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NEET & TSDM
图源:lasthm
嵌字:笔君夫妇
翻译:笔君
「——」
感觉就像从水里被一点点拽着拖上岸一般,我的意识缓缓苏醒过来。
从脚下缓缓蔓延开来的异样感押在胸口,顶住喉咙,扫过脸颊,然后撬开我的眼皮。最后,犹如将本来的黑暗替换掉一般,昏暗的天花板平稳地占领了视野。
我看到陌生天花板上散布着酷似四分休止符图案,脑后感到绝硬邦邦的枕头的触感。我似乎正躺在床上。身下硬邦邦的床垫和摩擦感强烈的床单,还有屋内隐约表露出来的对外人的礼貌,都没有给我半点你熟悉的感觉。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脑中最先浮现出来的,是这样的疑问……
——我在哪儿?
疑问顷刻间转变为恐惧,令我条件反射地坐起身来。
——总觉得……好重……。
然而身体实际抬起的高度却只有感觉上的一半。我就像全身浸泡在黏液之中,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迟钝,沉重。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拼命地左右张望,寻找线索。这是个狭窄的房间,床铺左边靠着墙,右边摆着一把折叠椅和一个摆着花瓶的柜子。然后……是一扇大窗与风中吹拂的窗帘……房间的角落还有盥洗池……?
这里是病房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恶寒窜遍全身,恐惧给运转不灵的身体注入力量,令我发疯似地直起身来。好可怕,为什么?我为什么在医院里?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谁来……。
——喀嚓。
谁来救救我……正当我想要大叫的那一刻,真的有人打开了病房的门,吓得我差点心跳停止。不成声的惨叫从我喉咙里头嘶哑地释放出来,动弹不得的我只能转动眼睛,将目光转向门口。
——咿咿。
门缓缓打开。不知道是为了不吵醒里面的人,还是不让里面的察觉到,总之门开得非常安静。
走廊上的灯光透进来,照出了开门之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少女,她穿着水手服,有着一头犹如墨汁流泻至腰际的直顺秀发。少女带上门之后,以熟练地动作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唔唔」
我没有防备,突然亮起的灯光让我禁不住发出沉吟。
「——诶?」
几秒钟后,我听到少女似乎惊呼了一声。那是略带鼻音的沙哑声音,它滑入我的鼓膜,仿佛从我身体内侧挠着心头一半令我痒滋滋。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
我知道这样的感想非常不合时宜,但我头脑中直观地浮现出了这些辞藻。
雪白的肌肤,笔直的鼻梁,粉嫩红润的嘴唇,尖尖的下巴还有纤细的脖子……但凡能够修饰「美」的元素,全被少女集于一身。纵然她身上那么多美丽的闪光点,但最令我无法抗拒的还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如梦如幻,仿佛与那双眼睛仅仅对视一秒钟便会坠入爱河无法自拔。少女用那样的双眼,望眼欲穿地凝视着我。同时用颤抖的声音,这么喊道
「哥哥」
「……诶?」
她刚才……说了什么?
「哥哥……你总算醒过来了……?」
那双棕色的眼眸之上敷着薄薄的泪膜。少女纤细的身体颤抖起来。
「哥哥————!」
在下一瞬间,少女腾空而起。
「啥?」
……不会吧。我身体还没办法灵活运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像炮弹似地飞过来,然后……
「咕欸欸欸欸」
我全身承受到猛烈无比的冲击。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什么?什么?喂、唔、唔哇啊啊」
坠落的冲击尚未散去,这个迷之少女又泫然欲泣死死地把脸往我脖子上蹭。这冷不丁地搞什么啊。近似于恐慌的恐惧感贯通头顶,我本想要甩开她却使不出力气。
「太好了,太好了啊!哥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啊。身体没事么?有没有哪里痛?」
有。锁骨肋骨腹部腰椎,被你撞到的地方全都好痛。
「啊,坏了坏了。哥哥,对不起!」
她貌似总算注意到自己压在下面的是住院患者,像摔下去似地滚下床。
「呀啊!」
结果她硬生生地一屁股跌在了瓷砖地上。
「痛痛痛……哥哥,你要不要紧?我马上就去喊新屋〈Shinya〉医生!」
谜之少女揉着屁股眼角挂着泪花,飞奔出病房。
「喂、等一下!你是——」
「哥哥,不可以睡喔!要保持清醒!要睁着眼睛等我喔!」
少女从门缝中只把脑袋伸了进来,叮嘱过之后便飞快地飞奔而去。
「呀啊!」——咚框嗙啷!
