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不意外了。
明美报考了九月中旬日超协主办的二绂超能力师检定,然后轰轰烈烈地落榜。
之后,公司的两位男同事争先恐后来安慰他。
「小明,你完全不需要沮丧。好,我们今天去喝个不醉不归,把烦恼统统忘掉!」
去年刚考过二级的笃志顺势搂住他的肩膀,整个人色欲薰心,连读心的力气都省了。从背后偷看领口的视线非常刺人,明美快起鸡皮疙瘩了。
「人家又没有特别沮丧。」
都已经这样说了,中井依然充耳不闻。
「就是说啊,像我考了四年才过,笃志甚至花了六年呢,所以你真的不用着急。」
说话的同时,他边在脑中幻想如何照顾醉到站不稳的明美。声明一下,远距离读心术并非明美的强项,都怪他想得太用力,画面才会强迫进入脑海。
「听人家说话嘛,人家真的不急啊……」
「没关系、没关系。走,我们先喝再说!我陪你喝到天亮!小明,你比较想去哪里呢?要不要去唱歌?对了,笃志,你上次不是去过一家附高级包厢的KTV吗?」
「啊——对对对,和阿晃哥他们家的女孩子联谊那次嘛。好啊好啊,那里简直棒呆了!」
哪里棒?这超低级的好吗?两人对于包厢的妄想,实在太不堪入目了。话说回来,他们都是二级超能力师了,还不加加油、别让意念外漏吗?至少记得在起色心的时候使出意念阻挡。还有,既然他们都知道明美在法律上是「男性」,明美还真想叫他们:「不要老把我当成女生,细心一点!」
另一方面,悦子则是冷酷到令人发毛。
「喂,这是怎么搞的?我要你注意的地方你全都错!笔试的征信法和协会规章全拿红字,Introscope也才拿三十二分!这和普通人乱猜有什么两样!」
不过,明美倒是不讨厌酷酷的悦子,因为悦子就像人家常说的「大姐头」,和这种女性相处,明美总是感到舒适自在,会忍不住和她们撒娇。
「哎唷,悦子姐,你好凶喔——人家也有考得不错的科目啊,意念阻挡七十三分过了耶。」
「不过这科的平均分数是六十九分,拿六十五分就算及格,几乎有考的人都会过。」
位在斜对面的行政大婶朋江,也是明美很喜欢的类型。
「好了啦,小悦,别那么咄咄逼人。你不也说过吗?第一次考都是迷迷糊糊的嘛。」
「朋江姐,我也不想凶他,但三十二分是什么意思?你去考可能都还比较高分。」
尽管觉得不甘心,但这或许是真的。「Introscope」是透视密闭容器内容物的科目,就算没有超能力,只要是直觉很准的人都能猜中。
这家公司里最深不可测的人,就属所长增山圭太郎。
「第一次考都是这样啦,考试也是需要习惯的,这次就当作学个经验。阿健第一次考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太紧张……」
「等、等等啊,所长!」
阿健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过已经太迟了。还没把话听完,明美就先读到了。似乎是阿健初上考场时,考到一半肚子痛,狂跑厕所,然后被判不及格的样子。
不过,刚刚其实不能算是明美读到增山的想法,而是增山刻意把画面传给他,用的是「远距离心电感应」。在场恐怕连实力位居第二的悦子,都无法读透增山的心。
增山从所长席起身。
「明美,你就努力拼三月的考试吧……今天来办反省会。笃志,你去找家店订位。」
「咦!所长,您要请客?」
「只限喝到饱的店喔。」
「可以去喝到饱又附包厢的KTV吗?」
这场反省会在九月的最后一周举办。
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
这段期间,明美都充当悦子、阿健或笃志的助理,一面学习经验。悲伤的是,他没怎么感受到自身的进步。
使用透视时,一样看不清楚箱子里的东西,完全不晓得折起来的纸上写了什么。触摸感应的三项科目当中,只有有机物媒介感应勉强过得去;液体媒介感应和金属媒介感应现在依然很不灵光;尤其金属感应特别糟,常常不小心读到过多的残留意念,新旧情报混在一起,无法辨别是怎么回事。
心电感应当中,明美只有意念阻挡还可以,远距离读心术和接触型读心术都不怎么样;心灵照相更是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会曝光过度,使画面一片空白。
成绩单上的综合评分为「D」,是最差的等级,唯有评语让他如获一线希望——
「每一项能力本身都很强,今后请勤练如何正确地控制力量。请留意一般物理法则,以小单位正确地发动力量吧。」
这表示自己也许是某种「天才」?
