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精灵少女艾儿缇娜,虽然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儿,但她身边那些粗鲁的男人们,都一致认为她是个「令人惋惜的美女」。
精灵族是在森林里过着自然生活,有如妖精般的种族。他们跟小仙子(Fairy)不同,具有明确的肉体,体格与人类相仿,在音乐、艺术、美学等方面的水准极高。平均寿命大约一千年左右。他们活在大树般的时光当中,一般来说不喜欢有所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精灵族常常长得特别美丽,其中尤其是艾儿缇娜,更是出类拔萃地楚楚动人。一头长发被人称赞为「比白银更美的银色」,发型呈现自然的羽毛剪,衬托着她有如棉花糖般的双颊。双耳细长,仿佛作为美术品的短刀。新艺术风格纹路的服饰以必须织上好几年才能完成的复杂斜纹布制成。不过可能是因为穿它的人生性好动,因此衣服是无袖的,并且露出肚脐。纤细的肩膀暴露在衣服外。百褶裙下面伸出一双线条完美的玉腿……
只可惜她的个性有一点小问题。
要塞都市国家希尔迪亚,位于瓦雷利亚地区的中心地带。此地是交通要冲,一旦这个地区沦陷,魔龙帝国将能恣意派遣大举兵力到任何地点。
因此,对瓦雷利亚的人们而言,死守希尔迪亚是最重要的课题。
希尔迪亚的西南方偏南,距离魔龙帝国的国境不远处,设置了希尔迪亚的最前线基地「亚各要塞」。
这里正如字面上所示,是人类的最后防线。
矢志抵抗魔龙帝国的各国剑士与战士们,为了投身对抗帝国的游击队,无不争先恐后地聚集于此地。可以说亚各要塞,就是抵抗魔龙帝国侵略行为的活动中心地。
零侍目前也留在这个要塞。这里是将废村改建而成的要塞,因此多的是宿舍。在一幢以前曾经是民家的木造房屋里,零侍占用了其中一间房间,生活起居都在这里度过。
夜深人静——
至少以零侍的认知,现在是半夜。天都还没亮。理所当然地,零侍正在睡大觉,白天他看守周围地带毫不松懈,有时候还会击退一些野狗或强尸;不只如此,一有时间雪姬就会说:「来修行吧!」然后指示他进行一堆特训课程,所以他一刻不得闲。晚上也就睡得很沉。
木板床非常适合零侍的体质。再加上他天生个性大而化之,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失眠。
此刻正沉眠于无梦黑暗中的零侍——
「唉呦,我叫你起来你听不见吗?快醒醒!」
被某种拉得紧紧的细线,在额头上登登登地弹了好几下,下意识地翻了个身。
「呜啊——」
从安眠中一口气被唤醒的不愉陕,令他发出了呻吟。
「你怎么又来啦,老姐。」
「老姐?」
对方发出混合了怀疑与不情愿的声音。是艾儿缇娜。不晓得是不是用香料熏过,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零侍想撑开睡眼惺忪的眼皮,但就是睁不开。
——不,其实眼睛已经睁开了,只是几乎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事物。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火光,让艾儿缇娜的银发依稀浮现在黑暗中。这就表示……
「还没天亮耶。」
「你在说什么?今天我跟你不是要去护送输送队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艾儿缇娜,现在天还很黑耶。」
「要是迟到了就糟啦。为了遵守时间,一定要提早行动才行。」
「话是这么说啦,可是你看……」
零侍眯起眼睛看了设置在房间里的小型水钟,确认现在时间。
「还有三个小时耶?」
「等到天亮才起床,是永远学不会分辨树木的声音与鸟儿歌声的。不要赖床,快起来倾听自然的声音吧。你们人类就是这么不像样。」
艾儿缇娜什么事都拿精灵族当标准,因此难免脱离现实。她似乎在为某事不高兴,把手上爱用的弓的弓弦拉得登登响。刚才在零侍的额头上弹的神秘物体似乎就是它。
「你啊,都几岁的人了,早上还要姐姐叫你起床?」
输送队的手推车,响着车轮在大道上前进。艾儿缇娜伫立在手推车满载的货物上面,一边提高警觉举目四顾一边说。个性严谨的她,一分一秒都不松懈,绝不放过任何敌人的埋伏。
「并没有,好吗?只不过是最近发生了印象深刻的事情罢了。」
「天晓得。」
零侍坐在手推车车尾,一边拿着望远镜确认后方的情形一边回答,结果从头顶上降下一个简单明了的怀疑反应。
「我自认为起床起得很早了。」
「今天早上你明明就爬不起来。」
「正常人那个时间都在睡觉吧。」
「真要说起来,你做什么事都太马虎了。」
艾儿缇娜不容分说地指责零侍。看来她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以为你既然起床了,好歹整理一下仪容,结果头发也没梳整齐,脸也没洗。」
「那是因为我不习惯在那个时间起床,头都晕了嘛。」
「这不是重点好吗?我是在叫你把头发弄整齐,把脸洗一洗!」
水筒从头上掉了下来。零侍不假思索地要抬头往上看,忽然想到这样可能会看见艾儿缇娜的裙底,急忙制止自己。就算眼前摆着这样的幸运,身为一个男人,本来就应该将视线别开。这与其说是零侍的信念,不如说是家教。其实他当然很想看,不过……
(要是看了,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复……)
零侍咕嘟咕嘟地喝下水筒里的水。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水筒本来是要拿来整理头发与洗脸的。
「鞋带也不绑好拖着走,睡觉前好像也没洗澡、换衣服……」
艾儿缇娜在头上骂个不停。
零侍眺望着风景,同时吞下了一个呵欠。好想睡觉。这都是因为在不正常的时间起床的缘故。
起得太早没睡饱,反而维持不了紧张感耶。
零侍差点想如此抗议,不过想也知道艾儿缇娜一定会说:
「是你太懒散了。打起精神。」
反正她一定不会把自己的抱怨当成一回事,就放弃了。
「总觉得……这个状况好像似曾相识……」
零侍觉得艾儿缇娜好像跟某人有点像。
「还有!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了,你腰上绑的上衣是怎样?」
现在的艾儿缇娜几乎看到什么都要讲两句。
「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绑在腰上。要穿就穿,要脱就脱!分清楚!」
(零侍该不会有恋姐情结吧。)
艾儿缇娜忍不住起了疑心。
被误认为「老姐」,让她受到了打击,但她自己却不懂为什么会受到打击。或者应该说,她不想懂,因此刻意扭曲了自己的认知,而形成了这种疑念。
(他一定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好歹要让他养成早起的习惯。)
(就是啊。得让零侍学会独立自主才行。)
艾儿缇娜完全没发现自己在误导自己,越扯越远。终于……
回到亚各要塞后的隔天早上——
不,正确来说并不是早上。至少对于普通人来说,朝阳在这个时刻仍然停留在地平线的另一头,或许已经漏出一道光线,又或许还不见个影子……
理所当然地正在睡大头觉的零侍,在安眠之中忽然感觉到一股骇人的杀气,身体赶紧往旁一翻。
刚才自己脑袋的所在位置,咚的一声刺进了一支箭!
