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分开了,我们也永远都是朋友哦!离开蔷薇人生那天,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手牵着手,互相说这些话说个没完。我会写信的。还有电话呢。要说再见,却不是再见。
那泪眼汪汪、依依不舍的模样,简直就像毕业典礼当天的女孩子。
「……好像青春电影喔。」
听我这么说,遥婆婆也含笑点头。
「嗯。好温暖好温暖的友情。」
这倒是真的。我在蔷薇人生落脚快两个月了。这段期间,万理婆婆她们友爱的情形,我真是看到不想再看。她们一起迷歌舞伎演员,一起热中于偷拍田村。无论吃饭、洗澡、上厕所,都结伴同行。一看到海老王子就尖叫,一看到田村就娇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她们就像国中女生一样,共享每一段时间。
「……像她们那样真好。」
我喃喃地说,遥婆婆便说声「是啊」,挺起胸膛。
「因为朋友是宝物啊。」
「是吗?」
「学校没教吗?」
「不知道耶。」
被遥婆婆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好像教过。可是,我这个小孩光是家里的事就够我烦恼了,学校生活一直是应付了事,所以友情可贵云云的金玉良书应该也没听进去吧。
对于我模棱两可的回答,遥婆婆显得有些吃惊。她说:
「那你现在就记起来。朋友是宝物。」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以不干不脆的态度回答:
「噢。」
「好没劲的回答啊。」
没办法啊。
「因为我没朋友。所以不太清楚。」
听我这么说,遥婆婆瞪大了眼睛。
「你没朋友?」
「嗯,一个也没有。」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这下换我瞪大眼睛了。
「什么?」
于是遥婆婆以有点得意的神情发表高论。
「在这号称人生八十年的时代,像奏这样的小毛头,怎么可能轻易就得到宝物呢。」
「……是。」
「友情是老人家的娱乐。」
「噢。」
原来事情也能这样看啊。
遥婆婆的意见,我大为赞同。友情这种东西,的确是上了年纪以后的娱乐,或者也可以说是时间太多的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因为每天忙着工作的大人们,根本没有闲功夫去交换那种情感。
而说这种话的我也是,现正疯狂劳动中。
交朋友的闲情逸致等于零。因为我的工作增加了。
当初实际工时八小时的工作,现在随便就超过十二个小时。连休息的空档都没有,下班时间也是,再加上倾听住民的要求,无论如何工作时间都会超过八小时。
话虽如此,我身为照顾服务员初学者,能做的工作很有限。打扫大厅、走廊、各层楼的厕所、大浴场等公共空间,以及院民的房间。早中晚协助配膳。还有本来就在做的帮忙遥婆婆整理庭院,帮院民跑腿办杂事。简单地说,都是单纯的体力劳动。
可是,并不会因为工作都是体力劳动,就只要埋头苦干就好。蔷薇人生的餐点设计,每个人的热量和盐分都不同,必须依照各人固定用的餐具供餐,而房间的打扫也是,一些高级的家具和日用品也不能乱放乱碰,打扫起来很费神。大澡堂的清扫也是,要是哪个地方没打扫干净害谁跌倒就麻烦了,所以被交代一定要仔细刷干净。厕所的清扫也一样。这样一天工作下来,够我累的了。
而且工作不是这样就结束了。体力劳动之后,还要脑力劳动。要听由佳小姐讲课,学习有人生急病时的紧急处置。当然,叫护士和照护服务员是最好的,但无法这么做时,要能够进行妥当的处置,所以我每周要接受好几次指导。多亏如此,像确保呼吸道畅通或心脏按摩之类的,我现在都可以立刻当场执行。
蔷薇人生的院民虽然没有人需要照护,但由佳小姐说我们还是必须学会照顾服务员的技能,所以她给了我考照顾服务员的课本,交代我把内容记住。
我投靠这里还不到两个月。从前总以为长大以后就不必考试念书了,可是我已经开始认为好像不见得了。
工作,就好像每天都要考试、念书一样。
掌握院民的病史和目前的健康状况,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发生万一时的紧急处置,会因为知不知道这些而大不相同。
因此,我经常会被由佳小姐抽考。好比厕所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好比床铺到一半的时候、好比在走廊拖地拖到一半的时候。由佳小姐会出其不意地问我:
「二〇三号房的加纳静香婆婆。」
被抽问到,我立刻回答:
「因为罹患糖尿病多年,目前正进行饮食、运动、胰岛素治疗。早餐时要确认是否已事先注射胰岛素。运动方面采用快走,但若形成鸡眼等伤口,可能会导致感染,所以要特别注意脚部的状况。」
「二〇六号房的野中砂子婆婆。」
「由于有心绞痛的症状,目前正接受药物疗法。同步进行高血压、高血脂症的治疗。发作时,要给予硝酸甘油舌下锭。若超过五分钟症状仍未获得改善,或重复发作时,就要立刻送医。」
我很会背书,所以能够答得很流利。幸好以前在学校有认真念书,这种用脑方式我很拿手。
「三〇一号室,长子·玛莉亚·强森婆婆。」
「有脑梗塞的病史。现在血压也偏高,有复发的可能。要注意发作的前兆,例如无法直线前进,拿在手中的东西掉落,说话结巴等等。昏倒时,为确保呼吸要使其平卧。同时,尽可能不要移动……」
「错——」
「咦……?」
「长子婆婆的话,正确答案是要用力摇晃。」
「……什么?」
可是,念书和工作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工作不能只靠背书吧。在这里工作之后,我就深深感到这一点。因为,我答的明明是正确答案,却常常被判定为不正确。
「……怎么会呢?脑中风或脑梗塞时,要是移动身体会使症状恶化,最严重还可能致死,要是摇晃的话……」
我这样反驳,由佳小姐却笑着回答:
「医生说,长子婆婆下次要是昏倒,很可能会留下麻痹的后遗症。所以她宣布说,既然这样,她要直接上天堂。她交代下次发作的话,要用力摇她。」
真没想到。真的要这样吗?长子婆婆。而且由佳小姐,这样你也同意?
