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医院回到蔷薇人生,我的手机就接到一通电话。是遥婆婆打来的。她应该是从病房溜出来,用医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的。
「——你都弄懂了吧?奏。」
对于遥婆婆的这些话,我什么都没有回答,默默地挂了电话。之后又有好几通从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我全都没接。
你都弄懂了吧?——不管再问我多少次,我都觉得我无法回答我懂。我什么都不懂。
缺了一半的月亮挂在空中,铺着薄薄的白云。半个月亮照不亮地面,却也不让地面漆黑一片,只是淡淡地、模糊地发着光。
在淡淡黑暗中,我站在玫瑰庭院里,地面上竖着一把铲子。
「……」
沙、沙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响起。握着铲子的手心,感觉得到挖起的土壤。沙、沙、沙。接近地表的土壤,比我以为的脆弱。地表附近的,一下子就挖起来了。问题是那下面。稍微往下再挖,土壤一下子就变得很硬。
我用脚踩着铲子金属片的上缘,用力把全身体重加上去。于是铲子沉入了地面。然后我再用杠杆原理,把体重压在铲子的柄上,用力把土挖起来。沙、沙、沙。
庭院里已经到处都是洞了。全都是我挖的。我选了大棵的玫瑰树,从根部把铲子插淮去。为了确认那棵树下面有没有埋着尸体,我一个洞一个洞挖下去。
「……好,没有。」
Diorama的树根大致都挖过之后,我小声地说。这里也没有尸体。接下来是哪里?接下来该挖哪棵树?
在微暗中,我走向下一棵玫瑰树。在树木之间行进,那些枝叶好像要阻挡般,打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树枝上的小刺,刺刺地勾着我。可是,我用手把这些刺拨开。我不觉得受到了阻挡。树枝对我拨开的手竖起了小刺,但我丝毫不打算因为这点疼痛就作罢。
我必须挖开庭院。
我必须挖开庭院,证明这里没有尸体。
遥婆婆才没有杀死往日的情人。
人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人。
我必须证明这一点。
「……是这个吗?」
我站在Summer Snow的树前面自言自语。Summer Snow的枝叶覆盖着蔷薇人生的墙面般伸展着;宛如要拥抱这座建筑物,又宛如要吞没它一般。
我再次将铲子往地面插进去。握着铲柄的手心好痛。因为挖土而起的水泡,已经全都破了,皮都掀起来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挖。手心的疼痛,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这么一点痛,我根本不在乎。我非挖这座庭院不可。我非得挖遍这座庭院,证明没有尸体不可——
沙、沙、沙。
我想,我大概已经精神失常了。想归想,但就连这件事也都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我根本不在乎。
沙、沙、沙。
挖起来的土壤里,混着玫瑰细微的根。被铲子铲断的这些根,变成又皱又卷的咖啡色块状物,有种诡异思心的感觉。土壤底下的玫瑰和地表上的模样不同,长出无数细小的根,贪婪地吸收别人给予它的养分。花朵很美,长出来的根却很丑。
沙、沙、沙。
我心想,不过,都是这样的吧。在无限亮丽的背后,有着纠结混乱的丑东西,再当然也不过了。田村也这么说。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
对,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
「……这里也没有。」
这样子挖了庭院多久,老实说我也记不得了。虽然记不得,但等我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让我知道天亮的,是山崎。
「……森山,你在做什么?」
山崎一如往常在清晨来到庭院,看到我的样子,一脸不可思议。他身后是太阳正要升起的天空。我心想,简直就像他把朝阳带来了似的。一这么想,就觉得想笑。阳光淡淡描绘出山崎的轮廓。
「……山崎。」
我边叫他边眯起眼睛。因为山崎好耀眼。这个人,就是很耀眼。明明早上起不来,却好适合这种光。
山崎立刻向我跑来,拿走我手中的铲子。
「你在干么啊?弄得浑身是泥。拜托,你的手,全都是血了。森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连脸上也受伤了。真是的,你还好吗?」
山崎连珠炮般说了一大串话。好吵的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就是适合这种吵闹。
「庭院也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山崎以看到什么怪东西的眼神,看着庭院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
也难怪山崎会这么说。因为这座庭院真的是怪得不能再怪了。
在变亮的天空下,庭院呈现的模样可以说是凄惨无比。东倒西歪的玫瑰树。被拉断般的枝叶。到处都是深深的坑洞。好多玫瑰的根都被翻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细细的根被无情地铲断,遭到唾弃般丢在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
山崎倒吸一口气说。我缓缓开口:
「——没有,尸体。」
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陌生人的声音。
「遥婆婆,没有杀人。」
山崎的脸讶异地扭曲了。
「……森山?」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就站在大门的地方。瘦小的身躯。又白又短的头发,在朝阳下显得闪闪发光。
是遥婆婆。
我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又说了一次:
「没有,尸体。」
遥婆婆动也不动地看着庭院。
「遥婆婆没有杀死任何人。」
我一面说,脸上大概露出了笑容。
「没有……」
我证明了。
庭院里没有埋着尸体。
遥婆婆没有杀死爱过的人。
人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我已经证明了。
「……」
听到我的话,遥婆婆喃喃说了什么。说了之后,朝庭院走来。
「……遥婆婆?」
山崎回头叫她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安。
遥婆婆没有回答,跪也似的在暴露出玫瑰根部的地面上蹲下。
蹲下来,开始刨地般的用手挖咖啡色的地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遥婆婆梦呓般低声说着,双手挖着土。她的手指成勾,用耙的去挖坚硬的地面。
「……怎么会。我明明杀了他。」
耙着地面的纤细手指,立刻开始渗血。
「遥、遥婆婆?」
山崎抓住她的手臂,想阻止遥婆婆乱来。可是遥婆婆用力将山崎甩开。甩开他之后,发疯般大叫:
「——我杀了他!」
然后立刻又挖起地面。
「我杀了他……!杀了之后埋在庭院里……!他的骨头就在这里……!他的、他的骨头……!我杀了他啊……。我杀了……杀了以后埋了……他的骨头就埋在这里……」
天空又变亮了一点。
「……我杀了啊,我杀了啊,我……」
一片片云染上了淡淡的橘黄色,为清晨的景色增添色彩。美丽的清晨景色。可是,这样的天空很常见。一年当中大概有四分之一是这样的天空吧。
我想,这是神明的杰作。神明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随便就到处洒下美丽的景色。
「……我杀了他啊。杀了以后埋在这里……」
在这样的天空下,遥婆婆发了疯似的,不停挖着洞。是谁造的孽?是什么样的因果?让遥婆婆一个劲儿不停地拿手指抓着地面。
从医院溜出来的遥婆婆,马上又被带回医院。
听陪她去医院的由佳小姐说,回到医院之后,遥婆婆的情绪还是很激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佳小姐在电话里对我说。
「遥婆婆变成这样,而你把整座庭院翻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自己做出来的事也好,遥婆婆的反应也好,一切的一切都难以理解,我只能沉默。
山崎看不下去,拿走我的手机,和人在医院的由佳小姐说起话来。
「那个,这边的状况也不清楚……嗯,对,是这样没错……这边感觉也很混乱……」
我茫然地想着,山崎所说的「这边」,指的应该是我吧。我知道。我的脑子很混乱。变得很不正常。
「……你先去冲个澡吧?你全身都是泥巴。」
听说了骚动而跑来大厅的田村这样劝我。
「你这个样子,也没办法给伤口治疗啊,是不是。」
我听到他的话,却默默低下头。
「……」
山崎还继续和由佳小姐讲电话。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等着山崎挂电话。因为当下我觉得,现在只有山崎才能正确地引导我。
看我不回答,田村小小地耸了耸肩,立刻微笑着说:
「……不过,我明白你遗憾的心情。」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小小应了声:
「咦……?」
于是田村仍带着笑容继续说下去:
「……奏妹妹都好心告诉遥婆婆庭院里没有尸体了,遥婆婆却不肯承认啊。」
田村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说不出话来。
可是,田村看我这样,反而更愉快地继续说:
「因为从我的房间也看得到玫瑰庭院,所以没办法,我又不小心全部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啦。」
上次也听过这个说法。可是这次,这些话让我感到突兀。为什么田村总是会在这种场面出现?
