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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前一日·至黄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四日间的狐

录入:↑我媳妇

Kyrie Eleison(求主垂怜)——主啊!请引导我!

日落远山处

群星镶夜空

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新世界》第二乐章,缓板。此乐章的曲风正与主题「念故乡」不谋而合。

虽然只是钢琴独奏,旋律却不断在我脑海中唤起这两句歌词,而且背景一定是日落景色。幻影似的球体缓缓降落,在天际形成透澈的深红,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其焰火炎炎,仿佛就要隐没至山的另一边,而线条分明的山脊棱线内侧,宛如剪影般一片漆黑。

这个影像,是出于我自身的记忆,还是这个肉体在三十多年岁月里承受并积累的繁杂资讯?我无法断言,唯一能说明的是,在我生长的城市里,并没有符合这种景观的山,也没有任何可以优雅形容的田园风景。

——狭窄游乐室的绿地毯上,折叠椅整僻地排成数列,上面坐了一群老人,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一瞬间让我错觉他们是那奇幻景致的一部分。这些老人身上穿着茶褐色或鼠灰色的开襟毛衫或棉袄背心,服装各异,感觉却很协调,不到三十人的背影似乎与空气融成一体。这些听众动也不动地安静聆听。

他们面前是一个仅仅高约二十公分的舞台。舞台两侧挂着大红的缎面帷幔,下摆被扯得宽宽的,上面还有「寄赠」两个扭曲但尚可判读的金色字体。

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舞台上放置了一台演奏型钢琴,钢琴前坐了一位穿着与这个场合不太搭配的黑丝绸上衣与黑天鹅绒裙子的女孩。钢琴上没有乐谱,女孩只是一脸认真地注视琴键,双手不停弹奏。

不久,曲子最后的主旋律结束,琴声慢慢转弱直至终止。最后的和弦响起后,纤细的手指与红鞋都悄悄离开琴键与踏板。这个终止音拍的长度,除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演奏唱片就知道的千织外,在场只有我清楚,而这些听众,今天应该是首次听她的演奏。

不只今天,无论何时何地,千织在弹奏最后一个音时,其音拍长度连一秒也不会有过误差,用不着拿码表计时,这点小事我至少还有点概念。

女孩站起来,生硬地跨出一步,面向观众席深深一鞠躬。过了约莫半秒,四周响起发自内心的如雷掌声。对这短时间内撼动心灵的演奏,他们回以毫无保留的掌声以为答谢。如果这音乐慰借了他们,让他们沉浸在往昔的快乐回忆或忘记这栋建筑物带给他们的压迫感,我想,这都是千织的功劳。

千织,这些都是给你的赞赏,你值得的。

正当我这么想时,独自站在舞台上的千织反而浮现一丝不安胆怯的表情。

于是我从原本站立的游乐室门边——走向约一人宽的中央通道上,静静地扬了一下戴手套的手。女孩的脸庞顿时浮现笑容,立刻从舞台飞奔而下,跑到我的身边。我对千织说过无数次,演奏结束时必须从舞台两侧退场,但千织仍无法理解这件事。

「弹得很棒,千织。」我抚摸千织只及我肩膀的头,她左边的辫子正好卡在我的无名指。

老人们的视线随飞奔而出的千织集中到我身上,大概在猜我们的关系吧!有人充满讶异,但大部分都是比较善意的表情。被这样看着确实会不好意思,但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刚刚不知在何处、负责此次演奏会的调度人员向我走来,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

「如月先生,非常感谢你。老爷爷、老奶奶们似乎很喜欢这场演奏会。」

「哪里,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千织,你弹得真棒!」

千织害怕这个没听惯的陌生声音,早就躲在我背后,双手还死命地紧抓我的外套。

「怎么这样呢,千织?要有礼貌呀!」

说着说着,我突然有些慌张,虽然与对方讲过几次电话,但我忽然发觉自己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幸好,千织在我丢脸前听话地从右边露出小脸,点了一下头,立刻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不过,听完演奏,我还是很不敢相信,千织不是——」对方忽然觉得尴尬而噤口。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毫不在意地接下去,这样对话不但比较容易继续,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确定身为话题中心的千织对自己的情况到底了不了解。

「嗯,的确没错,千织有先天性的智能障碍,但也因此才发掘出今天的才能,算是十分幸运的了。虽然她已经十五岁了,但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却与三、四岁的小孩没两样,而且力道也不小,还满令人头疼的。最主要还是在语言方面,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她是否能充分理解我们的话,因此,若不让她坐在钢琴前,我也不知道她会弹些什么。所以,很感谢你能接受我这么自私的坚持。」

因为要印制节目表,所以请事先告知预定演奏的曲目等等——每当被这么问时,我总得不断向对方重复这些说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实就是如此。而对方也总是笑说,没关系,请不用在意。

「只要能让千织知道,自己做的事能让别人快乐,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不过我却一直无法确定她的想法,只知道她并不讨厌在众人面前弹钢琴,或许,还可以说是有点喜欢吧!所以我才会带千织到各地弹琴,对她来说,她才是要感谢大家的一方,如果大家能喜欢,那就真是一石二鸟了。」

「关于这点请你放心。以前举办其他娱乐活动时,这些老爷爷、老奶奶似乎都觉得很无聊,一眼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在看表演,不过今天就很不一样,连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那真是太荣幸了。太好了,对不对,千织?」我回头对还紧抓我衣角的千织说,并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大家很称赞你喔!」

千织茫然地抬头望向我,睁得大大的双眼中浮现似乎是高兴的模样,瞬间却又消失。我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理解这是千织表示高兴的表情。

「千织似乎是说,谢谢大家愿意聆听她的演奏。」

听我这么说,对方也弯下腰对千织说:「哪里,谢谢你。」之后便带我们前往休息室。

工作人员邀请我们一起吃午餐,我以下一个演奏场地很远为由推辞了。因为我卜午得一直开车,否则可能无法在傍晚前抵达目的地。

下一场演奏时在明天上午,只要今晚前抵达应该就来得及,不过老实说,这行程还真紧凑,虽然不会太勉强,却觉得有点手忙脚乱,而明天演奏结束后,却还有一大段空档,结论就是,我的行程安排得太失败了。唉!我还真是个差劲的经纪人!

除此之外,也因为演奏会在十点前就结束,现在吃午餐其实有点早,我问过千织,她似乎还不饿。

千织并非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说话内容,她的发声与听觉功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无法将话说得很流利,只要习惯了,我讲的话,千织几乎都能了解。但是她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她说话,所以除了我与我母亲以外,千织在他人面前几乎不会开口。而这类事情如果还要对他人一一说明很麻烦,因此大部分场合我大多顺势带过这个话题,不会多作解释。所以,至今遇过的不少人都认为千织不会说话,而这位女性工作人员也是其中一个,于是就没再开口对千织搭话了。

收取了酬劳,也寒暄得差不多了,虽然时候还早,但我们仍先行告辞,因为我想趁天色还亮时多赶点路。那位女性工作人员也与其他人一起送我们到玄关。

「那个……如月先生——」几次互相点头致意后,她迟疑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我将千织带出大门,转头说。

「如月先生,你已经不弹钢琴了吗?」

那是一张毫无恶意的脸,但是我脸上总会无法克制地浮现类似困扰的表情。我假装鞋子没穿好,弯下腰去调整鞋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我已经,无法再弹钢琴了。」

我举起戴手套的左手晃了一下,这样应该不用多做说明了。只要细看,就能看到我的无名指指尖不自然地凹陷。那时,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就像千织那样生硬又不自然吧!

车子从产业道路直直切入省道。或许是被窗外景色吸引,坐在助手席的千织打开车窗,频频将身体往外探,偶尔还偷偷将手伸到车窗外。每次千织一伸出手,我就会嘿地一声喝止她,然后她就会一脸「糟糕了」的表情,乖乖坐好。不过,没五分钟,她又故态复萌,不安分地将身体往左边挪动。

「等一下去吃午餐,有没有想吃些什么?」我利用等红灯的空档问千织。

「啊——中午了!吃饭。吃、午、饭。」千织立刻狂叫着回答。

「是啊!午饭。」绿灯了,我踩下油门。

「千织要吃午饭!」过了好一会儿,千织大喊。

「对,没错,要吃午饭了。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对,你想吃的东西。」

我没听到千织的回答,遂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抱着胳膊,一动也不动。可能是不喜欢进入市区后看到的景色,不过也有可能正努力地思索什么。抱着胳膊是千织的习惯,也可说是她的招牌动作。

车内一阵短暂的沉默。前面有一辆车在路口准备右转,使单线双向道路的这一侧都塞住了,看到这情形,我慢慢地踩下煞车,等距离前方车子约二十公尺时,对面车道的车潮出现空档,前方的右转车赶紧转了过去,于是我将右脚踩着的煞车松开,改踩油门。

「蛋——包——饭——」

在踩下油门的瞬间,一旁的千织突然人喊。虽然她的时机抓得很准,但我早就料到了。我若无其事地踩油门加速前进,对千织说了声「OK」。如果每次都被她吓到,哪还能好好开车?也因此,我开车的技术已经能列入优良驾驶的名单了。

「要吃蛋包饭的话,那上高速公路后到休息站吃也可以?」

「休——展?」

「不是休展。我们去吃蛋包饭,不过还要等一下!」

「好!等一下。等蛋包饭。」

蛋包饭是千织的最爱,她可以连续吃上好几天也不会腻,而且随便一家店都能轻易点到蛋包饭,但比较让人头疼的是千织的坏习惯,她老是将蕃茄酱弄得全身都脏兮兮的。

我瞄了千织一眼,这才发觉她身上还穿着演奏时的服装,看来,我得先找个地方换下她那身衣服才行。早知道就应该先在老人院替她换衣服,之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今天一直挂念要赶路,竟忘了这件事。

「真是糟糕。」

「糕?」

「没事。千织,要小心别将衣服弄脏了,知道吗?」

「啊?」

「不要弄脏衣服,懂吗?」我放慢说话速度,重复一次。

千织点了点头,视线从自己的胸前往两袖移动,认真地确认一遍。

「不要弄脏喔!」

「知道了,不弄脏。」说完,千织全身怪异地紧绷起来,放在膝上的手正使劲不动。

千织的小脑袋里,大概以为身体一动就会小小心弄脏衣服,所以只要完全不动就行了吧!我多少可以想像她现在全身会有多僵硬。千织有时候——该怎么说?率直?应该说,她有些小小的固执吧!