没过多久,走廊上想起漫画里那种冲击声。
「好痛!」——咚框嗙啷!
……又来了一次。
「啊——!」——咚框嗙啷!
……吵死了啊,真是的。这么短的距离里你到底要摔几次。
「那女孩怎么回事啊……」
我茫然地注视着半开的门,嘀咕了一声。
她跳起来,大声叫喊,然后摔下去,又奔跑起来,撞来撞去,简直就像一阵台风。我为何心跳如此剧烈?因为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还是因为被素不相识的美少女突然抱住呢?
「究竟怎么搞的啊」
我又一次忍不住嘀咕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么了?之前遗忘的恐惧渐渐涌现出来。
我用手擦掉额头上冒出的汗,拼命地安慰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惊慌。我试着再次看看周围,这次保持住了冷静的心情。我确定这里是一间病房,不像大医院,更像私人经营的诊所…………难道我受伤了?
我张开十指摸遍全身,但完全没有疼痛的地方。我掀开被子,提心吊胆地把脚放到地上。右脚,左脚,缓缓地交换往上面施加体重。好,没问题,走得动。
多亏那个谜之少女从里外双方面给我造成的刺激,身体的感觉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总之照这情况来看,我肯定睡了相当长的时间。我习惯性地想要喝水,于是走向了盥洗池。我将双手撑在盥洗台上之后,结果跟一个陌生男人直直地对上了眼。
「——哇!」
我大叫一声向后退,那个男人也一样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开。
……这家伙怎么搞的。
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突然出现,跟我面对面。他年龄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面色非常憔悴。脸颊瘦得颧骨凸出,而且嘴唇发黑,气色相当差。可能是因为刚才见到了那个美得离谱的少女的缘故,我在那个男人身上只能看到缺点。而且他跟我一样穿得一身黑,跟我一样头上缠着绷带,跟我一样正把手放在太阳穴上……
「你谁啊……」
我向前走了一步,那家伙也一样往前走了一步。实际分毫不差,而且薄薄的嘴唇也同时在动。我抬起右手,那男人也同时抬起了左手。我抬起左手,他就抬起右手。
——镜像。
这是当然的。不论古今内外,设置在盥洗台正面的东西当然是镜子。
我双腿顿时软了下来,在眩晕感之下把手撑在了盥洗台上,把脸凑近镜中的陌生男子。
「你是谁……」
没有那张嘴道出答案。
我在此刻才意识到,我丧失了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
☆
「这应该……是外伤性逆行健忘吧」
谜之少女扯着袖子把一个瘦长的中年医生带了过来。
医生一头黑发,用了发胶固定,虽然有对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细长眼睛给人冰冷的感觉,但言谈举止十分平和。少女喊他Shinya医生,我觉得那肯定是他的名字,看他挂在身上的名牌,他确实应该叫新屋这个名字。医生让头脑极度混乱的我在床上躺下,进行了一番身体检查之后,一边推起那副银框眼镜一边向我们告知疾病名称。
「逆行……健忘?」
坐在床旁边折叠椅上的少女嘴里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不解地歪起了脑袋。
「指因外部冲击造成脑损伤后丧失近期记忆的症状。我想想……用『失忆』这个说法应该好懂一些吧」
「失忆!?」
是很好懂。少女的尖叫声响彻狭窄的病房。
「等一下等一下,医生!怎么会这样?咦?咦?失忆?哥哥他失忆了?医生,这!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萌萌,你别激动。你无法相信也不能怪你」
少女表现得比我这个失忆的本人更加混乱。新屋医生以平静的口吻让她冷静下来。
「我也很难相信。可是,现在亚季〈Aki〉君似乎对自己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是吧,亚季君」
「哥哥,是这样么?」
「诶……?」
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花了足足几秒钟时间才注意到Aki君指的是我。
「……我,叫Aki么?」
「喂……哥哥,别这样啊」
少女顿时神情慌张。
「没错。你的名字叫做莲杖亚季〈Renjou Aki〉」