「呜哇啊!」
「一次就清醒了吧?」
艾儿缇娜开朗地笑着说。弓弦还在微微颤动着。
「你想害我心脏病发,早点翘辫子吗?」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零侍与艾儿缇娜为了「早上起床的方式」观念上的不同争论了半天。吵到外面天亮了,真正的早晨时光终于来临。「别说这么多,快去用井水洗洗脸,清醒清醒啦。」在艾儿缇娜的催促下,不得已,零侍只好走出屋外。艾儿缇娜跟在他身边,似乎是想监督他的行为。
换个话题。话说零侍的亲姐姐夏音,现在正在亚各要塞逗留。零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后,她也跟着跳进时空狭缝,从那边来到了这边。她是一流的剑士,因此作为战力受到众人的欢迎,现在隶属于冲锋部队,在战场上大显身手。
很早就起床的夏音,沿着要塞外墙的内侧慢跑刚回来,这时正好经过零侍起居的宿舍前。
她经过时,不慎目击到在人们还没开始活动的一大清早,一对男女,也就是零侍与艾儿缇娜,一副整晚做了什么好事的样子,避人耳目地从同一幢屋子里走出来。
(唔喔!)
夏音吓了一大跳。
不过,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了。
「哈哈……」
看到一脸老大不高兴的艾儿缇娜,正在用拳头最硬的地方槌零侍的背,她大致了解了实际上的情形。夏音对这方面的直觉总是准得离谱。
看来两个青少年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知道是知道了,不过夏音决定故意假装误会,拿他们寻开心。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么亲密的关系了……」
「才才才、才不是咧!」
「就就就就是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注意到夏音的存在,又发现自己被误会了,同时支支吾吾地想厘清事实。
不过,要是这么简单就解开误会,那就不好玩了。
「你们不用隐瞒啦。我不会说出去的。」
夏音假装成知情达理的姐姐,心里却在想:这实在太好玩了。
「艾儿缇娜,我弟弟就拜托你了。」
「就说不是这样了嘛——!」
艾儿缇娜红着原本白嫩的双颊提出抗议。接着又说:「都是你害我被误会的啦!」用拳头在零侍的肩膀上敲打个不停;至于零侍则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喊着:「这也要怪我?这又不是我的错!」
夏音在心里笑得人仰马翻。
(不错嘛。)
看到他们俩的样子,夏音已经完全喜欢上「零侍与艾儿缇娜」的组合了。这样或许还不坏。
夏音心里暗想:
嗯。零侍就需要这样的女孩。姐姐我非常满意。呵呵呵,那么,就让我来做月老吧。
放一百二十个心,交给你老姐吧。
2
「这样讲一点都不够清楚!」
碰!艾儿缇娜拍着木制桌子站了起来。她尖锐的声音在西蒙酒馆里形成了回音。
以佐久夜为主席,现在正在开作战会议。临时搭盖的亚各要塞,没有一间像样的会议室,所以大家就把女老板西蒙经营的酒馆当成集会场。
要塞的主要人员几乎都到齐了。
议题是关于今后的兵力部署。目前有许多有志之士加入反魔龙帝国的战线,对于魔龙帝国的势力起了极大的压制作用。
至今解放阵线都以游击战为主要活动,不过今后想必会集合众人的战力,发动一场大型会战。
为了备战,当下最重要的课题是定好计划——如何部署战力,以及调动部队、联手行动。
幸运的是,他们有佐久夜这位才女。她不只本身武艺高超,做为军师更是一流的。在她的精心策划之下,人员适材适用,布阵计划也逐渐成形。
「我想安排到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其他情况就大家临机应变吧。毕竟有些事情还是得现场判断嘛。」
参加会议的零侍这样说,其他在座人士也表示同意;但就在这个时候,艾儿缇娜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只差没说:「太离谱了!」
「这么粗略的决定,等于什么都没决定。A状况采取A行动,B状况采取B对应。事前决定清楚,记在脑子里,一丝不苟地行动,这样才对啊。还有笛子、大鼓或是喇叭的信号,也必须决定得更细,这样才能正确地运用!」
「累不累啊。」
迪伦故意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们这种杂牌军,哪可能像正规军那样一板一眼的啊,大小姐。」
「那就排练啊,多练习啊。一再演练就会熟了。」
「麻烦死了。」
「你说什么,这样太不认真了!」
「一旦两军混战,恐怕很难过到事前想好的状况吧。」
原本靠着墙不说话,只是听大家讨论的李克,也极为冷静地陈述了意见。
「况且瓦雷利亚军的战力与利伯里亚援军之间步调也还不一致。没必要现在就决定得太细。」
为了与魔龙帝国进行决战,邻近的利伯里亚三大国家已派遣援军来到此地。然而该援军的战力运用方式与瓦雷利亚军有极大出入,因此目前双方还无法联手作战。
不只如此,瓦雷利亚军的各首脑,也各有自己的方向性。
像李克这样的「前农村义勇军」,来历已经算不错了。
四名海盗。
两名魔法师。
森林看守者。神殿的巫女。
四位高中生。
甚至还有人形机器人与忍者。
这么一群杂七杂八的人物竟能勉强凑在一起,适材适用,成为一个像样的军事组织,不得不感谢佐久夜与爱菈这些智囊费尽苦心的成就。
换句话说,瓦雷利亚军是在军师们的个人才干之下,勉勉强强维持现在的形态。如果还要对每个人物指定「这个场合这样做,那个场合那样做」,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制定计划已经不容易,运用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出席者的大多数,都对迪伦与李克表示赞同之意。
艾儿缇娜摆出了「咿——」的表情。她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往左右两边撕开来,看得出来她快气炸了。就在她的怒气即将一发不可收拾时,
「不过,我赞成艾儿缇娜的意见唷。」
成熟稳重的音调,倏然支配了整个场面。
「事先决定好行动方针,不要到了现场才一一考虑或停滞。这是最基本的。就算有点困难也必须做到,不然是无法面对强大敌人的。」
「就是说啊——」
得到一个强力的靠山,艾儿缇娜用力点了好几次头。她的语气就像在说,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
「那么,细部让佐久夜小姐跟艾儿缇娜决定就好。」
不喜欢人多的场所,只想尽快走人的李克冷书冷语地说。
「等你们决定好,再告诉我们结论吧。没必要大家都挤在这里筹划一件事。」