「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胡乱磨蹭就可以了。」

「啊?」

「我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点,没关系的。」

「好。不弄脏。」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也只能在心里耸耸肩。

千织的主治大夫白石医师会说:或许我们无法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但绝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对她说话,这对千织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我会时常对千织说话。

「OK,我们赶快到休息站帮你换衣服,所以你现在先暂时忍耐一下。」

「忍耐,OK。啊——什么是休展?」

「那是有卖蛋包饭的地方,是休、息、站。」

千织的身体还是绷得紧紧的,嘴里小份反复念诵「休息站」三字。她对陌生的字汇很有好奇心,也颇有学习意愿,但医师也说了,要千织像普通人那样说话的可能性并不高。

眼前出现进入高速公路的绿色标志。我多踩了点油门,让爱车福斯Golf加速前进。

接下来整整十五分钟以上,千织放在膝上的手连动都没动。

停好车,我在车里帮千织换上一套棉质衣服,衬衫与裙子都没有弄脏,换上的上衣胸前沾了洗不掉的红色污渍。

虽然千织会自己换衣服,却得花上不少时间,有时我会看不下去而出手帮忙,但是只要我一出手,千织便动也不动地任由我帮她换衣服,所以有时我会斥责她几句,让她也一起动手,而千织脱下的衣服当然是由我折了。

这种更衣方式持续有五年以上,我不会多想什么,但在他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有些怪异吧?我一直对别人的想法感到不安,不论有什么理由,我的确是一个在车里将少女的衣服脱下的男子。话虽如此,若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进到男厕单间厕所反而引人注意,更遑论进去女厕了。当然,在帮千织换衣服前,我已先确认周遭是否有人,但在折裙子时,我又再次懊恼不已——早知道就在老人院换好衣服再离开。此外,千织目前正步入青春期,身体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如果我再不注意一点,对千织会很不公平,往后可得小心点才行。

「走,去吃蛋包饭!」我狠狠地敲了自己的头一记,精神奕奕地对千织说。

确定车子锁好后,我牵着千织走向休息站。走了一半才发现忘记帮千织换鞋,但……算了,这样很麻烦,就穿这样去吃饭吧!虽然黄色棉质衣服与红色皮鞋怎么看就是不搭调,不过,这身颜色倒很像蛋包饭的配色。

某些有智能障碍的人,有时反而能在特定领域中发挥令人无法置信的特殊才能。譬如只看了五分钟的景色,却能将所见的建筑物窗子数目、几条电线、甚至是路上有几个下水道出入盖,全都完整无缺地呈现在图画纸上;或是记住两万年份的日历,被问到哪一天是星期几时,都能正确回答出来;又或是读过书中的某篇文章一次,就能在瞬间回答出那篇文章是在哪一页之类的。

这种现象被称为学者症候群。我不清楚国内有多少案例,但这在欧美各国并非极少数。

千织可说是拥有这种特殊才能的其中一人。只要让她听过一遍,她就能将整首乐曲记起来,却又完全看不仅乐谱。我猜想,她对乐谱卜的旨乐符号应该没什么概念,却也无法确认是否真的如此,而且,当初她连钢琴都没摸过。

如果当时我没注意到,或许千织的这个才能就将永远被掩没。我能确定千织的父母都是与音乐扯不上边的人,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我与千织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吧!

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在众多事件的复杂牵扯下,非亲非故的千织成了我的家人,当时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而且,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说是对人生绝望也毫不夸张。

当我听到千织正确无误地哼出我在失意中随手弹奏的曲子时,最初还不以为意,只是问她,这是不是她喜欢的曲子,但八岁的千织摇摇头,说她是第一次听到。我一开始只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一想到千织连话都说不好,才感到非常惊讶。那时我以为千织会不会是在说谎,却又不认为她会刻意捏造这种事,心想千织应该真的是第一次听到,却又不禁半信半疑。

我要千织再哼一遍,果真连一个错误也没有,不仅连最高音的地方都毫不含糊地哼了出来,连音拍的长短也都正确,与我刚才弹奏的每个音都一模一样。我再问千织一次,你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她怯生生地点点头。我又问,什么时候记起来的?现在?但我只弹了一次!

「可是,是现在——」千织说完,立刻蹲下抱头大哭。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怕,态度又太强硬了,千织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低头盯着地面,不停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抚平心中紊乱的思绪,安慰地轻抚她的头,将她扶起来。

「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你再哼一遍给我听好吗?」

我弯腰说了这句话后,千织抬起她那小心翼翼又十分害怕的小脸。才一会儿时间,她的眼睛就哭得红肿充血了。

「——这样就不讨厌我?」

「嗯,我保证。」

然后,千织用力点头,再次将同一首乐曲哼一遍给我听。虽然偶尔发出的抽咽让节奏有点变调外,其他部分仍正确无误。我又问,还记得其他音吗?她立刻颔首。这次唱的是最低阶的音,还是一样正确,就连我因为无名指无法弹奏而有些走调的部分都十分准确地原音重现了。

「真是惊人!」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对千织露出笑容,但我确信,千织所拥有的东西无法以常理解释。我坐到沙发上,也让千织坐到我对面的沙发。

「全部的音都记得吗?」

千织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最多音的地方,有几个音重叠在一起?」

千织偏了偏头。

「一次、最多的时候、有、几个、音?」

我缓慢地重复一次,然后又一次,千织终于用力点头,非常认真地曲起右手手指数着,不够时还拿起左手继续数,最后对我伸出两个手掌,表示共有九个音。

在千织数的时候,我也在脑海中再弹一遍确认。左边四个,右边也是四个,正确答案应该是八个音才对。正当我不悦地想着,于织根本就数错了时,却突然惊觉,右手的音节正好夹有两个短的颤音,乐谱上也有指示此时要踩住踏板,如果去数响在空中的音拍,那么,正确解答的确是九个音。

吓呆的我直直盯着千织的脸。难道她的脑袋真的将刚才弹的曲子全记起来了吗?反看千织,她伸向我的双手只剩左手小指翘得高高的,一脸自信满满。我不禁苦笑,虽然真的很想叫她全部哼出来确认一下,不过很可惜,人类的喉咙无法表现音乐的和弦。

「千织,你弹过钢琴吗?」

千织的头大大地左右摇晃,或许她以为没弹过是一件坏事,立刻露出对不起的神情。我对她说,不必担心,我只是问问。但千织还是一脸畏缩害怕的神情,整个身体又缩得更小。我叹了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再说一遍,千织终于露出一脸安心。这时,我才发觉千织听的不是话语,而是声音。

「我教你弹钢琴好吗?」

千织又偏了偏头,露出不明白的眼神,脸上浮现似笑的表情,看来应该没有被吓坏。

「想不想,学会,弹钢琴?」

这次我指着练习用的直立钢琴,敲敲键盘,试着用肢体语言问她。千织睁大双眼,小小的头不断上下点着,脸上出现我从没见过的快乐表情,是她除了胆怯以外的另一种情感表现。

不论说过多少次,千织用左手拿汤匙或叉子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我斜眼看着与蛋包饭苦战的千织,嘴里则努力吞咽这道让人点了后悔莫及的义大利面——糊掉的面还有切得如海绵的无味肉酱,随后便放弃,改喝咖啡,并点燃一根烟,反正,千织至少还得花十五分钟才会吃先。本来就没期待休息站的食物价多好吃,但这也太离谱了,哪能称得上是食物!我想,蛋包饭大概也好不到哪去,所幸我至今没看过千织挑剔食物的味道,她会分想吃与不想吃的食物,好不好吃则完全无所谓。不只千织,一般小孩都是这样吧!我试着回想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食物,却发现连「喜欢过什么」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快乐地用汤匙挖起蛋包饭的千织,我不禁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过往。

几年前,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学教授——是我母亲的恩师,曾指导我琴艺一阵子——的妻子非常热心各种社会公益活动,知道千织的事后,便建议我们巡回演奏,于是,我便带着千织开始造访老人院之类的设施,从事类似慰问的钢琴演奏。当然,这两夫妻更为在意的是我的事。

这些演奏并非定期举办,主要是因为千织的年纪仍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但她似乎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经常请假,所以本来隔年春天就能毕业的,却因上课时数不足,必须再两年才能毕业。但我与母亲从不认为千织非得毕业,也从没想过要她参加入学考试。既然她不想上学,勉强她也没用,当然,这多少有点放任,或许可说是放纵了吧!不过,千织总有一天必须以某种形式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届时该怎么做比较好,现在还没有明确计划。

然而,对有缘成为家人的千织而言,我与母亲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觉得还不坏的生存方式。因此,就这点来说,我认为弹钢琴会比学校教育对千织更有助益。所以,虽然是五月下旬,我们仍开车四处表演。

这些表演美其名以慰问为目的,实际上却是让千织练琴,而且也是一个让她学习如何适应现实世界,与家人——她对我们的认知应是如此吧——以外的人接触的最好机会。所以我本想付酬劳给对方,但一开始,不论哪家社会福利机构都不接受我的提议,还为此争论、推托许久,最后我终于厌烦,现在都只是默默地收下,但金额多少则由我决定,而我只愿意收取与油费、餐费同等的酬劳。

这并非我的工作,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要说是工作或许还满合乎现况的。实际上,我在经济上并无后顾之忧,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总之,这个习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最初是每两个月左右出门演奏一次,现在则是一年有五、六十天不在家。

顺便一提,如果我不在场,千织便不肯敲下琴键,所以我才必须全程奉陪。之前曾有一次是母亲陪千织去演奏,但千织却怎么也不愿坐到钢琴前,于是母亲最后不得不向对方低头道歉,狼狈地带千织回来。对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母亲来说,这想必是个非常难堪的经验,所以自此之后,她连跟都不愿跟来了。

一直到这个四处演奏的习惯开始后,千织的琴艺才突飞猛进。毕竟,练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得靠本人想弹奏的强烈意志力才能如此精进。

「谢谢吃饱了!」

千织叫道,口气不晓得为什么气呼呼的。大概是因为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才以此表示不满吧!我虽然发觉这一点,却不打算纵容她。我皱眉指着千织脸颊边沾了蕃茄酱的地方,她慌张地打算用手抹掉,我轻声喝道:「用纸巾!」她被我吓了一跳,开始在桌上摸索,终于找到卷成筒状插在小杯子里的纸巾,幸好她还懂得拿出来,却从脸颊边往脸中央抹去。我正担心千织会不会擦得满脸都是时,不可思议地,她转过来的脸居然干干净净的。

「再说一次。」

「什么?」

「再说一次『谢谢,我吃饱了』,有礼貌点。」

千织不服气地噘起嘴,却还是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要不要去厕所?」走出餐厅,我问千织。

「要。」千织说。

我牵着她的手来到厕所入口,对她说我会在这里等。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我又点起了一根烟。中午这个时间的车子本来就不多,但这时的休息站还真是空旷得吓人。口中吐出的烟雾似乎也为这片宽广感到愉快,游戏似地缓缓回旋飘舞而上,然后在蓝天中飞散无踪。

可能因为吃得很饱,出发后没多久,千织便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我们的目的地在深山里,所以待会儿下了高速公路后还得再走几条付费道路,大概要再花四个小时左右才会抵达。如果放任千织这样睡下去,她晚上或许会睡不着,这样反而费事……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看着办吧!现在路况顺畅,天气又这么好,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一个人好好享受这流转在四周的盎然绿意也挺不错的。