「……那么,要是长子婆婆昏倒了,要摇晃她吗?」
我一问,由佳小姐就看着半空,「唔」了一声,双手交叉架在胸前。
「……该摇,还是不该摇,还真是个好问题。」
「那,正确答案是?」
「……真叫人烦恼啊。」
所以,到底要不要摇?
「我会摇喔。」
以笑容这么回答的,是遥婆婆。然后登纪子婆婆也附和般点头。
「我也是。因为,这才是长子婆婆的意愿。」
看样子,长子婆婆也向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说好自己发生万一时的处置了。
顺道一提,遥婆婆没有病史。现在的健康状况极为良好,是蔷薇人生首屈一指的健康优良老人。身体虽然纤瘦,骨质密度却很高。也许每天照料玫瑰的工作,是一项很好的运动吧。
另一方面,登纪子婆婆则曾罹患过胃癌。所幸早期发现,没有转移,手术愈后十分良好。后来也没有复发的征兆,已经过了七年了。癌症术后五年没有复发就被视为痊愈,所以她的病可以说是治好了。只不过必须小心。要过规律的饮食生活,适度运动,戒烟戒酒,往后要多加留意健康。
可是登纪子婆婆却丝毫没有改变饮酒习惯的意思。号称已经从与男士们的恋爱毕业的登纪子婆婆,现在似乎将她的爱灌注在酒上。可能是因为这样吧,越是叫登纪子戒酒,她的酒量就越有增加的倾向。遥婆婆称之为罗蜜欧与茱丽叶现象。
「因为所谓的爱情,就是有障碍才更火热。」
爱情这个东西,真的很麻烦。
酒的爱人,登纪子婆婆,在喝了第七杯威士忌之后,口吐狂言:
「不做喜欢的事,缩头缩尾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
然后喝起第八杯。
「长子也一样啊!所以我会负起责任摇长子的。」
就像这样。然后遥婆婆也一样,好像附和登纪子婆婆的意见似的点头。这边则是加水的梅酒第五杯。遥婆婆口出狂言的代价比登纪子婆婆便宜一些。
「倒下就走,也是一种人生。」
看样子果然是打算摇的。
公开宣称一发作就要摇晃她的长子婆婆,在其他方面也是自行其是。她本来就不和其他院民接近。和遥婆婆及登纪子婆婆见了面是会说几句话,但和其他的人就不行。而且还是利用她混血儿的外表装作不懂日语。她就是这样抗拒和别人沟通。
她的孤僻也发挥在早、中、晚用餐时。虽然也有其他挑食的院民,但程度完全不能与长子婆婆的相比。对菜色不满意的日子,她根本不会到餐厅来。
那么,她怎么吃饭呢?她自己做饭。自行采买食材,理所当然似的出现在厨房,开始做菜。然后就在那里吃完,悠然离去。
「因为长子婆婆就是爱吃肉。如果主餐吃鱼,光是这样就会让她不想去餐厅。」
厨师田村这么说。
「还有就是讨厌日本料理。好像是因为太清淡,吃了也不觉得有吃。食物一定要分量大、味道重,这是长子婆婆的信条。」
我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的饮食习惯,血压才降不下来,但田村对这方面似乎不以为意。
「吃东西这种事,还是吃自己喜欢吃的最好吧?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顿饭,但总之,次数是有限的。到了长子婆婆这样的年纪,就更是如此了。所以随她爱怎么吃也没什么不好啊。无论如何都要吃喜欢吃的东西,长子婆婆这样的态度,我认为是很了不起的。」
这是达观,还是单纯的不负责任,我听不出来,但这就是田村的看法。
对于吃这件事展现了强烈坚持的长子婆婆,厨艺也是超群的。白酱就不用说了,红酒牛肉褐酱和果实类的酱汁也是三两下就做出来。
「这是门外汉的偷吃步料理,味道无论如何就是少了那么一点。」
长子婆婆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怎么吃就是餐厅级的味道。而且是这附近没有的好餐厅。关于这一点,田村也持相同意见。
「比我做的菜好吃太多了。」
我和田村是长子婆婆的陪吃员。对田村,是作为提供厨房、调理器具和调味料的谢礼,对我,是作为从后山找食材的奖励——田村要我去找的后山食材,都是长子婆婆想要的——所以她请我们吃她做的菜。
「奏住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以孤僻着称的长子婆婆,给他人正面评价的理由简单明了。
「自从奏从山里摘来果实,酱料种类就能做出很多变化。像上次的牛叠肚,就做出了非常好的酱汁。下次要再摘回来哦。」
提供食材的人。这些人对长子婆婆来说都是好人。
长子婆婆在蔷薇人生里不爱搭理人,但一到外面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容大放送。为的全都是向附近农家采买肉品和蔬菜。
「这一带的人全都是好人。」
抱着肉和蔬菜的长子婆婆,带着满足的笑容这么说着。她虽然不好相处,却也是个很好懂的人。
但是,长子婆婆坚持自己并没有那么单纯。
「我并不是因为人家给我食物就说他是好人。我只是信任那些靠自己的手种出、养出东西来过活的人。」
长子婆婆做好烤合鸭佐巧克力酱的主餐之后,这么说:
「当然,我说的不是农家啦、上班族啦、艺术家什么的这些职业上的差异。我只是觉得,应该要好好接触让自己活下去的食粮。因为我相信,这样的接触,会成为一个人的信念和骄傲。所以我很尊敬也很信任这些生活在接触之中的人。只是这样而已。」
