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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名少女的折纸信

遥婆婆说得没错,刚进入五月不久,庭院里的玫瑰就开始开花了。

庭院中央的拱门是William Morris。淡粉红色的小小花朵盛开,多得仿佛要从枝叶上满出来了。拱门因此化身为玫瑰通道。Summer Snow的枝叶简直好像覆盖在老人院墙上,名副其实地在整面墙上洒上了雪白的花朵,创造出宛如雪地的景象。妆点了围绕在庭院围篱的,是Cornelia、Felicia、Cardinal Hume和Mary Rose。每棵树都开了好多花,是围篱,更像是耸立的玫瑰墙。种在花坛里的La France、St. Cecilia、Garden Party和Fragrant Apricot也开满了花,一样是多得好像要从枝叶上满出来似的。

花朵似乎都具备了发光的特质,即使是天还未亮的清晨,看起来仍像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也许这是美丽的事物所具有的特性。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清晨庭院荡漾着柔光。

而我,每天早上只要站在庭院里看到这些玫瑰,都不禁为之叹息。为震慑人心的美微感到晕眩。

我想,玫瑰花并不知自己的美。所以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坦然绽放。这是我对玫瑰这种花很直接的感想。

在开花的这个季节,要暂时停止施肥。但照料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比较轻松,反而更加忙碌了。

除了每天的照料工作外,还要加上处理花朵这一项。一茎一花的,必须在开花的状态下就剪下来,这样才会开下一朵花。一茎多花的,则是将开完的花一朵一朵摘下来,等全部都开完了,再整串剪除。因为树丛多,工作量也不小。

枯叶和虫蛀的叶子也必须仔细剔除。这是为了预防疾病和虫害。

「玫瑰照顾起来是很费事的。」

遥婆婆一面剪枝,一面笑着说。简直像费事是件令人高兴得不得了的事。

「不管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遥婆婆为了玫瑰废寝忘食。

举例来说,对,就好像万理婆婆她们,为歌舞伎演员神魂颠倒一样。

受雇在蔷薇人生打工的我,当初是被任命为遥婆婆的庭院助手、为院民跑腿,还有帮厨房与club登纪子打杂的。但是有一天,由佳小姐突然提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于是我的工作内容稍微有些变动。

「反正都是在老人院工作,奏妹妹要不要试着当照顾服务员?」

试着当照顾服务员,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据由佳小姐说,只要有五年照顾服务员的经验,就有资格报考照护经理。

我个人因为是谎报年龄来工作,所以不用想都知道,在这里累积再多经验,也是没有报考资格的,但是我又不能用这个理由一口拒绝由佳小姐的提议。

「接下来的时代,照护工作的需求很大。有资格搞不好会派上什么用场。」

也不知她是出于亲切还是鸡婆。总之,由佳小姐这么说,就把院民分配给我。

在蔷薇人生,三名院民配一个照顾服务员。所以我也照例负责三位院民。草薤万理婆婆,美作佐和子婆婆,本城千惠婆婆。面对这样的人选,我有点退缩。

「……请问,是那三位吗?」

「对。就是把奏妹妹从海边捡回来的救命恩人。」

「……嗯,是没错啦。」

「真好,这样你就可以报恩了吧?」

「……也许是吧……」

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在蔷薇人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朋友。旁边的人都叫她们「房总喧哗女郎」。可想而知,房总套的是暴走(※书中的蔷薇人生老人院位在房总半岛,房总与暴走日文读音相同。)这两个字。

换句话说,她们是几位有点暴走倾向的女性。她们对歌舞伎演员的偏爱到了疯狂的程度,那样子在蔷薇人生里特别引人注目。

早上在餐厅大谈前一晚看的歌舞伎DVD感想,或心爱演员的八卦,严重的时候会在餐厅里一直坐到中午。下午宣称要学习传统艺能,泡在视听室里,以大荧幕一直观赏歌舞伎啦、狂言的公演影片。有时候也会离开视听室,让其他院民使用,但这种时候几乎都是跟在田村——据她们说,田村是罕见的歌舞伎演员脸——身后,热中于偷看或偷拍他。到了晚上,又聚在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哇啦哇啦大呼小叫地看歌舞伎DVD到深夜。这里隔音设备做得很好,但只要门一开,就会听到她们的娇呼声。

