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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夜 天龙峡

“这是两年前的春天,乘坐饭田线时候的事情”

第四个开始诉说的,是田边桑。

田边桑在一众人中最年长,比中井桑还大两岁的样子。长谷川桑失踪那年,田边桑已经大学毕业,加入友人所开办的一家剧团。

外表看上去非常豪爽,却也是有着细腻心思的人。

武田君和中井桑经常在田边桑的宿舍里借宿共饮。我也被邀约去过好几次。自从长谷川失踪第二年以来,他忙于兼职和剧团活动,英语会话教室里也再没出现。

数年时间剧团遭遇解散,其后在东京干了几年,现在是回家乡丰桥在自家的家具店里工作的样子。

接下来是田边桑的话。

我的伯母夫妇住在伊那市。

以前就说过让我来玩,正好出差在附近就去了。同事先坐车回去,我则在伯母这边住一晚上,第二天和表姐一家吃饭,也闹腾了一天。

所以为了回丰桥而到饭田线的伊那市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似乎正是本地高中生放学的当儿,双车厢编成的列车正是满员。

车窗外可以望见和驹岳山相连的中部阿尔卑斯(日本阿尔卑斯是日本中部飞騨山脉,木曾山脉,赤石山脉的总称),山顶附近还残留着积雪。沿线每到一站乘客渐减,我也终于能享受到包厢席的座位。因为和中央阿尔卑斯正是反面,车窗外铺陈开广阔的农村风景,夕阳照射下的南阿尔卑斯无比清晰。

突然,就对对面包厢里坐着对话的两人产生了兴趣。一个是纯朴模样的女高中生,卷着红色围巾,抱着个挂着史努比玩偶的书包。另外一个是光头的中年僧人,身着黑衣抱着皮质旅行包,脚边放着平整的包裹。这个两人组,从在伊那市站站台看到起就说个不停。是当地的僧人和橝家(丧葬全权由此寺庙负责,平日提供供养的家庭成为橝家)的姑娘吧。

突然女高中生问我道。

“是要坐到哪里?”

“要到丰桥”

“到终点?真的吗?”

身子往这边侧过来,一副想要诉说什么的眼神。僧人哂笑一声转向旁边。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我的一句话,女高中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难不成和这个僧人正犯尴尬也说不定。

这时候转弯的电车进入山阴部,车内变得有如穿越水底一般的暗仄。僧人眼神瞥向我。就像是在瞪人一样。

穿过山阴车窗外射来西阳,女高中生和僧人沐浴其中。胳膊支在支架上的女高中生整个脸颊突出,仿若向阳处膨松的被子一样。和沉在河底的山椒鱼一般的血色暗沉的僧人正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说自己是伊那市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在她的常识看来,这之后数时间都在同一辆列车里摇晃,除了苦行以外,什么都不是。【是铁道迷吗?】还这样问我。即使不是铁道迷,还是会想来这样一场旅行。【这样的旅行间所有的东西都会忘却一下放空自己】我这样说道。

“是有什么烦恼吗?”

“嘛,也算是吧”

“诶-”

“烦恼的话你也应该有吧”

我说着,她嘻嘻嘻嘻的笑了起来。

“怎么说呢。是打算有来着”

实在招人疼爱的笑颜。

那之后我们就隔着中间的过道聊天。车窗外缓错的田地以及才开放的红梅,还有挥发米黄色的瓦屋顶流泻而过。甚至有一种在乡下房子屋台上晒太阳的舒畅气氛。

之间,不知为什么窗边的僧人一言不发。膝盖上摊开厚重的口袋版时刻表在思考什么的样子。说起来,这个女高中生才是到底要坐到哪呢。从伊那市出发已经摇晃了超过一个小时。

“你上学一趟还真远啊”

【可不是】她俯身摆弄挂在书包上的玩偶。【真的是好辛苦。平常都是在列车里学习的,今天就算了】

很快列车停靠在了小站上。

车门打开,冷冷的空气流窜进来,时间有如停止一样的静寂包裹住周围。突然女高中生从扶手直起身来,整个贴在车窗上。红色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掉,窈窕的脖子漏了出来。

她伸出手臂,指着窗子对面。

“那里有商店诶。看到了吗?”

我探出身子后,僧人也随之看向窗外。

穿过检票口前面是小型广场,对面是联排的古旧建筑。【商店】就是其中之一,褪色的山崎面包看板。店口放着冰激凌用冰箱以及自动贩卖机。屋檐下是沉于夕阳的暗色,散起湿气的土间(没有铺地板,露出土地的空间)的味道氤氲在脑海。二楼的雨棚不知为什么关着,屋檐下是吊着数串洋葱。乡下常见的马上就要倒闭的商店。

她看着车窗说道。

“每天看着看着,就变得在意起来了。为什么一直都是那么昏暗的样子呢,为什么没看到任何人呢,为什么二楼的雨棚一直都是关着的呢。一旦变得在意起来,就每次忍不住去看它。越看越觉得奇怪。你也会有这种体验吗?还是说我变得奇怪了呢?”

车窗外的眺望,对我来说是非日常的所为,对她来说,已然是一种日常。然而即使说是日常的风景,也不限于就是平凡的东西。正因为每天的眺望,才会开始在意到那些微妙的东西。人还真是不能貌相,这孩子倒意外的是个妄想家呢。

“那么在意的话,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梦里的话有下去过哦”

又是一句很妙的话。

“经常会做这样的梦。造访那些从列车上看到的风景地的梦。还非常的真实。回想起来简直让我以为自己真的去过那里的程度的真实。像这样看着车窗的时候,【上周去过那里】就会自然的这样想,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不对,那是在梦里……抱歉,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那,就是一次也没有真的去过?”

