怀中,猛地给对方侧腹部一拳——但是,她马上察觉到奇异之处,选择往后跳开。
对手的拳头划过自己的鼻尖。
「可恶……好硬」
拉开距离以后,她甩了甩自己麻痹的右手,不禁咒骂出声。明明自己还戴上了指虎,打到对方肚子上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拳头撞在了岩石上一样。
明明是能够一击倒地的重拳,别说是打倒FAF兵了,连恫吓都做不到。为了打倒拥有厚重肌肉作为铠甲的他们,她必须切换战斗姿态。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空有肌肉是没有用的吧」
她说完,便主动冲向了对手。
迎击的FAF兵已经出拳,这次,FAF兵是打算抓住她。考虑到对手的体格与肌肉强度,如果自己被抓住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FAF兵使出刺拳作为障眼法,然后突然降下身子,使出扫堂腿。
而禊正等着这个时机。
她单脚踏向走廊的墙壁腾空而起,飞过敌人的扫堂腿,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身体,用得到回转力加成的拳头,打中了对方的后脑勺。
不论是谁,不论身体肌肉和耐久性得到何等强化,大脑这一块的抗冲击能力都是不变的。
不管是十河正臣还是这些强壮的FAF兵,大脑都无法承受强大的冲击。虽然强壮的头部能够吸收一些冲击,但是头部因冲击造成的症状——脑震荡——是绝对无法避免的。
被金属的指虎打中后脑的FAF兵失去平衡倒下,因惯性在走廊上滑了好一段距离。
站在他背后的另外一个人,逼近了着地的禊。
她猫腰躲开了第二个FAF兵的刺拳,以他的承重脚作为踏板,跳了起来。
随后巧妙地用大腿内侧紧紧夹住敌人的头。她用力往后一仰,将对方扔了出去。在强大的离心力作用下,FAF兵像是被当成球一样的脑袋毫无抵抗地牵连身体往前飞。
禊刚刚着地,之前被她打倒的那个FAF兵就朝她放出踢击。
感觉到背后的一股杀气的她顿时往前方扑去,躲开攻击。
在很不恰当的时间起身的第二个FAF兵,被自己的同伴踢中了侧脑。他的头直接拐向了一边,绝命了。
乘此机会,禊前滚翻与对方拉开距离。
那个FAF兵毫不在意自己误将队友杀死这个事实,猛冲过来。
同时,禊也用力蹬地。两人互相接近。
敌人放出拳头的那一瞬间,禊做出一个铲球一般的动作在地面上滑行,穿过了对方的胯下,绕到他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哦哦哦哦哦!!」从丹田深处发出咆哮,充分运用背部肌肉,将FAF兵巨大的身体往后甩,使出德式拱桥摔,敌人的天灵盖砸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放射状的龟裂。
禊保持着德式拱桥摔的姿势侧身一转,站了起来。FAF兵巨大的身体像是被制服了的巨兽一般,发出沉重的声音倒下了。
另一方面,筱原禊望着倒地的两个FAF兵,她的气息没有一丝紊乱。
「所以都说了,『我很强的』」
「毕竟,他们不过是你的仿造品嘛」
斯廷坎普挣扎着,挤出一个苦笑。
禊将敌人的微型冲锋枪夺取,扶起斯廷坎普,继续赶路。
最后,两人回到了筑起『战壕』的大堂。
她从走廊的一角窥视着大厅的情况。
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厅已经被完全武装的,十人左右的FAF兵占领。而禊这边只有一把小口径的微型冲锋枪,和一把匕首。并且,她还搀扶着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凭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与他们抗衡。
「我们找别的出口吧」禊开始转身。
「你不是很强么?」
「也只能对付两个啦」
她有些不服气地撅起嘴巴。
但是,两人马上停下了脚步。走廊的对面,有脚步声。看来去路已经被完全封死了。
「那帮家伙的目标是我,你别管我了,自己逃吧」
「老师你给我闭嘴」禊一脚踹开了斯廷坎普的提议。
但是,不管怎么说,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到此为止了么』,禊皱起了眉头——忽然,一个银色的子弹划破黑暗袭来。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FAF兵就像是电量耗尽了一样倒地。仔细一看,所有的敌人的脊椎部,都被某种尖锐的物体划开了一道口子。