「Renjou……Aki……」
我试着把新屋医生告诉我的名字念出来。
「Renjou Aki……」
为了确认发音又念了一遍。
「Renjou……Aki……」
最后放松地又念了一遍。
「哥哥,想起什么了么?」
「………………」
没有任何感觉。
名字本来该是同一性最稳固的词汇,然而却无法牵引出丝毫感觉,只是无为地从内心的缝隙间零落。
「不行,想不起来……」
「是么。那你记得萌萌〈Momo〉?」
「Momo?」
新屋医生向我示意身旁的少女。少女双手合十,就像在祈祷。那双玲珑大眼正拼命地对我说「一定记得的吧」。
我与这个叫Momo的出奇可爱的少女相互对视了一阵子……
「……想不起来」
但我最终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怎么会这样……哥哥,你在骗我吧」
从Momo的唇间漏出细若蚊蚋的声音。
「哥哥,看清楚了啊。我是萌萌啊。你唯一的妹妹啊」
「……妹妹?」
经她这么说,我又重新看了下少女的脸,但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哥哥,快别这样了。这不是真的对吧?哥哥在戏弄萌萌对吧?肯定是这样的,是不是啊,哥哥!」
「萌萌」
新屋医生抓住了萌萌的肩膀。
「不要这样啊!一点都不好玩!求求你了哥哥,不要这样啊!」
「萌萌,还是算了吧。亚季君现在也很混乱」
「可这绝对是骗人的啊!哥哥怎可能忘记萌萌啊!拜托了医生,再好好诊断一次吧!」
「这种事情诊断多少次都一样。没关系的,逆行健忘是暂时性的症状,失忆状态几乎不会一辈子持续下去」
「几乎不会还是有可能的吧!哪里没关系啊!」
「哎,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Momo非常混乱,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拼命安抚她。我看着他们两个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这种感觉,究竟怎么说好呢……就好像一切都抛下自己,飞快远去一般。就好像我这个人自脚下逐渐崩溃一般。
失忆是什么鬼……别这样好不好,怎么可能这么荒唐,这又不是电影。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怎么可能实际出现在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我的……咦?等一下啊。
「哥哥,你怎么了?」
Momo眼尖地看出了我表现在表情至少的些许疑惑,向我问道。
「啊,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我为什么能听懂这些话……」
「话?」
「我没有记忆呢,可我听得懂你们说的话。听得出那是……日语。东西的名字也叫得出来,这是什么情况?」
Momo的脸上顿时焕发光彩。
「真的啊!真的啊,哥哥!呃,呃,等一下哦……Good morning 哥哥!」
「诶?啊,早上好……」
「你还好么!」
「……不怎么好」
「呀,能懂!完全能懂啊,哥哥!医生,还是再好好诊断一次吧。哥哥没有失忆啊。你看他日语和英语都没忘的啊。呀太好了、呀!」
「好吧,萌萌,你先坐下来。很遗憾,失忆的人具备一般常识其实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新屋医生又劝兴奋起来的Momo坐下去,然后慎重斟酌词句说道
「虽然都叫做记忆,但根据种类不同,在大脑所管理的区域也会不同。举例来说,短时记忆保存在海马体中,而长期记忆保存在大脑皮质中。浅显易懂地来说,亚季君的脑损伤很可能集中在大脑的某一个部位,只令回忆之类的场景记忆造成了缺失」
「一点也不好懂!好心烦!」
「啊,是么?呃,总的来说,亚季君现在保留着一般常识,只失去了有关自己的记忆」
「什么啊这是?还有这种情况么?」
「既然现实中发生了,肯定是存在的吧。当然,并不多见就是了」
新屋医生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总而言之,损伤没有侵害到深层记忆算是万幸了。如果那里受损的话,国语与常识这类生存必须的记忆也会丧失。亚季君,说得出日本的首都是哪里么?」
「……东京」
「没错。2×2是多少?」
「4」
「厄瓜多尔的外务大臣呢?」
「啥?」
「嗯,深层部分可能还是有些许损伤」
新屋医生的圆珠笔飞快地在病历上写下记录。且慢,第三个问题真的是社会常识么?就算厄瓜多尔人不知道的也应该占多数吧。
「车祸造成的冲击果然比预期的要大。姑且明天再做一遍检查看看吧」
