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自己的手上。
这是,佐佐山的原则。
幼儿期(成长期成熟期完全体究极体?)的时候,父母给自己买的飞机玩具,自己非常珍惜地走到哪都带着,飞机却在书包里折断了翅膀。打算作为一生伙伴捡到的小猫崽,也因为抚摸得太多,使它因为压力太大,三天就死去了。
自己就没有珍惜什么东西的才能,年幼的佐佐山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从那以后,对于自己稍微打内心里感到喜欢的东西,他都会保持距离地接触。
比起无法得到的悲伤,得到了却又失去的悲伤会更加钻心,对此佐佐山十分明白。
从一开始就不把任何东西握在手里才是最好的处世哲学。
就这一点来说,佐佐山十分满足于执行官的生活。
在被从社会隔离,受到严格限制的执行官的立场上,佐佐山能够让自己远离那些自己非常珍视的东西。
这就是一种温柔的牢狱。好像摇篮一样的棺材。
佐佐山现在正行走在扇岛的深处,排气导管来回弯折的地下通道。
时间已经是凌晨零点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到访了啊。到现在对于这个巨大迷宫的全貌都没有完全掌握。
虽说这里是废弃地区,但如此大的规模也就能够形成独自的经济活动。岛内存在着若干处闹市,这里的居民一般都会在那周边构建居所。
在刚开始调查的时候,佐佐山他们会以这些闹市为中心进行打听消息的活动,但由于没有得到任何成果,最终不得不将方针改为对全岛的地毯式的调查。
在这居民登录情报一无所有的地方里,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能够找到可以打探消息的人,更要命的是,几十年没有更新的地图,让自己对自己的位置都无法把握。
佐佐山感觉到一种,被巨大化的怪物吞进肚子里去的感觉。
从定期接到的狡啮和征陆的动向来看,那两个人的情况也不乐观。
被磨平的鞋底上,沾满了不知道混合了什么的排泄水。被这些废水打湿的过程中,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什么怪物,佐佐山不禁产生这种俏皮的妄想。
“在成为执行官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十足的怪物了……”
佐佐山的自言自语被排气管低沉地回响着,吸收进黑暗的深处。
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被压扁的香烟,点上火。
吸入一口苦涩刺痛的烟雾,看着手指尖上的红色光点。
一种奇妙的既视感浮了上来。
就好像是在执行官隔离区域的昏暗的自己的房间里,用眼睛追逐着毫无目的四处飘散的烟雾的轨迹似的感觉。
这个地方,看来也是一个温柔的牢狱。
被世界上一切的一切所舍弃的这个场所,对于想要将世界上的一切的一切全都舍弃的人来说,是最棒的乐园。
不,想要舍弃,这种说法太过随意了。佐佐山摇了摇头整理自己的思绪。
并不是想要舍弃,也不是想要被舍弃。
只不过,那些东西存在于自己身边会让自己感到难受。会害怕那些东西会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离开,会毁坏,当无法忍受这种恐怖的时候,人就会在孤独中安稳的住下。
这个场所,作为孤独的住处非常合适。
想到这里,脚步突然变得很沉重。渐渐觉得,干脆就这样沉入扇岛的深处也不错。
在思考就要陷入黑暗的档口,耳边传来了呼唤他的声音。
左腕上的装置传来呼叫佐佐山的声音。
“佐佐山,今天就到这里。三十分钟后在C区域汇合。”
套在执行官头上的缰绳,不是那么好摆脱的。
佐佐山重重地叹了口气,向着烟雾飘荡的方向走去。
扔出去的香烟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了吱的一声。
2)
被无数的铁骨覆盖的夜空里,回响着人们喧闹的声音。
明明就已经是凌晨零点了,人们仍旧聚在露天场地,而且他们那热情一点冷却的意思都没有。
好几个地方燃起了火焰,这里那里到处都升起白色的热气,各种各样食物的气味飘荡开来。手持器皿的人聚集起来,掏出货币一边喊叫着我也要我也要,一边一盘接一盘地吃着(千与千寻既视感)。
简直就像时代小说……
瞳子站在一幢破旧的大楼的外设钢铁阶梯上向下看着露天广场的喧噪,这样想道。
对于已经习惯了自动供应化饮食店的瞳子来说,无论是用喷出的火焰调理出来的食物,还是用实际货币购买的人们,都好像时代小说中出现的创作物似的,毫无现实感。
但是眼前展现出来的光景,充斥着鼻腔挑逗着食欲的香味,还有饿了的肚子的鸣叫,全都毫无疑问是现实。
跟在藤间后面,第一次踏入扇岛以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从那时候起,每星期藤间从教职员宿舍离开,瞳子都会跟在他身后来到扇岛,但无论来多少次,这个场景的景象都让她吃惊不已。
不是全息景象的霓虹灯,散发着酸腐臭味的人们,没有一丝被收拾过痕迹的垃圾,这幅景象与平时瞳子身处的整齐划一的美丽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看着脚下穿着防寒护具的人潮流动的样子。
他们穿的东西,应该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捡的吧。每一件看起来都那么脏,搭配也是那么的不搭调。但是,他们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
在这里的,全都是从西比拉保护下的安全、丰裕、美丽的世界排出来的人们。
他们也应该是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的吧。
虽然瞳子是完全想象不出来。
一个月之前,她甚至都无法想象会存在这样的世界。
不知何时,瞳子就迷恋上了这个动摇自己价值观的街道景色。
到现在,置身于这幅风景之中的乐趣,与跟踪藤间的乐趣已经等同了。
恐怕藤间,也是被这条街道的魅力所抓住了吧。
所以他才每星期都来到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和藤间精神共鸣的地方肯定是很大的。自己精神的什么地方,肯定是与藤间相通的。
对此,别人会称之为年幼的固执吧。
年关的夜风,让膝盖不住地发抖。一边对于没有穿裤袜而是穿着高筒袜这件事感到后悔,一边来回摩擦着膝盖的瞳子看向取景器。今天晚上也是一样,在刚踏进扇岛的时候,就跟丢了藤间。但是,这个场所是靠近藤间心灵场所的这种确信,让瞳子感到十分兴奋。
映照在取景器里的世界中,人们来回穿行。
其中有一个让瞳子产生注意的男子。
在所有人都低着头走路的人群中,只有那个男人凛然地站直身体,直视着正前方走着。在沉浸在浑浊颜色的街道上,他的银发释放出魅力的光辉,那份存在感就像混在石头子中的发光的水晶一样。
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一张。
也许焦距并没有对好。但在重新架好照相机的时候,人流毫不客气地将他冲走了。
又一张。
细小的电子声响起。这个时候,银发的男子站立住,缓缓地看向这边。
难道说,他察觉到自己拍摄他了吗。还是说他听到了快门的声音呢。但是,瞳子和那个男子之间隔着三十米左右的距离。在这种状态下,这么喧闹的场面里,细小的电子声能够传到他的耳朵里吗?