对于长子婆婆的这番演说,田村点头说:「有道理。」我也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先点头再说。因为没有什么事比在刚做好的料理前争论不休更扫兴的了。
看我和田村面露明白了的表情,长子婆婆以很好的感觉微微一笑,动手切了烤合鸭。我们以此作为信号,合掌说声「开动」,吃起眼前的料理。
「……好、好赞!」
肉还含在嘴里没吞下去,我就忍不住出声了。虽然很没规矩,但我实在没办法。每次吃长子婆婆的料理,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想像的味道和实际味道的差距,总是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巧克力酱竟然和甜点以外的料理这么合,不吃吃看真的不知道。
「……巧克力的甜和肉的咸,好配哦。巧克力和奶油混合起来的香味也好棒。长子婆婆,这个好好吃。」
我兴奋地说,长子婆婆呵呵笑了,扬起眉毛。
「巧克力酱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既然奏这么想,那么这就是适合你的料理了。」
长子婆婆不相信别人的称赞。她是那种认为一切只不过是个人看法的个性。换句话说,一般论对长子婆婆是不管用的。对长子婆婆而言,别人的意见不管是多数派还是少数派,都是分量相同的一则意见而已。
而正因为这样,长子婆婆相信每个人应该要独立思考,拥有自己的思想。
「法律和宪法也好,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也好,结婚、家庭和料理的味道也好,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看法。」
持这番主张的长子婆婆,高唱不需要家庭。当然,这是她个人的意见。
「这牵涉到适不适合的问题,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我认为人要自立,只要是能够自立的人,就不必拥有家庭这种共同体。」
要是让爸爸听到,一定会头痛得不得了,但我却不讨厌长子婆婆的意见。长子婆婆的话,对于想当一个独立小孩的我来说,是不小的鼓励。
「……思,还可以。」
长子婆婆拿合鸭蘸了含有大量奶油的巧克力酱,用叉子送进嘴里,发表意见。一想到其中所含的盐分、脂肪和卡路里,多少令人捏一把冷汗。长子婆婆不但有脑梗塞的病史,现在血压也偏高,这种肉类料理可能对她的身体不好。若以健康为第一考量,应该要吃着重养生的料理才对。
可是长子婆婆不会这么做。她会继续吃她喜欢的东西,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长子婆婆的料理对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可是却好吃极了。」
这是遥婆婆对长子婆婆料理的评价。我也持相同意见。
而且我也觉得,这和长子婆婆本人也有些相似之处。
一个晴朗的星期三下午,一阵明显不和协的歌声使我不禁停下了脚步。他们唱的是〈大地赞颂〉。男低音和女低音微妙地走音,男高音则像是场外全垒打一样,走音走得很爽快,只有女高音的音是准的,其他声部也是半斤八两,也是准得很微妙。不过,〈大地赞颂〉对国中生本来就太难了。要求情绪不稳定的学生发出准确微妙的音阶,根本是强人所难。而且正在变声的男生应该也不少。
我一面想着,一面呆呆地望着传来歌声的校舍。公立岬中学。距离蔷薇人生走路约二十分钟,就在我前往club登纪子御用的酒店和蔬果店所在的铃兰商店街路上。
每一、三、五下午,我都会来回经过岬中学前。因为登纪子婆婆要我到商店去买柠檬、莱姆、综合零食。
「……」
〈大地赞颂〉大概是两星期前开始传出来的。其他还有〈给我羽翼〉啦,〈化为千风〉啦,〈信——给十五岁的你〉等等。大概是最近有合唱比赛吧。我以前上的国中是在秋天举办,不过这里的学校好像是六月。
说到这个,〈大地赞颂〉就是我们班的自选曲。级任老师劝大家说这首曲子对一年级来说很难,但有几个女同学坚持无论如何都想唱,于是就通过了。当然,练习困难到极点。唱主旋律的女高音还好,但男生负责的男低音和男高音走音走得离谱。女低音也不太稳。钢琴伴奏大哭说太难不会弹,指挥也举白旗投降,指挥棒不知丢了多少次。男生大多说我又没有投票选这首,始终维持撇清责任的态度。因为这样,女生和男生对立,尴尬的气氛充斥全班。即使如此,比赛的时候唱得还满像样的,班上同学高兴极了,甚至还有人哭了。从此之后,全班就还算团结。大概是萌生了共同克服困难的同伴意识吧。这是合唱比赛的正面效用。
我想起这些往事:心情变得有点奇特。才半年前的事,却觉得好像是好久以前。感觉很不可思议,简直就像在看旧毕业纪念册似的。
「……」
教室的白色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不见人影的操场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足球。空中传来的是不稳定的合唱歌声。天空好高。云飘得好快。
我漠然地想,我来到好远的地方啊。我已经不在那片景色里了。忽然间,我感到强烈的疏离。好像被所有的一切抛弃了。为什么我会怀着这种心情站在这种地方呢?
