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人族所使用的语言当中,有两大语言的说法。分别是使用人口与地区都最多的「西方大陆语」,以及仅次于该语言的「东方诸国语」。在以成为世界中心的最大大陆为基准时,由于存在于大陆内的各个国家,有在西方地区各国主要使用的语言,还有东方诸国使用的语言,因此才各自有这样的名称。
被称为东方诸国的国家,主要是指位在大陆东侧群岛上的众多小国。其中也有包含少数位在大陆上,处于沿海地区的国家。
而眼前的集落,就是位在满足那些条件,处于沿海地区的北方土地上。
那是一个有着奇特景观的集落。
集落的建筑几乎都立在海中。那些石造建筑不知是否因为长期受海浪冲刷,有着蜿蜒的曲线。那些隐约带有生物轮廓的建筑,在满潮时会有大半没入海中。
住在这个集落中的种族,大多是被称为水鳞族的人族。水鳞族在身上某些地方长有鳞片,并且是能仰赖其种族特性在水中呼吸的种族。由于比起在陆地上,水鳞族更擅于在水中活动,因此才会根据其生态打造住处。
在这个堪称是海都的集落当中,有王存在。
他是别名海之魔王的「三之魔王」。这名魔王让自己的眷属及跟随他的魔人族,与水鳞族建立起共存关系。虽然魔人族是少数族群,不过借着帮助水鳞族进行他们不擅长的陆上农耕等工作,让双方在个性和善的魔王身边,维持着长期的友好关系。
在集落中有一栋能够清楚俯瞰集落如此恬静生活的建筑。虽然那栋建筑没有能够称之为城堡的军事性,也没有能称之为宫殿的绚烂外观,但由于是王者的住处,因此也是能勉强称之为王宫的建筑。而「三之魔王」就在那建筑一角,迎接眼前那不请自来的访客。
「我想你也差不多该来了。」
「三之魔王」的外观看来像是名步入老年的男性。魔人族的长远寿命几乎都是以年轻成人的姿态度过。这代表这名魔王在成为魔王之前,就已经活过相当长的时间。
魔王以与其年长外观相称的冷静态度所迎接的,是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青年。
年老魔王身后的大窗,底下是一片大海。相较于满布繁星的夜空,窗下的海洋反倒是一片漆黑。如果不是有来自远处的清晰浪潮声,还有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白昼景色,说不定会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栋位在海上的建筑。
深躺在摇椅中,眺望窗外的老人,尽管看见明显是入侵者的青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位在建筑最顶层的房间,也始终不改他脸上的温和微笑。
「不好意思,我只能这样坐着。因为我的腿已经不太中用了。」
老人说着跟自己底下子民相同的「东方诸国语」,伸手去拿摆在身旁桌子上的玻璃酒瓶。老人将酒瓶内色泽深沉的葡萄酒倒入酒杯。在深夜房内照明的微光下,那香醇酒水中带着耀眼的红光。
「要来一杯吗?……也罢,你大概没有那个兴致吧。」
「……」
面对老人没有任何抵抗,也不打算呼叫救兵的反应,让青年的表情中参杂几分不解。原本打算立刻取走对方性命的青年,面对如此欠缺敌意的对手,让他实在难以捉摸对方的真意。
只见老人就像是早已预料到青年不解反应一般,带着温和笑容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我一直很想跟你聊聊。『白金的勇者』……杀死『四之魔王』的你,对我们这些魔王来说,可是十分特别的存在。」
老人在开口的同时,视线也转向那身穿黑色大衣的青年。
「而且夺去『五之魔王』与『六之魔王』的人,应该也是你……我不明白『勇者』有什么杀害他们的必要性。所以我认为你应该不是普通的勇者。」
「……那又怎么样?」
就算听到青年那带有寒气的冰冷语调,老人也不改其稳重态度,甚至还回以微笑。
「那代表你应该也会到我这里来。」
表示自己对此早有预料之后,那有老人外表的魔王轻吐了一口气。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魔王便接连遭到杀害。这是让人无法乐观视为巧合的状况。而在这当下,从他国情势中又传来身为灾厄魔王的「四之魔王」遭凡人族勇者讨伐的消息,这让老人感觉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你……是『八之魔王』的亲人吗?」
「……我……」
青年用右手紧握自己的左手,一下不知该如何答复。
「……她是我最爱的人。」
最后青年并没有像答复其他魔王一样,使用「眷属」这个词句,而是用其他方式解释自己跟少女的关系。
面对这名老人,让青年自然想要这么做。
「『勇者』跟『魔王』竟会彼此相恋……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呢。」
魔王用酒杯内的酒水润了润嘴唇,随后正视眼前的青年。
「对你来说,我应该算是你的仇人吧。你可以杀我……可是,能答应我几个请求吗?」
「…………」
青年望着魔王,并没有放松戒心。
他没有让手离开剑柄,并估测自己随时都能一剑取走对方性命的距离。就算对方精通魔术,在这个距离也不敌剑击的速度。自己绝对不会失手。
有着老人样貌的魔王面对青年如此表现,也只是露出些微苦笑。
「『八之魔王』……就是你说的『她』吧?请先容我致歉。对于我们试图牺牲她来换得自己保命的行为,我真的感到相当愧疚。」
听到魔王的话语,让青年的脸上闪过憎恨。
感受到原本保持冷静的青年所流露的激烈感情,魔王只是静静承受。
「……我明白,这么做只是表达我自己的罪恶感,我很清楚你想要的并不是道歉……你可以忘记我说的话。」
「……为什么你们要牺牲她!」
那带有愤怒的声音,是源自青年内心的感情。
青年也能够理解,「三之魔王」、「六之魔王」以及身为魔人族之王的「一之魔王」,都抱有需要守护自己子民的立场。
拉缇娜自己很可能也是一样。
对于有子民得要守护的魔王来说,与其他「灾厄魔王」敌对,是伴随极大风险的行为。由于他们好歹也是魔王,如果只是与单一魔王为敌,应该还是有不让自己屈居劣势的自卫手段。但是,这次的条件实在太过特殊。
如果与被「所有魔王」敌视的「八之魔王」站在同一阵线,很可能会同时与其他复数魔王为敌。
因此比起身为「外人」的「八之魔王」,选择保全自己子民的安宁,就他们的立场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行动。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迪尔才不会肯定自己的行为,也不打算自诩为正义。
他选择用复仇及报复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迪尔明白这不过是满足自己感情的独善行为——看在其他立场的人眼中,甚至可说是恶行。
纵使如此,迪尔自身的感情仍发出绝不放过对方的吶喊。
「她是我……!」
迪尔不明白总是在自己怀中的那份温暖为什么现在会消失;为什么总是在自己身旁的笑容,此刻却不在自己身边。自己每次在转头的瞬间,都会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在自己想要开口说话的那一刻,都得面对她已经消失的现实。
对于自己视为仇敌的魔王及魔王守护的子民来说,自己的行为多半是蛮横至极的暴行吧。尽管如此,迪尔还是为了让自己仍是自己,选择将憎恨投射到魔王身上。
因为如果没有让自己憎恨的对象,自己肯定会失去理智。
「三之魔王」脸上露出仿佛连迪尔心中那些感情都愿意承受的表情。
广大海洋以无风无浪的寂静,理所当然地承受着憎恨与愤怒。
「……唔!」
迪尔的左手用力紧握,情绪激动地紧咬着牙。
自己不须再多说任何话语。自己究竟有多么重视那被魔王夺走的少女,已经无需再向眼前的魔王多做解释。迪尔已经明白了这件事。
然而此刻迪尔的样貌,已经要比无数话语都要清楚表达给「三之魔王」知道,他究竟失去了多么重要的存在。
对方在成为「三之魔王」之前与之后,应该都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他不可能对死亡毫无畏惧。因为他手中的酒杯就像是在反映他内心的恐惧一般,酒液的表面正不停晃动。
面对眼前「勇者」激动的样貌,让魔王产生了久未感受到的恐惧。
可是……魔王这么想道。
当时在那「王座」的空间,遭「理之魔王」定罪的「八之魔王」,她当时所发出的「声音」带有恐惧与颤抖。然而她直到最后一刻,始终都毅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如果那名魔王是眼前青年的恋人,那么应该是一名年轻女性吧。
跟经历过魔人族漫长的年轻岁月,在年老后还能以魔王身分活下去的自己相比,那名女性经历过的时间实在相当短暂。尽管如此,她还是挺身与他们这些灾厄对峙。
既然这样,那年老的自己又怎么能够退缩呢?
