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致公安局的光留先生
您好,
我是瞳子。
之前,您从黑发刑警手里保护了我的事,非常感谢!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真的是死刑……感到非常的害怕……
但是,因为光留先生的保护,我才平安地返回到了学校。
今天是想向您道谢,才发的这封邮件。
话说,这封邮件能送到吗?
我非常担心,如果您读到了这封邮件,请立刻回信!
我在那之后意料之中的,被老师斥责了很久……
受到了一个月禁足的出发。
虽然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但是,正好进入寒假了,说是一个月,其实也没有多少损失。
就是很平常地呆在家里而已。
尽管禁止外出的说……
不过呢,我觉得与以往的寒假也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正按照光留先生的建议,跟身边的东西拍摄照片。
如果拍到好照片的话,会送给光留先生看的,届时请再给我一些建议。
说起照片的事呢,光留先生你听我说!
其实呢,之前我说过的,摄影部的顾问老师,您还记得吗?
那个老师,对于我的照片,第一次表现出兴趣来了~!!
很厉害吧!
是之前和光留先生在扇岛相遇时候的照片。
光留先生还记得吧?
银发的,长得非常漂亮的男人。
不是有那么一个人吗?
看到那个人的照片,老师他有些吃惊呢。
“ZHENDAO。”
这么说了一句!
认识的人?也许是呢。
也就是说,与其是对我的照片产生了兴趣,倒不如说是对那个银发男人产生了兴趣。
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超高兴的!
因为那个藤间老师的改变表情的情况,是很少出现的。
仅仅这一点,我的心气就特别高涨起来了!
我将那张照片附带传送给您了,请您给我一些建议。
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模模糊糊的照片。
这个……
把想说的话全写下来之后,发现变成超长的文章了。
对不起。
大概,这下应该就没什么该说的了。
啊!
还有一件事,与那个黑发刑警,和好了吗?
虽然我说这种话有些那个,但我希望你们能快点和好。
也请向他转达我的歉意。
恩,这下该说的都说完了。
真的拖的很长了呢。
对不起,
那么再见!
工作加油咯!
桐野瞳子
长长的雨天持续着。
佐佐山让身体深深地陷入沙发里,伸手将香烟按进了烟头已经推起来的烟灰缸里,一股烟雾向着天花板飘了上去。
腾起的烟雾,被排气扇卷起,融进了黑暗之中。
真是奇妙的符号。
目光落到展开在眼前的瞳子的邮件。
追逐名叫藤间的教室去到废弃地区的瞳子。
与瞳子被辅导的日期非常接近的标本事件受害人的发现时间。
还有,带着血味道的银发男子。
前几天,他斥责了将支配者指向瞳子的狡啮,但是她的周围的确聚集了一些标志性的东西。
瞳子自身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学生这种以管理为前提的身份,可以是她最好的不在场证据。
而让人在意的,就是藤间这个教师。
如果瞳子的话是真实的话,藤间也在被害者发现的前一天在废弃地区里出现过。
还有,大概是叫做“ZHENDAO”的那个男子的存在。
那个男人在佐佐山看来过于异样。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超然的风格。他觉得在那个男人的眼里,人类和虫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藤间这个教师,竟然会认识那种玄得不行的男人,这一点佐佐山非常的在意。
仅凭手中现在的线索,将他与标本事件联系起来的确过于危险。但即便如此,藤间和ZHENDAO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存在,佐佐山的内心如此思量着。
但是,到底是什么驱使自己这样思考,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
“刑警的直觉吗……”
自言自语着,佐佐山不禁自嘲地笑了。
无法跟狡啮商量。
现在完全不是那种气氛。
他从烟灰缸里挑出一根稍微长一点的烟头,点上火。一股烧焦的味道在嘴里扩散,他眉间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但是,如果不告诉狡啮而独自调查那两人又该怎么做呢?擅自的行动是会断送掉自己刑警的人生的。
但这没什么。
身体里充满了放纵的情绪,佐佐山感到一阵脱力。
就这么结束吧。
瞳子的笑容浮现在佐佐山脑海里。
也许自己的行动,是一种将瞳子的恋爱不屑一顾的行为。但是如果再犹豫的话,瞳子很可能就会有危险。
只有这一点让他无法忍受。
手伸进沙发的缝隙里,他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少女用手拢着头发微笑着。稍微有些下垂的眼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与这相似的照片,之前也拍了一张呢,他想到。
在取景器中微笑的瞳子,和照片中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2)
“我说!”