「车祸……?」
我的脑袋里头微微有点痛。
「等一下,医生。我遭遇车祸了?」
「是的,你就在这旁边的行车道上遇到了车祸。车祸发生在上个星期四」
「车祸……」
我手指抚摸缠在脑袋上的绷带。
「那司机真没良心,救护车都不叫都直接逃跑了。这算肇事逃逸吧。幸好我碰巧路过,于是直接把你带过来了,直到今天你才终于苏醒过来」
「你说今天,今天是……?」
「5月20日啊,哥哥」
Momo将柜子上的日历抓了过来。20日是周三,我睡了几乎一个星期。
「……萌萌真的好担心啊」
「……是这样么……」
我注视着Momo好像在责备,又像松了口气一般的眼睛,意识被内心的小小变化夺走。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好像要苏醒过来了。头痛开始逐渐加剧,就像活的东西似的搏动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要来了。车祸……冲击……雨……萌萌……泪水……。
「啊……」
突然,疼痛在脑袋里炸裂开来。
瞬息之间,数不清的影像与声音如像胶片快速播放一般乱七八糟地在脑中闪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喊声响彻整间病房。是我的声音,是我在大喊。我正奋力抓挠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叫喊。闪回没有停止,我被记忆与感情的奔流所吞噬,最终——。
「哥哥!」
突然,一股温暖将我包裹起来。Momo紧紧抱住了我。
「——哇啊!」
我奋力推开她的身体。
她长长的秀发像扇子一样散乱展开,她的身体大幅度地摇晃起来。折叠椅被她的背撞到,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好险」
萌萌拆弹摔在倒下的椅子上,在千钧一发之际,新屋医生扶住了萌萌纤细的身体。
这场慌乱就如同开始时一般,突然而然就结束了。回过神来,我就想要逃离什么似地拼命向后退,被死死地贴在墙壁上。
「………………」
Momo愣愣地盯着我。
……刚才……什么情况?
我刚才……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做了什么?
疼痛已经消失,只剩下将Momo纤细的肩头退飞时在手心上留下的触感,以及刺耳的沉默。Momo僵直的状态还未解开,似乎不光只有我一个人无法相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今天就到这里吧」
打破沉默的是新屋医生。
「亚季君和萌萌都遭受了各种冲击,肯定都累了。今天还是先休息吧」
他为了让病房中冻结的空气消融,硬是摆出开朗、平静的态度。
「没事没事。刚才也说过了,逆行健忘这个病症不会长久持续,长的也就一两天。照平常的样子生活,记忆自然而然就会恢复了。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哦」
我并不像指望这种无理可循的希望,但也不想去反抗别的安慰,于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来,萌萌,站得起来么?今天要要留宿的吧」
「……是」
Momo在新屋医生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从我的位置无法看到藏在长发之中的表情。Momo在敦促之下走向门口。
「那我们走了,亚季君。明天见。要是有什么事就按呼叫铃,不过没有护士,只有我会过来。灯的开关在门旁边,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么?」
「嗯。那个……」
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反倒没办法顺利地组织语言。
「没事,不明白的到时候随便问就行。我们先走了,萌萌」
「啊,对了,父母!我的父母不来么?」
「咦?父母?」
新屋医生明明说随便问什么,可他的笑容却顿时僵住了。
「咦?该不会没联系我的父母吧?」
「啊……也对。父母啊……这个嘛……」
怎么了,新屋医生明显在吞吞吐吐。他无意义地擦了下眼镜,向门口望去,用眼神来征求同意。
「不会来的啊」
Momo代医生回答了我。
「不会来?你是说我的父母么?两个人都不来?」
「嗯」
Momo手握着门柄,背对着我点点头。
「……意思是,明天才会来?」
「不,明天也不会来」
Momo没有回头。自然的,我朝着她纤弱的背影第三次发问
「为什么不来?」
「因为,妈妈和爸爸早就过世了」
——咦?