她一副认真的样子,【应该是】这么回答道。

再一次,我向检票口对面商店的深处望去。这样说来确实能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那个时候,柜台内部的昏暗出似乎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下一个瞬间列车发出,只有不知什么东西夸张起身一般的模糊动作留在印象里。

慵懒的夕阳爬遍整个车厢。

“你要坐到哪里?”

我的发问,让她抬起眼睛看着这边。

“……你觉得呢?”

眼神里含着一股魅惑。像是本来潜身于河底的靓鱼,一瞬间浮出水面的感觉。我一时怔住后,她的视线接着漂浮在虚空,唐突下向窗边的僧人开口道。

“大师,再猜不着就到了哦”

僧人放下口袋版时刻表抬起头。含糊不清的嘀咕着什么接着看向我。脸上,竟意外的有一丝不安。

“投降,小姐。是我输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一下子无法判断。

“哦,这就投降吗?”

女高中生的嘴边飘着笑容,和看上去不安的僧人形成对照。看起来,她和僧人刚才是在进行什么【游戏】的样子。

乘务员从后面的车厢而来,通过我们之间。就那样走过去,和从刚才停靠的站点上上来的婆孙二人攀谈起来。一时间车厢内顿时冷清了下来。乘客包括我们三人在内也不过六人。后面的车厢里,好像也没什么人的样子。距离天龙峡还有三十分钟吧,我这样想道。

女高中生朝我这边探出身子小声道。

“……大师可是超能力者呦”

我吃惊的看着僧人,他苦笑的摇摇头。

“不不,没那么夸张了”

“能读人心还不夸张?”

“但让你失望了不是”

僧人这么说道,面向女高中生微笑。

说起话来才发现僧人比看起来要年轻。

以前在京都修行,现在在高远的某个穷寺庙里受任为住持的样子。和女高中生是在伊那市偶然认识的关系。但女高中生的【超能力者】还是让人在意。反正看起来就是很可疑的男人。据说是去丰桥参加一个会议的样子,但这个时候从伊那市特意坐饭桥线也是让人觉得不自然。当然关于这点我自己也是一样不好说别人什么就是了。

“以前,有在京都住过”

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您是在哪里修行呢?”

“嘛,到处都有了”

大言不惭的转移话题看起来倒是很熟练的感觉。怕是给纯朴的女高中生胡吹了一通什么,我没想太多也加入了这场混局,也许是因为心里也在困惑。

“胜负是怎么回事?”

“我说如果能读到我内心的话,就请猜猜我要在哪一站下车”

所以僧人才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看着时刻表啊。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让他说点什么具体的事情也犯难了吧。

“听上去很有趣”

“没有没有”

“真的能够读心吗?”

“严密来说不是读而是【看】”

他【比如说-】这样指着车窗。

连绵的中央阿尔卑斯结束,褪色的人家和工厂,医院及学校,种种地方都市的风景流泻而来。

“像这样眺望窗外风景的时候,对自己眼中所映出的一个个风景赋出语言。在日常只是漠然眺望的景色,试着用所有的语言去形容。重要的是给自己施压。强迫自己直到发不出语言为止,为风景赋言。持续进行这种事情,很快头脑的最深处会疲倦不堪,最终什么语言都无法施展出来。语言已然追赶不上眼前流过的风景。这个时候,突然从风景处,迄今为止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什么倏然窜进心扉。我所【看】到的,也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的越来越玄乎。

“我们像是看着车窗其实又没有看着车窗,所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差不多。但在这里还是说一句,这样倒不是说是错的,只要作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用眼睛去和众多的事物碰撞。语言在遮蔽我们的双眼。比如说你把眼睛对准车窗就会看到什么。但是,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只是看着【语言】”

女高中生嘻嘻的笑了。

“这样的感觉,我倒完全没有过诶”

“因为没有这样的感觉才能保持正常啊,小姐”

我小心的问道。

“这和读心术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样的东西啊。我们看着别人的样子但又没有看着。生气,哭泣,可疑,只是赋予固定样式的语言。只是在看着自己投向别人的语言,说起来的话就是自己左右互搏。然而风景有无限的深度的话,人的长相也是一样。不依靠语言而能够观察他人的相貌的话,看不见的东西就会自发的显现出来。但那断然不是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明白了吗?”

滔滔不绝的僧人咳嗽一声看着女高中生。

“所以了,本来和猜测的方向就不一样”

“总是有点在找理由的感觉诶”

“没办法,【看】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时候,僧人放在脚边的包裹啪的倒下。僧人【诶】的伏下身子,慢慢的把包裹端上,放在对面的座位上。

突然女高中生说道。

“大师。这个人你又看到了什么?”

僧人看着我小声道。

“您刚才说有在京都待过是吧”

我【诶】点头。反正肯定是说些怎样解释都通的,暧昧的话来蒙混过去吧。我想的是简单,僧人接下来具体的话着实让我吃惊。

“能看到夜里的房子”

僧人一边小声一边眯上冷冷的眼睛。

“吸引你的人物所住的家……到访的时候总是在夜里。对方是恋人,或者是亲密的友人对吧。那栋房子的记忆让你的人生现在都还阴暗着”

然后僧人微微一笑。

“怎么样?”

我一时绝句。心里如五江翻滚。

“你是在说岸田吗?”

