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干脆就这样留下遗书吧,却发现不仅该写什么是个问号,就连该写给谁看都是个大问号。
坐在从附近文具店买来的便条纸前握着笔,我陷入该写什么内容的沉思中。窗外的电线杆上似乎停了一只蝉,房里传来阵阵喧闹的呜叫声。蝉声不绝时,写不出遗书的问题尚可怪罪它们,但是待它们飞离后,我仍然写不出半个字。
我到底希望谁来读这份遗书?文字是一种传达讯息的工具,而我笔下的文字必须代替我,将心中见不得人的部分向某人传递。
我该向谁倾诉?自问自答之后,答案果然还是非青梅竹马的姬野莫属。若真是姬野,我是否该在遗书里写下对她的感谢与倾慕呢?
我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一笔一笔地写了一封信给她。浓缩之后的大意如下:
时至今日,虽不知你对我的心意如何,但从十岁那天起,我对你的爱就不曾间断过。我之所以能坚持活到二十岁,全凭当年有你相伴的回忆,然而我会放弃二十岁之后的人生,是因为无你在身旁陪伴的世界索然无味。我总算在死前发现到你有多么重要,这也意味着找早在与你分离的那天就己死去。永别了,但愿十岁的我,能在你心中永远活着。
重新读过一遍之后,我并不打算寄出这封信,这封信的内容犯了某个致命的错误。我想表达的一切并非如此,也无法将全盘心意透过文字表现,这一切全因为在思念化为文字的瞬间,思念就已死去。
我的希望全写在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但愿十岁的我,能在你心中永远活着」。若冀望这封信为我捎去这个愿望,我就不该写下任何文字。只要是有形之物什么都好,不过要在收件人处写下姬野的姓名,在寄件人处标注我的名字,这就够了,如此就能够降低误解。如果觉得白纸有些诡异,那就多加一句「我本来想写信给你」即可。或许在不提及死期将近的前提之下,写下闲话家常的内容也是不错的选择。
将笔放回桌面,避免宫城看见内容而将信纸折起来后,我仰头望向天花板……我有多久不曾写信了?我搜寻者记忆深处。我当然不曾交过笔友,从小学开始,也没有能寄送新年贺卡与夏日问候卡的朋友。人生至此,我写过的信件寥寥可数。
除了十七岁的「那个」之外,我最后写的一封信是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
十岁的我,在体育馆的后面埋下了时光胶囊。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那位在公民与道德课带我们思考生命意义的导师所提议的。
在球形的胶囊里,每位学生都放了封自己写的信进去。
「希望你们在这封信里写下十年后想对自己说的话,」那位导师如此说:「一时之间,各位同学可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吧……不过,可以写一些类似『梦想完成了吗?』、『过得幸福吗?』、『还记得时光胶囊这件事吗?』、『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反过来告诉十岁的自己?』等等,可以这么提问。或是写下『请让梦想完成』、『请过得幸福』或是『请不要忘记时光胶囊这件事』这类的要求。」
这位级任导师不可能不清楚,十年后眼前的这些小孩,有一半以上会放弃梦想,过着毫不幸福的人生,并遗忘许多过往的点点滴滴。
或许时光胶囊里的信件并非写给未来的自己,而是写给当下正在写信的自己吧。
这位级任导师也如此说过。
「大家听好,请在这封信的最后,写下你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不需要在意对方对你的想法喔。就算你觉得对方讨厌你,只要你喜欢对方,就请写下他的名字。这封信的内容不会被任何人看见,老师也不会偷偷打开来看,请大家放心地写下名字吧。」
我根本想不起来当年的我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给自己。
至于最后写了谁的名字?不用猜也知道吧。
时光胶囊预计在十年后打开,正好就是今年。然而我至今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通知,或者有可能唯独我没被联络到。不过也有可能不是这样,有可能只是负责联络的人忘记时光胶囊这回事,又或者只是还没有通知罢了。
我想在死之前读一读那封信。
不过我一点也不想与当年的同学们见面,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读。
从椅子站起来后,宫城立刻问我:「今天打算怎么度过?」
我回答:「我打算挖出时光胶囊。」
上次回到故乡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一走出犹如组合屋一般的简陋车站,熟悉的景色立刻展现在眼前。四处是绿色斜坡的小镇,虫鸣声与浓郁的花草香气是我现在居住的小镇所无法比拟的。静下心倾听,也只会听到四处传来的虫鸣鸟叫声。