默默地盯着显示器的神月背后,二系的监视官青柳璃彩出声叫道。
神月的身体变得硬直,十分尴尬地转过身,与齐颈短发很有弹性地垂下,目光冷冷服侍着他的青柳相视。
“在我当值的时候搞副业,你还真有胆子啊。”
说着,她按住神月的肩膀用力一转,然后看向显示器。
她斜眼瞪了瞪慌忙将刚才看着的文件关闭的神月,“哼——”的,在手腕上又加了一把劲。
“啊,好疼好疼,指甲……”
“让你把药品相关的从业者全部找出来的事已经完成了吗?”
“是,那个已经完成了,现在马上送到青柳监视官的终端上。”
说着,神月将屏幕上展开的若干个文件迅速整理好,传送了出去。很快青柳左手腕上监视官用的终端就响起了电子音。
青柳大致上将传送过来的文件看了一遍,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恩,很好。哎?你刚才干什么呢?别是赚取零花钱吧?法律可是禁止执行官搞副业的呦。”
说着她用拳头在神月的脑袋上敲着。每挨一下都老老实实喊着“好疼”的神月,辩解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这可是工作,正儿八经的!”
但是仅仅是辩解无法让青柳的连续殴打停下来,不得已神月将之前关闭的文件夹打开,展示给她。
私立的名门女子教育机关,樱霜学园的文字显示在显示器上。
“樱霜学园?你是在找女子高中生露小裤裤吧!你这混蛋!”
对于青柳(神月?)的殴打,更加激烈了。
“根——本——不——是——的!我这可是好好的,在进行标本事件相关的调查的。”
“标本事件的?跟女子学校有什么关系?”
青柳的问题,让神月再次硬直了。身体像一个人偶一样静止不动,只有眼睛飘忽不定地到处乱看。
神月执行官虽然是个坦率的好孩子,但坦率过头就是问题了,青柳在心中自言自语着,叹了口气,然后捏住他的后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不过脸上却带着笑容。
“如果不说的话,就击晕处理呦。”
“哎哎?慢着,这就要击晕……话说,我们执行官姑且是有基本的人权的……”
“诶呀?你还敢在法律条文上跟我争?”
“不,我不敢,对不起。”
你明白就好,说着她松开了抓着脖子的手,神月就那么咚的一声瘫在了椅子上。
“那么为什么会打开女子学校的教员的数据库?”
“是一系的佐佐山拜托我的……”
“一系的?为什么一系的调查要让你来做啊。”
“哎呀,好像是佐佐山自己行动不太方便。”
一种奇怪的感觉贯穿青柳的头脑。被冠以必须与监视官一起行动的义务的执行官,会直接委托其他系的,而且是执行官来协助调查,这太不可思议了。
“行动不太方便?就是说这件事,没有告诉一系的监视官?”
“我也不知道那么详细……”
“喂。”
“是没告诉。”
果然如此。一系的执行官,在凭独自的判断进行调查。在监视官的指挥外进行的犯罪调查是被禁止的。作为监视官的青柳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不能视而不见。
“我知道了。我去对狡啮君说去。”
“哎,啊,不,这个嘛。”
青柳贴近一脸慌张的神月的脸,将他的视线诱导向霜村监视官的办公桌。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的老大发觉事态闹大之前我先把事情摆平,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任何事情都追求实实在在成绩的霜村。他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私下解决这个词的。如果这时候自己不管,回头传到霜村耳朵里的话,惩戒等级一定会被提高很多,这是明摆着的事。青柳觉得,可能的话,这件事就由与狡啮是同期的自己来解决。
“说到底,咱们的老大跟一系的人是不对眼的,这你是知道的吧。你怎么还协助他们啊?”
竖起手指,长长的美丽指甲抓向神月的眉间,神月一脸困惑的说着。
“但是,说老实话,我们的调查不是完全找不到头绪吗。医疗关系没戏,药品相关也没线索,学者相关的所有人也不靠谱。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我这叫承知之助。”
“承知之助……青柳小姐有时会乱造词呢。”
“我这叫浓缩。”
神月的眉间一下子舒缓下来了。
“哎?佐佐山到底给你说什么了?”