这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气跳到了她背后——禊猛然回过头。
双手握住一把柴刀的莎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的背后。
「……走吧」莎夏简短地说着。她的意思是『背后的敌人就交给她』。
「谢谢你,莎夏」
禊微笑着看着这个拥有少女容貌的,世上最恐怖的生物。
走出研究所之后,禊几乎是一路背着斯廷坎普滑下森林的小坡,来到海边的。还有一会儿就要到目的地了。只要在那里将莎夏事先藏好的橡皮艇装好,就能够逃离这个岛屿。
但是,在离岸边还有几百米的地方,一种尖锐的感觉,刺痛了她的胸口。
『抱歉,老师』,她让斯廷坎普坐下来。
「……?」
意思朦胧的斯廷坎普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还有事没办完」
说着,禊盯向树林间的阴暗。
「你出来吧……我早就知道你在哪儿了」
她对空无一人的阴暗说话,自己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捂住胸口的旧伤。
被那个男人刻上的疤痕,现在热的发烫。
最后,阴暗之中,钻出了一个银发的男子。
罗伯特·萨菲斯——白金色的头发,盖住右眼的眼带。
男子的这幅打扮,和禊当初见到的完全相同。
这或许也正应验了当时的那句话——禊时时刻刻都记着这个男子。
时隔十年,筱原禊和罗伯特·萨菲斯再度对峙。
在敌人追击斯廷坎普的时候,狙击手一直在她背后待命。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攻击毫无防备的她,而是选择攻击斯廷坎普。
而禊打倒的FAF兵们也是,极其不自然地避开使用枪械,赤手空拳攻击她。
当时她就知道有鬼。
FAF兵一定是被他们的指挥官——或是某个与之相似的人物——命令,才故意不攻击她。
「好久不见了,禊」罗伯特嘴角挑起,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真是急死我了」
「好巧啊,我也是一直等着这个机会呢。我实在是太想杀你了」
「原来如此,意思就是说,我们是相爱相杀么……也不坏」
罗伯特看了看斯廷坎普。
「照原定计划,两人独处会更加合适呢。嘛,没办法,机会只有一次」
「是你命令那帮人不要攻击我,而去攻击斯廷坎普的么」
「正是」罗伯特承认了,
「好不容易再见面,有人搅局可不好吧」
「真是操多余的心」
「如果你是真心说这句话,那我就更开心了」
罗伯特单手拿着微型冲锋枪,将它举到离身体较远的地方。
他用左眼对禊投出一个『规矩你懂的吧?』的视线。
禊眯起眼睛,照着他那样,将自己的冲锋枪拿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冲锋枪扔开了。
随后,罗伯特将战斗服的外衣脱下,拿起一把军刀,轻装上阵。
禊也从大腿上的套子中抽出刺刀。
「过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呢」
罗伯特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你别出手,这家伙是我的猎物」
禊低声警告着潜藏在自己身体中的另一个『她』。
「你还记得么?这把匕首,就是在你胸口刻上伤痕的那把呢」
「真是够怀念的」
他们对峙着,在并不适合战斗的沙滩上慢慢挪步,没有一方贸然出手。浪花打在沙滩上的声音,是周围唯一的喧嚣。
闪耀夜空的满月,被高积云挡住。
阴暗降临于此。
刹那间——两人的脚,同时动了起来。
砂砾飞溅,火花从激突的匕首上溅出。
夜晚的黑暗,因为刀光剑影被无数次打破与重置。
不久,云层流开,月光再度照亮两人。
禊与罗伯特也再次拉开距离,互相盯着对方。
但是,双方的表情却是完全相反。
罗伯特还是绰有余裕,而禊全身都被划上了浅浅的刀伤,刀伤隐隐作痛。
「怎么了。你只有这点程度?」
禊的神情变得更加凶狠。
「还没完!」
这次,禊主动冲了过去。
刀刃再度冲突。
禊用巧妙的刀法进行攻击,同时用流畅的动作改变了刀柄的握法。
但是,罗伯特嘴角的微笑,还是没有半点动摇。
下一个瞬间,预测了突刺轨道的罗伯特,侧过上半身,躲开禊的攻击,用刀柄打击禊持刀手的手肘。
仅因这一击,她的右手就像是被通了电一般,麻酥酥的。
刺刀无视了禊的意志,擅自落在了地上。自己的手神经因为刀柄底部的敲击,暂时脱力了。
失去武器地她,只能无奈地看着罗伯特的踢击命中自己的胸口——连后退都来不及。