就算能记住乐曲,也不可能立刻弹得出来。于是,千织的努力便从习惯在琴键上舞动手指开始。一开始,她一直无法让左右两手的十只指头弹出和谐的乐音,当然,由我示范给她看是再好不过的,但我担心千织会模仿我少一根指头的弹奏方式而养成不好的习惯,便去买了音准器与哈农钢琴基本练习教材等东西,要千织反复练习直到完全相同为止,而我便在一旁监看,逐一矫正她手指的动作与弹法。

刚开始时,千织非常烦躁激动,似乎是因为脑袋里的东西与手指弹出来的东西完全不像,气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并不会对曲子产生特别的好恶,这一点对她的练习反而是种助力,因为训练手指的教材几乎没有曲风可言,只是不断反复弹奏、练习指法,而千织似乎也不懂得什么叫厌烦,有时甚至可以连续三个小时都练习同一首曲子,中途连一分钟也没休息,这种专注力实在是值得褒奖。

没多久,随着千织确认了哪一个键盘是哪一个音之后,她开始进步神速,手指也已锻链得梱常有力,强弱拍的部分开始能以自己的方式表现,若让她听带有情感的演奏,也能看出她想完整重现该乐曲的欲望。

我开始让千织听练习曲,她会追着音符慢慢地一个个弹奏出来。她弹一首曲子的第一次时,我一定会在旁确认,纠正她手的姿势与指法。若不这么做,她会毫不在意地将四度合弦以无名指与小指一起按下琴键。确认过一次后,接下来只要让她反复练习,她就会尽可能地将节奏与感情表现得与唱片相似。

千织用这种方式一首首地练习拜尔、布尔格弥勒、彻尔尼、萧邦等人的练习曲,不久之后,她精通的练习曲便有千首之多。而且,她花在一首曲子的练习时间也愈来愈短。音符与手指、键盘与千织体内的节奏融成一体,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她完全不用看谱。第一次看到乐谱就能弹奏的这种说法,换到千织身上,应该就成了第一次听到曲子就能弹奏吧!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令人讶异的事,只要听过一递,千织就绝不会忘记那首曲子的所有音符。

会花这么久的时间才了解此事是有原因的。对千织而言,曲目本身与作曲者、作曲编号、标题,或音阶等东西是毫无关连的,换句话说,除了曲目本身,其他东西对她都毫无意义。只要听一下学过的曲子,她就能立刻弹奏出来,但是,当我要她弹昨天练习过的布尔格弥勒的《阿拉贝斯克》时,她却一脸茫然。我知道千织不看乐谱,所以我在练习时会告诉她曲名,因此,她肯定是在弹奏时,或是过了一会儿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我认为这是千织天生的智能障碍造成的,所以也拿她没办法,不过只要让她再听一次,她就能弹奏。我完全不清楚这是因为唤醒她潜藏在深处的记忆,或是她听过后又立刻记住的。

这件事真相大白之际,并非在练琴时,而是某个傍晚,我们两人正在喝母亲泡的红茶时。

当时,望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着饼干的千织,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突然盘据在我胸口。在为千织的进步感到满足的同时,我发觉自己内心还有一种近乎嫉妒的情绪。或许,千织拥有比从前那个自信满满的我更多、更大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她的双手可以弹钢琴,这对我而言不啻是个诅咒。这些情绪在我内心交杂,形成深浓的忧郁,就连入口的红茶尝起来都是苦的。我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左手。因为不想看到伤口,所以在那件事之后,我几乎都戴着手套。我不只失去了一根指头的前端,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当时完全没有任何怒气想发泄在千织身上是骗人的。我好不容易压抑下这股情绪,但一直坐在她面前总觉得郁闷难当,于是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窗外景致。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整排相似的屋顶与窗户,是个到哪都不会有太大改变的典型住宅景观。不过,天空非常红,缓缓西沉的夕阳渲染了白日残余的青空,云朵与飞翔的鸟儿在绚丽霞光中留下片片剪影。我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将满怀感伤寄托于这片晚霞。

夕照,这辈子看过无数次的景色,除了让人联想到安稳入眠,还有已逝时光不再回的感叹。当时的我漠然地回想起年少时对夕阳的感觉,与当时眼前的一切,不自觉地轻声哼起一个旋律,但我平时并没有哼歌的习惯。

正当哼到第四小节时,我突然发觉身后的千织站了起来。转身一看,千织扔下吃了一半的饼干坐到钢琴前。我正疑惑她想做什么,只见她掀开琴盖,急急地拨下红色绒布,开始弹起我哼的曲子——这是重新以钢琴编曲的曲子,很早以前曾让千织练习过——直到最后,千织都没有弹错任何一个音。

「你还记得。」我对得意地望向我的千织说。

她用力地点头,嘴角拉得大开,笑嘻嘻地。

「是德弗札克的《新世界》。」

这回她却歪着小脑袋,不解地看我。

「是不是学校放学时都会放呢?」

「不知道。」她又偏了偏头,腼腆地笑了一下,接着一脸担心地问,「敬爸爸喜欢?」

「喜欢。」我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接着说,「谢谢你弹给我听。」

我走过去摸摸千织的头,脸颊脏兮兮的她此时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开心。

或许是牢牢记住了当时的事,至今每当千织演奏结束时,一定都会弹德弗札克的曲子。

这件事之后的几天,我试着只哼出至今教过的曲子的前面一小段,看她能不能完整地弹出整首曲子,结果是完美无瑕。

不知从何时起,千织开始叫我「敬爸爸」。

我的名字是如月敬辅,或许还有些爱乐人仍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求他们尽快忘了这名字。我是真心地这么祈求,因为,少了指头的钢琴家比耳聪的作曲家要来得无药可救。

——八年前,在奥地利留学的我失去了左手无名指第一个关节至指尖的指头。当时我被夺走的,绝不只有碎片似的骨与肉。

我会开始弹钢琴是因为母亲的愿望,她是声乐界颇有名气的声乐家。每个做父母的几乎都会希望孩子与自己走一样的路,她也不例外。但我有时候会觉得,她的做法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否有点超过了?总之,在还没开始学平假名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学看乐谱了。我的童年记忆只有配色平均的黑与白,眼前总是只有鲜艳的单一色调。放学回家直到睡前,除了用餐之外,我都得对着钢琴,所以,与同学依依不舍地道别、眺望夕照的记忆,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以现在来说,大概可以用格伦格纹来形容吧!这就是八年前的我,所拥有的一切。

然后,日复一日的这种生活终于有了代价,我的双手成功敲奏出超乎母亲期待的成果。十岁时,我首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夺得第三名,之后便不断获得极高评价,有一段时期还连续三年以上、每次比赛都获得第一名。或许是尝到被众人认同的喜悦,这些练习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而且也逐渐产生我的人生就是钢琴的这种想法。我只有钢琴——或者该说,只有我才能办得到,而这种自信便成了我的动力来源。

中学后期至高中为止的这段时间,我陆续受到国内几位颇具名气的教授指导,母亲的那位恩师也是在这段时间指导我的老师之一。因为他的引见,我曾多次与国外的演奏家会面,甚至还获得登上欧美舞台演奏的机会——虽然只是小型的演奏会。而首次录制音乐CD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唱片公司虽属意小奏鸣曲,我却强烈坚持自己的首张CD必须是钢琴小品集,而对方最终也接受了我的任性。

回想以往种种,不禁觉得当时的我真是年少轻狂。

学生时代就是所谓的青春期,但我记忆中最鲜明的是,我的周遭全是比我年长的人,这些与我相处的时间仅次于钢琴的朋友们——我无从确定自己对他们是否也是同样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不知怎地,都是无法依赖的对象。我虽然多少还记得帮我录制CD的指挥,以及热心又十分赞赏我、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的脸孔,但至于我的同班同学,即使翻开通讯录,我也不太能将他们的名字与长相对起来。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但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改变什么了。换句老掉牙的话来说,我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我的世界,除了钢琴,还是钢琴、钢琴钢琴钢琴,从一开始到最后,就连结束时,也还是如此。

高中毕业前夕,在我从未请托的情况下,母亲的教授主动帮我找到留学之地,还有一位住在奥地利的钢琴家——我曾在这位教授的引见下,与他见过一次面。对方说我可以暂时住他家,或者就直接住下,从他家通学上课,有必要的话,他也愿意替我写推荐信给当地学校。父亲乍听之时多少还有点犹豫,却在我与母亲的坚持下,勉强点头答应。

对这初次到访的异国,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与日本回异的自然街景,这是我至今从未否定过的唯一印象。除此之外,所有的回忆都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痛苦。石板路、枪声、从指尖飞溅而出的鲜血,还有,身边嚎啕大哭的女孩。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如果没有那一晚,不,如果从来没有那一瞬间……

——事情发生于我准备迎接在当地的第三个新年的寒冷季节。

那一晚,我与老师夫妇三人外出用餐。那时圣诞节即将来临,在这个大概从莫札特的时代起就不会变过的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与纯白的雪花交织成梦幻的景色。周遭充斥的男男女女的豪迈笑声或清脆娇笑、商店扩音器传出的《平安夜》、其他赞美歌,还有圣诞节的流行音乐等等,全部混杂在一起,幻化成极不协调的音乐冲入耳膜,而我却只觉得微微刺耳,或许是我也被这种过节的快乐气氛给感染了吧!

我记得那时老师问我,会不会想念日本。我回答不太会,他便接着建议我应该找时间去欧洲四处走走,还说以前的贵族子弟在成人之前,一定都会到各国游历。因葡萄酒的后劲发作而有些微醺的我回答他,那真是令人羡慕。我还记得,师母好像还对我说,要我赶紧想想看圣诞夜想吃些什么。

就在这时——

我们背后忽然传来很大的声响。是女人悲鸣的声音。她在求救,不是用德语,而是日语的救命。那一瞬间,能反应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在我后方约五十公尺处,有几个正在拉扯皮包而扭在一起的人影。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皮包里除了护照之类的证件外,还有令人无法置信的大量现金。这些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他们乖乖地交出皮包会怎样?可是无法停止这种想法的我才奇怪吧!总之,他们就因为这样连命都丢了。

那两人一组的强盗以一家三口的日本游客为目标,一等人潮变少时就动手行抢,而目标却顽强抵抗。正当他们双方扭打成一团时,我也正好猛地向前冲去。其中一名想尽办法要从被害者手腕上扯下皮包的男子,毫不犹豫地朝紧抓他的脚的丈夫开了一枪。

妻子尖叫出声,被枪声吓坏的小女孩转身朝我的方向跑来,而我也正迅速跑向他们。丈夫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濒死的呻吟,同一把枪接着又射向跪在丈夫身旁的妻子,她的悲鸣再次响彻空中,令强盗们更加疯狂,将枪口瞄准小女孩。女孩冲向我的脚边,似乎觉得我是唯一的救星,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来。我被她强劲的冲撞力道给撞倒在地,明白那男子的目标是小女孩的瞬间,我随即蹲下保护这幼小的身躯,将左手撑在石板路上。