「哥哥,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妹呀」
妹妹总算回过头来。我看到她的脸,背脊不禁一颤。她在笑,笑得跟她那双眼睛一般,澄澈得虚无缥缈。
「所以,哥哥能醒过来,萌萌真的好开心」
——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笑得那么灿烂?
她的微笑是那么的美丽,都让我不自觉地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
从仅一窗之隔的外面,传来一群机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床被弄得轧轧作响。声音的来源并不低,虽然拉着窗帘看不到外边的景色,但能感觉得到这里确不是大医院的病房,而是小诊所的住院病房。一睁开眼,与醒来时相同的天花板便冷冰冰地回望着我。
……睡不着。
虽然精神和身体都极度疲乏,却丝毫没有睡意。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我本来体质上就难以入睡还是碍于目前的异常状况。
是啊,我什么也不知道。连自己是谁,这是哪里,还有厄瓜多尔的外务大臣都不知道。黑暗助长我的不安,都不知道多少次辗转反侧。
这情况究竟怎么搞的啊。
某天一觉醒来,一切记忆还有父母统统消失了……有这么荒唐的事情么?我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上天要这样惩罚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呃,是叫Renjou Aki来着?好怪的名字。这名字怎么写?总感觉语感跟安洁拉·亚季好像。之前照镜子的时候,我的五官确实是纯正的日本风格,总不可能是安洁拉·亚季的亲戚吧。
我张开双手确认脸的轮廓,小指在嘴唇上个滑过,然后顺势向上,手指在翘起的头发中捋过,最后揉了揉鼻梁。
脸……我的脸。
「……并不像呢」
记得叫Momo来着……那个一发现我便像颗炸弹一样朝我扑来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对被我遗忘这件事非常恐惧,而且「哥哥」「哥哥」地喊了我那么多次……她应该是我妹妹吧……。可要这么说的话,我们长得并不像。不是我自夸,恐怕应该再没人能像我现在这么客观地评判自己的容貌。尽管身陷失忆造成的混乱状态,那女孩的美丽容貌还是瞬间夺走了我的心。然而在我身上却找不到丝毫相像的部分。
『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妹呀』
Momo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重现。如果她没有说谎,那我们便没有父母,一直兄妹俩相依为命。然而,为什么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家人间的牵绊呢?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触碰她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感情流入我的内心,这是为什么呢?
那女孩究竟……。
——咔叽
病房的门打开了,开得就跟我醒来那次一样安静。
「医生?」
「是萌萌喔,哥哥」
开门的人也跟第一次相同。
「可以进来么?」
我后悔没多想就喊过去,这样就没法装睡瞒过去了。
「打扰了~」
连思考借口来搪塞的时间都不给我,长发飘逸的身影便进了病房。她用智能手机的手电照亮脚下,一步一确认地朝我走来……
——哐!