像是被铅球砸中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各个角落。
肺部的空气被强制砸出,一瞬间,身体就陷入了缺氧状态。她差点支持不住,不过还是凭借大口吸气,缓和了缺氧,勉强站住脚。
她已经预料到敌人会乘此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但是,罗伯特并没有趁机攻击失去平衡的禊,而是一直注视着大喘粗气的她。
她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盯着罗伯特。
但是,罗伯特——不知他在想什么——突然将自己的匕首扔在了沙滩上
唰,匕首的刀身插在了沙滩上。
禊惊讶地眯起眼睛。
罗伯特就像是要故意迁就失去武器的禊似的,空手摆起了战斗架势。
还做出一个『放马过来』的手势。
「——咕!」
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的禊,飞扑而上,使出冲拳。
罗伯特·萨菲斯扭动脑袋,躲过她的拳头。
禊同时还使出了肘击,攻向太阳穴及下巴的掌底推击,和飞膝撞。并且,再此之上,还用出了一招出其不意的里拳打——但是这些攻击完全没有凑效。
当然,禊也察觉到了罗伯特·萨菲斯在近战之中暴露的一个弱点。
他的弱点,在于视野只有左眼一边。
理论上说,他的视野应该只有常人的一半。也就是说,他应该会不善于防守自己右边——也就是来自禊左手的攻击。
但是,罗伯特就像是有两只眼睛——不,就像是有三百六十度的视觉一样,连续躲开她的攻击。右边的攻击,从手上的里拳打到脚上的低踢腿全都被轻松避开。
至今为止的攻击还颗粒无收的她,也难免会变得焦虑。
罗伯特就像是读到了她这种心思,突然开始反击。
他用双手挡开袭向上半身的攻击,同时回以地踢腿。
禊用和教科书一样标准的动作踢脚挡住了他的踢腿。虽然这一招的应对是完美的,但是罗伯特的脚体现了令人惊讶的柔软度,像是鞭子一样甩了过去。一阵刺骨的痛感袭来。虽说这只是一个较低位置的踢腿,不过威力却相当惊人。就算能够完全挡住,格挡的部位受到的伤害也很大,再吃几招这样的攻击,恐怕自己的脚就撑不住了吧。
因为这一招,她全身的重量都无意识地转向了没受什么伤的另一只脚上。
禊打出一个牵制性的直拳,同时让挡下攻击的那边脚朝前踏一步——她吓了一跳。
那一只脚突然失去力气,自己的身体毫无征兆的失去了平衡。
这个现象,和之前手臂关节被刀柄攻击那时一样。而这次,只不过是踢腿的攻击力太强让她的脚失去力气——这一点她自己都没发现。
她破绽百出地瘫倒下来,这时的她,才明白对手有多么强大。
罗伯特·萨菲斯,完全把握了人体的构造。他为了耗费最小的力气获得最大的攻击效果,将神经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打击无比精准。
之前的低踢腿攻击的目的,并不是破坏她的脚,而是通过冲击让她体内的神经受损,剥夺她的行动自由。
他瞄准跌倒的禊挥出一记俄罗斯摆拳。
她在危机关头,故意松开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由此躲过攻击。
嗖,拳头挥过头顶,发出了刺耳的切割空气的声音。
所有的攻击——一招一式都是无缝连接。
他的攻击比迈克尔要沉重——力度和玛克西米利安差不多——但是身体的轴心却没有因为这些强力攻击而偏转。要么是他在使出强力攻击的同时,保留了一些力道来维持自己的平衡——要么,就是他拥有超强的肌肉强度与柔软性,不论使出多么强大的攻击都不会失去平衡。
罗伯特追击着瘫倒在沙滩上的禊,对沙地一铲脚。而禊用双臂撑起身体,同时向后翻转。
他径直冲向了刚刚站起来的她。
禊找准时机,使出后回旋踢,而罗伯特也在同一时刻使出了回旋踢。
刹那——禊的意识被踢飞了。罗伯特的脚踢中了她的后脑。她一头栽在沙滩上。忍痛使出回旋踢的禊在攻击速度上稍微迟缓了一点。但是,就是这些微的差距,决定了两人的命运。
之前只求一战的罗伯特·萨菲斯渴望的表情,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简而言之,他现在的表情说明他在『失望』。
禊的后脑勺被体重,产生了脑震荡症状。视野变得扭曲不堪,就算双手撑地,也感觉身体在不停摇晃。她就像是差点被倒数10下判定战败的拳手一般,凭着自己不服输的气力支起身子,摆出一个脆弱不堪的战斗姿态。
罗伯特逼近过来,左右开弓,不断用沉重的拳头攻击禊。
被逼的只有一路退守的禊,只能任凭罗伯特更加接近。罗伯特右手夸张地挥起,做出一个右直拳的假动作,趁机抓住交叉两手守护面部的她的后脑勺,在0距离接触下,用膝盖顶向她的腹部。
