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究竟是一片黑?还是眼里一直映着Hikari(注:Hikari为「光」的日文发音,可用于人名,亦可指光芒、光线。)?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右眼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在我们镇上,柏青哥店相当于游乐园。这座因为都市开发而失去空地的乡下城镇,建盖了很多白色建筑物,以弥补绿地流失所丧失的清洁感。都市开发风潮盛行后,当地人持有的不值钱土地一块接着一块高价卖出。镇上的有钱人变多,但盖了很多不是给小朋友,而是给大人玩耍的娱乐设施,很快的,小朋友们便失去玩耍的场地。最后,只剩下狭窄校园里那片小得快要转不了身的操场,可以供小朋友们玩耍。不过,在操场玩耍是比我们年长的高年级生的权利。
所以,柏青哥店的停车场变成小朋友的玩耍场地。对一向走恬静安适路线的城镇来说,柏青哥店的存在就像一件还穿不习惯的新衣,在这块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也幸好因为这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人才没有责骂小朋友,并且允许小朋友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玩耍。可是,不论是假日或平日,停车场里总是停满大人开来的车子,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小孩们打棒球或踢足球。有一次,一个身为孩子王的男生试图在停车场打棒球,结果打破整片汽车玻璃而酿成大祸,但那家伙并没有被逮到。
不过,这次意外让我们学会一件事,那就是不可以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样不仅会挨大人骂,也代表小孩将失去柏青哥店这个玩耍的场地。这责任太重大了。事实上,在停车场打棒球的那个男生有一段时间遭到其他男生集体攻击,因而失去孩子王的地位。虽然经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又重回孩子王宝座,但万一再有人打破玻璃,我们这群人肯定会被霸凌到小学毕业为止。不只有我,大家都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不选在停车场而选择在柏青哥店里面玩耍的人越来越多。
姑且不论停车场,小朋友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柏青哥店。所以,大家会假装自己是跟着大人来的小孩,偷偷摸摸地走进店里。
柏青哥店里的吵闹程度超乎想像,店内充斥着站在店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轻快音乐、物体弹起的金属声,以及大人们的喊叫声。虽然学校老师经常会气得大骂教室里太吵,但大人们聚集的柏青哥店更可怕。柏青哥店内不知道比游乐园吵上几百倍。
如果没有稍微捂住耳朵,在店内很快就会头痛起来。吵闹声宛如伴随着撞击力道似地攻击我的侧头部,让人感到头昏眼花,甚至想吐。不过,其他小朋友看到灿烂夺目的柏青哥机台、角子机,以及大人为之疯狂着迷的游戏氛围后,就会像发情期的猫咪一样发出兴奋叫声。或许他们是觉得在柏青哥机台之间的走道穿梭跑动,就像真的去到游乐园吧。真正的游乐园距离我们居住的城镇很远,他们这样的举动就像在追逐美梦。
理所当然的,也有小朋友讨厌这样的吵闹气氛。有人开始认为,店里空间狭窄而且没什么好玩的,他宁愿在安静的地方玩耍。这些小朋友离开柏青哥店时,谁也没有出面阻止,毕竟这么一来店内玩耍的场地就会变大,所以大家很乐意见到人数适度地减少。此外,柏青哥店的老板肯定也觉得店里有太多小朋友而感到很困扰,看到小孩的人数减少,只会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暗自窃喜。
在三年级的寒假和第三学期之间(注:日本的学年度始于四月、结束于三月,并采用三学期制。),明显出现这样一分为二的现象。
小孩分成两群各自玩耍,一群是喜欢柏青哥店吵闹气氛的人,另一群是讨厌吵闹气氛的人。至于我呢?我应该算是讨厌的那群。我的接受度不像我父母那么高。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趁着雨停时,在仍带着些许凉意的气候下,逃离喧闹的柏青哥店以及汽车排放的废气臭味,朝向老地方步行前进。春假的早晨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骑着脚踏车在镇上奔驰的小孩身影,但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只有一个朋友。过去曾经是朋友的那些人,依旧在柏青哥店里开心玩耍。
在朝约定地点前进的路上,一年前还在街上四处穿梭的我的影子从身旁呼啸而过。
大马路上可看见大型药妆店、专卖健康食品的小型商店,以及殡仪馆。天桥那边还有补习班。除此之外,整条马路上规模最大并有宽敞停车空间的商店,就是柏青哥店。七彩灯光依照彩虹的颜色顺序横向扫过,无数光点随之在后头追赶。好几面写着「新型机台上市」的橘色旗帜随风飘扬。开店到现在只经过一小时左右,停车场内已经停满车辆。寻求热闹气氛的小朋友们一大早便聚集在停车场里。他们追寻着小光点,并幻想自己身处都市的游乐园里。
我远离停车场,来到仍可看见农田散落的地方。穿过渠道和小河之间的石子路后,会先经过一家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咖啡厅旁边有一家柏青哥店,二十四小时挂着「从早上九点开始营业」的牌子。这家柏青哥店在推展都市开发计划之前就已存在,但最后还是关门大吉。
这家已关闭的柏青哥店,就是我每次前往的目的地。柏青哥店像建筑工地一样被围了起来,店内不见任何灯光或灯饰。狭窄的停车场里一片空荡荡,并且拉起黄黑相间的绳索不让人随意停车。我跨过绳索绕到柏青哥店后方,抬头仰望这栋失去活力、仿佛垂挂着黑色布幕般冷冰冰的建筑物。原本在夜里字体会发亮的红色招牌,如今也已经泛黑。这里的墙壁颜色与其说是黄色,还比较接近灰色,靠近时会陷入一种仿佛四周温度逐渐下降的错觉。那感觉就好像笼罩着这栋建筑物的奇妙黑暗氛围,也转移到我的肌肤上。
这里的停车场不会有小朋友玩耍。因为地点不是在大马路上,所以很少人知道这家柏青哥店;再加上大家都认定进到这栋建筑物里面玩耍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想要靠近的念头。不过,大家都错了,事实上有两个小孩会进出这家柏青哥店。
先确认过在田里工作的人没有看向柏青哥店的方向后,我偷偷摸摸地绕到店后方的出入口。后方出入口是员工专用的后门,虽然正面的自动门锁着,但后门没有上锁。不过,这件事不是我发现的,所以没什么好炫耀的。
手掌心整个握住触感冰冷的金属门把后,我转动门把。我还会像这样再来这里多少遍呢?必须在这里完成的事情已经越来越逼近尾声,所以就算我的时间多得是,也不可能再来多少次。气温很低,让昏暗的柏青哥店显得一片沉寂。可能要等天气再暖和一些,这股沉寂感才会散去吧。不过,我希望这股沉寂感永远不要散去。如果春假的尽头能够像入睡前的黑暗夜空般无限延伸就好了。
后方有一间曾经是办公室,现在则是空无一物的小房间。房间里布满尘埃以及昆虫残骸,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角落总会看见好几处水痕。房间里没有水管,也已经断电,曾经使用过这间办公室的人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物品。尽管如此,建筑物本身还是没有被拆除,毕竟拆除需要费用,所以就这么放着不管。大人真的很不懂得收拾东西。
打开办公室的深灰色房门,我踩在鸦雀无声的柏青哥店地板上。地板上散落着不知被什么人敲破的柏青哥机台的玻璃。一踩上去,鞋底随之发出像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将身体重心稍微转移到踩到玻璃的那只脚上后,便传来如踏碎冰块般的声音。不过,散落在肮脏地板上的玻璃远不及冰块来得闪亮,只是普通的碎片罢了。
柏青哥机台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每次碰到这些失去光芒的机台,我总会因为那冰冷的感觉忍不住轻抖肩膀。失去由电力而来的生命后,柏青哥机壳变成像棺材一样的箱子。看着色彩缤纷、有着花花绿绿图案的机台表面,我联想到以前很喜欢、如今却被丢在房间角落任凭灰尘覆盖的卡通人物玩具,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店内的光线遥远,而且十分微弱。虽然走道直走到底有一扇窗,但因为屋外有辽蔽物挡着,所以阳光几乎无法照进来。失去一切温暖的店内空间,仿佛连时间也静止下来。不过,店内并非毫无动静。
我从眼角确实捕捉到有动静的存在,不由得松一口气。
Hikari就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柏青哥机的大人专用椅子上,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微笑迎接我。
「早啊。」
Hikari今天也出现在这里,并且如往常般跟我打招呼。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安心。一阵凉爽的气流流过体内,把满满的不安情绪和胃液往胃部深处送。
「早啊,Hikari。」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脸能够带给Hikari多少安心感,但至少她愿意对我展露笑容。