第三次枪声响起。

我的左手掌心感受到雪的冰冷,但瞬间便被灼热的感觉给取代了。我抬头望着四处奔走的人影,他们正追向强盗们,而我护在身子底下的小女孩正不断哭泣。此时,不知是谁用德语问我,「没事吗?」

那股灼热变成了疼痛。

我回答「我不知道」,并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此时才发觉了左手的异状。雪还在下着,我向白色的街灯伸出左手,背光的掌心对着自己,成了一个扭曲的椭圆形,仿佛全身扭曲哭泣的丑陋怪兽。

满手是血。鲜血从我的无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个袖口都是血渍。这不是我的手,指头的长短不一样。或许是不想认清事实,好一会儿我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大概盯着左手看了有三分钟之久,或许更短。但是,在那个瞬间,时间却仿佛永远那么漫长。

子弹打中了我的手指,断指从石板路弹至一旁的橱窗上,粉碎。

等我认清事实时,喉咙溢出了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的大声吼叫。还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这声音吓到,再度哭了起来。她不回到死去的双亲身旁,却只是紧抓我的衣服不断哭泣。她大概不知道,这个再次吓坏自己的声音是由自己死命抓着的人所发出来的吧!她浑身僵硬,似乎认为只有我怀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惧,却连安慰她的余力都没有。

远处传来陌生刺耳的警笛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奥地利的救护车。救护人员抵达后,确认了那对夫妇已经死亡,并将恍神呆滞的我送上救护车。听他们说,女孩一直不肯放开手,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让她一起搭上了救护车。

没错,那个小女孩就是千织。

我明白那些都已是过往云烟,时光也绝不可能倒流。然而,那残留在手中的悔恨却让我至今仍无法停止回想那个夜晚。

驶入山间的付费道路后,绿意更加盎然。晚开的白色山樱夹杂在迎接初夏的嫩叶中,格外引人注目,其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淡黄或粉红的花。这个国家似乎有许多这种颜色沉稳的花朵,有哪里的景色与这里相似——一意识到我的思绪乱飘,我立刻强迫自己专心开车。

助手席的千织仍维持同样姿势沉睡。

如果没有这女孩,我或许不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那时,我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这么一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有人发现我。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励,也小需要斥责,什么都不需要。

就肉体的意义而言,这只是个不会致命的伤势,连住院都不必。只要局部麻醉、缝合伤口、包上绷带,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只是茫然地凝视手上那个由医师做以代替无名指的白手套,无法感觉到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得知这些事的双亲不知打过多少次电话,第一次我就告诉他们「不准来」,之后便完全不接电话,而我似乎还会说过「你们来我就去死」之类的话,不对劲的语气令双亲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警方对老师夫妇说,要将成为孤儿、一句德语都不懂的千织安置在我身边,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他们很快就理解,并接受这个安排。于是千织便暂时与我同住一个房间,但我们完全没交谈过,因为我没说话的心情,千织也不会开口。那时的我完全处于委靡不振的状态,因此,确认千织身分之类的事情全由老师夫妇处理,然而,即使请大使馆代为联络千织在日本的亲属,日本却迟迟没有消息。

遇害的夫妻姓楠本,两人一起在地方市镇经营一间不动产公司,听说营运状况不错,光租金便足以悠闲度日,也才有能力来奥地利观光。不幸的是,这对夫妻的过去完全是团谜,甚至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亲戚、家人,而且生前的风评也很不好,连千织的学校老师都不愿与这件事有所牵扯,也就是说,千织一个人被扔在异国,无人闻问。幸好,几天后,她的护照被发现丢在市区的垃圾桶内,经过程序性的调查后,由大使馆送到我手上。

关于这件事,当地报纸上只有「日本钢琴家拯救自己国家的女孩」这类简单的标题。据说还有记者想采访我,却都被老师拒绝了。当然,这些事都是我过了许久后才得知的。托老师的福,我得以在旧家最角落的房里,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实,除了用餐与警察来访问讯外,我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然后,能与老师好好谈谈时,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了。

我与老师隔着矮茶几、面对面坐着,他的声音非常沉稳、温柔。但我只是低头不发一语。

「敬辅,我知道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你救了一个或许会被强行夺走的生命。这么伟大的行为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你明白吗?你是那女孩的英雄。」

我根本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个平凡的钢琴家——我拼命忍着,不让这些话脱口而出。

「当然,你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关系,但是你的双亲应该也很担心吧?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将自己关在房里的举动了?」老师的语气十分温柔。

老师夫妇两人很担心我,说话的语气与措辞都非常谨慎,似乎还用简单的日文单字要千织好好留意我的一举一动,而千织似乎也了解老师的用意。我这时才发觉,我在这里无法寻短,但要我打消念头走出去,我也办不到,因为外面尽是浸染了我的鲜血的石板路。

「我想做个短暂的旅行。」我受不了地站起来。

老师抬头紧盯终于开口的我,浅色双眸掠过一阵悲伤,随后闭上眼,缓缓摇头。

「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因为我知道你打算找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能体会你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的心情,所以,请你答应我,如果你要走,就必须回到日本。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非常担心的。」

这么说,就是要让我父母看住我?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你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失去的,只是手指。幸好枪口对准的只是手指,与那女孩失去生命的双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再说一次,你失去的,只是一根手指头,不是你的命。现在的你或许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差别,也或许觉得失去手指是更严重的问题,但那终究只是一根手指,不是命!」老师起身走到我身旁,静静地将手摆在我的肩上,「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们不发一语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点点头。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神情和缓下来,口中还不停低喃神啊、阿们的,大概是圣经里的话吧!我不太记得内容是什么。

「对了,大使馆想请你带千织一起回日本。」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为什么是我——我不确定我到底只是一脸疑惑,或真的开口问了老师。

「因为没有人要来维也纳接千织,恐怕连成田机场都不会有人去,千织能依赖的只有你。敬辅,你打算怎么做?」老师直盯着我,最后一句还用日语再问了一次。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终究还是无法说「不」,于是回答「我知道了」,但老师的眼神仍紧盯着我,似乎在审视这个答案的可信度,最后终于将眼神转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千织一直在场。

「真是太好了,千织。敬辅要陪你一起回去,赶快谢谢他。」

千织应该听不懂老师说的德语,却仍向我怯怯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十分感谢有千织在身边,而且也期许自己今后能成为她的力量。我想,老师那时一定早已预见这一切,便将千织当成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而我,就算知道老师这么做是为我好,却一味认定千织是大使馆丢来的包袱,无法坦率地接受并感谢老师的心意。

这么说虽然很丢脸,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当时,不论千织究竟是惶恐、无助或害怕,我都不曾展现任何骑士精神,尽管如此,我仍对自己说,带她回日本是此时的我唯一做得到的事。

大使馆在得到老师的回复后,给了我们日本外务省的联络方式,请我们抵达日本后与外务省联系。果然就如老师说的,日本没有任何人会来接千织。

接着过了约莫十天,距那件事发生后也快两个月了,在老师夫妻的送行下,我与千织终于踏上归国之路。我牵着千织走过出境大门,她在拥挤的人潮中全身僵硬,我对她说:「我们要回家了。」她只是点点头当作回答。在飞机着陆前,千织一直紧握我的手不放,连去厕所都要我在厕所门前陪她。一路上,我仍不会意识到她没开口说过话这件事,而我们的对话,全是由我发问,她则用点头或摇头回答。

回国后,无处可去的千织就暂时住进了我家,后来又经过无数曲折,她终于成为我家的一份子,开始新生活,但她并非我家的养女,所以千织如今仍姓楠本。

在准备驶入第三条付费道路时,千织忽然醒了过来。

「在哪里?到了吗?」

千织常这样忽然醒来,一醒来立刻就与平常没两样,从不会有过睡得迷迷糊糊的情形。

我告诉她现在在哪一条路上,可能还要再一会儿才会到。千织「嗯」了一声,将视线投向窗外。我稍微摇下紧闭的车窗,冷冽的空气立刻窜入车内,或许是因为山势有些高度了,我这才察觉车外只有早春时节似的低温。但千织似乎不觉得冷,还迎向从车窗窜入的冷风,不断发出「呜哇!」的高呼。下午的阳光偏了偏位置,清楚映出山的棱线。

「好漂、亮。」

千织的声音像跳跃似地,应该是睡饱后恢复了精神吧!我不禁安下了心,然后想到,离开付费道路后得先确认一下接着要怎么走,虽然我知道下了付费道路后要往左转,而且也不是没带地图,却还是有些担心,思忖自己将地图放哪儿去了……

「千织,可以帮我打开仪表板储物箱盖吗?」

「啊?」

「仪表板储物箱盖。打开。」

「喔!OK。打开。」黄色袖子动了动,打开了黑色盖子。

我瞄了千织一眼,又问里面有没有绿色信封。千织口中复述着「绿色」、「信封」等单字,弯身觑看储物箱里面。我心想,手伸进去找不就好了,却什么都没说。

「有吗?」

「嗯。」千织的声音比平常还大,拿出绿色信封在我面前摇晃。

总算可以确认现在的位置了。我向千织说了声「Thank you」,伸手摸摸她的头以示鼓励,回想起医师曾对我说,如果你认可千织做的事,请尽可能地清楚传达给她,让她了解。

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与之前拜访过的老人院或孤儿院有些不同。信封下方印着「国立脑化学研究所医院附属医疗法人长期疗养中心」,真是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在它底下的地址连机构名称的四分之一长度都不到,最下方还有一行用原子笔签上的「岩村真理子」。

关于「岩村真理子」这个人,我知道的只有名字,因为几次与我通电话的是一位姓藤本的男子。当我请教藤本如何前往时,他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还说疗养中心附近没有其他建筑物,很好辨认,但不久后我就收到了这封信,里面有一张以五万分之一比例尺绘成的地图影本,上面以黄色签字笔将如何前往的路线画粗,另外还有一张信封大小的长条形便笺,上面写着「敬候您的光临」,是女子的字迹。

山路平缓、持续地攀升,两侧景色几乎没有变化。天空看起来很近,仿佛将缓缓降落地面。千织看起来十分高兴,却只是静静地眯起眼睛,任冷风吹拂她前额的头发。

「喜欢吗?」

「嗯——」千织稍微拉长了音,心情似乎很好,「漂亮。全——部,都漂亮。」

千织叹息似地连声赞叹,手指在膝盖上轻敲起来。我瞄了一眼她的指法,看来她脑袋里正流泻着舒曼的《儿时情景》。原来如此,这首曲子或许真的与眼前景色很搭,此时我不禁想起某事而苦笑。

《儿时情景》是由十三首乐曲组成的钢琴小品,第七首就是著名的<梦幻曲>。十三首乐曲各长约一至两分半钟,<梦幻曲>虽是最长的一首,却也不到三分钟。虽说每个人的演奏方式各异,但十三首全弹完大概也要二十分钟左右。而我会苦笑是因为千织将这十三首曲子全记成了一首,不过,原因或许出在放音乐给她听的我吧!不只是<梦幻曲>,她从不会个别弹奏其中任何一首,非得从第一首<异国他乡>开始弹,直到最后一首<诗人话语>才肯停下。要她中途停下也不是不行,但她却无法从中断的地方继续弹下去,除非从第一首重新开始。

