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宫城以监视员的身分造访这间公寓之初,我对她的视线非常介意。记得我曾觉得「要是监视员是位又丑又迈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丽的年轻女子,或许我可以再放松一点,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
如今,在我眼前取代宫城的这位监视员,与先前的描述简直如出一辙,就外表而言,这位监视员的身材短小,头发秃得难看,明明一脸犹如酒醉般的红润却又有着青色的胡须刮痕,外加看似油腻的皮肤,而且常不自主地眨眼,呼吸声又十分粗重,声音也好似喉咙里卡着老痰般沙哑。
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之前的那个女生呢?」
「休假去了,」这男子不太想搭理我的样子说着:「今天与明天由我代理。」
我放心地平抚了胸口,感谢监视员没有轮值的制度,只要等个两天,宫城就会回来这间公寓了。
「原来监视员也有休假啊。」
「当然需要休假,我们又不像你,今后还得继续活下去咧。」这男子说话的方式真令人讨厌。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安心了。后天休假结束后,一切就会回复原状吧?」
「目前的预定是这样。」男子回答。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重新观察坐在房间角落的这位男子之后,发现他正拿着我的相簿翻看着。就是那本之前拍摄自动贩卖机的相簿。
「这些到底在拍什么啊?」这位男子不解地问着。
「你连自动贩卖机也不知道吗?」我故意装傻地回答他。
那男子啧了一声继续说:「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拍这些照片吧?」
「喜欢天空的家伙就拍天空,爱花的人就拍花,对电车着迷的人就拍电车,我跟他们没有两样,因为喜欢自动贩卖机所以拍这些照片。」
男子不感兴趣地又翻了几页之后,说了句「全是垃圾」,就把相簿丢还给我,接着瞧了瞧散落一地的大量纸鹤后,故意叹了口气。
「你就是这样浪费余生吗?真是个无聊的家伙,难道没有更正经的生活方式吗?」
其实他的态度并不让我太讨厌,仔细想来,想什么就说出口的率直反而让我放松,总比一直从房间角落,以盯着物品的眼神监视着我要来得轻松。
「说不定有,不过要是过得太快乐,身体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说完我自己都笑了出来。
这位男子之后也会以同样的调调挑剔每件事情吧。我觉得这次的监视员应该很喜欢刺激监视对象。
之所以会明白这点,是在我吃完午餐之后,侧躺在电风扇前面,听着音乐之际发生的事情。
「喂,那边那个家伙。」男子喊了几句,我假装没听见,所以他清了清喉咙,又大喊:「你这家伙,没做出什么让那女孩感到困扰的事情吧?」
「那女孩?」虽然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但是我没想到眼前的这位男子居然会如此称呼宫城,所以回应也慢了几拍。
「那女孩是指宫城吗?」
「不然还有别人吗?」
这位中年男子皱起眉头,似乎不太喜欢听到我把宫城的名字挂在嘴边。
见到他这副表情,我突然对他涌现莫名的善意。
什么啊,原来你也是同伴啊。
「你跟宫城该不会很熟吧?」我问了问对方。
「……不,并非如此,因为我们也看不见彼此,」这位男子的口吻突然变得很温和地说着:「只有两、三次透过文字对谈而已。不过,负责收购那女孩的时间的人是我,所以有关她的纪录我全部都浏览过一遍了。」
「看完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真是可怜的女孩啊!」男子断然地说:「真的,真的是个可怜的女孩啊。」
看来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的寿命也跟那女孩同等价值喔。我也算是可怜之人吗?」
「混蛋,你这家伙赶快早死早超生吧。」
「你的价值观很正确。」我也赞同那个人的论调。
「可惜那女孩偏偏卖了最不该卖的东西,应该是因为当年她才十岁,还无法正确判断的关系吧。可怜啊,那女孩今后得一直面对像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家伙呀……话说回来,你没做什么让那女孩感到困扰的事情吧?根据你的答案,可能会改变你度过余生的轻松程度喔!」
我真的越来越中意这位中年男子了。
「我想,我应该让她很困扰吧,」我坦白地回答:「我曾经打算伤害她,差一点就真的造成伤害……而且还硬是把她压在地上。」
听闻此事之后,那男子脸色突然大变。正当他准备走过来揪住我的时候,我将宫城留下来的笔记本挡在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男子接下了笔记本。
「详细的情形应该都写在里面了。这是宫城留下来的,有关我的观察纪录。这是监视对象当事人不该翻阅的东西吧?」