她们就是这么一群有点太过狂热的歌舞伎迷。

「……要怎么说啊,我能够胜任吗?」

我想,应该是没办法。我在语尾加了这样的意味,回了由佳小姐的话。但是,对于我没说出口的暗示,由佳小姐轻快地不予理会地说:

「哦,这一点你完全没问题。」

显然根本不管我的状况。

「那三位基本上很健康,而且生活能够自理,也没有特别照护的必要。我想,你只要在做完庭院的工作之后,去问问她们有没有事要做就可以了。」

然后,由佳小姐以不由分说的笑容说:

「——欸,凡事都是人生经验。在这不景气的年代,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事情就是这样,别推三阻四的,加油吧!」

由佳小姐说得没错,她们都很健康,一点也不需要照护。

不过,纵观蔷薇人生的所有院民,也没有需要照护的人。因为这家老人院的概念就是「度过优雅的后半生」。换句话说,这里是以提供优质的生活作为经营定位,而不是照护服务。

「生活能够自理是入住时的条件。所以这里和以照护为目的的设施色彩相当不同。不过,现在的住民都是超过七十岁的婆婆了,想必以后一定会出现需要照护的时候。照顾服务员就是为了未来所准备的。只是现在还没有那样的人而已……」

这样说明之后,由佳小姐望着远方般加了几句:

「昭和初期出生的人都很有活力。至少跟昭和后期(※日本昭和年号始于一九二六年,共六十四年,初期约指一九二六年至二战结束,后期约指一九六六至一九八九年这段期间。)出生的我们这一代相比,有活力多了呢。」

我很赞成这个意见。就算和平成(※一九八九年迄今。)出生的我比,她们也比我有元气得多。

说到这个,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的入住小插曲,也算是洋溢着某种活力。详细情形如下。

首先是万理婆婆。

「我是过了六十岁的时候开始找老人院的。我早就做好打算,要趁我还健康的时候住进去。就是所谓的未雨绸缪喽。等到状况不好再搬进来,我怕会无法习惯新生活。我离过两次婚,这可是我从中得到的教训:最后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还有为将来做好的准备。所以我才决定住进这里。」

以「我懂我懂~~」赞同对这番意见的,是佐和子婆婆。

「我是所谓的熟年离婚。喏,退休的丈夫收到妻子提出的离婚证书,这种事不是常听说吗?不过我家是相反,是做丈夫的提离婚。他啊,说什么要过第二个人生。什么第二个人生!就是新的女人啦。好像从好几年前就有了。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所以我狠狠敲了一笔财产和赡养费跟他离婚,离就离呀!我也要过我的第二人生,就决定住进这里啦。住这里的好处,就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能过这么优雅的生活,谁还要丈夫啊:」

相对于这两位,千惠婆婆的情况稍微温和一些。

「自从十年前我丈夫过世之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两个儿子都各自有家庭,而且这年头和儿子媳妇住,反而是当婆婆的劳心操烦不是吗?再说,我的个性也适合一个人住。本来悠然自得地过我的日子,结果儿子们偏偏都被调派到国外。这么一来,他们吵着说不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日本,提出什么一起住啦、跟我们去国外啦。所以,我就决定在这里生活。因为我住进来,儿子们就没有担心的理由了。」

但是,接下来最关键的一句话,有些无情。

「别的不说,要是搬到国外,就不能去看歌舞伎了。这我可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我心想,这种理由要是让儿子们听到了,肯定会傻眼,但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却对千惠婆婆的发言拍手叫好。