「……」
我开始感到怀疑,但是田村却露出笑容。
「我是觉得啊,」
仍是他一贯坦然的笑容。
「遥婆婆大概是希望那个人死掉吧。」
「……咦?」
「应该是不能接受那个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吧?」
然后田村先确定山崎还在讲电话之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
「——跟奏妹妹不同。」
顿时,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全部都知道。我当下非常确定。
「那、那个……」
看我说不出话来,田村露出柔和的笑容。好美的笑容。可是,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原来这个人一直用这种眼神在笑吗?
「……啊,我得去准备早餐了。」
田村毫不内疚地这么说。看着他这个样子,我才想到。是背包。我剐流落到蔷薇人生的时候,田村发现了我的背包,帮我带回来。那时候,田村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和地微笑而已——那时候他一定看过背包里的东西了。收在背包里的信,他一定看过了。我根本不想寄的那封信,田村看过了——
「抱歉,我先走了。」
我震惊不已,田村却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这样走进馆内。
薰婆婆在当天下午出现。她去医院探望过遥婆婆后,来到了蔷薇人生。
「好久不见了,森山小姐。」
这么说的薰婆婆,身上穿着鲜艳的柠檬黄套装。好像顶在头上的那顶帽子,也一样是纯柠檬黄。一身比向日葵更歌颂夏天的装扮。手上拄着以施华洛世奇水晶装饰得闪亮亮的拐杖。和上次红黄绿三色相间的拐杖不同,这次是红、蓝、透明,看来是法国国旗的图案。尽管颜色的地域性不同,但显然她对鲜艳花俏的喜爱不变。
「我有点事想私下和森山小姐谈。」
薰婆婆这么说,把我请到老板办公室。她要和我在一起的山崎在走廊上等。山崎说「我等你,你去吧」,推了我的背。于是我和薰婆婆一起走进了老板办公室。
一旦我们两人在办公室里独处,薰婆婆便叹了犬大的一口气说:
「森山小姐,你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不过,做都做了,也就没办法了。」
薰婆婆说完耸耸肩,要我在沙发上坐下。我照做了,在离我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于是,薰婆婆便在我斜对面的个人沙发上缓缓坐下来。
「……好啦。要从哪里开始说呢。」
薰婆婆把三色拐杖靠着沙发竖起来,眯起眼睛。然后,缓缓地朝我低头行了一礼。
「首先,我要不顾羞耻,拜托你一件事,森山小姐。」
她的举止和言语,让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薰婆婆仍是低着头,理所当然般继续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遥,庭院里有尸体?」
薰婆婆的话令人意外。
我不明所以,歪着头。
「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薰婆婆忽然抬起头来,继续说:
「遥疯了。」
年老深陷的眼睛,仍展现出坚强的意志,在深处湛然发光。
「要是庭院里没有尸体,她会活不下去的。」
接下来薰婆婆抽丝剥茧般,静静地、详细地游说起妹妹的过去。
花与草,天与风,她小时候是个只会谈这些的孩子。薰这样形容年幼时期的遥。
「我们家族每个人个性都很强,全都是些爱出风头的人,但遥却跟我们一点也不像。她文静内向,老是躲在母亲或奶妈身后。在这方面,我倒是继承了浓厚的德永血统。我是孩子王,统率附近的男孩子,在这一带横行无阻,所以和遥合不来,虽然不是讨厌彼此,但也不是感情很亲密的姐妹。」
而这两姐妹,在薰婆婆过了二十岁后不久,便失去了联络。因为薰和画家情人私奔,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虽然我知道我等于是把德永家推给了遥,但毕竟我当时也年轻,被恋爱冲昏了头,没考虑那么多。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心为了丈夫、孩子拼命工作——连想起娘家的时间都没有。」
女实业家真山薰就是这样诞生的。
而薰再度踏进德永家门,便是在遥闹出事情之后。
「那时候,我真的很吃惊。没想到遥竟然会做出那种事……不过,她身上毕竟也流着德永家的血啊。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这种强硬的部分。」
出事之后,遥的父亲开出永远不见女儿的条件,给了谷口修一郎一笔钱,把他赶得远远的。
当遥知道了这件事,便拿刀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得早,遥的父亲将伤口缝合了,但是伤口很深,据说伤到了神经。
「我想当时的遥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杀了那个男的,就是自己寻死。」
因为谷口修一郎对遥施了魔法。
「那男的好像对她说过,万一我们分开了——到时候你就杀了我。」
或者,这是句咒语?
「杀了我,埋在庭院里。这么一来,我一定会化身为庭院里的玫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你身边绽放——那男的说过这种话……」
寻死不成的遥不等手腕伤愈,就带着刀从家里溜出去。为的是找出谷口修一郎,杀了他。可是,城镇里已经找不到他了,遥只是一直不停地在海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再次流血。即使如此,遥还是继续走。
「遥为了杀那个男的,不断走着。」
她那个样子,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有人报了警。被带到警察局的遥,立刻被送到她家的医院,再次动了缝合手术。同时,城里开始传出那个谣传。就是遥杀死那个男子埋在庭院里的谣传。
「她动了手术,醒来之后,向我们一家人恳求。她说,请不要报警,我会自己赎罪的。当然,一开始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可是过了不久,我们就明白了。她以为她杀了谷口修一郎。」
从此之后,遥便对庭院产生了异常的执著。每天一早就来到庭院,开始照顾植物。一弄到玫瑰苗,就全部种进庭院里。结果满街的谣言传得绘声绘影,像真的一样。
「那时候,我应该不顾一切,把遥从这个家带走的。我对这件事的愧疚,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冲淡。」
薰婆婆这么说,眉头的皱纹形成了更深的构。
「假如当时让她换个环境,让她知道有不同的人生,也许她也多少会有所改变,也许就不会一辈子被那个男人、被这座庭院绑住了。」
但是薰就这样离开了遥。因为薰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而漫长的岁月过去,薰再度回到娘家,是双亲过世的时候。他们在旅途中遭逢意外,就这样蒙主宠召。
「隔了几十年再回到家里,我吃了一惊。就是这个庭院啊。房子也好、医院也好,都被玫瑰覆盖了——」
在盛开的玫瑰中,遥穿着丧服,独自站在那里。
「遥抬头看着那些玫瑰,幸福地笑着。我的背脊都冻结了。」
这几十年,遥都一直活在玫瑰的诅咒中。
「遥以为自己杀了谷口,相信他的尸体埋在庭院里,她亲手终结了他们的爱。」
深深的皱纹又聚集在薰婆婆的双眉之间。
「你根本没有杀死谷口——这样告诉她也没有用。如果没有真的杀死谷口的话,那我就真的杀死他,再把他重埋在庭院里——她一直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所以我决定,就当遥的偏执是真的吧。就算她是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但只要她的心能够维持平静,我就为她守住那个世界吧……」
阳光满溢的玫瑰庭院。遥婆婆总是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伸手摸摸玫瑰的枝叶,向绽放的花朵说说话。无论何时,在每个角落流逝的时光都是平静而优雅的。
「她的人生乱了,我要负责。当然,我可不打算装圣人,说什么全是我的错。可是,我曾经有机会可以救她,却没有这么做,所以我的确有责任。虽然这些话也可以套用在我父母身上。」
说着,薰婆婆露出淡淡的苦笑。
「当然,遥本身也有责任。她就像直接从千金小姐长大,再直接变老。」
然后,那双深陷的眼睛又朝着我这边说:
「即使如此,我还是亏欠她。把这个家推给她、留下她独立承担的,是我。为她守住这座玫瑰庭院,是我最起码的赎罪。拜托你,森山小姐。」
眼中静谧的光,也像是小小的火焰。从那里面,虽然只有一小块,仍可以感觉到她所说的激烈的性情的碎片。
「请你告诉遥,那座庭院里埋着尸体。」
第二天,我和山崎结伴,前往遥婆婆的病房。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是为了薰婆婆的请求,要向遥婆婆说庭院里埋着尸体才去医院的。因为,这件事我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不知道。
应不应该说庭院里有尸体,我不知道。就算说了能让遥婆婆解脱,但我还是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坚持这个说法。
在这样犹豫不决的我背后推了一把的,是山崎。
「临机应变,不就好了?」
大清早来到庭院的山崎一面把被翻得体无完肤的庭院土壤耙平,一面这么说。
「实际去见见遥婆婆,去跟她聊个一两句。这样自然而然就会有话从嘴里跑出来了嘛?不管是实话还是谎话,反正都会有话。」
说这些话的时候,山崎脸上看不见一丝犹豫之色。