「观察纪录?」他舔了舔大拇指,翻开笔记本的封面。
「我是不太明白你们的工作啦,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严谨的规定,但要是遗失物品这件事发展成重大事件,导致宫城得负起责任受罚,那我也很不愿意。感觉你应该是宫城的同伴,所以我才把笔记本交给你。」
男子打开收下的笔记本,开始随意地翻阅,大约两分钟就翻到最后一页,之后只说了句「原来如此」。
我也不知道笔记本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但之后这位男子就很少找碴了,想必宫城写了不少有关我的好话吧。能够间接得到这么棒的证据,着实令人开心。
这时候要是我没另外买本笔记本,这份纪录就没办法继续写下去了吧!在我把宫城的笔记本交给这位男子后,我突然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笔记本。去文具店买了本B5开本的燕子牌笔记本与廉价的钢笔后,我就开始思考该写些什么。
在代理监视员执行任务的这两天里,我该做一些宫城在的时候不方便做的事情。一开始是想做一些自甘堕落的事情,但要是真的做了,再见到宫城时,就算嘴里不说,心里还是有所芥蒂,所以我决定做一些「正面却不想让宫城看见的事情」。
我将从登上旧大楼的楼梯,在四楼的店面卖掉寿命的那天,一直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笔记本里。第一页写的是关于小学时上的公民与道德课。纵使不假思索,我也知道下一笔该写些什么,例如第一次思考生命价值的那天,还有以为自己会成为伟人,并与姬野的约定,以及在旧书店与CD专卖店听到收购寿命的店,然后在那间店与宫城相遇。
文字如涌泉喷出,一发不可收拾。我将空罐子当成烟灰缸,一边抽着烟,一边振笔写下文字,钢笔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十分悦耳。房间的闷热蒸出了我一身汗,汗水滴落纸面,又渗进了字里。
「你在写什么?」代理监视员的男子发出疑问。
「我在记录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写这些做什么?打算给别人看吗?」
「谁知道呢,那些事都无所谓啦,我只是借着书写整理思绪而已,将脑袋里的东西挪到更方便收纳的位置,就像是电脑磁碟重组一样啊。」
直到夜里,我握着笔的手一刻也不曾停下。虽然辞藻并不华丽,但对于能行云流水地写出这么多东西,倒是让自己挺惊讶的。
过了晚上十点之后,文思戛然而止,我有一种今天已无力再写的感觉。将钢笔放回桌上后,我走到公寓外头换口新鲜的空气。那男子也百般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我后头走着。
漫步在夜晚的街道里,突然听见某处传来了太鼓声响,应该是为了下次的庆典练习的鼓声吧。
「既然担任了监视员,想必你也卖了自己的时间吧?」我回过头向男子询问。
「你这么问,是打算同情我吗?」男子嗤之以鼻似地笑了一声。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没错。」
那男子意外地看着我说:「……真要是如此,那我还真该感谢你,不过啊,我既没卖掉寿命,也没卖掉时间与健康,单纯因为个人喜好而做这份工作。」
「真是没品的兴趣啊,有什么乐趣可言吗?」
「跟乐趣无关,这工作就像是扫别人的墓而已。总有一天我也会死,为了顺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我才要趁现在多接触死亡这件事。」
「还真是老派的想法啊。」
「是啊,因为我就是老人啊。」那男子说。
回到公寓洗完澡之后,喝了啤酒,刷完牙,铺好棉被准备就寝时,隔壁房间依旧如平常般热闹,听得出来窗户开着,有三、四个人正在聊天,感觉上,不论白天或晚上,隔壁总是有人上门造访,与我这间只有监视员会进来的房间实在大不相同。
我戴上耳机充当耳塞,关上灯,闭起眼睛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用脑,我居然持续睡了十一个小时。
我隔天也花了整天的时间埋首于笔记本中。收音机传来的净是有关甲子园赛事的报导,直到傍晚左右,纪录的进度才赶上今天。
放下钢笔时,我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手腕与手臂的肌肉也发出哀鸣声,脖子僵硬得无法自由转动,头部还隐隐作痛。即便全身酸痛,完成某事的成就感还是很不错,而且重新解析记忆后,将记忆化为具体的文字,也让美好的记忆变得更值得回味,痛苦的记忆也同时被美化不少。
写完纪录后,我立刻仰天躺下,凝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黏着一大块不知何物的黑色污渍,好几根钉弯的钉子也外露,角落甚至还结着一张蜘蛛网。
我在住家附近的棒球场站着欣赏国中生的比赛之后,逛了逛在市场举办的跳蚤市场,在小餐馆里吃了剩菜般的晚餐。