那怎么可能啊,尽管这么想,但男子的视线明显是盯着瞳子的。
瞳子慌忙将照相机放下来。
即便如此,那个男子仍旧看着瞳子。
他的银发好像朦胧的月光一样轻柔且散发着光芒, 他颜色很浅的眼瞳,聚集在这周围的霓虹灯的光线散发出复杂的光辉,即使是这个距离也能看得很清楚。
有魅力的男子。
可能的话,真想再一次将他收入取景器。这种想法在瞳子的心中不断上涌。
上去拜托的话,他会让自己拍照吗?作为刚才擅自拍摄的道歉,老老实实上前拜托的话。但是,就算他长得很美,但毕竟是出入于扇岛的男子。与藤间不一样是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与这样的人结交上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啊。
在瞳子犹豫不决的时候,男子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虽然他的嘴角绽放着微笑,但完全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十有八九是来责备自己擅自拍照而走过来的。也许当场摆出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离开这里会比较好,但不知为何眼睛就是无法离开那个男子。
高速旋转的自己的思维让自己无法移动脚步。
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
十五米…十米…五米…
瞳子所在的建筑物外面的台阶,那个男子缓缓地登上来。
那头银发,已经逼近到瞳子的手能够摸到的位置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捎带些甜味的香气飘荡过来,让瞳子一阵目眩。好像是在哪儿闻到过的香味。
瞳子的脑海里浮现出藤间的样子,身体一下子就麻痹了。
“喂。”
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由于过度的惊吓不禁发出悲鸣,转过身去,只见面前站着之前对自己进行过辅导的,短发刑警。
“又跑到这种地方来,你还真不长记性呢。”
就在瞳子张嘴结舌的时候,银发的男子从两人的身旁走过去了。果然,感觉相互对望只是错觉吧。还是说介意这个短发男子,才没有向自己搭话呢。
目送着他奢华的背影走远,也许是因为松了一口气的原因,内心产生了一种十分可惜的心情,冲着眼前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搞什么啊!!好不容易刚才那个人——”
还没有说完,短发用十分锐利的视线看着瞳子问道。
“你……没有被刚才那个家伙做什么吧?”
不知所云。他是不是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像他自己那样野蛮啊?
“哈啊?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慌忙地向短发的背后看去,但是之前的那个男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佐佐山的后背出了一片冷汗。
心跳加速,皮肤绽起鸡皮疙瘩。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刚才,从自己和瞳子身旁通过的那个银发的男子身上,有一股明显的血的味道。
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几十个人的血的味道。
不,并不是铁锈的味道,或是什么东西腐败了的味道。那个男子的穿着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的情结,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味道。
但是,猎犬的嗅觉,从那个男人的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虽然很想现在立刻追上去用支配者指着他,但眼前的瞳子却让佐佐山留在了当场。今天的瞳子,与之前相遇的时候不同,制服的上面披了一件很厚的外套。所以,才会不像上次废弃地区里水手服翻飞那么显得特异。但也很难说她的年轻,还有美丽整齐的黑发不会被这里的居民给盯上。
当然,如果说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充满欲望的野蛮人,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倒不如说比在这条街道以外生活的人更加谨慎,佐佐山在这几个星期的打听调查中,对此非常有实感。但即便如此……人类的欲望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爆发,谁也说不好。
就比如,像刚才的银发男子一样的人类也会出入这里,这就是这条街无法伪装的样子。想到这里,佐佐山就打消了从瞳子身边离开的念头。
“我说你啊,别来这种地方乱逛。上次我不是给你说了嘛。”
佐佐山一边扣着后脑勺一边说,瞳子则把嘴巴撅起来,脸朝向一边。十六岁的年龄竟然摆出这种幼稚的抗议态度,佐佐山的嘴角不禁松弛了下来。
“你笑什么。”
“诶呀,没什么……”
“恶心。”
非常不可思议的,从年轻女性嘴里说出来的“恶心”这句话,具有无法形容的巨大攻击力。佐佐山就好像被人用剑贯穿当胸似的叹了口气。
“请别说恶心这种话好么。”
“恶心就是恶心嘛。”
“你搞什么啊,小心我逮捕你。”
看到佐佐山缓缓地举起拳头,瞳子啊啊地喊叫起来。对于佐佐山一举手一投足,瞳子的反应都十分地夸张,就好像一个带有这种模式的玩具似的。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瞳子的时候,也觉得她就像一个新玩具呢。能够再会,让佐佐山有些激动。
“话说,你给我让开!我要去拍照。”
瞳子的话给佐佐山激动的心情浇了盆凉水,他伸手用力抓住瞳子的右胳膊。
“好疼!”
“拍照……你要去拍刚才那个男的?”
“有什么不行的。”
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
“哈啊?”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么从今以后绝对不要接近那家伙。”
“为什么?话说你抓得我好疼的。”察觉到自己用的力要比想象得大,佐佐山慌忙松开手。
为什么,对于她的问题,佐佐山很难作答。就算说什么有血的味道,她也不可能理解,而且对于无知的瞳子来说,这些话很有可能更勾起她对于那个男子的兴趣。
“比起那种轻佻的男人,我可更是一个好男人呦。”
总之先用这些话来糊弄过去。
“哈啊?你白痴啊?”瞳子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骂着,确认她没有去追逐那个男人的意思之后,佐佐山松了一口气。
“话说你啊,在这里被我碰到还以为能够继续拍照吗?”
瞳子停下动作,抬着眼睛看着佐佐山。
“果然?”
“那是当然了!辅导啊辅导!”
瞳子一下子拉着佐佐山恳求着。
“啊呀不要不要!求你了放过我吧!(chihan即视感)”
尽管她的鼻子泛起红丝,眼睛也显得湿润,但拼命摆出来的表情中明显含有某种表演的成分。以为这种程度就能笼络成年男性这一点,真是愚蠢得可以。
“求你了!要是再被辅导的话,我就要被禁足了!”