「我觉得,说真话,还是说谎话,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反正这种事是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的。会有问题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跟对方说。森山和遥婆婆之前那么要好,要是为了这种事把关系弄僵了,不是很悲哀吗?」
这真的是很山崎的看法。
「……早、安。」
我边打招呼边走进病房,就看到遥婆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身影。
「哎呀,奏,还有山崎。你们早。怎么啦?一大早跑来。」
听到这句话,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对不起!」
我低着头,说了该说的话。
「把庭院弄成那样,我在反省了。真的很对不起。」
于是遥婆婆以开朗的声音摇摇头:
「……没关系啦。那件事别放在心上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眼前只见遥婆婆一如往常的柔和笑脸。可是,她的指尖却细细缠着绷带。提醒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伤势,让我不禁有些退缩。
「……啊。」
可是,在旁边的山崎天不怕地不怕地开口:
「我是来探望的。昨天受的伤没事了吗?」
听到这句话,遥婆婆轻轻笑了笑。
「……托福。昨天吓到你了啊。」
「就是啊,我是真的吓到了。」
「对不起呀。不过,这是很好的人生经验吧?」
「是啊,这倒是真的。而且还满像连续剧的。」
两人坦然自若的愉快谈话,我有点跟不上,就默默地先笑再说。
遥婆婆就这样笑着和山崎聊了一阵子。看她这个样子,我觉得昨天发生的事好像不是真的。简直让我误以为薰婆婆叙述的遥婆婆的过去,也只是我在作梦而已。
可是,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我立刻就亲身体验到了。
「——对了,奏。」
和山崎聊了一会儿之后,遥婆婆忽然问我。
「庭院里没有他的骨头对吧?」
面对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我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啊……那个……」
但是,遥婆婆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受到打击的样子,只是平静地继续:
「他还活着吧?」
当着遥婆婆笔直的眼神,我微微点头。没有时间让我思考,我不由得就这么做了。
「……是的。大概是。」
于是遥婆婆叹了一口分不出是放心还是失望的气,抬头看着半空。
「……是吗?」
然后,遥婆婆想了一会儿,说出了我们意想不到的话。
「——这样的话,我想再和他见一次面。」
我简直是瞠目结舌。遥婆婆竟然会说这种话,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
「那、那个……」
我支支吾吾,但遥婆婆又重复了一次。
「我想见他。」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像风平浪静的海面般安稳。我一点都看不出那片海到底是不是吹着狂风、打着巨浪。
想再见谷口修一郎一面。听到遥婆婆这个愿望,由佳小姐立刻一口回绝。
「那怎么行。我绝对不答应让他们见面。」
由佳小姐好像早就从薰婆婆那里得知遥婆婆的详情了。所以才会把玫瑰庭院的一切交给遥婆婆任意处置。
「你也听老板说了吧?遥婆婆一直是靠着相信谷口修一郎的尸体埋在庭院里,才勉强保持正常的。她甚至还说过,要是她没杀了他,就要真的致他于死,然后再次埋进庭院里哦?要是让他们见面,天晓得遥婆婆会做出什么事来……」
对于由佳小姐的这番话,山崎以有点不服气的样子反驳:
「可是,我不认为遥婆婆会做出那种事。杀人那种事……」
结果由佳小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
「她可是爱过他的。遥婆婆爱过谷口修一郎。」
然后,小声加上一句:
「……多半现在还是爱着他。」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我就明白了。我想,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会无法控制地恨他,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会想杀了他。爱,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让他们见面,是为了遥婆婆着想。就算遥婆婆拜托你们找出谷口的所在,请你们也要想办法推托。不要提起有关他的话题。精神方面的治疗,我会和医院的医生商量再进行的。」
对于由佳小姐的说明,我应声是,点了点头。因为我认为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就算遥婆婆上了年纪,也还是能够杀人。好比用玫瑰的农药下毒,从楼梯把人推下去,没有什么力气的人,一样有办法可以杀人的。人,能够杀人。比他以为的更容易。
所以遥婆婆不能和谷口修一郎见面。人不应该杀人。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后来山崎每天早上,都很讲义气地到庭院来。帮忙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庭院,慢慢恢复原状。
埋好挖空的洞,压平土壤,以支架撑好歪斜的玫瑰树,修剪折断的树枝。我们每天都持续做着这些枯燥的工作。也因此庭院里的玫瑰慢慢地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树整个干掉,可能会就这样枯死,但至少很多的树都好歹撑过来了。
「我本来以为玫瑰只是花漂亮而已,没想到这么有生命力啊。」
山崎抬头看着又开始长出枝叶的玫瑰树,这么说。
「太好了。很快就会恢复庭院原本的样子了。」
住院的遥婆婆情况也相当稳定,病情也慢慢好转。
「本来还以为会出事,不过人类其实还满坚强的。」
由佳小姐甚至还这样开起玩笑。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恢复原状。无论是庭院也好、玫瑰也好、遥婆婆也好,还是我也好——
但是,马上就出事了。也许,这是在暗示我一切都不会回到从前。时间只会往前进。过去只能在未来挽回。
那一天,微亮的清晨天空中,隐约挂着几乎快消失的白色弦月。
我和山崎一如往常,在庭院里照料玫瑰。我正在为玄关前的玫瑰根部铺腐叶土,山崎正在修剪枯掉的枝叶。
这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了由佳小姐的电话。
「喂,奏妹妹?遥婆婆有没有在你那边?」
她的语气相当着急。
「我找遍医院都找不到她!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又跑到庭院那里了……」
我手机还贴在耳朵上,直接扫视玫瑰庭院。仔细看树影之后有没有遥婆婆的身影。
「……」
可是,那里只有浓绿随风摇曳。除了我和山崎,不见人影。
「……没有。至少庭院里没有……」
我这样一回答,由佳小姐便叹了好大一口气。
「是吗?这边我会再找,奏妹妹,你们也进设施里去看她回来了没有,拜托了!」
「我知道了……!」
我立刻挂了电话,把由佳小姐的话告诉山崎。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先分头找找看吧。」
我这么说,山崎也立刻点头说好。
「那,我去找找看二楼和三楼,森山你找庭院和一楼……」
但是,话还没说完,山崎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没再说下去。我也朝着他的视线尽头看过去。
「……?」
我看到了田村的身影。
「啊……」
田村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五分裤,正要走过大门。田村每天早上都会去冲浪,他会在这个时间回设施来,也没穿着冲浪装,是很稀奇的。山崎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才会有点讶异地看着田村。
走过来的田村一开始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样子,低着头走路。他的表情和平常在我们面前那柔和的样子不同,显得精疲力尽,好像罩着一层黑色的影子。
「……田村!」
山崎叫了这样的田村。田村吃了一惊,朝我们看,立刻把那个表情藏起来。藏起来,露出平常的笑容。
「哦,早啊。今天也在整理庭院?一早就这么努力啊。」
田村愉快地一面说,一面朝我们走来。山崎立刻问田村:
「你有没有看见遥婆婆?」
「咦……」
山崎的话,让田村一下子失去了表情。然后一瞬间似乎思考些什么,又立刻淡淡一笑,小声地说:
「遥婆婆怎么了吗?」
「由佳小姐打电话来说,她从医院不见了。所以我们现在正要去设施里找。我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海岸附近看到像她的人……」
山崎劈哩啪啦地说,田村「呣」了一声,双手交叉,仰望天空。
「……这样啊,遥婆婆不见了啊。」
然后,仍然继续仰望着天空说:
「……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
他这两句话,让我和山崎「咦?」了一声,皱起眉头。田村耸耸肩继续说:
「我刚才才去看过婆婆。因为她有事要我帮忙。」
我们当然不会放过田村的话。
「有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于是田村堂而皇之地说:
「她要我告诉她谷口修一郎在哪里。哪,就是以前遥婆婆刺伤过的那个男的……」
说着,田村好像想起当时的事似的,笑了。
「遥婆婆好像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啊。因为她一直问我。所以我就跟她说了。谷口的所在。」
我们更加不解。
「咦……?」
「田村怎么会知道……?」
于是田村又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啊……」
他笑了,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回答:
「——因为,谷口是我父亲啊。」
绿色的枝叶,在田村身后蠕动般摇曳。
「所以我知道他在哪里。」
「——」
沙沙沙,树梢响动。
我和山崎惊讶地盯着田村看。对于我们的惊疑不定,田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着继续说话。
沙沙、沙沙。
「我巴不得杀了他。」
沙沙、沙沙。
树梢的声响在耳里渐渐变大。好像有小飞虫钻进去似的,发出极其恼人的声音。沙沙、沙沙。或者,这是涨潮的浪涛声吗?还是电视的雪花画面发出的声音?沙沙、沙沙。啊啊,吵死了。
「我一直在想,要是知道他还活着,遥婆婆会不会帮我杀了他呢?才在想呢,奏妹妹就在这么好的时间点把庭院挖开了。我很感谢奏妹妹。对我来说,那就好像求之不得的机会送上门来。」
脑袋被沙沙声掩盖了,就好像电视的雪花画面一样。
沙沙、沙沙。
「……你在说、什么……」
山崎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听得出他很震惊。可是,田村看起来还是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在说的,就是一个还不错的杀人计划啊。」
「蛤啊……?」
「遥婆婆有杀他的权利。」
「权利……?」
「我看山崎是不会懂的。」
「懂什么?」
「一个人想杀人的心情。」
看着露出淡淡笑容的田村,山崎骂人般说:
「谁懂啊!那种心情……」
只见田村满意地微笑点头。
「是啊。你这样的想法很好。遥婆婆现在可能还在车站那边吧。赶快去追,也许还能拦住她哦?」
田村的这些话,让山崎硬生生把话吞回去。于是田村满意地微笑了。
「这样才对。与其在这里和我争辩,不如赶快去追遥婆婆,这样才聪明啊。」
山崎狠狠瞪了笑得从容的田村。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追遥婆婆,把自己的气愤一下子收进心里。
「……森山,我们走。」
被这么一催,我也点头。
「……嗯。」
山崎直接朝大门冲过去。我也学他往前跑。可是,我正要跑的时候,田村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等等,奏妹妹。」
他抓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
「奏妹妹懂吧?」
田村的气息喷在我耳朵上。
「我的心情,奏妹妹懂吧?」
雪花画面又在脑海中发出声音。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懂吗?
我懂。
想杀人的心情。
我们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没看到遥婆婆的身影了。向车站人员询问是否看到像遥婆婆的人,也只得到摇头的回应。
然后我们再度返回蔷薇人生,与由佳小姐会合。据由佳小姐说,她找遍了整个医院,却没找到遥婆婆。
「我打电话问车站和计程车公司,也没有得到相关的资讯。我已经向老板报告,我想老板应该倾全公司之力展开搜索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仰赖那边的力量了。」
说这些话时的由佳小姐,看起来十分憔悴。即使如此,我们仍认为应该据实以报,就向由佳小姐报告了田村所说的内容。
「田村是谷口修一郎的儿子?真的吗?」
由佳小姐对我们的说明惊叫出声。
「不会吧……?那个田村竟然是……」
由佳小姐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但她立刻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气息。然后,静静地开了口:
「田村人现在在哪里……?」
「我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人了……」
「……田村的房间。我去他的房间找找,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听了由佳小姐的话,我们前往田村的房间。田村的房间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位在面向庭院的一楼。从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玫瑰庭院。
房内摆设非常简朴。家具只有床而已。其余的东西全部收在衣柜里。可是,也只有一点替换衣物而已,完全没有书、CD、电脑之类属于嗜好类的东西。唯一有的,就只有冲浪板和冲浪装。
「……好空啊。」
山崎环视着房间,冒出这句感想。我也这么认为。
一直以来,田村在这个房间里,都想些什么呢?一心只想着要杀死父亲吗?
房间里完全没有任何关于显示谷口修一郎所在的东西、或是田村可能会去的地方的资料、线索。由佳小姐打了好几通电话给田村,不是不通,就是转接语音信箱。
「田村那家伙,煽动了遥婆婆……自己就脚底抹油了……」
于是我们再度陷入一筹莫展的状态。
束手无策的我们,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薰婆婆的联络。但是,时间在这段期间也无情地过去。
无计可施、只能袖手旁观的时间,真的好漫长。我们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忍受着走投无路的时间。
风向是在过午时分转变的。忽然间,大厅的自动门打开,风真的就从门外吹进来。
那就像是旁若无人地刮起滚滚黄沙的狂风。
「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
一听到我叫名字,她们便用力挥手。
「我们回来了~~」
「怎么啦?大家都聚在一起~」
「难不成是迎接我们?」
她们边说边走过来。我们怔怔地望着她们。对了,这三人到国外旅游去了。回国日期,对,好像就是今天……
我正想着这些,只见万理婆婆她们已经来到我们面前,高高兴兴地原地转了一圈。
「不错吧?我们的姐妹旗袍!」
「好看吧~很时髦吧~」
她们愉快地摇曳着红、粉红、宝蓝色的旗袍,异口同声地说。
「……啊,噢。」
「……很、好看、啊。」
「……啊,啊啊,嗯。」
我们结结巴巴地回答,万理婆婆她们便又欢叫道:「可不是吗:」
回程在飞机上,还有外国人叫我们给他们拍照呢,对不对?那个人一定是对千惠有意思。讨厌啦,别说了啦!哎哟,千惠你自己明明也有意思的说。人家可是个蓝眼绅士呢。好像王子喔。就是啊~好适合骑白马喔~千惠还跟人家要了伊妹儿呢。就是啊,所以,奏妹妹,你要教我怎么写伊妹儿。真有你的。千惠,你结婚典礼要邀请我哦~讨厌啦,佐和子真是的,想到哪里去了:
「……」
怎么说呢,真是阵自由无比的风。
而这阵风,一下子便为我们束手无策的状况吹出了一个风洞。
「我们知道,田村他爸爸在哪里啊!」
听了我们一连串的说明之后,万理婆婆这么说。
「怎么说呢,就是很想知道喜欢的人的一切嘛:」
「对对对。忍不住就偷偷跟在他后面,悄悄等着他……」
「嗯嗯。像是去他毕业的学校啦,去找他家啦……」
「这些事做多了,就会知道嘛~对不对~」
「就是啊。好像有点少女心过头了……」
深不可测的少女心,真让人觉得怎么不干脆去FBI之类的。
「不过,奏妹妹和由佳的话,应该能懂吧……」
我当然一点也不明白,但还是笑着点头,说我懂。因为这是我的礼节,也是我的处世之道。如果能问出谷口修一郎的所在,要我再怎么肯定她们过度的追星行为都没问题。
「……那,田村的父亲在哪里?」
问的是由佳小姐,回答的是万理婆婆。
「在东京的协同医院。好像是弄坏了肝脏,长久以来一直住院。」
据万理婆婆她们说,田村经常到那家协同医院。田村说要到别的海域去冲浪,带着冲浪板出门,可是他并没有到海边,而是去医院。而万理婆婆她们每次都偷偷跟踪田村。
「田村每次都是一~~直坐在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看着出来的患者。一开始我们也完全不懂他想做什么。」
「可是后来我们就发现了。田村每次都盯着同一个患者看……」
那个患者,就是谷口修一郎。
再听下去,原来田村是所谓的私生子。谷口修一郎和他母亲虽然一起生活,却没有结婚。而他们两人在田村出生前就分手了。从此,田村便由他母亲一手扶养长大。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环境,田村非常爱护母亲。
「可是,他母亲好像也在他来蔷薇人生前不久去世了……」
「很可能是因为这些缘故,他很恨自己的父亲——总之,田村会在医院里一~~直看着他父亲。」
这三位一面说,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样子吧,眼眶都湿了。
「身体是大人,心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对对对,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脸上露出不知道怎么办的表情。」
「嗯。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听到这些,让我内心深处有点痛。我所认识的田村,总是吊儿郎当地笑着,很快活,很随便,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
他的吊儿郎当,是为了掩饰这些吗?