Hikari是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在班上算是中等身高,考试成绩也没有特别好。我不曾看过Hikari在体育课上有活跃表现,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像是手特别巧或口才很好的专长。Hikari的浏海没有剪得很齐,但属于妹妹头发型,发色则是天生的栗色。她是一个只有发色比较显眼的女生,在班上不会和任何人交谈。
从去年的第二学期开始,Hikari便没有朋友。如今只有我这个朋友而已。
「嘿咻~」Hikari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她的视线高度几乎和我一样高。明知如此,印象中却总觉得她抬眼凝视着我。我想应该是因为Hikari的个性使然,再加上有部分是我自己这么期望,才会产生这般印象。
「你今天也来了啊。」
Hikari露出开心的表情说道。看见Hikari只对我展露笑脸,一股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也来了啊。」
「我还会继续来这里喔……还会持续一小段时间。」
Hikari一副话中有话的模样嘀咕道。我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所以忍不住别开视线说: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
「喔,抱歉。」
Hikari露出温顺的表情道歉。我一边回答「你不用跟我道歉啦」,一边又别开视线。
我们杵在原地不动时,Hikari把U字形磁铁递给我。
如往常般接过磁铁后,我握住冰冷又笨重的铁块,从正面看着Hikari。
我和Hikari是在这里玩捡小钢珠的游戏。虽然这家柏青哥店已经倒闭,但还是有大量小钢珠散落在玻璃或机台缝隙之间。我和Hikari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收集小钢珠,但还是有捡不完的小钢珠,仿佛店里的每一台柏青哥机不停在吐出小钢珠。
「那就开始吧。」
「嗯。」
Hikari点点头,口吻显得有些兴奋。我和Hikari蹲下来,拿着上理科课时会用到的磁铁展开今天的捡小钢珠游戏。虽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的游戏。
如今,就只有这里可以让我们俩玩耍。
好几个月前,我每天都会在Hikari的爸爸所拥有的宽广土地上玩耍。我是说和男生朋友一起玩耍。虽说是每天,但其实也只和大家一起玩耍了两个月左右而已。那段时间里,我们是真的每天都在一起玩耍。虽然我的房间里有电动玩具,但搬来这里后就没什么玩了。当时Hikari也会和其他朋友一起玩耍,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都市开发计划展开、Hikari的爸爸卖掉一大片土地后……
Hikari的爸爸卖掉土地,而我父亲买下那片土地。后来,我父亲在那片土地盖了一家新的柏青哥店,那里不再是小朋友们的玩耍场地。我父亲和其他柏青哥店的老板不一样,他全面禁止小朋友进入停车场或柏青哥店内。父亲说:「太碍事了!」
我相信父亲是正确的。只不过在小学里,父亲的正确做法只会为我树立敌人。同学们认定我是「小气鬼的儿子」,和我保持距离;Hikari也被视为她爸爸的同伙而渐渐遭到疏远,有时还会被同学霸凌。
也就是说,我们俩因为彼此父亲的所作所为而失去朋友。但是,就算向某人强烈反应这件事,教室里的气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能做的顶多是死心地接受事实,然后像现在这样,躲在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盯着散落一地玻璃的地板。
而且,Hikari不会再被霸凌了。霸凌就快变成只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
春假结束后,Hikari就要搬走了。她将搬到有真正游乐园的遥远城市去。大家都察觉到Hikari是为了逃离学校中的霸凌,所以要搬家。
被留下来的我,到底应该为Hikari不会再被霸凌感到开心,还是:
「辛巴。」
Hikari喊了我一声。我因为长得像狮子,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我回头一看,看见Hikari蹲在地上,脸上依旧挂着如春天阳光般的柔和笑容。
最近除了笑脸之外,我没看过Hikari露出其他表情。
「还有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喔。」
「……嗯。」
我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后,Hikari握紧磁铁面向前方。
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大约是一个礼拜后,也就是春假结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到来后,Hikari就会从这座城镇消失。
光是这么想像,就足以让我觉得黑夜降临。
我在要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假,也就是一年前搬来这座城镇。当初父亲想要赚钱而积极参与都市开发计划,所以决定搬家。我们从相当热闹的都市,搬到相当偏僻的乡镇。
第一次来到这里、走下车站时,发现这里的车站几乎没有站内空间,让我大吃一惊。就连售票处也设在车站外头,而且根本就是设在一般民宅的地方,令我简直是吓傻了眼。
「但愿不会找不到事情可做」——我不敢抱以太大期待地展开了三年级的生活,很意外的是日子并不无聊。我这个从其他都市,而且是从姑且不论规模大小,但至少设有游乐园的都市转来的转学生,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
班上有一个带头的同学名叫云井,应该是因为他对都市最感兴趣,我才能够免于遭受排挤。以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我应该感谢云井才对。不过,我现在完全没有想要感谢他的意思。
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害大家失去原本可以玩耍的空地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云井他们直到现在仍不肯原谅我。虽然我没有开口要求他们原谅过,但我知道除非能够提供玩耍的场地,否则他们一定不会接受。所以,我放弃和云井他们再当好朋友的念头,也顺便接受自己会被忽视的事实,就这样每天上下课。Hikari的状况和我很相似,只不过Hikari没有什么气势,或许应该说她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有时还会遭到霸凌。Hikari的状况比较惨。
很自然的,我们俩开始一起行动。我从以前就很喜欢Hikari,如今一起游玩的情况尽管是遭受排挤而有的结果,我还是偷偷为能够和Hikari变成好朋友感到开心。因为只能够仰赖我,所以Hikari愿意对我展露笑脸。以某种含意来说,这算是理想状况。
我们有必须互相依偎的理由。看见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我们在一起,尽管有人会取笑我们,却没有人来拆散我们。所以我一直抱持乐观的想法,以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Hikari还会继续像这样在一起。
我和Hikari一起行动过了两个月后的十二月,我们在某个星期天发现这栋倒闭的柏青哥店。就在我们试图往深处、往安静的地方逃跑时,很自然地走到这里。于是,我和Hikari便开始每天众在这里。
这家倒闭的柏青哥店和我父亲新盖的柏青哥店气氛大不相同。这里没有过度的明亮感,也没有略显做作的华丽感。别说是装饰品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会吸引人们目光的东西。在如此朴素的柏青哥店里能有的乐趣相当有限。
而且,冬天的时候比现在冷得多,一进来身体就会不停颤抖,并吐出阵阵白色气息,如果没有待上三十分钟适应温度,身体根本动弹不得。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和Hikari总是缩起身子坐在椅子上玩耍。
我们会拿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当弹珠来玩耍,或是比赛看谁找到的玻璃碎片最漂亮。玩耍时「好不好玩」是其次,只要有一方说了什么,我们就会开心地笑着消磨时间。
我和Hikari各自拼命想要建立第二理想的现状。至于第一理想,基于彼此的私人因素,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立。不论是我或Hikari,我们面对的情况似乎都没有改善的余地。
所以,我们妥协于第二理想。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有「只要现状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就好」的默契,并一路努力建立起现状。我们远离在完全陌生的柏青哥店里热闹玩耍的其他小朋友,躲进一个像废墟的地方。我总是很开心Hikari能够和我一起在这里玩耍,但也很害怕。
万一Hikari知道柏青哥店热闹的真正模样,可能会被吸引过去——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再加上我发现Hikarii欢云井,所以更觉得担心。
即使和我一起行动后,Hikari的心意还是没有改变。不像我一样,我的心意宛如向着阳光的绿草般,朝向Hikari的方向每天成长茁壮。
Hikari的心意如同从天而降的绵绵细雨,而且维持一定。
我和Hikari放弃了各自梦想中的第一理想,积极地制造回忆。那么,第一理想是什么?没有人会想谈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很抱歉,谜底不会揭晓。我们彼此都察觉到这点,但面对无法突破的高墙,只是手摸着墙面,然后把耳朵贴在墙上空虚地笑着。