这都是为了自己应当守护的存在。
想到这里,「三之魔王」虽然不改其温和表情,但还是不禁用葡萄酒缓和自己因紧张而感到干燥的喉咙。
「她是根据『所有魔王的决定』被封印的,那多半是史无前例的决定。魔王得到神所允许,拥有列席诸神末座的力量,是受到限制的东西。这次是因为集所有魔王之力,才得以实现封印。」
魔王用冷静的语气告知青年这个事实。
虽然说道歉是为了让自己释怀而做的行动,不过自己确实是真心感到愧疚。对于没法拯救那名女子,也让自己感到后悔。
既然这样,自己这次就成为拯救她的一个零件吧。
「想要解除封印,应该也需要『所有魔王的决定』。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灾厄们不可能同意解放会消损自己力量的存在。所以……」
眼前那名深爱女子的青年,自己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魔王并不否定这些解释只不过是自己的期望。在没有办法获得确证的前提下,自己也只能根据推测来解释现状。
「你的行为是有可能性的。没有前例及充分准备所施展的封印术式,很难说是完美。透过强制铲除魔王的行为,是有可能让封印产生破绽。」
从青年的眼神中看见冷静与觉悟的光亮后,「三之魔王」饮尽酒杯内的酒水,将杯子放到在一旁的桌上。
「我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对你提出这个请求,不过,可能的话,能请你将「七之魔王」视为下一个杀害的对象吗?」
「三之魔王」所治理的这片土地,是在「七之魔王」大军的势力范围之内。那名魔王的根据地就在附近不远处。
此地之所以能保持安泰,是因为这里是「三之魔王」的土地。
对于喜好用绝对力量蹂躏他人的「七之魔王」而言,与其他魔王的直接对决,是无法确保自己有绝对胜利的对决。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七之魔王」也不愿让自己陷入败北之类的不快状况。
以「海之魔王」为别名的「三之魔王」,只要身在大海附近,所能行使的强大力量,就算与其他精于战斗的魔王相比也毫不逊色。
如果失去「三之魔王」,那么这片土地想必会立刻遭到蹂躏。
让「三之魔王」对人世还有所挂念的,就只有这件事。
「我的子民是无辜的……虽然这是任性的请求,但能请你同意吗?」
「…………」
迪尔此时脸上的表情,感觉像是带泪的笑容。
「她……」
这么开口的迪尔,此时脑中浮现的是那名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拥有灰色眼眸的少女。
「她是喜欢孩子的人……会夺走孩子们未来的行为……也不是我想要的……」
对「三之魔王」来说,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是吗……感激不尽。」
就这样,在夜色中只剩下寂静。
来自远方的微弱海潮声,带着仿佛啜泣般的哀愁,笼罩这片已经没有王者的土地。
†
「灾厄魔王」所带来的不安,也弥漫在库罗兹这座城镇当中。
虽然这里没有直接遭到侵害,但在拉邦德国内出现「四之魔王」散播疾病的状况,在这座城市也成为一大话题。群众对于「魔素」这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抱持相当大的恐惧。正因为这是一座对旅人等外来者较为宽容的城镇,因此也难免对是否会有莫名疾病流入这件事感到忧心。
「四之魔王」已经在勇者的活跃之下遭到讨伐。
尽管如此,魔王散播的疾病并未立刻沉寂。就算「四之魔王」消灭,也不等于世界上所有疾病都销声匿迹。由于少了魔王让「魔素」活性化,不再有无尽的魔素蔓延,因此并没有迅速在大范围流行的疾病。可是已经罹患疾病的人并没有因此痊愈,遭到「魔素」侵蚀的土地也并未得到净化。这些都是得再个别应付的问题。
担忧扰乱着人心,不安的气氛让状况持续倾向负面发展。
混乱的人心让稀松平常的小事演变成难以收拾的事件,原本不可能发生的问题也陆续出现。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之所以能仅止于「人心不安」,是因为有治疗院作用的「靛之神(尼利)」神殿与负责维持治安的宪兵队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神殿在预防疾病等防疫工作上费尽心力,因此城镇当中并没有传出有人罹患这次的疾病。另外,在城镇各处可能形成问题的火苗,都在引发问题的瞬间就立刻被宪兵队控制。这些支撑安全基础的组织是否能让人民抱持信任,对人心会有决定性的影响。
而在此同时,在库罗兹这座城市可能会是最大「火苗」的冒险者,他们聚集在相同旗帜下得到统整,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变化。
有着白金色飘逸长发的妖精标志。那被视为「白金的勇者」旗印而广为人知,在「妖精公主」之名下聚集的这个集团,也不时会提供宪兵队协助,并且也制伏了一些试图趁人心不安时为非作歹的恶棍。
因为这些因素,让库罗兹这座城市保有在拉邦德国内相对稳定的局势。
对于聚集在「妖精公主」旗下的冒险者来说,可说是他们活动据点的独栋酒馆中,身为店主的莉塔看着「绿之神(阿古达尔)」传言板所显示的情报,忍不住叹气。
「在讨伐『四之魔王』之后,那个傻瓜似乎已经决定要接着去讨伐『七之魔王』了。」
莉塔的语气中带有不耐与担忧。
莉塔虽然语气有些刻薄,但如果她真的不在乎迪尔的安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迪尔离开后还定期确认他的动向。操控「绿之神(阿古达尔)传言板」这个工具,让「虎猫亭」所有人尽可能掌握迪尔的现状,最近一直都是莉塔的工作。
由于身为丈夫的肯尼斯明白莉塔那种会用刻薄话语掩饰自己内心想法的习惯,因此也只是在一旁苦笑。
「虽说『七之魔王』的位置跟拉邦德国有一段距离,但他已经消灭好几个国家了吧?」
「似乎是……『七之魔王』过去就是这样扩展势力,接着在这十几年来似乎一直陷入停滞,不过……现在又突然展开行动了。」
某天突然在北方小国现身的「七之魔王」,据说他一开始就是先逐渐拓展自己的势力。他吞并邻国,或是迫使他国服从,持续扩张势力,并获得足以被称为王者的军力及支配范围。那是一名信奉霸道,有「魔王」独特野心的存在。
「与北方接壤的东方诸国,以及拉邦德国东方,似乎都有难民涌入……听一些酒客的说法,那附近的情势似乎相当混乱。」
「流通应该也会受到影响吧……不知要花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露出担忧表情的莉塔望着在自己怀中熟睡的爱女。看着女儿发出安稳鼾声的模样,更加扩大莉塔心中的不安。
这都是因为莉塔是一名母亲的关系。
希望自己孩子未来生活的世界能够安稳和平,是一名母亲理所当然的想法。
「我其实并不希望那傻瓜……把一切事情都扛下来的……」
低声说出这个想法的莉塔不禁叹气。
虽说她心里不希望迪尔那么做,可是身为明白迪尔能力的「一个母亲」,却还是不免期待迪尔能努力让她孩子在未来有一个安稳和平的世界。如果莉塔只是把迪尔想成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名为「勇者」的偶像,那么她就可以不负责任地将期待加诸到他身上,但莉塔没法让自己那样想。
当两人的对话停顿时,「虎猫亭」的店内显得格外寂静。这或许也是客人变得比较少的关系。在反映沉重世局及心情的这个空间,突然传来提欧在后院玩耍的嬉戏声。
虽然现在这间酒店失去了过往那总是像鲜艳花朵般的少女,但他们活泼好动的儿子,还是会成为扫去阴霾的「开朗话题」。自己儿子每天成长茁壮的样貌,对身为父母的肯尼斯及莉塔来说,也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幸福。
「欢迎回家〜」
「汪!」
「嗯?」
「咦?」
听到儿子所说的话,让肯尼斯跟莉塔同时发出诧异声。
他们感觉似乎有某段时间不见踪影,许久没有听到声音的对象,在后院响应提欧的迎接。
当夫妇两人面面相觑时,他们儿子接着出口的话语,让两人以相同表情愣在原地。
「你有送姐姐到故乡去吗?」
「汪!」
「辛苦啦,宾好棒喔!」
——我们的儿子到底做了什么!?他又知道哪些事!?——仅透过脸色这么交换内心想法的「虎猫亭」夫妇,对于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两人有些难以理解。尤其是他们明白,会让他们儿子用「姐姐」这个亲昵称呼的对象,在这世上仅有一位独一无二的对象。
转头一看,少数几名也在店里的熟客,也跟两人露出相同的表情。
而在所有大人都陷入混乱的结果,让几乎彻底无声的「虎猫亭」店内,继续传来一人一狗完全不理会那些大人常识的对话。
「我知道姐姐的故乡叫凡斯略喔。」
「汪!」
「姐姐现在在那里吗?」
「汪!」
「那我要给姐姐写信。宾,你能帮我送信吗?」
「汪!」
「……」
「……」
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一直陷入沉默的夫妇得到这个结论。
在这样让自己接受事实后,肯尼斯朗声向店内少数的熟客开口:
「状况有变化了!快找吉尔维斯特过来!」
「还要联络希尔维亚!」
「啊,在那之前……提欧!提欧!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没过多久,大人们得知了幼儿跟小狗共谋所做的事。
在毫无罪恶感且挺胸说明的幼儿面前,是大人们——当中也包含长相凶悍到可以让小孩吓到停止哭泣的冒险者——全都无力垂下脑袋的罕见光景。据说当时正巧走近「虎猫亭」的一般酒客,也因为店内混沌的景象大吃一惊。
其实被宾特送到凡斯略的拉缇娜,也在恢复意识后相当混乱。她对自己意识模糊时所说过的话,没办法清楚掌握。要是当时处于能掌握自己发言的状态,应该就能做出更恰当的判断才对。
而且「正常」来说,拉缇娜说出口的,也不是能轻易实现的请求。
然而宾特并非是普通的小狗,而是属于幻兽的天翔狼,同时也是其中的最强个体、身为狼群领袖的哈格尔之子。
当库罗兹发生那种天翻地覆的骚动时,迪尔正位在另一个绝对无法得知此事的遥远之地。
对现在的迪尔来说,「跃动的虎猫亭」是一个令他备感煎熬的场所。那里到处都留有他跟拉缇娜的甜美回忆,留有她在那里生活的痕迹。此刻的迪尔没有办法面对那些事物。
迪尔之所以会与「虎猫亭」的人保持距离,仅依赖故乡的情报源,也是基于类似的理由。
那间旅店对迪尔来说,曾是「自己能以原本样貌生活的地方」。那是有身为老大哥的肯尼斯,跟自己是损友关系的莉塔,是个不需要勉强扼杀自己感情的场所。在认识拉缇娜之前的迪尔,虽说因为自己的工作磨耗心灵,但他之所以能撑过去,也是因为有那间旅店的关系。
可是,自己现在没法回去。
现在的自己,没办法还是「自己」。
而且迪尔也不愿让那间店里的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然而迪尔做梦也没想到,在那里的幼儿及幼狼,竟然拥有他最想要的最重要情报。
†
「七之魔王」又被称为「战乱魔王」。
他是个热爱战争,喜好用强势武力蹂躏对手的存在。
