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大陆,拉托鲁格国的中原都城。由港口快马加鞭沿着街道赶路的话,需要花费将近10天左右的路程,返抵都城的璜巽立即动身前往宫廷。中原都城是一座外侧布有数道层层叠叠的城墙,内侧则为农田与市区并存的城廓都市。穿越中央大道,沿途行经宫廷午门、太和门,最后进入华楼阁。此地乃是这个国家的政治中枢,原本理应是女帝坐在玉座上的场所。不过如今玉座上却是空无一人。只剩代理政治事务的摄政大臣们在场静候。
「璜巽,此行辛苦你了。」
摄政长·修白露出睥睨眼神凝视着回国的璜巽。
「那么,此行有何收获?格兰斯坦迪亚的状况如何呢?」
「是,一切都在计画当中。格兰斯坦迪亚与利基亚可能再过不久便会开战吧。隶属于利基亚的人员一旦与格兰斯坦迪亚发生冲突,将为两国带来非比寻常的损失。纵使是采用侵略的形式,也可以肯定最后双方必定都会陷入国力凋敝的状态。」
「……呵呵,这样啊。你可以退下了。」
无论立下多大的汗马功劳,对摄政大臣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只要战争矛头别指向这个国家就好,不让威胁自身立场地位的存在出现。只相信这个原则,也只为了这项原则而驱使部下。就算部下客死异乡或精疲力竭亦与他们无关,只要结果完善即可。他们的思考回路就是呈现出这种结构。
因此璜巽也不再多言,当场致意告退。接着璜巽迈步前往其他地方,穿越东华门侧边,沿着护城河畔走到底,就能抵达下一个目的地。
在宽敞且奢华的宫廷一角,有一栋不太搭调的朴素建筑物。
跟平民住宅比起来的话,这算是一间非常气派的建筑物。可是在其他绚烂豪华、鲜艳色彩遍布的宫廷世界当中,这栋建筑物看起来就显得太过单调朴素。
璜巽低头屈膝跪在门口。
「蕾琳公主,璜巽回来覆命了。」
只听见屋内传来咔哒声响之后……
「稍、稍待片刻!」
一阵忙乱中犹带几分镇定的嗓音接着响起,再来只感受到屋内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的状态。
「呐,莲娜,我、我这身衣服会不会很奇怪啊?」
「不会,这袭服装非常合身。」
「是吗?」
看样子似乎连随侍女官莲娜也在屋内的样子。原本想要表达出无需着急的意思,然而身为璜巽主子的少女蕾琳却抢先一步用力打开门。
「你总算回来了,璜巽!来,赶快进来吧。」
「是。」
回答简短的璜巽走进室内,接着边与坐在上位的少女——蕾琳保持一定距离边摆出挺直腰杆的立正姿势。
「璜巽,用不着那么毕恭毕敬。来,再过来一点。」
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的蕾琳专属随侍女官莲娜,对他投射出一道尖锐视线。大概是警告我不可太过靠近公主的意思吧。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暗自思索这个问题的璜巽,最后只往前跨出半步。随后只见察觉到莲娜露出牵制视线的蕾琳,顿时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莲娜,你为什么就是这么讨厌璜巽啊?」
「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蕾琳公主身为本国皇位继承人的候选人,实在不宜与世俗之人有太过深入的牵扯……」
「我晓得你想表达的意思,可是璜巽并不一样。」
「……是。」
如此回答的莲娜客套地退后一步。
蕾琳见状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将视线移至璜巽身上。
「那么,结果如何?」
「……是,一切顺利。」
听璜巽这么一说,蕾琳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这样啊,有许多……许多人即将丧命了吧。」