这次——禊的呼吸——真的——停止了。无法忍受的痛楚将自己全身的力气抽去。罗伯特朝毫无防备的她的侧脸,灌以一记右直拳。
像是大炮一样的拳击,将禊整个人打飞。
她仰面在沙滩上滑行,一动也不动。
罗伯特瞥了一眼禊,将插在沙滩上的匕首捡起。
「十年前,在亚述……那时候,年幼的你那种满腔愤怒的眼神,让我不禁做出了这样的期待:『如果这个女人能够好好成长的话,一定会成为能与我匹敌的存在』。所以,我才故意没有杀掉你,在伊斯坦布尔……听说女孩将那个莎夏打倒的时候,说实话,我真的很激动。但是,怎么会这样呢?」
他说着,抓起倒地不起的禊的头发,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
「我抱有满心期待与你一战,结果,你居然弱到这种地步。现在的你,连你小时候都不如。听说你还取回了记忆……看来我是空欢喜一场,早知道当初就该早早把你杀掉」
罗伯特的语气变得非常低沉。他用有些悲伤的眼神望着意识朦胧禊。
「起这个头的人是我,那么,我也有责任将你终结」
罗伯特举起了刀。刀尖在月亮的照耀下发出寒光,随后——它朝禊的脖子刺来。
温暖的鲜血,沾湿了禊的脸颊。
「——!?」
罗伯特的表情僵住了。
他的致命一击——军刀的刀刃没有刺中筱原禊的脖子,而是贯穿了她的左手掌。
少女的双眸失去了色彩。
积极意义上的期待落空,让罗伯特的嘴角,稍稍往上挂起。
禊用被刀刃贯穿的左手,连同刀一起,紧紧抓住了罗伯特的右手。
罗伯特抬脚想要攻击她的胸口。
但是禊利用自己的左手,将罗伯特往身边一拉,打破了罗伯特的身体平衡——罗伯特的攻击,失准了。
禊保持着这个姿势,向背后倒去,用类似柔道中的巴投的动作,用脚顶着罗伯特的胸口,将他往后甩。
被扔出去的罗伯特在空中翻转身体,稳稳落在沙滩上,与她对峙。
眼前——筱原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将插在自己手掌上的匕首拔出来,举起了染血的双拳。
「——呼哈」
罗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体因兴奋开始下意识颤抖,这就是所谓的武者震。
就是这一刻,独眼男人——罗伯特·萨菲斯为此,已经等待了十年之久。
筱原禊一脚蹬在沙滩上。
将毫无准备动作的姿态,突然切换成冲刺,飞一般地缩短距离。
左右手的连续攻击加上低踢腿和膝撞,衔接紧凑。
罗伯特用和之前一样的动作,通过步伐与身体的移动躲开,或挡开攻击。
但是,现在的攻防,比起之前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
禊的拳头掠过了用与之前一样的动作躲避的罗伯特·萨菲斯的脸颊。
「——!」
他大吃一惊,反射性地向后猛地一跳拉开距离。脸颊像是被锐利的刀锋割过一样,开裂了。
表面上看似相同的动作,却有着根本性的不同。罗伯特已经发觉了这一点。其实,这非常的单纯——攻击的速度,比之前上升了几个档次。她的攻击速度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敌人攻击速度上升的话,自己也必须用同样,或是更高的速度会回避。现在,他脸上那种绰有余裕的表情已经消失。
速度上升的话,攻击力也会相应增强。举个极端的例子,脚边的一块小石头如果有足够高的速度,也能砸穿大石板。
禊冲到了罗伯特的面前,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踢击的轨道从中段调整为上段。罗伯特用双手防住攻击,但是他的身体因为强劲的力道而稍稍往后方倾斜。眨眼间,禊已经放下右边的脚,转而用左脚使出回旋踢,狠狠击中他的胸口。
罗伯特被踢向了后方。
这时,战斗开始以来,罗伯特·萨菲斯的身体,第一次着地了。单膝跪地的他想要站起,但是,禊的追击已经近在眼前。
罗伯特挡下攻击,同时使出右直拳——但是,她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这一刹那,他领悟到了自己的败北。
禊转到了罗伯特的死角——带着眼袋的那一边,在空中以腰部为轴心转身,将他踢飞。所谓的纵向翻身回旋踢,命中了罗伯特的下巴。
这次,轮到罗伯特神志不清了。他两眼翻白,双膝跪地。
禊因舍身回旋踢的惯性被甩了出去,落在罗伯特身旁的沙滩上,翻滚着。
停止翻滚以后,她单膝撑起身体,捡起了枪对准罗伯特的后脑部。
深夜的海岸,依旧只有浪花打在沙滩上的声音。
罗伯特·萨菲斯背对着禊,慢慢地举起双手。
这个动作,并不意味着他要投降——这是已经接受了自己死亡命运的人的动作。
「开枪吧」