到了明天,宫城应该就回来了吧,我暗自盘算着。
于是我决定早点就寝,将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收回书柜。当我打算铺床时,担任监视员的那位男子突然问:
「我通常都会问监视对象这个问题,你把卖掉寿命换来的钱用在什么地方了?」
「宫城的观察纪录没写吗?」
「……我没读得那么仔细啦。」
「就边走边将钱一张一张发给路人啦,」我说:「除了一小部分是当成生活费之外,绝大部分原本是打算要给某个人,不过那个人却不告而别,没办法,我也只好全送给陌生人了。」
「一张一张地发送?」
「是啊,边走边将一万日圆的纸钞一张一张发给别人。」
听闻这件事之后,那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出来。
「很可笑吧?」当我如此返问时,「不,我笑的不是这件事。」那男子一边笑一边回答我。他笑得还真是诡异呀,但感觉上不是因为这件事很可笑才笑成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说,你这家伙将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金钱,大部分都毫不客气地送给陌生人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啊!」
「我也是这么认为,明明就还有很多有效的用法,只要有三十万在手,应该能完成很多事情。」
「你会错意了,我嘲笑你的不是指这件事呀。」
这男人的话里似乎别有用意。
而他总算揭开了谜语。
「呐,你这家伙,听到自己的寿命值三十万的时候,真的深信不疑吗?」
这是个动摇内心深处的问题。
「什么意思?」我立刻回问。
「没别的,就是我问的意思啊,你听到三十万这个价码后,就真的回答『是,我知道了』,然后就欣然接受吗?」
「这个嘛……我一开始是觉得太过便宜了。」
那男子狂拍着地板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那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他捧腹大笑地说出这个结论。
「……反正,明天见到那女孩,你再亲自问她看看不就得了吗?问她说:『我的寿命真的值三十万吗?』」
虽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我知道,他已无意吐露任何事实。
这夜就这样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迟迟无法入睡。
我一直思考着他话里的涵义。
「早安,楠木先生。」
被窗外射入的晨光唤醒的我,听见宫城的声音。
坐在房间角落的女孩在露出亲昵笑容的同时,背后也藏着一个谎言。
「今天打算怎么度过呢?」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我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听过。
我不想因为追究事实而造成宫城的困扰。
「就像平常那样过吧。」我说。
「依旧是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对吧!」宫城看起来十分兴奋。
我们俩在晴空之下,尽情地穿梭在田边小路与曲折的乡间小巷里。就在两个人于公路旁的休息站里吃着盐烤鲑鱼与冰淇淋,以及将不见人影却停满脚踏车的铁卷门街景收进相机后,天色悄悄地染上夜色。
在小型水坝旁将本田小狼停好后,我们沿着阶梯而下,顺着散步路线前进。
「我们准备去哪里呢?」
我头也没回地说:「要是我骗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该怎么办?」
「意思是,我们正前往能见到美景的地方对吧?」宫城一副完全了解的样子说道。
「你还真是懂得曲解我的意思。」我虽这么说,但事实就如宫城所说。
走过跨越在林间小溪上方的小桥时,她似乎明白我的目的了。
宫城对眼前的光景入迷地说:
「欸,我知道这感想或许是牛头不对马嘴,不过,萤火虫真的会发光啊!」
「当然啊,不然怎么叫做萤火虫。」虽然有点好笑,但我了解她的意思。当时我在星之湖感受到的一切,宫城现在也感受到了吧。虽然明白如此美好的事物真实存在,但是当这一切美得超乎想像,一旦亲眼见到,反而觉得一切宛如未知之物。
我们一起漫步走过飘浮着无数绿色萤光的小径,一旦定睛凝视萤光,眼睛的焦点就变得模糊,令人差点头晕目眩。
宫城告诉我:「说不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呢。」
「最近萤火虫的踪影已难得一见了,不在适当的季节前往特定的地点,几乎是见不到,能在这里欣赏它们的时间也只剩几天了。」
「楠木先生常来这里吗?」
「不常,只在去年的这倒时候来过一次,昨天突然想起来而已。」
萤火虫发光的高峰退去后,我们循着原路往回走。
「……我可以把今天当成是星之湖那件事的回礼吗?」宫城这么问我.