但她面有难色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立刻收敛成严肃表情的那张脸上,带有领导者所应具备的雄浑霸气。
「诸外国势力的侵略、只顾明哲保身的宫廷内部主政者、北方骑马民族,颠覆国家的贫困与铁荒,在我身旁的尽是敌人。但要让国家变得更丰裕富足,应该就得歼灭这些仇敌吧。」
此话一出,璜巽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届时将会血流成河啊。」
璜巽双眼不避不闪地凝视着蕾琳那充满哀伤神色的眼阵,再次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祖国之血、异国之血……然而不付出这些鲜血作为代价,便求不到百姓的安乐。」
「是啊。意欲行此恶事的我,将来必然无法登上天堂吧。」
她气势凛然地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散发出一抹与孤单为伍的淡淡寂寥感。
「然而,无论神祇将降下何种灾厄作为惩罚,我也毫不挂怀。拯救天下万民,等所有战祸均消弭殆尽之后,就算受到何种神祇降罚,我亦心甘情愿。」
「倘若公主必须承受神罚的话,我也愿陪伴公主一同承担。」
听见横巽不加修饰地讲出这句话,蕾琳顿时欣慰地微眯双眼。
「嗯,我也觉得若有璜巽陪伴,那么无论是何种刑罚也都能笑容满面地接受吧。」
我这条性命及灵魂都是这位少女所救回来的——璜巽如此倾吐自己的内心想法。
救了憎恨国家、憎恨人类、憎恨异国民族的自己之人,正是这名少女。那么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为了这名少女所抱持的理想而赴汤蹈火。纵使全身沾满血污,即便亲手夺取同胞性命亦在所不辞。就算要他罗织出污秽下流的诅咒字句也无所谓。自己活在这世界的理由,就是为了蕾琳公主牺牲奉献。绝不会对这个选择心生迷惘。为此必须设法强迫眼前的仇敌,也就是格兰斯坦迪亚皇国与利基亚宗派国展开一场长期消耗战。战事拖得愈久,就愈能给我方做好准备的时间与机会。
准备的时间。
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拉托鲁格国的王位继承问题。前任女帝驾崩,只留下年幼稚子们,变成无神论国家的拉托鲁格国,目前是由摄政大臣们掌握政治实权。
结果却放任名为「代理政治」、有名无实之权力斗争,以及物欲横流的恶政在宫中肆虐,还像要吞灭整个国家一般蔓延开来。
再不尽快拥戴新任女帝登基,这个国家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步向灭亡。
正因这样,璜巽才由衷期盼眼前这名第五公主蕾琳能够登上女帝宝座。有能力治理这个广大拉托鲁格国之人,除蕾琳之外再无第二人选。然而在七位公主当中,却只有一人会被册立为女帝。
(假如神真的有意守护这个国度的话……)
心思受到这个想法牵引的璜巽,被蕾琳那清脆的嗓音拉回现实世界。
「话说璜巽啊,有发生什么其他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公主所谓的其他事情……是指?」
「这个嘛,哎呀,总该有各式各样的见闻可以分享吧。讲讲看嘛,我很喜欢听璜巽说故事啊。」
被她这么一说而暂时陷入沉思的璜巽,脑海中浮现出某位人物的相貌。
「经您这么一问,在格兰斯坦迪亚皇国确实有一名令我颇感在意的人物。」
一听见这个答案,蕾琳仿佛大吃一惊似地霍然起身。
「什么?颇感在意?那那、那个人是、是那个吗7……是女性吗?」
只见守在蕾琳身旁的莲娜双眼顿时一亮。
「公主,您太不成体统了。」
「……唔,我晓得,嗯。」
垂头丧气的蕾琳改用较为收敛的态度说道:
「那,你所说那个颇感在意的女性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看样子话锋好像有点偏掉了。
「不,对方并非女性,他是男性。」
「男、男、男性?璜巽,难道你对、男、男性比较感兴趣吗?」
「公主,您太不成体统了。」