时序迈入十一月后,明美协助笃志调查外遇,但是那个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那我先回家了喔。」
「咦!小明,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明美还是实习生,就算晚上六点以后留下来加班也闲得发慌。
「报告只剩一点点,照片也印出来了,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啦。」
「再陪我待一下嘛,晚点我们一起去附近吃拉面。喏,就是有沾酱面的那一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其实明美知道它叫什么,却故意不说。
「啊——对不起喔,我今天要去约会。」
语毕,笃志和阿健瞪大眼睛,悦子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冷哼一声,朋江和增山则毫无反应。
「那我先走罗,辛苦大家了——」
他随便挥了挥手,离开公司。临走前瞥见笃志哭丧着脸,挺有趣的。
走下楼梯来到大马路,街道已沉入夜色中。所幸现在才十一月八号,不会太冷。明美上半身穿着花纹针织衫搭背心,外面披着一件风衣,下半身则是小垮裤,鞋子是驼色编织短靴。现在的气温还能让人尽情搭配秋装。
刚刚说的约会虽是半带玩笑,却有一半是认真的。今晚,他约好要和小学就认识的好朋友——宫田纯一见面。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地点为上野丸井百货附近的和风居酒屋。
明美在七点十分前走进店里,原本以为对方还没到,环视店内一圈,却看到里面有人对他招手,是纯一。
明美也朝他挥挥手,走进店里。
「咦,什么嘛,结果你超早来的。你说工作很忙,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迟到呢。」
「是我主动约你出来,当然不敢迟到……辛苦了。」
总之明美先在他的对面坐下,向经过的店员点了一样的生啤酒。纯一的酒杯已经空了三分之一,桌上的小菜只看到毛豆。
「你还有点其他的吗?」
「有,我还点了鲫鱼、炖肉和沙拉。」
「那先这样吧。」
生啤酒一下子便端上桌,于是他们先干杯。
「辛苦了。」
「嗯,你也是。」
从刚才起,斜对面桌的三名男子就不停往这儿瞧。明美没无聊到去读他们的想法,不过他们显然在偷看自己。明美不排斥那些视线,基本上受男生欢迎,他还是会暗自窃喜的。只是太超过就不行了,凡事都该适可而止。
「明美,你的服装品味还是一样好。」
他满喜欢纯一这种赞美方式。
「谢谢,你也和从前一样漂亮。」
这不是奉承,也不是玩笑话,纯一从小学就长得眉清目秀,很受异性青睐;不仅如此,还很擅长踢足球,个性活泼开朗,在男生当中具有领袖气质。
只是他本人并不喜欢被称赞长相,就连这点也和从前一样。
「别再称赞我漂亮了,我和你不一样。」
「好可惜喔,我是真心觉得你化起妆来一定超级可爱。」
「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子汉,和你不一样啦。」
纯一没有说错。
明美的户籍的确登记为「男」,但若问到他的生理性别,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以医学、生物学及生理构造而言,明美其实是「阴阳人」,也就是所谓的「双性人」(注:Intersex,雌雄同体,先天拥有男性及女性的生殖器官,但是通常并不完整,不具备生殖能力。)。
当然,这句话要是换成别人对他说,明美一定很受伤,只有纯一不同。他知道明美是阴阳人,从小便自然地和他玩在一块儿,所以明美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纯一,你真奇怪,没把我当成男性朋友,也没把我当成女性朋友。」
附带一提,纯一没有把明美当成「女人」。明美窥视他的心,确认过好几遍,肯定没错。不过,他是发自内心对明美「这号人物」充满好感。明美也想把他当成「知己」,不过真要说起来,倒是有一点点像在暗恋他。真的只有一点点。
「有什么不好?反正是朋友啊……话说回来,你的超能力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变强?」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很期待明美当上超能力师。
「嗯……好像和变强不太一样。」
差得可远了。
「那么,你的读心术有更上一层楼吗?」
看样子,这就是纯一今天约他出来的目的,不过明美决定先配合他的话装傻。
「更上一层楼吗……好像不算。我确实拥有力量,但好像太强了,不受控制。比如说,假设眼前有好几样东西,我只需要让其中一样浮起来,最后却会让全部的东西都飞到地上。与人相处时,我能隐约读到对方的想法,却完全无法追溯记忆。要我判断那是昨天发生的事,还是十年前发生的事,实在太困难了。」
「这样啊……」纯一嘟起了嘴。明美心想:喂,你还嫌啊!
「干嘛?又想叫我帮你查事情对不对?」
纯一从以前就是这样,常常拜托他帮忙调查。毕竟两人国中和高中都不同校,所以纯一也没有多想,不是请他帮忙确认女孩子的心意,就是要他帮忙调查女朋友有没有劈腿,完全不懂明美的感受。
至今为止的结果是两胜三败。确定是真心爱着纯一——第一胜;有点遗憾,但发现偷吃——第二胜;过度看好结果,使纯一展开猛烈追求而遭拒——第一败;因为听从明美的不良建议,导致两人吵得更厉害——第二败;被说「我曾经喜欢过你」并呼了一巴掌——第三败。不过,甩巴掌这件事应该不是明美害的,明美没听他说明详情,但八成是他告白前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举动,否则一般来说,女生是不会打喜欢的男生嘴巴的。
姑且不谈这些。
「你先说说看啊,又要我帮忙确认女同事的心意对不对?」
纯一目前在大型连锁玩具店工作。
「不,这次不太一样,和我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关于其他店员。」
说归说,但从刚刚起,就有一个可爱的女孩浮在他的脑海正中央。
「嗯嗯……娇小可爱的女生对吧?头发长长的,绑成一束马尾。」
「喂,不是说好不随便偷看!」
「我没偷看,是你的意念自己飘过来了。」
况且「不准偷看」那条规定,是小学六年级时订的。
纯一搔搔脑袋,「嗯」地点了个头。
「其实啊……呃,就是那个女生啦,她叫ㄉ—ㄢˋㄓㄨㄥㄎㄨㄟˊ。」
国字似乎写成「畑中葵」,感觉挺可爱的。
「她好像被其他女店员联合欺负,应该算排挤吧?现在完全被孤立了。」
明美想再找出更详细的资讯,但是失败了。脑中浮现其他人的脸孔,还有排在柜子上的布偶啦、游戏盒啦、LOGO啦、BGM等等,全部的东西混在一起,无法判断是怎么回事。
纯一继续说:「我最受不了女人之间的排挤。感觉她们的手段更阴险,和男人不一样。」
明美故意瞪他一眼。
「我讨厌这样。」
「咦?」纯一睁圆了眼,「我也不喜欢啊。」
「不对不对,你刚刚说女生欺负人的手段比较阴险,我讨厌你这种带有性别歧视的说法。不管男生或女生,阴险就是阴险。男人可是会直接动手动脚,我觉得他们这样更过分。」
「不,」纯一摇头道,「没这回事,男人之间本来就会打架,用拳头一较高下,打完就没事了。」
「那是因为你很会打架才这么想,也是有很多男生会耍阴险的小手段。」
「你在说小学那件事吧,所以我后来不是帮你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上国中后照样被欺负……不只是我,还有其他男生被整得更惨。新闻上因为霸凌自杀的,不是以男生居多吗?你都没有感觉?」
纯一不置可否地点头,叹了口气说:「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说女生的手段比较阴险。我收回那句话……不过,我们店里的女生是真的心机超重,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不晓得谁才是主谋。那些女生在店长和男同事面前都说小葵很认真,甚至会帮她说话。我问她们说:『你们是不是跟畑中吵架?』她们就彻底装傻,态度还是一样。」
明美认为这只是随处可见的排挤,相较之下,自己遇到的情况阴险多了。话说回来,纯一会想保护小葵不受欺侮,不就等于喜欢她吗?