「我只是因为想欣赏这一切才来到这里喔。你要怎么解释,那是你的自由。」
「知道了,请容我擅自解释吧,天马行空地。」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报告。」
回到公寓,完成每天必做的照片整理,接着做好就寝的准备,同样也对宫城说了声「晚安」之后,正当我准备关灯时,我唤了唤她的名字。
「宫城。」
「怎么了吗?」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宫城望着我的脸,眼睛眨了好几下。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既然这样,就让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我的寿命真的值三十万吗?」
这夜月光皎洁,清楚地映出宫城的眼神为之一变。
「当然啊!」宫城答道:「虽然有点遗憾,但你的价值就是如此,我还以为你早就接受这件事了呢。」
「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也是如此认为。」
宫城似乎发现我的心中早有答案了一
「代理监视员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不禁连叹好几口气。
「他只是叫我再确认一次,其余具体的事实我仍是一概不知。」
「即便再怎么确认,三十万还是三十万喔。」
看来宫城打算装傻到底。
「……当我被告知宫城隐瞒事实时,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以为,我该得到的钱被宫城骗走了。」
宫城的眼神向上凝视着我。
「可能原本是三千万甚至是三十亿,而你却告知我虚假的金额,偷偷地将其余的钱全部领走。一开始真的有这种想法……不过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宫城你会从相遇之初就一直撒谎到现在。那甜美的笑容背后,居然藏着漫天大谎。我还在想,该不会是我哪里误会了吧,就这样想了一晚之后,我突然了解了……原来,我一开始的设想就走偏了方向。」
没错,就是十年前那位女级任导师说过的话。
希望大家暂且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为什么我会相信一年一万日圆就是最低的收购金额呢?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人的一生就该值数千万或数亿呢?这实在是多余的成见,或许是因为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还存着生命无价的愚昧吧。总之,我太过于将自以为是的常识套用在所有事物上,我应该从零开始,更灵活地思考这个问题才对。」
我换了口气后,继续接着说下去。
「呐,你为什么要把三十万送给陌生人的我呢?」
宫城一脸「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的表情移开视线。
我往房间里相对于宫城位置的对角线角落走去,模仿她抱膝坐下。
宫城见到此景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你要是要继续装傻我也没办法,但还是请让我说声非常感谢吧。」
宫城摇了摇头。
「没什么,反正这份工作到头来,只会让我陷入与母亲一样的绝境,在还完负债之前就先死去。即便最后真的能回复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证余生就能过得快乐,既然如此,像这样子花钱反而还比较高兴。」
「那么我的寿命到底值多少钱呢?」我不禁想问。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会儿。
「……三十日圆。」宫城刻意压低着声音回答。
「只值三分钟的电话费吗?」我噗哧地笑了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把宫城好心给我的三十万像那样随便送掉了。」
「你还敢说,我原本希望你尽量用在自己身上的。」
宫城状似生气,但声调却依旧优雅。
「不过呢,楠木先生的心情我也很明白喔,追根究柢,我给你三十万的理由大概与你将三十万送给路人的理由相同吧。寂寞、悲伤、空虚、自我放弃的情绪逼得自己去做一些不顾他人意愿的利他行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不骗你,老实地告诉你只值三十日圆的事实,或许你就不会同意出售寿命了呢,或许这样反而能活得久一点。真对不起,我太多管闲事了。」
宫城缩着身体,将下巴收在双膝之间,两眼盯着指甲继续说。
「或许我的内心也希望能对人有所付出,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为有相同悲惨遭遇的某个人做一些从未有人愿意对我做的事,或许可因此让自己得到救赎,但不管怎么解释,这一切都只是出自我这种扭曲的好意而已。真的非常抱歉。」