「……呃,是。」
看来,似乎只能认定双方谈话内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此时璜巽决定采取较为详细一点的说法。
「在格兰斯坦迪亚有一名自称打杂工的青年。然而他不但知识丰富,思考也很灵活,拥有一颗非常聪明的脑袋。我感受到日后若须与格兰斯坦迪亚一战之时,那名男子将会是个危险的存在。」
听完说明的蕾琳倒抽一口气,当场面露认真神情。
「那名男子叫什么名字?」
宛如水珠滴进一片鸦雀无声的空间当中一样,璜巽缓缓开口说道:
「克洛姆·贾瑞特。」
听见璜巽报告的这个名字,蕾琳缓缓点了点头。而这名或许有朝一日会再相见的对手,令璜巽变得比往常更为沉默寡言地凝视着蕾琳的脸庞。
格兰斯坦迪亚举办了一场简单隆重的海贼讨伐庆功宴。
战胜多达4000人的利基亚海军,堪称是非常惊人的彪炳战功。若不大大地宣传一番还像话吗?有人在军方会议上如此发言。
但此次行动在台面上的名义是『讨伐海贼』,政府尚未对国民公开海贼其实是利基亚海军的事实。由于这是必须谨慎加以应对的状况,因此政府决定避免大张旗鼓,只举办一场用来犒赏作战功臣们的庆功宴。
而本次作战的最大功臣——克洛姆·贾瑞特则躲在庆功宴会场角落,陪同露露一起用餐。
或许是受到日前他与吉尔巴皇帝之间的对话影响吧,望向克洛姆与露露的视线都带有浓厚的好奇色彩。吉尔巴皇帝对露露撂下的『那只生物是什么玩意儿?』这句话,在周遭众人的心中激起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波纹。也不晓得是否拜此事所赐,想主动找克洛姆攀谈的人简直少得可怜。
但露露自然不必说,就连克洛姆也毫不在意周遭众人的评价。因此,两人都十分专心地享用着庆功宴上的美食佳肴。
「克洛姆、克洛姆,这道料理的营养价值很高。我很喜欢。」「不,果冻的营养价值并不高啊。」
露露挖了一块特大号果冻盛在盘子上,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
「是喔,营养价值偏低吗……」
「在这种时候啊,其实你只要率直地说好吃就可以了啦。」
「嗯,那我知道了。」
克洛姆微眯双眼看着说出这句话的露露。
虽说只是短暂期间,不过接触到人类社会的露露,内心已逐渐萌生出接近人类的感情。克洛姆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感动。
在樱桃花森林邂逅的少女。一回想起结识初期的事,就会觉得她已经有了不小的成长。原本形同一张白纸的那名少女,现在已经像这样渐渐学习到所谓人的情感。光靠知识弥补不了的实际经验,大概会一点一滴地逐步改变她吧。
但一起她被派遣至这个世界的理由,克洛姆难免还是会感到心痛不已。
菲芙妮斯·麦克昂也是一路逐渐被逼至庆功宴会场角落的人。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庆功宴之类的派对,同时也对众人豪迈地饮酒作乐的模样感到有些害怕。于是,她就边用餐边小口啜饮葡萄酒,藉此虚应故事一番。
而觉得不太自在的菲芙妮斯,则注意到克洛姆与露露在谈论果冻的身影映入视野之中。
菲芙妮斯一边凝视着克洛姆的背影,一边回想这短短数天以来的经历。
那是经过5年漫长岁月,与他再次重逢后所经历的短短几天时间。而在这么短暂的期间当中,菲芙妮斯对克洛姆所抱持的印象,却产生了目不暇给的剧烈转变。从最起初便存在的强烈憧憬,以及之后拜访过他而涌现的失望,在如今的菲芙妮斯心中已不复存。现在有的,就只是克洛姆·贾瑞特这号人物的身影罢了。
(好想再跟克洛姆多说说话、好想跟他待在一起。)
心里虽有此念头,但不知为何菲芙妮斯却完全想不到该跟克洛姆聊些什么话题才好。心里明明受到一股很想跟他讲话、很想待在他身边,眼看几乎就快要爆发的冲动所支配,但试图跨出的脚尖却是微微颤抖个不停。
面对如此窝囊的自己,菲芙妮斯顿时难掩心中错愕之情。
不过菲芙妮斯还是鼓起了勇气。她将力气注入微微颤抖的脚尖,凛然挺直双脚,迈开步伐走向克洛姆。跨出去的双脚,则有点跌跌撞撞地带着她往他身边走去。