「好吧,我明天去你们店里瞧瞧。你和那个小葵明天在吗?」
「在在在,明天是星期六,所有人都要上班。只要稍微瞄一眼,凭你的本事一定能看出她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明美暗忖:少来!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人类究竟可以记住多少儿时回忆呢?明美没看过类似数据,也不知从何查起,不过与人交谈时,他发现自己把童年记得一清二楚。
理由恐怕有两个。其中之一,是他下意识从照片和各种物品接收到残留意念,因此变得更加印象深刻;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父母的记忆擅自流入脑海,因此牢记在心。
至于哪一边可信度较高,恐怕是读到物品残留意念那边压倒性获胜。人为了使自己比较好过,时常在脑内窜改记忆;特别是遇到痛苦的经验或伤心事,常会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过度责怪别人。
排除窜改的因素,他可以大致拼凑出自己的童年。
明美生于东京都杉并区的平凡上班族家庭,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一个大他十一岁的姐姐。夫妻相隔多年才怀第二胎,当然热烈期盼能生下男孩。
然而第二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男孩」。他身上拥有类似男人的性器官,根部却有一道不属于男人的缝口,此外也有轻度尿道下裂(注:指尿道口不位于男性生殖器顶端,是一种先天性的男性泌尿系统发育异常。),将来很难站着尿尿。医学上将其分类为「真性阴阳人」,意即同时拥有男性及女性的生殖器官。
父母一定相当烦恼。
阴阳人通常生下来没多久,就会接受性别指定手术,被矫正为男性或女性。然而明美刚好介于中间,既不偏向男性,也不偏向女性。
当时,爸爸似乎希望他当男人。他一直想生男孩,连「明义」这个名字都取好了,却遭到强烈反对。
反对的人是妈妈和姐姐。
——他还这么小,让他动手术太可怜了。既然他现在身体健康,先维持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等他大一点、身体壮了,再让他动手术吧。名字只要改一个字,换成「明美」,就能念成「Akiyoshi」或是「Akemi」,男女通用。总之没必要立刻作决定。
后来爸爸折衷采纳了妈妈和姐姐的意见,但户籍上仍坚持要登记为「男」。事实上,新生儿若是性征不明显,是可以暂时保留性别的,爸爸却没那么做,执意把性别登记为男。明美不清楚爸爸这么做的原因,不过大概是害怕被问到生男生女时答不出来,以及一些社会上的考量。
满三岁以后,明美的生活出现转变。这个年纪白天差不多该拿下尿布,学习如何上厕所了。接下来经历的种种,明美自己也记得一清二楚。
刚开始由妈妈或姐姐陪他一起上厕所,看看他有没有办法站着小便,然而测试的结果并不顺利,尿液无法往前喷,无论如何都会垂直流下。
妈妈蹲在厕所,拿着卫生纸,仔细为明美拭净腿部内侧。
「好像不太顺利呢。」
起初明美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心想「无法站着尿尿,那就坐着啊」。当时他没有多想,然而母亲和姐姐则忧心忡忡。
——男孩子上幼稚园后,无法站着上厕所就伤脑筋了。要不要干脆让他以女孩子的身分去上学呢?不行,要是他需要在幼稚园脱下内裤,一定会立刻穿帮的。想伪装成女孩子瞒天过海,明美的那里太醒目了。
上述对白究竟来自于妈妈还是姐姐,或者是她们实际商量过、被明美听到,已经不可考了。明美只记得自己对于无法站着小便一事产生了罪恶感。
于是,妈妈开始积极用手托住明美小小的器官,硬逼他站着小便,这造成了明美的痛苦。能不能成功呢?能不能成功呢?妈妈的负面情绪从后方笼罩而来,把明美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明美开始抗拒让妈妈碰身体,总是一个人去上厕所,坐着尿尿。一概不回答「你是不是没办法站着上?你是坐着上的对不对?」等问题。
不过面对姐姐千寻时,明美就很听话。
「小明……你不讨厌给姐姐碰吧?稍微让姐姐看一下好吗?」
年纪相差甚远的千寻很照顾明美,更是他的最佳玩伴。他们会一起玩扮家家酒、一起画画、玩游戏或是积木。姐姐会念图画书给他听,一起去便利商店时,也会买糖果给他吃。家人当中,明美毫无疑问最喜欢千寻了。
明美脱下内裤,给千寻瞧个究竟。千寻注视着明美有道纵长尿道口的男性生殖器,眼眶泛泪地说:
「小明呀……你不用对姐姐说谎,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老实说,明美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千寻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她不像妈妈那样悲伤和焦躁,也不像爸爸那般苦恼;应该说,那是超越一切、纯粹而坚定不移的爱。
「好,可以穿起来了……然后,姐姐想稍微和你聊聊,好吗?」
接着,千寻开始仔细说明男生与女生的差别,举出亲戚及邻居家的小孩,或是卡通人物为例,告诉他哪些是男生,哪些是女生,而男生和女生又会怎么做。
——不过小明,你现在两边都是。就这样维持下去,或是成为其中一方,姐姐觉得都不错。只是,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后再决定哟。
听到这番话,明美终于起疑。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自从千寻说起这个话题,就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姐姐对自己的爱丝毫不变,但似乎哪里怪怪的。
所以他忍不住问:「姐姐是女生吗?」
语毕,千寻再度潸然泪下,恰似冰水的意念与之呼应地滔滔涌出。那实在太过冰冷、太过猛烈,明美仿佛溺水一般。
「嗯……我在学校是女生,但其实两边都不是,和小明相反。我已经……两边都不是了。」
明美不曾听过如此伤心欲绝的话。
恐怕未来的人生当中也不会听到了……
拖了一段时间,爸爸终于加入家庭会议。
「不管怎样,我都要把明美当男孩子养。大森医生也说了,动手术矫正成男孩子比较容易。」
千寻则持反对意见。
「我说过了,为什么要执著于其中一方?小明还无法决定自己这一生该用男生还是女生的身分走下去,既然这样,就再等他一下啊。」
「谁说要让明美自己选?这种事要跟医生商量,由父母亲决定才对。」
当时的饭厅,充斥着近似于憎恨的意念漩涡。妈妈尖声叫着「别吵了」,爸爸和千寻却不肯听。
千寻站了起来,出拳打向桌子。
「你这样太自私了!要是动手术把他变成男的,等他长大以后才说『我其实想当女生』怎么办?到时候就太迟了!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交由外人擅自决定!」
爸爸盘起胳臂,坚持摇头道:「我是你们的爸爸,不是外人。」