许多人纷纷表示赞同。大家都怕麻烦。
「什么——,等一下啦——,怎么可以都推到我们身上——!」
艾儿缇娜喊着好像品学兼优的班长会讲的台词。
「没关系。就我们两个来弄吧,艾儿缇娜。」佐久夜平心静气地说。「不过,等我们决定好了,大家一定要遵守喔。」
事情就是这样了。
然而,
「这样不够清楚!应该决定得再明确一点才行!」
当天艾儿缇娜与佐久夜马上躲进佐久夜的房间,两个人开始撰写作战行动手册,但艾儿缇娜对佐久夜的做法也有意见。
「可是啊,我说艾儿缇娜……」
佐久夜一脸困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就算把这样总共三百页的行动手册交给大家,我想也没有人记得住的。最好再简略一点,或者说简略很多……」
艾儿缇娜抬头挺胸地主张:
「我就背得起来。」
「就算你背得起来也没用啊……」
这时,窗户冷不防地被哗啦一声拉开。随着「嘿咻」一声,菈娜从窗户爬进来。她是艾儿缇娜的亲姐姐,有着一头美丽的金色长发,大家都称她们为「精灵族的美女姐妹」;不过她的个性却很爽朗,很难想像她会是艾儿缇娜的姐姐。
「欸——,功课写好了吗——?」
菈娜像个孩子般直截了当地问。「不要从窗户爬进来啦。」「这不是功课。」这些艾儿缇娜的抗议她通通当作耳边风,眼睛看着桌上的文件。
「啊,就是这个吧?哦——,你们写好啦——,让我瞧瞧——」
她自己拉了一把椅子来坐,开始翻阅这些纸张。
顺着文章的一字一句,菈娜的眼睛左右移动着。
「……嗯嗯?」
菈娜的脸越来越贴近桌上的文件,眼睛眯得越来越细。
她看得相当专心……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碰的一声,她的额头撞上了桌子。才看了十五秒,菈娜竟然就睡着了。
「你在干嘛啦!」
艾儿缇娜摇醒了她的姐姐。菈娜搓揉着额头,尴尬地笑了。
「啊哈哈,该怎么说呢……这种东西就当场看情况随便决定,也不会怎么样嘛?」
「唉呦——!连姐姐都这样!」
白天轮班以外的闲暇时间。零侍两条腿勾在木栅栏上让自己倒吊着,以这个姿势锻链腹肌,看到菈娜轻松愉快地翩然走过眼前,便出声叫住了她。
「唷,菈娜。」
「咦?啊——,原来是零侍啊。你还是一样无忧无虑的呢——」
「要你管,你还不是一样。」
零侍苦笑着说。被菈娜若无其事地取笑,他一点都不会生气。这是拜菈娜的个性所赐。换做艾儿缇娜讲一样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想「你干嘛这样说啊」。
菈娜才刚从佐久夜房间的窗户逃出来。
零侍把脚从栅栏上放下来,恢复成普通的姿势,然后单刀直入地问道:
「欸,艾儿缇娜在干嘛?你有看到她吗?」
「欸?为什么这样问?」
「没有啦,只是有点担心。」
零侍背靠着栅栏,用难得严肃的音调说:
「她不是在会议上闹脾气了吗?我怕她又在呕气,讲出一些强人所难的话,不要搞到被大家排挤就好了。」
「哎呀。」
菈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唉呦。」
才看到她两耳登的一下竖了起来,
「哈哈——」
脸上又浮现出不怀好意的诡异笑容。
「零侍,你该不会……」
「啥啊?」
菈娜继续诡异地笑着,走到零侍面前,用手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三下后,说:
「不错啊,不错啊——,唔呼呼——」
菈娜不晓得在高兴什么,小跳步地离去了。
零侍的诚实反应则是:
「……她是怎么了?」
3
零侍担心的事情成真了。艾儿缇娜全心全意写成的「全三百页计划」在多数表决下不被采用后,谁都看得出来她在生气。
「大家太不像样了。都太随便了啦!」
时常有人目击到她大声地如此喊着,走路时气得跺脚似地用力踏在地上。
艾儿缇娜似乎只要火气一来,就连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常小缺陷,都让她无法忍受。
每次跟她擦身而过都要接受一遍仪容检查,谁也吃不消。
「迪伦,你好歹也洗个头吧!啊啊,真是够了,不要搔头皮!」
对黑豹剑士冈帝姆则是:
「你的胡须弯了!还有,把你的毛皮梳整齐!」
经过李克身边的时候甚至说,
「干嘛摆着一张臭脸啊!」
「那根本就是在找碴……」
平常脸色就不太好看的李克,这下更是苦着一张脸,向同辈们抱怨。
酒馆前随意堆积着一些木桶。一群男人将其中一只木桶当成立食桌,聚集在它的周围。只有轮班在瞭望塔站哨的零侍不在场。每个人无不一脸疲倦。
「没有办法可以让那个大小姐控制点吗?」
迪伦大口灌着啤酒低声说。他指的当然是艾儿缇娜。在场所有人各自喝着酒或是香味蒸馏水,道出了心中的不满。
「在下自认勤于梳理毛皮,难道还不够吗……」
冈帝姆抚平了短耳朵的毛皮。
这时又有一个人加入他们。
「怕了她了……我真的怕了她了……」
平常小孩子看到都不敢哭的狼兽人芬里尔,这时却一反常态,颓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论驰骋战场的速度与相貌的恐怖,在亚各要塞当中没人能比得上这位狼族战士。
而这个芬里尔却完全变了一个人,让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他全身的毛皮被彻底梳理过,变得柔顺又有光泽。
这也就算了,头上的毛还被硬梳成七三分。
至于尾巴的毛,更是梳理得太过整齐,简直成了高级外国车后座的羽毛掸子。
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心想:
「活像只室内犬。」
不过看在芬里尔的面子上,没有人说出口。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情谊。
好不容易李克才低声挤出一句:
「你也遭到毒手了吗,芬里尔先生?」
「……是啊。拜托别再问下去了。」
「那根本是名为仪容检查的恐怖攻击嘛。」迪伦说。
「实在是……」
这时,冈帝姆感慨良深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实在是位令人惋惜的美人儿啊。」
真是千古名言。
就在这个瞬间,「令人惋惜的美女」便成了艾儿缇娜无可撼动的评价。
「虽然常有人说,注重仪容的军队才是强兵——但这也要看场合。没有办法可以让艾儿缇娜的行为收敛点吗?」
芬里尔重新提出了问题。
「就算态度强硬地叫她住手,恐怕也只会火上加油吧。」迪伦表现出他善于观察人物的一面。
唔唔唔……男人们都发出了呻吟;这时,一个开朗而响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那边的男士们。……我有个好办法唷——」
像男孩子一样剪得短短的红发。娇小的身躯包裹在贴身的浓灰色学生制服里,显得她的体型更为娇小,而且更为剽悍。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调皮的大眼睛。