不知为何,他的口气中好像溢满了满足感。
她的手扣在扳机上,开始使力。扳机慢慢往下沉。
感受着背后的这种气氛的男子,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一声枪响,回荡在夜晚的海岸。
朝天举着的枪口冒出热气。禊对天放了空枪。
罗伯特回头,他的左眼上,写满了惊讶的神色。
她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往后退了几步,将枪的弹夹弹了出来。拉着枪膛,将枪中还剩着的那一颗子弹排出,最后把枪扔进了海里。
「这到底是……你想干什么?」罗伯特有些狼狈地问着。
「我可是杀了你父母的人哦?」
「嗯」她回以一言表示肯定。
「但是,我还是不能杀你」
「?」
他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
「我不会原谅你。现在,我也恨不得要杀了你。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少女的眼神,已经恢复为平常那个筱原禊的眼神。
「因为仇恨而杀人,因为嫉妒而杀人……这种举动,只不过是输给了自己心中的复仇心理的证据。所以,罗伯特·萨菲斯,我不会杀你。如果想要在真正意义上战胜你的话……光『杀死』,是不够的」
禊背对着自己的仇敌。
同时,她也感觉到她心中深藏着的,因为战斗而生,追求着战场,被复仇心束缚的另一个筱原·禊,已经消失在了海岸线对面的阴暗之中。
禊呆呆地站着,眺望着『她』消失而去的那片黑暗。
感觉另个一自己离开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的表情。
禊无法理解这个表情代表的含义。但是,她并不认为仅凭这下,自己就能从『她』之中完全解放出来。
作为一个战士降生的筱原·禊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消失,但是,禊至少做好了当『她』再度出现的时候,接受『她』的觉悟。
结果,最后的敌人是自身。
『让你久等了啊』,禊转身扶起一息尚存的斯廷坎普。
「看来我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呢」斯廷坎普说道。
「作为一个天生的战士诞生的你,居然成长得如此人性化……这真是超乎我的预期啊」
虽然嘴上那么说,斯廷坎普的表情充满了安心。
「那还真是抱歉呢,老师。这个也算是我的短腿学科呢——包括数学」
她苦笑着搀扶老人,在沙滩上迈步。
最后,一阵大笑在两人背后响起。
「哈哈哈……你太天真饿了,禊·筱原!我可不会放弃你这等好女人。直到我们之中有一人被另一人杀掉之前,战斗都不会结束。绝对,不会结束!」
禊没有理会男子的高声笑闹,默默地在沿着海岸线走去。
◆
银发独眼的男子,罗伯特·萨菲斯孤身一人坐在深夜的海岸线上。他垂头丧气,像是个骷髅一样缩起身子。
忽然,他听到了某人走在沙滩上的脚步声。罗伯特慢慢抬起头。
黑暗的对面——反射着月光的银发随风飘扬,像星星一样璀璨。与他拥有同样发色的少女,像是要将不定性的黑暗驱散似的,慢慢靠近他。
罗伯特自然地露出了一个自嘲意味的微笑。
「原来如此,你来给我一死么……亚历山大(莎夏)」
银发的少女——莎夏,仅用目光对他的话表示肯定。
「为了那个女人?」
「对」莎夏点点头。
「为了姐姐大人的幸福,罗伯特不能活下去」
「或许是这样么错吧。但是,我也不能说句『啊,好啊』,就白白送死呢」
他微笑着回以挑衅的言辞,同时,指尖已经伸向了藏在脚踝处的小心手枪。
莎夏像是要呼应罗伯特的动作似的,举起了自己手中巨大的,像个斧头一样的柴刀。
随后,莎夏冲了过来。
她单手举着柴刀,如同子弹一般快速逼近罗伯特。
但是,就算她的机动性再怎么高,速度也无法企及真正的子弹。
罗伯特用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抽出手枪,瞄准了猛然冲来的少女。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子弹飞出。
但是,莎夏用柴刀巨大的刀身将柴刀挡在了自己眼前。
火花飞溅,子弹将柴刀的刀刃打碎。
飞散的碎片刺中了莎夏的左眼。但是,银色的怪物的猛冲势头,并没有因为这小小的损伤而衰减。
没有一击将她打倒的罗伯特,在这一刻就已经预测到了自己死亡的命运。所以,他并没有再去挣扎着胡乱开枪。
下一个瞬间,某个东西撞进了男子的身体。『嘎——』口中吐出了巨大的血块。
莎夏的右手,直直地插入了罗伯特的左胸,一直贯穿了他的背后。