“你果然还是有兴趣啊。”
“那当然了。我当然也因为没有线索而感到为难。而且佐佐山君的调查能力我是高看一眼的。”
如果佐佐山带来的提示有效的话,二系只要继续调查就可以了。搞不好还可以作为自己的功劳,这种想法丝毫不加以影藏的这一点,可以说是青柳表现出对自己足够信赖的地方,神月这么想着。
“他说让我调查一下樱霜学园的叫藤间的教师。”
“藤间?”
“被害者被发现的前一天,好像有人在废弃地区目击到了他。实际调查一看,这家伙的履历实在是不得了呢……”
3)
“十四岁在废弃地区内被保护?”
一边用浴巾随意地擦着淋浴之后的头发,佐佐山一边看着神月传送过来的资料。
樱霜学园的社会科教师,而且是瞳子的意中人——藤间幸三郎的资料。
从附带的照片看去,是个面目和善,左脸颊上有颗泪痣的十分妖媚的人。原来如此,的确是一个足以吸引女子高中生的男人。
从佐佐山头上落下来的水滴,让全息图像产生了模糊。
藤间幸三郎——十四岁(估计)的时候,在扇岛的地下废水排泄道里流浪着的时候被人发现,后被人权团体保护。
被保护的时候处于记忆丧失的状态。
因此,那之前的经历不明。
类似他的保护者也没有找到。
无户籍。
“无户籍?藤间也曾经是无户籍者?”
佐佐山眼睛盯着资料没动,直接坐到了沙发里,一只手取过香烟点上火。
快速地用右手将眼前腾起的资料拨开,继续阅读资料。
随后在儿童养护设施中长大,由于比他人迟,五年才从教育机关毕业。
今年就职成为一名教师。
心理健康程度,智力全都良好。
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是思念空白期的成长,让设施的相关者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十四年在废弃地区当流浪儿,心理健康程度竟然良好?”
这种事有可能吗。
西比拉对于任何细枝末节的色相恶化都能正确地闻出来。对于西比拉的判断,有人开心有人忧愁,一般的国民每天都会全力做好色相保养。
被上司责备后会做色相保养,被恋人甩了也会做色相保养,就算下雨或是刮风也会去做色相保养。据说这是因为周围的环境对色相的影响十分之大,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尽管如此,藤间被保护起来之后直到现在,能够一直保持健康的数值。
对于被保护儿童的关照?
当然,以平等为原则的西比拉是不可能有这种机能的。
那就是服用了特殊的药剂?
尽管这是可能的,但如果长期服用那么强力的药的话,很难想象不会发生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
与生俱来的,超然的人格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对于挂着“凡人”牌子生活的自己来说就是一个无法企及的人物。这也有些奇怪。
种种疑惑,像是滴到宣纸上的墨水一样,在佐佐山的心中扩散开来。
佐佐山再次用浴巾在头上来回擦。水滴飞溅,藤间的照片被弄得歪曲了。
但是,这个藤间被西比拉系统认定为善人,这一点是确定的。
他被认定为不可能与犯罪产生关联,连虫子都不会杀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藤间果然是与事件无关的吗?那么又为什么会与那个叫做ZHENDAO的男人有所联系呢?
思绪毫不停歇地继续加速。
当烟头的火星烫到佐佐山手指的时候,才总算让他的思绪小小地休止了一下。
4)
真是莫大的屈辱。
因愤怒而脑补充血,视野变得异常狭小。
全身上下带着这样的愤怒,狡啮跑在执行官隔离区域的走廊上。
刚才同一期入局的青柳监视官告诉自己的事情让内心十分激愤,血液几乎都要沸腾了。
佐佐山他,竟然背着自己悄悄地进行标本事件的搜查!