既然现在千织的脑中弹起了《儿时情景》,那就表示她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都会乖乖坐好,不用提防她突然大叫而战战兢兢地开车,虽说前后也没有其他车辆,但我真觉得轻松不少。

除了舒曼外,其实还有一些因为唱片制作收录的关系,在播放给她听时却被当成一首曲子,而多数奏鸣曲的乐章反被她看成独立乐曲,因此她很少会完整地弹完一首奏鸣曲。某种程度上,千织似乎会以曲风来区分乐曲,不可思议的是,当几首音阶相近、曲风也非常相似,但作曲者不同的曲子放在一起时,她也一定会有所区分。

老实说,我根本不懂千织的小脑袋里到底是用什么作为判断基准。一般人应该都认为,舒曼的《儿时情景》可说是标题音乐的典范,因为这十三首乐曲虽然主题各异,却都是在描远儿时情景,但千织却将它们视为一首曲了。

车子往右转了一个大弯,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千织脑袋里的组曲现在应该弹到<梦幻曲>了吧!她睁大眼看向前方,手指仍毫不停歇。

最先发现千织有智能障碍的是母亲。

当我们搭乘德国汉莎航空返抵国门时,足母亲前来接机。回想起机场的那一幕,我仍觉得,母亲的沮丧、失望或许比我多上好几倍。

找到穿白色大衣的母亲后,我只对眼神悲伤的她说了一句:「你来了。」随后便转头看向身后,「这小女孩是楠本千织。」从那时起,千织只要遇到初次见面的人,就会躲到我身后,但当时的我根本无暇注意到这一点。

「我听老师说过了。我开车来的,走吧!」母亲点点头,短短几句话说完便跨步前行。

在来来往往的欢乐人群中,我们的对话就仅仅如此。在抵达家门前,车里也没人开口。后来听母亲说,她就是从那时起察觉千织似乎异于常人。

在家中等我们的,是向公司请假的父亲。他们两人都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我,我们之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了第一夜,接下来的几天,别说是问我事件的经过,家里几乎连其他对话都不曾出现,而且他们还过分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直立钢琴。我有时会想,父亲的早逝或许就是因为那时过度劳心伤神吧!但是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可以独自承受这些痛苦。

虽然我们亲子的互动恶劣,但千织的事还是必须尽快处理。于是,回国隔天,父亲便一手包办了与外务省的交涉,而第一个清楚告诉我千织有智能障碍的人就是父亲。之后,过了近月余的时间,父亲表示有些话必须与我说清楚,那时千织早已入睡(我们将客房暂时挪给千织当作她的房间)。我们三人第一次在用餐以外的时间面对面坐下。母亲泡好三人份的红茶后便在父亲身边静静坐下,没多久,父亲随即开口。

「是有关千织的智能障碍与楠本夫妻没有亲戚的事。他们夫妻留下的不动产,因为还有不少贷款尚未还清,所以被金融机构拿去扣抵了。千织上的是专门收像她这种孩子的私立学校,校方不但将千织视为烫手山芋,更以学费滞纳等名目,觊觎千织的保险金与补偿金。目前外务省准备将千织送入孤儿院,而且只负责办理手续,希望能由我们这边送千织过去……」父亲说明时,还不层地反复说,那些人简直就像贪婪的土狼。

至此,我才自觉到必须开始认真考虑千织的未来。我想起了那个下雪的晚上,在我膝上不停颤抖的千织,而这也是我第一次能回头正视左手手指被打断的事实。

「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我们打算领养这个女孩,但我们也明白你的立场,所以,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敬辅。」

千织的存在会让我不断想起左手的事,父亲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

「我也问过了,外务省的人说,最快的方法是成为千织的法定监护人,但对方也说,这孩子日后可拿到的补偿金不会太多。」说毕,父亲以眼神问我,你真的愿意让这可怜的女孩被扔到那些人安排的地方?

别把我当笨蛋——我在心里咒骂,当然不是对父亲,而是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的。

「我不会让她去孤儿院,我也要拜托你们,请领养这个女孩。」我故意抱起胳膊,将戴着手套的手暴露在他们眼前,微微地牵起嘴角(我只能这么形容),露出回国后的第一个笑容。

父亲见状也露出微笑,一旁的母亲则低头偷偷拭了一下眼角,但我都佯装没看到,因为这样的故作坚强已是我的极限。

在这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大概吧!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知道确切时间),千织开始练琴,后来因为惊讶于千织的才能与进步神速,我有好一阵子没再想起左手发生的事。因为气愤千织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开始走出阴霾,也因为教她弹琴,让我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还活着与千织的存在是两个密不可分的事实,若分开,一切就都不会成立了。我明白这是绝对、必然的事,然而,即使我不断这么想、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些话,就算时间已过了八年,我仍无法忘记千织就是一切事端的源头。

然而,父亲过世之后,我才深刻地明白何谓「死亡」。它既能让一切归零,却也让人不知如何面对;它简单得唾手可得,不想要时却永远无法摆脱——这是父亲在最后,用他的生命教会我的事。

在付费道路的无人出口缴费后,确认后方无任何来车,明知不该,我仍将车子就地停下,展开地图寻找黄色签字笔划记的路线。接下来的路似乎更加蜿蜒,但只要从这里左转后,就不会再有其他岔路,所以也不用担心会迷路。离日落还有些时间,太阳却早已躲到山的背后,不过抵达目的地时应该不会太晚,想到这里,我多少松了口气。踩下油门后,大概是太突然,千织「哇」地叫出声。

「抱歉抱歉,不过应该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千织蹙眉,抱起了胳膊。

我大概能猜到,千织正在努力回想我有没有告诉她今晚有演奏会。平时只要我说「不可以迟到」这句话时,不是要去演奏就是要去学校,而且,如果来不及去学校还可以不必去,所以听到「来得及」这句话,她应该会联想到演奏这件事吧!千织常会对我随口而出的话反应过度,看到她这样子,我也无法具体告诉她是什么来得及。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说好了,我们晚上就会到了。」

「啊?」

「跟来得及,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好,没有关系。」千织环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小小地伸个懒腰,松开蹙起的眉头。

看她这样子,我放心地继续加速前进。我大致能了解千织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但当然不是全部。基本上,只要是千织想告诉我的、非传达给我不可的想法——她究竟有没有这么想则另当别论——我都会努力解读,一方面是因为我很熟悉、也很了解千织,此外,她的表达方式已相当进步应该才是主因。

我很疑惑千织的父母以及学校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但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并不简单,而且我也没想过要去问她。但是,当我们将千织一开始的样子与后来被当成家中成员一起生活的样子相比,我能想像,以前千织周遭的人们对待她的方式肯定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刚回国的千织完全没有开口说过话,而且一直都是充满恐惧、不安与畏缩的样子。一知道千织有智能障碍后,我与父母立刻直觉认为千织大概不会说话。因此,后来千织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样子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忘了是哪时候,千织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出声:「你们,不会讨厌我?」她那恳求、充满自卑又异常悲哀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而且,之后有好一阵子,不论遇到任何事,这句话都会被千织挂在嘴边,几乎已成了她的口头禅。

打翻食物被母亲责备时,要去厕所却呆站在看电视的父亲面前,被要求让开一下时,还有忽然与阴晴不定的我视线相交时,每每遇到这种情形,千织就一脸快哭的表情,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拼命确认我们不会讨厌她。讽刺的是,我们愈想疼她,她这种情形反而愈严重。

经过一段时间后,千织似乎逐渐明白我们会陪在她身边,于是道歉的话语慢慢变少,取而代之的是时常发出「嘿嘿嘿」的羞赧傻笑。她会有如此转变的原因之一,或许是我的眼神从千织开始练琴后就变得比较柔和吧!可是,不论千织与我父母再怎么亲近,我对她而言似乎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至今仍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千织对那件事了解多少,因此无法猜测她将我摆在什么位置。「救命恩人」这个四字似乎无法涵盖全部,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可能也不了解这个字汇的意思。简言之,千织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会出现过度的反应,换句话说,千织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窥探我心情的好坏,而这种态度并不会用在我父母身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千织才会非常想学琴,因为这是她能让我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然而,千织在弹琴方面有个小缺点,如果不让她坐到钢琴前,她就不知道要弹什么(对钢琴家而言,这是个致命的缺陷,换句话说,她绝对无法与他人合作)。如今,千织的琴艺已经相当高超,我曾想过,如果有机会,我想让老师听听千织的演奏,我并不打算替千织的未来铺路,只是很想让老师见到那时的小女孩现在的样子。但老师年岁已高,不适合长途旅行,而我,却还没有再次踏上那个国家的心理准备。

虽然会带千织去看她以前的主治医师几次,但因为实在太远了,最后决定在附近找适合的医院就诊。因为我们全家人一致认为,我们有必要尽快了解千织现在的状况,而且,为了让她日后能独立生活,我们也必须知道该如何配合。

后来,父亲找到了老朋友的儿子——白石医师。

一个初夏的晴朗午后,我带千织前去拜访白石医师在高台的私人医院。因为是平常日,父亲要上班,身为声乐家的母亲也忙着准备表演,只有我闲赋在家,所以便由我负责带千织前往。但是当我们循地址找到躲在老住宅区里面的白石医院时,门口却挂上了「今日休诊」的木牌。

白石医院的庭院有茂密林木,不仔细看很可能就会错过。这里的街道很祥和宁静,就连走在人群中的千织也不再紧张。休诊木牌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看起来很老旧,似乎有些历史了。

不过,我对这问医院的第一印象没有很好,千织以前的医院是一间大型综合医院,全新的建筑,豪华气派的设备,相较之下,眼前这家医院看起来让人很没安全感,没医院该有的样子。而且,我们在约好的时间来访,门上却挂了休诊的牌子,对方是不是忘了这回事?站在门口,心中的不快油然而生。正犹豫要不要按门铃时,玄关大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个身穿围裙的女子。

「啊,抱歉。你是如月先生吧?」

「我是。」我说,千织则立刻躲到我背后。

「医师怕你们找不到,叫我出来看看。你好,我是白石医师的太太。请进。」她朝我们微微颔首,打开大门。

「不是休诊吗?」

「那是白石担心诊疗时有其他病人来看病,所以才挂上的。」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们跟随她来到一间像书房的房间,而非诊疗室。接着,她有点迟疑地低下头,再开口,语气已充满决心。

「如果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因为我讨厌明知实情却故意闭口不谈,所以——对你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遗憾。」医师夫人红了脸,将头垂得更低,「请在这里等一下,白石立刻就来。」语毕,急忙转身离去。

我无奈地苦笑,叹了口气。往后还会不断发生类似情形吧!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郁闷,但她说得也没错,这比故作无知来得好多了。觉得稍稍释然后,这才发觉,千织一直抬头注视我。