我的手攀着围墙上的铁丝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时,没想到竟有人对我说话。
「喂!你的合唱练习呢?落跑?」
害我身子顿时缩起来。可能是因为我正在发呆,所以大吃一惊。或者身体早已把这当作是国中生的条件反射记起来了?
「啊……」
我慌张地转头,却没看到貌似老师的人物。
「咦……?」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
「吓你的啦。」
他一看到我,就做了一个开玩笑的动作,笑着这么说。嘴里露出的牙齿,被晒得黝黑的肌肤衬得很白很好看。头发是漆黑的短发。显得意志坚强的眉毛。怎么说呢,有一种野性的味道。眼睛细细的,笑起来像初三的上弦月。额头上有一点一点的青春痘痕。我心想,是年轻人。
「那、那个……」
一这么想,我就退缩了。因为我好久没遇到年轻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少年当然不可能察觉我的心境,露出爽朗的笑容继续说:
「你的发色真不错。」
「咦……?」
「怎么说啊,很酷。」
对于他唐突的发言,我内心感到纳闷,但仍露出礼貌的笑容。
「……哦,谢谢。」
然后少年看了看我的服装说:
「你是蔷薇人生的人吧?」
我的确是穿着黄色的马球衫和深蓝色的运动夹克。所以我努力保持冷静地回答:
「……嗯,算是。」
接着他指着我胸前的别章说:
「你叫森山……秦?」
「奏,森山奏。」
「森山是职员吗?」
「……是,只是打工的。」
听到我这样回答,少年「哦」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佩服。
「原来那里也雇用小孩子啊。」
我当然立即否认。
「我们不雇用小孩。」
「可是森山明明就是小孩啊。」
「我……已经二十岁了。」
「骗谁啊?森山怎么看都是国中生啊。」
我看着毫不留情的少年的运动服,「呜」的一声,把话吞下去。
「不过你那种发色,一下子看不太出年龄就是了。不过只要仔细看脸就知道了。顶多也只跟我同年吧。」
少年领口别着校章。上面写着ⅡA,多半是二年A班的学生吧。也就是说,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可是我可不能因为这样就承认。
「……我是娃娃脸,看起来年纪比较小……」
这答案很牵强,但他毫无恶意地加以忽视。
「学校呢?你逃学啊?」
「不是,我都说我不是小孩了——」
「你爸妈也都没意见喔?导师呢?全都不管?」
面对连珠炮般发问的少年,我支支吾吾的,心里一面想,最近的小孩都不听别人讲话的吗?爸妈是怎么教的啊?
这时,校舍那边传来一个像是老师的男性声音。
「你们两个!不用合唱练习吗?」
猛然一看,这次真的是一个穿着全套淡蓝色运动服、理平头的男老师,正朝这里快步走过来。
「——惨了。」
才说完,少年就如脱兔般飞奔。我也飞也似的跟着拔腿就跑。冷静想想,我其实没有逃跑的必要,但我就是反射性地这么做了。
「站住!你们是几年几班的?」
老师的声音从后面听得一清二楚。照这样听起来,他一定也是用跑的追过来。从那身浅蓝色运动服和平头发型推测,他很可能是体育老师。万事休矣。体育老师都是一些不懂得手下留情的人,只要学生跑,他们就会追到天涯海角。
「……呜!」
我身体前倾,腿抬高,双脚猛蹬柏油路。要是在这里被有常识的大人抓到,被查出身分还得了。也许是这个念头给了我仿佛置身火灾现场的爆发力,我在大马路上高速直线前进。一回过神来,我已超过少年,也把男老师的声音拉开了。
少年在那天傍晚出现在蔷薇人生。
我正在准备晚餐的配膳工作的时候,由佳小姐对我说:
「大厅来了一个男生说要找你。一个叫山崎和臣的男生。」
「山崎和臣……?」
「不是你朋友吗?他说他把你刚才掉的东西送回来。」
「我掉的东西……?」
我对名字和东西都没有印象,但还是到大厅去了,一看,下午的少年就在那里。他坐在昏暗的大厅沙发上,好像在看什么稀奇东西似的四处张望。
「……山崎和臣同学?」
我一叫,他就往我这边看,爽快地举起手来。然后就用那只举起来的手向我招手。
「抱歉,我现在不能动。」
一看,原来蒂奇坐在他腿上。蒂奇完全跟他腻在一起,连动都不想动的样子。没培根的话它根本就不会靠近我,所以我有点不服气。
「……有什么事吗?」
我一问,山崎就「啊」了一声说:「对对对」,一面掏起长裤的口袋。我还在奇怪,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啊——」
他拿出来的,是一支珍珠白的滑盖式手机。手机吊饰是车布拉希卡(※车布拉希卡,Cheburashka,原为俄罗斯儿童文学作家艾杜瓦德·乌斯宾斯基(Eduard Uspensky)所创作的绘本中的主角。后来在日本拍成电视动画。)的布偶。那是我的手机没错。
「那个……」
「嗯。是森山你刚才掉的。」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说,然后直接把手机递给我。
「啊……谢谢。」
我一面行礼,一面接过手机。
然后他抚摸着在腿上的蒂奇回答:
「不客气。出错的时候本来就要互相帮助。」
蒂奇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山崎也眯起眼睛,愉快地看着蒂奇。感觉简直就像两只猫腻在一起。我这样想着,面对这一人一猫。
「……」
山崎眼睛仍看着蒂奇,嘴里却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对了,森山。」
「……什么事?」
「不好意思,要问你一个很突然的问题。」
「噢……」
「你有男朋友吗?」
真的是很突然的问题。山崎仍继续抚摸蒂奇。
「……男朋友,是吗……?」
我干么要回答这种问题。我这么想着,不肯明白回答。拜托,看我这个样子也知道没有吧。还特地拿出来问,这是一种新的挖苦人的方法吗?