这件事被同期的,而且是别的系的监视官指摘出来这一点尤为让他不痛快。感觉这五年以来,狡啮拼命与佐佐山构筑的信赖关系完全被推倒了一样,心中十分的疼痛。
这股愤怒应该向佐佐山发泄,还是应该向自身的没出息发泄,狡啮连这个也不去思考,只是奔跑着。
途中经过执行官休息区的时候征陆邀请狡啮一起喝一杯,但狡啮狭窄的视野里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一口气来到佐佐山的房间前面,连门铃也没有按,直接用监视官权限打开门锁闯了进去。直接穿过很短的走廊,推开客厅的门,只见上半身赤裸,头上盖着浴巾的佐佐山迎了上来。
“搞什么啊狡啮。我这可是刚穿上裤子呢。你稍微照顾点情绪……”
佐佐山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但察觉到狡啮异常的样子之后,立刻就闭嘴了。
他很清楚狡啮为什么会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眼前展开的藤间幸三郎的资料,还有狡啮满怀怒气的表情。来回看了看之后佐佐山叹了口气,然后就沉默了。
佐佐山并不是没有料想到这种结果。但是,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该对狡啮说什么。就算是考虑了,感觉也不会有什么好转,而且他也没想让事情有所好转。
他将吸了一半的香烟按进烟灰缸,用目光追着烟雾腾起的轨迹。
难耐的气氛充满了整个空间。
拉下导火索的是狡啮。
“佐佐山,你……貌似是委托二系的神月协助调查了呢。”
“啊啊。”
“除了在监视官的指挥之下,执行官擅自的行动是不被允许的。”
“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没对我说。”
“对你说又能如何。”
对于佐佐山的话,狡啮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到狡啮犹豫,佐佐山继续说道。
“对你说,藤间需要注意,这是我刑警的直觉,你会相信吗?”
“当然能。”
狡啮的声音带着轻浮,佐佐山不禁哼笑起来。
“亏你说得出口。”
“我!作为监视官,一直是对执行官抱有信赖的。所以你能不能别做出那些轻视我的……”
佐佐山挥拳用力一敲矮桌,打断了狡啮的话。
烟灰缸伴随着巨大的声音蹦了起来,掉在地板上。烟灰腾起,一股灰香在房间里扩散开,一种一切的一切全都烦透了的想法,支配了佐佐山。
“我是说!?”
将含有水分的浴巾,直接扔到撒了一片烟灰的地板上,佐佐山大声说道。
“那种事从一开始就屁都没有!我们之间存在的根本不是信赖!只有养和被养的关系!”
对佐佐山的话产生反应,狡啮的眼睛里闪烁着否定的火焰。而这道火焰,将佐佐山内心凶暴的感情烧得更旺了。
“狡啮,你之前,在我说刑警的直觉的时候冷笑了吧。”
狡啮的内心里,好像是泡冷水浴似的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
“嘴里说什么信赖信赖的,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信赖我的意思。表面上装出一副重要的搭档的样子。实际上,把执行官当做是头脑短路的狂犬。没错吧?你的这种样子,最让人恶心了。”
佐佐山想要将眼前这个有能力且纯粹的男人全力地否定。他的信条、信念,将这一切一切毁掉的权力,不知如何就认为自己是拥有的。作为这种权力的代价,就算将自己的一切全都抛弃都无所谓。不,就是为了将自己的一切全部抛弃,才对狡啮露出了獠牙。
佐佐山在决定独自对藤间幸三郎展开调查的时候,就在某种程度上对自己刑警人生的终结有了觉悟(这觉悟真准)。可能的话希望能够亲眼看着一切结束再离开公安局,但是这种想法却被激情给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是理所当然的。只要作为执行官的我有自知之明就够了,实际上至今为止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着,难耐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只是已经……觉得有些傻了……对于有不惜做到这种程度还抓着执行官这个职业不放手这一点……”
说道这里,佐佐山好像是想起来了似的,开始捡起地上的烟头。
光亮的后背弯曲着,蹲在地板上的佐佐山显得那么小,狡啮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样子。
“你说你不想冲我开枪呢。但是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向上级报告之类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样一来我马上就会被送回到设施里。你也就能顺心了吧。”
佐佐山将捡起来的烟头小心地放入垃圾箱里之后,站起来说道。
“但是,藤间这条线索你继续跟进。就算你不相信也没关系。就当是我临走留下的礼物吧。”
狡啮的终端上,响起了收到文件的声音。
看到传送完成之后,佐佐山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在没有了主人的房间里,狡啮一个人漠然地站立着。
就算佐佐山不在了,这个房间也一股烟味。
做做上在当上执行官以来,就一直用香烟熏着这个房间。当然会带上烟味。墙壁和电灯都带着烟熏的痕迹,让房间的明亮度比其他的暗好几个等级。佐佐山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就是这么久了。
这也表明佐佐山多少页找出了一些执行官这个职业的意义,狡啮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佐佐山刚才的发言,明确地表示他没有继续担任执行官的意志。
自从被配属到公安局之后,狡啮的刑警生涯可以说一直是与佐佐山在一起的。
尽管也不是狡啮所刻意的,而是自从与一板一眼的宜野座共同被任命为一系的监视官之后,自然就与佐佐山组队的机会多了起来。对狡啮来说,监视官的职务就是对佐佐山的监视,将这两点统一起来就是自己的职责,不知何时他都有了这种想法。
所以对狡啮来说,失去佐佐山就相当于失去自己职务上的指针一样。
感觉到自己的退渐渐失去了力气,仅仅是站立着就费了好大的劲儿。
“呦。”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狡啮转过头。
只见征陆将酒瓶举到脸旁,站在那里。
“来我的房间喝一杯怎么样?”