“……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东西”

这么说着僧人的神情又复归平静。

岸田道生是在京都开设画室的铜版画家。

遇见的时候,岸田和我都还只是二十多岁。

岸田从海外留学回来经过了数年,其才能让柳画廊的主人大加赞赏,然而在一般人中还是无名。那是其连作【夜行】进入公众视野还要之前的事情。

他把鸭川沿岸一处父母遗留下来的的房子改造成画室,然后在夷川大道的家具店还打着零工。恰巧那个店铺是由我父亲的友人经营,在京都住着的时候我也经常去。所以也不时和岸田碰面。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铜版画家。也不是那种容易搭上话的氛围。

“那个时候还是在蓄积实力。所以有点阴郁”

岸田在之后这么说道。

不久岸田辞掉兼职,再也不见踪影。

之后再次看到岸田,是在鞍马火祭长谷川事件那年年末,夜晚的木屋町。我所常去的酒吧里,岸田的身影倏忽出现。【好像见过这个男人】这么意识到之后,因为什么契机开始交谈,这才认出就是岸田。

我们俩喝着酒聊着天。我因为长谷川的事件心情沉闷的不行,岸田也正好想找个人说话的样子。知道他是铜板画家也是那晚上。

鞍马的事件在新闻上看到了,他这么说。

“那天晚上我也去了鞍马。所以之后也是吃了一惊。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现在还不清楚”

和长谷川桑也不是说特别亲近。英语会话教室的班级本来就不一样,也就是有时在中井的邀约下聚在一起说说话的关系。然而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和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一眼被看透一样的感觉。而且她从来不说多余的事情。一定要说的话是那种内敛的,把只属于自己的【夜的世界】藏在心里的人。而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

我把这些给岸田说了。

岸田一句【确实是让人很感兴趣的人呐】。【这种人好像感觉更容易遭遇到【神隐】】

“你想说容易被天狗掳去吗?”

“场所也是,而且还是祭典的夜里”

“我可不相信,你刚才说的”

“我也只是在比喻而已”

但讽刺的是。

消失踪影之后,长谷川桑的存在感却反而愈加鲜明。鞍马的夜晚,火把下的她的侧脸在脑中浮起。她还在那个夜里。我总是抑制不住这么想。但那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暂且交代了鞍马的事件后,我说起了自己的剧团活动。我虽然不是特别亲切的人,但对方是岸田的话好像聊天没那么困难了。岸田有跟长谷川桑相似的部分。她也是热心听别人说话,但都不怎么说自己的人。

“你最近做什么呢?”我问道。

在画新的系列作,岸田回答道。

“所以才会过昼夜颠倒的生活那”

诞生创作【夜行】系列作的构想,说是在英国留学后的翌年。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还不够,所以并没有马上着手,借助别的作品磨砺自己的技术,做兼职积累资金,等待着足以挑战【夜行】的时候。经过了三年的准备期,这个冬天开始了【夜行】之旅。听到这么详尽周到的准备过程,尊敬之念肃然而起。

我们意气相投,饮酒散步直至天明。

“要再来工作室”

这么说着岸田像是逃避天明一样回去。以此为契机我来岸田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到访岸田总是在夜里。鸭川的土墙下一间古老的房屋,一直从窗口泄漏出明亮。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其他访客,夜里无眠的众人被岸田家的灯光所引诱。那因此也被称为【岸田Salon】。

岸田道生喜欢听人说话。可说是善于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好像被又引出来的感觉。家里面四处摆放着岸田的作品,所以自然有就作品互相探讨的桥段,岸田同时也想听看过作品的人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都津津有味的听取。访问岸田Salon的人们,不用说,当然也被岸田这种人德所吸引。

屋外广阔的夜的暗也是岸田Salon不可欠的要素。在那个家里叙谈的时候,有时就会有置身于真夜的世界。坐居于那个地方的众人,就仿佛是远隔千里再聚的老朋友。而如果在白昼和他/她们再聚,绝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剧团内部的纷乱,借贷,以及和两亲的不合,对我来说本应是暗沉的日子,但一想到岸田Salon,当时的世界真的带上了不可思议的层次和深度。客厅里漂滚的咖啡香味,作品于目前交迭的语言,鸭川沿岸真夜中的散步……那是已经久远的学生时代后,仿若飞地一样蓦然出现的青春。一切都得自于岸田。

然而,那都已然是过去的事情。我乘上饭田线的时候,距离岸天道生死去已经过了五年。

读心术什么的真的存在吗。

小时候,听过【觉】这种山里妖怪的事情。一个樵夫在山间小屋过夜的时候,【觉】不期而至。樵夫正想着【这下不好办了】,对方马上说【你是在想【这下不好办了】吧】。这之后不管樵夫想什么,对方都能马上说中。

小的时候是心惊胆跳,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猜中瑟瑟发抖的人在想什么并不是件难事,而当对方是抓在山中小屋的纯朴的农夫的话就更是如此了。直觉敏锐的人随便说个什么还真能把旁人唬住。

然而僧人的话可不是什么唬话。

女高中生【说中了吗?】一边看着我,我微微点头后,她一副崇敬的不得了的样子扭头向窗边的僧人。

“厉害,果然是真的呢”

“亏得他承认了”

“我开始还有点怀疑,真是抱歉”

“但从小姐脸上什么也看不到也是真的”

僧人一副让人不舒服的薄笑。

“……不可思议。是为什么呢”

“那应该是因为在放空吧。我的放空症太严重了。朋友不知道说了我多少回了。说我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时候女高中生【抱歉】起身。然后从走廊走向后面的车厢。是去厕所吧。

僧人扭过头,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流露出不安。这不,我也会【读心术】了。很快僧人重新坐好,看向我的眼神大有深意。

“不觉得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吗?”