“禁足正好。像你这样的疯丫头,禁你两天足正合适。”
说着,他用比刚才柔和很多的力气抓住瞳子的胳膊。而瞳子却迅速地一转身,甩掉佐佐山的手,爬上楼梯。
“喂,笨蛋!”
转过身去,爬上台阶的瞳子的洁白大腿正好出现在眼前。尽管佐佐山没有单纯到会在这里撇开视线,但也不至于毫无迟疑地伸手去抓住那条腿。双手毫无着落地悬在空中,佐佐山无可奈何地追在了瞳子身后。
由于是阶梯,瞳子的臀部时不时地在佐佐山的眼前晃动。到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该抓哪儿了。
“别跟着我!”
“不,那怎么行呢?”
“话说,你看什么地方呢!”
“屁股啊屁股!”
“变态!”
“少废话!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有选择下楼梯!我什么错也没有!”
冬季寒冷夜空下,响起了两个人爬上阶梯的声音。
女子高中生的脚力,自然无法与现役刑警相提并论,不断向上跑的瞳子的脚步很快就缓慢了下来。不适合全力奔跑的坚硬的无带鞋也跑掉了一只,从铁棍的空隙间向地面落去。
“啊——”
眼睛追着无带鞋的瞳子身体没有掌握好平衡,顺势向后方倒了过来。
佐佐山单手抱住瞳子纤细的腰部。
“好了,GAME OVER。老老实实地回去吧,公主殿下。”
原本以为心高气傲的瞳子会立刻开口说出一连串咒骂的话语来反击,但出乎意料地,瞳子默默地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
“喂……怎么了?你没事吧。”
对于佐佐山的询问她也不加理会。这个,看来是哭了吧……一股难受的感觉袭向佐佐山。就他的经验来说,默默流泪的女人,就跟一望无际的地雷区一样棘手。无论从哪儿踏进去,基本上都会爆炸。
佐佐山以从未有过的慎重,将手搭在瞳子颤抖的肩膀上,缓缓地去看她的脸。就在这个瞬间——
“干什么!”
伴随着瞳子的怒吼,佐佐山的胸口吃了一拳。
“呜哇!!”
虽然不过是女子高中生打出来的一拳,但由于完全是出人意料的攻击,多少还是有一定的冲击力。佐佐山带着疼痛和惊讶张口结舌地看向瞳子的脸,她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双瞪圆的眼睛里,放射出的愤怒的眼神。而这眼神,让佐佐山再次激动起来。
大概是以为偷袭得手了,瞳子这次貌似是打算跑下楼梯,用力去推佐佐山的身体,当然佐佐山不会让她得逞。
“好了,你已经确定是妨碍执行公务了。”
说着,伸手抓住了瞳子的后脖颈(准备进行斩杀消灭巨人吗)。
妨碍执行公务这个概念,在使用支配者进行犯罪调查之后就被废除了,但这种夸张的发音用来震慑无知的女子高中生却有十分的效果。
“死、死刑?”
就像被母亲叼着到处跑的猫仔一样的瞳子,缓缓地将脸朝向佐佐山问道。
这种幼稚的问题,让佐佐山的心里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乡愁,表情下意识地舒展开。
原打算,再好好欣赏一下这个少女无知畏怯的样子,想要再保持一会儿的严厉表情的,但实在是忍耐不住,终于笑了出来。膝盖用不上力气,身体靠在铁栅栏上,即便如此笑声仍然止不住。就算从视野的角落里确认瞳子惊诧的表情,佐佐山也没有停止发笑。
对于自己停不下来的发笑甚至感到了一丝困惑。毕竟佐佐山这一个月以来,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笑过。
接到那个通知之后,实在是没有笑的心情。
但是现在的自己,却在笑着。明明对此自己都感到一些自我厌恶了,但一旦解开感情的箍,是无法再次束紧的。
感觉眼角处渗出了滚烫的液体,佐佐山慌忙俯下身子。
这种液体是什么,现在不愿意去想。
“我说你……没事吧。”
对于突然改变身体姿势的佐佐山感到十分惊讶,瞳子也在一旁弯下身子看着佐佐山的脸。
瞳子圆圆的膝盖上搭着的柔软脸颊,被冬季的风吹得仿佛熟透的水果一样通红通红的,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对于自身裁定结果的不安,只剩下对于佐佐山的关心了。
面对她的目光,又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了上来,佐佐山拼命地忍耐住,温柔地敲了敲瞳子的头两下。
“没什么事的。”
“是啊……”
“还有,到不了死刑的程度,放心吧。”
“这,这样啊……”
自己的自寻烦恼被看穿了,瞳子将视线撇到一边装出平静的样子。
佐佐山看着她的样子,坦率地认为非常可爱。
“给你。”
他脱下外套,递给瞳子。
“什么?”
“把这个绑在腰上吧,内裤都跑光了。”
“哈啊?”
“我会背你的。你这个样子没法走路吧。”
他用下巴指了指瞳子跑丢了鞋,光着的一只脚。
“不用……我很重的……”
“多少千克?”
“哈?怎么可能告诉你啊。”
“好了,你上来吧。稍显发胖的一个女高中生,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佐佐山一边挨着瞳子的脚踢,一边半蹲下身体,用后背朝向她。瞳子看着佐佐山的后背,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瞳子也已经明白,对于辅导的抵抗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但是,即便如此,想要反抗的心情让她陷入沉默,不发一言。这种纠结十分清楚地传达给了佐佐山,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情感。
他想,一定要对她说些什么。
并不是受到职务上的强迫,也不是基于培养健全青少年的社会的一般概念。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无知且纯真的存在,可能会因为某种过错而受到伤害——这让自己无法忍受的预感。
佐佐山缓缓地站起身,看着瞳子。
对于瞳子这个年龄层的人来说,欺骗和盘算都是要不得的。只需要将必要的事情,在必要的程度上传达给她就好。佐佐山一边回想着自己那算不上正常的思春期,慎重地选择着措辞。
“如果你只是一个潜在犯的话,我也就会放你一马的。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吧?你不是一个潜在犯。只是一个健康的未成年人。这样的人,故意想要自己的PSYCHO-PASS变得浑浊,我还没有不认真到能够见到这种事情而不插手去管。”
比自己想象地要粗鲁很多的话,佐佐山不禁有些痛恨自己的笨拙。一想到过去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大人们,应该也都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就很难忍住苦笑。当他打算寻找接下来的话而目光游移的时候,瞳子开口说道。
“但是……”
“嗯?”