在他的想法当中,或许确实包含了支配欲。可是那名魔王并不打算保护或统治自己的领土。在他支配下的领土,只是一种藉由压榨来让军队壮大的存在。
就他的目的来说,这是个充满漏洞的想法。
「七之魔王」不是为了扩大领土,也不是为满足自己的支配欲而掀起战争。领土扩大及成为支配者,都只是结果而已。他的目的仅仅只是战乱本身。
因此「七之魔王」的领土全都疲弊荒废。就算为了避免遭大军摧毁而加入其中,也只是换得迟早会被压榨殆尽的绝望。
就算是身为「魔王」的相对存在,力量超乎常轨的迪尔,也难以只身对抗「七之魔王」。
对手是「军队」。
这次并不是要以个人能力一决生死,而是必须面对大军,以战略对抗对手。在战争方面的能力,完全不是迪尔所知的领域。
对迪尔来说,「灾厄魔王」展开行动,就某方面来说正好让他便于行事。
拥有讨伐「四之魔王」的白金勇者,让拉邦德国决定联合周边诸国讨伐「七之魔王」。
与拉邦德国相比属于小国,国力也偏弱的周边诸国,要是「七之魔王」继续进军,他们也只能任其蹂躏。
而拉邦德国也才刚遭受过「四之魔王」的打击,因此并不希望在自己的国土内与「七之魔王」展开决战。
虽然各国彼此都有不同盘算,不过由于利害一致,因此迅速就达成协议。不容许片刻犹豫的现况,也促使高层迅速做出决定。
迪尔此刻正置身在某支前线部队当中。
他骑着军马,身穿带有重要象征性的白金色盔甲。至于哈格尔,由于他的存在会令军马受到惊吓,因此是在一定距离外与部队同行。尽管是勇猛的军马,但要其承受身为强大肉食兽的幻兽压力,也太过强求了。
「你在名目上是由我指挥,所以要尽可能避免单独行动。」
「我知道。」
听到那个对自己说话的声音,让迪尔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并做出如此回应。
在一旁毛色亮丽的漆黑军马,是带有名家风范的优美战兽。在马鞍上的格雷戈尔也配备了不辱公爵家家名的名贵装备。
看在明白格雷戈尔最擅长的剑术,在速度方面也堪称神速的迪尔眼中,那名贵却也笨重的盔甲装扮,令迪尔感觉相当突兀。
不过,他与迪尔不同。
虽然说是三男,但身为尚武的拉邦德国头号贵族,艾尔迪修提多公爵家之人对于用兵也有一定造诣。
他是为身为国家要人而无法离开国家中枢的父亲,以及作为国防之要不能从国境抽身的次子,受命接下肩负家名并踏上战场的工作。
「你也挺倒霉的呢。」
「……可不能这么说,既然身为拉邦德国的贵族,我早明白迟早会有这种机会。」
这么响应迪尔话语的格雷戈尔,正巡视着自己手中的部队。
部队整然进军的景象,让人感受到扎实的训练与纪律。尽管他们即将要面对「七之魔王」这强大的对手,但从部队中并未弥漫悲怆感的景象,也可看出他们高昂的士气。
他们是讨伐「四之魔王」的英雄们。这是一支由公爵家直系贵族格雷戈尔所率领的军队,而且还能与当世的传奇英雄——白金勇者并肩作战。能看见带有艾尔迪修提多家纹章的军旗与白金勇者所使用的妖精公主旗帜并列,让行军士兵的脸上甚至带有骄傲。
迪尔也以不辱「白金勇者」之名的大方态度与他人互动,并从容应对旁人那近乎过剩的期待。迪尔的表现让骑士及步兵的士气明显提升。自己或许也正在参与英雄传说的想法,是一种与功名欲求略有不同,接近憧憬的感情。
士兵们所展现的高昂士气,也令格雷戈尔无可挑剔。
(……不对。)
短暂将意识移到身旁骑马友人身上的格雷戈尔,在内心这么说道。
(对于旁人的期待,他并不是感受不到压力。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不感兴趣吧。)
自从最爱的未婚妻失踪之后,举止就一直让人感到担忧的迪尔,随着时间经过,他身上那种令人忧心的异样气氛,也变得更加浓厚。自从迪尔戴上名为「白金勇者」的小丑面具,他心中某个更加骇人的东西,似乎更加膨胀。
格雷戈尔策马让自己笔直往前移动,不让人发现他正悄悄叹气。
不能让身边的士兵受他们的烦恼影响。
成为象征是他们肩负的工作。他们必须成为态度坚毅,撑起士气与军心的存在。
(其实只要身为人……希望能有心灵依靠的想法,应该都是一样的……)
期望也有属于自己的心灵依靠是一种罪吗?——格雷戈尔隔着盔甲,将手放在盔甲内那心爱女子为他准备的护符上,在内心发出如此独白。
大国拉邦德为讨伐「七之魔王」出兵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许多国家。就算不属于当事者的国家,也明白如果拉邦德国落败,就等于失去阻止「七之魔王」的手段。单纯的国力当然也是重要因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如果失去拥有英雄名声的「白金勇者」,就必须等待其他更加优秀的「勇者」出现。
以「绿之神(阿古达尔)」神殿为中心,与此有关的消息传遍世界各地。
在众多国家屏息观望下,由拉邦德国主导的联合国军抵达「七之魔王」的支配区域,在没有进行宣战的状态下展开交战。
在与魔王支配中枢有相当距离的这场战斗,联合国军大获全胜。在进军途中,沿路所见的荒芜惨状,也让联合军的将士满怀义愤,并充满绝不让自己家国遭到如此摧残的使命感。
持续进军的联合国军,就这样逐步进逼到「七之魔王」的所在地。
没过多久时间,这些消息也传到了跟凡人族没有交流的封闭国家当中。
「『确定是凡人族的军队在与「七之魔王」交战吗?』」
「『是的,陛下。』」
听了属下的报告,在幕帘后那相当于王座的位置上,拥有「黄金之王」别称的存在闭起眼睛沉思。
凡斯略较拉邦德国更加干燥,气候也较为炎热。
「一之魔王」作为居城所在的地点,是一座「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神殿。
「一之魔王」就是凡斯略的国王。
所谓的「魔王」,是有资格的人受神赋予的存在。因此凡斯略有在位期间长达数百年的国王,也有完全没有国王的时候。在没有「魔王」的期间,则是由「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的高阶神官担任维持政治架构的核心。神殿就是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这里是个用来迎接王与神,集人心所向的场所。
这件事也能从城镇的景象窥见。身为他们君主的「一之魔王」是以神殿为居城,而城镇也是以巨大的白垩岩大神殿为中心所打造。这座围绕神殿发展的城镇,建筑多是以白垩岩及土砖建造而成。街景整然且干净,仿佛就像是神殿的一部分,比起生活感,给人更多的是庄严气息。
「魔人族」的绝对数量要比凡人族少上许多。这座城镇对凡斯略来说,也是唯一的都市。在其他地区则只有小镇或村庄规模的集落。由于这片土地的地理环境与其他国家隔绝,要采取锁国政策也较为容易。
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土地都划分在国家范围内。
被称为国的区域,仅限于「人族」支配的领域。而世界上还有许多未开之地,一些成为魔兽栖息地让人类难以出入的地区,也会变成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地区。
跟七种「人族」不同的人型生物——亚人族——及由幻兽支配的领域,虽然被承认有一定程度的文化,并且也能进行交流,但并不会被视为「国家」。
条件良好,适于人居的土地,虽然会有复数国家角逐,产生领土纠纷,不过在世界上依旧有许多空白地域。
虽然拉邦德国与凡斯略相邻,但两国之间隔着一片魔兽栖息地。凡斯略国土四周被魔兽栖息地及广大沙漠所包围,因此在地理上就像是个遭到孤立的国家。
虽然这里是环境严苛的地域,但属于强健种族的魔人族还是能够过着不致感到不便的生活。以不会受他国侵略,期望过着平稳生活的民族来说,这里也算是一片无可挑剔的土地。
凡斯略的大神殿是分成数个区域进行建造。光是神殿内部就足以让人产生规模媲美乡间小镇的错觉。在广大的神殿范围中有数座建筑,不过位置越是靠近神殿中心,也是进出会受到越多限制的重要区域。
离宫就位在那样的中心区域当中。
在这片干燥土地上应当是最为贵重的清流,在此处正奏起潺潺声响。如细丝般落下的涌泉,不停注入铺有玉石的人工浅泉中。而离宫就是建筑在那浅泉之内。
那是个规模虽小,却充满典雅气质,宛如美术品般的建筑。建筑本身并没有惹眼的外观或华丽装饰。魔人族并没有用豪华绚烂去布置身边环境的文化。不过离宫中的精巧雕刻,所使用的材质却相当奢侈。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栋全部用顶级建材打造的建筑。
这也难怪,因为这座离宫是前代「一之魔王」为了自己宠爱的妃子,集财富与顶尖技术所建造的建筑。
随着魔王交替,这座离宫也失去了主人,不过现在建筑内又再次住进了美丽的公主。
芙莉索斯正走在被称为内宫的神殿中心区域。
一身由薄布组成的服装通风良好,相当适合这片土地的气候。在那身衣服内侧也能感受到凉爽的空气轻柔抚过肌肤。
在这个被称为「宠妃离宫」的地方,温度受到不会变热的涌泉影响,因此无论多么炎热的日子,空气都相当凉爽。女官们一见芙莉索斯沿着连接离宫的走廊走来,便低头恭迎他们的国王。
能被允许进入这座离宫的人,只有侍奉「公主」这名离宫现今主人的少数女官,还有身为国王的芙莉索斯而已。
芙莉索斯所进到的离宫当中,是反映着魔人族文化风格,仅有极少数家具的空间。占据室内大部分空间的,是一张寝台。吹进室内的微风让垂挂在天花板上的轻纱缓缓晃动。穿过轻纱的阳光在寝台上留下温和的阴影。一名躺在阴影中的女性察觉到有人来访,微微挪动身躯。少女微睁开眼,那灰色眼眸确认到气息主人的身影后,便流露温和的笑意。
「『芙莉索斯……』」
「『你醒了吗?普拉缇娜。』」
想响应芙莉索斯话语而试图起身的少女,就像是瞬间耗尽力气般,整个人再次躺回寝台上。
「『别逞强,你应该还不到能动的状态。』」
「『对不起……』」
瘫倒在寝台上的少女——拉缇娜,终于挤出了难以听清楚内容的虚弱声响。
「『不过,我已经能清醒一小段时间了……这都是托芙莉索斯的福。』」
「『虽然说「封印」出现破绽,但你竟然强行突破「封印」……虽然结果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太危险了。』」
芙莉索斯边说边用手指拨去拉缇娜额前的发丝。那手指又接着轻抚拉缇娜断角的根部。对魔人族来说,「角」是他们的种族特征,也是相当神圣的部分。触碰该处的行为,是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人才被允许的。
「『你千万别再做出会让朕失去你的选择了……』」
芙莉索斯苦涩的表情与声音,让拉缇娜的表情也同样罩上一层阴影。
「『对不起……芙莉索斯……』」
「『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了。』」
芙莉索斯露出微笑,接着将手放在拉缇娜的额上。就在这一瞬间,周围的「空气」突然产生变化。
一直吃力重复微弱呼吸的拉缇娜在这时深深吸气。原本苍白的肤色及带有病容的脸色,都微微恢复血色。
拉缇娜在被宾特送来凡斯略之后,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
她利用短暂的时间完成与芙莉索斯的相逢后,就立刻失去意识。
用来束缚「八之魔王」的咒文,力量相当强大。
拉缇娜是以将自己大部分力量留在「王座」上作为代价,用不完全的方式强行突破束缚。拉缇娜甚至连维持自己存在的力量——维持生命的力量——都险些失去。