「漂亮!这样才对嘛!」

「咿哟!绝代的播磨屋(※歌舞伎演员的称号。)迷!」

「呜呼呼!因为在国外也看不到鬼平(※鬼平为日本富士电视台知名时代剧《鬼平犯科帐》主角,由第二代中村吉右卫门,即上述的播磨屋主演。)呀!」

她们的优先顺序绝对是以歌舞伎为首。儿子、孙子都只能屈居第二。简单地说,就是优先顺序乱了。她们那狂热的样子,的确配得上暴走喧哗的称号。

一问之下,原来我会当她们的照顾服务员,也是她们的暴走起的头。

「这里的照顾服务员啊,不都是有点年纪吗?」

「对对对!所以不太能够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追星~」

「我们就想,在这方面,年轻的奏妹妹应该很能理解才对。」

「所以我们就拜托由佳小姐,让奏妹妹当我们的照顾服务员。」

这是我以照顾服务员的新身分去打招呼时的事。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干惠婆婆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说到这,蔷薇人生的照顾服务员平均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别说年纪大了,活得都还不到她们的一半,全都是些年轻人。可是,看样子,她们身上那个名为年龄的计数器,已经被她们破坏成她们想要的样子了。

「照顾服务员的态度都很好,可是就是有点爱碎念。」

「就是啊。说什么晚上要早点睡啦,DVD看太多了啦,只有脑筋顽固的欧巴桑才会说那些。」

「很讨厌对不对?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没有人不知道你们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就这样,我成为负责她们的照顾服务员,也就是成了她们的歌舞伎打杂小妹。去买报导歌舞伎演员的杂志,剪贴照片报导,偷拍休息时间或是工作中的田村。总之,她们要我做的事,怎么想都不会是照顾服务员的工作。我想如果是其他的照顾服务员,的确是会苦笑。

但是,我还满诚恳地应对。只能怪我这不敢说不的个性。就这样,我完全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一回过神来,每天都为了剪报章杂志、拼贴田村的照片,窝在她们房间里。

当然,就算做这些事,我还是完全不明白歌舞伎究竟好在哪里。虽然不明白,但陪她们是我的工作,陪着陪着,也对歌舞伎演员稍微熟悉一点了。例如,演员的名字是袭名的,海老藏已经是第十一代之类的。不过,这些对万理婆婆她们来说,全都是最基础的基础而已。

而且,也顺便多了解了田村一点点。因为她们对田村也像歌舞伎演员一样,极其热心却又秘密地追星。

田村这个人,据说是正好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来到蔷薇人生的。他本来就是个流浪厨师,厨艺是从换过一家又一家海港小镇的餐厅、饭店磨练出来的。只不过他之所以不断换工作地点,并不是为了磨练厨艺。田村据说是为了他唯一最爱的嗜好——冲浪,而跑递各个海港城镇的。

「一发现好浪,就会搬到那个海边去。可以说是浪迹天涯,也可以说他是个自由人。这也是田村的魅力之一呢。」

「最最厉害的,是他的眼神呀!看起来就像海老王子再世。」

「我懂~~你是说第九代对不对?那个感觉好像哦~~」

就我看来,田村不像歌舞伎演员,还是比较像腊肠狗。但在万理婆婆她们眼里,他俨然就是海老。因此万理婆婆她们也把偷拍来的田村照片整理剪贴成好几本剪贴簿。然后每次三个人看了,都会像国中女生那样尖叫。

你看田村,不愧是有在冲浪,身体的线条多好啊。就是啊就是啊!他的锁骨!胸膛!还有屁屁。柔韧的手臂。讨厌啦~~你会怎么对我~~的那种感觉!

我想田村完全没有要对你们怎么样的意思。这些话题都是她们可以讨论到天长地久的主题。

光是被他深情凝视,我就会晕倒。是吗?他要是凝视我的话,我好想被他轻轻抱一下哦。讨厌啦!他要是抱我一下,我一定会血压狂飘!我是低血压所以没关系,再多抱几下部没问题……不公平——!万理!我也想要低血压——!

这些对话我都当作没听到,按照指示,默默地把她们要的照片从杂志上剪下来。一面很有感触地想着,学校里面也有这样的女生,然后又认真想着,可是这些人都已经是年过七十的婆婆了耶,还是像国中女生一样,这又该怎么说呢?