接着来到他正后方站稳脚步的菲芙妮斯,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说道:
「……那、那个,克洛姆。」
「咦,原来是菲芙妮斯啊。怎么了吗?」
菲芙妮斯边思索该讲些什么边表现出忸忸怩怩的态度。一来到他面前,果然还是无法畅所欲言。愈是想要正确地用言语表达出想法,就愈是感到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又因看见菲芙妮斯这副德性的克洛姆面露怔然神情,导致她内心觉得愈发焦躁,讲出来的话自然变得愈加不知所云。
「呃,那个啊,我,那个,该说是对克洛姆的事情产生了少许误解吗……」
「误解?」
「就、就是啊,我自作主张地认定克洛姆是个很厉害的人,又自作主张地认定克洛姆是个没用的家伙……所以那个,或者该说我并没有正确地看清楚你的为人……」
「正确?」
尽管心情焦躁不已,菲芙妮斯仍竭尽所能地试图挤出话语继续说道:
「……该怎么讲呢,原本就是因为我擅自让妄想膨胀过头,才把克洛姆想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实际上克洛姆只不过是爱看黄色书刊、脱口讲出无时无刻都要跟妹妹待在一起的奇怪发言、或者突然跟尤丝蒂娜公主拌嘴,真的让人搞不清楚脑子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且又有闷骚色狼的一面……」
(不对不对不对!)
自己明明只是打算表达,今后希望也能继续跟克洛姆这个人好好相处的意思,但不知为何想说的话竟莫名其妙地转变成非常夸张的粗话脱口而出。菲芙妮斯虽连忙试图修正,却听见克洛姆发出「唔~~」的沉吟声,同时皱起眉头——
「……我当真连作梦也想不到,原来在菲芙妮斯心中的我是这种形象啊。」
他一脸伤脑筋地说道。而在一旁观看的露露也瞬间转眼望向克洛姆,但大概觉得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吧,便再次张口享用果冻。
试图订正自己发言的菲芙妮斯相当慌张地猛挥双手。
「啊,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啦丨我并不是想表达那种意思,而是,那个……」
就在菲芙妮斯心想得赶紧冷静下来不可,试图重新调整好心情之际,一阵来自意外方位的声音,促使在场三人同时转头察看。
「克洛姆.这回真是辛苦你了。」
来者是尤丝蒂娜公主。
「………………克洛姆,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咦,呃,可以啊。」
克洛姆交互看着菲芙妮斯与尤丝蒂娜。面对公主的召见,怎么也无法说出「不要」而加以回绝吧。他轻轻竖起手掌对菲芙妮斯表达歉意。
「抱歉啊,菲芙妮斯,公主有事找我。另外,我根本没料到菲芙妮斯会这么讨厌我,今后我会再慎重一点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
「咦,啊,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啦……我想说的是……唔!」
纵使有心解释,菲芙妮斯的说词也无法让克洛姆听懂。非但无法听懂,反而还在害他产生严重误会的状况下结束掉这场对话,菲芙妮斯不禁泪眼汪汪。
此时,露露轻轻拍了拍菲芙妮斯的背。
「要吃吗?」
「…………露露。」
菲芙妮斯一边大口享用露露递出的果冻,一边轻轻抽了抽鼻子。
找克洛姆单独谈话的尤丝蒂娜·格瑟克斯,为了避开庆功宴会场的喧闹气氛,而转身走向露天阳台。
夜空中群星闪耀,月光照亮了露天阳台。入夜之后,连春风也变得带有少许凉意。但从热气蒸腾的会场中步出阳台的尤丝蒂娜,却觉得这样的凉意恰到好处。
尤丝蒂娜翻动洋装裙摆,转身面向克洛姆。
「哼,抱歉坏了你的好事啰。」
「什么好事?」
克洛姆一派冷静地反问,尤丝蒂娜不由自主地稍梢移开视线。