「看到田村那样,我们就想着要帮他。」
万理婆婆露出有些不舍的苦笑说。
「……可是,我们还是帮不上忙。」
一听到这里,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也垂头丧气起来。
「……是啊。给他写了那封信,他还是这样走了。」
「……光凭我们的心意,大概是不够的吧。」
这几句话,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所以我问了:
「……请问,信是指?什么?」
我一问,万理婆婆就讶异地反问:
「信……不是请奏妹妹转交了吗?」
「咦……?」
「还咦呢!就是我们出国之前……」
「啊……?」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了粉红色的信纸。细心折成花朵形状的那封可爱的信。
「啊——!」
那封信一直放在我的运动夹克口袋里,忘记转交了。万理婆婆她们知道以后,对我哇啦哇啦地抱怨不休。
好过分!奏妹妹好过分!那是我们牺牲睡眠写的信耶~~就是啊!为了折那朵花,我们重折了好几次,是不是?就是啊。为了好看,特别用心折的……你竟然还没有交给他!好过分!奏妹妹太过分了!
我当然低头道歉,只差没有下跪。
协同医院,我们是开蔷薇人生的厢型车去的。
「院民会失踪,是身为经理的我督导不周。」
由佳小姐这么说,揽下开车的工作。我和山崎一起坐在后座。
「好,出发了。」
由佳小姐以高速在沿海的路上奔驰。她开车开得很猛。每次在十字路口转弯,身体都会东倒西歪。害得我上车没多久就开始晕车了。
「……赶得上吗?」
山崎身子一面倒,一面喃喃这么说。
「我会赶上的。」
由佳小姐把油门踩得更猛。
我好想吐,紧紧按住了我的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开慢一点、休息一下再走这种话。坐上赶路的车,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呜呜……」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
再忍一下,就是东京了。
抵达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我们在柜台报出谷口修一郎先生的名字,问出了病房号码。他的病房是三〇八号房。我们连忙赶过去。
病房是六人房。谷口修一郎先生的病床位在入口右边,床上没有人。
「谷口先生和太太出去散步了。」
隔壁床的男子好心告诉我们。于是山崎立刻问他:
「请问你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散步吗?」
男子「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给了我们几个可能的地点。
「院子啦,餐厅……还有,也有可能去买东西。屋顶也是一个可能的地方。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就会回来的。」
但是这三十分钟我们等不起。
「我们先分头找吧。我去院子看看……」
由佳小姐这么说,山崎就举起手来,说那我——
「我,呃——到屋顶……」
但是,我抢走了这个选项。
「不,屋顶我去。山崎,你去餐厅或贩卖部,医院里面归你。」
我之所以选屋顶,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认为,万一遥婆婆想杀他的话,应该会选高的地方。其他地方,一个没有多少力气的人要杀人,有点困难。
可是,假如是在屋顶上,也许办得到。当然,要跨过栏杆把对方推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从楼梯上推下去,或许是可行的。尤其是通往屋顶的楼梯,应该有相当的高度才对。
要杀人的话,要把人推下去摔死的话,就是屋顶。
我进了电梯,赶到屋顶。
我心里想着,一定要赶快找到遥婆婆。
一定要找到她。
在遥婆婆找到那个人之前。
协同医院的屋顶很宽敞,有很多患者,显得十分热闹。背对入口站着,就能看到右手边下沉的夕阳。
「……」
我站在屋顶上,环视四周。以视线来寻找遥婆婆的身影,和可能是谷口修一郎的人。
可是,遥婆婆不在那里。谷口修一郎也不在。
不,正确地说,是没有像谷口修一郎的人。虽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但都和谷口修一郎的形象相差太远。
因为,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幸福的样子。
一个是穿着睡衣,和一个女子两人欣赏夕阳的男子。一个是坐着轮椅,膝上抱着孙子的绅士。一个是和太太拌嘴的老人。一个被应该是女儿的女子推着轮椅的老先生。我觉得他们看起来都不像谷口修一郎。
晚霞满布的天空,染上了红色。站在屋顶上的人们,坦然迎着红色的光。世界薄薄地染上了一层红色。简直就像玫瑰的红。耳中听到笑声,愉快的谈话声。我呆呆地想着,神明果然喜爱美丽的事物。
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掠过我的耳际。
「……奏——妹妹。」
是田村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回头,田村便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臂。
「别出声哦。」
「……」
我知道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我的背。可能是刀子。当下我想,这时候的田村可能会动手。
「……遥婆婆好慢啊。我都说我要带她来了。谁叫她要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才会这样。」
田村以含笑的声音对我说。
「不过呢,不会有问题的。她很快就会来了。因为,遥婆婆一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见我老爸一面。」
这句话让我感到不解。
「……田村的爸爸,在,这里吗?」
结果田村不屑地说:
「在啊。悠哉悠哉的,一脸幸福呢。」
我心想,不会吧。谷口修一郎竟然在这些人当中,我很难想像。他竟然活在这么幸福的情景里,我实在很难想像。
「我啊,我不准。我不准他笑。」
田村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在笑。
「我不准他和谁幸福地看夕阳。因为这种事情,我妈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哦。」
明明听起来像是在笑,但是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刺进我的心口一样,好痛。
「我一直以为,他过的一定不是什么像样的人生。因为四周的人都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烂男人。我一直以为他一定会落魄不堪,没有人肯理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地死去。再不然就是早就已经死了。」
天空好红。
简直就像玫瑰的颜色。
「所以,我不准。难道不是吗?怎么可以这样?再不公平也要有个限度。他爱家人,家人也需要他?别闹了。」
回头一看,田村的脸也洒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的光。
不,这个颜色是——红色的血的颜色吧。
「为什么他的家人不是我妈?他让女人吃尽了苦头,自己却有善终,老天爷是这样算帐的吗?既然他自己在烂泥塘里打滚,把别人的人生也拖进烂泥里,搞得乱七八糟——那让他死在烂泥里就好了啊。」
天空,是红的,血的颜色。
「像一般人一样幸福?开什么玩笑。他没有开心笑的资格。」
这时候,遥婆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啊……」
遥婆婆不知何时站在屋顶的入口。
「……哦,总算来了。」
田村的声音,很愉快。
「……再来就看遥婆婆怎么杀掉他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甩开田村的手。因为我想,我一定要阻止。我一定要阻止遥婆婆。遥婆婆不能杀人。人不可以杀人。可是,田村没有松手。
「不行哦,奏妹妹。你不能去破坏遥婆婆的好事。」
我把这句话顶回去。
「……为什么?」
于是田村低声说:
「我沿着我爸的过去开始找,结果找到了蔷薇人生。我在那里,找到了另一个像我妈妈的人。」
遥婆婆站在入口,以视线追寻着屋顶上的人们。她在找谷口修一郎。
「……对他来说,也许只是玩玩火罢了。可是,他这一玩却玩掉了遥婆婆的人生。疯狂的庭院一直发狂着,几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被他夺走了。」
遥婆婆环视四周的侧脸,被夕阳照得红红的。那红,也是血的红吗?