「你当时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我变成女生的对吧!」
说完这句话,如冰水般的意念再次涌出。
「其实我根本不想动手术。爸,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因为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从来没找我商量……我一直为此感到痛苦!从小就对手术疤痕感到心痛!不只这样,班上同学月经早就来了,而我长得这么高却迟迟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你心里有数,因为我没有子宫!既然没有子宫,不管等再久月经也不会来!早知如此……你当初怎么没有为我留下当男孩子的一线希望?为什么……要把我的身体变得不男不女!」
回过神来,千寻已单膝跪地,抱紧明美。
如冰水般的意念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了。
即便如此,千寻的身体依旧温暖,甚至发烫。
「我不想看到小明和我一样痛苦,所以绝不让他接受别人擅自决定的手术。我希望这件事由小明自己决定,你为什么连这点自由都不肯给我们呢?我已经有过太多痛苦的回忆,明明没做坏事,但只要身体一天是这样,人生就注定充满不幸。既然这样,至少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啊!让我们自己决定要怎么活!」
妈妈、千寻和明美都哭了。
爸爸静静闭上眼睛。
几个月后,千寻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得年十五岁。
当时明美才刚满四岁。
从那天之后,明美一天当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千寻的房间度过。
嗅着千寻的味道、被千寻的意念拥抱,能够排解寂寞、拭去悲伤。只要躺在床上抱住枕头,就仿佛听见千寻在说话。
枕头上记录了学校发生的种种。千寻似乎暗恋班上一个叫成美的女生,留着短发,个子很高。两人显然很要好,但千寻深知彼此的关系绝不可能超越友谊。每次思念她,千寻的心就会发出哀鸣,碎成片片。那种感情对四岁孩童来说太过复杂,不过千寻留下的意念,全是他重要的宝物。
另外,有个叫辰也的男生向千寻告白,千寻对他印象不错,但就是无法像喜欢成美那样怦然心动。这件事也伤透了她的心。自己无法爱上男生——这个自觉使千寻更加痛苦,总是暗自饮泣。
然而,残留意念终究会被时间冲淡,不论他如何伸长双手,希望姐姐再多说说话,千寻的心也渐渐从房间消失,如剥皮般越变越薄,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说不定,这就是明美现在力量失控的原因。因为他长时间感应千寻微弱的意念,使得感应到的意念超出一般值,混乱到无法解读——明美是这么猜的。
此外,他也不能一辈子躲在千寻的房里。
某天,明美在饭厅吃零嘴时,妈妈对他说:
「阿明,你今年春天就要上幼稚园了;上学之前,要不要先去医院一趟?」
千寻在世的时候,妈妈都跟着千寻叫他「小明」或是「明明」,但爸爸似乎要她不许再叫,所以不知何时变成了「阿明」。不过,明美也不是不能体会爸爸的心情。「小明」这个叫法,会使人想起千寻,明美认为爸爸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的。
只是,这件事和去医院无关。
「为什么要去医院?」
妈妈蹲了下来,双手搭上明美的肩膀,灰暗的意念不受控制地流入明美心中。
「只要动个小手术,真的只是小手术,你就能轻松尿尿了喔。就是为了治好它,所以才要去医院。」
光听到「手术」这个单字,明美就打起冷颤。
「姐姐说过,不可以动手术。」
「嗯,妈知道。所以不是大型手术,只是稍微把尿尿的地方缝起来。你还是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明美当时并未多想,只是直觉认为妈妈这番话可以信,因为意念的波纹和语感是一致的。
「不用决定要当男生还是女生吗?」
「对,不是那种手术,真的只是稍微缝住尿尿的地方。」
可是光听这些话,似乎无法完全说服他。
「唔……那我先去问姐姐。」
明美跑上二楼,走进千寻的房间,摸着千寻的枕头、书桌和椅子,在两人常常一起玩的床边坐下。
然后,他想起千寻说过的一句话。
「小明呀……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此外,姐姐还说过这些话:「小明很棒,想当哪一边都还来得及……要是喜欢足球或棒球,就当男生吧。你看、你看,这件衣服很可爱吧?如果你想穿这种衣服,要当女生也行哟!两边都好,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明美伸手触摸千寻当时翻给他看的流行杂志。
——姐姐说的对,我还不晓得自己想当男生还是女生。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能不能再晚一点决定。我可以去问爸爸和医生,要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就不要动手术!
下定决心后,明美站起来,这时母亲走到房门口。
她皱着眉,一脸怪异地望着自己。
——妈妈,听我说……
正想开口时,妈妈先打断了他。
「阿明……你刚刚在做什么?」
那本流行杂志还放在脚边。
「呃……我在听姐姐说话。」
妈妈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听姐姐说话?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美当时也没听懂妈妈的问题。
妈妈接着说:「阿明……姐姐已经不在了。她去世了,知道吗?」
明美「嗯」地点头。
「我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可是,你刚刚在跟姐姐说话吧?阿明,你该不会看得见死去的姐姐?」
他看了看前后左右,心里也知道不对。
「看不见啊,姐姐已经死了,在葬礼上被埋进坟墓里了。」
「可是,你刚刚不是在跟姐姐说话吗?即使看不见,也能和姐姐说话?」
这时,明美总算发现自己说明得不好。
「唔……不是说话,是把姐姐说过的话再听一遍。」
「再听一遍?那要怎么做?」
「想听的时候……像这样摸一下,就能听见了。」
他轮流摸了杂志、书桌和枕头给妈妈看。
「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姐姐在学校和同学怎么玩,我统统知道,因为我都看得见……可是,好像渐渐变得看不见了。所以,我才想多听听姐姐说话。」
回过神来,妈妈身上散发出灰蓝色的意念,黏糊糊、灰蒙蒙的,像浓烟一样——
「啊,不行!」
明美冲过去把妈妈推开,像玩相扑游戏一样,把她推到走廊。
「阿明,你怎么了?」
「不行,姐姐的话要消失了!那种东西一冒出来,姐姐的话就会消失!」
当然,明美当时还不知道意念会被覆盖的概念,只是凭直觉行动。妈妈狐疑的意念,会把千寻的残留意念盖掉——他有这种预感,所以感到很害怕。