“有吗?”

“很让我在意。跟她交谈开始就一直很在意”

“因为自己得意的读心术不灵了?”

我的话让僧人哼了一声。

“不相信我的话?”

“不相信。最多有点神秘而已”

“世上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多了去了。保持怀疑总是一件好事”僧人微微笑道。“而她,也是我们不了解的其中一件”

“反正在我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你还真的这么想那”

确实作为乡下的女高中生,又感觉蛮沉得住气的样子。面对僧人和我这种萍水相逢,说的不好听一点满嘴山炮的中年男人,还能够应答如流的不要不要的。和【纯朴】还真的是有点差距。

僧人一副咀嚼的语气说道。

“好像和那孩子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因为是当地人当然了”

“我不是本地人”

“不是说是高远寺的住持吗”

“我是假僧人”

我是有隐隐的感觉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还是不免吃惊。但对方好像并无所谓的样子。望向车窗小声道。【离开伊那市已经快两个小时了,那孩子究竟要去哪里呢】

“这种事情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我有点不愉快的别过眼神,看向左手的车窗。

这时候列车正走过高台,眼下沉落在蓝色夕阳中的地方小镇铺陈开来。一一开始散落的点点灯光对面晦明的天龙川隐约可见。天龙峡站马上就到了。因为漂流和温泉而为人所知的观光地通过之后,即将进入在饭田线中也是最险恶的秘境区间。几乎完全没有人下车的数个中间站后,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就要被夜所追上。

去厕所的女高中生一直没回来。

不久车窗外天龙川的河床展开。

呆看之中,河对岸现出一棵樱树。满开的花瓣似放出光彩一般在夕阳的暗色中沉浮之感。眼睛嗖的一下被吸引过去。和流过车窗的其它景色不同,满开的樱花似定住一般稳稳停留在那里的感觉。我一声叹息。

背后的僧人像在吟歌一般。

“散华如梦——”

我转过去,僧人脱下雪靴盘腿而坐,百无聊赖的靠在车窗上。似乎已经厌倦了扮演僧人。手边是小瓶威士忌。

“在京都是相当久之前的事情”

突然僧人这样说道。

“当时我虽然失眠,却有个对我很亲切的人。岸田道生就是那个奇怪的家伙”

接着他像是哂笑一般。

“我当时也在Salon。你还没想起来吗”

岸田Salon迎来各式各样的人。

没有事前的打招呼也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规定的会见日。不时岸田虽然也会前往被称为【夜的冒险】的散步,但也不会给自己家门上锁。访问者一边喝着咖啡,只待岸田从夜的冒险回来。虽然有够不谨慎,但就我所知从来没有引起过什么问题。

岸田不在的时候碰上其他的访问者,最开始是有点尴尬,却也是马上变得熟识起来。艺大的学生,一乘寺里古道具屋的女主人,甚至有从欧洲而来的研究者。和四条的柳画廊的主人年龄相近意气相合。他住的地方就在相国寺的内面,理我的公寓也很近。聊天聊到了凌晨将至的时候,就经常会一起走着回去。

但在有出入Salon的人里,有一个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名为佐伯的男人。

“我可是降灵术师喏”

第一次在画室碰面的时候,佐伯媚笑着说道。第一次见面就有不好的印象。佐伯穿着华丽的开襟衬衫,头发和胡子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搭在一旁。有时候谈到自己的工作说出来的也全是让人高度怀疑的诈欺师一般的话语。从画廊的柳生那里了解到佐伯是根据地设在飞騨的某新兴宗教团体的人,和另一个独立寺院的吞并活动的骚乱也有所关系。

“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柳生这么说道。

见过数次之后,佐伯这样说道。

“你是讨厌我吧”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跟你打交道”

他又哂笑起来。

“我喜欢诚实的人,当然是因为我本人也是”

而偶然在饭田线上遇到的假僧人,就是那个佐伯。

所以掀开大幕来看实是令人嗤之以鼻的事情。他根本没有【读】我的心。只是因为知道我的京都时代。但我没认出佐伯想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离开京都后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的事情,剃光头发披上袈裟是个人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就现在看来,眼前的僧人,还真依稀有那哂笑佐伯的样子。

当时,我还不知道佐伯在为失眠症所苦。热情的他真的看不出来。那是,几乎让人耐受不住的充满空洞感的热情。啪啪啪的一个劲的独言。果然敢给自己冠个【降灵术师】的名号,对于宗教和故事的来历虽不是那么详细但确实有点知识的样子。岸田倒是颇有兴致,每次佐伯在的时候,多半会谈到佛教的历史和觉悟的话题。

佐伯有一次说到了【魔境】。

一个大学生【我们绝不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实相】这样说。把遮覆我们眼睛的种种迷障除去,让我们瞥见真实世界的一角的,就是艺术家的职责。然而佐伯却【这根本就是魔境】对此嗤之以鼻。

所谓魔境就是修行的僧人所体验到的虚假的觉悟。

今昔物语中有【伊吹山的三修禅师,迎天狗得道】这样的故事。

以前在伊吹山有三修禅师这样一位圣人。虔诚念佛一心向往极乐往生。一日,空中传来【引汝往极乐净土】的声音。感激和狂喜之下念佛等之,西边的天空五彩观音菩萨降临,引禅师的手于天上,就这样他前往极乐之旅,然七日后,被发现绑在杉树顶端还一边念佛。就算弟子们拉他下来,还一直叫唤【为何阻止我的往生】。反正是被天狗障眼了的样子。带回去后做了治疗仍旧神志不清,三天之后过世的样子。