「没有这回事,」我强烈否定道:「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只值三十日圆』,我一定会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别说卖到剩三个月了,连最后三天我也会想全数售出。如果你没为我撒谎,我就没机会踏上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也不能折纸鹤、观星或是赏萤火虫了。」
「你本来就没有非得放弃自己的理由喔。三十日圆不过是某处的高层们自以为是的定价。」宫城似乎也有所抱怨:「至少对我而言,现在的楠木先生绝对有三千万甚至是三十亿的价值啊。」
「这种拐着弯的安慰就免了吧。」我苦笑了几声。
「是真的!」
「你越是想温柔地安慰我,反而显得我更是悲惨喔。我知道你很善良,所以别再说下去了。」
「你还真是罗嗦耶,闭上嘴静静地让我安慰不行吗!」
「我还是第一次被你这样念耶。」
「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或温柔,我只是把想说的话全摊出来而已,至于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
宫城微微地低下头,以遮掩脸上的羞赧。
接着她又继续告诉我:
「的确,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是个只值三十日圆的人,所以给你三十万这件事,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对象不一定非得是楠木先生不可……不过,慢慢地我对你有所改观,车站那件事情之后,你不是愿意认真地听我说话吗?甚至对于不得不卖掉时间的我表达同情。从那天开始,在我眼中楠木先生就不再只是个监视对象了。虽然这么做很严重,但是之后,我面临了更严重的问题……那个,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小事,但是你愿意跟我聊天我真的很开心,尤其是不顾旁人眼光,若无其事地与我对话这件事,更是让我由衷地快乐起来。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是个透明人,被人视而不见就是我的工作,在寻常的店家里吃饭聊天、一同上街购物或是手牵着手沿着河畔散步,对我来说,这些琐碎的小事都非常梦幻。在任何地点、任何状况之下,随时都把我当成一个『存在』的人,楠木先生,你是第一个喔。」
这种情况下,该回应什么才好?
我从没想过会有被感谢的一天。
「……不介意的话,这点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为你做啦!」
我虽含糊地带过,宫城还是躬身点头道谢。
「就是这样呢,所以我才喜欢楠木先生喔。」
「喜欢一个生命快走到尽头的人可是没什么未来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她流露出落寞的笑容。
声音像是堵在胸口,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我就像是处理速度突然变迟缓的电脑般,既无法眨眼,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欸,楠木先生,除了你知道的事实之外,我还对你撒了很多谎喔!」宫城以轻柔圆润的声音说:「不只是寿命的价值或是姬野小姐的事情,就连你如果造成别人困扰,就会当场了结你的寿命这件事也是骗你的,其他还有离我一百公尺就会死的事也是假的,这些都是为了一己之便才捏造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你很生气的话,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喔。」
「什么都可以?」我反问回去。
「嗯,不管多么过分的事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气罗。」
话完,我拉起宫城的手,等她站起来之后,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
我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紧紧抱着别人了。
我想记住宫城的一切,她那柔软的发丝、可爱的耳朵、纤细的脖子、柔弱的肩膀与后背、胸前小巧的起伏、优美的腰部曲线。我想用尽五感,让一切的感受渗入记忆深处,烙印于心中。
好让自己不管遭遇什么事,都能随时回想这一切,再也不会遗忘。
「你很过分耶。」宫城哽咽地继续说:
「你这么做,要我怎么能把你忘掉呢?」
「啊啊,我死了之后,你就好好地替我悲伤一场吧。」我说。
「……不介意的话,这点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为你做呢。」
语毕,宫城自己也破涕为笑。
此时,我这短暂而无意义的余生总算找到了新的目标。
宫城的这番话,为我的人生带来美妙的改变。
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人生里,我要尽力帮她还完债款。
我暗自立下这个心愿。
没错,一生的价值比不上一罐果汁的我——
所谓的不知好歹就是这么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