接着山崎说了更令人不解的话。
「如果没有的话,想问你一下。」
「……噢。」
「你觉得我怎么样?」
事出突然,我不由得惊叫。
「什、什么?什么意思……」
但山崎前后上下摸着蒂奇,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欸,怎么说呢?看到刚才森山跑步的样子,我就想,你跑步的姿势真好。然后,森山跑步的样子就牢牢印在我眼底了,就是我会一直想到森山……」
这样根本没有解释啊。依旧让我觉得「你到底在说什么……」,但山崎一下子又跳跃式地说:
「所以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森山了。」
当然,我立刻大声说:「没办法、不可能、莫名其妙」什么的。但是山崎对于我的惊慌失措不为所动,展现出意外的毅力。
「再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在那里遇到,森山的手机会掉,应该是一种缘分。」
「啊?缘分……?」
「就是有缘啊。我和森山。」
「哪有?」
「比方说,我们同年……还有就是家庭环境都同样复杂……还有你鼓起勇气离家出走……啊!对了,我的离家出走还在计划阶段就是了。嗯,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很多地方很像。」
「你……」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正想说,山崎就抬头看我,以毫不内疚的笑脸招认:
「我看了。森山的手机。」
什么意思?那是世界上最要不得的事好不好!我心中这样大叫,而蒂奇完全不理我,打了一个大哈欠。山崎的眼睛笑成上弦月,看着打哈欠的蒂奇继续说:
「对了,原来你的头发不是染的啊。我还随口说酷,真对不起。我已经在反省了。因为我没想到那是压力造成的白发。」
我的天啊!这下子事情岂不是全都败露了吗?
不得将我的身分泄露给任何人——我以此为条件,答应和山崎交朋友。
「我们先当朋友培养友谊,感觉不错的话,再交往吧!」
山崎像个朗读校庆口号、以爽朗为卖点的学生会会长一样宣称。
所以我也就像其他大批学生一样,有口无心地先应声「是——」来应付。
以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回应无可无不可的约定,是我的礼节也是处世之道。我可不打算对一个擅自看别人手机的人有什么不错的感觉,但看在他愿意保守秘密的分上,装作是朋友倒也无所谓。
于是,山崎开始每天都到蔷薇人生来。
但是对于来到蔷薇人生的山崎,我一概不奉陪。因为那个时间正是我最忙的时候。打扫工作、采买、晚餐配膳等等,要做的事多得不得了。
「……你会妨碍我工作,能不能请你回去?」
我曾一度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对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他这么说。但是山崎却毫不退却地这样回我:
「你这一点真是令人敬佩。」
显然他这个人的神经不是普通的粗。意志坚强的粗眉看来不是白长的。不过,之后他就不再跟在我身后了。
「因为造成森山的困扰不是我的本意。」
他以一副老实正经的样子这么回答我,所以一时之间我还误会了,以为他不会再到蔷薇人生来。
但是,山崎和臣不愧是山崎和臣。之后他还是每天都来,不过开始积极亲近院民,而不是我。答应帮忙打电子邮件,加入缺人的麻将桌,帮忙设定电脑,自告奋勇帮蒂奇洗澡,很快就博得她们的欢心。
一旦变成这样,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了。他大摇大摆地来到蔷薇人生,理所当然地待到我工作结束。
因为这样,不知不觉我们开始每天晚上都有一段交谈的时间。虽说是交谈,但都是山崎单方面跟我说学校的事、蔷薇人生发生的事而已。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这么问,山崎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想尽可能待在喜欢的女生身边。」
山崎的眼睛笔直地望着我。可是,那看似认真的眼睛,老实说,很假。
「还有就是……怎么说呢?这里的人很有趣。大家都和我以为的老人家完全不一样。光看就很好玩。」
我倒是觉得,他说这些话时变成上弦月的眼睛,可信多了。
山崎不仅博得婆婆们的欢心,和身为男性的田村也一下子就要好起来。不对,应该是因为他们都是男生,所以一下子就熟起来了。
他们两个都是成长于单亲妈妈家庭,因为这个共通点,他们会大谈自己的父亲有多糟。欸,我爸啊,好像是会发酒疯。所以我妈现在就已经给我下禁酒令了。我明明还未成年说。我家这方面倒是还好。我老爸就是对女人很博爱,我每次交女朋友,就会遭到白眼,冷言冷语说反正你将来一定会抛弃我什么的。这一招实在让人受不了。呜哇,我可以想像——
「山崎有万人迷的素质。」
这是田村的感想。
「连我也完全被他收服了。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像疼孙子一样,疼爱山崎了呢。」
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现实。阿和,电脑不会动了,该怎么办呀?阿和,有人送我蛋糕,一起来吃吧!阿和,吃过晚饭再回去吧。就是啊,你妈妈很晚才会回去吧?就是嘛就是嘛,你就吃过饭再走吧。院民异口同声说这种话,宠着山崎。
而现在我只要看到这样的他,就觉得他好像猫。一只不怕人的野猫。不客气地进到人家家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四处蹈躂。逛腻了,就在别人身边蜷起来休息,也不管那是谁。遇到这种猫,任谁都会迷上。
「山崎来了真好。本来集中在奏妹妹身上的工作,可以稍微分摊一点。这样,你的身体和心情也可以轻松一点不是吗?」
由佳小姐这么对我说,我含糊地说:「还好啦……」是啦,我的工作量的确减少了。因为帮忙用手机打字传电子邮件、买嗜好品之类的事情,山崎都很自然地帮我做了。