说着征陆脸上镌刻的皱纹一挤,笑了起来。
5)
“抱歉啊,我这里都没怎么收拾。”
征陆胡乱地将放在地板上的画材收拾了一下,然后将狡啮让进了自己的房间。
尽管说是没怎么收拾,但室内整理得十分整齐,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狡啮环视着空旷的室内,缓缓地走进屋子。
“嘛,坐下吧。虽然没什么好的下酒菜。”
说着,征陆从厨房的橱柜里取出两个玻璃杯。
“大叔……我酒就算了。”
“先别这么说嘛,偶尔也配合一下我这个大叔的兴趣嘛。”
玻璃杯里面冰块碰撞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征陆给杯子里注入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将杯子递给狡啮。
无法拒绝这个不容分说的动作,狡啮双手接过了杯子。
冰冷的触感在双手里扩散,这让狡啮觉得自己的思考多少明晰了一些。
他被催促着坐在了固定在厨房的圆椅上,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在光亮的照明下显得非常美丽。这种琥珀色的液体,应该是叫做威士忌,狡啮胡乱猜想着。
“最近,怎么样?”
面对征陆漠然的询问,狡啮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
“什么怎么样?”
“与光留的关系。”
征陆说着缓缓地喝了一口酒,然后非常满足似的从鼻子出了一口气。
“恩,好喝。”
征陆从冰桶里又取出了一两块冰放在玻璃杯子里,然后再将威士忌倒满。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狡啮有一种非常值得信赖的感觉,沉重的嘴也就放松了下来。
“大叔……”
“恩?”
“那家伙……也许不会再干刑警了。”
手掌中的冰在玻璃杯中发出声音。
“果然是这样啊……”
征陆意料之外的回应,让狡啮不禁抬起头。
“你知道些什么吗?”
对于这个问题,这下轮到征陆意料之外地抬起头。他的表情渐渐带上了一些可怜的神色,紧皱的眉头给征陆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狡……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狡啮的内心感到了几下钝痛。就好像刚才佐佐山对自己说的话,又砸在自己身上似的。
“怎么回事?”
“既然光留没有对你说的话,也就不应该由我告诉你。”
举起玻璃杯一口将威士忌喝干,征陆继续说道。
“你听好,狡。人际关系可不是行使职务的同时自然产生的东西。无论是怎样的人,如果没有相互理解相互接近的意识的话,人际关系就无法构建。你被监视官这个立场束缚住了手脚,在这一点上你是不是太过于敷衍了?”