同时间,她们没有注意到我在想什么,谈起了心仪的歌舞伎演员。一会儿是第几代的松本幸四郎比较好,一会儿又是勘三郎的新舞台如何如何。她们说,只要聊起歌舞伎,一天一下子就过去了。这种没有终点的对话,她们竟然能够持续这么久,我有点无法理解,但也许就是因为对话没有终点,才会像这样没完没了吧。和她们三个人在一起之后,我开始这么想。

总而言之,她们就是年过七十的少女、小姑娘。正因为她们是少女,也会发生一些无谓的争吵。

拜托,佐和子,你那剪报……哦,这个?很棒吧?第十一代的微笑!不是那个!那背后是染五郎的照片……!咦?哎呀,真的耶。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有很多染王子的照片了呀。

可是,你那种剪法会把染五郎的脸剪成两半……哎哟,万理怎么在意这种小地方。反正贴上去以后,后面的照片就看不到了。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哎呀:不然重点是什么?你不爱他!佐和子以前明明说过染五郎在年轻一辈里是最棒的!

争执的多半是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是她们吵架的模式。

我又有什么办法!时代这种东西就是天天在变的!你这就叫作薄情!什么嘛,万理自己还不是很喜欢海老藏~这跟那是两回事好不好!

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大眼瞪着小眼。千惠婆婆插不上话,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当中,我继续拿剪刀剪我的。卡喳卡喳,卡喳。

「……」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种吵架该怎么劝架才对。管他是染还是海,老实说,「这种事有什么好吵的」才是我真正的心声。

结果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不说话,各自回房间去了。被留下来的干惠婆婆说着,「啊啊,伤脑筋,怎么办?」但仍继续做剪贴。旁边的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学千惠婆婆,把剪贴做完。

要陪伴小姑娘,欸,累人啊。

「今天早上在餐厅里,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没说话,出了什么事吗?」

吵架隔天,由佳小姐这样问我。人员配置虽然随便,但不愧是照护经理,眼睛果然雪亮。因此我解释了昨天剪贴事件的概要。事情其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接着由佳小姐说了出人意表的话。

「……那么,奏妹妹,你做了什么处置?」

我当然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遇到这种时候,你要跟她们说说话。」

「……说话?说什么……」

「像是我了解你的心情。或是,好过分哦——可是,还是道个歉比较好吧——之类的。女生的社会有这种对答不是吗?」

什么?这是什么没营养的对话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由佳小姐说得认真,所以我也一脸严肃地回答:

「……这样,啊。」

于是由佳小姐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说:

「当然,不必在吵架当时说。看她们各自回到房间之后,再跟她们说就好了。女生这种生物啊,光是发发牢骚:心情就会清爽很多。」

「……哦。」

「心情清爽以后,就会觉得寂寞,想念对方,然后一下子就会和好了。少女心变得跟秋天的天空一样快。奏妹妹也是女生,应该明白吧?」

我一点也不明白。

尽管心里这么想,我还是含糊地笑着回答: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于是由佳小姐说就是这样,然后双手架在胸前交叉,下达指示。「总之,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吵架,你要当仲裁。」

「大家都是来日不多的老人家,每天努力让她们多过一点愉快的时光,是我们照顾服务员的责任和义务。」

那样叫作来日不多的老人家?实在看不出来。我在内心顶嘴,但表面上还是说:「我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我的礼节,也是我的处世之道。

我遵照由佳小姐的建议,分别听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各自的说法。

「佐和子对一些事情很粗心不是吗?有时候她那样会让我无法忍受。她很自我,常常别人说话说到一半,就突然讲起她自己的事。我看哪,她就是那个样子,老公才会跑掉。她老公一定是觉得她没把他放在心上。」

万理婆婆就这样说佐和子婆婆的坏话说了好久。

另一方面,佐和子婆婆也倾吐了她对万理婆婆的不满。

「万理每次都一脸我才是对的的样子。感觉差透了。无论什么都要用她自己的尺度来看。像她那样,就叫作独善其身。说什么会剪到染王子的脸,装什么好人。装出一副高雅的样子,其实很独断。难怪会离两次婚。」