在极为负面的含意上,我们一点也不像小孩子。我们的关系充满算计。
时间到了三月初,Hikari告诉我,她下个月即将搬家的消息,同时提议说:
『我希望你帮我一起捡小钢珠。』
我当下根本听不到这句话。『什么?转学?什么?搬家?什么?什么?什么?』我的脑袋瓜烧坏了。如同广播过度放大音量、感觉快要震破耳膜般的尖锐声音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有好几天就连Hikari的声音也传不进我耳中。眼前的Hikari被遮挡住,视野呈现一片黑暗的状态,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这样竟然没发生交通意外。
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我内心持续呈现黑夜状态。我看不见Hikari。不论我如何挣扎,还是会消失。本应和Hikari一起升上四年级的我消失在黑暗中,就连下个月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Hikari像是看不下去似的,在我耳边低声说:
『辛巴,还有七百多个小时喔。』
这句宣告把我拉回现实。现实里的白天充斥着光线,但辽蔽物的存在让光线无法照进柏青哥店里。
一开始我没搞懂七百小时的含意。不过,用不擅长的除法算一算后,我总算理解Hikari想要表达的意思。
七百小时代表着距离Hikari离开,也就是距离我们的关系陷入黑夜的时间,只剩下七百小时。我接受了必须在现实里做好心理准备的事实。
经过三天后,我才总算能平静地试着询问Hikari。
『为什么要捡小钢珠?』
我询问后,Hikari露出腼腆的笑容这么回答:
『因为我想去换奖品。』
我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奖品,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沉默地接过磁铁后,我趴在没有光线的柏青哥店里开始为离别做准备。
我必须清空一切,就像这家柏青哥店的办公室一样。
为了有一场能够让彼此内心清除得干干净净的离别。
看着看着,我开始分不清楚究竟是磁铁被拉了过去,还是小钢珠被吸了过来。尽管感觉得到手上的磁铁被往前拉,小钢珠却是以猛烈的速度聚集过来。我们就这样回收着随尘埃滚落在柏青哥机台缝隙间的小钢珠。
我从磁铁上剥下小钢珠塞进口袋里。握着磁铁的手变得冷冰冰,所以每次伸进口袋里时,都会感到一阵疼痛。我摸了摸战裂的手背,接着呼出热气温暖一下手指头。
「有玻璃,小心点喔。」
Hikari蹲在对面的柏青哥机附近,没看向我地叮咛道。Hikari的生日比我早一个月,时而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小姐姐般的态度。
「我知道,你自己才要小心别割伤手。」
「嗯。」
我们不知道已经这样互相叮咛过几百遍。这感觉像真心在关心对方,但不会堆叠出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具体的。明明刻意不去追求梦想,试图在现实达到最大范围的充实感,我和Hikari之间却没有一样具体的东西。
我保持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机台移动,然后探出头看向缝隙,包括侧边和机台底下的缝隙。我们已经捡了一个月,所以滚落在外面的小钢珠全部捡完了;至于藏在机台与机台之间的小钢珠,很不可思议的,每次确认后都会发现还有没捡到的小钢珠,感觉上就像把捡来的小钢珠放好在那里一样。
或许是Hikari先来到柏青哥店后,刻意把小钢珠撒在地上也说不定。不过,我没有提出这点质疑。我早已明白我们会在这里静静地捡小钢珠,直到Hikari一知的结束时间到来。我将在这般预先经过协调、被安排好的未来里,与Hikari告别。
我可不想要Hikari因为突来的意外而消失不见。
锵!小钢珠被磁铁吸引过来的声音在柏青哥店里响起。除此之外,也听得见Hikari的呼吸声。就连自己的气息,我也觉得像是有个人在我耳边代替我呼吸一样那么明显。
只要移动脚步,口袋里的小钢珠就会叮当作响地传来撞击摩擦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在我内心,那是属于大人的声音,我讨厌自己碰触到这些东西。
「辛巴,你搬来这里之前去过游乐园吗?」
Hikari走来走去寻找着其他位置,她一边取下磁铁上的小钢珠,一边问道。
「去过啊。我和家人一起去过几次当地的小型游乐园。」
「游乐园很热闹吗?」
「很吵。不仅机器很吵,人也吵得要命。」
「那么,很好玩吗?」
我抬起头看向Hikari,Hikari没有看我。在这里时,Hikari总是面带笑容,但要看到她的脸的机会却意外地少。不知道她是刻意不让我看见,还是偶然?
「你搬家后也想去游乐园玩吗?」
对于Hikari的提问,我以问句岔开话题。我知道Hikari其实是一个不喜欢安静气氛的女生;也察觉到Hikari在热闹气氛背后,注视着喜欢的男生身影。不论经过多少岁月,在安静场所和我一起玩耍的状态永远是「第二理想」。我们只是顺着早已勾勒好的关系曲线在前进而已。
「应该会去吧。」
Hikari回过头,面带笑容这么说。似乎是受不了寒冷,Hikari的上半身微微颤抖着。我发现自己因为冰冷空气以外的寒意,脑袋逐渐转为空白,忍不住甩了好几次头。
在那之后,我们如往常般没有吃午餐也没有休息,在店里走来走去寻找小钢珠直到傍晚。即使是白天时间,柏青哥店里的气温也几乎不会变化。明明白天不会变化,一接近傍晚时分,温度却会开始下降。尽管有足够的上升空间,店里的气温却无法超越那个刻度,就像我和Hikari的现实生活一样。
「收工了吧?」
看见斜阳落在窗边,我这么说道,Hikari也站起来。
因为一直弯腰盯着地面,站起身子后有一种突然长高的感觉。我左右扭腰,骨头喀喀作响的感觉舒服极了,结果扭过头又变得好痛。
「把今天的成果倒进去吧。」
「请。」
Hikari把口袋里的小钢珠倒进藏在赠品区柜子里的包包。包包里原本就装着大量小钢珠,倒入的小钢珠和累积在包包里的小钢珠互相撞击,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天花板和墙壁间回荡。在这个没有电的地方,小钢珠感觉好似一颗颗卵。
「收集到了好多耶。」
包含之前收集到的小钢珠,我表扬着截至目前的成果。
「对啊,多亏有你。谢谢你,辛巴。」
Hikari腼腆地向我致谢。我含糊地回以笑容说:「不会啦。」
「还不够吗?」我本来打算这么问,但话语卡在喉咙又吞了回去。我才不需要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所以不用确认也没关系。Hikari忙着沿包包边缘倒入自己收集来的小钢珠,我别开视线看向仿佛下一秒就快整个碎裂的玻璃窗。玻璃窗在黄昏之中燃烧着。
阳光时而会带来声音。炎炎夏日的阳光照射下,耳边确实会响起喧闹的声音。秋日阳光则会带来如河水潺潺流动般的声音。还有冬天,冬天会听见如雪花飘落般的声音,就仿佛耳朵披上一层白纱。但在这家柏青哥店里,声音不会随着阳光流泻进来。
在这里,顶多只会看见余晖的残渣从窗户飘落进来。微弱的红光笼罩下,原本色泽黯淡的地板和玻璃碎片,只有在此刻得以闪亮发光。我不禁有股想要踩碎它们的冲动。我希望这般景色只属于我一人。但是,在那同时,我也渴望能够遥望这般景色直到永远。我渴望能够一直看着只有此刻看得见、余晖照射下的那道身影。
「我倒完了喔。」
Hikari举起包包向我报告,然后保持不动等待我的指示。
在这里每天都会上演一样的戏码,所以Hikari知道我会说什么。明明如此,她却从不自己开口说。
Hikari这样的态度,像是在刻意锻链我的心。
「……回家吧。」
能和Hikari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一天。
「嗯。」
Hikari点点头答道,如夕阳般的栗色头发随之摇曳。我挺喜欢这样的画面。
「辛巴。」
虽然是自己的名字,但每次Hikari呼唤我,我都会吓一跳,回应时也会有些不自然。
「嗯。」
「还有一百五十个小时左右喔。」
「我知道。」
在时间到来之前,我一定可以好好道别。
我们一起走出柏青哥店,然后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我和Hikari的第二理想关系,如今只有在那间柏青哥店里才得以成立。
只要踏出柏青哥店一步,我们就会忘了妥协,甚至忘了想放弃的心,独自往前走去。
偶然的,我们各自期待着心中的第一理想状况会出现,因而放弃第二理想。
每踏出脚步就会觉得怪怪的,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结果发现还有一颗小钢珠在口袋深处。我拿出小钢珠,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接着,用中指把小钢珠弹出去。
田里竖着一面警告牌写着「勿丢垃圾」,弹高的小钢珠正中这面警告牌。自从在忍者漫画看过这种弹弹珠的方法后,我偶尔会像这样弹弹珠玩耍,看来现在功力已提升许多。
在那之后,穿过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时,我回过头看。
对我而言的「第一理想」已经消失在光的另一端。
隔天,只属于我们的柏青哥店热闹无比,让我愣住好一阵子。
一大群小孩宛如代替电力般,在柏青哥店的昏暗走道上激烈地来回跑动。他们的双脚毫不留情地踩踏玻璃,每踩碎一次玻璃,我的身体就仿佛出现一道裂痕。到处跑动的小朋友都是熟悉的面孔,虽然察觉的速度缓慢,但我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应该是有人看见我或Hikari其中一方进出这家柏青哥店吧?还是有哪个小孩自己发现这个地方?我知道不论原因为何,都改变不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会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剩下不到一星期而已,怎么会这样?