征陆说完,“嗯?”的温柔地冲狡啮一笑。这个思虑深邃的笑容,让顶在狡啮胸口的东西一下子熔化了。
说起来的确如此,狡啮想着。
自己在考虑与佐佐山的关系的时候,总是将“作为一个监视官”这个念头作为前提。作为一个监视官与佐佐山接触,作为一个监视官信赖佐佐山。但是,这到底能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信赖关系呢。光是嘴上说是同伴,有信赖,但这种口头上的东西会让佐佐山感到心寒吧。
曾经一起围坐在麻将桌上的佐佐山的话回响在耳畔。
“需要注意的是人,狡啮。对手的表情、视线、呼吸还有发言的变化。仔细地观察这些,然后猜测对手的目的。这样一来就能找到自己,和自己应该前进的道路。”
还有那种无法看人的时候该怎么做,佐佐山是这么回答狡啮的。
“没有那种情况的。出现这种状况,基本上都是你自身,不愿意去看人。”
那个时候只感觉到反抗的话,现在却感同身受。
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应该是从比那更加遥远的以前的时候,佐佐山就已经查到到狡啮的搭档理论是非常滑稽的东西了。
“算了,喝吧。”
将胡思乱想的思绪拉回来,遵照征陆的催促用舌头舔了舔琥珀色的液体,伴随着一股令人精神一震的刺激,鼻腔也被一股清爽的香味充满。喉咙发热,胃部发麻,从未感受过的嘴里的感觉让他一阵目眩。
但是,这种感觉绝对不是难受。
征陆又喝了一口酒,十分满足地看着狡啮,说道。
“的确,与我们执行官的交往是要划清界限,这点很重要。但是啊狡,我们是人类。你也是人类。需要结下关系的并不是监视官啊执行官呀的立场,而是活生生的人。要互相地碰撞,碰撞之后再跨越过去。你一定能坐到这一点的,狡。”
胸口感到一股热气,这应该不光是酒的作用。
自己心中沸腾起来的什么东西,冲撞着狡啮。
他简单地谢过征陆,站起身来,转身向房间的出口走去。
瞬间,一种微小的不安感让他又转身面对征陆。
也许是看出了狡啮的不安,征陆微笑着说道。
“没关系的。酒也是美味的吧?”
被初显老态的男人推着后背,狡啮十分干脆地离开了房间。
6)
“啊……嚏!”
执行官休息区里,佐佐山的喷嚏回响着。
冬季的休息区是很冷的。
湿漉漉的头发夺走了佐佐山的体温,外加上上半身赤裸,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了。虽然也想回房间去,但貌似狡啮仍然杵在哪里,所以他也就没动地方。
伴随着越来越低的体温,佐佐山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是不是说过头了啊……
脑海里不时回想起留在房间的狡啮的背影,体温越发下降了。
如果这是漫画的话,狡啮的头上就该出现“静……”的拟态词了吧,佐佐山想用这种愚蠢的思考把自己的头脑搞浑,但貌似没有什么效果。
的确是说过头了。
如果只是想要辞去执行官的工作的话只要默默地递上辞呈就可以了,但他不光将这件事甩在狡啮脸上,还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
“都二十八岁了,怎么还对年轻人撒娇啊。”
小声地嘟囔着,轻轻地捶打了几下自己的眉间。
没错,自己是太天真的。
自己的心情不被理解就大闹一场,就像是让家长吓坏的小孩子似的。
一旦冷静下来仔细回味的时候,自己的内心就能惊人地站在客观的立场上。
狡啮他肯定被吓坏了。而且如果是狡啮的话就算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也会感觉到受伤。
嘴上说监视官和执行官之间是没有信赖关系的,但自己却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个。
“我这是在搞什么啊……”
浮起来的羞耻和后悔冲向着鼻尖,鼻涕垂了下来,他慌忙用力吸回去。
“你这个样子呆着,是会感冒的。”
背后传来的狡啮的声音,让佐佐山身体移动。
是来超度自己的吗。
狡啮是责任感很强的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处分不会交由上级处理,而一定是由他自己来办理。肯定转过身去就能看到他一脸悲壮的表情,拿支配者指着自己。
对于永远的分别作出觉悟,佐佐山转过身,只见面前的狡啮手里拿的不是支配者,而是自己的夹克。
面对紧闭着嘴巴将夹克递出来的狡啮的气魄,佐佐山下意识地伸出手,然后才反应过来。
“啊,不用了!不用了!”
“你鼻涕都流到地上了。”
“啊?这算不得什么的。再说大老爷们儿的夹克有什么好披的,恶心。”
感觉到又说了多余的话,佐佐山慌忙站了起来。
“我回房间了!”
这里让他重回房间的话肯定又会像以前一样了,想到这里,狡啮慌忙开口叫住站起来的佐佐山。现在自己内心中涌起的感情,他不想就这么停下来。
“等等,佐佐山!”