没多久,一位穿着白长袍、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走了进来。

「你好,我是白石。这位一定是千织了。」

听声音感觉是个个性沉稳的人。这就是我与白石医师的初次见面。当然,千织在对方一踏入房门时,便立刻躲到她的指定席——我的背后去了。白石医师努力想逗千织说话,她却顽固地躲在我身后不露面。我解释说,千织一直都是这样。对方低声回道,他已经听父亲说过了,但没想到千织会这么顽固。随即便打消诱千织开口的念头,请我们坐下。我一坐下,千织也立刻坐到我身边,拼命想将自己塞到我背后。

苦笑地叹了口气后,白石医师说:「为了这次会面,我已经事先与千织之前的医院取得联络,并透过一个在那家医院的同学打听了千织的状况,不过,像PET与MRI这些资料还是无法取得……」我不禁插话请教那些没听过的专业名词,他很亲切地仔细解释,「PET就是正子放射断层造影,MRI是核磁共振造影,虽然这些与CT一样,都是从体外确认体内状况的方法,但PET与MRI主要是根据身体的代谢量与血流量的变化,确认人脑的活动状态。千织做了这两种检测,不难想见当初她父母有多努力想找到解决方法,而且当时的资料能留到现在也真是了不起。」

虽然白石医师的话有九成我都听不懂,只能无奈地点头应和,却也让我稍微改变了对千织双亲的想法——看样子,实际情形似乎与我认为的有些出入。发现我仍一脸不解,白石医师似乎微感困扰,不停思索该如何解释给我听。

「单就结论来看,她的大脑没有任何损伤,有杏仁核,大脑新皮质上也没有缺少任何器官。」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这么说,是不是指千织的大脑先天就欠缺了什么?」

「没错。」白石医师难以启齿地点了点头,「我没有遇过这类病患,不过,先天性缺少部分杏仁核或海马回的病例确实存在,这两者都是大脑的器官。我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吧!你知道什么是无脑儿吗?」

我忘了以前在哪儿看过,对这名词稍有印象,遂点了点头。

「简单地说,无脑儿就是出生时没有大脑。因此,这种小孩生来便不需要保护、容纳脑部的头盖骨,却又带着头盖骨出生,真是令人无法理解……啊!话题扯远了。」白石医师低声说,有点尴尬地继续说,「所以,就我所了解的部分来看,千织并非重度智能障碍,当然这只是比较性的说法,对当事人来说,或许一点意义也没有。千织的IQ有七十八,其实不算低,我想,她需要的只是周遭人对她的理解,这对一般人来说稀松平常,对她却非常重要。此外,还有一点比较奇怪,或许该说是不可思议,所以我觉得应该有必要与你讨论一下。」

说到这里,白石医师忽然噤口不言,视线移向旁边,脸上的严肃表情变成了笑容。我转头一看,原来千织从我身后露出脸,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

「午安,你好。」白石医师开口,一字一字地说。

千织的视线不变,只将头轻轻点了一下,当作行礼,然后用想说什么似的表情看我。

「这是白石医师,向医师问好。」我说。

「午安,你好。」千织稍稍蹙眉,终于缓缓开口,并用与刚刚一样的姿势点头行礼。

「不晓得为什么,她非常怕生。」

医师稍微侧头想了想,开口说:

「似乎真是如此。这种近乎病态地对他人抱持恐惧的例子,起因就在我刚才提过几次的杏仁核上。有人说杏仁核掌管了人的情感,我虽然无法断言这个说法适不适合,但这个器官确实与人的情绪有相当大的关连,而且,杏仁核在群体生活的生物上非常发达。

「生物本能上会惧怕其他个体,也就是其他未知的物种。譬如老鼠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接近蛇或老鹰,又或者不认识自己的猎物,恐怕就连小猫看到老鼠都会吓得逃走。而且,这个原理也适用于同种的个体之间。

「但是,如此一来,这对鸟类或哺乳类就会造成麻烦,因为它们的新生儿出生后都得紧跟在母亲身边,而母亲为了哺乳,必须暴露出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腹部。另一方面,那些不群体生活就会有绝种危机的草食动物们,也会因为本能而害怕其他同类。因此杏仁核便担任缓冲这种恐惧本能的角色,所以才会在大脑生理学中被归类为掌管情感的器官。会不会很难?」

「嗯。」我搔搔头,颔首。接着很成接地说,「但我大致上还听得懂。」

「真是抱歉。总之,千织的杏仁核没有任何问题,脑波也检查过了,数据显示她大脑的这一部分甚至比平常人还要来得活跃。」

听着白石医师的说明,我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说千织对情感的感受很敏感吧!

「但是那个脑波……有点不可思议!」医师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你知道左脑与右脑的分别吗?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右脑比较活跃?」

「没有——请问,大脑也有左右之分?」

「没错。你应该知道何谓半身不遂吧?半身不遂是因为部分大脑受损所引起,如果受损的地方在右脑,半身不遂的症状就出现在左半身,反之,如果在左脑,右半身就无法动弹。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半身不遂的情节轻重会依大脑的受损程度而有所差异。人类的运动与脑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人类的生命活动全归脑部管辖。不过,虽然如此,我们却还无法完美掌握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来假想一下脑部的活动,想像脑部有个小矮人穷其所能地蜷起身体,缩在里面——它被称以哥德《浮士德》中的『homunkulus(侏儒)』——小矮人的右脚受伤,被影响到的反而是左脚。」

「但千织不一样。的确,她有些地方很笨拙,却不是不能照自己意愿活动,她甚至还会弹钢琴。」我反驳。

「钢琴——这倒是不坏。」白石医师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渴不渴?喝红茶好吗?」

「嗯,好。」虽然突然被这么问有些错愕,但我倒是真的口渴了。千织也是同样的回答。

「由纪,麻烦你送茶过来!」白石医师站起来,探头向走廊大喊,「我的住家与医院是连在一起的——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对了,是小矮人。总之,大脑的左右之分与千织的情况应该没有直接关连。你说千织会弹琴,是吗?那她的大脑皮质运动区应该没什么问题。

「左脑与右脑是我们一般常用的名词,以生理学用语来说,则是指大脑新皮质的左半球与右半球,这种说法应该就比较不会搞混。大脑新皮质是高级精神活动的中枢,但是,若说只有人类才有高级精神活动,未免言过其实。我们现在不只知道猿猴有学习能力,连狗也会作梦,这就证明它们的大脑新皮质也同样活跃。最近学界还发现,大脑新皮质就像地图一样,分成许多不同区块,每个区块负责不同的精神活动,或足由某个区块为主,带动其他区块一起活动。另外,我刚才也提到,从发现脑波开始,我们的科技已经进步到能利用代谢量与血流量的变化自人体外部确认,人在进行何种活动时,脑部的哪个部位会特别活跃。

「现在来谈谈额叶。大脑被称为「叶』的部分,除了额叶,还有颞叶、顶叶与枕叶,共四个部分,此外,范围比『叶』小的则是「区』,若照世界地图那样区分,『叶』就是国家,『区』就等同于国家中的省或县。这样你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吧!」

此时,敲门声响起,白石太太送红茶进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沉稳自制,但现在看到她对千织轻轻挥手的样子,才发现她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对我们点了点头后,随即退出房间。

「请用,别客气。在红茶里加片柠檬一起喝会比较好,可以多摄取维他命C。因为人体无法自行合成维他命,所以有机会的话,自然是多多益善。」白石医师说。

我将柠檬片放进茶里,千织也立刻模仿我的动作。我心想,白石医师连喝茶时都不忘来个机会教育,而且还奇妙地很具说服力。

「刚刚说到大脑的分区。现在的通说是,大脑皮质可依据神经细胞结构的不同而分为叫十八僩区,但这区分是否适当则众说纷纭。这是由二十世纪的德国……呃,还是奥地利?总之,是由一个学者布德曼做出的分区,他将前面的四十七区用数字1到47来命名,却跳过中间几个数字,直接用52为最后一区命名,至于他为什么要跳过中间四个数字,这到现在还是个谜。」语毕,白石医师停下喝了口茶。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当然会口渴。然而,乍听那个国名而受到动摇的我,不经意地瞥了千织一眼,发现她正非常不安地偷觑我。我给她一个「没事」的笑容,她脸上的不安仍没消失。

「暂且不提这个世纪之谜,先来解释这些区块各自的功能——这可是近几年的脑生理学的大热门——不只我刚才提到的『走路』这种生理运动,连精神行为都与大脑活动有极大关连。简单地说,光是『看』这个举动,从眼球的转动,水晶体的收缩,视神经接收颜色、背景、对象等资讯并进行整合,再与过去『看』的经验对照,都属于大脑的活动。

「而且愈高级的精神行为愈是如此,但要借由测试被实验者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却很困难。譬如,我们想得知脑部在进行数学运算时的脑波,而受测者也照指示开始计算数学,但在这段时间里,受测者的脑中不见得只会思考数学运算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才奇怪——他或许会想『好像有点饿,等一下算完就去吃饭好了』,也或许会想『不能分心!要专心算数学』。当然,受测者的访谈从最初就会被采纳,但研究者也必须补上连受测者本人都无法积极意识到的情绪变化,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常会加入过多主观意识,因而难以确定测试得出的脑波是依据何种思考产生。即使如此,经过各国学者不懈地努力,如今也已明白这些分区大致的功能。

「我们回来看千织的情况。她额叶联合区中的第44区——俗称布洛卡区——一带的脑波活动并不频繁。布洛卡区是额叶中功能较为明确的区域,就如你所知,它职掌了多数的语言功能。我会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她这个区域没有受到任何明显损害,但是,不论怎么检查,结果都显示这个部位的脑波活动、代谢量、血流量都非常微弱,并不是说这部位的脑细胞已死,只是没有它在活动的明确证据。当然,光凭这几次检查并不能妄下断言,但我同学在给我千织的资料时也说了,千织大脑中的这个部位似乎处于冬眠状态。

「一般人常说,人脑有绝大部分没被使用到,这句话并没错。人脑最大的功能之一是保存记忆,但基本上,负责这部分的脑细胞并不怎么活跃,这不是说它们死掉了,而是处于类似冬眠的状态,所以才会推测千织的部分脑细胞应该是基于先天的不明原因而陷入冬眠,而且,为了弥补大脑左半球的沉滞不动,右半球的活动于是变得比常人更加活跃。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与千织情况类似的病例,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式——至少国内没有。」

白石医师说明到一半时,我便开始皱起了眉头,因为医学上的专有名词愈来愈多。我知道他非常仔细地说明,也很努力理解了大半部分。为了解释千织的情况,我想,这些专有名词的出现也是必然的。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比较好?」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开口问。

「这我还无法回答你,千织的情况并非脑部受损,所以进行外科手术也没用。老实说,目前的资料还太少,我只能建议你们最好带千织去设备完善的医院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充分掌握她的症状与原因。不过,就像我一再说的,人脑还有许多人类未知的奥秘,所以我也无法保证做了精密检查就能找到治疗方法,刚才说的先天性因素也是因为没有发现后天性原因才如此推论。