“就算牺牲些什么,也想到得到的东西,是存在的吧?”
牺牲这个词,与少女的幼稚完全不搭调。幼稚的她还无法计算自己的价值的。所以,才会将牺牲这种话挂在嘴边。
这让佐佐山的神经产生了波动,之前努力保持的慎重,一下子烟消雾散了。
“牺牲这种话,别那么简单地就说出口。特别是对于像你这种,完全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小孩子来说。”
明明只要制止她就可以了,但却说出了一堆与对方神经完全相反的话。佐佐山对于自己的笨拙苦笑之外,又对自己的急躁产生了痛恨。
“我才不是小孩子。”
“就是小孩子。”
“什么是重要的,我能分清的。”
“你根本分不清。至少,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家伙,根本没有讨论什么事重要的资格。告诉你,这样的家伙,就被称作小孩子。”
我还真能扯啊,佐佐山心里自言自语道。就好像与瞳子表情的阴沉同步了一样,佐佐山心中的自我厌恶也渐渐扩大。
虽然对于瞳子的主张,进行年少的愚蠢这种断罪是非常简单的。但对于自己也没有长大到能够做这件事的程度这一点,佐佐山十分有自觉。
号称是必要的牺牲,不过是将重要的东西舍弃,这样的事情在他脑海里出现又消失。
沉默中,瞳子抽鼻涕的声音响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只能,“总觉得……不好意思啊。”道了一声歉。
“说教完了就道歉,总觉得是你的自我满足,让人火大。”
少女,看穿了自己心中的消极想法,佐佐山感到一阵胸闷。
“噢……抱歉。”
“又来。”
“啊。”
“够了。”
“是啊……”
反驳瞳子的思考回路完全短路,佐佐山只能呆呆地抬头看着夜空。
“真奇怪。”
用目光责备着突然沉默的佐佐山,这次瞳子先开口说道。
“啊?”
“你对我道歉,而我却说够了。总觉得有些搞反了。”
“啊——,这个嘛,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真奇怪。”
在她的面前,有一种自己的一切都会被看穿的感觉,佐佐山已经没有辩解的力气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一心想要用敷衍的话来结束话题,佐佐山套用了一句大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之后,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消极态度似的点上了一支香烟。
目光追着混合了白色气息的烟雾,瞳子继续说道。
“大人还真是狡猾呢。面对小孩子,马上就会说些好像全都明白似的话。说什么这是小孩子不懂似的,大人的世界。以为这样小孩子就束手无策了。”
“……”
“可是小孩子稍微在大人的世界露露头,就被会斥责。说什么‘这都是为了你’,全都是骗人的。明明就只不过是不希望被别人踏足你们大人构筑的安全地带而已。”
瞳子的话,的确揭穿了部分的真相,佐佐山这样想。
大人是大人,小孩子是小孩子,越过这道境界线,大人和小孩子才能对等地进行相互交流。但是,这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对小孩子来说,都是一种威胁。
就像佐佐山的消极被瞳子一眼看穿那样,小孩子有时也会以其纯真的天性,去探寻大人们藏无可藏的真实。正式因为害怕这一点,才将小孩子隔离起来的。隔离在距离自己十分遥远的彼岸。如果不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太让人难受了。
突然狡啮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纯粹且率真的光芒。暴露在那道光线下的自己的阴影。
狡啮的事情是这种情况。没想到在这么意外的状况下,自己的思考产生了动摇。
但的确,这个少女与狡啮很像。不,应该说狡啮与这个少女很像才对吧。但不管怎么说,自己锁没有的光芒,这两个人毫无疑问地拥有的。
相对照起来的话显得是那么地强烈,隐藏在阴影里,或是尝试让其屈服,虽然用各种办法来避开直视,但还是想要去看那道光。
他们的身上就是有这种魅力。
也就是说,狡啮也是个小孩子,佐佐山内心这么贬低狡啮,但佐佐山也明白这是十分厚脸皮的行为。
自己,是十分尊敬那道光的。
那是自己需要守护,不想失去的东西。
“你想要成为大人吗?”
像狡啮那样死心眼又纯真是很难的。肯定,她长大之后,会失去其光辉的大半吧。这么看的话,想要努力长大的她,现在可以说最为梦幻最惹人喜爱的阶段,想到这里,佐佐山不禁发问。
“我也不知道。”
这个回答里,多少能够感到一些犹豫,佐佐山冲着烟雾叹了口气。
“但是,想要在一个世界里。想要共有一些什么。”
说出这些话的瞳子的眼里饱含热情,而佐佐山没有漏看这些。喜欢八卦的好奇心一下涌了上来。
“什么啊,原来是男人啊。”
“也不算……是什么你管不着!”
瞳子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脸,这下子更红了,更可爱了。
“哎——,被我说中了啊。”
像是避开带着一脸坏笑看着自己的佐佐山的目光,瞳子用力地摇了摇头。这个样子给佐佐山恶作剧心态加上了一把火。
“看上的男人在这附近吗?难道是,刚才的那个银发?”
如果是那样的话,问题可就严重了,但瞳子一句“不是的!”的回答,让他放下心来,然后继续追问。
“那是什么?是什么?”
“真烦人啊你——”
“樱霜学园的大小姐,会执着于跟废弃地区有关系的男人。到底是在哪儿被勾引到了啊。”
“勾引什么的……老师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老师?”
“啊……”
后悔于自己的失态,瞳子张惶失措地动了动嘴。
“老师?学校的?”
“烦人烦人烦人啊你!”
“为什么教职员会来扇岛……”
“真是的!已经够了吧?!想要辅导就赶紧的!”
“诶呀。可以吗?”
“就算我说不行,你还是要做的吧。”
“算是吧。”
“赶快背我。”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坦率了啊。”
“因为……反正也没戏。”
“什么啊。”
“刚才自己说出口就察觉到了。老师他,肯定认为我这样的小孩子是碍事的。不想让我踏入他的世界里的。所以……”
说道这里,她不再说了。被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煽动,头脑里多想了这么多多余的东西,瞳子恨得不住地咬牙。
无论给他看什么样的照片,藤间都只会说“真无聊呢”。
那种态度,不是说拍出有趣的照片就能改变的,而是事先就准备好的答案的问题。完全没有将瞳子带入自己世界的意思。明显地表示拒绝的话。
“怎么了,突然就不说话了。”
“快点,背我。”
“啊啊?”