「遥婆婆和我妈一样,人生都被他夺走了,所以她们有找他报仇的权利。不是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抢的,就抢回来。」
屋顶上的人们还是一样,各自愉快地伫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被染成血色的遥婆婆。
「人,可以杀人。」
田村的声音渗进我耳内。
「奏妹妹应该懂吧?」
脑海中,响起了涨潮的海浪声。眼前就像电视的雪花荧幕那样暗蒙蒙的。
「因为,奏妹妹……」
田村的脸,好像浴血般红。
「你自己就想杀了你的继母。」
沙沙沙的声音作响。令人不舒服的,那个声音。
田村果然看了那封信。
在离家出走前夕,我写下了那封信。写了,却不敢留在家里。因为,我不可能把那封信留在家里。
我怎么能让纱记子看到那样一封信——
纱记子收
我觉得用讲的我一定讲不清楚,所以决定写信。我想为那时候的事道歉。真的,真的对不起。
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了……看着走在前面的纱记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做了。我什么都没想,就……不,不是这样。我有想。我知道如果从那座天桥上掉下去,纱记子一定会很惨。不只纱记子,肚子里的孩子搞不好也会没了——我心里真的有想到。我想了,然后才做的。我从背后推了纱记子。因为我心里想,这么做,也许纱记子和孩子都会消失。
我好怕。因为我知道,爸爸会变得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好怕爸爸不再需要我,怕得不得了。
我的白头发也是纱记子害的。一定是的。所以我才不染黑。故意留给爸爸和你看。希望你们能察觉我的心情。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明白了吗?
我好怕你。好怕好怕,好恨。
我好恨你啊,纱记子。
以前明明那么喜欢的。纱记子对我曾经是那么重要。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
这就是那封不可能寄出去的信。我本来是想道歉才写的,写到一半却变成怨言,变得莫名其妙。也许信的内容,从某个角度来说,完全就是我心情的写照。
那是我和纱记子两个人走在天桥上的时候。纱记子要去妇产科。我说我要陪她去,走在纱记子旁边。就外人看起来,我们像是很要好的继母和继女。因为我一直努力让大家看起来是这样。
肚子还没有变大,可是纱记子走路的时候却好像护着肚子。有时候她的右手会不经意地轻轻摸肚子。每次她这么做,嘴角都会微微上扬:心满意足似的,微笑着。
她那个笑容,我无论如何就是看不顺眼。我清清楚楚地认为,那个微笑会夺走我现在所有的一切。
所以忽然间,我的手就向纱记子的背上伸过去。
纱记子从楼梯跌下去,可是没事。只是手脚有点擦伤而已,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
我不小心踩空了。你要多小心啊。被送到医院的纱记子是这样向爸爸解释的。为什么她要这么说,我觉得好奇怪。明明是被推下去的,明明差点就被杀了,为什么纱记子还要说这种维护我的话?
我明明就从背后推了纱记子。我这么说,纱记子就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奏,你在说什么?是我自己踩空了而已呀?说什么推我,奏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看着纱记子以不解的笑容说这些话。我心里想,怎么不可能呢,纱记子。我真的伸手了啊。我为了推你,在楼梯上,把手伸出去了啊。我心里想的就是,你死掉最好。我就是想杀你啊。
那时候,我的手指的确碰到了纱记子的背。是纱记子先踩空,还是我的手先碰到纱记子的背,都不重要。
我想杀纱记子。光是这样就够了。我已经浑身罪孽了。
我和爸爸妈妈的生活,每天都像暴风雨。他们吵架我就躲起来,一心等着这场暴风雨过去。他们分手的时候,我虽然伤心,也松了一口气。自从和爸爸相依为命,我就努力当个好女儿。不然,爸爸可能就像不要妈妈那样不要我。给我的角色,我必须努力扮演好。我挤出笑容,打起精神,一直当爸爸的女儿。只要我这么做,爸爸也会对我很好。于是不知不觉间,我便认为家人就是这样,人就是这样。
而颠覆了我这种想法的,就是纱记子。以家教老师的身分出现在我眼前的纱记子,有点不守时,学校的功课也教得有点随便,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好家教。她经常说别念书了,就带我去散步。然后,她教给我的是野猫栖身的地方,狗狗尾巴代表的喜怒哀乐,按别人家门铃就跑掉的恶作剧作法,天上的云的名字。要我偷摘橘子的,也是纱记子。纱记子认同了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关心我,爱护我。
可是,我却变得打从心底憎恨纱记子。以前我明明那么喜欢她的。曾经,纱记子对我来说明明是那么重要。
我心里想着,只要没有纱记子就好了,试图杀死她。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因为有了孩子而高兴不已的纱记子。所以我朝她的背伸出了手。
沙沙声就是那时候开始在我脑中响起的。那个声音响个不停,弄得我好像快发疯了。所以,我从爸爸和纱记子身边逃走了。我假装祝福他们,从他们两人面前消失了。
我也曾经怀疑,试图杀害纱记子这种事,是不是我想错了。我也曾经告诉自己,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恨一个人、杀一个人的。
可是,每当沙沙声在耳内响起,事实就谴责我。恨你的念头,想杀你的念头,都无比的真实。
啊啊,又开始响了。
沙沙沙的,脑袋深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一个人会想杀人,是无可奈何的,奏妹妹。」
是吗?——我想。
「因为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所以只能这么做。」
是这样吗?——我想。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奏妹妹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和我一样。」
大家不是都很喜欢田村吗?
「那是因为我对每个人都摆出好脸色啊。」
是吗?
「是啊。因为我希望别人对我好,所以我就对别人好,只是这样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
「嗯,这和奏妹妹很努力是一样的。」
我很努力?
「是啊。你总是拼了命想要帮大家的忙。」
原来田村都看出来了。
「嗯。人有两种。一种是什么都不做就会讨大家喜欢的人,一种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人喜欢的人。我们就是那种什么都不做,就没人喜欢的那种,所以只能很努力生活或是对别人好。」
……说得也是。
「要是这样还是不行,就只能用抢的了。不管是感情,还是立足之地。从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身上抢过来就是了。」
……说得,也是。
「所以,奏妹妹没有错。人就是会想杀人。」
沙沙、沙沙、沙沙。
「遥婆婆也是这么做,来挽回自己的人生。杀了那个男人,埋在庭院里。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寻求的幸福。」
也许是吧。
「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至少,我可以不用再恨谁了。」
也许是吧。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看着遥婆婆。」
沙沙、沙沙、沙沙。
晚霞把遥婆婆的白头发染成红色。那终究是血的颜色。黄昏的光带着黑暗,把世界照得又红又美。屋顶上的人们依旧愉快地谈笑。
「……啊。」
我知道遥婆婆的视线找到人了。她盯着某一点,好像看着耀眼的东西似的眯起眼睛。
沙沙、沙沙。
「——要开始了。」
沙沙、沙沙、沙沙。
遥婆婆缓缓走向前。
她的视线尽头,是穿着蓝色睡衣的老人。从刚才就愉快地和太太拌嘴。好了啦,赶快回病房啦。烦哪,你什么都要罗嗦。这样斗嘴,是他们的乐趣吗?这时候,他们和一对看似儿子媳妇的男女会合了。老爸,赶快回病房吧。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们不能一天到晚跟爸黏在一起啦。有什么关系,至少看个夕阳再走啊。翔子也想看吧?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啊。我知道啊,都看过好几次了。多看几次不是很好吗?你爸爸啊,是舍不得你们回去啦。是吗?罗嗦,快滚快滚,混帐儿子。这什么话啊,我偏不走,混帐老爸。
遥婆婆慢慢向他们走过去。
沙沙、沙沙。
喏,田村。
「……什么事?」
人,会想杀人对不对?