「我也不知这么说妥不妥当,我接下来的话并非基于医师立场,纯粹是个人意见——如果我是研究者,我会将千织的检测数据当作研究材料,因为她这种情况并无前例可循,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换句话说,不论千织的医师是谁,他们都很难单纯地将千织视为病患,一定都会想研究千织这个病例。这样一来,他们必须让千织进行许多测试以取得大量的数据资料,这些测试会多到你无法想像,而每项测试都各有专家负责,更遑论测试之前的各项检查。换句话说,千织势必会接触到许多人,而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你说千织只要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异常紧张,虽然这有可能是因为她的障碍而引起的心理压力,但换个角度看,这种心理压力可能从她幼儿时期起便存在了,并形成她如今的障碍。若是如此,这些测试只会让她的心理压力持续增加,所以我才会感到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建议你让千织接受这些测试。即使千织很努力地忍耐并接受这些测试,很遗憾地,我也无法向你保证最后的结果对她一定好。

「真是惭愧,竟然在患者面前说出然法保证能治愈这种话,我实在不是个好医师,但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现实,大家都深信唯有想知道、想理解、想把握现状的这些念头,才能够进行治疗。确实,我们对人脑的理解愈来愈深入,但这与千织的问题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事,当然,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两者必能相提并论,但很遛憾地,并不是现在。而且根据我从令尊那里听到的,这女孩最近还受到极大打击,考虑到这一点,我更犹豫是否要在她身上施加更多压力。」

父亲连那些事都告诉白石医师了……我转头看向千织,不可思议地,她居然直视白石医师,用似会相识的认真表情、静静地听白石医师说话——对了,千织面对钢琴时就是这个表情。

「如果我是千织的监护人,在她怕生的习惯改过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动作。她不是才八岁还九岁吗?还是脑部正在发育的年龄,等人格成长至安定完整时,或许多少也减轻了与陌生人接触时的心理压力,届时再做各项检测也不迟。又或者,那时千织冬眠的脑细胞已经醒了,而我们今天的对话就只是杞人忧天吧!不过这只是比较乐观的想法。

「为了让大脑安定成长,周遭给予的爱是绝不能少的。虽然无法举出生理学上的证据,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尤其这孩子对感情的敏锐度比常人更强烈,像今天,只要我对她笑,她似乎也渐渐发觉了我的善意,不是吗?所以你们只要以平常心来养育她就好了,不用太过担心。但是,就学方面,一般的学校可能不太适合她,因为难免会有强迫学习或挑起不必要的自卑感的情形发生。我这么说会不会太残酷了?」

此时,大幅摇头的人竟是千织。

我与白石医师哑然相视,愣住不动,他刚拿起的杯子就一直悬在半空中。

千织似乎搞不懂我们的反应,发出「啊!」的声音吸引我们注意。停在半空中的杯子才仿佛咒语解除似地缓缓落至茶几。

「哎呀!真是输给你了!」白石医师右手抚着脖子,叹气说,「千织,不用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听懂多少,但你似乎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真是的,我真该好好反省,只有资料果然还是无法确实掌握状况。」白石医师不停摇头叹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温柔,「这类无法预测的反应很常发生吗?」

于是我将千织弹琴、对我的话过度反应,以及非常依赖我之类的事全告诉白石医师,他点点头说,这些事应该要先请教我才是,之后便抿起嘴思考。我就是在这时从医师口中知道「学者症候群」这个名词。

「这只是一种症状的称呼,但目前并不明白引起这种症状的原因是否都一样。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千织可能多少明白你因为那件事而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不,她应该非常清楚,虽然她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却明显地表现出罪恶感、祈求原谅的这类情绪,你不觉得吗?

「现实偶尔会轻易地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我以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今天又再度领悟这件事。我完全没想过千织能理解自卑感或残酷这类抽象名词,毕竟所谓的抽象概念无法离开语言而单独存在。总觉得我这些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或许早在她心中被整理得有条有理了。」

这时,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千织,她却止皱眉吸吮酸溜溜的柠檬片,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不禁相视苦笑。

「你的左手——真的很遗憾。」医师忽然吐出这句话。

「嗯,不过这也没办法了。」我不自觉地这么回道。

周遭陷入短暂寂静。突然,一个「喝呀——」的稚嫩女声打破这片安静,听起来似乎就在附近。千织吓了一跳,抬头用惊讶的表情望向四周。

「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女儿回来了。她在练习剑道,年纪比千织要小一些,也不知道像谁,调皮得很。」白石医师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

我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我们谈了有好一阵子了,于是告辞离去。我记得那时白石医师夫妇还一起送我们出玄关,向晚的住宅区里则回响着刚刚那位女孩的声音。

这就是我与白石医师的第一次会面,之后他便以主治医师的身分持续为千织看诊,千织的情况本来就不用开药,所以每次去主要都是报告千织的近况,还有借书。书是我借来看的,因为我开始积极地想为千织做点事。

我只与白石医师商量过一次,希望能让千织做一次CT或PET之类的检查,因为我很希望他能更确切地掌握千织的情况,于是千织在他的介绍下到最近的大学附属医院住院一周。原本那间医院不让白石医师参与会诊,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协调的,最后总算可以去听取检查结果。

「PET是基于摄影原理,利用最短的两分钟将脑部活动的情形做成影像……」

听医师说明的同时,我看向那几张PET的显影片,上面的东西看起来有些恶心,像是两个背对背连起来的蘑菇,还可以清楚看到大脑的绉褶。这些类似X光片的深灰色影像中,到处都有白色亮点。

「真是神奇,竟然可以从这些影像判断出病征。」我说。

「这样看会更清楚。」医师将这些显影片重叠起来,「白色的地方代表脑细胞正在活动。我们将拍摄的深度固定,分成几次显影。在正中央的前面一点点,从我们的角度看就是往上一点的位置,左右是不是各有一个一直都很亮的部位?这就是杏仁核,这表示她这个部位的活动很频繁活跃。另外,这是当她听音乐时进行的显影,在左边——这是右脑——的正中央也有一个很明显的白色部分。PET就是这样,会将脑部运作活跃的地方用白光显像——好了,全叠起来了,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了吧?」

我「喔」了一声,发现其他部分不知是否因为影片重叠,看起来有些黯淡模糊,而在右边的中央,正好与听音乐时的白色部分相反的位置附近,却有个浓重的、像被压扁的圆形黑影。不论是哪张显影片的暗沉部分,看起来都是非常深沉的黑色。

看着它们,我不由得想起月球表面上巨大又静谧的火山口。

白石医师与我的微薄期待完全落空,因为千织的语言能力至今只有些微进步,虽然比较常开口,但也只限于与我在一起时,所以在学校完全交不到朋友。在识字方面,她从以前就看得懂平假名,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看懂一篇文章,甚至是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开始我曾试着读一些相关文献,但我本身对这种抽象的东西也很没辄,读得似懂非懂的,最后只是对脑部组织的极度复杂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后来,父亲便因这个复杂的器官坏掉而与世长辞。

那是千织来到家里的第二年。正要出门上班的父亲突然说头很疼而跌坐在沙发上,被母亲的尖叫惊醒的我赶紧叫救护车送父亲到医院,但他却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的父母是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即使如此,我与母亲也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得如此仓促,顿时不禁觉得茫然无助。因此,父亲的身后事全是由他公司的人帮我们处理。一眨眼,父亲就成了一坛灰,我实在无法想像生命竟是如此短暂。千织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哭泣,她知道父亲一直都是站在她那边的。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父亲早已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了——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已转移到母亲名下,一些有价证券也都按比例留给我与母亲,换句话说,不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谨惯周到地安排妥当,不让我们为日后的生活担忧。他就是这种理性又了解现实的人,我完全无法与之相比。但是,我想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走,而且他一定还有些话来不及说出口。

大概是父亲丧礼过后的一个月。

我正默然地想着:我没办法这样照顾千织一辈子,但是,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照顾她?从维也纳那件事故后,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的,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不去面对现实,就连父亲过世时也是如此……

「泡杯茶来喝吧?」母亲对我说。

那时刚好是傍晚。我正坐在钢琴椅上任思绪奔驰,千织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而坚强的母亲已振作起来,为了与即将来访的捷克交响乐团的共演忙得一塌糊涂。

「也好。」说毕,我凝望千织熟睡的脸,恍惚地想,我们母子也很久没坐下一起聊天了,本来只有三人的家庭成了四个人,现在却又变回了三个人……

没多久,茶几上便摆了冒着热气的德国迈森瓷杯。母亲坐至千织的对面,正好背对我。

「——你不用担心。」母亲将左手勾住椅背,转头面向我,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担心什么?」

「所有的事。你爸爸连细微的小事都细心地替我们打点好了。」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想想,我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妻子。你爸爸大概很希望有个妻子能在他一回家就替他准备好洗澡水,替他热好满桌的菜吧!但是,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放弃音乐。

「你爸爸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工作,等发觉时,早已过了结婚的年纪。就在那时,他刚好认识了我,可能是觉得只要能娶到一个年轻的老婆就满足了,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所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而我也一直甘于现状,就连我要怎么教育你、栽培你,他都没意见,可是,他一定很希望能让你多了解他一点,却因为我,他一道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这么走了。」

我想起那些帮忙处理丧葬事宜的父亲同事,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父亲,然而,我到那时才发现,就连父亲有哪一点能让他们如此,我都不明白。接着,母亲将家里的经济状况作了简短的说明,虽然她还笑说这是她从上次认识的律师那里现学现卖,要我别反问她问题,脸上的笑容却带着淡淡的后悔。

「所以你不用烦恼,只要想想怎么做对千织最好。因为这孩子的琴艺或许……当然了,这其中还是有不少问题要处理,但是,我们能与千织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而且,我想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所以你真的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只要尽可能地支持她,直到她能独立,我想,你爸爸应该也希望这样会对你有帮助吧!」

我有气无力地随口应了一声,心中首次对此感到疑惑——我的父母究竟是一对怎样的夫妇?沙发上的千织仍甜甜地沉睡。

「因为,剩下的保险金还很够。」母亲转过身背向我,喃喃低语。

「保险金?」我讶异地反问。我不是很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她是指父亲的保险金吗?而且我很在意「剩下」这个字眼。当初在处理千织的事时,我记得父亲也曾提过这字眼,那时他说千织的保险金只剩下一些。

母亲紧张得立刻转头看我,满脸无法掩饰的懊恼表情。没多久,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爸爸本来打算等你心情更平静一点时,再好好告诉你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却走得这么突然。这事虽然难以启齿,但不说又不行,而且还是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爸爸帮你的手指买了相当高额的保险。从你拿到第一个第一名开始,他就开始帮你投保,有机会便持续增加保额——敬辅,我了解你的心情,请你不要摆出那种脸,听我说完好吗?请你明白,他不是你想得那样。当初我也很不认同他的决定,但他说:『那是敬辅最重要的东西,作父母的当然要尽力去保护它,说那种话的你才奇怪!』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你爸爸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