而用自己身为魔王的力量,为拉缇娜失去的存在之力进行弥补、支撑、调整的人,正是芙莉索斯。
如果不是芙莉索斯,不是「一之魔王」的话,就不可能办到那种事。
「一之魔王」是力量性质最像「魔王」的魔王。在操控属于诸神末座的魔王之力这件事上,也是最为擅长的存在。
然而就算是芙莉索斯,如果要问能否跟拉缇娜一样突破「封印」,也只能断言不可能办到。正因为芙莉索斯是擅长操控力量的魔王,才格外清楚拉缇娜究竟是用多么蛮干的方式,去实现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藉由芙莉索斯的力量,让拉缇娜的状态逐渐好转,摆脱了刚抵达凡斯略时的危险状态。话虽如此,距离痊愈终究还相差甚远,拉缇娜几乎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我有好多……必须要……告诉芙莉索斯的事……』」
「『没关系,烦心的事全都交给朕,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敌强大睡魔诱惑的拉缇娜,全身失去力量。
听到拉缇娜发出规律的鼾声,芙莉索斯也将手从拉缇娜额上移开。
「『……你一定要告诉朕的,是关于你眷属的事吗?普拉缇娜。』」
芙莉索斯知道自己的话语不会被进入梦乡的拉缇娜听见,因此才会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这么开口。
「『从朕身边将你夺走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件事让朕其实也很期待跟对方碰面的那一刻呢。』」
终于回到自己身边,自己最爱的半身。
她是自己花费多年寻找的对象。然而做梦也想不到,在终于重逢之后,却又得立刻经历别离——虽然理性能理解那种可能性,但感情上无法接受——而且没法避免。
在失去她的时候,自己曾感受仿佛半身遭挖去的痛苦。
处于「一之魔王」立场的自己,必须封印「八之魔王」。为了不让自己最爱的她遭到杀害,没有其他选择。
然而那个选择也伴随着心如刀割的痛苦。
在得以让这名自己最爱的公主回到自己身边的现在,自己绝对不能再做出会失去她的行为,一定要倾全力保护她。
「『你也会这么做吧?「白金的勇者」啊。』」
芙莉索斯在心中抱有如此决心,并开口向不在此处的存在这么说道。
†
拉邦德国拥有的飞龙部队,数量绝对不算少。
而现在大部分的飞龙,都投入了正在远方进行,与「七之魔王」的战役当中。飞龙虽然是归类为魔兽的龙种,但光从单体的攻击能力来看,并不是特别强大的生物。虽然想杀死飞龙并非易事,但飞龙也没有能够翻转战局的强大战力。
飞龙部队最重要的工作,是运送人力及物资。能使用空路的存在相当有限,而飞龙也不是能轻易弥补伤亡的存在。如果让飞龙上前线蒙受损失,会没法找到替代品,这也是飞龙以后方支持为主要任务的原因之一。轻易让飞龙参与战斗,会是有极大风险的决策。
而这样隶属于拉邦德国的一头飞龙,此时正悠然地在空中振翅。
那是头大型的雄飞龙。
在飞龙背上,有名骑手身穿着象征自己是拉邦德国所属士兵的绯色装备。而在那头飞龙还在自己身躯下方捧着大型的箱状物。那个箱子一眼望去,形状跟船有些相似。而那其实是用来输送人员,相当于客舱的装备。
在搬运「船」的飞龙前方,有体形较小的飞龙作为前导。那也是用来保护乘客所安排的护卫。
「……阁下究竟想做什么?」
在由飞龙搬运的「船」内,萝洁正满脸疑惑。虽然在私人场合,萝洁会用「伯父」来称呼艾尔迪修提多公爵,不过此刻她并没有怠慢自己身为公职人员的立场。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受命要保护萝洁公主而已。」
「是吗……」
随侍在萝洁身旁的,是几名与公爵缔结个人契约的冒险者。他们与迪尔一样,都曾经历过讨伐魔王或魔族的工作,并且在实力及素行方面也都是值得信赖的对象。萝洁身边之所以没有其他侍从,只有护卫同行,是因为「船」所能容纳人数相当有限的关系。
如果是一般的贵族子女,这会是一段被拒绝也不奇怪的不便旅程。不过原本是下级贵族出身,习惯旅行的萝洁倒是没有任何怨言。
随侍在萝洁身边的冒险者,全是在数名同行者当中的女性成员。一行人女性的比例偏多,这也是考虑到身为护卫对象的萝洁是年轻女性。
(伯父到底在想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由于「四之魔王」所留下的伤害,让萝洁所属的「靛之神(尼利)」神殿目前正忙得不可开交。萝洁不懂为何要挑这种时候,用飞龙把身为「靛之神(尼利)」高阶神官的她送到远地。
然而,既然是艾尔迪修提多公爵直接下令,以萝洁的立场也无从拒绝。虽然萝洁明白公爵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但无法看透公爵意图的她,实在难掩心中不安。
(格雷戈尔大人还好吧……)
想到在战地领军的格雷戈尔,萝洁的表情沉了下去。对于只能祈祷他平安的自己,让萝洁感到心烦。
窗外虽然是一片带有微风的蓝天,但那样的美景完全无法扫去萝洁心中阴霾。
飞龙并不适于夜间飞行。
夜视能力并不发达的飞龙,在夜间视野会变得十分受限。由于骑手也是凡人族,因此并未拥有夜视能力。因此除非是特例状况,在夜间都会让飞龙降落休息。
飞龙能够降落的土地需要有一定程度的空间。当他们找到适切的降落地时,太阳也已经彻底西沉。在用照明魔术确保光线后,士兵跟冒险者便开始露营的准备。
在一行人当中身分较为特殊的萝洁,并没有加入扎营的工作。因此萝洁利用时间取出携带的书写工具,开始用简洁文字书写呈交给公爵的报告书。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萝洁并未与担任护卫的冒险者明显远离。而且萝洁就算意识转移到书写告报的工作上,也不会特别放松戒备。
「这一刻我等很久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那突然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却只有萝洁听见。
而直到此刻,萝洁才发现自己正处于单独行动的状态。
发现自己并没有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感到惊讶,反而让萝洁失去平时的冷静。
那是自己曾听过的声音,也是不可能忘记的声音。
「你是……!」
萝洁专注望着黑暗,发出询问。察觉到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的气息,让萝洁反射性地走进黑暗。
树林中的地面要比萝洁想象得还要难行。自觉到要在同行者的视线死角中行动,让萝洁在跟随那个气息时并未使用照明魔术。
在恶劣的视野中前进,令体感距离产生错乱。自己感觉似乎走了很远,但其实仍在露营地附近不远处的现实也都在萝洁的掌握之中。
前方的气息在树林中走了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只见对方手掌上亮起微小的魔术灯火,让那个气息的主人面孔暴露在柔和的火光之下。
「果然是你……」
确认对方面孔后这么说的萝洁,语气反映出内心的复杂情绪。
萝洁看见端整的美丽脸庞,反射灯光闪耀淡淡金色的犄角。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带有艳丽光泽的紫色长发。她就是过去那名在「二之魔王」身边,拯救萝洁的魔人族女子。
「我一直在等待『此刻』,等待拥有蔷薇色的你,在这里跟我相遇的这一刻。」
「……呃!」
萝洁明白眼前这名女子是「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的高阶神官。
「紫之神(巴纳夫赛基)」赋予人的加护是「预知」之力。因此萝洁也明白她所说的那些话语,其中所代表的意义。
「你……早知道会跟我在『此刻』碰面吧……」
正因为这样,在遭遇「二之魔王」的时候,她也「早已知道」萝洁能活下来。而在更远之后的未来,两人又这样再次相遇,这应该已经是能确信的答案。
「虽然有吾神的『预知』,但并非一切都会按预知行动。我在『此刻』与你见面的『未来』,是出现在我所期盼的『未来』途中……而我总算……能抵达这个『未来』了……」
紫色头发的女子声音有些哽咽。萝洁用冷静眼神正视对方。
「『白金勇者』应该能顺利讨伐『七之魔王』。」
预言者用冷静到甚至令人畏惧的语气这么说道。
「到那一刻,未来就确定了。『二之魔王』将在此现身。」
她这么说完之后,便递给萝洁一份简略的地图。在纸片上匆促画上的线条,指出一个位在拉邦德国郊区的位置。
「『二之魔王』是个相当任性,行动难以预测的存在,她也没有固定的栖身处。就算『白金勇者』要搜寻她的行踪,靠正常手段连要跟她见到面都有困难……因此我才一直在等待『此刻』。我只要把这份地图交给拥有蔷薇发色的你,这个未来就会来到『白金勇者』身边……这样,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虽说同样是拥有加护的神官,但萝洁并不清楚「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的加护会如何显现。因此眼前女子的话语令萝洁感到不安。在她的语气中,带有苦涩的决心。
「……你以前说过『魔王的眷属会将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力委交给主人』……如果『二之魔王』遭到消灭,那你会得救吗……?」
「从某些角度,是可以那么说。」
这么答复萝洁疑问的女子,语气显得相当平静。
「如果『吾主』遭到消灭,身为眷属的我应该也会丧命吧。」
看见萝洁倒抽一口凉气的反应,女子对萝洁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我是在知道这件事的前提下留在『吾主』身边的,我早有心理准备。」
她的感情没有丝毫动摇。
对于早已做出决断的人来说,会散发一股类似达观的气息。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吾主』想必会杀害更多人。我的母国也是因为『吾主』而付出了惨痛牺牲。」
然而她却像是将此事视为自己的职责一般,以毅然的态度与萝洁对话。那是一种甚至会让人感觉美丽的坚毅样貌。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在知道自己想要牺牲生命守护的存在,只要真的牺牲自己生命,就能实现心愿的时候。」
对于女子的这个问题,萝洁找不到答复的话语。
「我想你一定也会做出相同选择吧。」
女子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便熄灭魔术灯火,转身背向萝洁。只见她迈开步伐,走向森林当中。萝洁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段时间。
萝洁转头回望,看见在魔术照明下灯火通明的露营地。
那个在光亮当中的场所跟自己此刻所在之处的巨大差异,让萝洁产生数瞬的畏惧。