无论拜托什么,山崎都愉快地答应。由佳小姐说,他这样的态度让人很舒服。可是,我才不会这样称赞他。因为他真的是以此为乐。和婆婆们聊天,也是因为他觉得有趣。简单地说,他是在玩。
可是,蔷薇人生的工作不是玩耍。因为山崎是只猫,所以这一点他根本分辨不出来。
一起办事,就清楚凸显出山崎的随便。
「这个可以吃吧?」
一发现树上结的红色果实,他就随口这么说,马上伸手就要去摘。看到他这样,我连忙制止。
「等等,不行啦!那个有毒!可能稍微碰一下就会肿起来……」
「真假?我已经摸下去了。」
「所以我不是叫你一定要先确认吗……」
长子婆婆要我到后山去采牛叠肚,我却一直被同行的山崎冒失的行动搞得紧张兮兮。他在长子婆婆面前大吹牛皮,说什么我常常待在野外,很了解野生植物,等到真的要采却是这副德性,真叫人受不了。
「不过,森山,你认得好多果实啊。」
山崎以真心佩服的样子对我说。我半生气半惊讶地回答:
「一定要认得的好不好?这可是工作。我答应了长子婆婆,这就是我的工作。既然是工作,就不能出错,所以要好好记住。只是这样而已。」
对于我这番发言,山崎「哦」了一声,露出他的上弦月眼睛。
「森山好能干哦。」
「是山崎太随便了。」
「会吗?」
「就是会。你答应工作的时候有一半是出于玩玩的心态。」
听我说得有点严厉,他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反正大家也不会把真正的工作交给小孩子做啊。」
就是他这种感觉让我不满。于是我比平常更强硬地说:
「我就是说你这种态度有问题。蔷薇人生可是老人院耶—大家年纪都很大了,身上都有种种病痛哦。照顾服务员和护理师这些人,随时都要有万全的准备,以便支援她们的生活。打工的我也一样。当然,山崎可能只是抱着来玩的心态而已,可是既然你答应了人家,就应该有所自觉。我不希望你用随随便便的心态和院民接触。」
听我说了这么一大串,山崎才终于露出稍微比较正经的表情。然后微微侧偏着头,喃喃地自言自语:
「……我有这么随便啊?」
「有。托你去买东西,一下忘了买砂子婆婆的自来水毛笔,一下忘了买志奈子婆婆的地瓜羊羹。答应要帮瑞树婆婆设定电脑,却没弄就回家了,说要帮贵和子婆婆打电子邮件给孙子,也是拖到隔天……」
「我承认我是会忘东忘西的啦……可是今天忘记的,明天再做就好了,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那要是在第二天到来之前,那个人病倒了呢?」
「呃……」
「这里可是老人院。就算大家看起来很健康,但是她们的健康跟我们的健康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山崎你应该也知道吧?」
说完,我呼地喘了一口大气。觉得好像把这阵子积在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而山崎则是「唔」了一声,皱起眉头之后,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
他这么明显的沮丧,反而让我乱了阵脚。这样简直像是我在欺负山崎。所以我稍微缓和了语气,柔声回答:
「……你明白就好了。」
结果山崎立刻抬起头来,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这种感觉真不错。」
「蛤……?」
「像越吵感情越好的感觉。」
「啊……?」
然后他丝毫没有内疚的样子,又发现了别的东西。
「啊,发现香菇。」
「香菇?」
「哪,那边的树根那里。」
说着,他快步走上斜坡。到了他说的那棵树前,开始摘长在那里的香菇。
「不行啦。春天的香菇可以吃的不多。」
「放心啦。我吃过这个。是隔壁叔叔摘来分给我们的。」
「……山崎的记忆不可靠。」
我立刻翻开手上的食用植物图鉴。可是,山崎却满口放心啦放心啦的,采了大部分的香菇。
「问问田村,他说不行再丢掉就好啦。」
「结果还是要靠别人……」
「有什么关系。人类就是要互相支持啊。」
比起什么感情越吵越好,我倒觉得是亲身体验了什么叫做对牛弹琴。
山崎采来的香菇,每一朵都是毒菇。
田村把香菇放在厨房桌上,做出了判断。
「这个很像春天的鸿禧菇,很容易弄错就是了。有很微妙的不同。因为我之前误食过,所以我认得。那时候是和村里的人一起吃菇荤锅,才吃了两三口,但下场很惨。」
另一方面,我摘回来的果实,每一种都让长子婆婆很高兴。
「还有桑椹呢。真叫人高兴。这个我会做成果酱。谢谢。」
这就是踏实和随便的差别。
面对这样的结果,山崎似乎也稍微反省了一下。
「……我也来认一下好了。」
于是我悠然回答:
「很好。有备无患。」
还模仿了一下长子婆婆的口气。
可是,我就算有备,却也还是有患。我命中注定就是这种人。
我把照顾服务员的考试用课本拿给山崎,他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这也太厚了吧?森山,这些你真的都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啊。」
对于我的回答,他叹了大大一口气,说:
「……在我们这个年纪离家出走,真是不容易啊。」
「一点也没错。山崎既然将来也有离家出走的意思,把这些学起来,搞不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可以派上用场哦。」
「……会吗?」
山崎不情不愿地应着,懒洋洋地打开了书。
这时候,蒂奇从走廊的另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啊,蒂奇。」
蒂奇喜欢亲近山崎,他张开双手叫蒂奇过来。
「……」
可是蒂奇却在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停住,「喵」地叫了一声。蒂奇叫,是相当难得的事,所以我们都觉得奇怪。
「蒂奇?」
「怎么了吗?」
然后蒂奇就一个转身,摇摇晃晃地朝来的方向折回去。
「……?」
我和山崎面面相觑,彼此都皱起了眉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也这么想?」