我在一大群五官甚至变得模糊的乌合之众里寻找着Hikari的身影。宛如噩梦般存在的吵闹家伙们踢高足球撞击柏青哥机台,柏青哥机就像被晚风吹动的树林般微微颤动,还残留在机台上的玻璃碎片随之四处散落。
Hikari躲在柏青哥店的角落看着这一片骚动,发现我来了之后快步走来。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捂住耳朵向我求救:
「怎么办?」
Hikari抓住我的衣角用力摇晃。可是,我也无计可施。
「……怎么办?」
我顶多只能够像Hikari一样表达出不安的情绪。这根本不是我们预料中的状况,只剩下一百几十个小时而已啊。我和Hikari之间安稳且不具刺激性的氛围,开始瓦解消散。其碎片像尖锐的玻璃碎片般,在我和Hikari的肌肤上刺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停下来!」我很想这么大喊,但发不出声音。尽管张开嘴巴、拼命把舌头往前顶,还是挤不出期望中的音量和心中主张的话语。我一直妥协于和Hikari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养成只会思考而放弃去做很多事情的习惯。
现在吵闹成这样,就算我一个人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即使出声警告,如果只有身边的Hikari听得见,又能改变什么?
「……辛巴,只剩下一百四十个小时左右而已耶。」
「我知道。」
如往常般,Hikari告知我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白天还剩下多少时间。时间一结束,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耍。白天会变成黑夜,我将失去Hikari。
我注视着Hikari。就好像藏在贝壳深处的珍珠一样,Hikari手中握着几颗小钢珠。那几颗小钢珠宛如我们在这家柏青哥店里仅存的空间一样。
眼前跑过的小孩瞥了我和Hikari一眼后,脸上挂起嘲弄的笑容。被一个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嘲笑,我知道自己生气地皱起眉头。我可以抓住准备跑远的那小子肩膀,让他转过身来,然后揍他的脸一拳,但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用一样的方式应付在场的所有小孩们?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有拳头握得很好看,但因为找不到可挥拳的对象,所以视线在空中游走。在不见光的店内,唯独空气异样地发烫。
「……小钢珠的数量还不够换奖品吗?」
「咦?」
在这种时刻询问这种问题,等于是在告诉对方「放弃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了Hikari。这种像在做确认的举动很卑鄙。
Hikari松开抓住我衣角的手,然后在胸前握紧双手,摇摇头说:
「还不够。」
「……是喔。」
到如此明确的答复,我不敢回头看iHikari。
别说是第一理想,就连第二理想我也不想失去。
「嗨!」正当我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孩子王云井走过来。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带着一群喽罗们走来,那种强势的感觉和我父亲的态度很相似。对于云井走来搭腔的举动,不知道Hikari怎么解读?即使在这种状况下,还是会抱持正面的想法而感到开心吗?
光是这么想像,就让我觉得满腔怒火。
「你们找到挺不错的地方玩耍嘛!」云井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又找到一个大人不会注意的玩耍场地,似乎让云井很开心。云井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紧贴在肌肤上似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磨起牙齿,接着咬紧牙根。我甚至听到咬断牙根的声音。
原来我是觉得不甘心啊——我清楚听见内心的声音。
我讨厌眼前的云井,甚至恨不得他不存在。
拨开云井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你们都出去!这里是我和Hikari玩耍的地方。」
撂下狠话的前一刻,我的膝盖后方不停发抖,不过话一说出口后,一道白线从眼前迅速闪过,紧张感仿佛化为气球般变得轻飘飘,眼里像是蒙上一层白膜似地渗出泪水。
不知道是为什么,Hikari抓住我的衣袖,但我没空回头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云井往前踏出一步说道。他像是看穿我的恐惧,一脸充满自信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往前靠近。云井逼近到伸手即可碰触到彼此的距离时,我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不过,Hikari就在身后,所以我站住脚步不动。四周的同学们团团围住我和云井,不让我有机会逃跑。
「快出去!去其他地方玩耍,不要在这里碍事!」
我学父亲的说话态度对云井发出命令,结果被揍了一拳。刚开始我觉得被揍了一拳,但这恐怕是错误的形容,正确说来,应该是云井的拳头挥中我的左脸颊。嘴角如刀割似地刺痛,颊骨却是一阵闷痛。感受到如此矛盾的疼痛感,我的脚步变得摇摇晃晃。云井似乎以为一拳就足以应付我,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云井说道,四周的同学们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纷纷表示赞同。「你父亲不也是这样从我们手上抢走空地吗!」云井一副像在举发罪犯似的模样,强烈表示谴责。「关我屁事!」我很想这么回他,但我们只是小孩子,小孩子根本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所以不论如何提出诉求都没用。
自从我在学校变成独行侠之后,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滚出去!滚出去!」四周的小朋友们开始起閧。不知道是感到屈辱,还是觉得吵,我咬住下嘴唇,睫毛也随之颤动。看见云井低头看人的眼神,我恨不得立刻彻底击垮他。但是,我没有同伴,不可能击垮得了云井;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撤退。
只要冷静且合理地思考,就会知道此刻还是逃跑为妙。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应该带着Hikari逃跑,然后改去这些家伙已经离开、正常在营业的柏青哥店捡小钢珠就好。这样只不过是双方互换场地而已,除了我高涨的情绪需要安抚之外,一切都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我想像和Hikari一起出现在其他柏青哥店的画面。
那里有很多灿烂夺目的灯光,也有人们来来往往。原本只流动于我和Hikari之间的那股虽然孤独但能够彼此共享的氛围和气息,将会瞬间消散,我们也将变得支离破碎。脑海中轻易地浮现这样的未来,甚至要说这是预言也不为过。
我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像中的来得脆弱。如果不是在这家柏青哥店就无法维持下去的独特关系——我和Hikari妥协于这点保持着关系,我们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放弃了。
看我沉默不语地瞪着眼,云井踢了我一脚。他用鞋子踢我的膝盖侧边,我清楚感受到鞋带和被鞋带保护着的云井脚背的触感。疼痛让我不禁膝盖发软,擦伤部位产生一阵粗糙的不舒服感觉。云井露出笑容。即使踢伤了人,他还是笑得出来。
就在后方有人拉我衣袖的瞬间,我决定采取行动。我甩开Hikari的手,往前踏出一步。
如果是其他家伙就算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乖乖听从云井说的话。因为Hikari就在我身后。因为我知道比起我说的话,Hikari一定会更重视云井的话语。
在一个必须妥协才行的场面,我控制不住地发飙起来。
我揍了云井。这是我第一次打人,根本不知道打架有什么诀窍,所以不论是踩踏脚步或挥动手臂都做得太马虎,而且动作太大,最后打中云井侧脸的不是拳头,而是手臂。
啪!拍打肌肤的声音传来。虽然应该不怎么痛,但云井瞪大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四周瞬间鸦雀无声,让我有种找回寂静柏青哥店的感觉。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我沉默地再挥出左拳。因为挥出的拳头和身体前进的动作没有统一,所以没能够直线往前冲。虽然成功打到云井的胸口,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反弹力。
事态进展到这般地步后,原本愣住不动的云井也开始采取行动。首先,云井突来一脚踢中我的脚踝。明明只是短距离的踢击,却顺利让力道和疼痛加倍。被踢中的刺激让我有种仿佛被火烫伤的感觉,因而条件反射地抬高脚,云井便乘隙朝我的腹部打来。
在四周的兴奋气氛宛如棉花糖般逐渐膨胀之中,我的视野急远下降。云井绊住我的脚,我就这么倒在地板上,玻璃碎片夹在背部和地板之间的触感让人心生恐惧。用力睁开因为害怕而快要闭起的眼睛后,我发现Hikari探出哭泣的脸庞看着我。
我试图对Hikari说些什么时,眼前出现云井的脸部特写。只见云井骑在我身上,脸上浮现获胜的得意笑容。我瞬间用手挡住脸部做为防御,云井却是朝毫无防备的侧腰挥拳过来。云井比我更熟悉怎么打架,也比我冷静。