但是妈妈没有余力管那些。她抓住明美的肩膀,仔细注视他的双眼。
「阿明……你是不是能看到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的东西当然看不见啊——还是小朋友的他,听了只感到很奇怪。
「不对……我看到的不是姐姐,是姐姐说过的话。虽然看不到姐姐,但是摸了就能看见姐姐看到的东西。枕头里藏了好多姐姐的话,妈妈,你也试试看嘛。」
这恐怕是妈妈头一次察觉明美的超能力。到四岁才被发现的例子似乎很少见,不过考虑到过去的种种,这也不怪她。两个孩子都是阴阳人,光是这件事就够她烦恼了。
不过,她总算察觉自己的孩子是超能力者——或许不是非常肯定,但至少确定明美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
从那天起,妈妈注视明美的眼神明显改变了。
明美和纯一见面后的第二天,依照约定前往他上班的玩具店。
这间连锁玩具店一间比一间大,加上这里又是热闹的台场,听说星期六有很多父母会带着孩子来店里闲逛。等客人一多,想读店员的意念将难上加难,所以明美提早去等开店,几乎门一开就冲进去。
好了,接下来才是问题。
明美本来就不擅长远距离读心,距离一远,就会掺入其他杂念,变得乱七八糟;若是直接触摸,又怕读取过量,所以也不太管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想起那件事,趁那瞬间汲取浮现的思绪。但是排挤这种事,哪那么容易就想到。
明美若无其事地环视店里,毕竟时间还早,客人也很少,纵横穿梭在走道间的,几乎都是穿着红蓝色制服的店员。
明美先从卖场左手边的婴儿用品区开始逛。墙边的架位上,塞满了数十种品牌的纸尿裤。明美不清楚每样商品差在哪里,也不会比较价格,只觉得很有魄力,和便宜的厕所卫生纸完全不同,总觉得它们充满了生命力,莫名地震撼人心。
再过去是餐具类,放着塑胶叉子、汤匙、筷子及这些东西的套组;还有奶瓶、附吸管的马克杯、盘子、碗,然后还是套组。颜色以白色为主,但也有黄色、粉红色与蓝色。卡通造型的餐具,从迪士尼之类到日本卡通样样俱全。接着是奶粉和离乳食品,种类一样多得目不暇给。
明美并没有自卑到会去在意自己一辈子无缘碰这些东西,但是光看就觉得莫名疲倦。自己恐怕不适合走这条路。
来到婴儿车专区,总算找到一位女店员,她正蹲着打条码。
「呃,不好意思。」
「是,欢迎光临。」
她赶紧起身,点头致意。
明美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这个人试试看。
「请问……畑中葵小姐今天……」
话一口出……
接近全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深紫红色、光看配色就很不舒服的意念,从她的双耳喷了出来。比纯一所想的丑化许多、似乎是畑中葵这名女子的扭曲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除此之外,还看到一名中年男子——
如明美所想,很快地,别人的脸庞和声音,以及绷紧神经工作的美丽黄绿色闯了进来,使他变得无法解读。
他决定暂时撤退。
「啊,对不起,我想起来了。抱歉喔——」
幸运的是,他大致掌握诀窍了。即使举止可疑也没办法,明美决定逢店员就问「畑中葵」,四处观察大家的反应。
实际花费的调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小时。
扣除纯一和畑中葵本人,明美总共和十三人搭话,其中女生高达十一人,男生只有两人。每个人听到明美的问题,表情和意念的颜色多少不一样,不过脑中几乎都浮现出丑陋扭曲的畑中葵,与同一名中年男子的脸。
而且,那名男子包含在十三人当中。他是卖场的领班,听到问题时虽不至于浮现自己的脸,却让明美清楚看到另一个人物的长相。
查到这里,事情总算串在一起了。
离开的时候,明美拍了拍在填充零食卖场补货的纯一肩膀,在他耳边低语:
「我找出原因和主谋了,有空打给我,我再跟你说。」
明美自认为刚刚的语气颇性感。
回头确认纯一身旁,果然飘出了粉红色的气息。
说到排挤,明美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小学的时候。
他在四岁时接受了尿道下裂治疗,所以上小学时,已经能一个人站着上厕所了。尽管他的生殖器比其他同学都要小,倒不至于成为被欺负的原因。
当时,他已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超能力,所以总是留意着不被人发现。
不用说,他动不动就被迫看见别人的真心话和意念的色彩,也曾不小心说溜嘴,但反正只是小学生,没什么人在意,只要加一句「你上次说过了」,对方就会自然接受,很容易蒙混过关。
被同学排挤最大的因素,还是出在长相。明美长得很像女生,每个人见到他一定会说:「好可爱的妹妹喔!」他的头发也很直顺漂亮,但由于低年级时理着小平头,所以没有因为头发被笑。到了四年级时,他稍微把头发留长,周遭的反应立刻骤变。
「我早就觉得明美不只名字很娘,脸也长得好像女生。」
「看见了吗?他跑步的姿势超怪的,学女生小跑步耶。」
但是,这种程度的坏话不足以影响他。他就是知道自己长得像女生,才故意模仿女生跑步,想让大家发现「他跟女生一样」,所以听到后反而暗自窃喜:「耶,成功了。」
明美爱看的都是女孩子的卡通,比起足球更想要可爱的包包;打电动的时候,也比较喜欢可爱缤纷的卡通人物,而不是具真实感的格斗游戏。事实上,他也比较常和女孩子一起玩,当时女生倒是很爽快地欢迎他加入。
那时,他的心中已清楚知道——
啊……我不想当男生,想以女生的身分活下去。还好姐姐有阻止我动手术,我才没有被变成男生。
小学的他不懂法律,只是暗自决定未来要动手术变成女生,户籍资料也要改成女的。
要不是发生那件事。
事情发生在他小学五年级时。当时有个女生叫结香,扫地时间被几个男生围起来嘲笑。
「你是不是暗恋二班的小武?」
这不是空穴来风。明美听了感到很好奇,所以偷窥了她的心,确定了这件事。附带一提,明美就读一班。
「连补习班下课都黏在一起,好恩爱喔——」
「还一起去便利商店买东西——」
「你们接吻了没?哇,已经亲了?」
补习班和便利商店走在一起是真的,但似乎只是偶然遇到;接吻则是骗人的,至少结香是这么想。
当然,结香的同伴——佳代她们也赶来帮忙。
「喂,别闹了。」
「你们烂透了。」
男生们听了,火气也大了起来。
「关你们屁事!」
男生和女生的战争一触即发,被同伴保护的结香更突然哭了起来。
「啊——义史把她弄哭了,好可怜喔。」
「还有健二和春树!你们把她弄哭了啦!」
「明天回家前的检讨会(注:本来是日本国小及国中放学前举行的小型班级检讨会,但逐渐被女生用来告状。)就提这件事吧!」
结果,她们并没有在回家前的检讨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是故意当着老师的面,把义史、健二和春树他们好几天没认真打扫、和二班借了直笛及颜料假装东西有带,还有偷带巧克力和糖果来学校吃的事统统告诉老师。
而且并不是叫他们不许再犯。
「请说明这么做的理由。」