来者是人称「零侍不配有这种姐姐」的夏音。
「你说你有妙计?」芬里尔问道。
「有啊——。反正你们就是觉得艾儿缇娜很『那个』,想『那样』一下对吧?」
「正是。」冈帝姆回答她。
「不过相对的,希望你们可以帮我一个忙——」
夏音正要开始说明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急急忙忙地飞了进来。
「欸,大家听我说——,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偷偷帮我——」
是菈娜。
夏音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以夸张的语气说道:
「唉呀,这不是『大姐』吗。」
菈娜一听,竟然也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回答:
「唉呦,『大姐』你好呀。」
「依照我的判断,看来我俩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呢。」夏音说。
「唉——呦,果真是这样——?」
「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很不错啊——,很相配呢——」
「那就这么说定罗。」
「就这样去办。」
两人也不管其他人跟不上状况,自顾自地相视颔首,获得共识。然后两人同时慢吞吞地转向大伙儿,由菈娜为大家说明:
「也就是说啊,在这一百六十年来艾儿缇娜的个性已经定型了,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改过来的。」
「不过,只要不让大家被台风尾扫到就行了吧?」
「所以罗——,只要让艾儿缇娜从早到晚都跟某人在一起,其他人就不会被罗嗦了。」
「而且……」夏音与菈娜满意地微笑。「有一个人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怎么又是你?」
零侍准时来到集合地点的要塞正门口时,艾儿缇娜已经等在那里了。搞不好她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在等了。
「我以为今天是跟李克一组出去工作呢。」
「啊啊,本来的确是那样,但李克说他有急事,想跟我换班。所以你今天的搭档就是我罗。」
「应该说今天『也是』吧?怎么觉得最近常常有人换班?」
她说的没错。
上次是迪伦与伊萨利说临时有急事,没办法跟艾儿缇娜一起工作,于是由零侍代替他们。
再之前则是冈帝姆说「在下有要事」,请零侍代替他。
芬里尔也说:「啊啊,又有急事要办了。实在太忙了。」把自己的外地巡逻排班取消掉了。
结果,最近不晓得怎么搞的,每次跟艾儿缇娜一组工作的都是零侍。
「大家都有很多急事要办呢。」
零侍一点都不怀疑他们说的话。他根本没发现这其实是一场阴谋。
「该不会是在偷懒吧?如果是这样,可是个大问题。」
「不过他们都有完成我本来该做的工作喔。」
「那就好。」
艾儿缇娜虽然嘴上说「那就好」,但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大概是因为事情没有如计划进行吧。
两人准备了没有布帐的小型运货马车,出发前往贝斯提亚地区。
两人这次的目的地——贝斯提亚国的石窟街罗兰,与亚各要塞同样是反魔龙帝国的据点。两边据点必须定期派遣联络员交换资讯,以免各据点陷入孤立。因此,双方才会频繁地让人才在两地之间来回。零侍常常被指派这项工作。以前他还在伦贝尔的克雷利亚街逗留过满长一段期间。
这阵子两人总是一起行动,话题都讲完了,所以几乎没有交谈。
即使如此,双方都不觉得特别尴尬。零侍与艾儿缇娜已经渐渐习惯了与对方相处。
艾儿缇娜今天依旧检查了一遍零侍马虎不检点的地方,不过一个人能挑出的毛病毕竟有限。而且零侍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许她觉得不起劲,也就渐渐不再多说了。
一大清早启程,将近正午时分,马车来到了通往和缓丘陵的道路。
「哇……」
艾儿缇娜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欢呼。
外观像是大波斯菊的五颜六色花朵,开满了整片山丘。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好棒喔——,真可爱!」
她的反应不是「好美」或是「好壮观」,而是「真可爱」,让零侍觉得她的感受性很独特。
「冯提纳应该也有花园吧?」
「有啊。不过冯提纳是一座大森林,天空都被树木遮住了,所以像这样一整片花朵的景色很少见。」
「啊——,原来如此——」
艾儿缇娜在马车上环视了一圈整片的花朵,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嗯——,好舒服喔——。让人想进行光合作用呢。」
「要是真的办得到就太猛了。」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零侍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4
石窟街罗兰,是贝斯提亚的其中一座都市。它座落于谷底,将一个巨大的洞窟直接修建成街道。
居民将洞窟内的墙壁开凿洞穴当成房屋,挖掘小路,让洞窟内呈现出宛如古代遗迹的氛围。
虽说是洞窟,但不是一般所想像的那种狭窄洞穴。天花板高到抬头也看不清楚,主要道路的宽度更是不比大都市的繁华街逊色。
从地理状况来看,想以大军攻打这座城镇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魔龙帝国的大军猛烈进攻下,仍能维持自治并继续抵抗。
街上岩石表面是湿的,雾气逼人,当然阳光是照不进来的,因此无分昼夜都熠熠燃烧着篝火。如果零侍是个电影迷,或许会觉得眼前的光景恍如雷利·史考特拍摄的赛博朋克电影——除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为风景。
进入洞窟的入口,有一扇纯粹用来区分外界与内界,没有门板的门。穿过此门,罗兰熙来攘往的繁华街就在视野的左右扩展开来。阴暗的洞窟里,所有店家的门口都点燃了油灯、烛台或是炭火盘,对身为日本人的零侍来说,看起来有点像是庙会。
贝斯提亚是兽人的国度。罗兰的人口也有九成是兽人。具有各种动物脸孔的人们,各自依据其种族形成氏族,且种族之间关系和谐,居住在同一座城镇里相安无事。
零侍与艾儿缇娜,看到兽人的孩子们在玩一种类似足球的球类运动。他们将球踢上墙壁,让它朝着对手队伍反弹。当球弹过来时,对手必须以脚接球,然后再度踢向墙壁,让珠朝向对手飞去。没能接到球的一方就算输了。规则有点类似壁球。