「就是打断克洛姆那个……跟菲芙妮斯似乎正忙着谈情说爱的好事。」
紧抿嘴唇的尤丝蒂娜,有点气馁地低头看着脚下。
方才尤丝蒂娜虽忍不住出声跟克洛姆打招呼,却是等到打完招呼才在心里暗自叫了声「糟糕」。
菲芙妮斯那副显得有些忸忸怩怩的模样,让同样身为女性的尤丝蒂娜察觉到某种讯息。虽然有所察觉,但内心却也存在着另一个觉得没意思的自己。她恨透因为极端缺乏经验,无法替心里那股意图反驳的情绪找到一个适当妥协点,结果只能佯装什么都没看到的自己。
(在那种场合,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呢……)
虽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却仍旧消除不了那股心乱如麻的感觉。
「那、那个,如果觉得不妥的话,你也可以现在就回去找菲芙妮斯无妨。也就是说,那个……再回去继续刚刚的谈话也没关系。对不起坏了你的好事,克洛姆。」
这句话已是目前尤丝蒂娜所能释出的最大歉意。
想不到克洛姆竟露出颇感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
「嗯,我原本也有点期待类似的情节发展,岂料我的美梦竟彻底遭到粉碎。当真感到万分遗憾啊。」
听见克洛姆这句发言,尤丝蒂娜忍不住猛眨双眼。
「什么……?克、克洛姆果然也会期待那种事情吗?」
「当然,毕竟我是个男人。若受女性欢迎的话,我当然会觉得开心啊。」
面对口气一副理所当然的克洛姆,尤丝蒂娜登时噘起嘴唇。
「唔……真的……是这样吗?」
「只是期待有桃花运找上门,但符合期待的事态发展却总是不肯找上门,这就是男人所背负的悲惨命运。因此,还请公主允许我拥有小小期待或妄想的权利。因为,期待与妄想是男性同胞的最后圣域啊。」
「我根本就没有控制你思想的意图!」
「啥——骗人的吧~~」
克洛姆微眯双眼,露出一张狐疑的神情。
「我、我哪有骗人!我何时曾经控制过你的思想啦?」
「您日前不是曾泪眼汪汪地说讨厌被隐瞒吗?」
「我、我才没泪眼汪汪!更、更何况啊,就算有秘密也行,可是……我的意思是说,不可以瞒着我,不对,不是这样………唔,笨蛋!」
愈想愈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才好的尤丝蒂娜,迳自将头撇向一旁。
只见克洛姆如同安抚小孩子似地笑着说道:
「是是是,我明白我明白。无论过去或未来,我会瞒着尤丝蒂娜公主的就只有关于露露的事情。而且,当该来的时刻来临之时,我也保证会把此事解释清楚。」
「……真的吗?」
「当然。」
尤丝蒂娜一边露出怀疑视线扫视如此回答的克洛姆,同时也察觉到内心有另一个想要相信他这番说词的自己。不对,或者该说这是尤丝蒂娜始终未曾改变的心态。
从克洛姆以老师身分成为尤丝蒂娜的下属那天开始,从尤丝蒂娜因他口中所描述的世界而受到深深吸引的那天开始,她就对这个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明明既轻佻,又动不动就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都因顾忌而不肯透露给公主尤丝蒂娜知情的世界真相,只有他肯毫不掩饰地全盘托出。而自己也与他一同思考、想像及讨论未知世界的各种事情。
与克洛姆共度的求学生涯,对尤丝蒂娜而言可说是一段极其新鲜刺激,令人雀跃不已的美好时光。
克洛姆知道的事情,自己也想知道。
克洛姆思考的问题,自己也想思考。
好想搞清楚关于克洛姆的所有事情。
正因产生了这种想法,才无法原谅克洛姆隐瞒着他的秘密。一方面也觉得自己的心胸实在有够狭窄,然而这5年来之所以如此呕心历血地努力追求学问,一切都是因为希望能与克洛姆站在相同的立场进行对谈。
要是能够超越年龄落差及地位差异,与他一同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不知该有多好……尤丝蒂娜下意识地这样想像,也殷切期盼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因此,能够像这样与他共商国家未来大计,对尤丝蒂娜而言必然是梦寐以求的一件事。话虽如此,这也确实是个内容极端困难的议题。