“要我说艺术家全都是这样子的”

这么说着佐伯笑道。

佐伯不承认岸天工作的价值,对我的工作则更是如此。说自己就不被任何东西障眼的时候总是一副自得的样子。我实在不知道岸田为什么和这种男人能玩到一起,把这种意见提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然而岸田总是一脸淡淡的笑容。

“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不是吗”他说道。“而且佐伯君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佐伯把小瓶威士忌向我伸来。

“能在这里碰到,真是奇妙的偶然。不会是岸田亡灵的引导吧”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是不想再见了吧”

“确实从来没想到过你”

我喝干廉价的威士忌。

这也确实可能是岸田的引导。

不是因为相信灵魂,佐伯也是一样吧。然而他特意跟着我坐上饭田线的合理理由一个都没有。即使说是偶然,或者即使说是网友的引导,这也只是单单表现上的差异而已。

我把小瓶威士忌递还给他。这时不自主的就看向放在佐伯对面席位上的包袱。

突然涌出【这不会就是岸田的作品吧】的想法。

因为是岸田去世的春天的事情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在深夜时分造访岸田的家。

画室和客厅都煌煌如白日,玄关之前都还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家中一如闲静。就仿若乘客和乘务员都消失了的幽灵船一般的气氛。

岸田是去夜行散步了吧。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冷咖啡一边眺望庭院。都没怎么打理的原因,庭木如丛林一般茂盛繁衍。稍稍恍惚之后,我突然起身。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好像从里面的小房间里传来。

那个小房间是面向庭院的走廊尽头的某间四叠半(7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岸田称之为【暗室】。如名字所示,就是把窗子全部涂黑光线一点都进来不了。我知道他有时候就会待在暗室中沉思。难道岸田是在暗室吗。但很奇怪啊。他在暗室,一般都是在送走所有客人之后。

走到暗室之前发现门稍稍敞开。客厅的灯光还照不到这里,从门的缝隙处能看到的只是黑暗。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岸田,你在那里吗?”

我又谨慎的再问了一遍但是没有回答。

我回到客厅再次坐在沙发上……怎样也平静不下来。总感觉那个暗室里坐着正体不明的某个人物,耳朵不自觉的就竖起来。每当这时就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怎么没来由的一股胆寒呢。客厅的吊钟敲响两点的时候几乎觉得心脏要停止。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往鸭川行去。岸田恐怕这个时候也在河边散步。

穿过住宅地走上石阶,鸭川的堤坝很快就在车道两旁延伸呈现。丑三之时(凌晨2点到两点半)本来车就很少。晦暗的鸭川对岸也的住宅地平铺开来,再往远方是黑黝黝的东山山峦连绵。

我向着北边沿鸭川堤坝而行。

夜蔓延无尽的感觉。

像这样自己彷徨在夜里的时候,再远的街道也被同样的暗夜所包裹,一亿多的人们编织连接各自的梦境。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蓦然间让人感到一种庄严。从没有像出入岸田Salon那段日子里那样感到夜的精髓。这是岸田所教给我的夜的世界的广大。

鸭川的堤坝上是满开的樱花,下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岸田,另一个是佐伯。

看到他们的瞬间,像刚才那样在岸田的家里所感到的胆寒,以及庞大的夜的感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占领我的心的是嫉妒。我想说为什么你会和佐伯这种人夜里跑去散步。这种人他懂什么。理解你的孤独的不是只有我吗——。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强的嫉妒。让人生气的是佐伯一眼就看穿我的嫉妒。走进的时候就见佐伯嘻嘻的笑着。岸田看向这边,【呀】的抬手打招呼。

“不知不觉夜樱就满开了”

我在他旁边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我在你家等了半天都不见你回来”

“抱歉,看樱花就看痴了”

“不觉得很美吗,田边君”佐伯说道。“我的黑心肠也洗干净了不少呢”

春寒料峭的夜风下白色的花瓣飘落。

“春风散华如梦——”

“怎么说”

佐伯问道,岸田接着说道。

“梦醒时分心亦醉”

这是西行法师的吟歌,说这话的时候岸田的脸色如夜樱一样煞白。是太憔悴了吧。从那个冬天一直到春天,岸田就如狂人一般进行着工作。

“明白吗”岸田说道。“这即是【夜行】啊”

女高中生返回来是在抵达天龙峡站的时候。

那个时候正在把脸贴向左手的窗户,眺望河对岸宾馆的明灭。群青色的天空上只留下些许明亮,晦暗的风景里我和佐伯的面貌映照重叠。

“马上就要被夜追上了”

这么想的时候,车窗的风景上映出一个女性。如夜樱一般脸色苍白的靓丽女人。略有些熟悉的面庞。一时看痴了,她这时笑了。猛地转过去,是刚才那个女高中生。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她明朗的语调,轻轻坐在我的对面。我是有点吃惊的看着她。样子好像跟刚才不太一样的感觉。她面向佐伯笑道。

“师傅,您还真是心宽那”

“诶,小姐,还以为你偷偷就下车了呢”

“怎么会呢”

“是要坐到那里”

“……开到哪就坐到哪”

她吃吃的笑了。

很快列车从天龙峡站出发进入山里。

右手边铺展开来的谷底被天龙川黝黝流过,对岸是白色的沙石滩,天空和山的境界显得暧昧。每进出一次隧道夜色跟着加深。很快停靠在了无人站,像是再也不会开出一样的静寂包围住所有。坐在同样的车辆目的地还在前方的只有我们三人,离开伊那市时的混杂恍若隔世。