我耐着性子听她们两个的话。嘴上应着哦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就是啊。照由佳小姐所说的战略,让她们发发牢骚,倒倒心里的垃圾。

像这样,说了一阵子对方的坏话以后,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开始说起对方的好话:「不过,她也是有优点的。」最后竟然开始反省说:「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点……」原来如此,她们的反应和由佳小姐说的一模一样。由佳小姐虽然一点也没有少女的样子,却精通少女的生态啊。

首先采取行动的是万理婆婆。她开始振笔疾书地写起信来,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折好,交给我。

「这个,请你拿去给佐和子。」

万理婆婆折好的信,形状像一朵花。我马上把那朵花送去给佐和子婆婆。佐和子婆婆熟练地拆开那朵花,看了万理婆婆写的信。然后一样也马上写了信。

「这个,麻烦拿给万理。」

这次的信是折成纸鹤给我。看样子,她们两个通信的时候,讲究折纸是她们的惯例。

而我,便在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的房间之间来回了好几次。因为她们传了好几封信。我简直就像手机的简讯一样,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然后,当她们的桌上摆了好几份纸鹤、纸花、纸球、纸星星的时候,她们总算在餐厅会合,然后果真像少女那样,扭扭捏捏地和好了。

「……那个,对不起喔。」

「哪里,我才要说对不起。」

就这样,看着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千惠婆婆也才终于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啊啊,太好了。」

她的笑容真是善良又温暖。

「——幸好你们赶在歌舞伎公演之前和好,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我们就可以三个人一起去看戏了。」

但她说话的内容,还是包含着坚定不移的原则,就是歌舞伎优先。千惠婆婆也实在是,going my way。

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当然有同感。「我们才没有那么不识相,才不会吵架吵到那时候呢。对不对?」、「那当然了!心里存着疙瘩看戏,那怎么可能!」

原来歌舞伎甚至是维系她们感情的法典。

遥婆婆摘着玫瑰花,一面淡淡笑着对我说:

「我有点意外。」

遥婆婆听小道消息说,我当万理婆婆她们的服务员,没想到做得还有模有样的。

「因为我看奏好像不太喜欢女孩子的小圈圈。我还和登纪子说,你当了万理她们的服务员,搞不好很快就会跑掉。」

我也边用刷子刷掉蚜虫边回答:

「……这件事我也很意外。因为我真的是满怕女孩子的小圈圈的。」

「哎呀!那你是怎么和万理婆婆她们相处的?」

「这个,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于我的话,遥婆婆「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什么,微微含笑。

「我想,应该是那个吧。」

「……哪个?」

「因为万理婆婆她们是专业的少女。」

「……专业?」

我感到讶异不解,遥婆婆却径自有所领悟般「嗯嗯」有声地点头。

「无论是哪一方面,专业人士做起事来看着都很舒服。」

「噢……」

「万理婆婆她们也是这样吧。」

这道理令人似懂非懂,但我还是点头说声「原来如此」,用力把手心里的蚜虫捏扁。

先别管专业少女什么的,我打理园艺工作的手法天天都有进步,已经像个内行人了。现在看到毛毛虫,不必怎么犹豫就可以拿起铲子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庭院的绿意一天比一天浓。玫瑰也开得一天比一天灿烂。

做完庭院的工作,我正准备去万理婆婆她们的房间时,没想到由佳小姐叫住了我。

「奏妹妹,可以来一下吗?」

「好……?」

平常有话要说的时候,由佳小姐都是当场交代的,这天却很难得地,把我带到一个算是会议室的地方。

由佳小姐叫我坐在一张圆椅上,然后坐在我面前的一张折椅上。然后,她开口了。

「是关于万理婆婆的事情。」

「是?」

由佳小姐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就这样看着别处,手指搓着下巴,缓缓地说:

「……她的癌症复发了。」

「蛤……?」

我发出走调得很厉害的声音。因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由佳小姐说的话,不由得产生了好像听到笑话的反应。可是由佳小姐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所以,这几天会请她住进合作的医院。」