“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他那如同玻璃一样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映照进自己的空间。
即便如此,他的微笑,还有只有自己知道的他在周末的秘密,煽动着自己过分的期待,让自己落到现在这样在废弃地区里丢了一只鞋的丑态下场。想到这里,夜风好像突然增大了不少,身体觉得很冷,刚才奔跑的脚上也传来阵阵疼痛,一个人站立都非常辛苦。
瞳子将身体顺从地靠在眼前这个转过身半蹲着的男人后背上。
“什么啊,这么轻啊。“
“那还用说。”
“男人毫不费力地站立起来,慢慢地开始走下楼梯。
3)
冬季的天空中,响着佐佐山走下金属阶梯的脚步声。
为了不弄伤背上背的东西,步伐十分地缓慢。
佐佐山的后背,瞳子的面前,两人的体温互相交换。让两人的思考稍放松了一些,莫名地话多了起来。
“说起来上一次,你把数据棒给忘记了吧。我为了能够随时还给你,可是随身带着呢,等会儿还你。”
“不要了。”
“哈?”
“算了。”
“为什么啊。你费那么大劲才拍来的吧。”
“反正我拍的照片,都是无聊的东西。老师连看都不会看的。”
“啊啊,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啊。”
“也不算……他只是摄影部的顾问。”
“哦,这样啊。”
“嗯……”
“那就是说,那个摄影部的顾问说你的照片很无聊?”
瞳子的逞强,还没有顽固到拒绝佐佐山的地步。听到佐佐山继续问自己,她也十分干脆地回答。
“是啊……所以啊,我无论如何都想拍出让那个人感兴趣的照片……所以才……”
“才跑到这里来了啊。”
“老师他每到周末都会从教职员宿舍出来,到这个地方来。所以我也就来到了这里,以为拍摄这里的照片,是不是能够引起老师的注意……虽然这么想……但还是……”
瞳子的叹息,吹到了佐佐山的脖子。这让佐佐山感到一丝暖意,而让她发出这种叹息的那个摄影部顾问,则让佐佐山产生了一些敌意。
“你的照片,也不至于那么差的。”
“你不也是之前把我的照片贬得一文不值嘛!”
“那个,只是说你的技术太差了。但并不是无聊。”
“哎?”
“其实也挺好的,就是你说的,努力地将一切全都拍摄下来。好像有一种将自己的世界全部收入照片中的气魄。很有你的风格,我觉得是很有趣的照片。”
“我的风格?”
“就是,非常努力,或者说想要长大那种感觉。”
“这一点都不有趣吧!”
“不,很有趣的。这种努力的尽头,意外地很快就会失去的呦。”
佐佐山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狡啮的身影。
“你啊,虽然说想要共享大人的世界。不过在我看来,你这种心情本身,才是更宝贵的……就好像,这山看着那山高一样。”
“这山看着那山高?”
“就是说羡慕的意思。像这种充满欲望的想要得到世界的方式,我已经是做不出来了。”
对于自己嘴里说出口的话的直率,佐佐山自己都觉得吃惊。就好像这几星期以来自己的心底累积的沉淀,不知什么时候全都熔化了似的。
少女皮肤的温暖,就拥有如此绝大的效力。
如果像这样委身于这份温暖的话,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温柔的人吧。
佐佐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无奈。但现在,还是希望能够沉溺在这种舒心的感觉里。
“所以说那个老师什么的,说不定只是在表现嫉妒而已呦。”
这当然是没有任何保证的。但即便是非常粗糙的方法,但如果能稍微让她精神起来,那就足够了。怀着这种确信,佐佐山从舌尖上溜出了这些话。
“哎—…不可能的。”
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一些生气,佐佐山放下了心。
“哦哦,有了有了。”
安装在建筑外壁的台阶下面,在好像橱柜一样的一堆瓦楞纸箱子的一角,发现了瞳子黑色光亮的无带鞋。
瞳子从佐佐山的背上跳下来,单腿跳着来到那只鞋近前,但看到那只鞋沾上了废水的不吉利的颜色后,马上站在那里不动了。佐佐山看到瞳子这个样子,毫不犹豫地捡起那只鞋,然后取出口袋里被揉成一团的手帕,仔细地擦拭上面的污水,然后像是面对灰姑娘似的,跪在瞳子面前恭敬地将她的小脚装进鞋里。
瞳子一句小声的“谢谢”,让佐佐山感到十分满足。
果然服侍女性的时候是最舒心的时候。带着这种想法,嘴巴不禁松弛了下来,佐佐山在扇岛的喧闹中,陪伴在瞳子身旁走着。配合着她的步幅,慢慢的。
“大叔你啊。”
瞳子毫不客气地抓住佐佐山外套的下摆,开口说道。
声音里,已经没有刚遇到时候的愠色了。
“喂……别叫我大叔啊,打击死人了。”
“哎——”
“佐佐山,佐佐山光留。”
瞳子用嘴巴比划了几次“佐佐山光留”的口型,然后接受了似的露出微笑。
“光留先生你,对照相机很熟悉吗?”
名字带上先生的这个不怎么习惯的称呼,让佐佐山的体温稍微有些升高。但是,关于照相机的问题,却比称呼更加触动佐佐山内心深处。
现在也没能处理掉的大量的照片,浮现在佐佐山的脑海里。
“也不算很熟悉。以前,稍微摆弄过而已。”
想要将这个不太想提及的话题快些结束,他摆出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但是,瞳子却轻易地跨过了他的防线。
“哎——。可是你说的话却很了不起的样子呢。”
一边诅咒自己的嘴巴,一边坦率地对瞳子的指摘表示投降。
“你对于基本原理了解的太少了。”
“因为,都没有人教我啊。”
“那个老师呢?”
“给他看照片,他也只会说无聊……”
看到瞳子一边说一边撅起嘴巴的养的,佐佐山对那个摄影部的顾问越来越感到不爽。
她撅起的嘴巴上,带有一种无法放弃的意志。也就是说,想要让佐佐山教她一些摄影的基本知识吧。
刚才还说了一些鼓舞瞳子的话,所以现在自然也就无法无视她的这种意志。
内心感到一阵钝痛,佐佐山还是伸出手。
“那么,稍微让我看看你的相机。”
“给。”
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佐佐山,瞳子顺从地将照相机递了过去。
一种充实的沉重感在佐佐山的手掌上扩散开,让他的内心也跟着一颤。
若干甜美的记忆被回想起,如果不使劲硬撑的话恐怕就要头晕目眩了。
“首先呢——,手动操作这一点就是错的。既然你是个外行人,用全自动模式就可以了。”
“但是那样一来……感觉就好像不是自己拍摄的似的。我想把见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拍下来。单反相机,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相机吧?”