尤丝蒂娜清清嗓子,换回一如往常的冷静表情。
「话说克洛姆啊。」
「是。」
「再这样下去,我国与利基亚宗派国的关系终究……」
「目前还不得而知。我们幸运地俘虏了千夫长道格拉斯·拜昂,但据说师团长好像一直待到开战前夕才离开的样子……」
「果然曾有师团长阶级的干部坐镇吗……」
「嗯,看来应是没错。根据侦讯所得知的情报指出,该名师团长是利基亚十二贵族的其中一人,却早已离开那个据点。假使有办法俘虏那名师团长,那就能在交涉时,提出更有利于我方的条件了……」
的确,如果有抓到利基亚十二贵族的任何一名成员,局面就会随之大幅改观。但若真谈起条件就没完没了,最起码必须好好思考,该如何运用道格拉斯这张足以左右两国现状的王牌才行。
「……这样啊。但只靠那名叫道格拉斯的俘虏,难道就不利于进行交涉吗?」
「不,政府已发出消息给利基亚宗派国。如果对方肯因此而派人前来交涉,那就还有和谈空间。不过,前提是政府如果愿意派我坐上谈判桌的话,那我或许还有计可施就是了……」
「但假使换成兄长大人出面的话……」
尤丝蒂娜的忧虑令克洛姆顿时面有难色。
「将会大幅提高开战的可能性。况且王子都已经当着利基亚海军的面,那么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贯彻霸道之路之类的言论。」
「……这样啊。」
克洛姆瞥了悲伤地嘀咕着回应的尤丝蒂娜侧脸一眼,随后转移目光望向室外。
「可是,或许也可以这样换个角度思考。」
「……什么意思?」
尤丝蒂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克洛姆的侧脸。
「相信尤丝蒂娜公主应该十分清楚利基亚宗派国的现状,对吧?」
「嗯,民生凋敝、难民源源不绝地涌现。纵使发生反映民众心声的暴动,也会遭到武力镇压,国政仍旧不思变通地坚持着所谓的强兵政策。」
「难道,公主就不能把利基亚国民也纳入您所提倡的理想国度之中吗?」
「什么?」
停顿片刻的尤丝蒂娜双眼猛眨个不停。
但却旋即理解到克洛姆这番话的含义。
「正如尤丝蒂娜公主所言,要是持续收容自现在的利基亚逃出的难民,格兰斯坦迪亚总有一天将会崩溃,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推行政策。」
「嗯,但也不能因此就拒绝或驱逐难民。」
这是个互相矛盾的问题。持续增加的难民潮,以及总有一天会负荷不了的未来。
达克特的发言突然自尤丝蒂娜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份天真甚至有可能引发最糟糕的情势,你该有所自觉才对。
因此才有所谓的帝王学。
舍小取大。烦恼的时间愈长,就愈会导致民众挨饿受冻、状况日益恶化。
假使能够瞬间想到一个不必放弃任何事物的最佳解决方案,不知该有多好。这样的念头自尤丝蒂娜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克洛姆则仿佛察觉到尤丝蒂娜心思似地开口说道:
「那么,就该着手拿下整个利基亚。」
尤丝蒂娜瞬间无法理解克洛姆刚刚究竟说了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如字面上的描述一样。只要我们击败利基亚,就可以自由决定是要把利基亚国民当成奴隶使唤或斩草除根。」
「我并不打算让利基亚国民承受那样的痛苦……!」
「没错,换句话说,我们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赋予利基亚国民丰衣足食的生活。」
「这、这种事……」
连想都没想过的尤丝蒂娜感到困惑不已。
假设格兰斯坦迪亚击败了利基亚宗派国这个大国,是否真的就有可能带给该国国民如同克洛姆所说的『丰衣足食的生活』呢?