参观了一会儿之后,零侍试着问了一下离自己较近的小孩:
「看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耶。这是贝斯提亚特有的球类运动吗?」
「不,不是喔。」
一个猫兽人的孩子回答,是个女生。
「因为没有球场大小的空地,不得已才想到这样玩的。」
「啊啊,这样啊,说的也是喔。」零侍点点头。「不晓得魔龙帝国什么时候会来袭,所以你们不能出去嘛。」
「不。那只是原因之一。」
「你是说还有其他原因?」
艾儿缇娜弯下腰问道。女生旁边的胡狼男孩加入了话题。
「沿着东边爬上山谷——,踏出大道往北——直直往前走就会看到山沟,那里有一片非常宽广的原野喔。」
「魔龙帝国或是奇怪的人都绝对不会接近那里。」猫女孩说。
「还有怪物跟野生动物也都不会靠近那里,所以我们本来都是在那里玩的。」
一个看起来颇为聪明的狐狸小孩补充了情报。
「从很久以前好像就是这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说他以前也是在那里玩的。」
「不过啊——」
「呜——」
「那到底是什么啊?」
「那栋屋子啊——」
「咦,你们说『那是什么』,是指什么?」听到孩子们话题的方向突然变了,艾儿缇娜忍不住插嘴。「那栋屋子指的是?」
「跟你说喔——,在那片原野的边边,有一栋好大的宅第喔——」
一个动作慢吞吞,驼着背,半人半熊的小孩,拿着球,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加入话题。
「那里原本一直是空屋——,不过啊——,最近有奇怪的东西住在里面喔——」
「很厉害喔。碰碰咚咚的好吵喔。」
「里面有好多人一直吵架吵不停喔。」
「大人怕他们对我们做坏事,所以不准我们去玩了。」
「呜——,好想去摘香草喔——」
「啊?所以整件事的情况是不是这样?」零侍在脑中整理了一下,用两、三句话说明:「简单来说,就是有坏人住在那里,很危险,所以不让你们出去。」
简而言之,因为有小混混、罪犯、山贼或是窃贼之类的集团占据了原野的宅第,所以小孩子不能接近那里了。
「嗯——……」
艾儿缇娜似乎有什么想法。
在石窟最深处的公馆,两人与刃九郎会面。刃九郎是乌鸦族的鸟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装束,但羽毛却是纯白的,是个外貌与众不同的人物。
贝斯提亚做为国家的体制崩溃后,领导群众,在这个地区指导民众进行反魔龙帝国活动的就是他。
「辛苦你们远道而来。」
「这是工作,应该的。来,这是佐久夜小姐让我们捎给你的信。」
「感激不尽。你们不辞鞍马劳顿保持联络,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虽然是个苦差事,今后要请你们继续多费心了。」
说完,刃九郎的视线略微飘向远方。
「若是吾兄贝戈特,或是至少维维还健在的话……」
「那是谁啊?」零侍问道。
「贝斯提亚兽王十二将。他们跟随狄奥克莱斯王征战,有些人战死,有些人则是下落不明……」
「啊啊……」
这个名称零侍也有耳闻。兽王十二将是向国王效忠的十二位将军。这些人才智过人,守护着国家与正义。贝戈特与维维,或许是在谍报或是传令方面具有长才的将军也说不定。
刃九郎似乎回想起了贝斯提亚往昔光荣的岁月。
「达因、巴拉哈、白虎、亚瑟……我也知道说这些是没有用的,但是……」
零侍不想打扰他的回忆,暂时保持着沉默。等到过了一段足够的时间,他才抱持着最大的敬意,说道:
「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只能由我们尽力而为了。而且我们也一定有办法的。你说是不是?刃九郎先生。」
「是啊。你说的没错。」
刃九郎看着零侍的脸,深深地颔首。
零侍并非第一次听刃九郎这样长年多方征战的老将述怀。
就连那个最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脆弱一面的冰魔女爱菈,都曾经如此嗟叹:「啊啊,这时候要是有圣骑士凯隆在就好了。」
反过来说——
每当零侍听到他人吐露这样的心情时,
(啊啊,这个世界真是美好。)
他就会做如是想。
有这么多可靠的人,或是曾经有过这样可靠的人,让人在过到困难时不禁想起他们的名字。
只要拜托那个人,他一定能想想办法。
曾经有过这么多伟大的人物,受到大家的信赖。
这些人总是为了实现他人的心愿,不辞艰辛,尽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过去必定有过这样的历史。
所以,人们才会带着祈求的语气说:「啊啊,要是有他在就好了。」
这证明了以前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曾经挺身站出,试着回应人们寻求帮助的声音。
而这种现象本身,自然是一件相当美好的事。
「欸,刃九郎先生,我们无意中听到一件事。」
艾儿缇娜忽然开口了。
「听说这附近有一间空屋,被一些无赖占据了?」
「啊啊,是啊。那幢宅第原本是老贤者以西结闲居时的住处。老贤者不喜欢烦嚣喧闹,因此在住处四周布下了驱邪结界。」
「原来如此,所以怪物跟魔龙帝国才不敢接近吧?」
又听到不认识的名字,零侍寻求说明:
「欸,那个老什么的是谁啊?」
艾儿缇娜回答他:
「以西结老师是贤者中的贤者,培育了无数的魔法师。他是兽王十二将中的一人,过去曾经担任贝斯提亚的军师。我们精灵族也对他抱持着敬意。」
「现在说的这幢宅第,是老师成为狄奥克莱斯王的家臣之前的住处,具有极高的纪念价值。也许是古老结界的魔法失效了。然而我们这边人手不足,也没引起什么大问题,所以这事就先搁在一边了。」
「刃九郎先生,有件事想跟你谈。」
艾儿缇娜一本正经地说:
「我这个人遇到这种问题放着不管,一块石头卡在心里,会觉得很烦躁。我看不如让我去一趟,解决掉那些吵死人的家伙,应该没有问题吧?」
5
「你用不着跟来啊,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虽然艾儿缇娜这样说,但零侍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你让我放不下心,而且以防万一嘛。」
「什么叫作我让人放不下心?你什么意思?」
「你别那么冲嘛。我只是怕有个万一。我也知道区区小贼,你一个人就能解决了啦。」
「那就好。」
好不容易让自尊心极强的艾儿缇娜接受自己的说法,零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啊——,有够麻烦的。)
零侍虽然也会这么想,但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照顾她。艾儿缇娜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