看到瞳子反驳的样子,佐佐山的记忆又有不少被唤醒,内心越来越激动。
“原来如此,你欲望还真强呢。”
“刚才,你不还说这一点很好么。”
尽管感觉再踏入记忆的海洋会有危险,但佐佐山仍旧无法抵挡这甜美的诱惑,继续迈步向前。越向前走越觉得心情舒畅,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嘴巴越来越松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听好,首先要明白摄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谓摄影,就是通过镜头,以一定的方式将光线选取进来的过程。想要拍摄亮一些就调大光圈,将快门速度降低。”
“光圈?”
“连这你都不知道啊。”
“不都说了我不知道了嘛!”
男子将拳头大小的镜头取下来,让瞳子看。佐佐山和瞳子将脸靠近,看向透明的镜头。
佐佐山转了转镜头的外圈,圆筒里面的六角形小窟窿就随着变大或是变小。
“看好喽,那个六角形的小窟窿一样的东西会变大变小吧?这就是光圈。越是将这个扩大,光线就进来得越多,所以就能拍摄到更加明亮的照片。反之相片就会变暗。而快门速度就是说截取多么长时间的光线。快门速度慢的话光线就会照射进来更长的时间,照片也就会变得明亮了。”
“那就是说,将光圈扩大,快门速度调慢比较好吗?”
“不对,如果太过明亮的话,画面就会因为光线太多而变成纯白色。拍照的时候需要将光圈和快门速度来回调节并相互组合起来,然后再拍摄自己想要拍的照片。”
“想要拍的照片?”
“对。就是拍下你原原本本感觉到的景色。不是自动修正的景色。手动摄影,就是这么回事。”
一口气说明这么多,佐佐山喘了一口气。
已经多少年不曾拿过相机了,自己也吃惊于自己竟然毫不磕绊地说出这么多话。
类似这样的问题,以前曾经解答过好多次了。对于那些记忆的封印,在瞳子面前轻易地就被解开了。
“给我试试。”
瞳子从呆住的佐佐山手里夺过相机,一点不隐藏自己因为激动而松弛的嘴角,欢喜地从取景器里看去。
按下快门之后,从画面上确认拍摄的照片,这样的作业来回重复了几次。但每一次,瞳子喜悦的表情都更蒙上一层阴影,最终撅起嘴巴表示出不满。
“总觉得不顺利呢……什么样的数值会拍出什么样的照片,完全弄不懂……”
这种不满,佐佐山也曾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即视感所带来的从容,让佐佐山的声音温柔了起来。
“这就只能靠你自己,来回反复地拍摄,最终靠自己的感觉来调整数值。没关系的,你都拍了这么多的照片了。肯定能很快抓住感觉的。”
瞳子看着佐佐山的目光里带着尊敬。
“这样啊……光留先生,好厉害!我说我说!你拍张照片来看看吧!”
说着她将照相机推到了佐佐山胸口。
这样的互动,也有印象。但是比起现在拒绝,想要沉浸在这份即视感中的欲求,驱使了佐佐山的行动。
缓缓地架起相机。
沉重的感觉,不禁加大了手掌上的力量。
从取景器里看去,里面是十分怀念的景色。
与肉眼直接看到的不同,但是最接近世界真实的景色。
寻找着拍摄的景色,来回移动着视线。
道路上的行人、摊位上升起的烟、喧闹的霓虹灯,还有在遥远处浮现的白色星星。
在品味了很久之后,佐佐山将镜头对准了瞳子。
透过取景器,与瞳子对视。
她好像十分意外似的睁圆了眼睛,但很快就摆出一个害羞的笑容。
带有弹力的头发在风中飘摆,在鼻尖上舞动。
瞳子用一只手按住头发,十分不好意思地游移着视线。而当视线与镜头邂逅的瞬间,佐佐山按下了快门。
缓缓地出了口气。
瞳子叫喊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从佐佐山这里夺走相机,立刻从液晶画面上确认刚才的照片。
对于画面上微笑着自己的样子,不禁地感叹。
“好可爱……”
低声说道。然后自己也惊讶于这种自我陶醉般的发言,慌忙订正道。
“不,不是的!没有别的意思的,就是与平时我的照片不太一样的感觉……的意思……”
看着张皇失措的瞳子,佐佐山的心理莫名地感受到刺激。
“是吗?在我看平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故意的,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着,瞳子一如预料的脸红了。
“总觉得……光留先生,很装模作样呢。”
“可别迷恋上我呦。”
“你白痴啊?”
瞳子厉声对嗤笑的佐佐山说道。
“抱歉了呢。”
“但是……”
将相机举在眼前,十分高兴地沉吟道。
“恩,感觉我也能拍好照片的。”
看到十分满足的瞳子的样子,佐佐山的目光也显得十分高兴。
“是吗。那么,首先从自己身边的东西开始拍摄。这种地方,再也不要来了呦。”
说起来原本是打算对瞳子说教的,忽然想起这点之后慌忙补上。虽然担心出其不意的提点是否会给瞳子的反抗心加上一把火,但瞳子却非常老实地点了点头。
安心下来的佐佐山的脚步也变得轻快。瞳子自身,也因为将自己全部的内心吐露出来的安心感,表情十分的柔和,脚下的步伐甚至带有些轻跳。
“不过啊,那个老师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恩,总觉得他是个很厉害,带有不可思议气场的人。”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那么费劲地展现自己,却熟视无睹。”
“一点没错。”
两个人开着玩笑,笑了起来。之前自己一个人在扇岛来回巡视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现在能有这么安心的心情。想起自己还处于恐怖事件的调查过程中,佐佐山一下子站住了。他在轻松的心情中,感觉到了一些异物。
“但说真的……他到这来,到底作什么呢?”
佐佐山的问题,让瞳子也跟着低下了头。
突然,两人之间响起了电子声音。
佐佐山左手腕上的执行官用联系装置上,显示有狡啮来的通信。
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再集合时间了。
4)
“说起来刚才,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女孩子。貌似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看着昏暗的房间里不怎么亮的白炽灯,槙岛圣护若无其事地说道。
白炽灯的对角线上,站着一个男子。
正是樱霜学院社会科教师,藤间幸三郎。
他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满不在乎地玩弄着圆珠笔。
明明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就在这附近乱逛,但藤间却对这个事实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沉吟了一句。
“是吗……”
“有趣呢。”
“什么?”