宗教信仰、生活习惯及思考方式都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至今对于这种情况所采取的作法是彻底破坏原有文化,以及消灭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像这样完全摧毁残留在国民心中的祖国之后,再覆盖上一层全新的文化。这正是战争所具备的另一个面相——精神侵略。
因此,现在的尤丝蒂娜才无法产生即便打赢战争,之后也可以让战败国的民众享有丰衣足食生活的联想吧。
然而,克洛姆像是完全看透尤丝蒂娜内心世界似地开口补充说明。
「尤丝蒂娜公主应该知道福格罗地区的事吧?」
克洛姆此话一出,尤丝蒂娜立刻倒抽一口气。
「原来如此!」
格兰斯坦迪亚境内的福格罗地区,是一个允许宗教自由,同时指派当地原住民负责治理的特别地区。
当然还是有安排监视官负责注意是否有叛乱征兆。可是,截至目前为止都未曾出现过所谓的反叛预兆,是个实质上保证让当地居民能享有与过往无异的生活,被纳入格兰斯坦迪亚领地维持至今的区域。
「原来,福格罗地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采行那种统治政策吗?」
「是的,透过5年前的利基亚战役所接收的福格罗地区,该处是一个藉由不强迫改变宗教信仰且废除奴隶制度的作法,观察成为格兰斯坦迪亚国民的原住民们会不会产生反弹的实验都市。」
「……不对啊,那应该是考夫曼提出的政策才对……难道说克洛姆,连你也有参与其中吗?」
「嗯,算是吧。」
尤丝蒂娜难掩惊讶神色。若说是人称格兰斯坦迪亚智囊的考夫曼所规画的政策,那倒还可以理解。然而当时年仅15、6岁的青年,居然就已经设想到这么深入的事情了。
「毕竟宗教是一种文化。我认为一旦加以剥夺且强行抹上格兰斯坦迪亚色彩的话,反而会引发群众反弹。因此我便与我的导师考夫曼先生协议,看在把自治中枢交给利基亚人负责的状况下,该地是否有办法与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和平共存。这全都是我与考夫曼先生归纳出来的论点。」
「……我懂了,只要以福格罗地区为范本,既可改革利基亚宗派国现行内政方针,亦能打造出一个使国民不再挨饿的国家……」
脑海中浮现出他所提倡之景象的尤丝蒂娜,不断联想到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内心也逐渐兴奋雀跃起来。克洛姆随即语带提醒地说道:
「啊,总之这只是个如意算盘啦。」
尤丝蒂娜也马上调整心情换回冷静的表情。
但假如能像福格罗地区一样,在不摧毁对手国文化的状况下加以统治,那么对格兰斯坦迪亚而言,以及对利基亚而言都会是十分有益的事。
只不过尤丝蒂娜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若要实践这个理想,将会面临极大的困难。
这并不是仅止于自身的困难。
同时也必须作好这是皇帝、家臣、士兵,甚至国民所背负之困难的觉悟才行。
克洛姆则以完全相反的冷静语调,对遥思未来大势的尤丝蒂娜说道:
「日前我曾询问过尤丝蒂娜公主,对吧?纵使有可能舍近求远,您依旧怀有绝不放弃那份理想的觉悟吗?」
尤丝蒂娜以缓缓点头的方式,回应克洛姆的这番话。
「许多士兵将为此战死沙场。而且不单只是本国士兵,连敌国士兵也一样。这些士兵们都有父母兄弟及家人。」
「…………嗯,你说的没错。真的……一点也没错。」
这是她早已有所觉悟的事。不伤害任何人而使大家都得到幸福,像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情绝不可能成真。
「假使在付出这般庞大的代价后,您却卸下原先所高举的理想旗帜,那么不仅是我,相信就连丧命的亡者们也绝不会原谅您。」
尤丝蒂娜仿佛理解这句话所夹带的沉重份量,并加以吸收似地再次点了点头。
「嗯,但这正是皇族的使命,是我就算赌上性命也非得完成不可的重责大任。」
克洛姆面露笑容,对表情僵硬严肃的尤丝蒂娜说道:
「我不是说过您不会是孤单一人吗?起码还有我在,因此就请尤丝蒂娜公主表现得再轻松自在一点,同时站稳脚步撑起那支理想旗帜吧。」
「根、根本就前后矛盾嘛,是要我选哪边啊?」
「两边都选。您尽管高举理想旗帜,另外这边只要交给我即可。」
尤丝蒂娜瞬间瞠目结舌。之后只觉克洛姆这句话宛如水珠一般,一点一滴地渗入心房扩散开来。接着不知为何,尤丝蒂娜竟不自觉地展露出一抹柔和笑容。
而察觉到自己有此反应的尤丝蒂娜,突然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
「呃、呃,这句话,那个,也就是说,那个……克洛姆会永远……」
「是的,我会永远陪伴在您身旁。」
面对毫不害臊地立刻回答的克洛姆,只见尤丝蒂娜张大嘴巴——
「啊……」
「啊哇哇哇…………」
接着整个人满脸通红地缩成一团。
「为什么您在这个节骨眼反而结巴啊?」
「少、少啰嗦啦!」
语毕,尤丝蒂娜迳自将脸撇向一旁。
「………………克洛姆就是这种地方很奸诈啊。」
「什么?」
「我说你活像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臭男人啦,笨蛋,克洛姆你这大笨蛋!」
忍不住哼地转脸不看克洛姆的尤丝蒂娜,气得嘴巴抿成一条线。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庆功宴会场中心突然爆出一阵喧闹。
原来是皇帝吉尔巴·格瑟克斯亲临现场。
以席德为首的骑士及士兵们,均因吉尔巴的登场而露出兴奋目光。
「此次讨伐利基亚海军的行动,能以压倒性的少数兵力大获全胜,表现甚好。率领部队的席德·雷奥南托斯,以及赶赴战场的达克特,辛苦你们了。此战是让这个世界合而为一的大陆统一之战的第一步,是先人自古以来冀望实现的夙愿。但我双眼所见的尽头并非统一大陆,这是为了进军遭众神封锁的世界彼岸,前往涅雷西亚大陆外侧之战。目的在于拿下新世界、新天地,夺得不再有贫困及饥荒的乐土。众将士啊,为了达成这个夙愿,将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
士兵们仿佛呼应吉尔巴皇帝的宣言-般,发出了欢喜的呐喊声。
一股就连露天阳台都感受得到的亢奋热气,让尤丝蒂娜陷入了宛如遭到这股热气迎面袭击般的错觉。在吉尔巴皇帝所高喊的宣言前方,有着数不清的困难与无数的牺牲。
相较之下,自身所提倡的理想是如何巨大。
仿佛身体与心灵都明确感受到两者差异的念头鞭策着她。
这是一个16岁少女的身心都还承担不起的沉重命运。
尤丝蒂娜突然陷入一种眼前视野赫然扭曲变形的错觉。
克洛姆轻轻牵起尤丝蒂娜的手。
尤丝蒂娜不发一语地凝视了克洛姆的脸庞片刻,随后也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皇历216年4月。
此乃格兰斯坦迪亚皇国第13代国皇吉尔巴·格瑟克斯正式声明要称霸世界的历史性宣言。以这段宣言为分水岭,过往一再被世界各国揶揄为广大小国的格兰斯坦迪亚皇国,自此展开了势如破竹般的神速进击。
而其中心总是能见到公主尤丝蒂娜·格瑟克斯,以及担任该国军师四处奔走的克洛姆·贾瑞特之形影。
之所以这样留下他们两位驰骋世界的记录,并不是因为我身为宫廷书记官的缘故。而是由于我本身认为非得以熟知这两人的有识之士身分,替他们留下未被记载于格兰斯坦迪亚皇国正史当中的诸多事实不可。因此,遥远未来的历史学家啊,用不着在这本书当中挖掘所谓的历史价值。这是我的私人记录,是目睹两人迈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携手乘风破浪的我所留下的私人记录。
此乃他们两位……尤丝蒂娜·格瑟克斯与克洛姆·贾瑞特背负起这个国家之兴亡大任,为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带来许多次胜利……不对,应该说是为了立于不败之地而奋战不懈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