「不要再说了!」

我不禁大吼,眼角瞄到被吓醒的千织从沙发上弹坐而起,眼睛睁得大大的,胆怯看向我们。

我了解父亲的用意,不,应该说尝试了解,而且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对现在的我也给了许多实质的帮助,但我仍无法纡解自胸中涌出的情绪。

莫名地油然而生的强烈愤怒支配了我。

我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却忍不住一直想:我的手指成了金钱。而且明知毫无根据,却仍觉得就是因为保险这件事才会招来那一夜,久久无法释怀。我再次回想起「土狼」这个名词,下意识地确认手套末端早已不存在的指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拼命、用力地咬紧牙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敬辅?」

「不要跟我说话!」

从那股怒气勃发的瞬间,直到今天,我仍不知这怒气是对谁而发。虽然这股情绪是由我体内涌现,我却无法断言那究竟是不是名为「愤怒」的情感。

千织哭了出来。悲鸣似的抽泣声愈来愈大,在我耳里却显得异常遥远。

想砸东西——

一回神,我已抡起坐着的椅子掷向落地窗,钝重的声音随之响起。

黑色的四个椅脚斜斜地穿透了玻璃,玻璃却没有整片碎裂,因为被铁丝纵横补强的窗框不允许它崩落,而从四个破洞延伸而出的无数裂痕则遍布整片玻璃,映出惨白扭曲的倒影。

我与母亲都没开口,屋里只有千织的抽泣声,并隐隐伴随从她身后破裂的窗户传入的街声。

「对不起。」再也无法忍受两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的注视,我终于低下头说。

我制止站起来的母亲,走到落地窗边扯出钢琴椅,碎玻璃立刻纷纷落下。院子里开着鲜红艳丽的花朵,我记得那应该是大丽花。啪地一声,一块杂志大小的玻璃往外倾,上面又多了几条裂痕。微妙的角度刚好映出了我的脸,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铁青又扭曲的丑陋面孔。

「带千织去别的房间好吗?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我仍背对母亲,硬挤出了这些话。随后便听到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哭泣声也小了一些。我将玻璃全剥至院子里,回屋内拿了吸尘器收拾碎玻璃,吸尘器的嘈杂运转声中夹杂了玻璃碎片在塑胶管内的坚硬撞击声。接着回到院子里将大片的碎玻璃集中起来扔掉,用吸尘器将院子与窗边的小碎层清理干净,在千织方才熟睡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的泪水莫名地滴落。自从手指断掉后,我便不会落泪,这是第一次,但我知道,这些泪水恐怕不是为了左手无名指而流。

落地窗得过几天才能修好。在修好之前,一滴雨也没下过,或许可说是一种幸运吧!

现在,我已能了解父亲的用心,也很感谢他。我多少能想像他无法亲自将这些事告诉我的遗憾。他虽然曾脱口说出「土狼」这个字眼,但我至少能确信,他一点自嘲的意味都没有。只是,即使如此,我却无法否认,那股类似愤怒的情绪至今仍持续在某处蠢蠢欲动。

那件意外发生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能真正地面对钢琴,而不是为了千织的钢琴练习。仔细想想,自从发觉千织的才能后,为了不让她听到不完全的演奏,我总是禁止自己碰琴。仔细搜寻后,我找到了几首不需要用到无名指的练习曲,就算不是,只要节奏不是太快,我还可以用中指与小指代替无名指弹奏混过去,听起来还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右手仍完好的无名指竟也无法如以往灵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神经受伤或单纯只是心理上的因素,但也没特地去寻求治疗,就一直放任至今。因为,就算无名指不能动也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就连汽车驾照我都顺利地考到了。

当然,困难度较高的曲子就没办法弹奏。奏鸣曲或协奏曲本身就有许多音,愈是反复练习,愈是无法得心应手。没办法再次展露已成为本能的指法,着实令我既气馁又懊恼。换句话说,对现在的我而言,钢琴只是一种慰借,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而且我只挑千织与母亲都不在时弹琴,我都不愿意在她们面前弹奏,更遑论让其他人听到。虽然这种机会不多,但只要能碰触到琴键,就会让我感到舒适自在,忘却所有琐事。

我会想过无数次,如果只有一首,如果我只能完美地再弹一首曲子,我会选择哪一首?我的答案是《月光》,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不用全部也行,只要让我弹第三乐章,我就满足了。

只要看谱就明白了,与第一、第二乐章相比,第三乐章的音符多出许多,又因每一段放入的小节数较少,所以第三乐章的页数较多。弹奏时间虽然只有七分钟左右,但在这段时间内,演奏者的手指必须不问断地敲奏琴键,而且曲风指示是激动的快板,弹奏时,几乎没有喘息的空暇。

第三乐章由三个主题构成。一开始是由十六分音符构成宛如滔滔江水的第一主题,接着是由单音与和弦组成的歌咏似的第二主题,最后的第三主题是以两个音符的和弦呈现铿锵有力的八分音符。这三个主题在整首乐曲中交互穿插,互相影响,不断反复破坏和声,然后又再次构筑,在最后形成了高潮。整个乐章并不适合用「徐缓」来形容,反而让人觉得好像被逼迫着不断前进,而最后贯穿全首的,是来势汹汹、雷雨似的连续敲击音。整首曲子只留凄美深刻。

这首曲子我当然弹过无数次了,每次都获得如雷掌声。

每次弹奏《月光》前的紧张都是其他乐曲所无法比拟的,就连弹到最后一个音的舒畅感也是如此。七分钟的时间里,一场滂沱大雨由琴键上落至这个世界,而降下这场大雨的人就是我——以前的我。

一个被剥夺弹奏自由的钢琴家,如果被突然问道:「若能再次弹奏琴键,你想弹哪一首?」我想,十个人里面,应该有九个人的答案与我一致吧!但是,不具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会更好。

因为这样,所以我绝不让千织听《月光》,而且也要求母亲这么做。如果让千织在我面前弹奏此曲——而且极有可能弹得比我更好——我想,我再也没有自信继续给予千织不变的关爱。幸好,不知为何,千织不太会主动去听贝多芬的乐曲,也很少弹奏。尤其是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千织只要听到就变得很不高兴,有时还会关掉唱机。不过,她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乐圣,虽然我只教过她《悲怆》,贝多芬的第八号奏鸣曲,她还是一样弹得非常好,只是从没照乐章的顺序完整弹过一遍。

破碎的晚霞在瞬间染红了整片天空,高歌一日的结束。

不知不觉间,方才仍夸耀着茂密绿意的群山瞬间没入了黑暗。我们追逐着车子前方的那道光线,这片光景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颜色不只有天边的红色晚霞。坐在助手席的千织,双眼直盯着天空。

终于,左边出现了一幢白色建筑物。

「快到了。」

「啊?」千织的表情仿佛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到了,不必坐车了。」

「不必坐车了。嗯,不必了。」

千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瞥见她这样,我不自觉地浮现一个苦笑。

道路缓缓地向山顶盘旋而上,车子沿途往左转了一个大弯。夕阳余晖自山顶洒下,建筑物变成在我们的右侧。路面向右微倾,从车子里看,就仿佛在俯视那栋建筑。在阴影逐渐笼罩的情形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入口处,右转进了大门。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建地内的道路却铺设得十分完善,正减速要找停车位时——其实只是打算找个不会碍到别人的地方随便停下就好了——在稍远处竟发现了一架直升机。此时,我发觉一个人影从建筑物走向我们,我踩下煞车,打开车窗。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里?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一个身穿工作服与牛仔裤的老人嘶哑地大吼。

「不,不是——请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应他,转头催促,「千织,信封。」

千织放下抱着的胳膊,急忙打开置物箱的盖子,取出信封给我。我打开车门,拿给老人看。

「这里是国立脑化学研究所医院,没错吧?」

「没错。不过我们没有对外门诊。」

「不,我是与你们约好今天会过来的如月敬辅,有位藤本先生或岩村小姐——」

「藤本?岩村?没有,我们这里没有这两个医师,我虽然不记得全部护士的名字,不过她们全都回家了。」老人歪着头,不断重复念着藤本的名字,察觉到我手中的信封后,从胸前口袋拿出眼镜说,「那个借我看一下。」

我依言将绿色信封递给他。

「原来是疗养中心的客人。」老人瞥了一眼信封,便立刻还给我,拿下眼镜对我说明原委,「这里是医院,不过几乎可以算是研究所了。疗养中心在上面,开车一分钟就到了。你是开车从山下上来的吧!只要再往上开一小段路就到了。不过,没去过疗养中心的人也不可能从那上面下来,因为这条路只通向疗养中心。」

「往上走吗?」

千织不知何时下了车,紧跟在我身后。

「没错,你往后看,看到那里没?」老人指向我身后、夕阳缓缓下沉的方向。

我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千织也跟着小碎步地转了个半圆,与我面向同一个方向。

那时映在我眼里的景象,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贴切。不只是我,连千织也目不转睛地凝望那片光景,这或许能多少说明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深具压倒性的庄严。

山顶的棱线有些微的起伏,山与山的交界虽因光线而眩眼迷蒙,却仍清楚地区分出红与黑的领域,令人觉得此时的夕阳比平时要红艳、强而有力——但这样顶多只有一股怀念的感觉掠过胸口,还不至于如此震撼心灵。

右边角落有一个四方形的黑影,我心想,那应该就是疗养中心吧!视线再上移至山棱线上,发现在四方形黑影对面有另一个更小的黑影。两者的高度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后者更为细长,笔直的轮廓很容易会被错认为树木。

——有什么从那细长的黑影中出来了,我不禁凝神细看。

一开始因为太小,所以看不出来,后来才发现那是人影。那些人排成一列,缓缓地从细长建筑物中走出,往较大的建筑物前进。没有人用跑的,每个人几乎都以同样的速度,安静、徐缓地前行。剪影似的行列深深地刻划在作为背景的赤红天空,突出于黑色山棱线上的人影仿佛一群朝圣者,静静移动的姿态加深了本就深刻的印象。

直到那些人影全进了大建筑物后,我与千织仍一动也不动地注视那个方向。夕阳开始被急远扬起的黑暗吞蚀,但那仿佛朝圣者似的行列有如残影,仍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不会消失。

「喂,你没事吧?」

身边突然传出老人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正一脸怪异地注视我。

「啊!没事,没事,只是觉得空气真好,夕阳也很美。不好意思,发呆了好久。这么美的夕阳还是第一次看到,对不对啊,千织?」我若无其事地对仍在凝视山棱方向的千织说。

「嗯,好美!」千织用我不会听过的低沉嗓音喃喃说,声音里夹杂了静静的兴奋。

「快走吧!小心点。」

看着丢下这句话的老人消失了身影后,我催促千织快点回到车上,打档,踩下油门。只是一眨眼,车子开出时,周遭已融入一片黑暗。身边传来千织轻轻的吐息声。

——之后没多久,我立刻知道,那列行进队伍其实是一群求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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