“就是你这种,除了目的以外全部没有兴趣的地方。但也并不武断也不肤浅。”
槙岛这么说着,缓缓地向周围看去。
两人现在正在扇岛的最深处,被隔离并遗忘了的场所。
这里的深度,就算发出呜咽的自家发电机的噪音,也能被无限的黑暗给吸收。电压的变化加上白炽灯的晃动,让藤间指尖来回旋转的圆珠笔的阴影照射在墙壁上,形成一副不可思议的视觉效果。
来回旋转的圆珠笔,还有泛起微波的装满巨大水槽的药液。
就好像发烧的时候半夜梦到的梦境一样,在这大小的感觉都变得模糊的景色中,槙岛非常满足地微笑着。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表情,藤间用毫无顿挫的声音说道。
“也就是说,我是足够让你抱有兴趣的人吗?”
“让你不高兴了吗?”
“也没有。反正我们也不是关系良好的搭档。只不过利害一致才会共同行动,我想说的是这个。我是为了我的目的,而你,是为了观察这样的我。你能一直保持这种兴趣,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高兴呢。”
藤间平稳的话语,让槙岛内心深处感到很热很疼。
“但是,普通的人类,都会对存在于其上的观察者,保持有某种敌意的。”
“对于毫不谦虚,将自己说成是上位的存在的圣护君的性格,我并不讨厌的。”
“多谢。”
藤间对待槙岛就像是对待同窗好友似的,用名字称呼他。
对于这种对两人来说不太均衡的称呼,槙岛非常中意。预感到这似乎就是藤间无法预测的内心的某种表现方式。
不去管感到愉悦的槙岛,藤间继续说道。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主观的东西。人类的关系性,是非常相对的。圣护君的观察眼,如果无法到达我的精神性,那么你还能说你是上位的存在吗?”
“你是我我无法到达你的精神性?”
有意识地带有多少煽情的意思,槙岛问道。但藤间的内心却像没有一丝波澜似的。只是毫无感情地,窥探着自己心中的空虚似的,茫然地回答道。
“谁知道呢……我内心的实际想法是,怎么能被别人简简单单地到达啊。”
这个男人果然很有趣,槙岛沉醉于自己的确信。
“还真是美妙的矛盾呢。我想了解你这个存在。为此,需要存在一个你无法到达的存在。”
“像这样动不动就搞些文字游戏,可是圣护君你的坏毛病呦。”
“是吗?”
“无法语音化的部分,才存在有真理。虽说理论派的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一点。”
藤间的这句话,让槙岛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儿童读物。
圣·艾修伯里(爱修玻璃)的《小王子》。
是一个留下“重要的东西自己看不见”这样一句话而死去的,失去了故乡的王子的故事。
是不是说无依无靠的东西,全都会从无形的东西中寻找依靠呢。
但是眼前的藤间,却不像那个王子具有梦幻色彩。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想要给无形的东西以形状的探求者吧。
“你是说,所以你才以犯罪,这种形式将真理表现出来。简直就像是个艺术家呢。”
“我对艺术毫无兴趣。只是想留下。将我们,这种存在留下。”
说着,藤间对水槽投去火热的视线。
“你的志向有可能达成吗?”
“还有些不足。想要强行推动这个世界质变的话,还需要若干块拼图。”
“好吧。如果你要想揭示真理,我就来做基石吧。”
“一会儿成为上位存在,一会儿又要当基石,圣护君你也够忙的嘛。”
“人类的关系性是相对的,没错吧。”
“说的没错,我会小心谨慎地不让我对于你的价值暴跌的。”
5)
在释放出湖南颜色的人潮中,一看到佐佐山稍显明亮的短发,狡啮不禁跑了过去。从这一个月的佐佐山的行动来看,“逃亡”这种万一的事态也不得不作为一种可能性加以考量。现在,这种考量是杞人忧天这一点让狡啮感到安心,但相对地却增加了他的焦躁。
“喂,你在搞什么,集合时间早就……”
“抱歉抱歉。”
面对狡啮的斥责,佐佐山就当吹风似的单手制止住他。无论走到哪里,这个男人对于监视官的辛劳都不置一顾。
“啊咧?大叔呢?”
“早就已经退到护送车里了。你想让我们冻死吗?”
说着,狡啮逼近佐佐山,然后发现了他身后的一头多少有些印象的黑发在摇摆着。
那是桐野瞳子。
跟以前一样,身上穿着与废弃地区毫不搭调的名门女子高中的制服,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发生了一起行为不良的少年辅导案件。”
迟到的理由就是这个啊,虽然应该对于这个还算正当的理由给予好评。但是,让狡啮他们站在野外,在寒风里被吹了三十分钟这一点仍旧是事实。狡啮愤怒的矛头按照顺序转向少女,抬眼瞪着她。但只见少女却慌慌张张的在佐佐山身后藏起脸。
也许是察觉到了狡啮有些凶的眼神,佐佐山先开口堵住狡啮的嘴。
“好了好了,说教我已经说过了。”
这么短的时间,两人就建立了这么深的信赖关系。狡啮对于佐佐山一如既往的与女性交流的能力感到吃惊。同时明白自己再向这个少女问什么都是白搭,就只能着手开始辅导的手续。
从手腕终端里,调出与少女有关的情报,确认她的不当行为履历。
过去有两次,算上这次是第三次的辅导。名门女子高中的校风是什么样子, 狡啮当然不甚了解,但对于这个少女的行为明显是异样的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青少年的健全培育虽说并不是狡啮的管辖范围,但他还是对这个少女的前途产生了一些担忧。
“我接下来会联系学校的。”
狡啮的话,让少女明显地沮丧了起来。真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对于将认真当作衣服随时穿在身上一样的狡啮慎也来说,无论是瞳子还是佐佐山,都是无法理解的存在。
所以,面前互相紧贴站着的佐佐山和瞳子之间结下了怎样的关系,一想到这一点,狡啮心里一股疏离感刺激出来的焦躁就油然而生。
没有进展的调查,没有好转的与佐佐山的关系,感觉这些全都是由自己无法理解的原因所引起似的,一股难以忍受的无力感袭向他。
为了从这种无力感中逃出来。狡啮毫无目的的将目光落在瞳子的资料上。
桐野瞳子,父亲是意大利裔准日本人阿贝雷·阿尔多洛曼吉,本人是混血儿。
从幼年就进入樱霜学园学习,至今为止都是该学园的学生。
暑假前的PSYCHO-PASS数值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之后就没有测定记录。