「……是啊。」
我也这么想。我也曾经这么想。
脑海中响起了涨潮的海浪声。可是同时,内心深处开始骚动不安。
一股坐立难安的感觉,涌现。
遥婆婆朝着谷口修一郎走去。
话,从心底,涌现。
「……可是,我……」
「咦……?」
「我不要。」
这是理所当然的心情。理所当然的,话。
「……我还是不要。」
「奏妹妹?」
「我还是不要遥婆婆杀人……!」
我一说完,就甩开田村的手,朝遥婆婆跑过去。遥婆婆笔直地望着谷口修一郎,朝他身边走过去。我的手又被田村抓住,当场停住动不了。
「遥婆婆……!」
我大叫,但叫声似乎没有传进遥婆婆的耳里。
遥婆婆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继续慢慢向前走。
「……慢着……!」
田村再次抓住我的手。
「让遥婆婆去吧。」
我挣扎着想摆脱田村的手,一面回答:
「……不要……」
但是田村似乎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抓住我的手好用力。好痛。
「你不是也承认吗?人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我们争论着,朝遥婆婆的方向接近。
「既然知道……」
「可是,我就是不要……!」
说着,我不禁瞪着田村。
「我不要……」
我瞪着他,用挤出来的声音说:
「……我不要重要的人做这种事!」
也许这种说法很自私。
我明明就巴不得纱记子死掉。
我明明就想杀纱记子,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
即使如此,我就是会这么想。
求求你。
我求求你,不要杀任何人。
「不管是遥婆婆,还是田村,我都……」
这时候,遥婆婆的声音响起。
「哎呀,奏妹妹。」
我和田村吃了一惊,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遥婆婆一脸不解地歪着头站在那里。
「……哎呀呀,连田村都来了。怎么啦?怎么跑来这里……」
在遥婆婆面前,我们含糊其词。
「啊……」
「呃,那个……」
我们还在支支吾吾,谷口修一郎一家人,已热热闹闹地从旁边经过。翔子,不好意思啊。你怀孕了,还来看我。因为不带她来,老爸就会闹脾气啊。罗嗦,你给我闪边去。你说什么?孙子生出来不给你抱哦?你敢,那我年金就不给你。讨厌啦,老公,我们是没有年金的。你不是有吗?我的钱是我的钱。是夫妇的钱才对吧。吵死了,混帐老爸。你说什么?混帐儿子?
他们愉快地你一句我一句,往里面走去。
我立刻往遥婆婆看。我有点着急,不知道遥婆婆能不能接受这个状况。可是她似乎没有激动的样子,只是一直注视着谷口修一郎。
不,正确地说,是注视着谷口修一郎,静静地微笑着。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不禁出声叫:
「……遥婆婆?」
于是遥婆婆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个人真的还活着。」
遥婆婆的白发被夕阳染红了。
「竟然那么幸福……」
也染红了呆望着遥婆婆的田村的侧脸。
在这样的田村面前,遥婆婆缓缓微笑了。
「——太好了。」
遥婆婆祈祷般将双手合在一起。
「那个人活着。」
越过遥婆婆的肩膀,可以看见欣赏夕阳的人们。
「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燃烧般的晚霞,以红色包围了一切。
那里有如玫瑰色的世界。
「没有杀死那个人,真是太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我想。
遥婆婆已经不再想杀死他了。遥婆婆不也说过吗?在那美丽的庭院底下,只埋了美丽的「爱」而已。
她已经不再想杀人了。
「……哇,好美的夕阳啊。」
风吹动着,吹动了覆盖着夕阳的云。云的棱线在火红的夕阳光下,描绘出鲜艳耀眼的玫瑰色的边。
「……这里的视野真好。」
听了遥婆婆的话,田村茫然地抬头看天空。
所以,他应该也看见了吧。
就只是好美好美的,这个世界。
「那么,我们回去吧。回蔷薇人生。」
遥婆婆一面说,一面轻轻拍了我的头。
「……好。」
我打从心底想,真是没办法比。
遥婆婆摸着我的头的手指,虽细瘦,却非常有力。
临走的时候,我把粉红色的信交给了田村。
「这个,是万理婆婆她们要给你的。」
我想趁我还没忘记,赶快把信转交。
田村一面把信收下,一面尴尬地笑了。
「……在这种时候给我喔?」
说得也是,我也苦笑着回答:
「……抱歉。以后我会看气氛的。」
于是田村说着:「拜托你一定要啊~」一面打开折起来的信,看了内容。信的内容似乎非常短,田村一下子就看完,笑了笑。
「老人家真是了不起啊。」
「……怎么说?」
我一问,田村便把信折成四折,收进长裤的后口袋。
「理所当然地超过我的理解范围。」
「……哦,这个我大概能理解。」
听我这么回答,田村耸耸肩露出苦笑。
「……我可能有点低估了。」
田村抬头看着天说:
「遥婆婆活过的时光长度。」
什么意思?我还没开口问,田村就低头看着我,对我说:
「我做了对不起奏妹妹的事,抱歉。」
没这回事。我正想这么回答,田村却抢在我前面,笑着继续说:
「抱歉,但是谢谢。」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田村的笑容。
田村没有回蔷薇人生,就这样从医院消失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呀。谁还敢回来啊,都做了那种事。」
由佳小姐对于田村的失踪悄悄这么说。
「……不过,话是这么说,田村那么随便,搞不好哪天又突然跑回来了。」
万理婆婆她们当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啊啊,我们的海王子……」
「很少有那么帅的男人说~~」
「我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话是这么说,她们也切换得很快。因为她们可是专业的少女。
「对了,万理的医院不是有个很像染王子的医生吗?」
「对呀~~万理,我们可以每天都去看你吗?」
「哎哟,佐和子,你不是已经对染王子腻了吗?」
「讨厌啦~~干么讲这种坏心眼的话~~」
对于田村的将来,她们似乎也不怎么担心。
「他呀,到哪里去都没问题的。」
「对对对,凭他那么帅。」
「而且对谁都很好,一视同仁。」
「对。像我们这种老人家,田村也一样温柔。」
「明明就是几个迷歌舞伎、一天到晚哇哇叫的追星老太婆。」
「嗯。他从来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很诚恳地对待我们。」
所以没问题的,万理婆婆她们拍胸脯保证。
「而且,他还有我们的信呀。」
「嗯。看了就会精神百倍,」
「就是啊!无论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说到这个,我问她们写了什么,她们嘻嘻笑着回答我:
「——我们,」
「永远~~」
「都支持田村——!」
不愧是专业少女的手笔。
不久之后,蔷薇人生的院民便陆陆续续回来了。登纪子婆婆和长子婆婆也是。
从由佳小姐那里听说了田村和遥婆婆的事,两人像孩子一样跺脚,懊恼在最有意思的时候离开了蔷薇人生。
「早知道,就不应该理儿子的。」
「我也是,早知道就不帮忙看店了。啊啊,好可惜。」
顺带一提,这两人一样也对田村的未来毫不担心。
「就像万理婆婆她们说的,不会有问题的。因为他知道,他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人爱的。」
发表这番见解的,是长子婆婆。接着登纪子婆婆也笑着说对对对。
「不管到哪里去,他都是那种会到处释出善意,对谁都很好,以确保自己立足之地的那种人啊。」
于是由佳小姐也苦笑着点头。
「……所以虽然会吃点苦,但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够活下去的……」
「该说是苦难呢,还是因果呢。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他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是啊。以祸福来说,虽然是祸,但也一定会有福的。」
我也认为很有道理。
因为,大家其实都很爱你。
不久,遥婆婆就出院,蔷薇人生回到了往常的样子。虽然田村不在了,万理婆婆也回医院去了,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又回到了以前那样,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日子。
「少了谁这种事,我们老早就习惯了。」
在club登纪子,喝着轩尼诗的登纪子婆婆悠然地说。
对于这句话,喝着沛绿雅的长子婆婆也笑了笑,点头回答:
「花开花谢。人聚人散啊。」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喝着梅酒的遥婆婆加上一句:
「花会再开,散了的人也多半会再聚首的。」
并排着坐在吧台的三人,愉快地笑着继续说下去。是啊,就是这样。反正会再见面的嘛。是啊,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哎哟,死了也没关系啊。也对,大家地底下见。到了现在,搞不好死了见到的朋友还比较多呢。那,死也不怎么可怕了。讨厌,重点是在这里吗?咦?不是吗?