「该不会大白天就潜进小学里挖洞吧?」走在后方的宫城怀疑地问着。
「当然得等到晚上再说。」
虽然一鼓作气地回到故乡,我却完全没想过该如何在这个没有娱乐设施又没有餐厅的小镇里,打发太阳西沉之前的时间。就连在步行可达的范围里,一间便利商店也找不到。早知如此,不如花点时间骑车回来还比较划算。
不知如何打发的时间很多,但回老家的念头却很渺小,拜访老朋友这点更是免谈。
「既然这么闲,何不逛逛充满回忆的地方?」宫城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并说:「例如小时候常去,这几年却没机会旧地重游的地方。」
「充满回忆的地方吗?我对这个小镇只有讨厌的回忆。」
「除了与姬野小姐有关的一切,对吧?」
「别这么轻率地说出这个名字,我尤其不想从你口中听到。」
「这样啊。以后我会多加注意……接下来的提醒可能有些鸡婆,但我建议您别去拜访任何人喔。」
「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啊。」
「那就好。」宫城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强烈的阳光几可刺透肌肤。今天也是个炎热的天气,我决定先坐在车站外围的板凳,研拟后续的行动方针。
我猛然转头,发现宫城正将类似防晒乳的东西涂在身上。初次见面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天生皮肤白皙的女孩,没想到她会努力地美白。因为她是个既严肃又从外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人,这真是教人大感意外。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看到你吧?」我又问了宫城一次。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随时都是这样吧?」
「嗯,除了监视对象,一般人是看不到我的。不过正如您所知,也有例外的时候。例如那次您来店里,那时我没有监视员的任务在身,打算出售寿命、时间或健康的人就能看到我的身影……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啦,我只是好奇,既然没人看得到你,你何必如此注重外表?」
这意外的发言,似乎带给宫城一些打击。
「这是我个人的心情问题!」宫城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似地回答我:「您不也是会在没有任何约会的情况下淋浴不是吗?」
看来宫城被我的发言伤到了。如果是别的女生,我可能会急着道歉,但既然是宫城,别说是道歉,我还觉得总算报了一箭之仇。我真想为自己不谨慎的发言鼓鼓掌。
边走边想目的地的同时,我的脚步自然地走到了我家与姬野老家旁边的树林,我们两个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结果,我还是做了与宫城的提议一样的事,我感到很后悔,因为这一切只证明了自己的行动有多么平凡而已。
为了不从老家附近的街道经过,我刻意绕了远路。虽然去了一趟小时候常待的糖果店,但这间店似乎已经收掉了,连门外的招牌也取下了。
走入林道,途中穿入小径走五分钟左右,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里的废弃公车,是年少时期的我与姬野的「秘密基地」。公车的外表虽然只剩下斑驳的红色涂装与满满的铁锈,但是走入公车之后,只要对椅子与地板上厚厚的灰尘视而不见,内装还是相当美丽的,而且也不会看到一堆虫子出没。
我在公车里来回地寻找过去曾经留下的痕迹,却迟迟未能发现,正当准备走出公车,却在眼神扫过驾驶席的刹那,运气极佳地发现了那个东西。
椅子侧边有个用蓝色油性笔写的小小符号,走近一看,原来是个箭头。将眼神转向箭头所指的方向,又看到下一个箭头。
跟随六个箭头的指示后,总算在椅子背面找到像是爱情伞的图案,小学生喜欢恶作剧地在伞底下写上别人的名字,或是在伞底偷偷写下自己与暗恋对象的名字。
当然,写在那里的是我与姬野的名字。我不记得画过这种东西,而这地方又只有我与姬野知道,所以不管如何推论,这把爱情伞应该是出自姬野之手。
明明不像是拥有如此少女情怀的女孩啊,我想着想着不禁露出笑容。
在我凝视着这把爱情伞的同时,宫城也从背后望着这个图案,不过却感觉不到她准备讽刺我的意思。
我牢牢地将爱情伞的图案烙印在心里之后,走出公车,就像小时候一样利用倒在地上的木头爬上车顶。将车顶的落叶与树枝拨出一处空位后,我就仰躺望着天空。
就这么静静躺着,直至蝉声四起的傍晚。
扫完爷爷的墓,起身前往小学已是晚上。偷偷地从仓库借来铲子后,我凭着依稀的印象挖开体育馆后的地面,紧急出口那绿色的亮光微微地照亮着这一带。
原以为一下子就能挖到,没想到挖了一个小时,满身是汗也挖不到时光胶囊,看来若不是我的记忆有误,就是早就被人挖走了。
喉咙早已干渴,双手也挖得满是伤痕,这或许也与昨天的棒球打击中心有关吧。宫城一边看着我挖地,一边在笔记本里写了什么。