「呀呜」
可她还是绊到了床脚,这是闹哪样。
「诶嘿嘿嘿,伤得比哥哥还重了呢」
Momo一边挠着脑袋,一边开着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可以开灯么?」
可能因为是家人所以不介意,Momo又一次没等我同意就把手伸向了床边的台灯。橙黄色的暗淡光线,洒在她雪白的肌肤与当睡衣穿在身上的体操服上。
……这女孩好漂亮。
不管身处怎样的情况,她给我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此。天下间有这样的兄妹么?要真是这样,我就是个重度妹控了吧。
「哥哥,睡着了么?」
「…………不,几乎睡不着」
Momo在床边坐下来。我下意识地扭动身体,跟她拉开一点点距离。
「是这样啊,萌萌也是。换了枕头就睡不着了」
Momo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我刚才的动作。
「枕头带是有带,在这里用该不会被骂吧?」
「有什么关系,用自己的枕头而已」
「而对呢。耶」
……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她过来是干嘛的啊。
她离开病房时的拘谨荡然无存,现在看起来十分放松,聊这种没营养的话题都笑得非常自然。
「哥哥,你觉得这种话题很无聊是吧」
「咦?」
萌萌眯起眼睛,出其不意地戳中了我的心声。
「不,并不是……」
「肯定是。只要是哥哥的事情,萌萌什么都知道啦」
Momo噘起嘴,表现得像在生气一样,然后恶作剧式地笑了起来。
喂,搞什么啊,这笑容……。本来就可爱的一塌糊涂了,笑起来还这么甜,这也太凶残了吧。本来平静的胸口,开始像闹钟一样激烈跳动。冷静点,这女孩可是我妹妹啊,我怎么能对她心动。
「那、那个,汉字!」
「咦?」
再怎么说她也听不见我的心跳吧……但我还是为了掩盖心跳的声音,硬是大声问了出来。
「我的名字怎么写?那个医生告诉我叫Renjou Aki,可我完全不知道对应的字」
「啊,是呀。光听发音没办法弄清楚的呢。呃,『Aki』是安杰拉·亚季的亚季」
还真是那个啊。
「然后,Renjou是莲花的『莲』,拐杖的『杖』。先写个草字头,然后这样写,这样写,再这样」
她用食指在半空中划了起来。由于光线昏暗,加上从我这边看字是反过来的,所以没法认。我之前就隐约感觉到了,这孩子似乎缺根筋。
「另外,叫那位不应该叫医生,要叫新屋医生。新屋医生从我们三岁的时候就在照顾我们了,不可以对他没礼貌」
Momo竖起食指,表现出前辈的范。
「顺便说一下,新屋的汉字是这样写,这样写……」
都说看不懂啦。
「汉字还是算了吧。Momo是什么?」
「诶?」
「不,我是说名字啊。你不是叫Momo么?这应该不是本名吧」
「嘻嘻……」
「嗯?」
Momo发出莫名其妙的嘀咕声,定住了一下之后——
「嘻嘻嘻嘻嘻」
从她美丽的嘴唇间发出笑声。那是忍俊不禁的幸福笑声。
「怎么了啊」
「没什么。就是久违地喊了我萌萌,萌萌好开心……呐,再多喊几次啊,哥哥」
「Momo……?」
「呀❤」
呀你个头啊,不要在哥哥面前冒❤……还有我自己也是,不要动不动就心跳加速。
「哥哥哥哥,再叫一次!这次用那种对耍性子的孩子温柔斥责的感觉……」
「已经够了吧。Momo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啊」
「诶嘿嘿,萌萌就是萌萌,真名就是萌萌。草木『萌』发的萌写两次,『萌萌』。草明媚的笑,萌萌哒萌萌妹妹哦,记住喔❤」
这大概她自己的固定标语吧,用偶像式的自我介绍,还摆了个姿势。我对她这样感到有点恼火,或许兄妹之间就是这个样子。
「你多大?」
「你猜我多大?」
「别闹了」
「嘻嘻,15岁喔。无敌JK一年级!哥哥跟萌萌在同一所高中上高二,16岁」
「……我们正好隔一岁么……生日是几号?还有血型?星座?另外,呃,兴趣是什么?」
「呀~,好像相亲一样!」
「不是问你的,是问我的!」
可能因为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好久,所以想问的问题纷纷涌现出来。我是什么人?是个怎样的人?总之我需要情报。
「开玩笑的啦,不要生气啊。呃,哥哥的生日是7月20日,巨蟹座。非常遗憾,是迪斯马斯克。人家是晚两个月的沙加,不错吧」