看着交杯换盏的我和佐伯,“你们关系已经不错了嘛”女高中生说道。

“没有这回事”

我道出了我和佐伯认识契机的岸田Salon,所以说这家伙的所谓【读心术】都是不靠谱的,佐伯马上【喂喂,你这家伙】苦笑起来。然而她像是对佐伯这种欺诈行为不是很在意一样,反而是对京都时代的我们坐进当地线同一辆车里的偶然显得饶有兴味。

“还有这样的偶然那”

“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偶然”我说道。

她想了一下接着说。

“那个叫做岸田的人是画家对吧”

“恩”我点点头。

然后她指着佐伯的包袱。

“这就是那个岸田的画不是吗”

像是水浸染入砂地一般佐伯的微笑一并消失。怒瞪的双眼让人有些心惊,女高中生确实一点不为所动的样子。是因为迟钝还是有胆魄不得而知。

“喂,难道不是吗?”

佐伯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的光头。

“你也会读心术啦”

“就是不自觉的会这么想”

“确实如你说的,这是岸田的画。他死之前给我的。我虽然不懂得艺术的价值,但对他为人之道表示尊敬。所以到现在还带在身边”

“友情那”

“怎么说呢,也许并不是听上去这么好的东西”

为什么佐伯会拿着岸田的画呢。

我没有买过岸田的作品。当然也是由经济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要买的话岸田一定会直接送给我。正因为知道那是岸田花了多少心血才作成的世界,所以绝不会俗气的说【我想要买】这种话。这种自我禁欲的姿态我想才是对岸田的敬意。这,才是对岸田艺术看不太起的佐伯会拥有前者作品这件事觉得愤怒的真正缘由吧。

佐伯拿起报复放在膝盖上。

“我打开了哦”

出现在眼前的,毫无疑问就是岸田的铜版画。

黝黑的河水流过暗黑的山谷之间。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光线给河面笼上一层不祥的光晕。引人注目的是河对岸,骏黑穿天而过的山峦衣摆下铺陈而开的广阔沙滨,以及绽放满眼的夜樱。樱花下站着一个没有脸的女性。似是召唤一般抬起右手。

春风散华如梦——

“这是叫做【夜行】系列作中的【天龙峡】”

“好不可思议,就像梦里的风景一样”

“岸田画的,都是这些个玩意儿”

佐伯又开始哂笑。

“那家伙是疯了”

“师傅来这,也是因为这幅画?”

“也有这个原因。很在意这幅画里的风景到底是不是真的”

佐伯倒是毫不掩饰。看起来也不像假话。

女高中生把脸凑向铜版画热心的看起来。

“这里有个女人,是谁?”

“妄想的女人”

“妄想的女人?”

“岸田是为了想和妄想的女人见面才画这些画的”

“不了解别人就不要随便说话”我说道。“岸田所画的,才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根据佐伯的说法,岸田来回说了很多有画中女人出现的故事。留学地的师傅所持有的古旧铜版画,以及围绕那张画的Ghost Story开始有了兴趣。然而我是从来没听岸田说过这种事情。佐伯不过是随口编的这些东西,目的还是贬损岸田,我是这么想的。

佐伯像嘲笑一样说道。

“那家伙是被画里的女人凭杀的。这也是他的本望吧。发生了他所期望看到的事情”

漆黑的车窗映上我们的影子。女高中生的容貌让人有些在意。她在车窗上的投影朝我微笑。那张容貌宛若他人一般成熟妩媚。

确实【夜行】中描绘了谜一样的女人。

然而岸田是个不喜欢对自己的作品说明的人。对于【这个女人是谁】的问题从来不作回答。

“暗室里看见的”

也许只说过这种程度的话。

岸田等太阳落下后再开始工作。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已是深夜,接着就出去夜行散步,或者和岸田Salon的访问者畅谈。但访问者必须在天明前回去。访问者回去之后,岸田才进入暗室开始冥想。

岸田抓住【夜行】这个想法,全都是在暗室之中。那里放有单人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是小素描本和铅笔。他就坐在黑暗中等着,把那倏然从黑暗深处迸发的意向经过,在快速的画下。这些素描经过选择,组合,很快成为作品。委身于黑暗中也什么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也有。但他还是会等一段时间后再从暗室出来誓然不见阳光一样就睡着了。他固执的坚守着这特殊如苦行僧一般的工作态度。

我出于担心数次忠告道。

“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是吗,我可是觉得身体棒的很”

“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恩。也该告一段落了——”

这一段落以他的死亡而告终。

由他的死而中断的【夜行】共有四十八作。尾道,奥飞騨,津轻等等,每副作品都以地名相称,不是因为岸田去了这些地方再画的画。给了他各个地方灵感的,是那些访问岸田Salon的人们。

岸田Salon夜里的风景如此让人缅怀。铺地板的客厅总是充盈温暖的光线,飘荡咖啡的香味。看着岸田的绘画互相诉说之中,任谁都开始长叙起旅途的风情。佐伯有说,我也有说过。囊括伊势,砺波,长崎。岸田极为热心的听着访客的对话。访客诉说的物语,和暗室的冥想契合的时候,新作【夜行】就此诞生。

只有一次进入过那个暗室,是和岸田一起。

把门关上后,是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见的纯黑。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人想起清水寺的【胎内回礼】(京都清水寺因为供奉安产,求子的神灵,于2000年之后开设【胎内回礼】,以纯黑的环境模拟母亲子宫内的环境,进入其中,以墙上数枚珠子作为指引,五分钟的行程后,还复阳光之下体验新生的感觉,门票100日元,约6元人民币)。就在旁边的岸田的呼吸声也感觉不到。

“岸田,你真的在那吗?”