在休息之际,我顺便抽了根烟,深藏的记忆也总算变得鲜明。没错,最初时光胶囊的确是打算埋在体育馆后面的大树旁,但当时有人说这附近准备新种一棵树,所以将埋藏的位置移到另一处了。
结果在操场本垒板后方的铁丝网后面一挖,不到十分钟就挖到了一个硬物。为了保持原貌,我小心翼翼地将球形物体从地底挖出来之后,拿到灯光旁一看,原以为上头会有锁,没想到一转就打开了。
一开始我只打算拿出自己的信,剩下的就地埋回,但既然如此大费周章了,就将所有的信读过一遍才划算。还剩几个月就要死的家伙,应该还是有这点特权吧。
随便抽出一封打开,我开始阅读「给长大后的自己的话」与「最要好的朋友」。
读完之后,我将信件折回原状,然后打开笔记本,将信件主人的名字一个一个写上去,然后拉一条箭头出来,再在箭头末梢处写下「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两封、三封,随着拆封的信件增加,姓名与箭头的数量也跟着增加,渐渐地,就形成一张人际关系的网络,从里头可以看出谁喜欢谁,谁又被谁喜欢,哪一对是两情相悦,哪一对又是单相思。
一如预期,在读完时光胶囊里的所有信件之后,果然只有我的名字是这张人际关系网络里唯一遗漏的人,没有半个人将我的名字写成「最要好的朋友」。
然后——唯独姬野的信,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或许埋下这封侰的那天她正好请假吧。
我心想,如果那天她有出席,一定会在「最要好的朋友」的位置里写下我的名字,因为她可是会在秘密基地偷偷画下爱情伞的女孩喔。她一定会写下我的名字,说不定还会在旁边加上一、两颗爱心符号吧。
只要有找到姬野的信的话。
我将稍早时找到的自己的信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并将时光胶囊埋回原处。将铲子还回仓库之后,在旁边的水龙头将手和脸仔细地洗干净,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拖着疲劳不堪的身体,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跟在后面的宫城突然开口。
「您差不多该懂了吧?您过去的人际关系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因为您总是对那些同学视而不见。姬野转学后,您有写过信给她吗?高中毕业后,您有主动联络过成濑吗?为什么若菜会对您死心?您有出席过同学会吗?……虽然现在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但现在才想缅怀过去,您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宫城的这番话的确令人火大,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
或许宫城所说的都是正确的。我所做的,就像是从不相信神佛的存在,却在危难之际才想到要去神社、寺庙或教会,将所有的苦痛全丢给神佛一样。
若真是如此——过去与未来皆无处可去的我,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一做呢?
到了车站之后,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时刻表,因为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当年还住在老家这一带的时候,根本不会有机会坐电车,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乡下地方的电车居然这么早就休息了。
叫辆计程车或回老家赖一晚都不成问题,但我最终还是选择在车站度过一晚。与其精神痛苦,还不如肉体辛苦比较实惠。我想借着恰到好处的苦痛,让自己往这方面想。
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闭目养神,飞蛾扑向日光灯的冲撞声不绝于耳。身体的疲劳已足以入睡,但车站内的照明异常白亮,脚边又有各色虫子窜爬,看来要想求得一夜好眠是不太可能的事了。
从后方的板凳传来宫城振笔疾书的书写声。真是个有毅力的家伙啊,我实在不得不佩服她。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她几乎只能断断续续地休息,就连半夜,也似乎不断地重复睡一分钟醒五分钟的睡眠模式。尽管这就是监视员所谓的职责,但是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来说,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了。
话说回来,我可不是同情她,我只是庆幸还好自己不是监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