不过要是问艾儿缇娜,她一定会说:「是我在照顾零侍。」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事实。
因此,零侍总是抱持着「为了感谢她的照顾,我也要多关心她」的心态。
按照孩子们所说,两人爬上山谷石壁上挖凿出的阶梯,然后在大道的中途往北弯。
原本以为既然是小孩子玩耍时走的路,一定没甚么大不了,但完全猜错了;这是一条极为险峻的道路。
「箱根——的山——,是天——下之险——」
由于山路实在太难走,零侍不禁唱起了日本歌谣。
「好奇怪的歌喔。」
「我以前一直以为歌词的『天下之险』是『天下之剑』耶……」
气喘吁吁地前进了一段路后,就看到孩子们所说的山沟中的原野。
「哗,好棒喔……」
眼前是一片连艾儿缇娜都瞠目结舌的辽阔草原。而且虽然地势夹在两山之中,却平坦得几乎不自然。就好像有人刻意整顿过,形成一块完美的水平土地。
绿油油的青草宛如地毯般茂密地生长着。虽然不如亚各要塞路上经过的花园那样花团锦簇,不过清新芬芳的草香随着微风阵阵飘散,仿佛能清净身心。
艾儿缇娜笑颜逐开地踏着舞步般踩进草地,而且还真的转了好几圈。她在脚边摘了一株细长叶片的香草,先是以沉醉的表情享受它的芳香,然后调皮地将香草拿到零侍的鼻子前。零侍以为艾儿缇娜是在叫他闻味道;没想到艾儿缇娜白细的玉指,忽然冷不防地将香草塞进了零侍的嘴里。
「这可以让胸口变得清凉畅快唷。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最初的一瞬间,那香草苦得令他差点没把它吐掉,不过口中随即产生一种清凉感。在音想不到的状况下走完险峻的登山道路而发烫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好了。虽然很想在这里多玩一下,不过也得办正事才行呢。」
「……嗯,说的没错。」
两人同时往一个方向看。在原野遥远的那一头,他们看到一幢宅第,几乎是紧贴着秃山地表耸立着。
零侍与艾儿缇娜在原野中直线前进,往宅第的方向走去。
「欸,艾儿缇娜,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耶。」
「真巧,我也是。」
他们越是靠近那幢宅第,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就越强烈。
恐怕这幢房屋的确在发出一种「讨厌的灵气」。因为越是靠近宅第,原野青草的密度就越是减少。当两人来到差不多进入宅第庭园范围的距离时,草皮消失了。眼前只有一面干燥的黄土。
不只如此,从这附近也开始听见喝酒喧闹般的嘈杂声。
给人的感觉最接近莽汉们的酒宴。哄堂大笑的声音从未中断。不时还夹杂一些惨叫,或是不具意义的怪叫。
除此之外,在大声喧哗之间,还有「碰咚」、「啪哒」等危险的声响撞击着两人的耳膜。听起来像是将家具拿起来乱扔或是撞倒时发出的声响。然后再随时混杂一些玻璃的碎裂声…:
越是靠近宅第,噪音就越是震天价响。两人沉默不语地走向宅第。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脚步声。附近一带已被噪音所包围,就算大声吼叫,恐怕也会被那些嘈杂声盖过。
虽然想从窗户窥视一下屋内的状况,但所有窗户的铁门都被紧紧拉下,彻底挡住了视野。
不得已,两人只得站在正面玄关紧闭的双扇门前。隔着这一扇门,里面有一大群人在鬼叫、在作乱。
艾儿缇娜拿出一支箭搭在手中弓弦上,有些神经质地观察了一下状况,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开了门扉。踹开门的同时拉紧了弓,对着宅第内部摆好架势。
「不许动!所有人把手举起来!」
「……咦?」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踹开门的瞬间,刚才还震耳欲聋的喧闹声,霎时消灭了。
现场一片寂静无声。
正面大门的内侧,是一座大厅。宽敞程度足以容纳两座篮球场,天花板很高。左右各有一座登上二楼的楼梯,正面尽头则是另一扇双扇门,通往里面的房间。
而这间大厅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紧闭窗户,隔绝了外界光源的昏暗空间里,只有满满的蜘蛛网、灰尘与尘埃。
「咦?怎么会?骗人的吧?」
艾儿缇娜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急忙东张西望。
零侍走进了大厅。艾儿缇娜也跟在后头走进来。墙壁上各处设置了附有灯罩,像是油灯的灯具。零侍试着伸手过去,灯就自动点亮了。看来应该是有魔法机关的灯具。
在只确保了光源,满是灰尘的肮脏房间里,只有零侍与艾儿缇娜两个人站在那里。
「刚才那些吵死人的上哪里去了?」
艾儿缇娜喃喃自语说。
就在这个瞬间,那些嘈杂声又回来了。笑声、欢呼、轰然巨响。
这些都是从尽头深处的房间传来的。
艾儿缇娜跑向深处的门扉。然后跟刚才一样,将箭搭在弦上,踹开了门,
相同的现象再度发生。方才还在敲打墙壁的那种噪音,就像吹熄烛火一样——或者是关掉电源开关似地,在瞬间消失了。房间是阴暗的餐厅,一样充满了蜘蛛网与麈埃,当然,没有半个人在。
左边的墙壁与右边的墙壁,各有一扇门。
从右边的门后面,发出尖锐的喧闹声。
「唉呦,气死我了!」
艾儿缇娜粗鲁地走到门边,这次毫无准备地转开门把,推开了门。又是一样的状况。
噪音瞬间消失,除了脏乱之外什么也没有。
「唔——!」
这时,从艾儿缇娜的背后,又听见了那些噪音。人的声音与物品碰撞声是从反方向的门传来的。很明显地,有一大群人在门的另一头。
可是,刚才他们也以为这扇门的另一头一定有很多人在吵。
「唔唔——!」
发出一点都不优雅的低吼,眉头皱成两条线。向来注重优雅的精灵族发出这种声音,就表示……
「艾儿缇娜这下子气炸了……」
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感觉就像是体内燃烧着熊熊怒火,氧气不够,所以在紧急补给。
她耸起了肩膀,顾不得礼貌地走过去。她闪过长桌,横越房间,来到反方向的门前,停都不停就把门推开冲进室内。
一冲进去,她马上破口大骂:
「这样整人你们觉得很开心吗!」
结果这次,无论是尖叫、鬼叫还是噪音,都没有消失。
那些让东西撞得碰碰响的家伙,也留在原地。
与其说他们是等候已久,不如说是被艾儿缇娜怒气冲冲的样子给吓到了,竟然来不及消失。
塞满整间房间,占据宅第的无赖——他们原本以为是这样——全都转过来看着艾儿缇娜。
——即使如此,气得失去理智的艾儿缇娜,根本不会因为这样就退缩。
她就像检查学生仪容的老师,一个一个指着在场的大量人影,嗓门高八度地开骂:
「你们这么吵,会造成别人的困扰耶!」