“唔。你觉得我在哪呢?”

岸田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一样,将自身包裹在内的黑暗忽然变得广大起来的感觉。

“这黑暗哪里都可以抵达”岸田说道。

佐伯盘腿而坐,一边望着立在对面座位上的铜版画说道。

“真是个怪人啊,那家伙”

“这点承认”我说道。

“被魔境蛊惑。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感怀一般喝着威士忌。刚才几句话不像是装出来的。佐伯,也是真的在缅怀他出入岸田Salon那些日子吧。

“你就没有见过名叫【曙光】的画吗?”

突然间佐伯说道。

我吃惊的抬起头。

“也是系列作?”

“你见过?”

“不,没有”

岸田曾经说过这系列作品事情。【曙光】似乎是和【夜行】对应的系列作。【夜行】如果是描述永夜的作品的话,【曙光】就是描写那仅有一次的清晨——岸田这样说道。然而据说画廊的主人柳生都没有见过。所以恐怕只是存在于岸田的想象之中,我是这样想的。

“你有见过吗?”

“没有”佐伯说道。“放心了吧?”

我苦笑起来。确实如佐伯所说。

突然佐伯看着铜版画小声道。

“不觉得岸田应该画【曙光】吗。被这种画蛊惑可是不行的”

这番话里有强烈的感情。

女高中生站起来坐在佐伯的旁边。仔细看向铜版画,用手指着那个没有脸的女人。

“岸田桑是喜欢上这个人了吗?”

“……这种可以叫喜欢吗,小姐?”

“就算是画里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并没有变啊”

“小姐的话真温柔那”

佐伯看着女高中生笑道。

“但我看这幅画就会觉得恐惧。会觉得岸田是不是就是被这个女人带走了。你知道为什么会是【夜行】这个标题吗。就是百鬼夜行的夜行啊。岸田所描绘的女人全都是鬼,所以没有脸。这些家伙都是在岸田的魔境里所生出的怪物,最后从画里出来把岸田吞了。这也算是他的愿望了”

佐伯说完后,眼睛望向窗外。

我们侧耳倾听列车连接部的哐当哐当声。

列车走行在暗处。森林到了尽头,通过建在岸边的变电站后,稀稀落落的明灭映照在车窗。列车到达山间町落的小站。

“真是什么地方都有人居住那”佐伯说道。

从伊那市坐上这趟列车,仿佛是几天前的事情一样。因为和佐伯未曾料想的重逢激发了对往日的回忆当然有,还有一点原因是随着列车前进车窗外的景色也大幅改变。列车再次启程后,山间町落的灯光也被饮入夜的暗部消失。

开出没多久,就见暗色的山脚下船坞一样的木房列于其上。和天龙川的岸边相连的栈桥上设置的电灯照射着浮在川面上的船只。

突然女高中生问佐伯。

“岸田桑是怎么死的?”

“一个人死的”佐伯说道。“半夜心脏停了,我就说他太勉强自己了”

“那不是很可怜?”

“怎么说呢。死了就结束了。也就这么点事而已”

这个时候她从旁边盯着佐伯。

“怎么了”他有些困惑。

“……所以想要把那幅画据为己有?”

她的话,让佐伯的脸变得惨白。

“说什么呢,小姑娘!”

“岸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吧”

“……喂,没听我说话吗”佐伯道。

而她毫不留意的继续说道。

“你伸手摸向那个人的脸颊。温柔至极。就像是恋人一样”

佐伯茫然的嗫嚅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可忠告过无数遍了”佐伯说道。

从他死前年的秋天开始,岸田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拼命工作。说是悟到自己将死所以加快了工作节奏,但也可以说正是这种不要命的精神促使了他的早死。

佐伯担心岸田的身体。在佐伯看来,岸田是把自己关在了【夜行】这个暗室里。扯什么艺术。岸田Salon里出入的那些人都太不负责任了,完全是眼睁睁的看着岸田走向破灭。

“暂时不想画的事情出去走走。也算是找灵感。就去【夜行】里你描绘的哪些地方”

佐伯数次跟岸田说过这个提议。

岸田也像是有兴致的样子。

“行啊。画满五十副出去走走也不错”

这么说道。

但那个春天的夜里,佐伯去岸田家的时候,看见垂头靠在沙发上的岸田。佐伯伸手去摸岸田的脸。像是睡着一样,但岸田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这时候知道已然没救了。

“那时候就想一切都结束了”

佐伯从座位起身,拿起铜版画。

“那天夜里就萌生离开京都的想法。就这样不管岸田虽然是可怜,但反正死了也没有感觉。首先不想被卷入什么麻烦事里,其次就算我不管他那些访客也很快就会发现的吧。准备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了岸田放在桌上的那幅画,对那家伙的艺术什么的是没兴趣,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强烈的想把这幅画带走。也许是想作为那家伙的遗物吧”

“所以就自作主张的拿了?”

我说完,佐伯看着手边的铜版画蹙眉起来。像是在拼命想什么一样。

“那之后……那之后我怎么了?”