说完,我们就跟在蒂奇后面。
蒂奇好像发现我们跟着它,难得地加快了脚步。
蒂奇几乎可以说是跑步的速度,让我们心里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安。蒂奇竟然敏捷地活动,简直是天地变异的前兆。
结果,我们的不安成真了。我们一转弯到通往厨房的走廊,就看到有人倒在那里。
「长、长子婆婆!」
倒在地上的是长子婆婆。她面朝下倒卧在走廊上,动也不动。
「长子婆婆!」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了长子婆婆的老毛病和病历。高血压,脑梗塞。脑梗塞复发的可能性很高。严重时,甚至可能致死——
「长子婆婆!你还好吗?」
山崎大叫着,朝长子婆婆的身体伸出了手。
我当下制止了他。
「等等!发生脑梗塞时……」
我的话,让山崎停止了动作。他停住,抬头看我。他的眼睛在说:该怎么做?
「……发生脑梗塞时,剧烈搬动身体可能会造成症状恶化,必须要让患者维持原有的姿势……」
我说着,然后迟疑了。
「……让患者静卧……」
正确的做法是,让身体静卧,维持平躺的姿势。
可是,长子婆婆她……
「让她躺着就好吗?」
山崎大叫般问我。
「啊……」
我说不出话来。
长子婆婆的情况,好像是摇她才是对的?
「……那个……」
「森山?」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应该摇晃长子婆婆吗?还是照课本写的,不要摇?长子婆婆的意愿呢?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对——
「森山?怎么办?」
我不知道。
「森山?」
在大吼的山崎面前,我只是无言伫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确答案到底是哪一个?
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长子!」
我一回头,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正朝这边跑来。她们身后是蒂奇。原来是蒂奇把她们两人叫来的。
「啊……」
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跑到倒地的长子婆婆身边。她们的脸上满是震惊与焦急之色。我头一次看到她们两人这样的神情。这也是当然的,因为长子婆婆就倒在我们眼前。
「长子!」
「长子!」
接着两人在长子婆婆身旁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长子!你还好吗?」
她们伸出去的手,很干脆地将长子婆婆翻过来面朝上。长子婆婆的脸露了出来。脸色好难看,表情也因为痛苦而扭曲。无论怎么看,状况都很不妙。怎么办?要赶快叫照顾员,不,赶快叫医生……!我心里正着急,只见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将手搭在长子婆婆肩上。然后,大声叫道:
「长子!振作点!长子!」
「回来呀!长子!长子!」
一边叫,一面用力摇晃长子婆婆的身体。
被送进医院的长子婆婆洗了胃。倒地的原因不是脑梗塞,而是香菇中毒。
「我说过那是不能吃的菇荤,可是长子婆婆好像还是拿来炒菜了。因为吃剩的还留在厨房里。」
田村这样告诉我们。长子婆婆竟然吃了山崎采来的香菇。
「……是我大意了。」
长子婆婆在医院病床上打着点滴生气地说。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一脸受不了的样子,故意夸张地叹气。
「真是的,吓死人不偿命的……害我们以为又是脑梗塞,急死了。」
「就是呀。我的寿命都被你吓掉几年了。」
一听这些话,长子婆婆定定地盯着她们两人,只提起一边嘴角,露出笑容。
「……你们两个,摇了喔。」
这句话.让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双双眨了眨眼。
「啊……」
「那是……」
「怎么说呢,事出突然……」
「对呀,我们太慌了……」
「可不是有什么恶意哦?」
「就是啊就是啊。只是一心一意……」
长子婆婆看了苦笑着说个不停的两人一眼,悠然说道:
「要是脑梗塞的话,搞不好我已经死了。」
长子婆婆的说法,让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嘟起了嘴。
「没办法呀!遇到那种状况。」
「就是啊!我们可不是怀着杀意那么做的哦。」
然后三个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
长子你自己不是说,要是倒了就要摇你的吗?说是说了,可我没想到你们会摇得那么果决。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事出突然啊。就是啊,我们是担心长子……可是,你们竟然那样摇我……什么嘛,结果长子你其实不想要人家摇你?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应该有体贴的摇法吧?我哪知道那种东西呀。反正,登纪子摇得真是粗鲁。对,我也有点这么认为。什么意思?摇还有一定的做法吗?也不是做法啦,不过应该要考虑一下气氛吧。这什么话?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只见她们愉快地,斗嘴斗个没完。
「……你干么这么沮丧?」
在医院昏暗的候诊室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山崎跑来找我。
「……没什么。」
我冷冷地回答,他就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来,吐了一口长气说:
「那,你可不可以别沮丧了?这时候应该沮丧的是我。」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长子婆婆是因为我采来的香菇才病倒的。」