嗯,这确实让我好羡慕。我会记得黄金圣斗士的顺序,这表示我的大脑将圣斗士星矢分类为『一般常识』,保存在了『生存必须』的文件夹中了呢。这就连雅典娜都要大吃一惊吧。
「我们血型都是O型,然后兴趣爱好嘛……咦?哥哥有什么兴趣来着?硬要说的话就是拍照吧?」
「拍照……喔?挺普通的呢」
「哥哥,感觉怎样?」
床被压得轧轧作响,萌萌一下子把脸凑了过来。
「想起什么了么?」
「不……还是不行,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尝试在脑中探索,却丝毫找不到刚才疼痛时闪过的片段。只知道她突然把脸凑过来,害我身体发热而已。
「喔……那有没有其他想问的?萌萌不管什么都能回答」
「嗯,我想想……」
学校的事,朋友的事,以前的事,各种问题浮现后又消散……
「我想……问爸爸和妈妈的事」
我还是想从这个问题开始。
「嗯,也对呢」
萌萌好像预料到我会这么问,点点头之后说道
「我们的妈妈啊,是个非常漂亮的人。性格很认真,很会做菜,而且很聪明。但是,她身子很虚弱,在萌萌上初一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是这样啊」
萌萌淡然地叙述出母亲的死,就像在念说明书似地。
……这种异样感是怎么回事。
在受自己母亲的时候,首先会夸奖容貌么?而且萌萌说当时她上初一,那么大一岁的我就在上初二,是在三年前。事情不算隔太久,她将那段经历尘封在回忆中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毋宁说,那种事就算直接勾起内心的创伤都不足为奇……然而不论是我的心里,还是萌萌的侧脸之上,都找不到任何感情波动。萌萌心如止水般平静,脸上只挂着美丽的微笑。
「然后妈妈去世之后没多久……大概不到半年吧,爸爸也去世了」
「就像殉情一样啊,是得了同样的病么?」
「得病?不是的,爸爸是死在国外的」
「……国外?」
「嗯。爸爸是记者,而且是海外的战地记者」
竟然是战地记者,这答案完再次全出乎我预料。
「爸爸基本不在家。死的时候也好几年没回过家」
「那么,老爸是在取材的时候去世的么?是被流弹打中还是被地雷炸死的?」
「谁知道呢」
萌萌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微微歪起脑袋。
「喂,你不知道老爸的死因么?」
「嗯」
「骗人的吧?那种事情,死亡通知书上不是有写么」
「人家不清楚啦」
……这丫头在说什么鬼话,那可是自己至亲的死因啊,你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去知道。
「老爸真的死了么?」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这时,萌萌总算朝我转过身来。
「这些不是哥哥告诉我的么」
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对我这样说道。
「我?我在出事之前,对你这样说的?」
「嗯」
「我只告诉你老爸死了?」
「嗯」
……什么情况啊。
我感到一阵眩晕。就算父亲在海外从事危险工作几年都不回家,她仅凭我一句话就真的相信父亲死了?这不可能吧,这丫头究竟怎么想的。萌萌从我的目光中感觉到了疑惑,在昏暗中微微一笑。那笑容充满魅惑力,我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她抓住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啊。
我感觉从萌萌那澄澈得不自然的双眸深处能隐约窥见莲杖家的异常性,再次不寒而栗。
「呼~~~哇~~~」
萌萌突然打了个大哈欠。
「说了好多话,突然犯困了。先睡觉吧,哥哥」
「嗯,也对……就这么办吧」
实话说,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是我没信心在今天之内处理更多信息,而且我希望她尽快离开这里。
「那么,哥哥注意不要着凉喔」
「嗯,你也是。晚安」
「呼哇~~~」
萌萌一副已经完全准备好要进被窝的表情,站了起来……
「晚安~~」
……然后钻进了我的被窝。