刺穿了他的身体的莎夏手中,握着一个还在跳动的肌肉的团块。
罗伯特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的少女。
两人的视线重合。
在自己死亡已经板上钉钉的时候,罗伯特还是歪起了自己沾满血的嘴角。
「永别了(Прощайте)……爸爸」
说完这句话,莎夏吞了一口气,将男子的心脏捏碎了。心脏破裂,血液四溅。同时,罗伯特的身体微微一颤,最后完全失去了力气。少女将刺入他身体的手腕抽出,他的身体便朝后方倒去。
夜晚的海岸线边,只能听到波浪拍打海滩的声音。
孤单的莎夏,一直无言地注视着男子的尸体。
鲜红的血从被刀刃的碎片刺伤的左眼流出,宛如眼泪。
少女将罗伯特·萨菲斯的眼带拿起,紧紧攥在胸前——转身走开。
◆
夜晚的黑暗,开始渐渐淡去。橡皮艇在画面上漂浮着——筱原禊和斯廷坎普两人坐在小船上,随波荡漾。
结果,莎夏还是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出现。被逼无奈的她只好开船——她应该不会有事的吧——禊的心中,有这种类似信赖感的感情。
禊将橡皮艇的马达关掉,端详着他。很明显,他已经大限将至。应急输液已经进行完毕,自己也已经使用了所有可行的手段。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面临『死亡』这个现实。
「禊」斯廷坎普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将耳朵凑到斯廷坎普嘴边。
「我还有话没对你说,是筱原……你的双亲的事」
他绞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那张和禊也持有的合影拿出来。
「确实,作为科学家的负的一面,让筱原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但是,我并没有察觉到给予你生命的那两人内心的巨大变化。在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
虚弱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照片,表现显得非常怀念。
将手搭在幼小的少女肩膀上的夫妇嘴角,留有笑容。这个笑容,和普通的全家福中经常出现的,父母的笑容没什么两样。
「两人在得到了『你』之后,渐渐从『学者』变成了『父母』。慢慢的,我们的研究开始出现方向性的偏差。仔细想想,阿雷斯计划的情报,差不多也是在那时被曝光到三流杂志之上的呢」
「难道我的双亲,将计划内容泄露给媒体了么」
「恐怕是吧。但是,他们将情报泄露给媒体和CI公司,并不是为了金钱,或是研究。现在的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是,作为你……作为筱原·禊的父母,想要将自己的女儿从阿雷斯计划中拯救出来。或许他们也没有料到CI公司会做到那种地步吧。正因为他们事先得知了消息,研究所被袭击的那天,你才幸免于难」
「……老师」
「其实,事实到现在都还没有明了。从结论来讲,你的父母,将你作为筱原禊的记忆篡改。赋予了你与战斗完全无关的,倒不如说是与当初的目的相悖的,普通少女的记忆」
「就算是伪造的记忆,事到如今,也显得那么美好呢」禊逞强地挤出一个苦笑。
「确实那是伪造的。但是,这不也证明筱原不惜让你拥有虚假的记忆,也想让你作为一个普通少女活下去么?而且,他们为了保护你而死。你是筱原罪孽的证据,同时,也是他们的希望」
他说完,用自己沾满血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以像是要征求她同意一样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
「嗯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
斯廷坎普听到她的回答,露出满足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便是他,最后的呼吸。
他的口中,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禊再度启动橡皮艇的马达,抓住舵。
湿润的眼瞳遥望着地平线。脸颊上滚落的一颗泪珠,反射着朝阳,晶莹剔透。
太阳驱散了黑暗。
漫漫长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