可是,我还是完全无法理解。因为,那个万理婆婆怎么会得癌症——

「会不会是、弄错了?因为,万理婆婆精神满好的啊?」

处于混乱中的我这么说,由佳小姐态度超然地回答:

「现在是很好。接下来就会越来越不好了。」

「怎么会……」

「生病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由佳小姐对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继续平静地说明:

「万理婆婆五年前动过乳癌手术。乳癌第三期,也就是说,病情算是很严重,左乳房全部摘除。可是,后来的治疗很顺利,今年春天刚好就是第五年。五年内没有复发,癌症就算是治好了。换句话说,万理婆婆的癌症本来也被当作是治好了,但是现在状况发生了改变。」

「转移的情况比上次更严重,是第四期,而且转移的地方是淋巴和肺这些不太好的地方。住院以后,可能就不会回到这里了。」

面对由佳小姐平静的语气,我只是一味茫然。

「我们已经告知万理婆婆了。她说想去看下周末的歌舞伎,看完再住院。所以我们决定把住院的日期稍微往后延。」

「……咦?」

「因为她力争说,这次可能会死,一定要看,不然死不瞑目。」

「她的家人怎么说……?」

「万理婆婆没有家人。」

「……啊,哦。」

看着只能无力应声的我,由佳小姐勉强挤出笑容。

「……事出突然,你大概会不知所措吧。但这里是老人院啊。」

可是,我还是无言地将视线落在由佳小姐的手上。由佳小姐放在办公桌上的手,只有那根食指烦躁地动个不停。指尖咚咚轻敲着桌子,好像借着这个动作,来保持指尖以外的地方的冷静。

「住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比我们早离开人世。」

「……」

「这纯粹是以平均寿命来说啦。就算我们比较年轻,也可能今天或明天就死了。」

由佳小姐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然后砰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我的头脑算是理解了。可是,心情一点也跟不上。

万理婆婆应该已经被告知癌症复发了,但她的样子却和平常没两样。偷偷跟在田村身后,和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一起叽哩呱啦,剪贴歌舞伎演员的照片,谈论起要是只能带一张照片到无人岛上去的话,要选哪一张。

一起行动的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也和平常完全一样。所以我以为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应该对万理婆婆的病情一无所知。

否则,她们怎么可能还能笑得那么开朗。可是,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我大概太小看专业的少女了。

那是她们照常看着歌舞伎的DVD,说这个演员的姿势多迷人、他的「见得」(※歌舞伎中演员在高潮时骤然停顿,摆出特定姿势瞪目怒视的表演方式。)最漂亮,一边剪贴杂志的时候。

聊着聊着,佐和子说起:

「如果要在人生最后一天看,你想看哪一出戏?」

万理婆婆便望着远方,喃喃地说:

「人生的,最后一天啊。」

刹那间,我「呜」了一声,垂下目光。万理婆婆说的最后一天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可是万理婆婆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如数家珍地点起戏来:

「选《葛叶》好了。不然,《镜狮子》、《劝进帐》也不错。说到最后,就还是很难决定啊……」

双手交叉在胸前的万理婆婆,以严肃的神情沉思起来。于是佐和子婆婆和干惠婆婆也帮忙似的,开始这个那个地插起嘴来。……《娘道成寺》怎么样?万理很喜欢吧?不然,还可以选《六助》。不过要看是谁主演就是了。还是要由玉三郎来演吧?或者是《弁天小僧》?不不不,《关之扉》?还是《忠臣藏》。啊啊,实在太多了,让人好犹豫喔~。就是嘛,只能选一个根本选不出来。

她们一如往常聊得开心,我则是径自整理剪贴的照片。一想到她们能这样谈笑的日子也不多了,就觉得难以承受。

「……」

身旁的人将永远不在。死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是相当令人难受的——我暗自深有感触。从这么天真无邪、这么愉快的人们身上夺走一切。生病、死亡,还真是无情。

「……」

我想,当时的我变得很感伤。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万理婆婆的病情。可见得平常的我虽然是一个老奸巨猾的谋略家,但终究是个几乎尚未接触过死亡的十三岁小丫头。