明美心想:真聪明。叫他们不许再犯,只要道个歉就没事了;说明理由则没办法道歉了事,而且根本说不出来。因为觉得打扫很麻烦、想减少忘记带东西的次数、想在学校吃零食——理由说起来不外乎这些,但女生听了当然不可能接受,而且给老师听到更是不妙。
明美忍不住把脸别开,因为义史他们的意念蓝到令人作呕。除了被点名起立的人之外,班上还有几名男同学和他们一样,冒出蓝色的烟雾。
另一方面,女生们则因为攻击奏效而沾沾自喜,本来表示气愤的红色变成橘色,眼看就要变成黄色——那是高兴的色彩。逼问男生这件事,明显为她们带来欺负人的快感。
后来,站着的男生纷纷痛哭,老师叫他们回家反省,那天的检讨会就此落幕。
从隔天起,班上不停上演着阴险的恶作剧战争。
男生故意绊倒女生,生气的女生则在男生的椅子涂三秒胶,看到男生的屁股黏在椅子上,再一群人围着嘲笑他。前来助阵的男生干脆动手打人,不服输的女生同样在他们的椅子涂上三秒胶。
没错,女孩子绝不直接诉诸暴力。她们担心的不是力气打不赢男生,而是不想被抓到把柄,让男生在放学前的检讨会有事情告状,所以选择无法锁定犯人是谁的手段。此外,她们也深知打架的话,老师一定会重罚。就工于心计这点来看,是女孩子略胜一筹。至少现阶段是。
没过多少,男生就不敢打架,学女生用三秒胶攻击,但心细的女生可没那么容易上当。男生失去反击的手段,只好使出老招,继续拿女生开玩笑。
「听说佳代喜欢纯一耶!」
「她叫纯一不准告诉别人,偷偷把巧克力塞给他!」
「来嘛、来嘛,快来摸摸我的胸部——」
这个梗早就过时了,佳代送巧克力给纯一,已经是四年级时的事情了。
明美简直快受不了他们的蠢样,稍微瞥见他们的想法,就对恶心的报复心态感到无言以对,心情恶劣到不行。待在学校的时间,明美不断被充满恶意的意念骚扰,真的差点就要生病了。
所以那天的检讨会,他才会脱口而出:「能不能请你们别再互相告状?再吵下去也没完没了,你们这样已经干扰到守秩序的同学了。」
没想到这些话在班上引起剧烈反弹。
不怀好意的意念浊流,如巨浪般朝他席卷而来。
——那个人妖是在跩什么?亏我跟他要好,竟敢背叛我,还装成好学生咧!我要让他哭得很难看!把他的内裤脱掉,叫他掏出老二!拿剪刀把他的头发剪掉吧!把他的课本藏起来。不,丢掉好了!把他的体育服弄破!那小子是不是有胸部啊?真恶心。做吧、做吧!没错,做吧、做吧!
这下演变成男生和女生联合一气攻击他。明美也不是笨蛋,又能提前知道别人的企图,所以那些人也不容易得逞。
然而,当他被十几个男生、女生团团围住,逼到走廊墙角时,心里是真的觉得完蛋了。
「喂,明美,你真的是男人吗?是男人的话,就给我看看你的老二。」
「嗯,我们也想知道。其实女生们也怀疑很久了。是说,你最近真的长胸部了。」
就是这样。明美卵巢的机能似乎比精巢强,到了这个年纪,体型已经越来越接近女孩;虽然量并不多,但生理期也来了。
「义史,把他的裤子脱掉!」
「好,脱!」
约有五名男生同时把手伸向明美。
「讨厌,不要!」
「不要?语气娘爆了。」
「连声音都好恶……春树,把他的裤子扯下来。」
明美当然用尽全力抵抗,然而他被逼到墙边,双手双脚都被抓住,眼看着皮带被松开,拉链被拉下,他终于理智断线。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喝!」地大叫一声后,右手突然变轻了。扣住明美右手的健二突然后退。
「好痛……」
定睛一看,健二的手掌流血了。
明美暗叫不妙,他不小心在学校用了超能力。截至目前,他从来不曾伤害别人,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只是下意识这么做。就在他大喝一声的时候,力量似乎解放了,不小心伤了健二。
但他没有时间道歉。
「臭小子!大家小心一点,他有带刀片!」
「真的假的?」
所有人赶紧退开,随手拿起旁边扫具柜的扫把、拖把、畚箕等工具向明美示威。
「健二,你还好吧?」
「那小子用刀片割我,是真的!」
「我们上,别再对他客气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没加入男女任何一方的学生冲了出来。
「喂,闹够了没?说他是人妖的你们才难看吧!而且还那么多人包围明美一个。」
那个人是纯一。他没有加入爱整女生的男生集团,之前一直在旁边静观其变,不知为何,这次站了出来。
义史当场甩下拖把。
「臭小子,耍帅啊?你喜欢这个臭人妖吗?」
「对,明美比你这种仗势欺人、欺负弱小的家伙好上一百倍!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之前明明和女生吵架,现在居然又当她们的手下,蠢毙了!」
不知不觉间,其他同学也聚集到纯一后面。
欺负人集团当中的某人渗出意念。
——他要是敢动手,我就在检讨会告诉老师,
之后,结香拍拍义史的肩膀。
「收手吧……已经够了,别管那个人妖了。」
「可是,」春树说,「这小子用刀片割人,他真的割下去了!」
纯一身后传来「不会吧?」的质疑声。
「去跟老师讲不就好了?不然也可以在检讨会时说啊,反正我们没做坏事。」
结香边说边锐利地瞪向中立的学生。
「听着,我们没做坏事,动手伤人的是明美,我们可是有人流血耶!」
结香说完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散会。
纯一走向明美。
「你真的用刀片割人?」
明美对他摇头。
「没有。我身上根本没带东西,不信的话你可以检查……喏,口袋是空的,我真的没带东西,要我脱衣服也行。」
纯一歪歪头,人小鬼大地撇嘴一笑。
「不用啦……我相信你。」
当这件事在回家前的检讨会被提起时,纯一也站出来为他作证:「宇川身上没带刀片。」而中立的同学也配合他的说词。有个平时很安静的女生也站在明美这边,令他相当感动。
老师疑惑的是: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吵起来?义史说「只是稍微闹着玩」。看明美没有继续反驳,老师也姑且接受,没再多问。
那个时候,明美不禁有感而发。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其实都一样阴险、狡诈、残忍。不过,里面也有像纯一这样的男孩子,以及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女生。只要窥视人心就能明白,男女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有的只是个人差异——比较善良或比较邪恶;比较诚实或比较爱说谎;比较认真或比较懒散;聪明或是驽钝。人类的个性是按照这些比例形成的,和性别无关。硬要说的话,男女的身体构造的确不同,幸好自己两边都有。尽管有点不方便,但也有许多好处。
回到家后,明美还得面对不同的问题——学校打电话来家里,把推测的事情经过告诉了妈妈。
「明美……你该不会在学校使用了力量吧?」
明美已经受够跟妈妈解释了。
孩子是阴阳人已经够惨了,居然还有那种阴森的力量。这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么会生出这种怪物……明明这么想,她又同时在脑中否定:我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完全不觉得他是怪物。