「够了!不要再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
「叫你不准把家具拿起来乱扔,你听不见吗!」
「就是你!你在空中乱飘个什么劲啊!」
「那边那个!不要忽隐忽现的,好好摆出一个人的样子!」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骂人。连自己在骂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脾气一来,那些话就会自动脱口而出。
等到她自己的声音进入耳朵的时候——
「咦?——啊。」
艾儿缇娜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
不——其实不管是艾儿缇娜还是零侍。
都早就隐隐约约猜到了。
只不过当假设变成确定时,还是难免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真是什么都有。
轻飘飘、没有具体轮廓、像盖了块白布的。
好像自以为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只留下眼睛、鼻子与嘴巴浮在空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的。
苍白透明的。
像个朦胧黑色球体的。
这些玩意儿塞得水泄不通……
挤满了整间房间。
换句话说,眼前看到的是——
失去实体,只剩下灵魂或意识的人类……不,曾经是人类的存在。
每个角落,地板、天花板、墙壁,以及这三者围绕的中间空间,到处都是幽灵、幽灵、幽灵;让人不禁哼唱起约德尔调的大量幽灵齐聚一堂。
「——!」
艾儿缇娜发出不成声的惨叫。鬼魂们开始在她的头顶上咻咻咻地飞来飞去。
艾儿缇娜绝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类怪物。
魔龙帝国会派出骸骨兵发动攻击,也有一些没有轮廓的雾气状敌人,会使出火系或冰系攻击魔法。艾儿缇娜也一直在跟这种敌人战斗。
但是在这样鬼气森森的场面,一次遇到这么多「阿飘」,难免会陷入恐慌状态。
对零侍来说也是一样。幸好这些鬼怪似乎无意伤害他们,他才不至于拔腿就跑,但双腿都发软了。
管他是男生还是勇者,真正的幽灵冷不防地出现在面前还是会怕。谁能责怪他呢?
在外面听见的那些像是酒宴的吵闹声,现在以肉眼能够辨识的形态,在眼前重现。
幽灵们呵呵大笑,连本身的存在都为之震动。
尖声大笑让脑子里好像被指甲乱抓一样。
大叫。
好像那是它们诞生的意义似地大叫。
哭泣。
哭喊。
然后又是发狂似的大笑。
烛台飘浮在半空中。椅子也在飘浮。桌子也在飘浮。笔、书籍、杯子与挂在墙上的绘画、窗帘,都在空中飞舞,又随即重重撞上墙壁,掉在地板上,并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刺耳噪音。
艾儿缇娜捂着耳朵,低着头不住发抖。
幽灵们似乎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在她的周围飞来飞去逗弄她。
「喂!你……」
零侍正要说「你没事吧」,跑向她身边……
他忽然发现艾儿缇娜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决定还是别靠近她为妙。
在那个瞬间,比起幽灵或是任何事物。
——被台风尾扫到,才是最可怕的。
「我……我……」
在怒火燃烧下,她开始喃喃自语。然后,
「我!最——无法忍受——你们这样东西到处乱丢了——」
她的怒气爆发了。
空气像触电一样发麻。
幽灵们像被雷打到一样,倏然停止了动作。整个空间为寂静所支配。
不,支配整个空间的,是艾儿缇娜的怒气。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最……讨厌事情……没有规律了——!」
什么说过好几次,幽灵们根本是第一次听到。但在异样的压迫感之下,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我无法忍受像你们这样没有一点规矩的。我也无法忍受这样到处都是灰尘,乱七八糟的,你们却一副没事的样子!既然要住就打扫干净!喂,那边那个!我就是在说你!」
她伸手一指在角落缩成一团的半透明男子。
「抬头挺胸!站好!拿拖把来,把地板拖干净!」
被她这样不容分说、有节奏感地下令,幽灵们都不由自主地照办。
「那边那一群!扫把!畚箕!去仓库找出来!拿来了就开始做事!」
「那边那些人,你们去找抹布来。什么?没有?那就把那间房间的桌巾拿来做成抹布。我叫你们做就做!」
「喂,在那里飘啊飘的那个。既然你会飞,就去把屋子里所有铁门跟窗户都打开。还有!会飞的话就把吊灯擦一擦!那边的人都去擦窗户!」
「家具先搬到别的房间!你们不是很擅长让家具飘浮吗?应该很简单吧?」
真是快刀斩乱麻。
被怒不可遏的艾儿缇娜吓到,幽灵们开始大扫除——
艾儿缇娜接着又快步四处巡视,果断地进行各项指示。在矫正马虎不检点的人事物时,艾儿缇娜如火般的热情是不会熄灭的。
「竟然任由门把生锈,真不敢相信!喂,那边那个!拿去污粉来擦干净!给我一直擦,直到我说可以为止!」
「你们,不准给我偷懒!」
来到地下室一看——
「唉恶!葡萄酒都酸掉了!拿去丢掉拿去丢掉。那边那个人,到外面去挖个洞,把酒都倒了。只能把酒倒掉喔,瓶子要洗干净,晾干!」
「该怎么说呢……」
零侍佩服不已。只能说对她五体投地了。
「我看没人对付得了她吧……」
「零侍!没事就去把餐具洗一洗。鬼好像不能碰银制餐具,所以银制品就由你负责!」
「遵命!」
零侍也不禁端正了姿势。
艾儿缇娜过来看看他手边的工作。
「杯子里还有茶渍。重洗一遍。」
「是……」
好严格……
将近两天晚上,艾儿缇娜的高声叱吒不断响起。
也就是说,幽灵们也不眠不休地劳动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宅第就像重获生命一样,取回了美丽与清洁。
艾儿缇娜坐在仔细掸掉灰尘,清洗过内部,沙发套也换过,才好不容易可以坐人的沙发上,姿态优雅地喝着幽灵泡的茶。宅第里剩下的茶叶当然都扔掉了,这是从原野采来的花草茶。
「嗯,好吧,虽然还称不上合格,不过暂时就这样吧。」
艾儿缇娜环视了客厅一遭,下了这样的评语。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闪闪发亮,但对她而言,似乎还只能算是「暂时就这样」。
「总算比之前好多了。只要有心,你们也是办得到的嘛。我会定期来检查,下次你们可得打扫得更干净喔。」
在艾儿缇娜面前排成一列的幽灵们,只能发着抖唯命是从。
6
夏音与菈娜乘着运货马车,沿着贝斯提亚大道北上。