右侧腰部被打了一拳后,那股冲击力道完美地贯穿到左侧,强烈得甚至让人感到痛快的恶心感在上半身蔓延开来。云井再次挥下拳头,谨慎地、慢慢地挑选我没有用手遮挡的部位,一拳接着一拳直击过来。咚!咚!笨重的冲击力如雨般不停落下,不停夺走我抵抗的力气。我觉得自己变得支离破碎,只靠着一层薄皮维持住外表在承受疼痛。我不停被殴打,被打到甚至产生这般错觉。不仅如此,周遭那些家伙也慢慢走过来,从旁边踢起我的脸和手臂。本来就没有制定游戏规则说是一对一打架,所以我没打算抱怨。不过,受到如此对待,反而让我重新燃起「誓死打倒对手」的斗志。我想,云井就错在没有阻止四周那些人对我动手。
我发现顶着地板的手肘底下有东西在滚动,于是,我用手肘让那东西滚动到手边来,再以手指夹起捡惯了的小钢珠。
趁着云井挥高拳头的瞬间,我举高夹住小钢珠的右手,摆出像是要保护脸部的姿势。云井误解了我的动作,准备再次殴打侧腰。
云井的脸部变得毫无防备。「笨蛋!」我一边暗自嘲笑,一边夹好小钢珠。
我用食指和无名指的第一指节夹住小钢珠,再用中指使力弹出去。或许是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反击,云井条件反射地试图别开脸,但仍来不及躲开。
啪!仿佛用棒球手套接住棒球似的声音响起,小钢珠打断云井的鼻梁,让他压住鼻头在地上打滚。云井不惜舍弃骑在我身上的有利状态,选择躺在满是玻璃的地板上为了不明的疼痛感痛苦挣扎。我一边扶着侧腰,一边弯着腰站起来。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云井,忘我地踹他的背部。云井趴在地上哀号着。
我抓住云井的肩膀让他翻过身来后,这回换成我骑在他身上。云井的鼻子变得红冬冬的,而且肿得像鼻子里塞了小钢珠一样。我第一个就挑红肿的鼻子挥出拳头。
鲜血从云井的鼻孔流出,接着传来惨叫声。云井挥舞着四肢,试图想要把我从他身上拉下来,但我紧紧缠住云井,再次挥打他的鼻子。我带着「住口!」的意味,一次又一次地只挑鼻子挥出拳头,打到第四拳的时候,云井已不再反抗。或许是鼻血塞住鼻孔让他很难呼吸,云井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我高举拳头,准备接着也打烂他的嘴。
但是,在我挥下拳头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那个人还说:「喂!可以住手了吧!」我甩开那家伙说:「少罗嗦!滚开!」结果那家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后滑去。这回变成两个人来抓住我,但还是被我勉强甩开。最后,变成四周好几个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向后方。他们还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可恶!我要杀光你们!我咬紧牙根拼命想甩开他们,但对方有好几个人,我怎么也动不了。在这时候,仍流着鼻血的云井站了起来。云井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瞪着我。站在他身后的Hikari脸上依旧淌着泪水。Hikari是为了我而哭,还是心疼云井?
我瞬间看着Hikari看得出神而疏于注意,让云井离开我的视野。
云井趁这时候朝我扑来,并迅速挥高右手。
唰!咻!呼!
眼前的画面随着这般声音不断变换,看得我目不暇给。
疼痛、灼热、Hikari,这一切都消失了,只觉得好像一阵一阵的风从身边掠过。
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声音传来,感觉水源很近。按住眼睛后,水滴从我的手掌心滴落。等我察觉时,所有人都已经松开箝制我的身体。我跪在地上,姿势就像正舔着不停滴落的火红鲜血。
眼睛。眼睛好痛,似乎是受了伤,而且伤口严重到会流血。鲜血不断从眼睛涌出。好痛。全身都感到疼痛。好痒。好热。感觉整张脸都快被鲜血染红了。
明明如此,我的右眼却是注视着一片黑暗,根本不是鲜血该有的火红色。
云井像只小动物一样全身颤抖,手上拿着染上一片鲜红、碎成两半的玻璃片。还有,我看见一颗圆球掉落在我和云井中间。那颗圆球看起来很眼熟,但又觉得像是第一次看见。圆球不像小钢珠那么光亮,也不会被磁铁吸引,感觉触感会很有弹性的样子。
那是眼球。我的右眼球。
看见自己掉落的眼球后,我的意识随即被吸入一片白色的世界。
「…………………………………………」
等我恢复意识时,已是大半夜,而且人在医院里。病房比柏青哥店温暖许多。由于这里和爷爷住院时我去探病的医院味道一样,所以我马上知道自己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难以适应的干燥空气扑进鼻子里,右眼像泡在盐水里似地感到阵阵刺痛。
我的手沉重得像是物品一样被丢在棉被外。我举高手试着触摸右眼,并且战战兢兢地努力让自己忘记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一幕。颤抖的指尖触摸到的不是眼睑肌肤,而是触感相差甚远的柔软布料。轻轻抚摸过后,我得知那是绷带。
一层又一层的厚实绷带缠在右眼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绷带底下似乎少了什么。
「……啊。」
不知道是不是口渴,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水……我转动着舌头寻求水分时,不禁想起从玻璃碎片滴落的鲜血,以及从眼球滴落、透明如水的液体。
那时发生的一切化为影片,在医院的黑暗天花板上一幕接着一幕上演。感觉像在观赏别人的故事,我从失去的视野以外的角度注视着画面。
被人压在地上殴打的云井随手抓起玻璃碎片挥过去,一刀两断地剜出我的右眼。玻璃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漂亮地嵌入我的眼球后侧,接着俐落地砍断视神经,把眼球赶到外面。这个动作似乎也顺便在我的眼睛下方以及眉毛附近割下很深的伤口。或许是伤口割得够犀利,所以没有涌出大量鲜血。
当时,我的眼球发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引起四周一阵骚动。不,与其说是骚动,或许形容成一片惨叫会更贴切,倒闭的柏青哥店瞬间恢复往日充满活力的模样。如果我记得没错,也听见了Hikari的惨叫声。我一边聆听惨叫声,一边感受不明液体持续从右脸流下来的不舒服触感。
剧烈疼痛和发高烧让我觉得脑袋瓜像是被砍掉一半,身体忍不住摇晃起来。在这之中,唯独愤怒的情绪像发狂似地不断涌现。我连想要维持跪在地上的姿势都有困难,最后像一只被踩扁的青蛙一样趴倒在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反击。看见我张开五指抓住地面让身体往前移动,云井露出难以置信的胆怯模样。抬头望着云井那丑陋的哭脸,以及本世纪最经典的绝望表情,我不禁觉得这样就够了,有种已经报复成功的感觉。然后,当我沉浸在满足感之中时,就这么失去意识。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发生什么事。肯定是有谁或哪个大人叫了救护车,我也才被送到医院吧。我试着移动头部,但以右眼为中心的半张脸痛得不像话。未知的疼痛感支配我的四肢,让我几乎动弹不得。随着我慢慢想起右眼飞出去或疼痛感带着热度划过伤口的瞬间,痛楚也越来越明显。
剧烈疼痛在眼前扩散开来,我却无法顺利闭上眼睛,只能被迫面对它并且乖乖忍受。如果我真的已经失去右眼,就算大哭大闹地向医生或护士求救,也不知道眼泪能够从哪里流出来。
思考着这个问题时,我的意识再次落入黑夜之中。
隔天中午,正当我觉得绷带底下痒得不得了的时候,云井和他父母一起来到病房探病。其实当下我的心情颇为沉重,因为在几小时之前,医生才告知我已经失去右眼,还说明其他小孩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出柏青哥店时,不小心踩烂了我的眼球。
「反正现在正好在放春假,这段时间你就乖乖住院吧。」大人们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就这么做出决定。我在绷带底下的黑暗世界里想起Hikari和倒闭的柏青哥店,不禁感到沮丧。
云井带着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坐在我身旁。他的父母虽不至于也在哭泣,但一副尴尬的模样,以及一脸被迫为了小孩子的愚蠢争执来擦屁股的烦躁表情。他们肯定也向我的父母低头致歉了好几次。
姑且不论云井的父母,但云井竟然有勇气来到被自己挖出眼球的人面前,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我挺起身子,但因为抓不好脸部的平衡感,导致脖子歪向右方。看见我这般缺乏自立能力的表现,云井的父母眼里闪过一丝丝带着侮蔑意味的目光。
云井哭着向我道歉。因为云井坐在我被绷带挡住视野的右手边,所以我看不太见他的表隋,但声音和感觉从肩膀传达过来。我忍不住心想:「现在知道难过,又何必当初呢?」
还有,你这种会一时控制不了情绪做出后悔事情的家伙离我远一点,
「那地方会变怎样?我是说柏青哥店。」
我无视云井的流泪谢罪,针对那家柏青哥店提出问题。云井没有回答,而是他的父亲回答我。听到整栋建筑物都将被拆除的消息,我忍不住发出感到遗憾的叹息声。
那么,Hikari现在会在哪里?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个问题。
说实话,比起右眼被砍伤这种事情,能够和Hikari相处的时间、不会有其他人加入的场地,这两件事情遭到破坏的事实更令我气愤。距离Hikari离开的时间还剩下五天。五天过后,我将迎接失去Hikari的每一天。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直是黑夜。不管有没有右眼,Hikari都会从我眼前消失。