不管怎样,既然会去否定,就表示她真的这么认为,只是想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让心里舒坦一点——我养的是特殊的孩子。我是坚强的母亲。其实我希望大家多同情我的遭遇,也希望丈夫多帮帮忙,却总是孤军奋战。我是认真又可怜的母亲。
不但如此,她还毫无根据地认为明美的超能力是不男不女的身体所造成。
「妈求你,差不多该去动手术了。你MC来了吧?我不再要求你当男人,当女人也好,请你好好接受治疗,当一个普通人。爸爸也说,等你身体恢复正常,就能去改户籍了。明美,你听到了吗?就这么办。木田医生也说,你那奇怪的力量是情绪不稳造成的。」
木田是某个心理谘询师,但怎么看都像诈骗宗教的教主,感觉超可疑的。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
「妈,你说的普通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体天生就这样,活得好好的。对我来说,这才叫普通,既没有妨碍生活,也什么都能自己来。我会读书,会运动,为什么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这就是我啊!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好?你是哪里不满意?」
诉说的同时,他又想起千寻的话。
——我明明没做坏事,但只要身体一天是这样,人生就注定充满不幸。既然这样,至少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啊!
是啊,游泳课换衣服的时候的确不方便,以后男女之间的差异也只会越来越明显,生活上必然增加烦恼。但那也是因为自己不说的关系。他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要跟老师说明自己的特殊情况,请老师允许他不上游泳课。如果非上不可,请让他穿女孩子的泳装。他会自己去厕所换衣服,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本来就有学生天生食物过敏,校方不会逼那种人跟大家一起吃营养午餐;患有气喘病的同学,也不会有人勉强他上体育课;同理可证,既然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变得像女生,那就没必要叫他非得跟男生一样——当时,明美已经想好这些口头上的说词。
千寻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姐姐还说过这番话:
——小明,你现在两边都是。就这样维持下去,或是成为其中一方,姐姐觉得都不错。只是,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后再决定哟。
至此,明美心意已决。
「妈……对不起,『我』(注:原文是从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仆」,改成女生常用的第一人称「私」。「仆」和「私」在不同情况下男女皆可使用,但这里是用来区分少年、少女的性别。)不想动手术。」
即使讨厌「阿明」这个称呼、讨厌男生用的第一人称,明美至今都顺从地用着,所以这时他刻意用了女生的第一人称。
「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你觉得我是不男不女、会使用奇怪力量的怪物吗?」
妈妈说「我才没这么想」,明美把它当成耳边风。
「姐姐跟我说,如果无法决定要当哪一边,维持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说我这样很棒……当不成男人也不是女人,一直让姐姐非常难过,我明白那有多痛。但我和姐姐相反,既是男生,也是女生,所以我两边都舍不得丢掉。我想要维持这样的身分活下去……连同姐姐失去的份一起活下去。」
没错,他曾经想抛弃身为男人的部分,如今想法变了。
裤子差点被脱掉的瞬间,体内涌出一股与愤怒相连的反动力。明美觉得那与自己身为男人的部分有着密切关联。将来某一天,自己或许还需要用到这份力量,所以不该轻易舍弃男人的部分——这些话当然不能对着妈妈讲,但明美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对这个决定负责……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懂。答应我,好吗?我想用这副身体活下去,求求你认同我吧。我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连同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不,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一定是我把姐姐没有的部分拿走了,所以我不想丢掉,要全部留着,直到我再也走不下去……我不会抱怨,也不会乱撒娇,什么事情都尽量自己来……请你静静守着我,好吗?」
妈妈没有答腔,只是静静流泪。
明美也默默走回二楼,躲在千寻的房里痛哭。
不可思议的是,他不再听到姐姐的声音,也不感到寂寞。
——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面。
一想到这里,腹腔一带就微微发热。
话虽如此,明美还是选择了「女生」当外表的性别。
这纯粹是因为女生的流行服饰比较亮丽、多元,此外他也有身为美女的自觉。简单来说,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仅如此,比真正的女人还漂亮能满足他的优越感;男生上钩时,心里又有「我骗过他了!」这种恶作剧得逞的痛快。
没错,明美知道自己很坏。不过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人类本来就是阴险、狡诈、残忍的生物,就连那个正义感强烈的纯一,也懂得利用明美能窥视人心的力量。明美同样认为那是卑鄙的行为。
「久等了。你说你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隔天是星期天,他们一样约在上野的居酒屋碰面。
「嗯,其实啊……」
明美很犹豫要不要老实说。事实上,说实话对纯一是无害的,就怕让他失去在那里工作的意愿,那就太可惜了。
「嗯……说起来,这件事的原因呐,也就是那个主谋,好像是卖场的领班……」
「咦,染谷哥吗?」
对,就是那个大叔。
「你说染谷哥怎么了?」
「我先确认一下喔,那个小葵是不是新人?」
「嗯,她是女同事里最晚来的。」
果然。
「但那又和染谷哥有什么关系?」
「呃……唔……其实啊,那个叫染谷的人看你不顺眼。因为你工作学得很快,他觉得你很臭屁。」
纯一皱起眉头。
「骗人的吧……染谷哥一直对我很好耶。」
当然啦,因为这是明美编的谎话。
「唔……表面上是如此,但他其实看你很不爽,所以才故意利用女店员来整你,是你太迟钝了才没发觉。」
「咦?我被整了?」