狡啮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声音之大,不过佐佐山也同样吓了一跳,站住了。
“能不能稍微,占用你一些时间……”
听到好像恳求的声音,佐佐山转过身来,看到仍旧举着夹克站在那里的狡啮。他的样子十分孤独,实在不像是接下来要结果掉执行官的监视官的气氛。
佐佐山带着反省,慎重地措辞说道。
“什么事?”
也不管佐佐山是否正面对着自己,狡啮猛地将头向前方低下,大声说道。
“对不住了!”
狡啮低沉响亮的声音,在整个执行官隔离区域回响。
突然的道歉让佐佐山有些摸不到头脑,但低下头的狡啮当然不去管那些,继续着道歉。而接下来的话也只有“对不住了”和“我”这两个词来回重复,再之后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话语好几次被噎住,只是不断地向佐佐山道歉。
到底是什么“对不住”了,“我”到底想干什么,道歉的内容完全弄不清楚。但是,对佐佐山来说这就足够了。
无法继续的话语,还有拼命寻找合适话语的样子,正说明狡啮对于自己的诚实。
正因为狡啮是这种人,自己才能至今为止在这个男人身边担任执行官的职责,佐佐山对于自己作为执行官的过去感到安心。自己的天真,和自己的行径全都得到了正当化。
佐佐山走向狡啮,用手搭在他的肩上。
“够了。我明白的。”
他用温柔的声音催促狡啮抬起头,但是狡啮顽固地拒绝了。
“不,我还没有向你表达任何事情呢!我所想的事情一成也没有……”
在这里能够说出具体的数字这一点还真有狡啮的作风。对认真成这样的狡啮抱持着尊敬,佐佐山说出了让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的坦率的话。
“不。我已经明白了。我也有错。”
听到佐佐山的道歉,这次轮到狡啮摸不到头脑,他抬起头,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
“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
“不,你不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
“你根本不明白!”
“喂,你怎么这么啰嗦。”
“佐佐山——”
“又怎么了!”
憋到最后,狡啮像是挤牙膏一样说道。
“别辞去……执行官的工作……我还有……很多事(zi)情(shi)要向你学呢……”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佐佐山想着。
感觉就像已经枯萎的对于职务的留恋又重新复活似的,佐佐山挺直了后背。
“不会辞掉的。”
听到这句话,狡啮的脸颊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反应过于坦率,不禁让佐佐山也笑了起来。
“真是个怪人。”
“是吗?”
“对执行官道歉的监视官是很少见的。”
就好像不安心似的佐佐山伸手搂过狡啮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头。
“就是说你是好人的意思!”
刚才还围绕在佐佐山身上的寒气现在已经无影无踪。
回过神来的时候狡啮也一脸舒心的表情。找回之前轻松心情的佐佐山,恶作剧之心膨胀,开口作弄狡啮。
“怎么了狡啮,脸这么红。你哭了?”
不出意料的,狡啮一如佐佐山期待地张皇失措地辩解道。
“不,这是……刚才在大叔那儿喝了一杯威士忌……”
听到这句话,佐佐山仰天大笑。
征陆智己——他的外号,刑事科的教父实在是太合适了。
随后,两人来到佐佐山的房间里第一次相对开怀畅饮。
直到刚才狡啮都一直觉得佐佐山的房间里充满了酒的味道,让人呆着很难受。但是现在,与佐佐山一起的这个地方,很像是小时候自己做的秘密基地似的,让狡啮感到十分的舒心。
威士忌的琥珀色柔和的在房间中胡乱反射,显得十分美丽。
这就是醉了吗?狡啮尽管这样想,但没有一丝的恐怖和罪恶感。现在只想和佐佐山一起沉浸在这舒服的环境里。
狡啮变得十分话多。佐佐山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的,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妹妹去世了。”
正上方照射下来的光线,在佐佐山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的表情隐藏了起来。与他平时不一样的淡淡的口吻相反,拼命想要压抑的激烈感情不断地涌了起来。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起来,重复着左右来回晃着玻璃杯,然后再送到嘴边的动作。
狡啮也没有催促佐佐山的意思,淡淡地重复和佐佐山相似的动作。
“我们家,是我和妹妹还有父亲三人一起生活的。不过,那个父亲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家伙……靠联盟广告营销赚来的足够三人富裕生活的钱,也全都拿去买了不知道是什么药。整天呆在家里,呆呆地发着梦……大概是已经崩溃了吧。要是药吃完了就会大发脾气殴打我们。”
西比拉说到底只是为了构筑社会的系统,对于家庭内部的问题基本上都倾向于避免干涉。据说这是因为这个系统在成立的时候与社会对立的痕迹。
精神的数值化——初次接触声音可视化扫描的人们,都惊叹于其精确度,欢迎其超越人类常识的科技化程度,但同时也感到一阵窒息,据说当时针对西比拉侵害隐私的法案被胡乱确立了很多。
现在这些法案基本都作了古,或者被废除。但西比拉系统对于家庭内部不干涉的倾向也一直延续着。