「如果我将这份地图……交给迪尔大人……」
「二之魔王」是一个喜好杀戮且神出鬼没的恶魔。迪尔必定会动身讨伐「二之魔王」。想要讨伐始终没法查到所在之处的「二之魔王」,这肯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在此同时,这也代表身为萝洁恩人的「女子」也会因此丧命。
望着手中纸片的萝洁让自己闭上眼睛,短暂陷入沉思。
(如果我跟她处于相同立场……)
如果这是用自己生命换来的绝佳良机,自己绝不会希望这个机会被无谓的同情给浪费。
那名女子恐怕一直都是为了此刻才努力活到现在。
她秉持自身信念努力想实现心愿的自尊,自己不能玷污。
如果「自己」跟「她」会做出相同选择,那她肯定是这么想的。
萝洁在这时睁开眼睛,迈步走向营地。
在她步伐中已经没有丝毫犹豫。
当萝洁与意外的对象再次碰面时,在北方大地与「七之魔王」的战役也迎接最终局面。
拥有「白金勇者」这个无论就象征意义还是实力都属顶尖的存在,让诸国联合军势如破竹。而他们一路上经过的土地,尽是满目疮痍的荒废景象。这让由多国组成的联合军队,都各自为了不让自己祖国遭遇相同下场,为避免祖国陷入眼前的惨状,拥有让众人持续团结一心的方向。联合军高举的「讨伐魔王」大旗,丝毫没有受任何阴影站污。
就这样,与「七之魔王」的战争由诸国联合军获得最终胜利。
战争的爪痕在成为战场的国土留下鲜明痕迹,已经遭到蹂躏的土地也不会因此恢复生机。然而这仍是一份无庸置疑的胜利,不须再担心会遭到魔王侵略与蹂躏的事实,也让人心怀抱希望。
希望,与「白金勇者」这个高举妖精公主旗帜的象征,编织成最新的英雄传说,在民间长远流传。
在诸国联合军位于前线的某个据点,也正为胜利高歌。
比起国家之间的战争,这场讨伐魔王的战事更能让胜利明确化。为了作为献给诸国国王的战利品,「七之魔王」的脑袋与身体以肢解的状态进行保存,在魔王旗下担任将领的魔族,也随着魔王死亡一并丧命。
变为乌合之众的残兵虽然可能还需要进行扫荡,但眼下已经无法制造有效威胁。
就在这个时候,迪尔收到艾尔迪修提多公爵给他的书简。
「找到『二之魔王』的位置了?」
这是公爵派私兵秘密捎来的信息。其中包含艾尔迪修提多公爵将萝洁手中情报经过进一步精查的资料。
迪尔自己也持续在用自己故乡的情报网搜寻「二之魔王」的行踪。然而就算在世界各地都有眼线的提斯洛,也始终收集不到任何有关「二之魔王」的具体情报,因此最近的迪尔其实正有些不耐。
或许是公爵阁下另外有他独有的情报网吧——迪尔做出这个结论后,便开始思索后续该如何行动。
剩余的魔王,只剩下「一之魔王」与「二之魔王」。「一之魔王」是魔人族国家凡斯略的元首,要掌握其所在并非难事。那么此刻要优先处理的,应该就是「二之魔王」了。
就拉邦德国的立场,对于「二之魔王」潜藏在国内的状况自然也抱有危机感。
如果「二之魔王」在没有「勇者」这个相对存在的地方伸出魔爪,那么无论动员多少战士死力抵抗,也无法对魔王造成致命伤害。就算是将伤害减至最轻的状况,恐怕也得付出不少代价。
而且比起实质的损失,「二之魔王」最大的威胁,其实还是深植人心的恐惧。
如果光论伤害规模,拥有军队会大肆蹂躏国土的「七之魔王」,还有能够散播肉眼无法辨视的「魔素」,让死病蔓延的「四之魔王」都要更大。
可是「二之魔王」之所以会让人对其产生不亚于其他魔王的畏惧,与她的性质有相当大的关系。
她是一名神出鬼没且凶残无比的杀戮者。为了自身的快乐与愉悦而进行杀戮的「二之魔王」,行动让人难以预测。
那是一个让人不知会在何时出现、而在出现同时就会让该地遍布尸山血海的存在。
「二之魔王」就是这样一个会让人心陷入恐怖深渊的存在。
迪尔过去从未与「二之魔王」直接对峙,过去仅有与「二之魔王」的眷属交过手。
至于「二之魔王」的眷属,全都是连处于敌对立场的迪尔都不禁会为其感到怜悯的存在。那些扭曲到难以说是部下的存在,都只是身体遭到无节制强化的可悲「生物」。
他们没法破坏,不会死亡。
可是却明确留有痛觉等感受。就算承受超越容许极限的痛苦在地上翻滚挣扎,身体也不会损坏,是被剥夺死亡的存在。
是迪尔夺走了「那些人」的性命。面对难以获得死亡的存在,迪尔用持续不断的剑击搭配魔法,以直到对方死亡都不停歇的攻击来夺取对手性命。
看见「那些人」在临死时,脸上清楚浮现得到解脱的安心表情,令迪尔感到难以释怀的悲哀。
陷入如此思绪中的迪尔,因为一个站到自己前方的身影而抬起头。
他看到格雷戈尔正在前方看着自己。
格雷戈尔的表情透露着疲惫。指挥如此大规模的军队,对格雷戈尔来说应该也是不曾有过的经验。虽说公爵阁下为他安排了优秀的辅佐人才,但迪尔仍坦率认为这是自己没法胜任的艰巨工作。虽然迪尔认为如果是在前线指挥小规模的游击队,自己还能应付,不过统领军队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适才适用。
「迪尔,你打算去吗?」
尽管只是名目,但迪尔依旧是在格雷戈尔指挥下。而艾尔迪修提多公爵给迪尔的命令,格雷戈尔似乎也有被告知。
「嗯……阁下的命令也是要我尽速行动。」
格雷戈尔听到迪尔如此答复,稍微思索了一下。
不久之后,他做出一个迪尔意想不到的提议。
「我也跟你去吧。」
「啊?你还得留下来指挥军队归还吧?」
「只是归还,交给代理将领也没问题。但讨伐『二之魔王』的人选可不能那样。毕竟考虑到要用飞龙移动,只能挑选几名菁英同行而已。」
「……也对。」
迪尔用异常冷静的态度接受格雷戈尔的提议。
迪尔认为以自己现在的力量,就算面对「二之魔王」也不会屈居劣势。就算得要只身出击也不成问题。可是那样他会没法向不知他成为「魔族」的格雷戈尔及艾尔迪修提多公爵解释。
格雷戈尔明白自己这个决策相当莽撞。此时他所肩负的责任,并不是可以轻易假手他人的东西。然而他还是直觉认为不该让迪尔单独离开。
在「七之魔王」已被讨伐的现在,应该没有会对大军造成威胁的存在了。格雷戈尔开始在脑中盘算该如何分配军队归还时的指挥权。
虽然这件事自己并非一定得要插手,但要挑出其他足以跟「二之魔王」对抗的高手也并非易事。因此格雷戈尔认为这种分秒必争的状况,自己应该挺身而出。
无论身为拉邦德国公爵家的人,还是身为友人,都不能失去这名「勇者」。以现在迪尔内心不安定的状况,自己绝对不能让他去单独面对「二之魔王」。
格雷戈尔知道自己不可能充当迪尔所追求的「存在」,自己也没有那个意思,可是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成为迪尔的依靠。
「……在这件事上,我也有我要尽的责任。」
「是吗……那么,我不会制止你的。」
迪尔简洁回应后,便起身朝披有白金盔甲的灰色幻兽走去。
从幻兽的眼中看见跟自己类似的心思,让格雷戈尔忍不住微微叹气。
格雷戈尔迅速将指挥权委任给自己的辅佐者,便接着编组讨伐「二之魔王」的小队。在刚结束与「七之魔王」的战争,一切都相当仓促的状况下,考虑到能秘密动用的飞龙数量,讨伐队仅由迪尔、格雷戈尔,还有一些擅长后方支持的魔法师等数名菁英组成。
从位在大陆东北部的现在地要返回拉邦德国,就算用飞龙的速度也得花上几天时间。不过那已经是陆路行军时所无法相提并论的速度了。而跟为飞行特化的飞龙相较,哈格尔的速度也并未落后。作为迪尔故乡的提斯洛,当地族民为哈格尔所打造的局部盔甲也具备鞍具的作用,让迪尔更加容易在飞行时保持稳定。
虽然现在的迪尔就算不眠不休连日战斗也不会感到负担,但他不能如此要求其他人。迪尔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加入夜营的圈子当中。
在营火摇曳的火光下,格雷戈尔正在确认几封书简。尽管他在没有桌面的情况下用笔,纸上的文字仍宛如他的性格般稳重工整。只见格雷戈尔卷起信纸,将信件收进专用的信筒之后,便用蜡封住开口。
那些应该是跟战后处理有关的文件吧。格雷戈尔一路上仍持续用联络用的飞鸟频繁与国内通信。
「……」
「怎么了?」
当格雷戈尔开封确认不知是第几件的书信时,突然微微皱眉。看见格雷戈尔就这么陷入沉思,让感到有异的迪尔开口询问。
「不,没什么。」
「是吗。」
以格雷戈尔的立场,就算是自己的友人,也不能轻易在言谈里透露跟国家有关的情报。由于迪尔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没有追问,只是简短响应后便将视线拉回到营火上。
格雷戈尔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迪尔那样的反应,便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他接着将需要在阅毕后销毁的文件丢进眼前的营火中。信纸在瞬间就化成灰烬,消失在火焰之中。
——拉邦德国开始与魔人族国家凡斯略正式建立邦交。
令格雷戈尔感到困惑的,就是在这个时刻从国内传来的这份情报。
凡斯略长久以来都是不与他国交流,始终处于封闭状态的国家。然而身为凡斯略元首的「一之魔王」,最近却正式派出使者,希望与拉邦德国建立邦交。
「灾厄魔王」对凡人族的侵略行为,让统领魔人族的「一之魔王」感到忧心。「灾厄魔王」与「魔人族」的想法并不是相等的。可是以魔人族长年拒绝跟其他种族交流的现状,那种偏见开始在凡人族之间蔓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担心怀疑与不安持续受到刺激,可能会导致魔人族与凡人族演变成种族对立的「一之魔王」,因而向这次大战中位居首功的拉邦德国派出使者。
而拉邦德国也响应凡斯略的要求,各种准备已经开始在台面下展开。
格雷戈尔对于身为他父亲的「拉邦德国宰相艾尔迪修提多公爵」,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告知他这种外交方面的情报?以及到底希望他采取什么行动——这成为格雷戈尔反复思索的问题。
†
被怀疑是「二之魔王」藏身处的地点,是在拉邦德国内处于偏远位置的乡村。
坐落在恬静田园景色中的那栋宅邸,是一座外观带有精致且豪华的装饰,感觉像是贵族别墅的建筑。那有拉邦德国风格的红色屋顶,有着具透明感的鲜艳色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使用上等涂料漆成,纯白壁面与深绿色背景形成对比,呈现耀眼夺目的美感。
在宅邸中庭是一座气派的蔷薇园。
品种多样的蔷薇在其中百花争妍,而蔷薇大多是深红色。中庭的景色也与整座宅邸形成完美的调和。
在蔷薇园中设有金属制的桌椅。在那造型华丽且与周围景色相互融合的庭园椅上,坐着一名同样跟周围景色呈现完美调和的美丽少女。
少女丰盈的卷发是带有耀眼光泽的金色。她身上的天鹅绒缎带及豪奢礼服,也都是深红色。
那是一名仿佛大团蔷薇,宛如这座蔷薇园化身的少女。
少女脸上挂着幸福微笑,正在享受装在白瓷茶器中的茶香。少女品茶的动作也有着符合其外观的优美。就在这个时候,少女发出愉悦的轻笑,用像是对待花蕾的动作将茶器送到那娇艳的唇边。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听说那个人是『白金勇者』呢!」
少女带着轻笑,用纤细的手指把玩桌上的茶点。
「其他魔王几乎通通被他杀光了!真是厉害!」
在金色少女所望的方向,能看见几名男女。
那拥有「二之魔王」头衔的美丽少女,向自己眼前那些没有对她话语做出丝毫响应的人,以毫不掩饰自己兴奋的语气继续说道:
「被『神』允许杀害魔王的『勇者』,跟同样被允许杀人的『魔王』,究竟哪里不同呢?既然是『勇者』,会不会有答案呢?」
金发少女笑着,不顾形象地伸出红舌,舔允指尖上的茶点。
那隐约带有撩人魅力的优美动作,赋予少女超脱外表年龄的形象。
「我来把『勇者』体内的东西全挖出来,看看有没有答案好了。真是好主意!里面一定是非常漂亮的红色吧,因为那可是『勇者』呢!一定跟其他『玩具』会有不一样的红色才对!」
然而那说出如此话语的微笑面孔,却有着与其外观相符的稚气。那是天真无邪、不带丝毫罪恶感的笑容。也正因为这样,那也是蕴含强烈狂意的扭曲微笑。
「把『勇者』杀死,一定很好玩!」
少女鲜红的嘴唇因笑意而变成弯月状。
「杀死『一之魔王』实在太轻松了,轻松到让人傻眼。后来杀死『一之魔王』的候补也很轻松,不过当时其他人惊慌的模样,还算有点意思。」
听到金色少女的话语,倒在地上的男女用阴沉的眼神回瞪「魔王」。感受到那充满憎恨的视线,少女就像是受到挑逗般,一股窜过全身的热意让少女的身体微微抽搐。
「你们还没被玩坏吗?真好,再多给我一些欢乐吧!」
少女说完便伸手拿起茶具旁那像是理所当然般摆在桌上的锐利银色短刀,并毫不迟疑地将刀子扔出。那自然流畅的动作,让短刀不偏不倚贯穿对「魔王」憎恨的源头。
被短刀命中的男子吞下痛苦哀嚎,用手按着被短刀深深刺伤的眼窝,只见混有水晶体及鲜血的液体,缓缓从他指缝间流出。
「尽量痛恨我吧,被我这个痛恨的仇敌当成玩具苟活的绝望,究竟能累积到什么程度呢?」
带着轻笑说出这些话的金发少女,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你们没法保护的『那个孩子』,如果时间够久,应该也会得到成为『王』的资格吧。可是,你们没有保住那孩子。那孩子是我在你们面前活生生撕开的。那可是令人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呢。」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
拥有紫色长发的「女子」,看着眼前那对魔王来说不过是一时取乐后的光景,在内心这么想道。
过去身为凡斯略元首的「一之魔王」,就是被这名有少女外貌的「二之魔王」惨杀丧命。在那之后,岁月流逝,被认为能够成为下一代「一之魔王」的候补者在凡斯略诞生。
但是那孩子没能成为王。因为在获得成为「王」的资格前,那孩子就跟前代魔王一样被「二之魔王」杀害。
此时失去一边眼睛的男子,就是当时保护那孩子的护卫。在男子身旁那毫不掩饰自己对「二之魔王」憎恨的女性,是那孩子的奶妈。「二之魔王」轻易就击败试图保护孩子的两人,并在他们面前痛下杀手。
因为自己当时与那名将来应当成为魔王的幼子年纪相近,所以被安排担任那孩子的贴身侍从,可是事发当时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拥有高阶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也必须要能从所有未来中巧妙选择才有意义。女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现实的血色光景,让许多可能的未来也都与那染血的光景重叠。
在无数可能性当中,数种可能发生的「死亡」光景,让当时年幼的自己只能在原地害怕发愣。
在无能为力的自己面前,身为护卫的男子及相当于奶妈的女性,被魔王剥夺了「死亡」与自由。容易坏掉的玩具无法吸引「二之魔王」。正因为那两人拥有的强烈意志,让他们成为魔王中意的玩具。而也因为他们的意志是由憎恨所支撑,因此更加让这名有骇人喜好的魔王能尽情满足嗜虐心。
他们确实是拥有强烈意志力的人,正因为这样,才能到现在还保有自己的意志。
女子没法想象那究竟是一种多么残酷又充满痛苦的经验。
以象征神之色彩「紫」为名的巫女,只能低头隐藏自己带有怜悯的眼神,不让魔王察觉她的想法。
眼前的人跟自己都是基于相同念头在维持自己的心。
眼前的两人,是为了丧命的主人,为了不让自己丧命。
同时也是为了族国与在其中生活的人民。
他们一心想向这个「灾厄」报一箭之仇。为了在迟早会到来的良机,确实击杀这名「魔王」。
这次自己不会失败,也绝对不能失败。过去在自己童年时就已看到一个可能发生的未来。自己绝对不会让当时那种染血的光景成为现实的未来。女子坚定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只需要……再忍一下就好。到时候,我也……)
女子在内心这么说完,脑中也浮现过去自己被无力感击溃时,那个安慰自己的身影——那个再也不会见到的身影——回想起那个人无比温柔的笑容,让女子自然将手交握成祈祷的模样。
「二之魔王」内心留有与其外表相符的精神性。
在将身为自己的眷属玩过一遍,感到满足之后,少女突然就像是对他们失去兴趣,将视线转到自己手指上。望着自己经过细心修整的指甲,让少女涌现想用指甲油让指甲跟礼服拥有相同深红的念头。
「黑色好像也不错。我是很仁慈的魔王,因此用黑色表示我对无数死者的哀悼之意,或许也不错。」
想到可以用跟丧服一样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颜色来与礼服搭配,让金发少女立刻站了起来,一头金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魔王来到进入宅邸的门前,安静推开大门。
开门这种事,原本是平常不会露面的奴仆要负责。她的奴仆全都用纱遮住面孔,让人无法判别长相。在每个奴仆脖子上都刻有作为记号的「名字」,仿佛就像是给奴隶用的颈枷。他们都被禁止出声。对「二之魔王」来说,这些人只能是便利自己生活的活道具。
当进入宅邸的魔王已经看不见身影的同时,拥有紫色头发的女子立刻咏唱治疗魔法。
「『位在高处的天,以吾之名实现吾愿,成为治愈负伤者之力,《愈光》』。」
正确施展的魔术让失去眼睛的男子立刻停止出血。拥有魔力特质的她只要运用其强大魔力,就连男子失去的眼球都能治愈。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要是自己剥夺的东西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复原,是那个魔王无法容忍的事。如果魔王察觉到男子的伤处被治愈,只会让他遭到更加严厉的折磨。十分了解此事的紫发女子,自然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还好吗?』」
「『是的。』」
「『巫女公主……』」
那是拥有罕见加护的神官才有的别称。在这里的两人都是用那个别称称呼她。而他们也是在绝望深渊当中,眼神中还是能保持意志光芒的人。在这两人面前,过去曾在无王的魔人族国家负责领导人民的女子,以毅然态度表明意志。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够了。我们确实受到诅咒束缚,可是我们并没有出卖自己的心。』」
在此听到她话语的人,模样全令人惨不忍睹。
不只那名失去眼睛的男子,其他人也都丧失了部分肢体。当中也有伤处没能痊愈,持续渗血的人。而那全是遭魔王玩弄并随意剥夺的结果。
「『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将「吾主』留在这里。我们忍受被她称为玩具,都是为了这一刻到来。我们的生命永远属于我们自己。』」
听到紫发女子的话语,让众人的眼神又恢复力量。
他们之所以承受严酷对待也能一直忍受,都是因为这名拥有美丽紫发的女子。
因为这名能看见无数可能性、掌握无数选项,被称为巫女公主,能将世界导向理想未来的女性。因为她的预言,才让他们没有因绝望而崩溃,持续保有自我。他们深信有能报复仇敌的一天,而一直苟活下去。
所有人都有这一致的想法。
「『我们的生命,绝对不是用来为「吾主」殉死的。』」
而这也是一种战争的形式。
†
眼前那有高尚品味的宅邸,实在难以想象会是能在边境乡村看到的建筑。当抵达这里时,迪尔对眼前的景象忍不住皱眉。
虽说眼前是一栋与乡村不相称的壮观建筑,但外观也并非一味强调奢华,而是与周围的景观彼此融合。这是一栋考虑到与所有景致调和,让人能感受到杰出美感的建筑。
在带有精致装饰的铁制栅栏内侧,能看见红色蔷薇耀眼绽放。
这里的所有景物,看不出有任何令人不快的要素。但不知为何,迪尔仍会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愉快。而有那种感受的人似乎不只迪尔,格雷戈尔脸上也是一脸不舒服的表情。
「这是……到底是……?」
「唔……难道说,这些都是……」
他们突然察觉到了异样所在。
看见迪尔嗅了嗅弥漫在四周的气味,让格雷戈尔似乎也掌握到真相。
「是血腥味……还有尸臭……这就是原因吗?」
混在蔷薇香气中的异物。他们察觉这就是让人感到不快的原因。
虽然迪尔等人无从得知,不过这美丽庭院及宅邸的各个区域,都被「二之魔王」拿来玩弄那些被称为「玩具」的人。那重复过无数次的残虐行为,在这座宅邸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阴影。
正当一行人正窥探宅邸状况的时候,一个来自不同于宅邸方向的平淡声音,在这时对他们开口。
「你们终于来了。」
在敌阵中听到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也难怪包含迪尔与格雷戈尔在内的所有人都会立刻进入备战状态。迪尔等人在心中其实相当狼狈。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气息,这是不可能的。这里是敌阵,他们并没有疏于戒备。
(……咦?)
看见那头轻柔的紫色发丝,让迪尔身旁的格雷戈尔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他们知道「这名女子」,而且只要一眼就能辨认。因为反映魔力特质的美丽紫发,让众人很快就知道对方是萝洁口中那名曾救她脱险的魔人族女性。
(可是,这是什么感觉?……总觉得……)
那带着轻柔微笑的女子,身上带有能让旁人安心的气质。那是一种平常就像小动物般,能无比自然地让人亲近,可是在态度毅然时又能散发出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存在感——对于自己这种感觉,让迪尔感到困惑。他感觉自己似乎见过这名女性。
「看来拥有蔷薇发色的公主有同意我的请求。幸会,『白金勇者』。」
女子这么说完之后,便用他们陌生问候方式低头行礼。
「请你们务必讨伐『吾主』。那对吾等被迫服从之人来说,也是个期盼许久的心愿。」
「透过萝洁……泄漏这个藏身处的人,就是你吗?」
面对格雷戈尔的疑问,紫发女子冷静的表示肯定。
「没错。」
对方是「二之魔王」的眷属,考虑到他们是在这种人引导下来到此处,自然要先怀疑这可能会是圈套。
迪尔与格雷戈尔对眼前这名女子的认知仅来自萝洁口中的叙述。对其他同行者而言,她是一名突然出现的闯入者。这样实在难以找到信赖此人的理由。
对方会帮助萝洁,说不定是基于某种奸计的可能性也必须列入考虑。
然而迪尔却怎样都无法怀疑眼前这名女子。
(为什么……我会……?……这是「央」魔法的精神干涉吗?)