失去比右眼更重要的宝贵共处时间,我的眼前将会是一片黑暗。我有一种血液从肌肤渗出,在凹了一个大洞的右眼里渐渐蓄积的感觉,同时伴随着黏答答的疼痛感。好痒。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云井夸口说道,他的父母也从旁附和,表示会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不过,不用一个月的时间,你们想必就会忘记此刻的心情。这么一想后,我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因而说出对方绝对不可能替我实现的愿望:
「那么,云井同学的右眼可以给我吗?」
云井哑口无言,他的父母也瞪大眼睛。不过,云井的父母接着转为露出凶狠的表情瞪着我,眼神里带着「你少得寸进尺」的浓厚意味,明显可知他们认为要处理这次事件和前来探病都很麻烦。看见如此坦率的表现,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开玩笑的。」
补充这一句之后,我轻轻用右手摸着绷带,右手自动做出在云井等人面前遮住右眼伤口的举动。在那之后,我告诉云井一家人不需要再来探病。
事实上,就算云井愿意,我也不愿意把他的右眼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我担心,如果用云井的右眼注视Hikari,Hikari很可能会喜欢上我。
这一天,Hikari并没有来病房探望我。
隔天云井还是来了。他似乎没把我昨天说的话当一回事,在病房里一下子哭泣、一下子悲伤,好不忙碌。
虽然这次没有父母亲同行,云井还是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我根本不稀罕听他道歉。我没有理会云井,只是让他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这时,他开始说起其他话题。
云井的话题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比说他如何度过春假,或是即将升上四年级的话题。云井似乎很积极地想要讨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不喜欢云井,而且云井过去肯定也不在乎我。罪恶感应该跟善意无关吧?
就算云井因为罪恶感而对我表现出善意,我也不可能喜欢他。
我们彼此都不可能喜欢对方。
即便如此,云井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来探病,也算是很了不起。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探病。
云井的话题里也包含Hikari的话题,只有在听到Hikari的话题时,我才不得不提高注意力。云井从我的眼神中发现Hikari的话题能勾起我的兴趣,便大幅改变话题的方向。
仿佛原本缓缓流动的河水在经过中游之后,突然变得湍急一样。
根据云井的描述,Hikari似乎开始出现在生意兴隆的其他柏青哥店里。而且,就像在倒闭的柏青哥店里一样,Hikari仍拿着磁铁捡拾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就算被其他小朋友取笑,Hikari也都不理会他们。Hikari会在店员拿着长长磁铁回收小钢珠之前,抢先一步收集小钢珠并带回去。「她今天应该也会在柏青哥店里吧。」云井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听完所有内容后,我抬起头仰望天花板。虽然我已经没有右眼,会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觉得右眼四周充满朦胧感。我有股冲动想要拆开绷带,狠狠搔抓藏在绷带底下的部位。
害怕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变成事实。
失去属于我和Hikari的那家柏青哥店后,流动于我们之间的时间,也如同右眼球的液体般滴落散去。Hikari会远离我去到什么地方?
即使失去感受光线的眼球,我的思绪还是充满着Hikari。
「要不要我跟她说说你的事情?」云井提议。他这么做不是出自体贴,而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才会表现得如此亲切。理解这般事实后,我只说:「不准接近Hikari!」看见云井抖了一下肩膀,我继续威胁说:「不准再欺负Hikari,否则我会杀了你!」
明明是我差点被杀死,却说出这种威胁话,说来也真是好笑。而且,冷静一想就会知道受伤的人是我,而云井脸上只剩下一小块红肿,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吓唬人也没有效果。
我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没想到云井明显表现出恐惧。一个会做出挖人右眼如此暴力行为的家伙竟然会害怕,未免太好笑了。
「我绝对会守信用的。」云井像在发誓似地这么说了好几遍。
我一边感受夕阳余晖映照在脸上,一边有些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隔天,还有隔天的隔天,我两天都梦见Hikari。已远离我的右眼球反复播放最后看见Hikari时的哭泣脸庞。视神经明明早已被砍断,却像还连着线似地读取到右眼球的资讯,并且像在诉求什么似的,一片黑暗中照出Hikari的身影。我的右眼已一辈子都看不见Hikari。属于我身体一部分的右眼没道理不喜欢Hikari,它现在肯定在那家柏青哥店里抱着遗憾的心情在悲叹。几天后,被右眼抛弃的身体将体验到近似于右眼的悲伤情绪。我没什么自信能够承受得住。
即使进入四月,Hikari还是不曾来探病。虽然很久没见到面的导师和爸妈,还有云井都出现了,却没能照亮我的病房。
Hikari告知所剩时间的声音化为时钟,不停转动着我心里的时针。所剩时间已不再是三位数,而来到连我也能轻松用除法计算的范围。
绷带底下收不到任何一种光线,只散发着血腥味。不论经过多久的时间,脸上依旧残留着肌肤被割破以及玻璃贯穿脸部的触感,让我痒得很不舒服。
不过,我真的希望Hikari来到病房吗?我因为很想和Hikari一起玩耍,才会在那昏暗的柏青哥店里寻找她。可是,在这里寻找Hikari有意义吗?我得不到肯定的答案。即使现在与Hikari相遇,也只会让离别更加痛苦而已。
我伸手想要抓住Hikari,但没能成功抓住而走到这一步。现在,我甚至迷失了Hikari的方位。遗留下来的左眼越沉越深,只能像在看图画似地捕捉世界的景色。
每天来到病房的云井诉说着Hikari的话题。内容每次听起来都一样,总是描述着Hikari在柏青哥店捡小钢珠。但是,即使内容没有变化,云井还是持续描述着,这表示他的目光总是追着Hikari在跑。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到最后,我还是执著于无聊的忌妒心。这不是原不原谅云井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讨厌他。
即便如此,云井仍是渴望得到我的原谅,渴望从害我受伤的罪恶感中获得解脱。不过,就算我嘴巴上说要原谅云井,想必云井也会怀疑吧。没有伴随形体的原谅,云井想必无法认同,恐惧也不会消失……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他这样一直缠着我,只会让人觉得烦而已。
于是,我随便想了一个愿意原谅云井的点子,发出命令说:
「只要你去自首,坦承是你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打破车窗,我就原谅你。」
老实说,就算云井去自首后挨骂,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现在的我提不起劲狠狠揍云井的脸一拳,而我知道车窗被打破的那个人是在工地工作,还是一个体格健硕、曾是小混混的人,所以我刻意发出这种命令。
云井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而且肯定抱着「总有一天会得到原谅」的想法,所以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惨痛的经验好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发出命令。
那天之后,云井不再出现在我的病房。不知道他是逃走了,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这样,我度过了好几天思念Hikari却看不见Hikari的日子。
在春天到访、刚过了正午时刻的四月四日,Hikari出现了。
再过两天,春假就要结束。
再过一天,Hikari便要搬家。
距离Hikari离我远去,只剩下一天。
Hikari拎着手提包来到病房时,明明已经失去眼球却觉得眼睛疼的我刚刚喝下止痛药,呈现半昏睡的状态。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带着黄昏的色彩,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线轻轻爬上我的脸。Hikari的身影在这般光景之中出现,全身披上一层如她发色般的栗色薄纱。
我没料到Hikari会来。睡得迷迷糊糊、因为药剂而变得朦胧的意识,缓慢地迎接Hikari的到访。当下的冲击没有带来太大的疼痛,或许半昏睡是一件好事吧。
我猜应该是刻意的,Hikari把椅子拉到我的右侧坐下来,并握住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Hikari的手。Hikari触摸我的瞬间,指尖仿佛静电扫过似地抖动一下。
「辛巴,好久不见。」
「嗯……」
有点讽刺的感觉——虽然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停止转动的脑袋瓜,只能做出如此没劲的回应。
「还好吗?」