话虽如此,由于义务化的定期检查还有街道上到处设置的PSYCHO-PASS扫面器,现在的家庭内部问题可以说基本上也被消除了。
但是也有极个别的,像佐佐山家那样不幸的状况发生。
佐佐山,缓缓地说道。
“我被殴打几下也没什么。那种药物中毒者的拳头,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那家伙……对玛丽……”
说道这里,佐佐山将剩余在杯子里的液体一口气喝光,用力将杯子摔在桌子上。感觉到眩晕似的用右手拄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出了口气。然后取出一根香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曾经想要,杀掉父亲。”
杀掉这样一个词混在烟雾里飘荡在空中,被低速旋转吊扇扩散开来。
“有一天,天气非常的好……突然就有了冲动,打了父亲。不停地打,不停地打,直到将他打成肉酱。然后,将那团肉拖到了公安局的面前。……然后,就到了现在。”
佐佐山嘴里讲述的过去过于沉重,最后露出的笑容,在狡啮看来也十分地让人心疼。
“真是奇怪……我明明以为会被当场杀掉,但我的数值只是到了被击晕的程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混蛋老爹活过来的原因。我也不太明白。总之我就是被收容进了矫正措施,到现在当了一名出色的猎犬。”
佐佐山将吸到根里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可见日语发音多么长,说了这么几句话一根烟没了)
“但是我感觉很满足。至少我保护了妹妹。执行官的工作也不是不算讨厌。因为我觉得我所做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在保护着她。但是……”
佐佐山哽咽住。张开手掌抱住头,好像要挠出血似的用力抓着头。
“那家伙……却死了……据说是自杀……遗书上写着,‘寂寞’……”
细细吐出的喘息,诉说着佐佐山拼命忍住呜咽的样子。在低下头的影子中,几粒水滴发出光亮。
“我所做的事,只是让她变得孤独而已。明明是只有三个人的家庭……我全部给破坏掉了。靠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这回佐佐山用力去捶打膝盖。这幅狂躁的样子尽管让狡啮感到不安,但他也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哽咽着喘不上气来的佐佐山。
“当我得知她自杀了的时候,葬礼都没有去……我……到现在为止……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短短的沉默之后,佐佐山吸着鼻涕抬起了头,尽管鼻子头很红,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
真是个坚强的男人,狡啮想到。
狡啮对于这个男人能屈能伸的性格一直非常羡慕。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份能屈能伸的性格深处竟然隐藏着如此的激情。这不由得让他感到一阵不好意思,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酒。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最近一直给你找茬,其实也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我自己有些搞不明白了……自己是为什么当上执行官的。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
对于佐佐山的话,狡啮心中再次产生一阵不安。但他怎么也找不出安慰佐佐山悲伤的方法,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动着嘴唇。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是,很长很长的沉默。
杯子中的冰块好几次碎开,房间里响起硬质的音色。
狡啮总算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
“别不干了……佐佐山……”
最终,狡啮能说的也只有这个。
狡啮没有能够治愈佐佐山内心伤痛的方法。只是想表达佐佐山是对自己来说十分必要的存在,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无论佐佐山自身怎么想,狡啮确信他具有某种保护的力量。那是监视官自己无法拥有的深邃洞察力、敏锐的直觉,还有不惜牺牲也想要保护什么的强韧精神力。
觉得他才是真正的“刑警”。
超越了执行官、监视官这种立场的“刑警”。
被狡啮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视线所贯穿,佐佐山多少都有些退缩。一种自己并不是能够回应眼前这个诚实男人的想法涌上头顶。
即便如此。
反正这曾经想要舍弃过一次的人生。
所以就算在这里将这条命交给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也无所谓。
佐佐山微笑着,静静地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