迪尔对于自己不愿怀疑对方的心理产生些微动摇,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状态。他试着观察其他同行者。其他人面对眼前那可能属于敌方的魔人族女子身影,都抱着警戒与猜忌与其对峙。那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如果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对她抱持友善反应,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受魔术影响。
「央」魔法是能够操控及支配目标的魔术属性。而所谓的目标,不仅限于野兽或魔兽。有些使用「央」魔法的人,甚至连人心都能影响。
而在观察他人反应的时候,迪尔也察觉到哈格尔的状态。
跟自己一样透露出些许困惑的幻兽,并没有对那名女子表露敌意。哈格尔没有采取任何威吓或敌对行动,只是似乎有些困惑地缓缓摆动尾巴。
「哈格尔。」
听到这简短的呼唤,灰色的幻兽用冷静的双眸望向迪尔。在他眼神中的温和色彩,与他注视那名少女时十分相似。此刻的自己恐怕也正抱有跟哈格尔相同的感伤当察觉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迪尔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请你带路吗?」
听到迪尔说出这向女子表达信任的发言,就连格雷戈尔都感到吃惊。虽然那只是与他有长年交情的迪尔才能看出的惊讶,但他的表情确实有些动摇。
「迪尔。」
「没人能保证下次还有这种机会。无论是否是陷阱,我们都只能主动迎战。」
铲除所有阻碍。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退缩的选项,能采取的行动就相当有限。虽然这是个以奇袭为前提的行动,但面对狡猾的魔王,会遭遇陷阱也是在预期当中。
「不管有什么阻碍,全部铲除就行了。」
在确认迪尔的意志后,格雷戈尔虽然难以释怀,但最后还是表达赞同,将反对的话语吞下。
「既然你有这种斗志,那我也一定会尽力做好我的工作。」
确认迪尔等人做出结论后,紫发女子便指向一个不同于宅邸入口的方向。
「请走这里。从这里过去有个能不被『吾主』察觉进入宅邸的入口。」
贵族的宅邸经常会在各处准备复数出入口。不仅止于逃生用的秘道,其中也包含一下让佣人移动时不会打扰到家人的通道。她所指的,就是其中的一条通道。
「不过,我能带的人相当有限,因为『吾主』是有长年经验的魔王,很难完全避过其耳目。」
「……需要有人负责诱敌吗?」
「和我有相同意志的人,多半会前来迎击诱敌的人。到时还请你们用壮观的表演,尽可能取悦『吾主』的眼睛。」
紫发女子在说这些话时的冰冷语气,让格雷戈尔稍稍皱眉。
「无论你们的意图为何,我们都不会手下留情。」
「无所谓。要是被『吾主』看出我们打假仗,一切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格雷戈尔虽然同意派人诱敌,但还无法排除这是陷阱的可能性。因此就算是诱敌,他率先考虑的也是要确实削弱对手战力。
迪尔也明白格雷戈尔的盘算,不过在此同时,他也明白只要自己一个人能到「二之魔王」身边,就足以达成任务的事实。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负责对付『二之魔王』,格雷戈尔跟其他人一起负责吸引对手。」
「……」
格雷戈尔沉默了一下之后,眼睛望向迪尔。看见迪尔毫无畏惧,不带悲怆感也并非自暴自弃的自然神情,让格雷戈尔做出决定。
「就这样吧,祝你好运。」
「看我的吧。」
两人简短结束对话后,迪尔便随紫发女子朝通往宅邸地下的通道走去。
这条秘密通道的入口位在宅邸后院。那原本似乎是在紧急状况时使用的逃生通道。
仅有两人份的脚步声在狭窄通道内回荡。
两人可以感受到在远方某处的大地正在震动。
那持续多时的断续震动,是附近有人交战所产生的声响。
「对『吾主』而言,一切都是游戏。」
或许是察觉到迪尔意识到了那些声音,在前方领路的紫发女子没有放慢脚步,开口说出这句话。
「就连侵入者跟自己『玩具』用性命相搏,在『吾主』眼中应该也只会看成是让自己打发无聊的手段。」
格雷戈尔率人从宅邸正面侵入。
先前他们听到的声响,是格雷戈尔等人与「二之魔王」眷属交战的声音。
「让打从心底痛恨她的人去保护她,会令『吾主』感到愉悦。」
「……这嗜好真烂。」
「没错,你说得对。」
迪尔原本并没有附和对方话语的意思,但还是近乎下意识的脱口回应。迪尔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紫发女子用含蓄的微笑响应迪尔之后,便在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异样的通道途中停下脚步。只见她将手放到墙上,接着一小块墙面便发出细微的机关声响,微微往左滑动。女子接着将手指伸入墙面上的缝隙,挪开墙面。
之后女子继续用复杂的步骤操作机关。
「眷属们也都清楚这件事。虽然无法违抗『吾主』的指示,但为了尽可能吸引『吾主』的注意力,肯定会呈献精彩的表演。」
虽然说是彼此都有共识的行动,但格雷戈尔等人此刻所进行的战斗,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赌命的生死相搏。要是进行会让「二之魔王」看出是演戏的战斗,那就失去诱敌的作用了。
为了让能铲除魔王的「白金勇者」之剑确实抵达「二之魔王」身边,所有人都必须发挥各自的作用。
墙壁伴随着沉重声响,敞开了个空间。
在那空间后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在那笔直通道的尽头,能看见一扇样式朴素的门板。「『吾主』就在这道门后。」
说完这句话,紫发女子用平静异常的眼神直视迪尔。
「有什么问题吗……?」
迪尔的语气充满困惑。他感觉自己实在没法对抗那样的眼睛。
尽管眼内的色彩截然不同,但无论是形状,还是女子微笑的方式,都让迪尔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名「少女」。
「你是『八之魔王』的眷属吧?」
这是带有确信的话语。
发现眼前这名女子竟会知道这个应该连格雷戈尔与萝洁都不知道的情报,并未让迪尔动摇,而是说出他的推测。
「这是……你用『预知』得知的吗?」
「是的。」
「『二之魔王』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听到女子如此答复,迪尔取下左手的手套,让她看见自己的眷属之「证」。一看见那刻印在迪尔手背上的「名字」,让始终保持沉着态度的她初次显露出惊讶。
(看到她这种表情……感觉更……)
迪尔用假装没有察觉女子内心感伤的表情看着对方。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可以请你杀了我吗?」
等迪尔重新戴上手套,紫发女子在短暂犹豫之后所说出的,是期盼自己死亡的话语。
迪尔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他早已察觉她抱有「那种」期望。
「如果『二之魔王』被消灭,我应该也会一并丧命吧。」
「因为你的『命』遭到魔王束缚。」
「是的。」
像身为迪尔「主人」的「少女」那样,不对眷属有任何束缚才是罕有状况。给眷属加上会在「主人」死亡后一起丧命的制约,确实像是「灾厄魔王」会做的事。
「我希望……至少在临死前能获得自由。为『吾主』殉死这种死法……绝对不是我想要的。」
紫发女子吞下悔恨的情绪,用平静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受到的限制是不能伤害『吾主』,也不能自己了断性命……不过,我也不会强迫你必须答应。」
「……那种结果,对你来说是救赎吗?」
就算早已知道答案,迪尔仍开口询问。
「是的。」
从她的回答中感受不到丝毫迟疑。
「没有……其他拯救你的方法吗?」
「『理』是无法扭曲的。除非七色之神愿显神迹。」
「是吗……」
迪尔脸上浮现接近自嘲的微笑。
就算自己不在这里亲自动手,眼前的女子也会死。这就是自己杀死「二之魔王」要承担的后果。
不愿自己到死都还是「魔王的玩具」。要实现女子这维持自己尊严与骄傲的唯一心愿,没有其他选择。
「我真没用。」
「那不是事实。」
紫发女子的温柔微笑,在迪尔眼中仿佛与自己想取回的女性容貌重叠。
「对我来说,你是我的希望。在她所步向的未来彼端,有我期盼的未来……而且我在临死之前,还遇见了『你』。」
紫发女子那异常温柔的话语,让迪尔产生呼吸困难的错觉。然而为了拯救她,迪尔还是让「左手」凝聚力量。
迪尔感受着在其中蕴含的「八之魔王」力量破片。
「这是我最后的『预言』。你很快就能与那孩子重逢。」
不须挥剑对迪尔来说也是救赎。
她是藉由「二之魔王」的力量,以不自然的状态「被迫活着」。
迪尔是在自己体内的力量消灭那股魔王之力时,清楚确信了那个事实。在丧失魔王之力后,紫发女子就急速失去生气。在她瘫软倒地的瞬间,迪尔也连忙伸手抱住她纤细的身躯。
紫发女子在带有些许惊讶的感情中露出微笑。随后她便这么静静地闭上眼睛。她脸上是没有任何痛苦,令人感到放心的安详表情。那是会让人感觉她确实「获得救赎」的姿态。
在陷入不会清醒的沉睡之前,她在模糊的意识中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谢谢你……斯马拉古蒂……」
那是感谢的话语。
†
「哎呀,还不赖嘛。」
金发少女把玩着有优美雕饰的歌剧望远镜这么说道。其实少女就算不使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每个细节,那只是因为她欣赏望远镜上的美丽雕饰,所以才拿在手上把玩。少女借着这难得「观赏表演」的机会,刻意用歌剧望远镜观看,并对自己这么做的模样感到愉悦。
「主角大概算是那个剑士吧?他的技术跟长相都够标准,让表演好看多了。」
金发少女前倾着身子,为眼前的景象发出轻笑。
穿着华丽连身礼服的少女,正位在一处类似剧院贵宾席的地方。该处打造成能够眺望低处的构造,仅有摆设沙发与桌子。在桌上设有下午茶形式的茶具及精致茶点。
如果少女正在观赏爱情悲剧,那么这样的光景并无不妥。
然而此刻少女正忘情「欣赏」的,是自己的手下与入侵者,双方正以性命相搏的光景。
双方都各有一名前卫型的战士。身为入侵者的黑发剑士显得技高一筹。身为自己手下的男子在故乡虽然也是实力足以担任要人护卫的战士,但却被迫不断退守。那名男子之所以还能支撑,是因为另外有女性魔法师帮忙掩护的关系。
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自己的两人,正拼死执行保护自己的任务。这个事实让少女的嘴角浮现胜过观赏任何喜剧的笑意。
「对面的魔法师技术是还不差,不过默契实在不怎样。等等等等,看吧。你们再这样打,可是会没命的喔。」
入侵者开始用攻击魔术攻击担任防守要角的魔人族女子。不过,那也是在预料之内的状况。其他因为负伤而没法站在前线的人,在这时挺身充当那名女子的盾牌。所有魔人族都会使用魔术。就算是简易的魔术防壁,数层堆栈之后,也会成为难以突破的屏障。
但就算在魔术方面互有攻守,两名前卫战士的对决,仍是自己手下屈居劣势。失去一只眼睛而受限的视野,也是造成不利的重要因素。
「哎呀,要是他没受伤就好了。」
少女这么为表现受限的手下发出感叹。
少女一边欣赏眼前剑光血雨的景象,边在小鸟食饵般大小的饼干上,抹上颜色与鲜血相近的果酱。少女微张红唇,用娇艳的动作将饼干送入口中。
就在少女用喜爱的红茶洗去唇齿间的茶点余香时,来自身后的开门声响,让金发少女转头确认。
发现那个出现在门口的身影,让少女的姣好的容貌浮现出惊愕。而那份惊愕也随即转变成憎恨。
「莫芙……!」
拥有少女样貌的魔王,并没有像对待其他眷属那样,而是仅对紫发巫女施加最低限的制约。
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让她能有「背叛」的机会。
魔王用来束缚眷属的制约,拥有绝对的力量。然而在制约之外,仅是彼此承诺的「约定」,并无任何强制力。
「二之魔王」跟莫芙之间有过「约定」。