Hikari的声音传来,可是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只要转身就能够看见Hikari整个人,但要把意识朦胧的头抬起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奇怪,少了一颗眼球,头应该变轻了才对啊。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想睡的样子,像个小婴儿一样。」
「嗯,因为吃了药。」
我先把左眼也闭上后才做出回应。Hikari的手有些部位冰冷,有些部位温暖。我察觉到冰冷的部位细细长长的,应该是因为一直握着磁铁的关系。
「你今天也去捡小钢珠吗?」
「嗯。」
Hikari抓起我几根手指头,然后紧紧握住。那感觉像窗外的光芒洒落在手指头上,只有那几根手指头感染到春天的气息。缓缓往上窜爬的温暖带来了鸡皮疙瘩和睡意。Hikari——我在牙根深处含着Hikari的名字。
「辛巴。」
「嗯。」
「还有十二小时左右喔。」
和上次听到的数字相比,这次少了很多小时。
「……还有十二小时Hikari就会消失啊。」
「嗯,还有十二小时就会熄灯。」
Hikari有些开玩笑地暗示着结束。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早上、清晨。
等到那一刻降临,我的右眼将真正地看不见Hikari,只剩下黑暗。
我的右眼将看不见光,左眼将看不见Hikari,竟然要失去两次,那干脆一切都化为黑暗世界算了。
我希望光照出一片黑暗。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受伤。
「右眼会痛吗?」
「神经已经没有接在一起,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想着像青蛙一样被踩扁在地上,还被那家柏青哥店的玻璃碎片包围住的右眼球。不受任何保护,完全裸露在外的眼球。这样的状态跟我和Hikari的关系正好完全相反。
我们一直在逃避疼痛,在互不相碰的状况下陪伴彼此。
「右眼。」
「嗯?」
「……如果小钢珠的奖品可以换右眼就好了。」
「真的。」
听着Hikari喃喃说话,我忽然觉得意识快要掉入漩涡之中。意识从阶梯上滑落一大截,预言了睡眠即将到来。Hikari就在旁边啊……话还没说完耶……已经快没时间了……尽管我因为不想睡觉而犹豫再三,但还是无法抵抗睡意。
「抱歉,我可能要睡一下。」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睡脸。」
我从手指头的动作感受到Hikari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睡脸啊,好害羞喔。算了,无所谓。
「醒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时间喔。」
我希望从Hikari口中听到还有多久会熄灯。就让我更痛苦吧。
这么一来,或许就能找到最想要传达给Hikari的话语。
再次感受到Hikari点点头后,我关起眼皮底下的画面。
醒来时,我最先感受到眼球在眼皮底下半吊子地转动着,不安稳地动来动去。
「还有几个小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这么询问。着急的心以及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的空虚感,让我很自然地开口。Hikari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根部后,如往常般回答:
「还有八个小时喔。」
「是喔……我睡了这么久啊。」
我抱着不想被人发现的心情轻轻睁开左眼,仿佛那是一种罪恶深重的行为。这时医院已经过了半夜关灯的时间。
病房和走廊都陷入一片黑暗,窗外只看得见染上夜色的云朵平稳地流过。不过,Hikari的手指触感仍停留在我身体的延长线上,我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你不回去吗?」
「今天一天特别,家人答应我可以早上再回去。」
「是喔。」简短做出回应后,我心想Hikari的父母亲有可能答应吗?不过后来想了想,又觉得都无所谓吧。
这时,我已真正地清醒过来。我用力抬起眼皮,然后又紧紧闭上眼睛。我忽然觉得,如果越是想要看清楚Hikari,越会被深潜的什么东西袭击。
而且,我希望尊重此刻手指互碰的感觉。
「医院晚上好安静喔。」
Hikari低声嘀咕,纤细的声音在夜晚的冷空气中横向划出一道痕迹。
「睡不着的人都聚集在休息室那里,挺热闹的。而且,常常挨骂。」
「真的喔。」
Hikari以不带任何感动的语气附和。我也不认为这种话题能够聊得多开心,所以沉默地打断话题。正如Hikari所说,安静的气氛让病房里的空气缓缓往下沉。
下沉的空气使得地板、肌肤和棉被渐渐变得冰冷、变得落寞,但Hikari的手指如点滴般传来温暖。即使闭着眼睛,我仍持续感受得到Hikari确实在这间病房里。
「那些小钢珠换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嗯,换到了喔。」
Hikari表示肯定的方式感觉有些不寻常。我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时,Hikari已继续说:
「辛巴。」
Hikari呼唤我的名字。「辛巴」这名字放在我身上并不贴切,比起狮子,用败犬来形容我会更适当。
「嗯。」
我微微压低下巴。下一秒钟,传来Hikari颤抖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是啊。」
虽然之前还不是那么确定,但我早有预感,Hikari肯定跟我一样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想必是因为我右眼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吧。
离别已近在眼前,但我们不知道面对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最有意义。想要从离别或失去之中找到能够让人变得正面的动力,实在太困难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准备迎向离别。
对于这座城镇,我们各有所思,也对某些人怀抱期望。我们一点一点地妥协,一步一步地做好准备,试图让自己能够在不会受伤的状况下迎接冲击。
仿佛承受着冬天的寒冷般,我们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并且提心吊胆地反复确认还剩下多少时间。
然后,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那一天,事情发生了。那些家伙来袭之后,破坏了一切。
预料之外的离别、我和眼球的剥离,这两件事情打乱我们之间的秘密关系。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在这里的回忆里没有云井。」
脑中浮现的尽是这些消极的确认。对于这些我们刻意不去碰触、应该就这么让它结束的疑问,我却忍不住探究答案。我明明知道这些愚蠢的疑问只会伤人,也会让自己受伤。
「我才不会后悔。一开始我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Hikari的手指夹在我的手指之间,两人的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并且剧烈摩擦。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
「是啊。」
「我有辛巴就好。」
「我以为你会说『我只要辛巴』。」
「哈哈哈。」
从Hikari发出笑声的方式,我知道别说是脸颊,她甚至也没动到下巴。我则是控制不住地露出苦笑。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才不是呢,辛巴是非常重要的人。」
「但我是第二顺位吧?」
「重点是,在这个镇上是最重要的人。」
「明明是拿第二顺位来填补,却说是最重要的,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呢。」
Hikari斩钉截铁地说道。听见Hikari如此强势且明确地表示,我不禁就快认同她的说法。虽然认同她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其实,我有一点期待自己可以成为你真正的第一顺位。」
我如此表明内心,Hikari却连一句「是喔」的敷衍反应也不肯给我。
Hikari明明知道自己心中的第一理想就在不远处,却放弃追求,只是妥协于做为第二理想的我;至于我尽管无法成为Hikari心中的第一理想,却也甘愿保持第二理想的状态与Hikari共度时光。
Hikari所期望的第二理想以及我追求的第二理想,虽然在相同位置,却会因为角度不同而展露出截然不同的样貌。对于两者之间的差异,我们视而不见,待在那家过去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的柏青哥店里。既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就不会有变化,这样便能一直假装自己没发现差异。我们一直如此深信,却在最后摔了一跤,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我很害怕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这个我根本不想尝到的滋味,现在让我痛苦极了。」
我把失去眼球而被迫看着黑暗的恐惧传达给Hikari知道。我并未期待Hikari会温柔地安慰我,但是她用双手包住我的手。
所以,我整个人的意识都被软化,完全暴露出来。
「我不想结束。我想要一直看着你。」
我原本因为不想受伤而想要隐瞒到最后,现在却忍不住吐露出心声。
相较之下,或许是因为仰望着天花板,Hikari的话语像是绕着远路传来。Hikari的声音在颤抖,还夹杂抽噎的声音。她该不会是在哭吧?