「没错。说起来,都要怪山崎太随便,才会发生那种事。」
「没错。所以沮丧就由我来吧。要是森山陷入忧郁,那我不就没立场了吗?」
「……」
有道理。
可是,我还是很沮丧。无法控制地,一颗心充满了自己不中用的自责情绪。
「可是,我还是很沮丧。」
我说起这种孩子气的话,山崎竟以意想不到的沉着声音问我:
「……所以啊,为什么?」
于是我回答了。
「……我什么都不会。」
我努力挤出声音把话说出来了。
「我学了照护,也掌握了院民的健康状态,发生突发状况时的处理法,由佳小姐也教了好几次……我以为我能处理的。我一心以为我那么用功,做了那么多准备,一定没问题的,所以才会向山崎说教。……可是,发生了那种状况,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结果什么都没做。我觉得我好没用。好没用,好沮丧。」
话一句一句从我嘴里吐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讲这些话好丢脸。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都要怪山崎啦,谁叫他问我。
山崎听了我心里的话,低低「唔」了一声。然后平静地说:
「……这个啊,怎么说呢。就是没办法吧?遇到那种状况,我想没有人会知道该怎么办的。长子婆婆自己也一样,平常说要摇她,可是我想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这种事是没有正确答案的。所以,森山会僵住动不了,是当然的……」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可是,我还是猛摇头。
「不是这样的。」
我怎么好像一个说不听的孩子啊。
「我不是在意那时候该怎么处理才是正确的。我只是觉得动不了的自己很没用。」
在膝上握紧的拳头,紧紧地抓住运动服的布料。
「我像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只是怯怯地站在那里。好丢脸。」
候诊室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声音特别响亮。
山崎默默地望着紧急指示灯的绿光。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坐在长椅上双腿大大摊开。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一下噘嘴,一下皱眉,一下把双手在胸前交叉,做了很多动作之后,才大剌剌地开口:
「没办法吧?我们也才只是十三岁的小鬼啊。」
边说边抬头看昏暗的天花板。
「我觉得,森山因为一直都跟大人在一起,所以有点变笨了。你太相信自己也是大人了。可是,我们还是小鬼头啊。不会的事比会的事多得多的小鬼头。所以啊,安心当我们的小孩就好了。因为将来就算我们不愿意,还是会变成大人的。」
然后,山崎忽然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紧紧握住我的手。霎时间,聚在拳头上的力气松掉了。
「……」
这时候他又突然用搞笑的语气说:
「所以啊,就是那个嘛。森山需要同年代的朋友。」
我冷冷地回了这句话。
「……朋友才不会握手。」
「……我只是想说,这气氛不错啊。」
「……好随便。」
「……关于这一点,我承认。」
山崎毫不内疚地这么说,然后笑了。
所以我也一个不小心,笑了出来。
因为实在有点害羞啊。所以我用笑来掩饰。
山崎的话竟然让我觉得比较没那么难过,这种事把我的嘴撕裂我也不要说,而且也绝对、死都不想被他知道。
我一边笑,一边想起田村说过的话。山崎是万人迷。没想到就连我也好像有点被他打动了呢。
第二天早上,我在帮忙整理庭院的时候,由佳小姐对我说:
「我听说喽,奏妹妹。」
「什么事?」
「你和山崎在交往?」
「呃……」
「最近的孩子好早熟啊。」
「什、什么?你怎么会……?」
一问之下,昨天晚上我和山崎说的话,已经在蔷薇人生造成话题。医院明明只有我和山崎、长子婆婆、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去而已。
「难、难道遥婆婆看见了?」
我这么一说,遥婆婆泰然自若地回答:
「是啊,躬逢其盛。」
「咦!真的吗?」
由佳小姐不顾我的张皇失措,呵呵笑着说:
「这里可是女人国,隔墙有耳,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当然,我立刻加以订正。
「那么,我要先声明。我和山崎只是普通朋友,不是那种关系。请立刻转告大家,以免误会。」
这些话,让遥婆婆睁圆了眼睛。
「哎呀,是这样吗?」
我对遥婆婆的反应感到不解。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结果遥婆婆砰地拍了我的肩,露出笑容。
「奏,你交到朋友了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
「啊——」
苦熬十三年。看样子,我也有所谓的朋友了。
后来山崎还是每天都来蔷薇人生。最近迷上了帮忙整理庭院。
「我还以为这个庭院会很吓人,实际上一看,只觉得好漂亮。」
山崎站在玫瑰庭院里,说出他的感想。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问:
「吓人?有什么好吓人的?」
「没有啦,就是这个庭院啊。」
「所以是怎样?」
于是山崎不以为意地说:
「因为这个庭院里埋了尸体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蛤啊?」了一声,皱起眉头。
「……什么跟什么啊?」
「小学的时候流传的八卦。」
「……八卦?」
「嗯,就只是八卦而已啦。」
风吹,枝响。
玫瑰今天也盛开着。宛如豁出性命,呕心沥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