「这、哇啊!你搞什么鬼!」
「诶?哥哥你怎么了?」
萌萌从被子里面把头钻了出来。
「你还问怎么了!为、为什么钻进我的被窝啊!」
「萌萌都说过了,萌萌换了枕头就睡不着啦。哥哥也说过可以用的」
「咦?你说你带过来的枕头,莫非是我脑袋下面这个?好好好,给你,拿去吧」
「不是啦~。萌萌的枕头呢,是这个~」
「咕欸欸欸」
萌萌推开了我递过去的枕头,酷似摔跤技法将我紧紧抱住。
「萌萌专用哥哥抱枕——☆」
「唔噢!笨蛋笨蛋,快放开我。你搞什么啊!」
不妙不妙,这画面真心不妙。哥哥晚上在床上叶妹妹抱在一起睡觉?绝对是彻头彻尾的变态吧。尤其萌萌还穿着体操服,这让我百口莫辩啊。
「咦?哥哥,你怎么了?脸好红啊」
「当然会脸红啊!行了,快从窝被子里出去」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丫头认真的么?
「为什么不能和哥哥一起睡?」
可恶,那眼神表示她是认真的。
「兄、兄妹睡一个被窝,这明显有问题吧」
「啊哈哈哈哈,讨厌啦,说什么啊。真是太搞笑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在我无法想象的时候笑出来。
「不是哥哥告诉我,健全的兄妹在成人之前必须睡一个被窝的么?」
……啥?
「哥哥,你记得的吧?因为…………这是一般常识啦」
你究竟给妹妹灌输了什么啊,失忆前的我————!
「晚安~,哥哥」
「等等,别关灯!」
「哇,阔别一周的哥哥枕头~」
「别缠住我胳膊!」
别把腿搭我腰上。别用额头蹭我耳朵!别对我脖子呼气!
可恶,这个甜腻的生物是怎么回事!明明身上没什么肉却那么柔软。
「啊,受不了了!」
「呀啊!」
我奋力掀开被子,打开了床头的灯。
「哥哥,怎么了?又发作了?又要用暴力了?」
「不对不对,这是健全的兄妹极为健全的反应!健全的哥哥被健全的妹妹当抱枕进了健全的被窝之后,就会健全地做出这种反应的吧!」
「……哥哥,抱歉,萌萌完全不明白哥哥在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啊,可恶!
「总、总、总之你今天回自己的被窝去!给我再别的房间,在别的被窝里睡!拜托了,算我求你!」
我这个当哥哥,在床上向身着体操服的妹妹跪拜起来……这危险的画面要是被旁人看到不知会招来怎样的误解。
「是这样啊……我懂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萌萌领会到了我的诚意,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萌萌,你理解我了么……」
「嗯。哥哥没有回复记忆,所以哥哥现在眼里萌萌不是妹妹,而是普通的女孩子呢。不是兄妹的男女在一个被窝里什么的……会很奇怪呢」
「……嗯,没错,就是这样啊」
硬要说的话,这兄妹在一起的睡觉方式才更加古怪的多,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
「实在不好意思,你可以出去了么?我也要睡了」
「嗯,好的。虽然会寂寞……但萌萌会努力一个人睡的!」
萌萌就像出征前的士兵,向我有力地敬了个礼,然后慢悠悠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走了,晚安……哥哥」
轻轻将脸凑了过来。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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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哥哥。明天要变回萌萌的哥哥喔」
萌萌从门缝中招了招手之后,嗙嘡一声关上了门。
「——咕哈啊」
与此同时,我也嗙嘡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刚才那一击是闹哪样?
中弹的脸颊……不对,整个脑袋都燃烧起来,变得通红。这是全出乎意料,即无法制止也无法回避的……
……晚安之吻。
足以将残存的零星记忆彻底吹飞的凶残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