客厅的挂钟鸣响起来,佐伯手里拿着桌上的铜版画,像是怯生生的动物一样竖起耳朵。挂钟的声音停止后,只感到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想到随时有可能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访岸田Salon。

“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虽然清楚这点可身子就是动弹不得。

从客厅处能望见的庭院浸入浓密的黑暗,瘫在沙发上的岸田和抱着铜版画的自己映照在玻璃之上。岸田和自己看上去都像幽灵一般。为什么会这么寂静。就仿佛永远的夜一样不是吗。

这时候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

那里是只有窗子全都涂上的那个【暗室】。【是岸田吗?】这样的不由自主的想法,慌忙从脑中拂掉。在想些什么呢。岸田不是在眼前死了吗。

然而屏息凝神后,确实那个暗室里有人的动静。如果是有人看到我然后藏起来了,那之后就麻烦了。所以现在有必要确认一下。

佐伯穿过暗廊走向暗室。

“然后——”

佐伯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

即使我催促,他也不再说话。

此时列车抵达山间的无人站。

佐伯抓住包站起身,推开女高中生一样走过通道。看起来是要下车。

怎么突然这么急。

“喂,等等。你要在这种地方下车吗?”

我站起来叫道。

佐伯回过头来,神情有些抽畜。

“杀岸田的是那个女人——”

仿若悲鸣一样的声音。

佐伯踉跄的下车。很快列车发动,他死人一样的脸庞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我面向女高中生坐下来。

她在微笑。

“师傅下车了呐”

“在那种地方下车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好可怜的样子”

我看着车内灯光下她的脸庞。

越看越觉得一种莫名的吸引。那不仅仅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不明身份的女人。但尽管如此不觉得恐怖。不仅如此还涌出一种甘甜的熟悉的感情。

她看向昏暗的车窗,盯着黑暗深处。

“夜的梦中行遍了各种各样的地方”

“去了什么样的地方?”

“哪里都能通往。夜是向哪里都能通往的”

我不由得也看向车窗。

森林的尽头处天龙川幽幽的水流映入眼帘。背对盛大的黝黑的林木纯白的沙滩蜿蜒曲折。

那里我所见到的,是溢满花瓣的满开的樱花。那一片片花瓣在夜的底部放着冷光。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像招徕我一样抬起手。正是岸田的铜版画中所描述的风景。

“夜往哪里都可以通达”

女高中生如嗫嚅一般说道。

“春风散华如梦——”

我的视线转离窗户,看向对面的她。

她的黑发上沾着樱花花瓣。透过那煞白的脸庞浮现出岸田的面影。我伸出手,欲取那花瓣。这个时候才终于是醒悟过来。这个女子是岸田在逡巡魔境中遇到的鬼。

想起那个暗室中岸田所说的话。

如果说艺术家这种人的目的是把隐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实世界描绘出来的话,这种定义可谓是十分完备。但我是不相信这种具备理性美的说明。所谓真实的世界在哪里都不存在。世界是无法把握的无限扩展膨胀的魔境的总体。田边君的话一定能明白吧。我所描绘的夜的风景如果是魔境的话,梦醒后仍让人沉醉的西行法师的樱花也是魔境。我们被广大的魔境的夜晚裹在其中。

“世界总在夜中”岸田说道。

那个春天的夜里,我造访了岸田的家。

走出御灵神社旁边的一栋公寓,走在夜色已深的住宅地间。夜气骤冷,夜暗迷蒙。

从我的公寓到岸田家并不是直道,刚刚还是一排潇洒的住宅小区,接着就是废物一般的建筑物,又或是小小的家庭菜园就此出现。走在细碎的道路上突然间就停下脚步,路灯照射下的夜樱开始弥漫。

那个时候我在考虑要离开京都。

众多的事情压在一起,结果前年秋天所属的剧团停止了活动。当时就想再在京都留着也没有意义了。丰桥的两亲也发出消息说让我回来。那也许就是该做舍弃的人生落潮之时。我还在京都的理由就只有岸田了。

岸田的家一如往常,在夜的通底灯火璀璨。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进入客厅发现岸田。打了招呼也没有回答,摇动肩膀也没有反应。他已经死了。眼前的桌子上只放着冰冷的咖啡。他异常般的安详。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然后我坐在岸田的旁边。岸田仿佛熟睡一样,脸上甚至挂着微笑。看着这样的神情,那些在岸田Salon度过的岁月不觉苏醒。

“原来你踏上自己的旅程了啊”

我在心中这样对岸田说道。我既没有艺术的素养,或许也没有喜爱他作品的资格。但我一直对你十分尊敬。即便在漫长的夜的尽头处抵达的是魔境也一样。自此我要离开京都,这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和你度过的几乎全都是夜晚的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吧。

那个时候走廊深处的暗室似乎发出什么声音。

我站起来沿着走廊走向暗室,但这只是推测,真的发生什么记忆已然模糊。救护车应该来了,但也没有这样的记忆。清晰记得的,是推开暗室的门融入浓密黑暗的那一瞬间。黑暗中微小的柔软的东西降下。像是樱花的花瓣。

突然间包裹自己的黑暗就升起一股宏大感。

“世界总在夜中”我轻吟道。

列车在黑暗中持续走行。

我吧樱花花瓣放在掌中凝望。

那个夜晚之后我仍然身处暗室之中。

岸田离去了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不该身处的地方。眼前所见的东西抵达不了自己的心里。理由好像终于是明白了。在东京和丰桥所度过的那些日子,其实只不过是映照在走行列车上车窗上的梦吧。

我们被广大的魔境所包围。

“……这里是那个暗室对吧”

“是呢,我们一直在一起哦”

她笑着说道。

一边深深靠在座位上,我发出安心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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