为了掩饰我的不知所措,我专心致志地剪贴。

「……每一出都很精彩。一说到最后,就每出都很想看,选不出来啦。」

万理婆婆在默默做事的我身旁认真地继续烦恼。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遥想最后那一天。

「不能选第九代海老王子的戏喔?」

「那个喔,等你到阴间再看吧。」

她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想多半比我近得多的那最后一天呢?我完全无法想像。

过了一会儿,头一个想出答案的,是万理婆婆。万理婆婆「砰」的一声,捶了一下手心,笑容满面地说:

「——我想到了!」

我们一起看着万理婆婆。于是万理婆婆一副要宣布绝妙好主意的样子,挺起胸膛大声地对我们说:

「最后一天,我要和佐和子跟千惠聊天。」

万理婆婆意想不到的发言,让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咦?」了出来。我也皱起眉头,心想有这样的喔?可是万理婆婆不为所动,滔滔不绝地开始说:

「因为,最后只能选一个,我选不出来。要是和你们一起的话,不管哪一出戏、哪一个演员,要聊多少都能聊呀?我就选这个。」

而这时候,我总算发现了。带着笑容说话的万理婆婆的语气,以及佐和子婆婆与千惠婆婆望着万理婆婆的眼神——

「……既然是最后,这样最好。」

我静静地倒抽了一口气。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想,啊啊!原来万理婆婆的病情她们早就全都知道了。她们全都知道,而且全都接受了。

「……万理。」

听了万理婆婆的话,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一起「哈哈哈」笑出来。选得好呀!万理真厉害,真是好主意。真的,大家一起聊,精彩的舞台回忆要多少有多少。我最后一天也要这样~对呀,那我也要……

万理婆婆也立刻加入两人的这番对话。那,就算是约好了哦!最后大家要聊歌舞伎聊个痛快。赞成~……不过,谁会最早迎接最后一天啊?……那当然是佐和子喽!你有糖尿病嘛。哎哟,什么嘛,万理自己还不是有癌症,而且还复发了。哼!这根本不算什么。反正老人家恶化得慢。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要好好养生啊?少来了,千惠自以为自己多健康。就是嘛,我们都是同年的一丘之貉呀~

她们的直言不讳,震慑了我。难道对她们来说,生老病死都在幽默的范畴之内吗?

「……」

我想,少女的友情真的还满厉害的。以前在教室里远远看着的那群女生,也有这份坚强吗?如果是的话,那少女还真是不能小觑——我有一点点对她们另眼相看了。

那天晚上,万理婆婆独自来找我。我正要回房间的时候,被她在走廊上拦截了。

「我想给奏妹妹一点东西当纪念。」

说着,邀我到她的房间。

「来。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这个送你。也说不上谢礼啦。」

万理婆婆给我的,是歌舞伎的DVD BOX和歌舞伎座纪念品之一的歌舞伎脸谱手巾组。这些东西,真的很难算是谢礼。

「……啊,啊啊。谢谢。」

即使如此,对万理婆婆来说,这是她心爱的歌舞伎周边产品。想到她的心意,我就收下东西,向她道谢。

结果万理婆婆便针对她给我的DVD BOX热情开讲。

「这是日本的传统艺能,看了不会吃亏的。一定会对人生有所帮助。」

万理婆婆说得激动。我觉得很有趣,就说:

「……你真的很喜欢歌舞伎呢。」

万理婆婆一听,便给我一个得意的微笑。

「嗯,爱死了。再也没有这么深奥的艺能了。歌舞伎是神明赐给我的喜悦,也是至高无上的幸福。是我最好的宝物。」

因为她说得太过自豪,我不由得点头同意。

「原、原来如此。」

万理婆婆的房间里,堆了好几个纸箱。应该是为了住院在整理行李吧。看了她房间里的样子,我心想,出发的日子就快到了。

这时候,桌上堆得高高的白色纸山映入我的眼帘。每一张纸都折成各种形状,宛如一座不可思议的艺术品。

「好漂亮喔,这个……」

我低声说,万理婆婆便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啊啊」了一声,笑了。

「哦,那个啊,是我和佐和子跟千惠交换的信。」

「喔,这样子啊。」

每张纸都细心折成鹤、花、气球等形状。说到这,我帮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送信的时候,她们也是灵巧地把信纸折成各种花样。

不过,这量也太大了。这些人实在是,都已经讲了那么多话了,还不够吗?还是因为她们吵过无数次架,每次都写信和好?