不过,从下一句话语中,我察觉出Hikari的泪水不是我期望中的那种。
「我们本来应该可以好好道别的,没想到最后却变得如此不懂得道别。」
Hikari的这句感想,道尽我们的后悔。
没有必要再确认熄灯的时间了。
我咬住嘴唇,沉默地准备接受熄灯时间的到来。
在病房迎接宁静的清晨到来时,Hikari的手部触感从我的指尖消失。紧接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温暖阳光慢慢爬上手背。但是,那不是Hikari带来的温度。在清晨里失去Hikari的我颤抖着双唇,有些狼狈地喘息。
在病房墙壁上蔓延开来的声音,明显是个小孩子的声音,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就要失去Hikari了。明知如此,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不像父亲那样拥有金钱或权力能买下土地,没办法得到什么也没办法留住什么。我只是一个失去眼球的无力小孩。
现在的我就跟被切离的右眼一模一样。
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顶多只能够闭上眼睛不去看任何东西。
我在一片黑暗的闭锁视野中,殴打起伏的心,命令自己的心保持平静。
快结束!快结束!快结束,
「嗯……?」
不论经过多久,我内心仍一直持续着黑夜。但是,对于照射进来的强烈光线,左眼还是会自然做出反应。我歪着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嘴唇的动作僵在喘息的状态,我像是要从食道也挤出空气似的,生硬地吐出疑问。
Hikari带来的手提包还放在花瓶旁边。她忘记带回去吗?还是……我伸出手,挪动着身体靠近床角,一边注意别让自己掉到地上,一边拉住手提包的带子。碰触到其他物品后,原先停留在指尖的Hikari温度完全散去。
我试图把手提包拉近自己,但是,手提包比想像中的还要重。「哇啊!」像是被吸入重力谷底似的,我和手提包一同往下坠。我姿势难堪地摔倒在地,脊椎和肩胛骨像被对折一样,手提包则是被甩出去。我没能够接住,手提包笨重地从我手中往外倒去。
坠地的冲击力使得手提包往上弹起,包包里沉甸甸的内容物叮当作响地掉落出来。叮叮当当,熟悉的叮叮当当声音。
每掉落一次,银色的硬质雨声就会在病房里响起。
「啊……」
我用力握紧掉落到掌心的东西,冰冷坚硬的触感让我哑口无言。
清晨之中,泛着朦胧光芒的银色物体贪婪地吸取从窗外流泻进来的光线。
手提包里装的是小钢珠。数量惊人的小钢珠塞满整个手提包。我用手指拼命捞起小钢珠,但还是见不着包包底部。掉出手提包在地上滚动的小钢珠一颗颗撞到墙壁后停下来,「叩、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幽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这是我和Hikari……」
……用磁铁捡来的小钢珠吗?怎么会在包包里?Hikari明明说她已经拿去换奖品了啊。
难道是Hikari在骗我?我一边怀疑,一边搅拌着手提包里的小钢珠。持续做着像在洗豆子似的动作后,指甲前端碰触到小钢珠以外的触感。
我连同大量的小钢珠一起拉出触感不同的物体。
埋在小钢珠里的是一张折起来的笔记本内页。那张纸和我们在小学使用的笔记本很相似。这是Hikari写给我的信吗?我用两手慢慢打开折了好几次的纸张。
摊开满是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折痕的长方形纸张后,一行行Hikari浑圆的字体印入眼帘。
小钢珠如同伴随着唰唰雨声般,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
辛巴,谢谢你陪我玩。
我一直用预支的方式换来想要的东西,却不敢说出来。
只用这些小钢珠交换和你相处的时间真的很狡猾,但时间真的太少了。对不起。
啊、啊、啊。
「啊~啊~啊!」
我隔着绷带搔抓右眼。握紧Hikari的信后,银色珠子随之一颗一颗地钻入绷带底下。发出光芒的银色珠子,接二连三地渐渐填满黑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想不出任何具体话语的情况下,我在地上滚动,用额头敲打椅子。银色珠子从绷带底下的右眼滑出。
至少……至少……至少!
奢侈的渴望卡在我的胸口,不知名的体液浸湿绷带深处的右眼。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祈祷。我只能够迟了一步地疯狂祈祷。
「至少……」
真希望至少离别信的最后是以「谢谢」结尾。
如果是以「谢谢」结尾,那么即使是在如此丑陋不堪的状态下失去Hikari,我肯定也不会哭泣。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是搞不清楚右眼的感受。
我不知道和我失去连结的那颗小小眼球在想什么。
后来,我在缺了右眼的状态下出院。出院时脸上仍缠着绷带,在医院厕所以外的地方照镜子时,会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夸张。盖住一边眼睛、只有嘴角微微扬起的笑脸,令人毛骨悚然,看起来不再像是自己的脸。我总有一天会适应这张新脸孔吗?
如果能够适应.那也无所谓。只要让这张新脸孔变成我就好了。
我没来得及赶上开学典礼,而是在开学两天后的四月八日开始上课。虽然爸妈说我可以再多休息几天,但身体已经厌倦了一直躺在床上,不如走路吧。
外头正值春光和煦的季节,可以看见樱花花瓣散落在地。在外头穿着长袖已经会觉得热,走到一半如果没有卷起袖子,袖子应该会因为汗水而黏在肌肤上,绷带也开始湿了。
不知道是因为脸上缠着绷带的模样,还是脸缠绷带的原因已经传开来,上学路线和我相同的小学生们毫不客气地投来视线,但我抱着轻松带过的心情暗想:「也不能怪他们啦。」
我经过店面宽敞的外烩公司,也从某某工厂前面走过;越过巴士站牌,在阳光无限洒落的马路上前进。每次一有女生或大车子擦身而过,我就会用目光追随其背影。可是,不论目光追随再多遍,仍旧看不到栗色的存在,只看得到像是在医院里拿在手上的银色珠子光芒。
仅存的左眼因过度捕捉光芒而发热。我陷入绷带后方的空洞在转动的错觉之中,但没有刻意挥去错觉。在幻痛的伴随下,我抬头挺胸走着。
看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会觉得我的表情像在强忍泪水吧。
从四月五日的清晨之后,我再也没见过Hikari。站在搬家卡车旁边忍住泪水道别,才是我们真正期望的离别画面,无奈没能够实现。
照计划来说,Hikari和我捡来的小钢珠也要被当成这场离别的表演道具才对。我把滚落在病房地板上的小钢珠全部捡回来,然后塞进手提包藏在我的房间里。那些小钢珠就这样没能够完成使命地闷在房间里。
我没有直接去小学,而是顺道去了一个地方。穿过木材放置场和生意萧条的洗衣店之间,我来到那家关门的柏青哥店。但是,柏青哥店已荡然无存。
「……哈哈!」
这里是我右眼的墓地。黯淡的建筑物已经粉碎成土,但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世界接收着满满的光。这里有别于埋在地底下的坟墓,相当享受呢。
我祈祷着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景色之中,右眼能够一直注视着光芒。
在那之后,我闯了几个红灯一路奔跑,最后勉强赶在不被视为迟到的时间抵达学校正门。
我从远处望着被剃成光头的云井,从正门旁边的另一扇门来上课,脸上浮现些许笑意。具有反光效果的光头也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招来一阵哄堂大笑。如果在教室遇到云井,我就在许可范围内勉强对他笑一下好了。
「天气真好。」我从云井身上挪开视线,赞美一下高挂天空的光源。
左眼已经度过熄灯的时间,与现在的我同在。
虽然右眼失去了光芒,但空洞的眼睑底下能够感受到宁静的凌晨。我们没能够结束,只是分离而已。不论是留恋、后悔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够消化掉。
我的内心直到现在还无法平静,但正因为无法恢复平静,才会有希望沉睡在光芒之中。
Hikari误会了。拿那些小钢珠来交换怎么可能太少,而是完全相反,根本太多了。那些小钢珠不仅填满我的一切,甚至还满溢出来。
所以,我必须把满溢出来的多余部分还给Hikari。我想要填满Hikari的一切。
既然那封信没能够以「谢谢」结尾,故事就无法画下旬点。哪怕是夜晚降临也好、光芒消失也好,早晨一定会再到来。我能够再次找到Hikari。
并且,从相逢的那一刻重新来过。
这次一定不能留下任何后悔,要有一场完美的离别。
我重新背好书包,往前跳出一大步。
我一边用「右眼」感受重新到来的早晨耀眼光芒,一边回想着持续映在右眼深处、Hikari哭泣的脸庞。
不久的将来,必须让这张哭泣的脸庞更新为当初的笑脸才行。
距离不久的将来还有几百、几千个小时,但要计算太麻烦了,所以我不在意。
等暑假到来,我将追寻Hikari前往远方。
比任何同学都早了一步,我悄悄安排起暑假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