没错,染谷真的叫女店员孤立纯一,这是可以肯定的。
「对,里面只有小葵说『这样太可怜了』,稍微提出个人意见,结果惹来其他女生的反感,因此被排挤……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关于感情部分的描述,明美做了不少调整,不过大致与事实相符。
纯一抱头呻吟。
「搞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
这正是问题的重点。
「嗯……讨染谷的欢心不就得了?你可以笑着和他打招呼,跟他请教工作,制造出『我很仰赖你喔』的气氛,这样问题应该就会迎刃而解。」
「呃……我也说不上来,但我不太喜欢染谷哥耶。可以的话,我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这真是难为他了。
事实上,染谷会恶整纯一,完全是由爱生恨。不是男人间互相欣赏那种爱,而是把他当作恋爱对象。然而纯一对他很冷淡,理所当然地和其他女同事要好,所以染谷才对女店员施压,要她们别理纯一,所用的借口八成是「和职场的男店员走太近,会影响到绩效奖金喔」。尽管公司或许没这条规定,但他大概就是用这种说法威胁她们。另一方面,敏锐的女店员们可能早就发现染谷是同志,所以半带着看好戏的心态听从命令,静观染谷和纯一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然而,比较晚进来的畑中葵并不知情,自然而然地和纯一要好。染谷看不过去,再次发下命令,叫大家一样别理畑中葵。女店员早看感情急速增温的两人不顺眼,当然配合他的命令了。
简单来说,明美读到的情报就是这样。
纯一仍在面前抱头苦恼。
「搞什么……原来是男人的嫉妒!我最讨厌这种事了。你也知道,我从以前就痛恨这点!」
是啊,但实际上不是「男人的嫉妒」,而是「来自同性的热烈爱意」。
不过,明美不打算说更多。免费帮他忙,就已经够义气了。
另外,明美决定从下次起要正式收费。
时间来到星期一。
悦子、阿健、笃志九点半便离开公司,出去查案;过了十点,朋江也准备外出办事。
「所长,我去银行一趟,有需要顺便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不,没有。」
「那我顺便去修手机喔。我的手机画面出现奇怪的杂线,都看不清楚。」
「没关系,去吧。慢走啦~」
朋江一边嘀咕着:「还是干脆换支新的?」一边走出公司。
「慢走唷……」
明美坐在门边的接待沙发目送朋江。由于目前还没有他个人专用的座位,所以他只能固定坐在这里。
这时,躺靠在所长席椅背的增山突然坐直。
「明美,你来一下。」
「咦……好滴!」
明美站起来,绕过四张桌子拼成的办公区块,走到所长席。增山的表情和平常一样,明美完全不晓得自己即将被骂还是被夸奖,或者所长想交代他什么苦差事?
「请问有什么事?」
「你来看一下。」
增山递出一张A4影印纸,上面印着一大堆数字——
住吉悦子VDM\21MDM\78TDM\207CDM /7 RDM\0
那些全部都是DM值。VDM是透视,MDM是接触感应,最后的RDM是放火能力。简单来说,是悦子使用了哪些超能力,并且用了多少的数据。不,不只悦子,上面还有阿健、笃志、朋江和明美的数据。朋江不是超能力者,每一个数据都是漂亮的鸭蛋。
「这是什么?」
「今天早上全体员工来上班时测到的DM值。去除朋江,每个人的TDM都是偏高的二〇〇以上,这是因为大家平时都会使用意念阻挡,这个数值难免比较高。比较不一样的是,里面只有你的TDM是三八三……明显高出其他数值。明美,老实跟我说,你周末时是不是使用了超能力?」
等等,未经同意擅自测量这些数据才叫侵犯人权吧。
「我们什么时候买了测量数据这么精密的DM机呀?」
「不是买的,是跟熟人借的。就是放在门口伞筒旁的那个东西。」
明美虽然回头看了一眼,但这个角度被桌子和书架挡住,看不清楚。
「机器会透过无线网路把资料传到电脑,我都是从电脑看的……好了,告诉我吧。你假日时是不是多用了力量?」
其实不需要特别说明,增山也能轻松看穿明美的心思。
「是,我用了……朋友拜托我调查职场的人际关系……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的确查了,对不起。」
增山十分困扰地叹了一口气。
「明美……你的潜在DM确实很强,难保不会有坏人想利用这份力量,所以请你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即使考试没过,你也已经是超能力师事务所的一员,会被世人放大检视。如果想在公众场合使用超能力,必须提出合理的原因及调查的必要性才行,这是协会规章不是再三强调吗?」
明美毫无反驳的余地,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然而增山一露出浅笑,再度激起明美的反抗心。他不知道增山在笑什么,只想还以颜色。
「所长……我也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明美心里在想什么,增山恐怕已经读到了,但他仍忍不住说:
「之前来找您的那位先生……是叫河原崎吧?他说的文乃是谁啊?他还说发生了类似文乃的个案什么的,好像很急的样子。」
增山不改浅笑,轻轻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你读读看。」
语毕,他露出正经的表情。
这又再次激到明美。
——考试的评语要我「以小单位控制力量」,我才不管!我要使出全力,把他的隐私和过去、身上有几颗痣、有没有隐疾等全部挖出来!
明美头一次像这样集中全力窥视人心,连楼上的某人制作财务报表的样子、隔壁大楼住户边看电视边吃迟来的早餐的模样,以及驶过外侧马路的汽车司机心情不佳等画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不小心,好像连飞过附近的鸟儿在想什么都能读到。
但他终究失败了,唯独增山的思考,他连一丁点都读不到,简直就像一捆白纸,上面什么都没写,这实在不像人类。既然连石头和水都有残留意念,那他恐怕连物体都算不上,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坦白说,连尸体都比增山情感丰富。
「怎样?读到了吗?」
——明知故问。
「不……什么也没看到。」
增山再次微微一笑。奇妙的是,这次不惹人厌了。
「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我离开一下去喝杯咖啡。跟你说,我从一大早就为了爱丽丝的事忙坏了,肚子还空着呢。」
「这样啊……好的,慢走唷。」
增山从外套架上拿下Burberry外套,轻甩着穿上它。
「那就麻烦你留守了。」
只见他踩着富有节奏的脚步声,走下楼去。
被单独留下的明美,尝到无与伦比的挫败感。
他从来不曾遇过如此滴水不漏的意念阻挡。像这样完全读不到,反而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只能说,增山真的很厉害。
嗯——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