我看一直盯着那座小山的万理婆婆,像是光线耀眼般眯起眼睛说:

「我真幸福……」

「咦……?」

「能够认识歌舞伎这么美好的传统艺能……」

我对这句话报以小小的笑容。

「是神明赐给你的宝物,对吧?」

我一这么说,万理婆婆就笑着点头说:「对对对。」

「是啊,真的是我心爱的宝物。」

然后万理婆婆走到桌前,从堆积如山的信纸里拿起一只纸鹤。

「因为,多亏歌舞伎,我才能和佐和子跟千惠成为那么要好的朋友。」

「咦……」

她把纸鹤放在手心,继续说:

「我们呀,在一起迷了好多歌舞伎演员。」

「……是。」

「看同样的东西,去同样的地方,一起感动,一起欢笑。也曾经一起哭。」

「……是。」

「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以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万理婆婆看手心里的纸鹤,静静地微笑。

「因为我以前一直没有朋友。」

我脑海里顿时重现了不知何时的情景。她们聚在某个人的房间,一起看准备好的DVD什么的。还热烈讨论喜欢的见得的摆法、心爱的戏、喜爱的演员的八卦讨论个没完,然后又不断笑闹。

「我真的很高兴。」

没有留下结果却曾经灿烂,那是泡泡般的幸福时光。

「……长寿也不错哦?」

万理婆婆注视着我的脸,愉快地说。

「谁也不知道在最后的最后会遇到什么呀。」

她问我还有没有想要什么,我就学了怎么折信纸。我虽然没有写信的对象,但是我觉得能用这种方式寄信给别人很棒。

「——奏妹妹……」

看我为信纸苦苦挣扎,万理婆婆露出明显惊讶的神情说:

「没想到你的手这么拙。」

「是……」

我自己也很意外。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更聪明灵巧的那种人。没想到只不过是折个纸鹤就让我陷入苦战,让我觉得有点丢脸。

「可、可以再试一次吗?」

万理婆婆对硬是不肯认输的我笑了笑。

「好呀。要有耐心,慢慢来。」

「谢谢。」

然后,万理婆婆细心地折着信纸,加上这一句:

「长大也是一样的。」

「咦?」

「慢慢来,没关系。」

「啊……」

「因为奏妹妹好像很急的样子。」

在带着笑容的万理婆婆面前,我背上瞬间爆汗。我一直以为她们只是专业的少女,但显然姜是老的辣,什么都看穿了。

那天晚上,我学折纸鹤、纸花、纸星星学到很晚。

虽然叫我慢慢来没关系,万理婆婆的教法却斯巴达得很。

周末,万理婆婆她们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看戏。

啊啊,我开始紧张了!要是视线和吉右卫门王子对上怎么办?佐和子,你老花太严重了吧?才没有!他真的跟我对看过!说到这,上次的舞台我也有……真是的,连千惠都严重老花了。

万理婆婆她们一边忙着斗嘴,一边坐进了出租车。照她们这个样子,一定会把司机累坏吧。因为他会在小小的车厢里,一直遭到没营养的谈话轰炸。一想像到那个情况:心情就愉快了起来。

黑色的出租车开走了。左右两边的车窗伸出了又白又细的手臂。朝着这边摇啊摇地挥了挥手。

「我们走喽:」

风将她们的声音小小地吹来。即使离开了还是吵吵闹闹,不愧是暴走喧哗女郎。在她们的喧闹中,我感觉到泡泡般的幸福感。

我目送着越来越小的出租车,一面对走过来的遥婆婆说:

「……少女真是种坚强的生物啊。」

结果遥婆婆呵呵笑着点头。

「那当然喽,她们可是专业的少女呀。」

对于这句话,我也以「原来如此」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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