「那两个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旅程耶——,搞不好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喔!」
「讨厌啦——!你真是的——!」
两人聊得十分起劲。
也就是说,她们顺利让零侍与艾儿缇娜两人单独出远门,心想这下应该会有点进展,于是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确认一下,借以取乐。
来到罗兰,向刃九郎问出两人之后的行踪后,夏音与菈娜立刻前往山谷里的宅第一探究竟。
在那里她们看到的是——
一大群仪容异样地整齐、挺直了背脊的幽灵,滔滔不绝地教导幽灵如何维持宅第清洁的艾儿缇娜,以及像个管家般磨亮银制餐具的零侍。
「哎呀,姐姐。还有零侍的姐姐。」
「请问一下……这是什么状况?」
「咦?你是指什么?」
就这样,在宅第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被一个诡异的存在看在眼里。那是一个黑色、圆滚滚、软绵绵的生物,带着一张毫无干劲的空虚笑脸。
「啊啊啊。偶本来想让各位幽灵的先生女士住在这里,让此地染上黑暗魔力的色彩,日后再请大小姐搬进来的说。」
这个声音听起来傻呼呼的生物,用一种缺乏紧张感的语气自言自语:
「被清扫得这么干净,黑暗力量会进不来的——」
这只生物啪啪拍动着小小的翅膀,飞到别的某个地方去了。
「没办法,只好另寻他处,为大小姐准备其他宅第了……」
换句话说,这个神秘生物打的鬼主意,就是让幽灵住进魔法师的宅第,将它改造成适合拥有黑暗力量之人的住处,当成它在魔界的主人的避暑山庄……
这个生物被命名为索尔贝,是黑暗的精灵。
索尔贝与他的主人——黑色小魔女梅尔蒂,后来经过一段迂回曲折,在一座漂浮于时间狭缝,称为渥太利亚的岛屿上落脚,然后在那里引起了各种骚动;不过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7
从罗兰通往亚各方向的大道上,乘着零侍与艾儿缇娜的运货马车悠悠哉哉地前进。
握着缰绳的零侍,似乎想任由马儿顺着道路前进,往后一倒,躺在货物架上。
结果,跟正在舒适地吹着风的艾儿缇娜四目交接。
「零侍,你最近好像有话想对我说。什么事?」
艾儿缇娜先开口,口气中带有一种轻微恫吓味道的紧张感。
「没关系啊,你就趁这个机会,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一定是想念我吧。我知道大家都嫌我罗嗦,想离我远一点。」
她闹脾气似地将脸别向一边,故意说不讨喜的话。
然而零侍只是呵呵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呢?」
「欸?」
艾儿缇娜的尖耳竖了起来,整个人愣在那里。
「那就是爱啊。」
「欸?」
她反应不过来,一愣一愣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这个嘛。……该怎么说才好呢?」
零侍继续躺在货物架上,将身体偏到一边,看着艾儿缇娜,慢慢地选择措词:
「那是人家的事,怎样都无所谓,跟我无关;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这样。把自己跟别人区隔开来,其实很简单。可是你却愿意耗费自己的精神,去指正别人的缺失。能做到这点的人其实不多呢。因为如果不把对方当一回事,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罗——……」
「……」
「所以啦,我觉得这一定就是你表现爱心的方式。也许很难被人理解,但我想的一定没错。所以艾儿缇娜,你就继续做你自己吧。」
艾儿缇娜不说话了。
「喂,怎么啦?」
「呃、嗯,谢谢……」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忽然被这样讲,让艾儿缇娜的心不禁被打动了,只能怯生生地答谢。
「不用特地道谢啦。干嘛这么见外,」
零侍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她的异状,只是挥挥手。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错。我都想跟你一样了。」
「什么啊,不是在讽刺我吧?」
「才不是讽刺咧。」
「那你是指哪里?」
「我想是全力以赴的地方吧。做什么事都是全力以赴。」
零侍用悠闲的语气继续说:
「你这个人,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而且能够帮上别人的忙,就会拼命地、全心全意地,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好。就因为你的个性是这样,所以看到态度马虎的人,才会想发火吧。虽然劝你『放轻松一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其实你很想说吧。」
「哎,有一点啦。」
零侍苦笑着说: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觉得『希望能像你一样』。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想到处挑人毛病喔。我的意思是:当我遇到自己能做的事时,我也想全力以赴地完成每一件事。我希望自己能随时保持这种心态。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真正了不起的人物都是这样做的。」
「……」
「当我听到某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时候,我一定要找到他,坐在他的身边,问他为什么哭泣;我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这有一部分是受到你的影响喔,艾儿缇娜。如果你问我是不是有话想对你说,那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你今天话还真多。而且难得是正经的内容。」
艾儿缇娜将她的纤纤玉指,伸向躺在货物架上的零侍头上。她的手先在零侍的头上乱抓一通,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然后再开始仔细抚摸,将头发弄整齐。
「所以,好歹也……把睡乱的头发弄整齐一点吧……」
她抚摸零侍头发的手与声音,只有今天变得稍微温柔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