内容是只要她不背叛自己,自己就不会对「她的女儿」进行任何干涉。
正因为这样,魔王刻意给予莫芙「自由」,让她有机会背叛自己。如果她试图摆脱束缚,那么就会变成是她自己同意魔王杀害她最爱的「女儿」。
如果只是要取人性命,自己随时都能办到。因此为了让获得漫长时间的自己得到消遣,对于难得找到的「心爱玩具」,自然要想个能玩更久的方法。因此比起有游戏规则的制约,这是更加令魔王感到兴奋的游戏。
而这也成为了她的破绽。
最让魔王感到气愤的,是她理解「这件事」所意味的事实。
「她竟这么瞧不起我……!」
是身为「紫之神(巴纳夫赛基)」高阶神官的莫芙背叛自己,让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只有莫芙有办法让这个人来到自己面前——而这也代表莫芙认为只要让这名男子来到这里,她想守护的存在就不会丧命。
换句话说——莫芙已经「预言」这名「勇者」能够杀死自己。
金发少女立刻从椅子上跃开。她身上穿着有无数滚边及蕾丝的礼服,脚下则是漆皮女鞋。「二之魔王」用与其外观极不相称的速度,迎击眼前的入侵者。
在她离开椅子的瞬间,双手已经各握着一柄离鞘的短刀。就连迪尔都没能看出魔王究竟是在何时抽出武器。因为她的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呼吸般熟练。
「二之魔王」由于个头娇小,因此喜好使用容易挥舞的短兵器。她也喜欢能感受到对手皮肤及骨头遭到切开,能亲手斩杀对方的武器。
她杀害过无数体格胜过自己的大人及男人。
就算对方是「勇者」这种「七色之神」所安排的相对存在,她也有能够取走对方性命的自信。
短刀挥落。那是绝对的一击。少女在让攻击确实挥向对手要害的同时,双手也个别带有些微的速度变化。
魔王在思绪一偶闪过或许不该初次出招就取走性命的想法。不过她立刻就抛开了那个念头。因为自己一定要让莫芙观看这个男人的脑袋跟她女儿的脑袋摆在一起的景象,所以应该要善用时间才是——
少女的金色长发随着重力,轻柔地在空中划出优美轨迹。
——魔王的思绪在认知到刺耳金属声响的同时,被迫中断。
她瞬间掌握男子是用左手护臂挡住攻击,姿势也没有丝毫破绽。
勇者的眼神中不带丝毫畏惧。
面对那直射而来的视线,让魔王内心产生些微动摇。
但她立刻就否定那种感情。
自从成为魔王之后,所有的人都是畏惧自己的弱者,自己一直都是绝对的强者。那样的自己,就算对方是「勇者」,内心也不可能会有丝毫动摇才对。
有着少女模样的魔王再次施展只能看见银色刀光的利落斩击,挥动手中那用来割取勇者性命的刀刃。
魔王就像是要鼓舞自己的斗志般,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动摇。
错综复杂的银光在空中闪动。
面对那令人无暇喘气的斩击,迪尔只是不停招架。虽然他的战意并没有因为「二之魔王」的少女外表产生迟疑,但个头如此娇小的对手,也让迪尔一下难以应对。魔王不但没让偏短的肢体长度成为弱点,反而还活用能更快重整姿势的特性,将其升华为优点。而且每个斩击都有与其纤细身躯极不相称的惊人力道。
长久沉溺于杀戮的魔王,拥有极为千锤百炼的刀路。这是魔王在穷究杀戮之后,才得以拥有如此骇人的利落技术。
(可是……我看得见。)
迪尔能在闪动的银光中清楚看见魔王挥动的刀刃。并非依靠直觉,自己能确实应对对手的攻击。所有攻击自己都能够招架。
成为魔族所得到的力量,让迪尔拥有能掌握魔王攻击的眼睛,以及能做出应对的身体。故乡精心打造的防具,也能够承受魔王的攻击。
迪尔不只是格档对手攻击,而巧妙化解对方斩击的动作,也成为他自身实力的证明。
魔王的斩击在这时命中迪尔的护臂,短刀被弹到空中——对此变化产生些微突兀感的迪尔,内心立刻敲响警钟——下一瞬间,魔王用自己腾出的左手,朝迪尔掷出三柄细刃短刀。先前弹飞到空中的短刀,就像是理所当然般回到魔王掷出短刀的手中。然而正当魔王打算再次用双刀追击的瞬间,竟看见迪尔用右手接住自己掷出的短刀并朝她掷回,让魔王惊讶地睁大眼睛。
魔王连忙从攻击转为闪避。她完全没想到用来破坏对方阵脚的武器,竟然会反过来让自己乱了阵脚。魔王在这时疏于防范的腹部,立刻遭到迪尔用带有护具的手臂重击。
「啊……!」
魔王感觉自己体内的空气瞬间被冲击挤出。
「啊……」
仅仅一次的攻击,就让魔王双腿发颤。
她跪倒在地,茫然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爱用短刀。
魔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绝对的强者。
年幼的外表,说明她在这个年龄时就已经获得成为「二之魔王」的资格,并得到魔王的能力。
无论是在成为魔王之前或之后,魔王都过着与自身痛楚无缘的生活。
尽管此时陷入如此窘境,她身为绝对强者的自我,仍无法容忍那个正俯瞰自己跪姿的存在。因此她再次抓起短刀朝勇者跃去。
——正因为魔王察觉到对方是刻意放过露出明显破绽的她,因此更让她激动到忘我。
魔王不停挥舞手中利刃。然而所有攻击都只留下被化解时的低沉金属声。她的刀刃完全没法触及勇者的身体。魔王的每个斩击,都有足以断绝生命的致命性。然而却没有任何攻击能够生效。魔王不愿承认自己伤害不了对手的事实。
迪尔看着「二之魔王」的攻击,产生仿佛在看小孩耍赖的感想。
刀路的利落度与残虐性,都远远超越那年幼少女的样貌。然而迪尔也看出在精神方面,似乎没能摆脱如外表一样的幼儿脾气。
尽管对手拥有值得敬畏的技术,但与「二之魔王」的战斗,无法让迪尔感受到与「六之魔王」对决时的昂扬。与沉溺于自己力量的傲慢之人对决,让迪尔感受不到任何价值。
金发因战斗而凌乱、美丽容貌激动涨红、碧眼中浮现泪水的少女样貌,也无法让迪尔的心灵有任何感触。
迪尔只是冷静地鄙视对手、观察对方。
而迪尔那样的眼神,更是深深刺伤有少女样貌的魔王自尊。
在遭到迪尔重击之后,魔王的动作明显变得迟钝。
而迪尔也毫不留情地针对这个弱点施加追击。如果是「一般」的魔人族,那会是包含肋骨在内的数根骨头应声碎裂的攻击。然而不幸的是,正因为那不是能夺走魔王性命的攻击,因此让魔王多次尝试重新起身,但每次都在中途瘫倒在地。
除了身体承受的痛苦,对手甚至没有抽出腰间配剑,仅用击打就让自己倒地的事实,更让魔王仰望眼前勇者的眼中充满憎恨。
或许是察觉到魔王的想法,迪尔在这时对她施加拳打之外的攻击。
迪尔踢腿攻击倒地的魔王脸部。魔王连哀嚎声都没法发出,踢腿的余力让她在地上翻滚了数步的距离。
接着上演的是一连串如果有不清楚状况的人在场,肯定会对迪尔予以挞伐的光景。因为少女连续遭到痛击的景象令人同情,而迪尔的攻击也不带丝毫慈悲。最重要的是,那已经是完全谈不上对决的单方面暴力。
当魔王终于倒在地上无力起身的时候,迪尔这才首次开口:
「就这点本事吗?」
冰冷。迪尔发出的,就是只能用这个词句形容,不带温度的声音。迪尔脸上的表情带着露骨的鄙视。这是个让人不知何者才是「魔王」的光景。
迪尔在这时用格外缓慢的动作抽出配剑。
这让少女的碧眼流露出明显的畏惧。虽然她无论如何不愿承认事实,但并没有愚钝到没法察觉那象征自己死期将近的气息。
魔王明白自己拥有惹人怜爱的容姿。她也多次利用这个特点去杀害大意的猎物。比起自己的自尊,为了扭转眼前的劣势,少女用带着泪光的双眼注视对手,并用能刺激同情的语调开口:
「请放过……」
然而迪尔甚至没有让对方有把话说完的机会。迪尔用靴底将少女娇小的脑袋紧踩在地上。她听见头盖骨的碎裂声。
在魔王感受到强烈屈辱的同时,迪尔也开口说出相当于最终宣告的话语就是魔王的死刑宣告。
「那么,就结束吧。」
有「灾厄」之名的少女完全没有丝毫挣扎余地,意识就坠入了黑暗深渊。
红色的鲜血自剑身滴下。就算成为「魔王」,这种景象跟「人」也没有两样。
「……」
自己应该确实都保有冷静。
尽管如此,之所以会对对手做出超乎必要的羞辱,肯定也是因为自己心中抱有愤怒的感情。
迪尔这么分析自己的情绪之后,吐出了一口气。
他接着往已经不再动弹的少女身躯上踢了一脚。那是用来确认死亡的行动,同时也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
迪尔脑中浮现那紫发女子的面孔。他没有任何拯救她的办法。
尽管如此,自己却还是得动手令她丧命。这让迪尔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逼他们陷入那种状况的「魔王」。
迪尔走向魔王一开始所在的位置,发现那里是个类似阳台的地方。他在金属栏杆后往下望去,正好与在底下仰望此处的格雷戈尔视线交会。
凌乱的室内留有明显的战斗痕迹。焦黑的绒毯仍持续冒起浓烟,几名拥有魔人族特征的人正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上。
那是仿佛那些人的寿命突然遭到截断所形成的奇妙光景。
可是看见这个景象的迪尔,立刻就明白了下方所发生的状况。格雷戈尔或许也隐隐察觉到了原因。他对正看着下方的迪尔发出确认事实的疑问。
「结束了吗?」
「嗯。」
透过这简短的对话,格雷戈尔便充分确认了他想知道的情报。格雷戈尔以优美的动作将红色太刀收回刀鞘,而那也是宣告这场与「二之魔王」的战斗已经结束的信号。
不同于「四之魔王」,「二之魔王」的尸体将成为讨伐的证据献给国王。在这栋宅邸内部的一切,都是他们「讨伐魔王的证据」,在之后应该也会进行必要的调查。
与格雷戈尔等人交战的魔王眷属,也都在迪尔取走「二之魔王」性命的同时倒地丧命。正如紫发巫女所说,成为「二之魔王」眷属的人,注定会随着魔王死去而一同殉命。
来到宅邸外,带有蔷薇香气的微风轻抚过肌肤。
迪尔深深吸气,试图化去那股肺中被不快感受占满的错觉。然而那股错觉却迟迟没有散去。
在宅邸外能看见哈格尔的身影。虽然「他」没有加入攻击行列,但探知与侦敌能力胜过人类的「他」,单独就能充分胜任侦察工作。正因为这是少数人的行动,因此哈格尔这种让众人能无需顾虑伏兵及增援的能力,也成为一大助力。
在外头看守出入口的哈格尔,正仰望着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同时还以固定的节奏缓缓摇着尾巴。
迪尔最近已经明白那是「他」在思考事情的习惯。迪尔开口提出询问:
「怎么了?」
「没什么……」
哈格尔用罕见的迟疑态度如此响应。
「他」望着迪尔,接着闻到迪尔身上的血腥味后,发出了似乎感到困惑的低吼声。
「那孩子……」
听到哈格尔在迟疑一段时间后说出的话语,让迪尔表情大变。
「那孩子的气味……似乎在远处。」
「在哪里!?拉缇娜在哪里!?」
看见迪尔激动的反应,让哈格尔困惑地稍稍移开视线。
「……我的孩子要比我更擅于追踪远处的气味。我还没办法分辨得那么清楚。」
「所以如果是宾特……!」
当迪尔满脸焦虑的时候,跟在他身后走出宅邸的格雷戈尔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你先冷静,迪尔。」
「这件事要我怎么可能……!」
迪尔努力克制住了自己近乎沸腾的情绪。因为看见格雷戈尔冷静的眼神,才让迪尔能较为客观地审视自己。
「在我这里也有些令人在意的情报。不过那是个不算确切的情报,所以我才没告诉你……」
「是什么情报?」
「……现在拉邦德国正因应凡斯略的开国宣言,开始为正式建立邦交进行准备。」
对于格雷戈尔的话语,迪尔脸上露出的表情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憎恨。格雷戈尔并没有为此感到却步,而是继续说明他知道的情报。
「凡斯略的元首似乎被称为『黄金之王』,而据说那名国王……」
格雷戈尔的语气完全不带丝毫的情绪波动。相对的,迪尔的表情却有着难以克制的冲动。
「似乎十分宠爱着一名被人称为『白金公主』的美女。」
如果是平常的迪尔,一定会察觉到格雷戈尔的表情有着跟哈格尔相同的困惑。
然而迪尔却在不久之后,在完全没有知会格雷戈尔等人的情况下,擅自从他们身边消失。虽然说当时正值深夜,不过格雷戈尔自然还是有察觉到迪尔离开的行动。他也是在明白事情可能会如此演变的情况下,才对迪尔透露情报,而且就算想要阻止现在的迪尔,恐怕也拿不出任何办法。
尽管格雷戈尔原本就打算任凭迪尔离去,不过还是得花一番力气才能克制想叹气的心情。
(这种不自然的情报……应该视为是为了引诱迪尔所刻意流出的消息吗……?)
尽管在天上的明月不会给出任何答案,但格雷戈尔还是仰望天空,开口向「红之神(阿夫马尔)」低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