在这样七嘴八舌地聊着的三人面前,我总算能够开口了。
「那个,我啊。」
借用了一点梅酒的力量,我总算敢说了。
「……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于是三人沉默了一下,可是马上又笑着回答我:
「是吗?你决定了啊。」
「欸,你走了是会冷清些。」
「不过,还会再见面的嘛。」
对这句话,我大大点头说:「是的。」
我决定搬到妈妈家。那是暑假即将结束前不久。我跟妈妈联络,说我想这么做,妈妈很赞成。
「那真是太好了。奏做出了认真的选择,妈妈非常高兴。那家老人院很奇怪,不如跟妈妈住还好一点……既然这样,那我们彼此好好努力当母女吧。」
是啊,蔷薇人生是很奇怪,虽然事情都发生过了,而我也完全参与其中,但对妈妈来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妈妈也是为了不伤害我而绞尽脑汁,我也想要努力当个好女儿。
「……嗯,请多指教。」
虽然十年前不怎么顺利,但现在的话,也许可以好好相处。我和妈妈彼此都已经走过这么多的岁月了。而且以后也会再继续走下去。
要是不行的话,还有念寄宿学校这个办法呢。不然,就再离家出走也行。路多的是。
遥婆婆给了我和山崎两株玫瑰苗,作为长期帮忙庭院工作的奖励。
「奏妹妹的是Matilda,山崎的是Safrano。都是相对容易栽种的品种,一个人应该也照顾得来的。」
「……谢谢。」
我和山崎一面道谢,一面拿起各自的玫瑰苗盆。两盆都还没有开花。
「我想秋天会开一些。花朵的修剪就照常。开完之后,要准备过冬……这方面我再详细教你们,到时候再跟我联络。」
看样子,就算离开这里,还是免不了要照料玫瑰。
遥婆婆毫不在乎我这样的想法,说:
「La Vie en rose。」
发音听起来满好听的。
「但愿你们的人生,也是蔷薇色的。」
收下了玫瑰的山崎一副感动到极点的样子说:
「——遥婆婆好坚强啊。发生过那种事,结果却一点也不在意。要是我,如果不是深自反省,就是会烦恼起人生,然后陷在里面爬不出来。」
对他的话,我感到怀疑。
「山崎不也是那种不太在意的人吗?」
「你说什么?我可是很纤细的耶。」
「骗人!我完全没发现!」
「骗人!怎么会,真不敢相信!」
我们半开玩笑地争执,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来。
除了笑以外,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掉眼泪地和山崎告别。
「……我说啊,森山。」
「……嗯。」
这时候要是遥婆婆,或是登纪子婆婆、长子婆婆的话,大概能应付自如吧。
「……我会写mail的。」
「……嗯。」
可是,我还不知道。
「……也会打电话。」
「……嗯。」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经验值也太少了。
因为,我毕竟才只活了短短十三年。
「……怎么说啊,我不知道这样说你懂不懂。」
「……嗯。」
「之前我不是说过,很多事.有很多不同的样子吗?我是真的那么想的。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有很多不同的感觉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家族的形式,有很多不同的人生?我觉得这样就好,也觉得这样才好。」
「……嗯。」
「所以,怎么说呢,就是,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不同的事物,可是……」
本来说得很顺的山崎,忽然结巴了。
「……有很多不同的事物,可是,这种心情,好像没有什么模式喔?」
「嘿……?」
然后,他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喜欢你,森山。」
山崎的手,好温暖。
「……所以,我们要再见面。」
我们才十三岁而已。
「……嗯。要再见面。」
所以还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还能去学、去懂得很多事情。
离开蔷薇人生的那一天,大家盛大地为我送行。大家来到玫瑰庭院,朝走过大门的我挥手。
「奏妹妹——!再见——!」
庭院里的玫瑰树,还是绿油油地枝繁叶茂。站在里面挥着手的她们,像是美丽绽放的花朵。在阳光下,随风摇曳,嫣然微笑的玫瑰花。
「……」
我想,我远远比不上那些花朵。我没办法那样绽放。
我想,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吧。
「——再见——!」
我还需要走过很长很长的人生吧。
「下次再见——!」
Matilda开花了,所以我决定去看爸爸。我剪下一朵盛开的粉红色Matilda,包装起来。这样看起来应该像个小礼物吧。
再带上登纪子婆婆给我的五年梅酒,和长子婆婆送我的自制寒莓果酱。我认为身为一个懂事的女儿,这点礼数是必要的。
裙子的口袋里,藏着一封信。我用万理婆婆教我的花朵折法,尽可能折得可爱一点。
一到家,胖了一点的爸爸和挺着大肚子的纱记子来迎接我。
「——奏,爸爸好想你啊!」
爸爸这么说,抱紧了我。
「你好不好?好像成熟了一点?」
纱记子挺着大肚子,露出笑容对我说。她的声音,和好久好久以前,把我扛在肩上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温柔得让人觉得酥酥痒痒的。
「……喏,纱记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折成花的信,递给纱记子。我重新写好的,折纸信。
「……这个,有时间的时候再看一下。」
信上写着对不起。但是,当然不是道了歉就可以得到原谅。
纱记子露出花一般的微笑接过了我拿给她的信。
「哇?这是怎么折的?好可爱喔。」
纱记子欢快地说。
「这种信满令人怀念的呢。学生时代,我也曾经超级迷折信纸的。还要朋友教我怎么折才可爱……」
看纱记子这样,我露出淡淡的笑容心里想,我也是啊,纱记子。这个折法也是请人家教我的。
「……」
不只是信而已。在短短的期间内,我学到了好多好多。
「这么可爱,叫人好舍不得打开喔。喏,奏,等一下教我怎么折。看完以后我再折回原来的样子。」
我对纱记子的话点点头。
「……嗯,好啊。那我等一下教你。」
要给纱记子多少封写了对不起的信,才能够抵销我的罪?要道多少歉、要用多少心,纱记子才会原谅我?
还有,我也是。
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对纱记子的恨?要学会多少,才能原谅纱记子?要活多久,才能由衷祝你幸福?
「……」
这些,我都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也只能相信将来能够做到。所幸,我还有时间要活。我还可以改变。
「——啊,踢肚子了!奏,快来摸摸看。」
纱记子这么说,我就把手放在她大大的肚子上。摸这么大的孕妇的肚子,是头一次的经验。纱记子的肚子,胀得好大好硬,令人吃惊。
瞬间,肚子里传来「砰」的一下震动。
「……啊!踢了!」
我会知道的。
知道,然后学会。
那些我还不知道的种种事情、种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