虽然没有醒目的不当行为履历,但进入今年十一月后有过两次辅导记录。
第一次是十一月五日凌晨。被巡逻于赤坂的废弃地区的无人机抓到。
第二次就是上一次,十一月二十四夜晚。狡啮和佐佐山由于扇岛解体作业者和当地居民的争执而出动的那天。
狡啮的后背一下子窜出一股凉气。
十一月五日凌晨,十一月二十四夜晚,全都是眼下调查中的标本事件的被害者被发现的之前不久。
他摇了摇头,压抑了一下由于这突然的发现而加速的心跳。
不会吧。
瞳子被辅导的日子,还有被害者被发现的日子,将这两点联系起来实在是过于武断。完全可以说这是失去了冷静。
但是。
女子高中生故意踏足废弃地区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而且,“赤坂”这个奇妙的符号的一致性。
暑假之后,开始醒目行动的瞳子的不当行为。
要说这是偶然的话,又觉得里面似乎含有深意。
征陆的话,在耳边响起。
“线索什么的,到时候就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一种也许就是现在的预感,让狡啮的思考继续加速。
也许是过于武断,也显得有些肤浅,但是现在狡啮眼前就有以自己的道理无法触及到的人。这样说的话,超越道理来连接起来的符号,很有可能是存在的。
为了让单纯是灵机一动的自己正当化,狡啮奋力的思考。
他反刍着麻将桌上围坐的执行官们推导出来的犯人像。
带有艺术家气息的毛头小子。
当看到瞳子脖子上挂着的,与少女非常不搭调的职业人士用的单反相机的时候,狡啮下定了决心。
刚才感觉到的无力感,已经消失不见了。
“佐佐山……”
他紧张的声音都有些震动。
佐佐山对于狡啮的异常样子感到惊讶,凑过脸来。狡啮对他指了指瞳子的辅导履历。很快,他就理解了狡啮的意图,瞪大了眼睛。
确认到佐佐山的表情变化之后,狡啮很快地从身后的枪套中拔出支配者。
当然,将支配者指向了瞳子。
支配者的启动声音在脑内响起,与西比拉直接连接的系统开始显示瞳子的犯罪系数。
“喂!笨蛋,你干什么!快住手!”
伴随着怒吼,佐佐山将支配者推开。
“你干什么!快离开!”
“这是我该说的!对着未成年人一下子就拔出支配者,你脑子正常吗?”
佐佐山手里压制住支配者。狡啮为了将支配者拔出来旋转上身,但是佐佐山执拗地紧逼着他。
“我只是确认一下啊!她的行为太过可疑了!”
“就算你这么说啊!”
“如果她是清白的就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未成年人的色相本身就是非常不安定的。要是在这种情况下用支配者指着的话,说不定会对色相产生影响吧?!”
佐佐山的话的确是正确的,但尽管是正确的,总是摆出一副不合作态度,到现在却拿出正确观点,这让狡啮的反抗心理燃烧了起来。
他死死盯住不愿意放开支配者的佐佐山的身体。
狡啮以被吓到了的表情看着这边的瞳子,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这幅虚幻的样子,对于很重感情的佐佐山来说一定有很大的吸引力吧。
“别胡乱的包庇。你这种容易感情用事的样子也差不多一些!”
“你个混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伙跟那起事件完全没关系的!”
这几个星期,狡啮对于事件的调查倾注了心血。
就算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会得到成果的无户籍者身份确认的工作,也会自己对自己说这里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自己鼓舞自己,然后投身到看不见结束的打听作业当中。
但是佐佐山是什么样子。
他的态度就好像明明白白地说自己毫无干劲似的,打听的数量比其他任何执行官都少,只是将烟盒里的烟抽光了就返回公安局。
这样的佐佐山,饱含着确信谈论这起事件的行为,让现在的狡啮十分的火大。
狡啮的喉咙里涌上激烈的愤怒,压迫着他的呼吸。
他颤抖着呼吸,怀有恶意地问道。
“有什么根据。”
佐佐山肯定不会有什么根据的。至少,没有任何根据阻止自己用支配者指向瞳子。
狡啮认定佐佐山对于自己的问题会不知所措。
但是佐佐山却没有像狡啮预料的那样,而是直视着他的目光说道。
“刑警的直觉。”
这下子,狡啮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对于佐佐山观点的不屑。一个像点刑警模样的工作都没有做的佐佐山嘴里会蹦出“刑警的直觉”这样的话。甚至还想靠这一点推翻自己理论的优先性,狡啮不禁冷笑起来。
但是下一个瞬间,狡啮就后悔于自己的表情。
他人是能够映照出自己的镜子。
按照这种说法,佐佐山脸上浮现的表情,就将狡啮刚刚犯下的错误全部映照了出来。
佐佐山,并没有生气。
只是,非常悲伤地皱着眉头,眯起了眼睛。
他的嘴唇里挤出的“你……”这句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好胜心,看着狡啮的眼睛里,只有深暗的失望寄宿着。
狡啮感到自己的鬓角处冒出了不少冷汗。
尽管两人现在仍然在很近的距离下对峙着,但两人之间既不是愤怒也没有敌意,而是又深又暗的鸿沟。
狡啮心想,看来我将重要的东西当成垃圾对待了。
“刑警的直觉”是将执行官与社会、与监视官连接的锁链。而狡啮,却自己将其放手了。
虽然心里想着一定要道歉,但介意与自己所犯的错误的严重性,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让狡啮回过了神。
几百几千条雨线落下,水滴落在交错的行人和狡啮他们身上。
佐佐山对于降下的雨小声地咂了一下舌头,向后一侧身,顺便将狡啮手上的支配者拿下,转过身,缓缓地离开。
瞳子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因为突然的降雨而混乱起来的人群中。
现在跟丢的话,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一股不详的预感涌起,狡啮喊叫起佐佐山的名字。
就好像在一副模糊的马赛克画面中,佐佐山黑色的背影渐渐浮现出似的,只见他转过身。
“会淋湿的,早点回去吧。”
佐佐山的话被雨水淋透,视线仅仅落在狡啮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